第三十五章 江船上陆
曹操派曹休、张合率领骑兵左右杀出,直取江东军之后,预先也曾反复叮咛二将:“卿等任重,要在断其首尾,勿贪功也。”你们的主要作用就是切断江东军与其本营之间的联系,可千万别妄图一举拿下敌营——那不现实啊。
诚然,江东兵少,周瑜若想在两军阵前击败或起码击退曹操,必然将主力全都调派上来,营中不会留多少兵马,你们真要想拿,应该是拿得下的。但问题是敌营背靠大江,大小战船在江面上游弋,哪怕船上只有必须的水手,那也肯定都配给了武器啊。一见本营遭袭,战船必然靠近了放箭遮护,到时候他们射得着你们,你们射不中他们——一则是马弓比步弓射程近,二则战船船舷高出平地,居高临下,莫能御之——必受重挫啊。断后之军倘若遇挫,整个计划全都要泡汤。
所以曹操反复告诫,说你们顶多挑开鹿砦,破其辕门即可,要是行有余力,不防也放两把火,以报周瑜昔日江陵城下烧我之仇。但是千万可别深入敌营,不要进入敌船的射程之内。
曹休、张合,那也都是曹营名将,既深通进退之道,又不敢违反曹操的军令,二将皆长于骑兵,两支部队楔入的角度和位置都非常准确,只一眨眼的功夫,便顺利地冲至江东营寨之前。二将会面,抬眼朝前线一望,就见江东军后阵有转向来救之意——不过等着正经转过身来,重新列好阵势,再冲回营门口,怎么也够我等挑开鹿砦。冲破辕门啦。
再望向营垒方向,果然冲过来好几队敌兵,当下二将一挥长槊,部下各自抽弓搭箭,一轮箭羽过去。当场射翻十数名江东步卒,余皆跑散——嗯,周瑜在本营果然没留多少人。
张合为人比较谨慎,当下朝曹休抱拳道:“某率部袭敌后阵,加以拖延,文烈将军可蹈踏其营。然切切勿深入也。”曹休微微一笑:“休焉敢有违丞相之将令乎?”
两人商量好了,张合率军前去袭扰江东后阵的程普所部,尽量拖延对方重组阵列,还救本营的时间,攻打敌营的重任。那就都交给曹休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把最大的功劳让给了曹休,没办法,人家才是曹操心腹、同族爱将,自己若想长留曹营,必须得懂得谦逊退让。
张合打马去了,曹休转过头来便猛攻敌营。要说周瑜这本营修建得颇为牢固,外挖浅壕。引入长江之水,壕后还有土垒、木栅,曹休所部都是骑兵。不下马根本没法破垒,可是下了马呢,万一把敌人逼急了猛冲出来,又未免减弱了己方原本的长处。所以曹休也不越壕,也不破垒,指挥骑兵就全奔了辕门而来。
古代车战时代。往往围车为营,中间两车立起。车辕向天,合成一门。故名“辕门”。当然这年月已经不兴车战了,而且江东军多以船只运输粮秣,也没多少拉货的大车,辕门仅取其名而已,是临时用未刨光的树干搭建起来的。为了便于出入,辕门前的壕沟并未合龙,正好冲突。
当下十多柄马槊一起用力,即将辕门撞开,曹军就待一拥而进。曹休关照了,不可深入,左右散开,驱散垒后之敌,同时部分兵点燃火把,去烧江东最外层的营帐——现在可没有南风,仍然是北风肆虐,正好烧烧你们!
才刚分派得定,突然有部曲惊呼一声:“将军且看!”曹休抬眼望江东营中一瞧,“啊呦”,不禁是大惊失色啊!
只见帆樯如云,几乎是近在眼前——曹休当场就愣住了,心说难道南人把战船都给扯到陆地上来了吗?瞧这距离,船只不在江上,而在营内啊!
其实船只怎可上岸?上了岸还剩多少战斗力?只能当高橹使用吧,而周瑜临时搭建一些高橹,不比拽船要容易?那是周公瑾预先耍了一个心眼儿,即在营中挖掘深壕,连通长江,把个陆寨给改造成了水寨,江上的战船随时可以驶近辕门。他本来的用意,万一出战不利,那便退守营垒,有战船的遮护,曹军根本打不进来。
如今江东阵中并不仅仅都是孙家兵马,还有文聘、黄忠所率的部分荆州军,独立作战的倾向非常严重,周瑜基本上调派不动。此番与曹操决战,那二位就说啦,敌众我寡,出战难保取胜,何如深沟高垒,逼其自退呢?周瑜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倘若告诉他们吴会示警,吴侯召我回去,所以我才急着要跟曹操决战,谁知道这些荆州人会怎么反应?说不定直接拉着人马就前往西陵,甚至退回江陵去啦。所以他只能反复恳请二位将军,给我一半兵马去跟曹操决战,你们若是不愿出战,那就率领余部登船,为我守营好了。
文聘、黄忠,是并没有多大战意的,但也并非怯懦之将,或者三心二意的小人,二将听令守在船上,遥观战局,一瞧见曹营骑兵趁隙来取大营,急忙催动战船,便驶入壕中,直迫辕门。随即是漫天的箭羽,如雨点般便洒将下来。
曹休所部猝不及防,惨呼声中,十骑中倒有四骑翻倒,当即乱成一团——“虎豹骑”再如何精锐,在缺乏足够速度的前提下,箭雨之前,那也跟普通部队一样,都只是靶子而已。曹文烈是惊得肝胆俱碎啊,一马当先就逃出了辕门……
荆州的水军登高而射,距离极远,准头虽然不足,亦可以数量来做补偿——不但一鼓作气放倒了不少“虎豹骑”,甚至箭矢最远处都摸到了张合所部的屁股。张儁乂还正在琢磨着该怎么骚扰和阻止程普所部还救本营呢,队列尾部数卒中箭摔倒,呼声传来,转头一望,大脑也当场宕机……
距离遥远,曹操还望不大见其间情况,江东阵中周瑜可瞧得一清二楚,心说正好,后路无虞,那不趁势急冲直前,要更待何时啊!手中旗帜一挥,江东军满山遍野地掩杀过去,同时周瑜还派人快马去通知西陵城中的黄祖,说曹军败了,府君此刻出城夹击,必奏奇功!
曹操还以为大局将定呢,才刚爬下礟车,去询问刚逃回来的乐进:“文谦若何?”乐进抖抖胳膊:“无恙耳。”肩膀上是中了一箭,但入肉不深,也就皮肉小伤而已,我只是趁这个机会完成丞相您的嘱托,假装战败罢了。曹操不禁大笑:“此战,当以文谦为第一功也!”
可是随即前方就有败报传来,说南军紧追不舍,夏侯惇所部无法收束,竟然从诈败瞬间转变成了真败。曹操不禁皱眉:“文烈、儁乂何处?”那俩货究竟干啥去了?曹洪正好从前线跑回来,说丞相您先别研究啦,敌军即将杀到面前,还是赶紧上马跑吧,回去守住本营乃第一要务!
曹操没有办法,只得翻身上马,然后关照曹洪:“速往相助子孝!”我估计黄祖也会趁机杀出西陵城来,你必须配合曹仁把大营给守住喽!
这一场大战,曹军功败垂成,狼狈败逃回营,兵卒十停里又折了三停,除去曹休、张合带伤逃归,基本上把骑兵全都给扔了以外,主要遭受重创的就是前锋夏侯惇所部。战将亦有多人阵亡,包括偏将军徐翕。
这位徐翕本是曹操的兖州故将,后来党同陈宫等作乱,战败后逃至青州,曾受袁谭唆使,欲图劫持赴京途中的郑玄。是勋临阵说降徐翕,许了他一个二千石的职位,曹操不便食言,即任其为山阳太守。可是徐翕作战尚可,理民无能,在任三年是弹劾不断,最后他自己就缩了,哀求曹操,我不当地方官啦,还是继续从军吧——今朝即殁于是役。
倘若江陵城内的黄祖所部江夏兵可以完美地配合上周瑜的脚步,形成夹击之势的话,估计曹仁、曹洪未必能够守住大营,在前方溃败、士气低落、卒伍散乱的情况下,曹军非大败亏输不可。问题黄祖本来就没打算好好配合周瑜,所以出城晚了一步,等来到曹营前一瞧,刁斗森严,严阵以待,明知不付出重大代价难以取胜,干脆,拨转马头,便即返回城内。周瑜事后得知,不禁顿足而叹,甚至忍不住口出恶言:“黄祖真豚耳!”那货就是只猪,还是只毫无战斗力的小猪!
再说曹操退返本营,计点伤亡,也不由得长叹,心说难道周瑜就是我的克星吗?这小家伙可太鬼啦,竟然能够想到在营中掘壕,把陆寨给修成水寨——这身为北人的我等哪儿能够料得到啊!如今兵卒伤损暂且不论,士气已极低落,别说攻克江陵城了,就连战退周瑜都已毫无希望——得了,收拾收拾,咱们准备退兵吧。
那边周公瑾纵然战胜,也并不见得有多欣悦——曹军虽败,却并没有伤筋动骨。返回营中,步骘近前恭贺,同时提醒周瑜,说您也已经战败曹军啦,咱这就可以撤兵返回江东去了吗?
周瑜说还不成,曹操还没有正式撤兵,不过我估计他也熬不了几天啦,子山你且再等个两三日,等曹操一走,咱就回家。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翌日清晨,突然又有使者从江东而来,催促班师,并且言辞相当激烈。周瑜好言相劝,说请您再多等几天啊,孰料使者自行去游说各营,程普、韩当、黄盖等老将不等周瑜下令,竟然率先弃营登船去也。
周公瑾闻讯,不禁大叫一声,口中吐出血来,朝后便倒……(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蜮蚓岂龙
建安十五年五月,汉丞相曹操亲率大军,南征荆州牧刘表,七月入宛城,会合扬武将军、南阳太守张绣。旋因暑热,疾疫横行,曹军于绿林山麓暂歇,一直拖至冬季,才开始大举向刘表的大本营襄阳挺进。
然而此时,荆扬已然合纵,周瑜率军三万沿江东进,以援刘表。曹操被迫陆续抽调中原各地兵马南下,总势高达二十万,欲与刘表、周瑜会战于汉水流域。随即周瑜施计,挟持刘表,放弃襄阳,南退到了江陵,曹操虽得襄阳,却不过一座空城而已,反倒增加了己方后勤运输的压力。
翌年初,江陵城下一战,周瑜火烧曹营,曹操被迫放弃江陵,转向江夏郡治西陵。二月,周瑜又在西陵城下催败曹军,曹操眼见士气低落、粮秣不足,无奈之下,只得下令收兵归去。
倘若战事就此而止,那几乎就是原本历史上“赤壁之战”的翻版,所差者,曹军的损失并不甚大而已。究其缘由,在于是勋小蝴蝶翅膀的煽动下,曹操提前平灭了袁绍势力,甚至入辽东、灭公孙,并使吕布往定凉州,暂时保障了侧翼的安全,士卒训练和粮秣积聚,都非另一时空可比。此外,孙权、刘表的联盟比之孙权、刘备的联盟更为松散,两家各有大批投降派掣肘,遂使周瑜难尽全功。
还有其它一些因素制约此战的结局,比如说陈登未卒、太史慈镇守淮南、鲁肃在彭蠡粗建水师,曹操也并未收拢三心二意的荆州降卒,等等。说白了,唯运筹帷幄之中。故能决胜千里,这场仗比原本历史上提前了整整五年,北军之积聚绝大过南军,乃能虽败而不溃也。
不过有趣的是,主战场虽在荆襄。最后收效的却是千里外一颗闲子——是勋率幽州水师南下,骚扰吴会,迫使孙权召返周瑜。周瑜一退,黄祖独木难支,乃举江夏以降曹操,则曹操大龙虽覆。却得一角,在整体盘面上扳回了不少的优势。所以曹操不是如同原本历史上那样,一路败逃回许都的,而是勉强打着得胜鼓,对外宣称是奏凯班师。
里子没丢光。面子也有了,曹丞相心中虽有遗憾,返京途中的心情倒还不算很糟。眼瞧着即将抵达许都,郗虑得信而来,禀告曹操,说天子打算亲自郊迎。曹操口头上谦逊了几句,心中却颇为受用。
正在此时,突然有快马送来了鲁肃的急信。曹操展开书信一瞧。突然间双眉一竖,双目充血,暴喝道:“贼子敢耳!”
鲁肃向曹操汇报了什么消息呢?原来周瑜回师途径春谷。竟为孙权族兄孙暠所刺!
经过江陵、西陵城下两仗,曹操对周瑜是恨得牙痒痒的,心说待我重整兵马,乃可放着江陵孤城不理,直取江东,再与小辈一较短长!某自起兵以来。再没有打得那么难看的仗,简直是被周瑜玩弄于股掌之间。无论战略谋划。还是战役调度、战术运用,周公瑾皆当世之人杰啊。若不能当面催破,如何消我心头之恨?!
可是没想到周瑜竟然死在“自己人”手里了,曹操不觉得丝毫的欣喜,却反而怒气填膺,心头憾甚——我靠小辈竟然就这样带着败曹的光环挂了,这场子我再也找补不回来了呀,是可忍,孰不可忍!
鲁肃在信中叙述,说他从很早以前就秘密遣人去游说孙暠——既然孙暠曾经起意夺权,失败后为孙权所疏远,那便正是我等分化江东的一大契机。本来这事儿曹操是知道的,鲁子敬当然禀报过,曹操还承诺说,孙暠若降,可将孙贲的扬州刺史之职转让给他,并封将军号和亭侯甚至县侯爵位。鲁肃以之引诱孙暠,孙暠颇为意动,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他手头本部兵马仅仅两千多人而已,又被调出腹心之地,即便作乱也动摇不了孙权的统治;直接渡江投曹吧,一则并无尺寸之功,怕曹操不守承诺,二则即便得了扬州刺史之职,那也是空头衔呀。
这回周瑜退兵返回吴会,鲁肃再遣人去通知孙暠,说机会来了,若能于路劫夺下这支兵马,您还担心孙权不亡吗?“肃期望将军入吴之日也。”当然鲁肃对孙暠没报太大希望,也不相信他可以夺得下江东西征的三万兵马,不过想闹点儿乱子出来,自己或可从中取利。
没想到孙暠这家伙疯了心了,竟然假请周瑜饮宴,便在宴间劝说周公瑾降附。周瑜坚决不肯,孙暠一怒之下,干脆掷杯为号,伏兵齐出,直接取了周瑜的性命,随即夺周瑜之印绶去接收所部兵马。他可没有想到,这会儿程普、黄盖等老将早就已经不肯听从周瑜调遣了,理都不理,继续东归。而周瑜久不返舟,反而见人取印绶来要求将兵马都交给孙暠统领,董袭、贺齐、周泰等将尽皆起疑,很快双方就在春谷县内冲突起来。孙暠兵败,欲图渡江北降鲁肃,结果被董袭赶上,直接撞翻了他的舟船,这位东吴的定武中郎将竟被活活淹死。
鲁肃闻讯,赶紧通报曹操。曹操见信真是怒不可遏啊——当然他不好责怪鲁肃,鲁子敬站在自家的立场上,欲图乱敌,不但无过,而且有功,再说鲁肃也没叫孙暠杀了周瑜啊。满腔怨恨,就全都撒到了孙暠头上,不禁连声冷笑:“彼若不溺毙,吾必车裂之!”
顺道还又迁怒孙权:“孙氏皆狼豺也,惜乎公瑾不识其主!”我不是没机会从长江里捞出孙暠的尸体来车裂吗?没关系,改天我可以车裂孙权,以及孙权、孙暠二人的大票兄弟!
曹操的好心情瞬间即被淹没,当下板着脸就返回了许都,倒使得亲自前来郊迎的天子刘协心中忐忑。刘协是听说了,丞相此番南征,表面上得了半个南郡和整个江夏,其实损兵折将,差点儿就得不偿失。他一开始还暗中窃喜来着,这种心情能够瞒住旁人,却瞒不过皇后伏氏和老丈人伏完、大舅子伏典、小舅子伏德——不会是那几位泄露了什么消息,才使得丞相不给朕好脸色看吧?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刘协回宫之后就对着老婆流泪啊,说曹操的势力越来越大了,不定哪天就会废掉我……“卿观旧史可有先例,废天子能得活耶?”
伏后面如土色,答曰:“恐不得活……”从汉末往前推,历史虽然不长,先例倒是不少:首先是西汉朝后少帝刘弘,为朝臣诛诸吕、迎孝文的时候,污蔑他非惠帝亲子,直接就给宰了;然后孺子刘婴,王莽篡位,他五岁即遭囚禁,后为李松所杀;最后是弘农王刘辩,董卓使李儒进了一杯鸩酒……
这都还是同一个朝代呢,真要改朝换代了,废天子还可能不死吗?
