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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汉魏文魁txt下载     汉魏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九章、镇抚关中

    是勋来到后堂,先派人给张既换了一套完整的衣服,然后在案上展开徐英送来的绢绘左冯翊图,召集张既、夏侯渊和吴质、司马懿——他手下现在也就这两个可以一用,其他全是渣渣——五人一起研讨郡内的形势。

    首先把各部割据势力都标注在相关位置上,根据张既所言,侯选、程银、梁兴各有兵五千以上,至于那两名地方豪强郑富和郑甘,则不过乡卒七、八百而已。是勋就说啦,应当即召侯选等三将率军南下,夹攻长安,趁机把他们的势力逐步从左冯翊驱逐出去,而至于郑富、郑甘,靠着夏侯渊的骑兵直接扫平了就得。

    “吾不可久居左冯翊,必要前往长安,督诸将攻城,”是勋询问张既,“故欲将一郡之务托付给德容,如何?”我直接让你署理左冯翊吧。

    张既闻言大惊。他当然不知道是勋早就听说过自己的名字,故而看重,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分说郡内形势,周到详细,所以才博得了这位侍中大人的欢心。你说啥,让我当左冯翊?“臣妾做不到啊”!

    当下急忙推辞:“既为末吏,安能遽为二千石,如何服众?侍中明察。”

    虽说汉代官员上上下下,流动得非常频繁,跟后世迥然不同,昨日还做三公,今天就可能一抹到底,甚至被伐为城旦(苦役),明天又可能直接从劳改犯升为九卿。然而再怎么蹿升,也没有直接从小吏升为二千石的道理。张既要是真当了左冯翊,郡内有谁能服?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顺利施政啊。

    就好比当年是勋以白身为陶谦办事,陶谦要给他个从事当当,被他婉拒了,后来游说曹操成功,曹操开口也是从事啥的,他仍然双手连推。州从事顶天不过百石。就这他都不敢当,怕会为同僚所嫉——当然啦,这年月州已经从地方监察机关一跃而成为一级行政区划,州从事真正的价值估计得在千石以上——更何况要直接给张既一个左冯翊呢?杀了张德容的头,他也不敢应啊。

    是勋一琢磨也是,象左冯翊这种旧日的腹心之地,世家大族非常强势,虽然迭经兵燹,仍然屹立不倒。自己所署的郡守要是威望不足以服众,还真指挥不动那些大家子。那么,该让谁来管理左冯翊为好呢?

    干脆还是打问张德容吧——“郡内尚有贤才否?”张既想了一想。推荐道:“徐功曹人望素著。虽然无可为守,亦足堪为辅……”是勋笑道:“彼才亲杖责卿,卿不恨乎?”张既说:“徐功曹为郡中大姓,既家世、职务皆下之也,又有过犯,故而责之。安敢有嫉恨之心?”

    张既说他家世不如徐英,是勋详细打听了一下,估计跟自己是家的地位差不太多,不是吴质、鲁肃之类单家。继续再问左冯翊境内还有什么强人,张既就说啦:“万年杨孔渠。见为池阳丞,及郡功曹游幼齐。皆郡县之才也。严文通兄弟,虽为单家,与郡内甲族相交甚密,可付大任。尤其严公仲精于剑术,弓马亦熟,可以为将。”

    是勋对照着荀彧、司马防所言,有些名字听说过,有些没有听说过,于是一一地详细查问。原来杨孔渠名沛,这人的名字,是勋前一世是读到过的,乃是汉末著名的酷吏,曾被曹操任命为邺令,据说闻听此事,竟然连一向骄纵不法的大将曹洪、刘勋都赶紧约束家人,不要去撞了杨沛的枪口。游幼齐名殷,荀彧曾说他方整严密,可付大任。严文通就是刚才见过的严苞,他兄弟严公仲名幹。

    当下沉吟少顷,先派人去接收池阳县,罢其令,即以县丞杨沛署理。游家地位比较高,干脆让游殷暂署左冯翊,以徐英辅之,任严苞为高陵令。至于张既和那个据说精通剑术的严幹,是勋打算暂时笼在自己手中。

    散会以后,是勋派吴质持诏去宣侯选,秦谊去宣程银,董遇去宣梁兴,要他们速速点集兵马,都来高陵会齐,南下合攻长安。同时歇兵二日,命张既为向导,引夏侯渊大军去讨伐豪强郑甘和郑富。

    这边夏侯渊大军才走,是勋就接到了段煨的来信。段煨在信中说,他前几日在曲邮大败李傕,李傕退守长安,自己兵力单薄,难以攻取,因而请天使尽快移驾军中,以振士气,同时召关西各将前来会合。是勋心说左冯翊的事情还没能解决,我是不会往长安城下去的,这个调兵么,倒可以先办起来。于是派人送信给马腾、马玩、杨秋诸将,使会攻长安——韩遂距离实在太远,而且实力太强,暂且不考虑。