要说还真的可以,在原本的历史上,曹丕篡汉之后,就还算大度地把刘协给软禁起来,一直软禁到老死,结局不算很糟糕。问题改朝换代废天子得活,刘协那是头一个(刘婴勉强也算,只是很快便天下大乱,乃欲苟活而不得矣),这时候的他可想不到自己还有那份最后的运气。所以夫妻二人是抱头痛哭啊,完了多事儿而又孝顺的伏后就写入书信,告诉自己老爹了,吓得伏完连续一个多月称病不敢上朝。
再说周瑜遇害的消息传到吴郡,惊得已然隐居的孙静身穿丧服,亲自跑孙权门前来跪着请罪。孙权匆忙出门,扶起孙静,说叔父这不关你的事情啊,我也不会迁怒于旁的兄弟的——不过当即下令,把孙暠之名从族谱中删掉,并且从此不准他姓孙,凡谈到的时候都说“恶暠”。
随即孙权大设灵堂,亲自为周瑜守祭,当着群臣的面哭得如同泪人一般。孙权这倒并非做作,想当初孙策才殁,孙暠欲乱,张昭在内为谋主、周瑜在外掌兵权,但凡这俩有一个不肯保自己,自己就断没有坐上吴侯宝座的机会。从感情上来说,他当然比不上自家兄长,能与周瑜情同兄弟,但从政治利益来考量,尤其在这个紧要关头,我是真不能失去周公瑾啊!
岂天欲亡我孙氏耶?
张昭前来致祭,同样哀哀恸哭——他跟周瑜虽然政治理念有差,但并无私怨,而且同僚多年,周瑜又始终“张公”前、“张公”后的态度恭敬,张子布也不忍见他落到这般下场啊。不过感情归感情,国事是国事,随即张昭就擦干净眼泪奉劝孙权,说公瑾遇害,如同梁柱崩塌,则大厦将倾也,您还是赶紧下定决心,向朝廷遣质,表示顺从为好啊。
孙权正待答应,程普、黄盖等人不干了,说公瑾言犹在耳,如今尸骨未寒,主公您就忍心背弃他的理念吗?公瑾虽亡,吾等见在,必不容曹贼染指江东也!
双方几乎就在灵堂上吵了起来,最后步骘跳出来做和事佬,说咱们可以既遣质又不遣质——主公的兄弟不能往许都送,咱们可以送从兄弟啊,孙暠那几个弟弟不都是合适的人选吗?
最后决定把孙静的第四子孙奂送到许都去做人质,暂且敷衍曹操。曹操老实不客气,直接把孙奂就给下了狱了,且等逮着他其余几个兄弟,一并就戮,好为周瑜报仇!(未完待续)
第二章 是仪北上
曹操既得黄祖之降,则荆州的江北地区除了江陵一座孤城外尽入掌握,荆北和淮南的两大战区得以打通,消息传递也比过去来得方便。曹操还在归途之中,便即遣使书信通传鲁肃、太史慈,再由他们转递陈登、徐宣,最终把指令送抵是勋手上。曹操的意思很明确,战争已然结束了,我短时间内还无力攻取吴会,所以宏辅你也可以收兵回去啦。
就理论上而言,是勋当然可以长驻如皋岛,继续骚扰江东,这么着用不了两三年,恐怕不待曹操再度挥师南下,江东孙氏政权自己就先崩溃了。问题数十条海船、数千兵马屯驻在如皋,对徐州的压力实在太大,别没等把孙家搞垮,先就把徐州给吃穷喽……故此,收兵可也。
是勋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徐宣跑如皋来哭穷也不是一回两回啦。于是他就把所征调的会稽海船先都放了回去,货物大多转运发卖,剩下的也直接偿付给徐宣了,无可归还,乃以徐、登、幽、平四州五年内减免商税作为补偿。
这事儿是勋禀报过曹操,也通知过各州刺史,估计不会遭到批驳。其实对于商业问题,是宏辅也就比这年月大多数官僚看得远些而已,还说不上是划时代的商界奇才——他虽然来自于一个现代商品社会,却并没有正经学过商贸。是勋用来说服众人的理由,是以农业为譬:“赋重则民逃,民逃则田荒,田荒则仓空,仓空而赋益见重。天下因此而乱。商贾亦同,税重则商不肯至,商不至又何以刻之?涸泽乃不得鱼,先养育之,乃可得鱼也。”
当然啦。他还提醒诸位统治者,养到一定程度就得开始收割了,不能跟后来明朝似的,商税轻得几乎没有,商业倒是因此繁荣,国家却得不着一丁点儿好处。全肥了地方缙绅了。
徐州刺史陈登为是勋姻亲兼好友,登州刺史是仪乃是勋之大伯父,他本人镇守幽州,对平州也有很大影响力,这都不用说了。至于瀛、青、海三州的刺史。交情不到,就不去碰壁了——再说你们那儿商业是否繁荣,又关我屁事啊。
当下即循原路返回幽州,途中又多次遭遇风浪,好在离岸较近,水手又皆得力,没受太大的损失。路过登州,老规矩再去拜见是仪——是勋本人不是很想见那老头。但礼之所在,过其门而偏偏不入,恐怕旁人说嘴。
是仪也照样设宴款待。详细询问南征之事,是勋娓娓道来,听得是著颇为心动,转过头去就对老爹说,我闲在家中反正无事,咱们不如也搞一两条海船来。我领着贸易去吧。是仪当场驳回——“不闻宏辅云,海上风浪不测。汝为是氏嫡长,安可履此险地?!”
其实冒险不冒险的。还在其次,乱世未息,各地的盗匪仍层出不穷——光曹操南征这半年多以来,中原各地因为抗税所造成的动乱就不止一两起啊——即便长居陆上,也终究难保万全。只是是仪了解他这个长子,只知道读死书,不但没有从政的本领,抑且无置业之能力,所以开口说想去搞海贸,不过被老爹管得烦了,找机会逃开几日而已。故此一口回绝。
酒宴之中,是仪突然关照是勋:“辽东既平、乐浪已复,汝家早破,汝又长居中原,何不迁亲归于乡梓耶?”你合着不能把老爹一个人远远地扔在乐浪,多少年不去祭拜一次吧?不如把他迁葬回营陵祖坟来。
是勋闻言,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一直掩耳盗铃,能拖一时是一时。当下嗫嚅着道:“吾本愿也,惜无闲暇……”是仪一瞪眼,说你如今守牧幽州,出海数日即可抵达乐浪,请几天假很难吗?怎么说没有闲暇?“孝为先也,汝以经学立身,而若不孝,天下人孰之谓耶?”
是勋想想也是,汉人以孝立国,就连天子的谥号都必加一个“孝”字——什么汉武帝、汉明帝,那都是后世的简称,这年月提起来可必须全称“孝武皇帝”、“孝明皇帝”的——东汉抑且崇儒,儒家那就更加注重孝道啦。自己闪亮的“古文宗师”的招牌上,要是给抹上一丝“不孝”的污秽,那整个儿就没法看了。无奈之下,只得应承是仪:“待侄返幽,即择日办也。”
再登舟启程,一连几天都觉得心惊肉跳,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预感。诸葛亮见他神色不豫,动问缘由,是勋就问他啦:“孔明信鬼神乎?”诸葛亮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远之可也,孰言信耶?”是勋再问:“然孔明信命乎?”诸葛亮说:“天地运转,自有其运,合之于人,斯谓命也。然天有阴晴,人有祸福,命数虽定,亦可更改,不足虑也。”是勋微微点头,心说这年月的人多多少少的都有些迷信思想,不可能完全否定鬼神和命运的存在啊,我是压根儿不信的——问题这心里就是不舒服,怎么回事儿呢?
等到抵达幽州的时候,已是初夏,草长花繁,气候宜人。关靖、诸葛瑾等属吏皆至海边相迎。是勋先安排好水师,然后骑马返回蓟城,郡守司马懿早在郊外等候,乃与是勋并辔入城。随即耽搁那么长时间的各路公事,就全都摊到他的面前来啦,好在诸僚勤勉能干,绝大多数都处理得颇为妥当,是勋只需要关注属下不敢遽拿主意的十几件就好。即便如此,他也一连忙活了小半个月,刚刚得点儿闲暇,是峻就跑过来问:“七兄何日前往乐浪,去迁葬叔父?”
是勋知道这事儿躲不过去,可是既然没有逼到眼前,那还是本能地找借口拖延,就这么着,又扛了一个多月,已是仲夏。某日,突然是峻又拿着一封书信过来了:“家父来书,已辞刺史之任,正欲北上,同七兄共往乐浪迎亲也。”
啊呦,是勋说这是要干什么?是仪你跟是伊也不是情感甚笃的嫡亲兄弟啊,用得着这么热心吗?!
要是按照原本的历史,是仪福寿绵长,足足活了八十一岁(古人论虚岁,那实岁怎么也得八十了吧),比他小得不止一轮的诸葛孔明都挂了很久了,他那儿还活蹦乱跳的呢。
是勋前世母家姓是,所以对《吴书》中虽然有传,其实也属半酱油众的这位是子羽,那是仔细研究过的——虽然他的事迹也并不多。倘若没有自己的掺和,是仪在青州动乱之中将会南下投奔同乡刘繇,等到刘繇为孙策所败,即迁至会稽隐居,孙权上位后才“优文征仪”——以文辞优雅、华丽的书信去召他出来做官。也就是说,要搁原本的历史上,这年月是仪在东吴的宦途才刚起步,前程似锦啊,那是断然不会想到致仕的。
此后是仪就一直呆在孙权身边,后来还跟着孙权继踵吕蒙,跑去荆州打过关羽。不过他的职位一直不怎么高,讨灭关羽以后才做上裨将军,破了曹休以后才当上偏将军——估计是因为不会打仗,没啥军功,破羽、破休两仗,他都只是主帅身边的文书,沾了点儿光而已。是仪本人也很清楚自己的斤两,孙权想要授他私兵,被他婉言谢绝了——我根本不会打仗啊,要兵干嘛?
估计得等到孙权称帝以后,是仪这路二流文士才得以站立朝堂,得授显职,一直做到尚书仆射。不过东吴又有丞相,又有大将军,尚书台的品级和作用比汉末和曹魏那都要低得多,作为尚书台副手的仆射,估计也就给个副国级甚至只是正部级待遇,实权并不怎么大。
而在这条时间线上,是仪为是勋“内举不避亲”,一步登天为登州刺史,诸子、从子除了一个废物是著外,也皆在朝或在地方为官,可以说发展前景要广阔得多啦。老头子善于养生,五十多岁的人了,眼不花、耳不聋,一鼓力气还能健步如飞,搁这时代人一眼就能瞅出来有寿星的潜质啊,为什么就突然间会想到辞官呢?而且还巴巴地跑来要陪自己前往乐浪去呢?
诡异啊诡异,难道老头子是想让是著继承自己的事业?可那小子如此颟顸,若没有老爹在官场上保驾护航,恐怕走不上两步就得栽跟头,说不定还连累全族。还是说,老头子不愿再任外官,而想进入朝中发展?那你应该先来跟我打招呼啊,以我的能量,召汝还京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么?
嗯嗯,或许他如此热心地跑来要帮我迁葬“亡父”,就是想讨好我,进而请我为他在曹丞相驾前美言几句吧……可你有必要先辞了职吗?就不怕失者已失,得者不得,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老东西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是勋是百思不得其解,一直等到是仪真的来至幽州,才终于得以揭开谜底。(未完待续)
第三章 姻不如族
一般情况下,史书为官僚做传,传后都会附上其子女之名,以示传承,然而很奇怪的,《是仪传》中却压根儿就找不到是著他们哥儿几个的名字。
唯一的解释就是:儿子们都先老子挂了(就是仪的寿数来说,那是很有可能的),而且还没有足可继承家业的孙辈。是仪受孙权封为都乡侯,也就是等级同于乡侯,但并无具体的封邑,理论而言,他死以后,儿子或孙子应当袭爵,若袭爵就会留下一个名字来。可能是儿孙多亡,剩下的不是年纪太小,就是不成材料,所以无可袭爵,这都乡侯遂一代而绝。
就是勋看来,是著是废物,是宽、是纡、是峻那哥儿仨,起码都是中人之才,只要打开上升途径,想当官是不难的。那么是仪久仕孙吴,那是个非常注重血缘传承,裙带关系蔚然成风的腐朽政权啊,则三子必能出仕,仕至千石以上即可能传留下名字来。所以不着一字,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在是仪为孙权所召之前,他们就都已经挂了——嗯,先是青州动乱,继而孙策破刘繇,要是没有自己的掺和,乱世之中,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啊。
在东吴大染缸里,是仪是个特立独行的存在,既不蓄养私兵,也不奢侈放纵,布衣蔬食,连孙权都为之而慨叹:“使国人皆如是仪,当安用科法为?”要是人人都跟这老头儿似的,那执法机构都没啥工作可干啦。是仪还跟孙权麾下第一特务吕壹不对付,可是吕壹遍劾将相,连陆逊、诸葛瑾都跑不了。偏偏从来逮不着是仪的错处,老头儿之清白、谨慎,就仿佛曹魏的贾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勋猜测,很大的可能性。是老头的儿子们都挂啦,孙子也都不成器(不可能没有,要不然自家老娘那是姓是怎么传承下去的?),所以他才能无私无欲,除了踏踏实实扶保孙权,混个善终以外。对啥事儿都没念想了。人若无欲,则谁能劾之?
此后事实证明,是勋的猜想很可能是正确的。
话说是仪是从登州乘坐海船北上的,孤身前来,光带了十数名随从、家仆而已。把是著父子、夫妇全都赶回了老家营陵。大概就在是峻接到家书,向是勋通报是仪辞职消息的一个多月以后,一行在泉州登岸,是勋预先得到消息,跟是峻二人亲自跑去迎接。
父子、伯侄见面之后,当然就要询问:您老人家为啥突然间想到辞职呢?是身体有所不豫吗?是仪微笑着摇摇头,并起二指娓娓道来,是勋这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故。
缘故就在于。是仪老头子根本没啥野心,而以他的家门、身世,官至二千石的郡守、国相就顶天了。根本没想到还能当上一任刺史——刺史秩禄原本比守、相为低,近年来因应情势变化,才刚升到二千石,与守、相平级;但其本为监察官员,在士林中的清望天然比守、相为高,如今再掌军政全权。则品级虽同,地位却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所以是仪挺满意。再加上担心“月盈则亏”,觉得还是就此止步会比较稳妥。
可是是仪没野心。不代表他没有欲望,他希望是氏家族可以在自己和下一代手中得以光大,甚至挤进一流豪门世家的队列中去。只是一子在家,三子外仕,就年龄而论,做得都已经不算低了,但比之族侄是勋仍然差得很远,未免心有不甘。
三子是宽是叔勉,勤奋好学,幼有文名,本来是老爹最看好的儿子,可是自从在徐州问题上站错了队,就一直窝在州府里当属吏,虽然最近已升海州别驾,终究还算私辟,不是正途。当时各公府、州郡佐官多为长官征辟,俸禄可能挺高,职权可能甚广,但究其实质,仍然是编制外临时工。还不如小儿子是峻是子高,曾经做过一任县长,上升途径要宽广得多。
再说三子是纡是文通,本来是仪觉得这小子不是做官的材料,倒能经营,应该长留家中,不想被是勋出仕曹操给煽乎起了心中的渴望,也去投曹,到处辗转搞屯田,一直做到屯田都尉。但等中原底定,自然会放弃屯田这种临时举措,他手捧的也不是铁饭碗,不靠谱啊。
所以是仪希望靠着自己的退步,进而靠着自己在暗中推动,再请是勋帮忙,把几个儿子都再往上拱拱。首先,自己既然退了,那就有脸跟青州刺史打招呼,请举是著为孝廉或者茂才——就跟后世的进士一般,身份天然拔高,无职也如同有官了。当然啦,在是仪看来,是著也就到那一步了,没有本身的实力为依靠,若再往上爬,不是爱他,反是害他。
然后他跟是勋商量,能不能通过关系,给你三哥是宽找个正牌的令、丞当当,从墨绶长吏开始,打通他上升的通道?或者由三公征辟为属吏也成啊,那含金量跟州郡所辟全然不同——若能使丞相曹操召入幕府,自为上上之选也。
是勋当即拍胸脯,说您放心吧,此事就交到小侄身上了。可是其实他心里并不怎么看好是宽,此人无论学识还是智谋皆为诸子之冠,只可惜没有眼光,才致今日蹉跌。尤其当日在徐州问题上,是宽跟他斗得很凶啊,此后也一直疏于往来,就连家信都不给一封——是勋心说除非你亲自跑过来求我,否则我干嘛要用热脸去贴你冷屁股?我有那么贱吗?
我可以想个办法,外放你去做个县令、长啥的,就算报答是仪的恩惠,此后的发展全看你个人努力了。至于推荐给曹操?你想得倒美!
是峻的履历最漂亮,不但曾经做过一任县长,还曾在曹操幕府为吏,如今跟着是勋,必然前程无量,暂且不论。是仪还希望是勋能够把是纡从屯田行业里拔出来,换个更牢靠的铁饭碗来端。是勋对是纡的感觉一向不错,那家伙又懂得做人,常有书信往来,问候起居,故此满口应承。
是仪最后说:“兄弟同心,汝身乃安。姻自不如族也。”那意思是说,你不要光想着寄望姻亲曹家啊,只有同族一门之繁盛,才是最为牢靠的根基。
等谈完他辞职的事儿,是仪自然转入下一个议题,就问是勋,你打算啥时候去迁葬你爹的坟墓哪?既然已经逼到这一步了,是勋也便再无可拖延,只好说且先容小侄三到五天,等安排好州内事务,就跟您一起乘船前往乐浪去。
是仪撇一撇嘴:“何须如此。”等你安排州内事务,那就得先回蓟县啦,然后咱们再原路返回海边?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你直接写封书信送回蓟城,交待属吏处理政务不完了么?别说你手头没有可信用的部下。我那么大岁数,特意跑来帮你迁葬亡父,你还要我多兜几个圈子,你就不怕把我给累死啊!
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是勋也只好拱手从命。他心里不禁埋怨自己啊,谁叫你在别人眼中,再加当世的风评,清或清矣,刚乃未必啊。
因为按照汉律,理论上刺史是不容许越境的,除非朝廷特委某差,必须跨州处理,或者通过别州界域前往都城朝觐、述职。那么身为幽州刺史的是勋能不能请假去平州的乐浪迁葬其父呢?当然可以,不过你先得给朝廷打报告,得到批准才成。
只是汉室凌替,法多废弛,加上因为州刺史行政化,使得地方监察机构形同虚设——是勋若是犯法,理论上得要州刺史向中央弹劾,问题州刺史就是他本人,他不提这事儿,谁会专门揪住不放?好吧,可能校事还盯着他呢,但经过他前些年击垮赵达、逼辞杨沛、敲打卢洪以后,还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因为这种小事来得罪是宏辅呢?
理论上,守、相即便追捕盗贼也是不允许越境的,可是当年孙坚为长沙太守,区星叛乱,周朝、郭石等亦在零陵和桂阳起兵响应,孙文台老实不客气地“越境寻讨,三郡肃然”,朝廷不但不罪,反而封了他个乌程侯。军事方面尚且如何,更何况只是迁葬亡父呢?汉代以孝治国,只要相关孝道,即便有罪也可轻减,甚至冒着触犯国法的风险去尽孝,反倒可能会被传为美谈。
是勋倘若一贯遵纪守法,为天下知名的刚直之吏,估计是仪就开不了这个口啦。然而是宏辅没那么迂腐,平常擦边球也打了不少——比方说此前未待曹操准奏,便提前率领船队南下吴会——说好听点儿,是乃“通权达变之智士”也。所以是仪这么一提要求,他就压根儿拒绝不了。
拒绝不了便只好照办,于是他就在泉州停留了一天,写下书信,将政务暂且委托给关靖和诸葛兄弟,然后调来一条大船,与是仪、是峻一起下海,渡过浩瀚的渤海湾,即往乐浪航去。船上除水手外,也就是仪从登州带来的那些家人,以及荊洚晓等十多名部曲而已……(未完待续)
第四章 海东来去
从幽州航海前往乐浪,可经南北二途:北路自然是沿海岸先抵辽东,再从沓氏直航乐浪——辽东半岛如同一柄利剑般将渤海、黄海一切为二,所以这条路多少要兜点儿圈子,途程较为漫长;南路相对近便,即沿渤海湾南下青、登,再自登州渡往乐浪。
所以是仪想要陪着是勋去迁葬是伊,最方便的是老头儿自己呆在登州,召唤是勋南下,可他却舍近就远,巴巴地自己跑到幽州来了,好象生怕是勋不肯起行一般。只是既然他已经辞了职,并且跑过来了,乃不便再原路返登,以走北线更合乎情理。
一则,是勋无旨越境,当然以自幽而平,更不涉别州为好,走南路却有可能要更踏足瀛、青、登三州——这年月海船的续航能力有限,途中不可能不靠岸啊。况且在是勋的关照下,近年来幽州海商跑辽东和乐浪的日益增多——因为利用商业利益,可以更好地加强僻悬海东的平州各郡与中原之间的联系,提高向心力——对北路航线也更为熟稔,故此,最终还是商定经辽东前往乐浪。
建安十一年夏末,三艘海船自泉州出发,劈波斩浪,直放辽东。正是气候宜人之时,西风渐起,船帆高扬,航速颇为迅捷——当然是仅就这时代而论。是仪虽然并非没有乘坐过海船,终究年岁大了,除了风平浪静之时偶尔登上甲板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散散心外,大多数时间都窝在舱中,或读书。或假寐。是勋、是峻两兄弟倒是时常并肩扶舷,眺望海上浩瀚之色,便觉气息舒畅,心胸亦大显开阔也。
是峻不禁慨叹:“甚矣哉,海之大也。未见海则不知天地之广阔,未航海则不知人世之渺小。动乱纷争,放诸海上,真蜗角相争耳!”是勋手摇羽扇,纠正他的话:“勃海之大,不如东海之万一。若放诸太……汪洋,更粒米耳。”
他前一世就非常仰慕苏轼《念奴骄.大江东去》词中所设计的“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形象,觉得够潮、够派,士之潇洒。无过如是也。苏词本咏周瑜,后世乃误以为诸葛亮,于是文艺作品中道袍、纶巾,手摇鹅毛大扇的孔明形象便此成型。其实这年月还没有纶巾,更别说道袍了,至于羽扇……谁会一年到头都拿把扇子在手里装b啊。正经把扇子不当扇子使,将之跟如意、麈尾一般都当摆poss道具,那还是魏晋时代的清谈家风貌。
是勋当然瞧不起那些清谈家。可是挺羡慕他们的造型,所以也有样学样,除非隆冬腊月。或者正式场合,平常惯摇一扇。只是这年月还并没有折扇,他也暂且懒得“发明”,士人习用蒲扇和团扇,在是勋看来,蒲扇有乡农气。团扇有巾帼气,皆不如折扇之附和文士身份也。既然折扇目前还没有。那就学着苏词或者舞台上的诸葛亮,摇摇羽毛扇吧。
不过他没能找到那么多合适的鹅羽。干脆即以猎得的雁羽制做,更添三分豪气。这时候还是夏末,虽有海风吹拂,白昼仍不乏暑气,成天端柄扇子,也不见得有多怪异吧。
且说他提醒是峻,说渤海其实一点儿也不大,跟太平洋没法比,只可惜你没见过。不过是峻曾经跟随是勋南下骚扰吴会,是见过黄海和东海的,闻言亦不禁点头,然后随口问道:“未知大洋之上,可真有蓬莱仙山否?”
是勋说仙山没有,岛屿倒是无数——抬起扇子来一指:“即此东向,辽东也,再东为乐浪,乐浪南为三韩,三韩东南,隔海可望,有倭国也。斯亦大岛,可如一州。”
是峻没听说过倭国,当下诚心请问。是勋不禁笑了起来:“卿当多读故典。昔孝安皇帝永初元年,倭国有王名帅升者,曾献生口百六十人——其地狭长,大岛屿四,小者无数,数十国并立焉……”
其实也不怪是峻没听说过倭国,虽说日本列岛和中原的交往最早可以上溯到汉武帝定朝鲜、置四郡的时候,但史书上相关记载却少——起码班固的《汉书》里只在犄角旮旯里有一句,说:“夫乐浪海中有倭人,分为百余国,以岁来献见云。”是勋所得到的相关资料,大多出于《后汉书》和《三国志》,问题这年月还并没有那两部巨作……
所以这话题也就随口一说,很快便揭过去了,是勋又问是峻:“子高,昔丞相伐海东,道经昌黎碣石山,曾登山观海,赋诗咏志,卿可记否?”是峻说小弟当然记得——虽然并未从征,也无诗才,但天下著名的诗文,我还是热心搜集和背诵的——当下即曼声吟道: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是勋微微点头:“诗以咏志,文同其人,丞相包容寰宇之心胸,乃可得见一斑。吾等得而仕之,庶人生不虚度也,是氏之兴,正在我辈。”跟随着曹操平定天下,这正是使是家得以振兴的大好机会啊!
是峻连声附和。是勋随口就问啦,说此前伯父关照我在丞相面前进言,提拔三兄与四兄,偏偏就是没提你,你心里有啥想法没有?是峻笑道:“吾曾守县,今又从七兄,前途正大,家父乃无可托付也,非弃我也。”老头子是觉得我暂且还不需要担心,不是光想着那俩哥哥,却忽视了小弟我啊,这点儿道理,我虽然鲁钝,也还是拎得清的。
是勋问道你总不可能一辈子给我当僚属,日后还有什么想法吗?可以说出来,我帮你参详参详。是峻乃云此前攻伐辽东,再后骚扰吴会,小弟都有从中出力啊,七兄你也按照军功帮我上奏记录,既有理民的经验,又有为相府属吏的经历,再加军功,我觉得可以再外放出去当一两任县令,然后就有机会为郡国守相了。真要到了那一步,上升的空间就彻底打开啦,即便没有七兄你帮忙,小弟我自己就能走得挺稳啦。
是勋先点一点头,继而又摇一摇头,说你为自己前途的构想是不错的,但别以为当上二千石就可以彻底踏实了——“此非太平世也,离乱之际,正男儿建功立业、英雄成就声名之时,然……”举起扇子来一指波光粼粼的海面:“即无风之日,海波平缓,其深处亦多暗流,非积年船工不能辨识者也。若乃悖之而行,舟必倾覆,尸骨难存。”
是峻微微皱眉,似乎听不大懂是勋的话。于是是勋掰开揉碎了跟他解释:“世家如二袁者,因逆潮流,而终倾覆,诸曹夏侯,乘势而起。大乱而至大定,其间骨殖累累,前人之殁,乃为后人之基——周朝八百诸侯,其王孙公子,今日何在?刘氏之祖,不过沛上农夫,各郡显姓,昔日何为?”
社会动荡,既是趁机蹿升的好机会,同时也蕴含着极大的危险性。现在无论朝野都正是大洗牌的时候,小家族有可能瞬间变成显贵,大家族也可能就此彻底沉沦。所以你不要以为官至二千石便稳如泰山,可以不思进取了,太平时节那是有可能的,现在么……嘿嘿,不要以为乱世即将终结,就可以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儿啊,一次站队错误,就可以身死而族灭啊!
是峻终于听明白了,赶紧拱手致谢:“多承七兄教诲。”是勋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也别太过担心,只要咱们兄弟同心一意,还怕有什么坎坷迈不过去吗?“吾今观此沧海,亦得一诗,正好相赠子高。”
是峻大喜——我终于要有七哥当面相赠的作品了,以后拿出去显摆,还有谁敢瞧不起我?急忙躬身聆听。就见是勋转过头去,望着海上,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莫名所以的激动,缓缓吟诵道:
“海东一来去,旷僻不可临。茫茫失方面,混混如凝阴。万里无涯际,天地互浮沉。潮波有盈缩,雰埃消中宸。盈如勇者进,缩如驽者逡。但求好风起,助吾上青云!”
这首诗前半段是抄的唐朝张说的《入海》诗第一首,原作为:“乘桴入南海,海旷不可临。茫茫失方面,混混如凝阴。云山相出没,天地互浮沉。万里无涯际,云何测广深。潮波自盈缩,安得会虚心。”描写大海之浩瀚无际、苍茫难测。中间添上几句,以言潮水的涨落(盈缩)与人生相同,只有勇者才敢奋进,怯懦者必然望汪洋而却步,最终一事无成。
“雰埃消中宸”五字是源自张衡的《西京赋》中“消雰埃于中宸”一句,这里“中宸”既可以指整个宇宙,也可以代指皇宫、朝堂,似乎是说如今正为风起云涌、豪雄辈出,以平定天下之日。最后两句来源更晚,乃《红楼梦》中薛宝钗所作《临江仙.柳絮》词的结句:“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此亦因景而抒情也,表面上是说希望能够刮一阵好风,把我们所乘坐的舟船一直刮到天边、云上,实际是说希望能够借着曹操之势,使我们是家一步登天,迈向辉煌。
是勋吟完新作,是峻当即复述一遍,然后微蹙双眉,目光凝重,半垂着头,反复地咀嚼、品味——貌似对于最后那两句,对照是勋方才对自己的鼓励和敲打,他又听出了第三层含义……(未完待续)
第五章 观卿者心
船行多日,终于抵达乐浪,在列水水口的南浦——也就是是勋昔日逃离故乡,从此陆梁中原的出发点——拢岸。是勋和是峻一左一右搀扶着腿脚皆软的是仪下了船,随即是勋即唤过荊洚晓来,递给他一张名刺:“速往朝鲜,通报柳守。”
海船颇大,此行带上了十多匹鲜卑良驹,甚至还有一乘轻车。当下荆洚晓接令,策马而去,是勋兄弟则把是仪又扶上车去,就此缓缓向东北方向行进。约行一日,前面旌旗飘扬,仪仗罗列,乐浪太守柳毅一马当先,直冲到是勋面前才翻身而下,拜伏在地:“未知使君驾临,不及远迎,恕罪,恕罪。”
是勋赶紧跳下马来,双手把柳毅给搀扶起来——他心说你我品阶相若,我又不是你上级平州刺史,何必行此大礼呢?“吾今非为公事,乃因私而至乐浪,府君不必如此。”难道说,荆洚晓没把我的来意跟柳毅说清楚?
柳毅连连摆手:“使君昔日列兵浿水,取毅之性命如反掌耳,而乃存我柳氏,使守乐浪,大恩铭感五内。毅虽外臣,心实使君之宾也,焉敢不大礼相见?”想当初是勋智取乐浪,柳毅差点就自暴自弃地等着被绑回许都去挨一刀了,没想到是勋真的上奏朝廷,仍然让他镇守乐浪,而且曹操当即批复,磕巴都不打一个。最近又听说曹操南征取胜,其间是勋再立大功,那自己想要保住功名利禄,甚至象是勋当日所言辞引诱的那般,等过几年伐濊貊、定三韩。立下军功,奏凯还朝,或许还有封侯之赏,有位列公卿的可能啊,那就必须得牢牢抱住是勋这条大粗腿!
当然啦。当今天下,曹操的腿最粗,问题自己没有机会当面去抱不是?难得与是宏辅有旧,对方又多次释放善意,所以这次得着消息,柳毅才赶紧整备仪仗。远行来迎。啥,你说是勋不是因公到此,只是私人活动……我管你呢,我就跟恭迎朝廷三公一般去接他,谁会真为这种事儿弹劾我?再说了。只要是勋满意,我还怕谁弹劾?
于是一开口,“毅虽外臣,心实使君之宾也”,请你把我当你的门生故吏来对待吧!
柳毅做足了戏文,是勋也不禁有点儿小得意,口中连称不敢,拉着柳毅的手来到车边。把他介绍给是仪。是仪这时候辞了职,只是一介白身而已,老头儿最讲礼。赶紧下车拜见“柳府君”。柳毅二话不说,再次跪下稽首:“大人为使君长辈,自也为毅之尊长,岂敢以名位相论?”官不官的压根儿不重要,咱们按私人交情说,你也是我长辈。我必须大礼拜见。
柳毅甚至还亲自爬上车去,为是仪之驭——帮他驾车。是仪反复逊让。柳毅态度坚决,最终也便只好接受对方的好意了。于是柳毅驾车在中。是勋、是峻骑马左右护卫,乐浪郡署的仪仗跟随在后,掉头便往朝鲜而来。
很快天就黑了,朝鲜城还远远的在天那边呢,只得寄住传舍。柳毅忙前跑后,真跟个是家门客似的,把一切都打理得稳妥停当,是氏倒有点儿过意不去,便即摆下酒宴,请柳毅客坐,是仪为先,朝他敬了三杯酒。
席间便问起是勋的来意啊。先前虽有荆洚晓转述,柳毅也只当他们是来拜扫先人坟墓的——老荆运气爆棚,头脑和唇舌却多少有点儿不大灵光——等到一听说啥?使君你是来迁葬先考的?柳子刚当即心中“咯噔”一下,心说恐怕要出事儿!
倘若是勋是孤身前来,柳毅还不会有什么担心,然而眼见得老头子是仪竟然跟着——那可是是氏的大家长啊,听说乃是勋之伯父而非叔父,为何也会从行呢?他们兄弟感情好?没听说啊……此间恐有蹊跷。
柳毅琢磨着,有些话该不该跟是勋实说,说了会不会有啥害处,倘若长久隐瞒下去,会不会一旦事发,牵累到自己呢?想到这些,他多少有些神思不属。当然啦,就算要说,那也得先避开是仪。
好在是仪终究年岁大了——虽然健康状况仍很良好——多日劳顿,又跟刚见面没多久的这位柳太守没啥话说,于是酒过三巡,眼瞧也吃饱了,便找借口离了席,回后室休息去了。是峻身为其子,自然亲自跟随服侍。
于是席间便只剩下了柳毅和是勋二人对坐。柳毅歪着头,暗中给自己鼓劲儿,心说子刚啊,你赶紧下决断吧,说不说的,也就只有这个机会啦,倘若错失,后悔莫及!可是才刚要开口,就见是勋端着酒杯,站起身来,缓缓走过来坐在了他的身边,微微而笑:“吾见子刚神思倦怠,得无因郡中事而心虑耶?”
柳毅心说我的神情分明不是倦怠,而是紧张好吧,赶紧挺起腰来回答:“乐浪贫瘠,若非使君使幽州商贾往来贸易,府中几无公帑可用。然使君既将此郡相付,毅必竭诚驽钝,以报宏恩。”
是勋和他碰了一下杯子,一口饮尽,貌似随口问道:“高句丽曾来扰否?郡内可有盗贼否?”