    是勋在高陵城中呆了整整十天,趁机梳理县内、郡内的事务,收粮召役,整顿兵马——好在他手下有司马懿辅佐,那小子暂时还没有表现出本该具有的军政才干,但打理署中日常事务,倒是条理清晰,颇为得法。是勋还到周边几个县、乡去转了转,拜访地方大族,又召了几名大族子弟出来做郡吏。

    夏侯渊攻取云阳、祋栩两县的军事行动非常顺利,一方面是用兵老道,尤其擅长奇袭,另方面有张既这个地头蛇引导和辅佐,所以郑富、郑甘给打了个冷不防,陆续授首。随即是勋即授权张既挑选合适的人才出任令、长——左冯翊东部无显姓,桓、田、吉、郭四姓都在西部,是勋忙得走不开,就先后派张既、严幹前往安抚,辟其子弟,基本上把左冯翊西部的形势给稳定了下来。

    很快吴质带来了侯选,秦谊带来了程银,只有梁兴找了种种借口,不肯应召,是勋暗中冷笑:“不作死就不会死,姓梁的你等着!”在原本的历史上。无论钟繇、卫觊还是裴茂,镇定关中、关西,都是以抚安为主——手里没什么兵,腰杆儿就不硬,想严厉一点儿都不成啊——结果导致诸将割据的局面未能得到根本改变,后来马超振臂一呼,韩、马以及侯选、程银、李堪、张横、成宜、马玩、杨秋、梁兴,总共十部。联兵反叛,得曹操亲自领兵前去征伐。是勋的意思,我这回就借吕布等人的兵势先帮你平了其中几部,消除点儿隐患。

    不过他暂时还不打算去动梁兴,只是好言抚慰前来会合的侯选和程银,让他们南下攻取阳陵、长陵,驻兵渭桥,从北侧威逼长安。秦谊提出疑问,说:“二将各不统属。未立主帅,其可胜乎?”是勋微微一笑,也不回答。心里却说:“谁要他们胜了。谁准他们胜了?”

    他随即就在左冯翊恢复了郡尉的设置,以严幹任之,命其招兵买马,寻机恢复原本被侯、程占据的各县。自己率领夏侯渊离开左冯翊,南渡泾水,前往京兆的新丰——因为后方传来消息。鲁肃已经引着吕布军进了关了。

    是勋巧夺桃林塞以后,就把那座要隘给放空了,打开大门,放吕布过来。吕布在鲁肃的劝说下,率领陈宫等麾下诸将。大军一万五千,浩浩荡荡进入桃林。随即又接管了华阴城。鲁肃由他接管,但是事先说好了,民事仍由是侍中所署的华阴令董纲负责,吕军不得妄加干涉。

    吕布自华阴而下郑县,一路西进,终于跟是勋在新丰相会。在吕布到来之前,是勋按图索骥,任贾洪贾叔业为新丰令,罢免李傕所署京兆尹张时,而以郑县人韦端韦休甫为京兆尹。韦端有二子,一名韦康字元将,在原本的历史上做到凉州刺史,后为马超所杀,一名韦诞字仲将,乃是著名的书法家,原本历史上官至侍中,是勋将此二人全都召至麾下使用。

    尤其他在韦诞身上还得着一个惊喜。且说那日韦诞受命整理县内公文,递上来以后,是勋展开一瞧,果然一笔好字,然而——“素闻仲将能制墨,为何如此不良?”你这墨迹未免太淡了点儿吧?韦诞鞠躬如也,致歉道:“是诞之失也,新制之墨常书于纸上,故此偏淡,既书于竹,应更换署中之墨才是。”

    是勋闻言,不禁又惊又喜:“仲将能造纸乎?”韦诞答道:“不能。”接着解释,说自己喜欢练字,要是写在竹子上,不削吧太浪费,削掉吧又舍不得,恰巧戏亭一带有人善于造纸,价廉物美,所以就购入了一大批纸来做习字之用——“侍中若爱纸时,诞可奉献一斤。”

    是勋心说真小家子气,我可不是奔着这一两斤纸来的——“吾欲得纸久矣,仲将可引我往造纸处去访来。”我要把造纸工人和作坊全都连锅端到关东去!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启程往戏亭去找造纸工呢,吕布、陈宫就已经到了,只好暂且放下渴望,出城相迎。