柳毅老实回答:“前高句丽王伯固死。伯固有二子,长为拔奇,次伊夷模,拔奇不肖,国人乃共立伊夷模。拔奇怨为兄而不得立,欲将三万户以附辽东……”
他一边说,是勋一边点头,这拔奇分裂高句丽,想要依附平州,借兵夺位的消息,他自然是听说过的。目前平州才刚把情况传回许都,估计朝廷为此还要有好一番争论。是勋本人的主张,是可以收留拔奇,但不宜妄开边衅,讨伐伊夷模。终究平州才定数年,实力还不够强,打高句丽并无太大胜算——他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写信向曹操禀报过了。
就听柳毅说,高句丽二王既然争位,就暂且不敢再发兵来侵扰汉地啦,甚至伊夷模还遣使乐浪。卑辞献礼,希望柳毅能够支持自己。所以边患目前是没有的,但山深林密,郡内确实有不少的盗贼,还有一些地方豪门不听约束。自己打算花费两到三年的时间,将之逐一敉平。
是勋略一沉吟,即对柳毅说:“所从者足否?若有盗贼夜袭,吾等恐不免矣。”柳毅赶紧拍胸脯担保,说我也已经镇守乐浪好几年了,这要是就在朝鲜城边上还有盗贼。您直接上奏朝廷,罢免我就是——请放宽心吧。
可是是勋貌似还是有点儿不大放心,再度关照:“今奉尊长至此,乃不得不多虑也,子刚勿罪。即入朝鲜。亦恐有人内外交通,引致盗贼,关防不可不密。”柳毅一皱眉头,觉得这话里有话啊,一时来不及细想,只好先答应下来:“毅必调兵护卫,使君勿忧。”
是勋点点头,然后突然间转换话题:“吾近日将上奏朝廷。请辞幽州刺史……”柳毅闻言,不禁吃了一惊:“为何……”就见是勋望着自己,似笑非笑。解释道:“吾在幽,为镇平也,今既定矣,何必久淹?”我所以受命为幽州刺史,主要是为了平灭公孙和镇定平州,如今平州很安稳。干嘛还要多呆呢?似乎言下之意,朝廷也足够信任你啦。所以平州虽广,并无内忧。你又说高句丽不足为外患,那我长久呆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接着拍了拍柳毅的肩膀,态度诚挚地说道:“子刚,前或龃龉,今如逝水,同朝为臣,你我当共扶社稷,以卫王室。言之不尽,在此酒中——”举起酒杯来一扬,同时伸手虚点柳毅的心脏部位:“朋友相交,正不必多言,我所观卿者,心也。”
柳毅心领神会,急忙端杯相敬,痛饮一樽。
翌日即入朝鲜,柳毅安排了衙署旁边一座豪门院落,请是氏一行住下,并调来郡兵严密守备。询问何时前往迁葬,是仪说自己旅途劳乏,要求多等一两天,是勋自然无不允可。可是他等了整整两日,不见老头儿有任何举动,便即再去探问,并且说,您要是不舒服,那就不用跟着啦,我自己单独前往迁葬即可。是仪这才拍板:“且待明日,吾当与汝同往。”完了又补充一句:“柳府君事物倥偬,此我是氏私事,不当劳烦。”
这几天柳毅一直围着是勋转,就真跟小弟似的,是仪瞧着都有点儿不大踏实。明天出城去迁葬是伊这件事儿,估计他还想跟着,你去回了他吧,终究是咱们自家事,外人还是少掺和为好。
是勋淡淡一笑:“诚如尊命。”于是自下去准备不提。翌日晨,是氏三人即带着仆佣、亲卫,并柳毅所派遣的一队兵卒、伇夫,出了朝鲜城,渡过列水,直奔是伊的坟冢而来。
此际是伊之冢,又与昔日大不相同。柳毅特意迁民五户,围冢而居,一则守护,二则日夕洒扫,真是四时花果不断、享祭常列。来至墓侧,是仪在是峻的搀扶下跳下马车,缓步而前,随即手扶墓碑,轻轻叹息一声,诵念道:“先考氏公讳伊之墓。”
随即转过头来问是勋:“此碑何时所立?”
是勋闻言一愣,心说又不是我干的,我哪儿知道啊?想起当日柳毅提到发现墓冢,再托是峻捎信给自己,乃是两年前的事情,据说当时碑冢尚新……大致估算了一下,回答道:“建安八年。”
“既如此,”是仪一皱眉头,“何不镌以是姓?”话才出口,想起来氏、是二字发音相同,于是补充一句,“族名既改,当镌新姓也。”
是勋急忙俯首道:“是侄之误也。”
“果然为误否?”是仪斜着眼睛瞟了是勋一眼,突然间压低了声音,“且命从者皆退,我是家人自有话说。”
是勋一声令下,部曲、仆佣们尽皆退出半箭之地,坟墓前就光剩下了是仪、是勋、是峻,还有一个仆役打扮的中年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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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乐浪故人
氏伊墓前,是仪要从人尽皆退下,光留下是家人,他有话要说。可是除了是仪、是勋、是峻外,竟然还有一个仆役打扮的家伙也站着不动。是勋不禁皱眉,转头望去,只见此人乍看已入中年,细瞧却似乎还挺年轻,也就三十出头而已,五官端正,面皮却甚粗糙,似乎久历风霜,留着山羊般长须。
是勋朝他一瞪眼:“汝何人耶?”你聋的啊,没听见要求退下的话吗?
那人淡淡一笑,躬身施礼:“使君,故人当面相见,如何不识?”
原来此人非他,乃是正牌的氏勋氏公子。且说当日氏勋从柳毅手下落跑,前往乐浪去寻找可以证明自家身份的证据,花费了好大功夫,终于被他寻着氏伊埋骨之地,于是重修坟茔,新立墓碑。同时,他还找到了好几户昔日的庄客,久经战乱,尚未跑散,撞上门去述说往事,得到了诸人的认同。
还是因为乐浪这地方僻处一隅,天高皇帝远,氏家昔日的庄客大多知识水平不高,消息闭塞,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堂堂朝廷高官、文魁儒宗是宏辅之名,否则的话先入为主,未必就能那么快便相信了氏勋。
抓牢这些证据以后,氏勋便又历经千辛万苦,跑到登州,前去依附大伯父是仪。当然啦,他不可能直接撞上门去,说我就是您失散多年的侄子啊,否则必被乱棍打出来。氏公子并不愚笨,知道若想恢复自家往日的身份,必然不可急躁,于是先卖身进入是府。逐渐接近是仪,经过一两年的水磨功夫,才终于赢得了老头儿的信任。
于是寻找机会,逐渐谈起往事。氏家族内自然有些不传之秘,还有些生活细节。氏伊闲暇无事的时候,曾经跟氏勋说起过。族内秘辛自然不可外传,生活细节也没必要整天挂在嘴头上,故此以是勋(阿飞)八卦之能,也未能全都一一探查明白。实话说,真氏勋亦须绞尽脑汁。拼命回忆,才能够勉强记起来一个大概。
有心算无心,是仪很快便落入彀中。眼瞧着时机成熟了,氏勋才终于在某日深夜,请求摒退从人。然后哭拜在地,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合盘托出。是仪闻而大惊,但因为有此前逐渐培养起来的信任感打底,没有立刻把氏勋给轰出去,而是就某些细节更详细地加以质询、辨析。真的就是真的,氏勋不怕老头儿考问,就怕老头儿问也不问就赶他出门。于是经过反复诘难、辩解,最终是仪长叹一口气。不得不接受了可怕的现实。
当然啦,基于某些理由,氏勋仍然没敢提及假是勋真阿飞乡下夷人的身份。还是按照当日在柳毅面前所编造的口径,说假冒自己身份的那人乃是少时好友、同乡土著是也。
完了是仪就问氏勋,说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哪?难道你真想当面揭穿,或者请求我协助揭穿假是勋的真面目吗?氏勋伏在地上,连声道:“小侄不敢……”
此前处在辽东、乐浪等半化外之地还则罢了。等到返回中原,投入是仪门下之后。氏勋才知道假是勋这些年如何的风声水起,天下知闻——最要命是那家伙还娶了曹氏之女为妻。成为丞相曹操的远房姻亲!那我还有可能摇撼他的地位吗?或许把真相一宣示天下,那厮当即身败名裂,可是以他曹操心腹、郑玄弟子的身份,性命总能保住,即便无法在官场上更进一步,曹操也可以随便将其外放到某偏远地区做太守、县令,以富贵全其终生啊。只是如此一来,此人必将恨自己入骨,若以曹操的权威下压,就算是仪也保不住自己,恐怕自己恢复真实身份不过三日,便会身首异处!
那么,究竟是身份和尊严重要呢,还是性命重要呢?
藏匿于是府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氏勋内心也曾经多次动摇过,直想就此抽身而退,随便找个山沟去隐居全生吧。当此离乱之世,能够活下去就算很不错了,又何必寄望太高,期望太深呢?退后一步虽是黑暗,向前一步却可能是万丈深渊哪!
可是最终从东北方向传回来的消息,又再次鼓起了他的勇气。据说是勋在幽州刺史任上,发兵辽东,平灭了公孙氏,进而兵抵浿水,柳毅弃戈来降——那柳子刚可是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啊,他会不会将此事透露给假是勋知道呢?倘若顺藤摸瓜,四方大索(那家伙如今完全有这种能力),自己的身份会不会就此暴露呢?要是等对方先找上门来,自家仍然还是一个“死”字,反正是死,不如横下心来搏上一把吧!
但他终究不想真拼个鱼死网破,不想真跟假是勋同归于尽——况且自己有九成九的可能还拉不上这个垫背的。所以当是仪问起来,你是要我帮忙揭穿假是勋的身份吗?氏勋当即回答道:“小侄不敢……”他说我只是想恢复自己的真实身份,并没想揭穿对方——以对方此际的身份、地位,想要彻底揭穿也不现实。他说我希望可以跟假是勋当面对质,逼迫对方承认自己,只有这样,自己才可能复归本宗——为免与对方身份相重,即便换个名、字,那也是可以接受的啊。
这事必须当面鼓对面锣地说清楚,要不然族内突然又冒出一个兄弟来,您老人家怎么跟别人解释啊?光自己儿子那一关就过不去吧?
其实氏勋心中还隐含着另一种期盼,他心说阿飞啊,恶贼!我此生恐怕是摇撼不动你了,来生必要还报你强加给我的这份屈辱!但我终究并没有揭穿你的真实面目,只说你是同乡之人、少年好友,不提你只是个卑贱的夷人奴隶,你这条小辫子就从此抓在我手里了,说不定可以借此机会,要挟你也助我混出个一官半职来呢?
最终,是仪终于被亲情……或者更准确点儿来说,是被传统的宗法观念和对血缘的认同感给打动了,再加上真氏勋所要求的又不过分,于是他便趁着是勋从吴会返回幽州,途经登州的机会,提出来迁葬氏伊之事。
真氏勋说了,亡父在乐浪的坟冢,乃是我修建的,那个西贝货或许连我老爹死在何处都不清楚。问题那只是一个衣冠冢而已,并无遗骨——遗骨埋在他处——故此他无可迁葬,正是证明我身份的一个重要证据。
是仪就考虑啊,我叫那小子去迁葬吾弟,他可能会有两种举措:其一,拖着不办,正见其心之怯也,也从侧面证实了面前此人的说法;其二,迁时不得其骨,乃以别骨冒充——那小子倘若如此没有下限,我干脆不要是家的前程了,直接揭穿他,又有何不可?!
曹操的姻亲又如何?我四个儿子中有三个也已出仕,就算没他做得那么高,前途未必有多光明,那也不比我昔日在北海为吏之时差啊。或许我是家便只有这点儿福分吧,正不必觊觎非份,以贻后人之羞!
不出所料,是勋果然一个劲儿地拖延,不肯真的前往乐浪。于是是仪便趁着辞职的机会,主动带着真氏勋前往幽州,裹挟是勋同去迁葬氏伊。老头子本来打算要给那小子一个好看的,可是等见了面,虚与委蛇之间谈起自己几个儿子的前程,假是勋一拍胸脯,保证必会荐举和照顾兄弟们,他不禁又有些打退堂鼓。终究是氏能够在乱世中存活下来,还能寻找到更大的发展机会,那小子功不可没啊……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吧,我就当你是假子了,又能如何?
反正是家的大宗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将来要传给是著及其儿子们的,小宗里就算混了点儿杂血进来,又算多大的事儿?
只是事已至此,终究骑虎难下了,所以他今日在是伊墓前,才要求从人暂避,光留下是家人自己说会儿话。很多事情,必须要搞清楚、说明白,但正不必宣之于众口也。而且真要传扬出去,那小子没有退路了,难保不会想拼个玉石俱焚。
不过呢,自己正不必着急表态,且容真氏勋、假是勋两人先去打打擂台吧。对于是仪心中这番想法,真氏勋自能心领神会,所以一听说从人退避,只留下是家人,他就施施然地站立不动,并且等是勋问起来的时候,坦然回应道:“使君,故人当面相见,如何不识?”
“何处故人?”
“乐浪故人也,”真氏勋缓缓抬起头来,眼望着那个西贝货,一字一顿地说道,“岂不念昔日?邯城中相遇,列水北庄中相交,以及家父罹难之日,你我执械相别乎?”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相信即便自己遍历风霜,相貌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阿飞也定然能够就此认出自己的真实面目。而且话中还留了扣子,只提“相遇”、“相交”、“相别”,却丝毫不及二人身份之差——我没想拼个鱼死网破,你还是赶紧承认了吧,好听我提条件出来。
就见是勋双眉紧蹙,一动不动地盯着氏公子的面孔,好一会儿,才忍不住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缓缓摇头:“吾二人少年时果曾谋面否?吾未之识也。”你谁啊?我还是认不出来呀!(未完待续)
第七章 何必日正
真氏勋已经给足了提示了,可假是勋还是装模作样地先打量他好一会儿,再沉思半晌,完了——你谁啊?我还是认不出来呀!
那么是宏辅真的没有认出当面之人究竟是who吗?那未免太过小瞧他的眼力了,更小瞧他的智商。确实,氏公子这些年来外表变化得很大,其一是来自生活机遇的跌宕起伏,其二是来自于内心的屈辱和烦恼,若非稔熟之人,真未必能认得出来。但一则昔日二人相处并非一天半日,而是整整的两年,阿飞几乎就是氏勋的贴身书僮,那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二则么,前者乃是穿越客,来自于看脸而不唯脸的现代社会,别说满大街和满荧屏各类匪夷所思的化妆术了,整容整得面目全非的也不是没有见到过,见识多了,眼力价自然就强。
而且自从柳毅传书,说在朝鲜郊外发现了氏伊的坟冢,是勋就开始产生了警惕心,直至亲往乐浪,得见“先考氏公讳伊之墓”的碑文,掀起陈旧的记忆,更是早早便做好了心理准备——虽然他此前并想不到氏公子竟然还活着。此番是仪巴巴地从登州跑来,偏要陪他过来搞迁葬活动,是勋便料到了其中必有蹊跷。
所以氏勋一提示,他立刻就把这位昔日的“主家”给认出来了。可是认出来归认出来,脸上却仍旧波澜不惊——这点儿心理承受能力,以及表情伪装能力,堂堂是宏辅肯定是有的——并且一口咬定:我不认识你。
完了甚至还转过头去问是仪:“此伯父之从仆耶?其所言何意耶?”
氏勋就觉得一股戾气直冲脑门,心说我够给你面子了,够给你台阶下了。故意把话说得不明不白的,谁想到你仍然矢口否认。难道非要我将前情往事合盘托出不可吗?才待再开口,却见是仪抛过来一个稍安毋躁的眼色。
随即是仪便问是勋:“此碑乃汝之亲立耶?”是你亲自立的碑吗?是勋微微摇头:“非也,乃倩柳使君所立。”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碑是建安八年所立。那年我跟着曹操镇定幽州,然后最远跑了趟辽东襄平,就不可能再到乐浪来,怎么立碑呢?说是请柳毅帮忙立的,那就说得通啦——你有本事你问柳毅去!
是仪暗中叹息——他也不想把事情彻底搞僵,尤其在是勋大拍胸脯。保证会照顾他几个儿子以后——所以只追问一些细节问题,就是在暗示:我已经全都知道啦,此地也无外人,你又何必如此嘴硬呢?
其实是勋本人也觉得,我就算认了又如何?我就不是你族侄。是冒充的,你知道了又如何?你还敢到处去宣扬吗?我名声垮了,对你是家又有什么好处?不管怎么说,穿越来此,冒名顶替,也是自己心中永远无法释怀的一段往事,趁此机会干脆说开来,也算放下了心中的石头。从此可以轻装上阵。可是再一琢磨,自己终究不是这时代的人啊,对于此世士大夫对血缘传承究竟执著到何等程度。恐怕是难察究竟的,万一老头子昏悖了,非要跟我闹个你死我活,那又该怎么办?我干脆一口咬定,抵死不认,你又能奈如何?
就听是仪又开口问道:“冢中可有遗骨?”
这话一问出来。旁边的氏勋和是峻全都不禁浑身一震,当下紧紧盯着是勋的面孔。要瞧他是何种表情,做何种回答。就见是勋淡淡一笑。反问道:“若无遗骨,吾又如何迁葬?何必引伯父来此?”
氏勋双眼瞪大,正想一口喝破:“此衣冠冢也,汝可算露出了破绽!”可是随即脑海中灵光一现,却不禁呆住了……
他本来已经在附近找到了不少昔日的庄客,可以拉过来证明自己的身份,谁想抵达朝鲜以后,柳毅严密关防,不但调兵守备是氏下榻之处,且但凡有人外出,必要遣兵跟随监视。氏勋本出柳毅门下,也知道柳毅曾经到处张贴图形,搜捕过自己,故此不敢在身后有尾巴的前提下去找那些证人——这也是是仪拖了整整两天,才被迫无奈跟着是勋到坟前来的缘故。
当时氏勋并没有往深处琢磨,可是如今想来——莫非这贼子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了么?他是故意请柳毅防堵自己的么?此必柳毅泄露,并与其狼狈为奸也!倘若果真如此,那么这衣冠冢早就被柳毅发现了,甚至还派人守墓,他会不会在是勋的授意下,悄悄地挖开来查看了究竟,甚至随便再放一具骨殖进去?!
十多年过去了,遗体早变遗骨,就算身上有什么胎记、表征,那也泯然无迹了呀!是勋要是一口咬定,这就是氏伊的骨殖,自己又该怎么办?指出真骨殖埋葬之处?谁能证明此非而彼是?
最关键的问题,氏勋此时并不需要取信于是仪——是仪早就已经相信他了,否则也不会带他过来跟假是勋在坟前对质——他需要的是假是勋在无可辩驳的证据面前松口,然后给自己一个补偿的方法。原本想来,自己既已取信于是仪,又捏着对方夷人出身的把柄,证据也勉强还算确凿,若是聪明人,总该松一松口,再论善后之策吧?谁想到对方嘴巴这么硬,就是抵死不认!
怎么办?难道真要当面揭穿他夷人的出身吗?如此自可使是仪更为厌恶此贼,但也等于把对方逼到了墙角,倘若拼死反击,自己可能幸免?
氏公子内心翻江倒海,而他的顾虑,是仪也第一时间想到了。问题提出来了,对方却坦然作答,就逼得自己再也难以开口。当场开坟验证?倘若那小子真的随便放了一具遗骨进去,不就断绝了我所有的后手了吗?
无奈之下,是仪只得长叹一声:“何必如此。”他望向是勋,目光中充满了惋惜之情:“真即是真,假即是假,君子不欺暗室,鱼目安可混珠?”你看我的表情,我没打算一棍子把你打死,你又何必如此顽固呢?咱们把话说开了,再想办法解决问题,有啥不好?
他可没想到,倘若上来就猛然断喝一声:“孽障,汝还欲冒我是氏之名到何时?!”说不定是勋就真的蒙了,惶惑之下,或许会主动交代所有“罪行”。可是老头儿没想彻底撕破脸,温温和和的,犹犹豫豫的,只是绕着圈子套话,是勋未受雷霆之震,自然不会掉筷子,对方越是暗示出和解之意,是宏辅便越是不能使其如愿。
氏勋你想干嘛?想要挟我?你要是主动找上门来,保证不揭穿我的真面目,我看在往日情分上,给你个假身份,让你继续存活下去,或许还会加以提携。是仪你又是想干嘛?想我心生愧疚,主动认错?你要是摒退众人,直承此事,咱们或许还有得商量。如今竟然挟我来至氏伊墓前,出言试探,即便不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也等于撕破了脸啦,我要是一承认,当场气势就萎了,其后还不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必须得照办?哼,事已至此,我又岂能撤步?!
还有是峻,你小子一直跟边儿上看戏啊,不言不语。倘若你事先毫不知情,估计第一时间就会蹦出来询问: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留下来不肯退后的那小子是谁?可是看你的表现,你爹应该早就给你透过底了吧?难道你想看我的笑话不成吗?
想到这里,不禁斜过眼去,瞟了一眼是峻——是子高就觉得对方目光如刀,似剜脏腑,当即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不自觉地就后退了一步。
是勋眼神刚转回来,就耳听得是仪慨叹:“君子不欺暗室,鱼目安可混珠?”他随口便答:“好过买椟还珠。”然后一摆手:“日将夕矣,请即召人来,伯父先祭,即可迁葬。”天都快黑啦,咱们到这儿干嘛来啦?你到底肯不肯下令迁葬呢?
是仪手抚氏伊的墓碑:“若如此,我弟在地下如何得安?”是勋的耐心都快要磨尽了,心知再这样只是频繁放软钉子,今日之事终无了局,干脆冷笑一声:“总好过嗣绝族灭!”
是仪闻言大惊,心说什么“嗣绝族灭”?你究竟想做什么?我还给你留着台阶呢,难道你倒要主动撕破脸皮不成?乃以手指着是勋:“于汝有何好处?!”是啊,你要是敢跟我决裂,恐怕是家此后的宦途将变得极端坎坷,而以你如今的权势,只要设计得法,甚至有可能灭亡是家。可你也落不着丝毫好处啊,是氏既灭,你又将以何等面目以对天下之人?!
是勋表情淡然,仪态从容,双目却如电一般盯着是仪的表情,一字一顿地说道:“古之建姓,或以所生,或以官号,或以祖名,皆有义体,以明氏族。故曰胙之以土而命之氏,此先王之典也,所以明本重始,彰示功德,子孙不忘也。今离文析字,横生忌讳,更氏易姓,忘本诬祖,不亦谬哉?我自民无上,何必日以正?!”
是仪就觉得手脚冰凉,眼前一黑,险些瘫倒在地……(未完待续)
第八章 一死人耳
是勋说的这段话,其实也是从书本上抄来的,语出东晋徐众的《三国志评》,裴松之引之为疏。△↗,
《三国志.吴书.是仪传》开篇就说:“是仪字子羽,北海营陵人也。本姓氏,初为县吏,后仕郡,郡相孔融嘲仪,言‘氏’字‘民’无上,可改为‘是’,乃遂改焉。”是家原本是姓氏的,当是仪在北海国内任职的时候,上司、北海相孔融嘲笑他的姓氏,说“氏”这个字乃“民”字无上,也就是指老百姓不遵从王化,含义不好,不如改成同音的“是”字。大概孔融只是随口开个玩笑吧,却不知道是仪是当真了呢,还是仅仅为了拍孔融马屁,总之他真的就把姓儿给改了。
裴疏即引徐众之评,说古人创设姓氏,来源很多,但基本上都有其特定含义,世代相传,以示子孙不忘祖先的功德也,如今随便拆字玩儿,硬安什么忌讳,生把姓儿给改了,这真是“忘本诬祖”啊!
原评后面还有一句话:“教人易姓,从人改族,融既失之,仪又不得也。”——一个教别人改姓,一个还真就改了,孔融本就失德,是仪也犯下大错——这俩货全都不是好东西!
是勋对《是仪传》那是很熟悉的,这段疏也背得滚瓜烂熟——虽然确实是自家母系的祖先,但他一直认为徐众说得很对。姓这个玩意儿,后世人未必当一回事,可在崇拜祖先的古代,那可是轻易更动不得的呀。按照当时的社会规范。除非家族生死存亡之际。否则改姓就是不孝。是忤逆;而要说后世的观感呢,你因为上司一句话就改姓儿,你节操何在?
就连江湖中人都还知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呢,是仪你身为士人,难道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
所以他说:“我自民无上,何必日以正?”“民无上”就是孔融所拆的“氏”字了,“日以正”。上日下正乃是“是”字。是勋说了,我可以恢复氏的本姓啊,从此脱离你那莫名其妙的是氏家族!
这对外界说起来,正义肯定在我一方啊——我看不惯伯父你妄改祖先之姓的无耻行径,所以跟你脱离关系,复归本姓,这是敬祖,这是孝道,我有儒宗的光环照耀着,谁敢说我做得不对?至于为什么姓了那么多年“是”。突然间又知道要改回去了,那理由还不好找吗?比方说原本不清楚你改姓的缘故。或者说学问又有长进,所以世事通明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难道还不准我顿悟吗?
本来你是家之事,外人无由置喙,可是当我把刚才所说的那一番大道理广为宣扬,深入人心之后,从此你是家就是千夫所指!你还想光大家门?还想儿子们在宦途上越爬越高?先研究怎么保住家门再说吧!
你再说我其实不是你的族人,乃是李代桃僵,假冒的身份?你估摸着能有人信吗?不过为了掩盖自己背祖弃宗的丑行,故意往我身上泼脏水而已——人格之卑污,一至若是!我都不用开口,必有官员上奏,族灭你的满门!
这个大杀器我藏了很久了,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僵,所以一直给你留着机会呢。你以为我暗示柳毅严密关防,是怕你找来证据吗?我是怕在证据面前,搞到最后你自己下不来台!可是既然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啦,“伯父大人”啊!
“忘本诬祖”四个字一出口,是仪就觉得浑身的血液全都冲上了脑门,导致四肢冰凉,眼前一片漆黑,身子发软,险些栽倒在地——好在他还扶着氏伊的墓碑呢,这才没有出丑。
那边氏勋听到这话可真急了,心说既然都到这一步了,干脆磕个鱼死网破吧,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当下手指是勋是破口大骂:“汝不过东夷……”可是话才说出口一半,突然就觉得后心一阵剧痛,垂下头去,就见心口突出了半截剑尖——
原来是峻是子高陡然间拔出腰佩的长剑,一剑就把氏勋给捅了个透心凉。
要说是氏家族中最早对是勋身份产生怀疑的,不是是仪,而是是峻。想当年他奉命出使乐浪,偶尔跟柳毅派来服侍自己的一名老奴谈起氏家,那老奴言辞闪烁,给逼得急了,才说柳府君严令不得提相关氏氏之事。是峻耍个花样,诓住了那老奴,严加讯问,这才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的堂兄氏勋,或许另有其人!
因为恰好就在不久前,真氏勋返回乐浪,到处寻找证据,跟这老奴接上了头,只不过老家伙胆子小,虽然认同了氏勋的身份,但没有答应将来有机会为他作证而已。
是峻在得知真相以后,悚然而惊,当即就想写信把这事儿通知老爹。可是转念再一想,自己也没有什么证据啊,光凭这老奴一人之言,恐怕无以取信于父亲。再说了,假是勋如今威重海内,偏偏又是自家的顶头上司,事情真要闹得大了,自己的宦途会不会就此断绝呢?
反复筹思,最后决定还是算了吧——倘若将来东窗事发,那也不该是自己揭露的,置身事外,最为稳妥。是仪老了,本对宦途没有太多的念想,所以才会妄想这件事可以圆满解决——既使自家族侄得归本宗,又不断绝与假是勋表面上的关系。加上老人多少有点儿老脑筋,思维还一半停留在和平时代,总觉得血缘是很值得看重的。
但在年轻人是峻看来,汉室陵替,天地翻覆,昔日乡氓,今日可能就变公卿,昔日世家,今日可能举族皆灭,其余兄弟相残、父子相杀,这类事儿难道还发生得少吗?——汝南袁氏就是最现成的例子。血缘?管个蛋用啊!
而且曹操威武雄烈,芟夷诸侯,大权在握。是峻内心深处有个不敢宣之于口的大逆不道的想法:或许这天下终将姓曹!那么我倚靠着假是勋。或许也能混个国戚的身份出来呢!
但他并没有胆量将此事禀报是勋。只怕弄巧成拙,干脆缄口不言,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过,什么都没敢多想。谁料此事终究无可逃避地要摆到台面上来了——是仪虽然并没有预先跟他通过气,但突然间航来幽州,说要陪着是勋一起去迁葬其父,是峻难道还想不通其中缘由吗?
他一直在惶恐,在矛盾。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站在父亲一边,恐怕会割断自家的宦途,站在假是勋一边,又怕被人讥为不孝。想当日在海船之上,是勋送他一首五言诗,结句是:“但求好风起,助吾上青云!”表面上是咏景,其实是抒情,看似暗指是家将随着曹操的崛起而光大,其实呢?
是峻更往深一层去想。难道是勋是在暗示,我将可以借着他这阵“好风”。从此而青云之上吗?
但他仍然假装懵懂无知,还想抽身事外,等父亲先跟是勋摊牌,再想办法从中斡旋吧。只是适才是勋一眼望来,目光如刀,仿佛要刺穿他的五脏六腑一般,是峻就觉得冷汗直冒,仿佛看到自己的前途正如同沙砌的城堡一般,瞬间崩塌,最终化为乌有……
而等到是勋“忘本诬祖”四个字一出口,是峻终于明白了,此事已无妥协余地,自己再不出手,别说宦途,恐怕连性命也终究难保!于是他一咬牙关,干脆拔出长剑来,将那罪魁祸首一剑贯穿!
是八公子昔日飞鹰走马,无所不为,不跟长兄似的整天窝在,武力值虽然不高,背后捅冷剑还是能够办得到的,而且心狠起来,办得很是干脆利落。
氏勋刚想揭穿西贝货的真实身份,就被一剑捅了个透心凉,半句话噎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了。他双眼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大,仰头朝天,似乎想要呼号,又似乎想转过头去,看看是谁下的毒手,但终于脖子才扭到一半,身子便软软地向地上滑去。
是峻一剑出手,突然间觉得遍体的冷汗冒了个透,四肢百骸反倒通泰无比。当下抬起脚来,朝氏勋后腰上一蹬,顺势拔出长剑。鲜血泊泊涌出,沾湿了他的衣襟,他却浑如未觉——氏勋则无力地软倒在地。
这一幕惊得是仪双目皆赤,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就连是勋也没有料到,这小兄弟竟然如此狠辣。两人全都注目是峻,是峻反倒神情坦然,一挑眉毛,戟指喝骂道:“此贼以仆诬主,是为不忠;白身而诽谤朝廷大臣,合当死罪!”
即在氏勋尸体上擦了擦长剑,然后收回鞘中,望向是勋:“日已夕矣,请七兄即取叔父骨殖,以归葬营陵。”他不催老爹是仪,反而催是勋,立场已经表示得很清楚了。
是仪终于从初始的震惊中挣脱了出来,不禁满面戚容,手指着地上的尸体,双唇哆嗦:“逆子,汝可知此为何人?!”是峻一撇嘴:“我不知其昔日为何人也,但知今为一死人耳。大人欲为一死人而弃亲子耶?”
是勋微微一笑,走上前去,习惯性地拍拍是峻的肩膀:“弟言误矣,此人冲撞朝廷大臣,何谤之有?”他说什么了,你听见什么了?他有诽谤我吗?他只是对我不够恭敬,所以该死而已。
是峻急忙躬身施礼:“七兄教训得是,小弟无学,言辞不当——请速迁葬叔父。”
是勋转过头去,瞟了一眼氏伊的坟冢:“此中恐只有衣冠耳……”(未完待续。。)
ps:很久没有加更了,干脆今晚努把力,就把真假是勋这桥段给结了吧。话说这个桥段构思很久了,想不到的是,读者朋友们反响还挺强烈,有些在激烈讨论,有些……决定这桥段不过去就不跟文了……这桥段狗血吗?嗯,确实是很狗血,当初就是为了这点才构想的,因为经常会在网文甚至实体中看到类似桥段,然后给主角造成严重危机。我写这段的目的,则在于告诉大家,其实在强大的权势面前,一切的挣扎和抗争全都是屎……
氏公子是值得同情的,他是在用命搏自己的未来,于是求仁得仁,丢了性命。是仪老头是可笑的,话说他要不那么可笑,也不会后来在东吴那酱缸里没多大本事还貌似混得清清白白。不过话说,主角需要为氏公子的死感到内疚么?会不会太冷血了?--60780+d4z5w+15982098-->
第九章 建藩封国
在原本的历史上,曹操既封魏王,又加九锡,这是政治大势,谁都阻止不了,再加上在这条时间线上,曹家无论显性还是隐性实力,都比历史上要强得太多了,所以即便没有自己的协助,董昭也迟早能够达成夙愿。
是勋考虑的是“后事”,也就是封藩建国之后,还应该做些什么。他想要趁机解决掉一个历史遗留的大问题,也即官制改革的问题。
汉朝的官制仍很粗疏,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地方官数量极少,但是权重,既易造成割据,又易导致豪强或者世家坐大,对中央集权不利;其二,随着户口的繁盛、国家事务的增多,中央没能因应时局而增加合适的部门、官职,导致一府多事,职权不清;其三,宫中、府中,区分得并不明确,九卿大多得名于古代君主的家务官,而其实质,也往往同时同时负责朝廷之事和皇室之事;其四,官员的品级划分得非常粗放,小吏和大老的俸禄差令人发指,但偏偏其中还并没有足够的等级过度,使得下吏缺乏充足的上进心,其结果必然是公卿奢靡、长吏贫寒,越亲民的官反倒越穷,被迫贪污成风。
高薪未必养廉,低薪是肯定养不了廉的——你不能要求每名官员都是圣人啊。
还有就是相权过大,威胁君权,两者之间几乎是斗争而非博弈的关系,遂引发无穷的内耗。外朝的丞相、三公也好,内朝的大司马大将军也罢,往往能够军政大权一把抓。举凡行政、监察、立法、司法,全都一两个人或者单一机构说了算,皇帝可以玩儿各种手段加以分化和制约,但手段都在法理之外,都只是临时性举措而已。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究其实质,汉代是从贵族政治向官僚政治的过度期,而其官制也正体现了这种过度。是勋现在所希望的,就是加速这一转化的进程——世家大族掌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也是贵族社会的一种反扑。
在中国历史上。官僚制度的完善是在唐、宋,你看到那时候,还有能够在上操持国柄,在下形同割据的世家大族吗?阶层之间相对更强的流动性,就直接限制了这一社会势力的产生。
汉承秦制。光武改制也只是小打小闹而已,此外有汉一代,包括汉哀帝在内,也曾经多次改革过官制,但不是只动皮毛、不变筋骨,就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没有什么大的建树。王莽倒是对旧制下了番狠手,问题那家伙改革的方向根本就错了……
主要是因为阻力太大。改革官制必然会重新瓜分既得利益者的蛋糕,没几个人真大公无私地愿意那么干。所以对于汉制之弊,是勋也曾经多次跟曹操坦言过。也提出过自己一些改革的想法,曹操深以为然,却总是下不了决心去办——别说曹操了,即便换了是勋本人掌权,那也是不敢干的,天下未定呢。就先搞得自家人心惶惶,这不是作死呢嘛!