    把吕布、陈宫等人接进衙署,吕布探问前线的形势,然后一撇嘴:“段忠明驽马而已,某这便挥师向前,不用半月,即可攻克长安。”是勋笑着拦阻道:“长安城高堞密,兼之困兽犹斗,温侯甚勿轻忽。温侯所部虽皆骁锐,亦不应折损于坚城之下。今杨密、王承溃往蓝田,请温侯先往进剿,随即便自长安南侧相攻。段煨在东,侯选等在北,温侯在南,不日马腾等亦当自西而来,则李傕坐困愁城,必然授首。”

    这边儿暂且把吕布给糊弄走了,还让韦康随之南下,接任蓝田令。然后是勋暂且顾不得造纸作坊了,匆匆带着鲁肃等人,在夏侯渊的保护下,大摇大摆地来到长安城下,进入段煨军中。才到营门,便见贾诩冠带来迎,是勋就问啊:“段将军何在?”

    贾诩的目光锋利如刀:“前中流矢僵卧,无法来迎天使,侍中毋罪。”

    啊呦,是勋心说你这家伙终于下毒手了么?!

    ps:

    这两天写得还算顺,晚上加更一章吧。

第三十章、合围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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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煨段忠明和贾诩贾文和,那就是一对既互相扶持又互相斗争的矛盾体。请百度搜眼;快,即可找到本书最新最全的章节哥儿俩都窝在华阴那方寸之地的时候,正如是勋昔日所言,外有吕布压逼,合则两利,分则两损,所以肯定是拆不了伙的——贾诩倒想拆伙呢,段煨就绝对不可能放他走。

    但是这一状态终究无法长久维持下去,华阴太小了,就算段煨再怎么鼓励耕织,哪怕把华阴附近建成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乐土,才能塞进多少人去?才能打出多少粮来?故步自封的结果只有一个:迟早被吕布或者什么别的势力给一口吞掉。

    所以他们肯定要往外打,最佳目标就是入关中,取长安。关中沃土千里,以段煨的实力,贾诩的谋划,即便战后未能占稳长安,被别人给摘了果子去,随便占据两三个县还是不难的。而且到了那时候,吕布和马腾、韩遂都所在遥远,轻易不足为患,剩下侯选、马玩那些鸟人,还不是由着贾文和搓扁捏方吗?可预见的前景就一下子光明起来啦。

    然而前景光明归光明,是段、贾集团的光明,却不是段煨个人的光明。是勋早就跟鲁肃等人研讨过了,段煨一直忌惮贾诩,只要他在关中站稳了脚跟,外部压力一减轻,肯定就会对贾诩下手,而贾诩不是傻子,不可能预见不到这一点,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如同原本的历史上那样,去南阳投张绣;二,先动手反客为主。杀段煨而兼并其军。

    但是历史已经被改变了,这时候的宛城张绣等于已经上了曹操的战车。贾诩真要保身家性命,甚至想谋求更大的展,与其投张绣,不如投曹操。基于他还没有瞧明白天下大势,还并不打算这年月就跟了曹操,所以落跑的可能性不大。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行下策,捏段煨。

    但是是勋、鲁肃都没有想到。贾文和表面上人畜无害,仿如谦谦君子,真要拿定了主意,手段比谁都狠辣。他们原本以为贾诩得在攻克了长安以后才会动段煨呢,没想到此刻就下毒手了——段煨身中流矢,卧倒不起?真就这么巧吗?

    是勋不禁斜眼瞥着贾诩,试探道:“吾本意召集诸将。四面合围长安,如今段将军既不能起,东面重任付之于谁为好?贾公可能统御段军否?”贾诩深深一揖:“为报国恩,诩勉力为之。”瞧这架势,贾诩确实已经把段家军全都笼到自己手心里了……嗯,若非如此。他也不敢贸然对段煨下毒手。

    是勋继续试探:“吾欲探视段将军,可乎?”贾诩说那有什么不可以的,我领你去——于是带着是勋去见段煨。进帐一瞧,这位段忠明将军可是真惨,面白如纸。两颊全都凹进去了,紧闭双目。乍看去好象死人,细瞧又仿佛僵尸……

    “箭伤在何处?”他是光中了一箭吗?他是跟杨七郎似的被你给绑起来乱箭穿身了吧!