那只有利用改朝换代的机会来变更官制了。但即便如此,也不是说可以直接把前朝制度推翻。一切从头来过的。如今却突然在是勋面前展现出了一个大好机会——曹操要建藩封国了,那在这个新公国里创设新官制,不是如同白纸上现画画一样,要方便得多了吗?再说了,也算是为将来全国性的改制先做个试点啊。
是勋不但想要建议曹操这么做,还希望可以把这一事务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终究他有后世两千年的殷鉴,自认比这时代任何一个人都明白官僚制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也比这时代任何一个人都更下得去手。只是这事儿光靠写信、上奏是说不明白的,必须当面向曹操建言;而且这事若等到正式建国了再来谋划,未免缓不济急,必须提前就先动起手来。
这才是是勋想要辞去幽州刺史之任,返回许都去的主要原因。
且说他才从乐浪返回蓟县,就急忙给曹操写了一封私信——不是上奏。因为他并不想跟是仪似的,从此基本上离开官场,故而并没有直接辞职。汉朝的官制与后世不同,品级、俸禄是直接挂靠着官职,而非官员本人的,也就是说,一旦辞职,立变白身,基本上不会有并无实职却仍有散官、品级在身的情况出现。即便做到三公,去职后再起,也得先做会儿中级佐官——比方天子亲辟的顾问官,或者三公征辟的属僚,等等。
以是勋的身份、名望,倘若辞了职,再入宦途,最佳途径就是重进相府——这倒是他乐意干的,要为新公国设置官制系统,当然必须入幕啦——然而一旦衔接上出了点儿问题,未必还能遽掌实权。所以啊,我不辞职,只是私信跟曹操打个商量,你给我挪回中央去吧。
至于幽州刺史的后继人选,是勋毫无避忌地推荐了广阳郡守、一直跟自己合作无间的司马懿接任。
官场上惯常见到的现象就是“萧规曹随”,除非靠山很硬,或者能力很强、性子太野,一般情况下新任职的官员是不会推翻前任基本政策的,这既有利于政策的延续,同时也会滋生惰性。你想啊,不更旧制,做好了是我的功劳,做错了还可以推给前任,而若变更旧制,出了问题全都得我一个人扛着呀。
当然还有句话叫“人亡政息”,然而是勋只是奉调回京,并非挂了,政治影响力仍在,他不相信有人继了自己幽州刺史之职后,敢冒得罪自己的风险去推翻抑压大族、分化乌丸、扶持鲜卑、鼓励海贸的基本方针。他怕的是新任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即便不变旧制,仍然可能把事情给搞糟了。自己这些政策,司马仲达都是直接的参与者,不能说跟自己的理念完全相同,大方向总是不错的,若有仲达相继,乃可放心离去也。
蓟县、许都,相隔遥远,曹操虽然接受了是勋的请求,表面上也总得走走形式,找幕僚商量商量啊,跟天子递递奏章啊,再加上找合适的空位安排是勋,这一拖就拖到年底了。十一月中旬,终于有天使赶至蓟县,调是勋入都为光禄勋,升广阳太守司马懿为幽州刺史。
是勋接了诏书以后,一边交割政务、整理行装,一边还跟那儿直皱眉头。关靖问他:“主公何所忧也?”是勋说你也知道我还都以后想要做些什么,但光禄勋事务繁冗,只怕从此要忙得一点儿闲空都剩不下啦——我宁可他给我个左右啊,虎贲啊,羽林啊中郎将啥的,品级低点儿就低点儿吧,免得食少而事繁。
关靖闻言,不禁捻须而笑,说:“人有得赐百金者,身负之,而谓不得赐者曰:‘惜乎太重,何不赐帛?’或问何不以车载之?对曰:‘是乃不显也。’其主公之谓乎?”
有个人获赐了一百斤钱,直接背在身上,还跟没受到赏赐的人抱怨,说这玩意儿太沉啦,干嘛上级不赏点儿轻便的绢帛呢?别人就问他啦,既然嫌沉,你干嘛不用车来装,而非要背在身上?此人回答道:“那就无法向旁人炫耀啦。”关靖说主公您现在就是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
光禄勋是啥官儿?是正经的九卿之一、中二千石,为朝廷显要,别人求还求不来呢,你倒闲事儿忙?你知道光禄勋的基本职司吗?一是掌管宫廷的守卫重责,二是管理诸大夫和各级郎官,乃是皇帝的顾问总长。曹操这是觉得有一股政潮将至,所以不放心天子,要让你去监视宫廷啦,也只有主公你的身份、名望,以及跟曹操的姻亲关系,才能负此重任,你有什么可埋怨的?
难道你的理想不是辅佐曹公,澄清天下吗?你是想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从此吃闲饭吗?怕忙、怕操劳怎么成啊!
然而是勋还是皱眉头,反问道:“其车何在?”钱不用背在身上,可以装车,问题我的车在哪儿呢?谁能帮我操持庶务,使我可以无为而治呢?
他说士起你是知道我的,运转天下、挥斥八极,我对自己有信心,但勤劳庶务,非我所长也——在幽州我不就指个大方向,具体事务全都委派你跟子瑜、孔明他们去办的吗?入朝不同在幽,手下全是一票朝廷委任的正经官僚,不是自家征辟的僚属,就怕指挥不动啊。
关靖劝他别担心,说曹公必有安排,不会让你难做。况且——你既然知道自己的短板,那就应当迎难而上,努力去将其补足啊,怎么能够一直逃避呢?
是勋这才点了点头:“士起所言是也。”我不可能一直玩大撒把,再说了,想当初赶鸭子上架去做过一任县令,那时候手底下可啥班底都没有,不也勉强混过来了嘛。好,我就听你的话,争取去补上自己的短板吧!(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叔勉之心
是勋自乐浪而返广阳蓟县之后,隔了不到一个月,是峻也匆匆从青州赶回来了。是勋心说你小子动作倒快——是怕时间拖得长了,我会找借口不要你了吗?未免思虑过多。
当下询问相关迁葬的事宜,还问是仪老头儿此后有何反应。是峻苦笑着说还能有啥反应?初始如丧考妣,没人的时候暗中垂泪,见了我就直瞪眼,然而事已至此,他再郁闷也终究于事无补啊。我又劝他说七兄是有情义的,既然答应了要扶助我等兄弟,必然不会食言。于是老头长叹一声:“皆吾之过也……”也就只好接受现实了。
是仪返回老家营陵,在安葬了氏伊以后,就整天窝在家中读书、弄孙,谢绝宾客,一副就此归老林泉之态。是峻请求是勋,说在这件事儿上,确实是我老头老来昏悖,把事请给做差了,他自己这也算是认错了,七兄你大人大量,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是勋淡淡一笑:“伯父于吾有大恩也,吾岂会怪之?”
嘴上虽然这么说,却终究难以释怀。经此一番波折,要说他对是仪老头儿毫无怨怼、不生隔阂,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也没想就此更进一步,去对付那老头,甚至去对付是家。反正已经敲打过了,那就这样吧——只是若要他与是仪的关系恢复到过往,无异痴人说梦。相见争如不见,从此能躲就躲吧。
等到朝廷任命他为光禄勋的诏书到来,是勋便整理行装,打算离开幽州,返回许都去。关靖、诸葛兄弟、郭淮、是峻等都是他的弟子、宾客。受征召而入府,暂理幽州事务,如今一任官员一批僚属,当然不可能留下啦,也全都得带着走。正如是勋所担忧的。他此后就要正经回朝坐衙,光禄勋中皆正牌朝官也,没几个可以安插僚属的位子,这票人难免暂时的投闲置散,需要给他们找个新的发展方向才成。关靖不用理了,这人本就没有了为宦之心。其余几个,是勋找过来一打问,众口一辞,想要外放去做县令长——终究这是最正经的起家官途啦。
此外郭淮还提出,直接把自己放至军中。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是勋尽皆首肯:“吾当上奏曹公,料无不允也。”
可是他并没有着急启程——眼瞅着这就快年底了,一般情况下总得过了年假,才好赴任啊。况且,他还传信去草原,希望此次返京可以带上是魏,一并去觐见天子。小家伙老放在外面,他多少有点儿不大放心。本欲以恩义相结,若长年不得见面,则恩义何在?再一则。携拓拔部少主正式谒见天子,也可以使朝廷对鲜卑问题更加重视起来。
十数日后,是魏携带着奉献给天子的礼物,匆匆来至广阳与是勋相会。见了面一瞧,嚯,小家伙已经长得比自己都快高上一头了。威武雄壮,毕生所见也就吕布吕奉先堪可比拟。就连太史子义和诸曹、夏侯全都不成。他是建安六年正月在朔州收的是魏,一晃眼五年过去了。是魏是高阙年已二十,不但彻底长成,就连胡子都留起来啦。
是魏见到是勋,当即大礼参拜:“孩儿拜见父亲大人。”是勋赶紧双手搀扶,然后上下打量,微笑道:“吾儿真猛士也!”想要习惯性地拍拍是魏的肩膀,可是觉得这小个子拍高个儿肩膀显得太过诡异,只索作罢。
再朝是魏身后一瞧,那自称汉室宗亲的刘晓也拜伏在地。是勋免不得又去搀扶刘晓,然后问他:“卿辅佐吾儿,颇得力否?何以教之也?”刘晓回答说:“《春秋左氏》、《史记》、《汉书》、《东观汉记》,公子均已能诵也。”
是勋不禁眉毛微微一挑,心说谁让你教他史书来着?固然,跟胡人讲儒家的大道理,他们未必听得进去,而就算听进去了,也仍然改不了性子,但光讲中国的史书,里面可全都是些纵横之策呀,会不会越教就越桀骜难驯?
当然现在不是考究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转回头来,牵着是魏的手,扯着跟自己一同坐,然后详细询问草原情况。是魏说如今拓拔部在汉朝的支持下,已经吞并和收服了周边十多个鲜卑、匈奴、乌丸部落,从幽州的代郡,直到朔州的云中,全都是拓拔部的牧场。西部大人蒲头曾经挥师来攻,被诘汾、是魏父子给打退了,北方的步度根、东北方的柯比能倒没敢轻举妄动,遣使约和,步度根还建议与拓拔部联兵攻打蒲头,平分他的土地。
是勋就问啦,你们父子是怎么考量的?又是怎么应答的?是魏回禀道:“儿部虽渐强也,然亦不如步度根,若与相合,灭蒲头后,彼必获大利也,强者愈强,儿部乃危。故此虚与委蛇,只道卒伍疲乏,暂不堪战,约以后日。”我们表面上应允了步度根的请求,但是跟他拖时间,等拖到自身跟他一般强大以后,再联合出兵西进不迟。
是勋连连点头,说你们应对得法,那我就放心了。于是翌日便即启程,带着弟子、宾客,以及是魏、刘晓等人,先乘船前往登州,然后再经陆路返回许都。
其实时间还很充裕,他完全可以直接走陆路的,只是如此一来,在通过青州境内的时候,受礼法约束,就免不了必须绕路返回老家营陵,去拜祭一番氏伊的新墓。装模作样地给氏伊上柱香、磕几个头,是勋倒不在乎,然而他短时间内实在不想再见到是仪了,干脆——我打登州走,你就不能怪我不回老家啦。
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或许只能通过时间才能逐渐消除,是勋是如此,是仪亦同然也。是勋和是峻都不知道,是仪在返回营陵,葬下氏伊以后,越想越是气闷,忍不住就写信给身在徐州的三子是宽,将此事大略说明了一番。主要是仪认为此等大事,儿子不知情不大合适,但老大是著既无能,嘴上又没把门的,还是不知道为好。其下便是老三是宽是叔勉,颇有智计,是仪提醒他要注意是勋,勿使此子异日害我是家也。
是仪为大宗,氏伊、是勋这支为小宗,然而大小宗也并非一成不变的,是勋的势力日强,很可能异日篡夺了大宗的地位。原本是仪觉得,若能使自家子孙永享福禄,就算把大宗的地位让给是勋亦无不可啊——总比他脱离出去自立门户,从此不管大宗的死活要强。可是既然已经知道了此是勋为假,身上并无氏(是)家血脉,他却断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了。
因而关照是宽,说你得防着点这事儿。你大哥是个没本事兼没主意的,老四也不靠谱,幺儿貌似跟是勋彻底的一条心了,将来卫护大宗之责,就全要落在你的肩膀上啦。
写完信,遣心腹家人送往海州。是宽听说老爹来信,急忙恭敬地接过,先洗手,再展开,才读了几句,就不禁面色大变。是叔勉心说老爹真是昏了头了,这种事儿自己咽了就好,干嘛一定要告诉我?!我就算跟是勋再怎么不对付,终究还是兄弟啊,不知道此事,便如同是峻一般,兄弟仍有得做,既知道了此事……此事再无可善了之理!
当即就将书信搁火上烧了。送信的家人还奇怪哪,三公子这是啥意思?就听是宽吩咐他:“汝归营陵,可对父亲说,吾一时不慎,未及拆封,便误烧了书信也。”家人说我可不敢对老爷撒谎。是宽双眉一挑:“吾何曾命汝诓言?但直陈所见,并直陈吾教汝之言可也!”你就跟老头子说,我是看完了信再烧的,但同时也得告诉他,我教给你说哪些话。
家人一头雾水,只得告辞返回营陵。是叔勉终夜难眠,第二天一早便前往麋府上拜望,对大舅子麋竺说,他想要前往许都中央就职,请麋氏帮忙找找关系和渠道。麋竺闻言吃了一惊,忙问:“叔勉欲弃我耶?”
自从当年跟曹宏兄弟斗法失败,麋子仲就觉得自己前途一片灰暗,只好听从是宽的建言,牢牢保住陶氏兄弟的大腿,才算勉强维持住了权势,没有太大的衰退。但其后曹氏兄弟虽被曹操陆续召走,陶氏可也呆了没多少年就跑许都做寓公去了,并且曹操分徐州为海、徐二州,新刺史上任,对麋氏这种地头蛇是敬而远之啊。是宽倒因为自身的才干为新刺史看中,得任海州别驾,麋竺反出其下——所以这年头,倒过来了,反倒是麋氏得抱是宽的大腿。
所以是宽一说我要走,麋竺当场就急了,说兄弟你想要抛弃我吗?
是宽说舅子你也没有远志,就想一辈子窝在老家当土财主,我要始终留在海州,又能帮你多少呢?“若得为朝官,你我姻戚乃可俱荣也。”麋竺想一想也是道理,就说你族弟是勋不是曹操的心腹吗?你大可以走他的门路赴京啊。是宽摇摇头:“吾与其不睦,子仲素知也,况……实不愿与之为伍……”(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十命可受
是勋出镇幽州以后不久,曹淼即生下了是云,因为女儿还小,无法携之从丈夫于任上,又不甘心让管巳过去,因此便遣甘氏前往伺候。是勋与甘氏共居幽燕之地,刨去征平、扰吴,日夕相处也有一两年了,然而可恼的是,甘氏却丝毫也没有怀孕的迹象。
曹淼倒是因此而颇感安慰。按照这时代的风俗、习惯,男子以多嗣为福,女子以不妒为德,曹淼就算心里再怎么不乐意,也不好太过明显地阻挠丈夫宠爱侧室,同时还隐约地期盼着侧室们也都能有所出也——兄弟姊妹多了,家族繁盛,闺女们的未来也会比较光明吧。可是她始终未能产下一子,管巳早就走到前面去了,这倘若甘氏也一索得男,她正室的地位即便不会动摇,面子上也不光彩啊!
放下曹淼的小心思不提,且说是勋,三个子女中他最喜欢的就是是雪。一则是勋本没有男尊女卑的旧思想,生儿生女一般宝爱,二则么,是雪这小丫头打小便聪明伶俐,比是复要活泼可爱得多了。还记得昔日与曹淼说起郑玄过世,随口问小丫头:“康成先生殁矣,阿爷将如何做?”是雪小大人似地回答:“阿爷当与赙钱。”是勋每当想到这一出,都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如今小丫头又语出惊人了,说母亲曹淼因为不得见父亲是勋而瘦,妹妹是云亦然,倒是三娘甘氏,多日不见,瞧着却丰满了不少——因为她一直呆在父亲身边儿啊。
曹淼脸上一红,呵斥是雪道:“毋得妄言!”是勋倒不以为仵。笑着对曹淼说:“此皆实言耳,何妄之有?”轻抚曹淼的肩膀:“辛苦你了。”曹淼眼圈一红,赶紧转过脸去,吩咐下人:“速烧热水,请夫君沐浴更衣。”
家人团聚。其乐融融,只可惜是勋身上羁绊太多,当日黄昏,就被迫身带残留的征尘,领着是魏去拜见曹操。曹操对是魏很重视,甚至故意套近乎说:“汝父乃吾妹婿也。则汝亦吾甥也。”你如今也是我曹家亲眷啦!即命曹昂、曹丕等带是魏下去,好生款待。
等到堂中只剩下了他跟是勋二人,曹操首先详细询问相关幽州的情况,然后告诉是勋:“去疾亦将归矣。”曹德也快要从朔州任上赶回来啦。
心照不宣,曹德之归。自然也是为了董昭提出的加九锡和建藩国之事。就理论上而言,曹德、是勋,既是曹家一族或者姻戚,他们在相关问题上不能过于明确地支持,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赶回许都,本身就是无言的表态了。况且,对于董昭的上奏,曹操是必然要表示谦让的——即便内心千肯万愿。也不能腆着脸硬往上凑,即便天子真下了圣旨,那也得上奏推辞个两三次。此乃官场之惯例也——但骤然召还二人,就是暗示百僚:曹丞相本人并不反感加九锡与建藩国。顽固的反对派也就罢了,那些骑墙派、观望派,你们还不赶紧入彀,要更待何时啊?
所以曹操用“去疾亦将归矣”一句做转折,就把话题引到这事儿上来了。是勋当即起身。朝曹操深深一揖:“勋为主公贺。”曹操赶紧摆手,说这不过是董昭等人的一厢情愿而已。我还并没有答应,天子更没有下诏。你这恭贺未免太提前了点儿吧?
是勋心说如今只有你我二人,连你亲信秘书杨修和刘放都不在旁边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还装的什么象,撇的什么清啊?嘴里却说:“虽未有诏,亦见主公功盖天壤,四方归心也,勋以是而贺。”然后直接进入正题:“若得建国,请更百官之制。”
曹操说你此前的来信已经提过这个问题啦,然而——“天子无诏,何得妄论?况兹事体大,宏辅须慎行也。”言下之意,反正还没到正式拍板的时候,你先下去考虑清楚了,别出什么漏洞——等于认同了是勋的建言。
是勋点头表示明白,然后突然又说:“公仁言加九锡,勋以为不可也。”
曹操笑眯眯的表情瞬间就凝固了下来,紧盯着是勋的双眼:“何谓不可?”啊呀,真是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反对董昭的这个建议。为什么呢?你以为我的功劳不足以请加九锡吗?
是勋知道董昭的两个建议,曹操本人定然是全都乐意的——若无曹操首肯,董公仁压根儿就不敢真的去煽乎这些事儿——自己表示反对加九锡,曹操心中难免生疑,且怀不满。要是换了一个家伙正面说这种话,可能曹操当场就翻脸了,好在他跟曹操关系比较铁,外加从来习惯说话先石破天惊,然后再慢慢往回圆,曹操都已经习惯了,知道他必有后语,所以才板着脸多问一句:“何谓不可?”
是勋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主公从不假虚饰也,乃能芟夷群雄,立功当世。今得国为实,而九锡为虚,况有王莽先例,不当追步也……”
在你之前,得九锡之赐的只有一个王莽,王莽那是什么货色,大家伙儿全都清楚,你就不怕为了得着那么点虚的玩意儿,反倒引发朝臣们的普遍反感吗?会不会因此有更多人怀疑你的用心,就此提防你篡位呢?若得封藩建国,有了自家的地盘儿,方便提升实力,这我不会反对;可是加九锡……真有那个必要吗?
曹操捻着胡子不说话,但脸上依然阴沉得好似即将有狂风暴雨来临一般。是勋心说不好,这几句话没能说动曹操,反而使他更加恼怒了。曹操这人多疑多嫉,外加心狠手辣,即便一直呆在他身边儿的人,都未必能够瞧得有多透——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也——但是勋读过后世两千年间的史论,对此是再明戏不过的啦。不行,我得赶紧加上几句好话,来挽回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今孙权、刘表未灭,陇上未平,张鲁在汉、刘备在蜀,诸贼未讨,而坐自贵大,非其义也。若得底定,则主公虽十命可受,况于九耶?!”
是勋这番话是借鉴了后来诸葛亮答复李严之书。当时孔明执掌蜀政,二把手李严李正方靠了边儿站,心有不甘,就写信建议孔明“宜受九锡,进爵称王”——或许是拍老对手马屁,也或许是想捧杀孔明。于是诸葛亮回信说:“……今讨贼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宠齐、晋,坐自贵大,非其义也。若灭魏斩叡,帝还故居,与诸子并升,虽十命可受,况于九邪!”
其实孔明说这些话并不合适。“加九锡”即人臣用天子仪仗,为其顶点,若云“十命”,那不就等于篡位了吗?真等形势到了那一步,你愿意怎么干都可以,但形势未到,有些话是不能提前宣之于口的。诸葛亮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是为了麻痹李严,或者敷衍李严,还是他确实口不择言,说错话了,没有人知道,只是是勋觉得,这话很赞,完全可以今天用来恭维曹操啊。
果然,“十命”之言一出,曹操脸上当即云开雾散——我靠是宏辅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他果然还是向着我的呀。只不过这人过于谨慎了,害怕我一受九锡,即被人目为王莽,所以才不敢附和董昭所言。
那么,你对此又有什么建议呢?“然则,即命公仁毋预此事耶?”要告诉董昭,别再煽乎这事儿了吗?
是勋微微摇头:“取乎上,而得乎中,公仁自可建言,主公乃可辞去也。亦不必毕赐,不名乎九,乃无比附王莽之讥。”
董昭随便建议,随便煽乎,不必要去阻止他,只是等到天子正式下诏以后,曹操你上表推辞就是了。而且也不必要全辞,辞个一两样,凑不成九数,别人就不会联想到王莽啦,岂不是好?
曹操闻言,不禁撇嘴:“是乃掩耳盗铃也。”好嘛我不受九锡,受个什么七锡、八锡的,别人就不会胡思乱想啦?你这也太矫情了吧?是勋淡淡一笑:“虚饰之物,原亦掩耳盗铃也,然人亦将多惑。唯望主公务其实,而不惑其虚也。”本来这些就全都是表面文章,你都已经贵为丞相,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了,为人臣之极,再进任何一步,大家伙儿免不了都会有所联想。我希望你不要太关注这些虚务,然而必须承认,还是有很多人认虚务的,只要你不迈过最后一道底线,他们就可能捂起眼睛来,假装看不清你的真实用意。
最后,是勋还加上一句苏东坡《答秦太虚书》里的话:“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等到时机成熟,你从八锡直接跳到十命,即便没有九锡的过度,那又有什么难的?
曹操终于满意了,不禁仰天而笑:“宏辅真识人心者也!”
从相府中告辞出来,是勋就觉得背上涔涔冷汗,户外凉风一吹,不禁连打了两个喷嚏。是魏赶紧上前搀扶:“父亲大人得无虞耶?须保重贵体。”是勋摆摆手,示意自己没太大关碍,然后压低声音对是魏说:“吾当安排汝速见天子,仪毕即返草原去……”
有句话他没有接着说出口来:“恐许下将扰,大风起兮!”(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未之闻也
建安十一年腊月既望,是勋携义子是魏赴阙,觐见大汉天子刘协。是魏献上良马、猎隼、貂皮、毳毡,以及特产角端弓等,天子下赐钱、帛、璧、剑,是魏复求汉家衣冠,天子大喜,乃更赐梁冠、礼服。
随即尚书承命宣旨,封拓拔部大人诘汾为归义侯,位在匈奴左右贤王上、单于之下,封是魏为关内侯。复以前收拓拔部,及征辽东、扰吴会等功,加是勋为“三户亭侯”。
是勋当时听着宣旨,就多少有点儿含糊,等到接过诏书,左瞧右瞧,上瞧下瞧——没错,这是个“叁”字啊,难道这亭只有三户?何其贫瘠乃尔!悄悄询问宣旨的新任尚书、小师兄任嘏:“此亭何处?”任嘏低声答道:“在瀛州河间国束州县内。”
回去一翻查资料,才知道自己不但听岔了,而且还瞧岔了,原来这个亭名叫“参户亭”。叁、参二字不但读音相近,而且用隶书写起来,字型也差不太多,几乎彻底混淆——参户亭侯,这听上去就比较靠谱啦,可是那么容易相混的地名儿,究竟是谁翻出来加诸我头上的呢?此人之心乃可诛也!
你瞧荀彧的爵位多好听——万岁亭侯。我不要求万岁,有没有千岁亭,给一个又如何了?
按照曹操的意思,年已终矣,是勋可以返回许都,踏踏实实过个年节,等年后再就任光禄勋,打卡上班不迟。问题是勋根本就踏实不下来,他久不居许,回来以后先得各处去跑关系。一方面巩固人脉——当面相见,终究跟远远致信是效果不同的——另方面也为自家门客、弟子们安排个好的位置。正如他预先所想的,只要一进许都,那轻易就出不去啦,再想见管巳和是复。估计等得年节大聚会的时候……
门客、弟子方面,是峻署了南阳郡穰县令,诸葛瑾署了泰山郡盖县长,秦谊署了下邳国下相县尉,孙资署了中山国卢奴县令,郭淮得归朔州为西河都尉。此外。是勋还遵从自己对是仪的承诺,建言曹操,调是纡为河内郡丞。
至于诸葛亮,原本也想给他外放一任县令的,但是跟曹操提起来。曹操对他这名年轻弟子印象挺好,当即拍板:“孔明可入尚书。”是勋暗暗地瞥一眼曹操,心说你是真的看重诸葛亮吗?还是最近荀彧反对董昭赐九锡和建藩国的建议,所以你打算往尚书台里面掺沙子了?
至于拉关系、通人脉,与是勋往来频繁的主要有两拨人,一是谯沛故人,二是以郗虑为首的郑门弟子,即便说不上与每个人都关系铁磁。大家伙基本上坐在同一条船上,屁股比较贴近,相处起来还是比较融洽的——崔琰等郑门少数派除外。至于汝颍人士。倒是因为是勋加爵也纷纷上门来贺,但大多只是走一个过场而已,很少把是宏辅往他们的小圈子里领。
是勋倒是也不在意——“党内无派,千奇百怪”,而真要跟所有派别都其乐溶溶,若非庸才。必有野心,曹操才不会放过你哪!
不过年节的前几天。他却突然收到请柬,说荀文若在府上大宴宾朋。请他与会。是勋接着请柬,不禁眉头皱起,赶紧就把关靖给请来了,问他:“彼等此何意也?”关靖笑着说当然是想拉拢你啦,更想你跟曹操面前进言,否决掉董昭的建议——不必针锋相对,只要含糊应答即可,对于主公来说,说糊涂话那一点儿都为难啊。
是勋心中多少有点儿忐忑不安,但还是一口应承下来,到了日子便具服前往。进了荀府一瞧,赫,来的人还真不少,相熟的也多,除了汝颍派之外,竟然还有郗虑、崔琰等辈。
对于董昭的建议,郗虑这个马屁大王当然是要跟进的,不过按照老规矩,他先假装不同意,书信往来,跟董昭辩驳了一番,然后貌似被说服了,就此诚心附议。然而郑门其他弟子,以崔琰为首,也包括原本党同郗虑的很多人,却仍然站在董公仁的对立面上——无他也,因为这票官僚皆执著于儒门礼法,认为此有僭上之意,故此不敢认同。
是勋明白了,汝颍派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拉拢郑门,创建反对加九锡、建藩国的联合阵线,所以才设此宴会,而自己作为郑门嫡传,在儒士中影响力很大,故此亦不得不相召也。说白了,若能说服郗虑,那么就有一半儒士都会在这件事上靠拢汝颍派,若再能说服了自己,几乎全体儒生都是他们的友党了。
然而是勋心说,我也就算了,就郗鸿豫那类货色,想要说服他?除非你先说服了曹操……
所谓汝颍派,乃是以豫州相毗邻的汝南、颍川二郡士人,及其门生故吏为主,天然结合而成的一个政治集团,也是当今世家门阀的代表势力。汝颍门阀,在东汉之初即大批入朝参政,逐渐从地方豪强进步为可以影响全国的大势力——光武、明、章之际,公卿中汝颍人士的数量就仅次于帝乡南阳,位居第二。然而南阳多军功贵族,汝颍却皆经学立家,于是随着经学的地位日益增强,汝颍乃得跃居首位。尤其在两次“党锢之祸”的时候,汝颍人士靠着跟阉宦集团恶斗,再加月旦风评,更逐渐成为了天下士人之楷模、表率。
到了汉末,仍然能够在全国,或者起码中原地区保持相当大影响力的世家门阀,主要就包括汝颍、河北、河南(含河内和弘农)、关中这几个集团。其中河北门阀被曹操灭袁之役给打压得已不成气候了,关中门阀因李、郭之乱亦然式微,至于河南门阀,汝颍派的钟繇为司隶校尉,拉拢了弘农杨氏,是勋则拼命笼络河内司马氏,算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要说汝颍的第一门阀。自然是“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啦,只今已然覆灭,反倒是原本排位靠后、“家世衣冠”的荀氏跃居首位。今天宴会上就来了荀家不少人,既包括主人、侍中守尚书令荀彧,也包括中军师荀攸、监军校尉荀衍、侍中守秘书监荀悦、射声校尉荀棐——是勋相熟的荀谌荀友若时领平州刺史。未能与宴——以及六七个小字辈。
其余与会的汝颍派,还包括:名臣李膺之孙李宣,时任散骑常侍;参丞相军事的陈群陈长文;丞相掾属应玚应德琏、辛毗辛佐治;等等。汝颍派中势力居次的长社钟氏(钟繇)仍在司隶校尉任上,其子钟毓年仅十四,可是已经做了散骑侍郎了,乃代父出席。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总共五十来位官员聚到一处,自然各自扎堆儿,除了主位外,全都自发地按照亲疏远近,而非秩禄名位去踞了席。荀氏还想把是勋往上座让。是勋却一脸的谦逊,连连摆手,拼命推掉了,改坐在郗虑旁边儿——其实若按名位论,郗鸿豫也是应该上坐的,但他生怕被人当成汝颍一党,来是来了,却偏偏挑一个并不卑微。但离主位较远的位子,抢先坐下。
等众人全都落座以后,是勋打眼一瞧。不禁心中暗笑。主位自然是荀氏兄弟、叔侄,荀彧在正中,他三哥荀衍、族兄荀悦左右相陪,再下面是荀棐、荀攸等;汝颍派的核心人物,比方说辛毗、陈群等等,坐了一侧;汝颍派的外围人士。再加上崔琰等郑门少数派,杂坐在另一侧;郗虑、任嘏等郑门多数派。再加上自己,单成一圈儿。离荀氏远远的,当面崔琰等,仿佛在对众人宣示:正邪不两立,异端都去死!
凡宴会必有主题,不过今天的主题说起来挺可笑,乃为荀彧之七叔荀肃做寿也。荀彧的祖父荀淑生有八子,人称“八龙”,即荀俭、荀绲、荀靖、荀焘、荀汪、荀爽、荀肃和荀旉,其中七龙荀肃仍然在世,据说今年正好六十五岁。不过荀肃并不在许都,而留居老家颍川郡颍阴县,是荀彧突然想起来,七叔的生辰快到了,咱们国事倥偬,无计脱身去给他老人家祝寿,那不如即在都中设宴,遍邀亲朋,遥祝算啦。
是勋心说竟然能够找这种不靠谱的借口来来,可见荀文若你有多心急了,估计等这个年过完,你们跟董公仁就要正式开仗,所以才急着在年前就到处拉拢友军。可是这友军么,你拉拢到郗鸿豫跟我的头上来,可算是瞎了眼啊……
果不其然,众人遥祝荀七龙寿辰,再加寒暄、闲话,很快就熬过去了四巡酒,然后话题很自然地就转向了当前的政局。钟毓估计年纪轻、资格嫩,所以被荀氏预先安排,拿来做了枪手,先站起来向各位尊长敬酒,然后突然问郗虑:“末近风闻朝廷欲加丞相九锡,请教郗公,可有此事?”
座中人当即全都把耳朵给竖起来了。
郗虑挺郁闷,心说是宏辅就跟我旁边儿呢,你不去问他,干嘛一上来就问我啊?哦,觉得他的辩舌天下无双,所以不敢去碰,我嘴巴比较笨,所以先拿我开刀?那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说没这事儿?那是睁着眼说瞎话;说有这事儿?那必然要被喷啊!
干脆,我嫁祸江东吧。于是郗虑也不回答钟毓的问题,却转过头瞟了一眼是勋:“宏辅始自外州还都,可有所闻否?”你听说这事儿了吧,兄弟你帮哥哥来扛上一扛,足感盛情。
是勋心说你这皮球踢得也太生硬了……我帮你扛?那谁帮我扛啊?!干脆一推四五六:“勋初还都,未之闻也。”我才回来,没听说过,你咬我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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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不王而王
看《汉魏文魁》背后的独家故事,听你们对小说的更多建议,关注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qdread即可),悄悄告诉我吧!是勋装傻,假装自己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董昭建议的给曹操加九锡之事,反倒转向主席,去问荀彧:“令君独掌尚书,若此等大事,必有与闻,还请令君教我。”别让小孩子顶在前面啦,你直接出招吧。
荀彧无奈,只得痰咳一声,然后简明扼要地说道:“乃董公仁等,以丞相功大,前征荆州,取襄阳、西陵而还,议加其尊。然丞相之尊无上也,故此建言,可加九锡,并封公建藩耳。朝廷尚未之议。”目前还只是在桌子底下博弈,并没有正式搬上台面来商量。
话音刚落,那边崔琰就站起身来,大声说道:“私以为不妥也!丞相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恐反坏丞相之望也。”
是勋心说我问你了吗?有人问你吗?你这么着急地跳出来表态,是忙着向荀氏输诚吧?崔琰、刘琰等人当初用为师尊郑玄守丧来要挟郗虑,谋夺郑门新掌门的位置,结果被是勋来了招“乾坤大挪移”,摘出郗虑等人,直接把他们赶去守丧三年了。等再返回,朝中已经没有这几位的位置啦——再加上郗虑从中杯葛——都只混上一个空名闲职而已,所以汝颍派一抛橄榄枝,当即顺杆爬上,并且主动跳出来当了急先锋。
且说崔琰表完了态。便即斜眼瞟着是勋:“宏辅以为然否?”也逼是勋表态。是勋心说你是我手下败将,还没有接受教训,还敢跟我来辩驳吗?好吧,那我今天就把你作为突破口,来跟汝颍集团斗上一斗。
“勋初闻此事。未及深思也,”首先退上半步,先不出招,“季珪兄以为不可,何所见而云然?”你既然反对,那就先说出个理由来吧。
崔琰冷笑着答道:“九锡为天子仪仗。人臣不当妄受。今丞相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例同萧相国,为人臣已极,若加九锡,是比类王莽也。昔刘焉在蜀、刘表在荆。皆僭天子仪仗,朝廷以是伐之,今若丞相僭,则谁伐之?以是纲常必乱,国家之祸也!”
是勋微笑着摇摇头:“刘焉、刘表,不得命而建天子仪仗,是僭也,今若朝廷使加九锡于丞相。安得为僭?”要是规定某人可以使用九锡,那就不能算是“僭越”啦——“昔成王幼而周公辅之,亦用天子仪仗。孰谓周公为僭耶?伊尹为阿衡以佐商、周公为太宰以佐周,王莽乃号‘宰衡’,然所行之事,自与尹、周不同。岂名相同则实必相同耶?若丞相乃受九锡,兄乃以丞相为王莽耶?!”
是勋前半段话还可以说是揪住了崔琰话语中的一丁点儿小漏洞,特意狡辩。但最后一句话就挺狠了:要是曹操真的受了九锡,你就把他当王莽看吗?你有这胆量吗。不想活啦!
曹操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其实众人皆心知肚明也——要是曹操丝毫也没有这种欲望。董昭等人的建议早就胎死腹中了,根本等不到汝颍派大搞串联来坚决反对。那么这事儿要是万一成了,你们从此就把曹操当王莽一般的篡位叛逆,跟他划清界线吗?你们有这种觉悟吗?!
崔琰一时语塞,辛毗赶紧跟旁边帮腔:“丞相为汉之纯臣,料必不办此也,乃小人倖进之议耳。”是勋微微而笑:“既知丞相不办,卿等又何必担忧,乃知此事无足论也。”
你们要是认为加九锡不对,那么曹操有两个选择:一是不接受,则咱们根本就不必要加以讨论;二是接受,那你们就得跟曹操划清界限。在曹操选择之前,先请尔等选择吧,是就此闭口不言呢,还是——我跟曹操说去,你们跟他不是一条心哪。
崔琰、辛毗,被是勋这么一堵,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荀悦面沉似水,反问道:“然则宏辅以为,丞相功大,可加九锡?”你别光堵别人的话啊,你明确表个态如何?你要同样反对,那咱们当然不必要多说了,联盟就此成立;你要是表示赞成,可再跟你辩论不迟啊。
是勋朝主席一拱手:“勋之所言,仅答季珪兄也,实无定见……”关靖叫他在宴会上要含糊应答,是勋当然不会直接表明立场——“初闻此事,未及深虑,只为助诸公之谈兴耳。”我就随便凑个热闹,捧个场,说点儿废话,这事儿我还没有仔细考虑过呢,先别急着要我表态。
说到这里,重新面向崔琰,话锋突然一转:“季珪兄适云九锡不可加也,未知封藩建国之事,亦因何而不可行耶?”你刚才话说了一半儿,就被我堵回去了,现在我想再听听,你对创建公国之事又是如何考虑的哪?
是勋是仪态恭敬、言辞恳切,可崔琰听在耳朵里却非常不是味儿——他被是勋打脸也不是一回两回啦,多少产生了一点儿心理阴影。崔琰心说我也表过态了,荀氏也肯定明白我的心迹啦,那我还顶在前面干嘛?不如暂退一步,让别人去跟是勋辩论吧——转过头去瞧瞧刘琰,刘威硕垂着头喝酒,故意不去看他。
眼看有点儿冷场,老好人荀攸开口了,淡淡地对是勋说:“吾意亦不可也。高皇帝曾与群臣刑白马而盟誓,非刘不王,非功不侯。今建公爵,虽不名王,而封地建号,其实一也。”你刚才不是说伊尹为阿衡、周公为太宰,而王莽取二字称“宰衡”,乃名虽同而实不同吗?那么我如今就跟你说说实际的,不论其名也。
荀公达跟崔琰他们不同,态度和蔼、语气温和,仿佛真是酒席宴间闲话家常一般。是勋心说这就叫“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了。你瞧人家荀氏叔侄这风度,崔季珪汝羞臊不羞臊啊?赶紧举起杯来:“谢公达教我。”先敬了荀攸一杯酒,然后也同样平淡、和缓地说道:“事有务实者也,亦有务虚者也,有析其名者。亦有论其实者,要在上承天心,下应民意,不可一概而论。即以王与公之同否而言,勋以为公达有所失也。”
荀攸诚心请问,是勋乃回答道:“昔高皇帝刑白马盟誓。为有黥布、彭越之反,乃知秦失其鹿,天下共逐,炎刘之德,未深入人心。异姓而王,大不宜也。乃封同姓,而有吴楚七国之乱,岂高皇帝之本意耶?汉经王莽之乱,光武中兴,儒道大行,使知君臣分际,自与高皇帝时不同。故同姓可封,异姓亦可也,乃避高皇帝之盟。使称公耳。”
现在的情况跟汉高祖那时候不同啦,那年月人人都想当天下之共主,所以刘邦才防微杜渐,禁止分封不姓刘的家伙。如今炎刘之德已然深入人心,再不会有人行英布、彭越之事啦,所以可以放心分封——只是因为刘邦当年发过那么一个誓。所以咱不能悖逆老祖宗,要改个名字而已。
众人听闻。都心说这话未免太扯了。你说啥,炎刘之德已然深入人心。再不会有人反叛了?那董卓算啥?李傕、郭汜算啥?你才帮忙曹老大剿灭的袁氏、公孙氏,又算什么?只是这话虽然人人都不以为然,却不好明着驳。炎刘失德,群雄并起,改朝换代的风潮一浪接一浪——道理没错,谁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说出口啊?
所以是勋这话,虽然同样堵住了众人之口,但却人人撇嘴,无形中就把他低瞧了三分——洗地洗成你这样,也算奇葩了吧。
倘若是勋就此收篷,他即便打赢了,声望也难免会下跌,郗虑在旁边听得直起急。正要以目示意是勋——你这话说得不好啊——就见是勋又再次举起杯来,朝荀攸一扬:“吾之所言,非妄也,乃有先例。”
咦?众人全都皱眉——你说我大汉朝分封异姓有先例?这话怎么说的……高祖之后,咱封过异姓王吗?或者不叫王,叫公、叫侯也成,然而封藩建国的,有过吗?我怎么不知道啊!
就连郗鸿豫也含糊,赶紧追问一句:“有诸?”是勋点点头:“有。”随即就端着酒杯站起身来,一瞧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到了自己身上,这才缓缓说道:“甘露二年,呼韩邪朝孝宣皇帝于甘泉宫,孝宣皇帝宠际殊礼,使位在诸侯王上——岂非不王而王者耶?”
这话一出口,辛毗当场就蹿了:“此蛮夷鞑虏耳,安可比附中国?!”是,我承认你举的例子确实存在,但那是外族啊,不是中国人啊,不能拿来类比吧。
是勋把面孔一板:“佐治以为朝廷封爵之重,当分内外耶?此王莽之故智也!”
其实汉朝虽然没有正式册封,但主动承认的外藩国王,除了匈奴单于外也还有很多,就连匈奴的左右贤王也均得以保留了王号。王莽就觉得吧,那些蛮夷鞑虏,还称什么王,叫什么单于啊?干脆把王全都降格为侯,把匈奴单于改名叫“降奴服于”,结果直接酿成了匈奴和西域、西南各国的反叛。在东汉朝,王莽那是一个标杆啊,敢往上凑的人都自然会掉价,所以是勋一说,辛佐治你的想法跟王莽一样啊,辛毗脸色当场就变了。
是勋大可以“啪啪啪”追着打脸,直接把辛毗给打成猪头三——问题打脸虽然爽,却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而且真把汝颍派可以争取的人物也全都得罪了,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啊?辛佐治那后来也是忠心耿耿的魏臣啊,不似荀彧一般因汉而殉,所以是勋的话点到即止,然后赶紧转移话题:“董公仁之言,仁者见其仁,智者见其智,勋未深思,不敢妄断。既卿等皆以为建公号为不妥,勋乃有一新意也。”我有全新的想法,你们要不要听听?
荀彧把身子往前一凑:“愿闻宏辅高论。”
是勋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可复先周五等爵也。”天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qdrea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qdread微信公众号!(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矢在弦上
ps:看《汉魏文魁》背后的独家故事,听你们对小说的更多建议,关注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qdread即可),悄悄告诉我吧!关于周朝的封爵系统,后世一直争论不休,到了是勋原本生存的那个时空,普遍认为所谓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都是春秋以后儒家生造出来的,或者起码是经过了加工、修饰的,正经西周时代还并没有那么明确和完善的体系。
查周代(包括东周)的原始典籍和金文,对于各诸侯国君的称呼非常混乱,首先所谓的“子爵”以上,国君都可称某某公,其次一会儿称公,一会儿称侯,一会儿又称子的也不在少数。并且就理论上而言,爵位越高应当数量越少,爵位越低应当数量越多——不可能一国十元帅、十大将、百上将,然后只有二十来个中将、少将的——可是遍查春秋诸侯,传统认为的侯、伯最多,子、男却偏偏少得可怜。
对此当然有各种不同的解释——仍然认为五等爵制存在的学者也不在少数——就是勋本人的看法,其实西周分封诸侯,本没有明确等级划分。在畿内为王卿士的,以及宋国这样前朝后裔的称公,畿外为侯,侯这个字出自殷朝,指镇守地方的军事贵族。所以作为一种尊称的“公”,大家伙儿关起门来都可以叫。伯即为霸,是对处于关键节点,可统驭多路诸侯的君主之尊称;子为外族依附(如楚子),男则多为附庸(如许男)。
说白了。最初的公、侯、伯、子、男并不成其为上下分明的的等级系统,某些为尊称,某些表来源,直到春秋以后,才被儒家(或者也有别的什么家的贡献)给严密编织起来。
最早对周朝五等爵制产生怀疑的是宋朝人。而在汉魏之际,大家伙儿仍然执著于儒家旧说,认为五等爵制是存在的,是勋也没想着就这个问题发表一篇可能被指斥为“异端邪说”的学术论文。所以他这会儿趁机就说啦,既然你们认为光给曹操建个公爵不合适,要不咱们直接恢复周代的五等爵。如何?
“我汉承秦制,制爵二十等,授田及宅。然自公士迄大庶长,久不授也,列侯反分而为亭、乡、县等号。是知旧爵之不敷用也。既如此,阖复周礼?”
汉朝的爵位制度,最早是延续秦朝的,爵分二十等,从公士一直到列侯,第八等公乘以下俗称“民爵”,可以用来赏赐没有官位的人。这套玩意儿一直延续到北宋,时不时地还要拿出来耍上一番。不过唐以后已被称为“古爵”,用得越来越少了。
至于东汉,基本上就没怎么用过这套爵位体系——理论上依然存在——真正使用的只有最高那两级。也就是十九等的关内侯(秦称内侯或纶侯)和第二十等的列侯(避武帝刘彻讳,彻侯改称),而且逐渐从列侯中又区分出不同食邑大小的亭侯、乡侯、县侯出来。所以是勋说了,既然这一套咱不怎么用了,干脆全都给改了吧,上承周礼。复五等爵,如何?
对于儒家来说。追慕周朝制度那是政治正确——虽然王莽也追慕过,然后政治极端不正确……当然啦。具体到实际事务上,要是言必称周,那肯定是读书读傻了的白痴。恢复井田?分封列国?傻瓜也知道不行啊。可倘若只涉及礼仪制度,比方说爵位系统啥的,倡言恢复,就不会遭人诟病啦。
在原本的历史上,最早提出复五等爵的,乃是曹魏的权臣、相国司马昭,很明显,这是为了自家篡位埋下伏笔。是勋现在提出这事儿来呢?倒并没有琢磨那么多——曹操篡位的时机还不成熟啊,也没必要我去给他埋伏笔,不还有董昭在呢嘛?他只是简单地想把水搅混,好让荀彧他们没法揪着自己当场表态。
是宏辅侃侃而谈:“《左氏.襄公十五年》载:‘王及公、侯、伯、子、男,甸、采、卫、大夫各居其列。’《国语》亦有云:‘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规方千里以为甸服,其余以均分公、侯、伯、子、男,使各有宁宇。’北宫锜尝问孟子:‘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孟子云:‘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
就此开始大段地背书,以述周代五等爵确实是存在的,并且是一套行之有效的分封和管理制度。旁人多次想要插嘴:那难道如今复五等爵,也要复封建制吗?给了曹操藩国,别的什么侯爵、伯爵,给不给藩国?却都被他直接背古书给岔开去了。等到好不容易背完收工,啊呀,天都已经黑啦,今天散了吧,散了吧。
是勋可是没有想到,还真有人把这事儿给当真了,郗虑第二天一早就过来找他,将出一篇《封建论》来,把他昨天背过的书重新组织一番,正式建议朝廷恢复周代五等爵位,并且可从曹操为始。郗鸿豫也鬼啊,他身为郑门领袖、经学大家,提出复古之议,不管成与不成,那在学界影响上都是可以加分的啊。
当然啦,是勋那些话不是光跟他一个人说的,大庭广众之下而言,他不敢直接贪天功为己有,所以跑来找是勋,说我拟定了这么一篇上奏,你也附个名吧。是勋摆摆手:“吾知鸿豫之意也……”我知道你既想给自己在学术上出成果,又想借机拍曹操马屁——“然勋处嫌疑之地,不可附署。”前一个目的也就罢了,我懒得跟你抢,对于后一个目的,我是曹家姻亲,在这件事儿上得避嫌。不便直接表态。
郗虑既然跟是勋打过招呼了,又能独得大功,当下欢天喜地地就去了。是勋低下头来想想,要真复了五等爵,自己或许能弄个伯爵当当吧……要是把那“三户亭”的诡异名号给换了是最好……
正跟这儿瞎琢磨呢。突然门上来报:“中军师、陵树亭侯来拜。”是勋一听,荀攸怎么想到来上我的门儿了?哦,昨天你们逼我表态未果,这干脆跑过来堵门了是吗?岂有此理!可是也不好挡驾——才刚送郗虑出去,估计那俩就能正打个照面儿,自己就算临时称病也不赶趟啊……
只得亲自出迎。把荀公达让入正堂,分宾主落座。上了热水以后,荀攸左右瞧瞧,那意思:请摒众人。是勋摆摆手,仆役、侍从全都退下了。荀攸这才突然站起身来,一揖到地。
是勋一头的雾水:“公达,此何意耶?”咱们刚才在门口不是都已经揖过了吗?你突然间又揖一下,还是“长揖”,瞧架势是向我致歉啊,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荀攸揖罢,表情诚挚地说道:“宏辅为丞相姻戚,处嫌疑之地。昨日故不当强诘也。是攸之误,还请恕罪。”你身为曹操的亲戚,相关曹操爵禄的问题。你应该避嫌,不能随便表态,我们昨天逼你表态,做得实在不对,在此向你道歉了。
是勋心说你们才想起这事儿来吗?不会,这只是拍一巴掌给个甜枣而已。不想跟我彻底撕破脸。不过不管怎么说,伸手不打笑面人。这个歉自己得接受——你瞧荀公达多会做人啊,荀彧就拉不下脸来跟我致歉。怪不得后来荀彧急死,荀攸活着,还当了魏国的尚书令……
正打算谦让几句,就见荀攸重新坐下来,但却特意往是勋身边儿挪了一挪,然后低声问道:“然,此国家大事,不得不问宏辅也。今出君之口,入我之耳,必不外泄,宏辅以为,公仁所建可否?”你悄悄给我交个底,你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你的本意是赞成董昭的建议呢,还是不以为然呢?
是勋心说好嘛,你跟这儿等着我呢……这还是要我表态啊,敢情你刚才的道歉只是惺惺作态而已!不过呢,既然荀攸说“出君之口,入我之耳,必不外泄”,表示这只是私人之间的交谈,他断然不会宣扬出去,是勋也觉得,有些话应该跟荀氏叔侄说清楚——终究自己跟汝颍派目前还算“人民内部矛盾”,要是沟通不畅,一不小心上升到了“敌我矛盾”,反为不美。
再说了,荀攸这人出了名的嘴巴严,史书上说他跟曹操私下建言过好多回,即便事过境迁了,也仅仅告诉好友钟繇一人而已。后来荀攸挂了,钟繇为了显其功绩,打算写篇文章解密的,可惜未成亦殁,就此留下了千古的遗憾。
当然啦,荀攸说他不会到处去宣扬,但是勋相信他一定回去就会告诉荀彧,而且说不定他今日前来,本就是荀文若的指使。自己给荀公达透底,也就等于向汝颍派的核心人物透底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也凑近荀攸一些,低声问道:“昔大军伐邺,阵获孔璋,丞相询其为袁绍作檄事,孔璋如何言语,公达尚记否?”当年曹操询问陈琳,为什么作《为袁绍檄豫州文》,大肆诋毁自己,结果陈琳是怎么回答的,你还记得吗?
荀攸闻言,悚然一惊,于是一字一顿地复述道:“矢在弦上,不得不发……”(天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qdrea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qdread微信公众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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