    贾诩面沉似水:“簇上有毒。”

    我靠你丫真狠!是勋就不禁吓得心肝儿一颤,心说此地不可久留——我当日在华阴可把这位贾文和先生给得罪狠了,天知道他会不会突然间恶向胆边生,不管不顾地把我也弄得跟段煨一样?!他犹豫了一下,俯下身来,一边握住段煨伸在被子外面的左手,一边把脸凑近去,在对方耳边低声道:“段将军,某乃是勋,前来探公。”

    本打算说完这句话,尽到了礼数,那就赶紧撒丫子逃回夏侯渊军中去也,却不料自己握着的段煨的左手突然一紧,随即便见段忠明微微睁开眼来,先朝是勋背后一瞟,然后注目在是勋脸上,嘴唇嗫嚅,似乎说了两个字。“什么?”是勋赶紧把耳朵凑过去,便听到两个极微弱、带着颤音的字眼——“救~我~”

    是勋吓了一大跳,赶紧甩脱了段煨的手,匆匆一揖,便闪身出了大帐。贾诩不疾不徐地跟出来,问他:“段将军与是侍郎说了些什么?”是勋“呵呵”笑了两声,咽一口唾沫:“似乎是说‘长安’二字,某听得不清……”可是随即想到,这么撇清真有意义吗?在贾诩面前玩这种小花招,就根本不可能得逞啊!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宁定心神,突然间挤挤眼睛,那泪水就非常配合地滴了下来。一边抬袖拭泪,一边叹息道:“不想一时名将,竟至如此……军中恐无良医,不如接他东去,暂在郑县休养。军中有贾公在,料是无虞的。”说着话,偷眼去瞧贾诩的表情。

    可是贾文和的表情,就根本让他瞧不透,仿佛自己的问话本在意料之中,又仿佛对此并无任何特别的想法:“诚如尊命。”是勋心说真的吗?你真的肯让我把段煨接走?你是想“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呢,还是觉得反正段煨也活不了几天了,爱接不接?

    是勋一时间想不明白,只好朝贾诩一拱手:“然则长安城东,便委托给贾公了——勋尚须前往城西,以迎安狄将军。”安狄将军是指马腾,本为凉州叛贼,董卓进京后为了拉拢他,封其为征西将军,后来马腾连结种邵等人偷袭长安失败,遂为李傕罢免,不久后又改任其为安狄将军。是勋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逃跑一般就出了段家军大营——当然,他没忘记让吴质领人把段煨接出来,先送去郑县医治、休养。

    两日后,是勋与夏侯渊所部从城北绕过长安,就中检阅了侯选、程银的部众,然后进入右扶风,直取郡治槐里。此时的右扶风一职,由李傕从弟李应担任,李应也同样退守长安城,槐里不过千余郡兵而已,战斗力极弱,又无统属,闻风而降。是勋命司马懿暂署郡事——他虽然年轻而无名望,终究家世烜赫,直接任为郡守是不大可能的,暂且理事关系不大——自己继续向西,在武功县郊访到了苏则苏文师。

    在原本的历史上,苏则后来镇守凉州,与张既齐名,但他的出身比张既高,少年时即名闻乡里,被先后举为孝廉和茂才,李傕多次征召,却都不肯从行,只在家中隐居。是勋这回是代表汉献帝来的,刘协那小子原来是李、郭的傀儡,全天下都瞧得分明,如今是曹操的傀儡,却不是人人都能看得清的,所以他一持节前往征召,苏则就应命了,愿意出任右扶风。

    因为早就已经派快马去联络过了,故而此时凉州军阀马腾、杨秋等部都已然齐集武功。是勋傲然前往,诸将出城相迎,随即是勋便统率着他们东抵长安城下。

    这回是勋没有再骑马了,而是乘坐华盖马车,自己在车上持节端坐。左右望去,旌旗蔽日,刀矛并举,数万兵马似乎全都在自己麾下,围绕着自己,浩浩荡荡杀向东方。这种感觉可实在是太爽了呀!他就不禁想起了演义中周公瑾在群英会上所唱的歌儿: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狂吟!”

    可是唉,这歌儿的调是啥来着?自己原本可是会唱的,这穿越过来好多年疏于练习,竟然彻底给忘记了,真是可惜……转念再一想,虽然装模作样地模拟汉风,那终究是明代人的口吻,自己抄过来也不敢往外囤,至于调子,更是跟这时代彻底地格格不入……罢了,罢了,自己在心里吟吟就算。

    十月既望,诸军齐集——吕布轻轻松松就擒斩了杨密、王承,随即北上屯驻于长安城南——连吕布、马腾、贾诩、夏侯渊、杨秋等总共十一部,总兵力七万三千。是勋就琢磨,孙子云:“五则围之,十则攻之。”此刻长安城内也不过万把人,自家没有十倍,肯定过五倍了,又岂可不攻?

    只是除了夏侯渊所部,以及马腾、吕布的亲卫部曲还象个样子,其余将近九成的兵士这素质瞧着就让人起急……是勋前一世多多少少是见过一些现代化军队的,先不提武器装备,光那精气神儿就不是如今这些乡兵般的家伙所可以比拟的啊。夏侯渊的骁骑又如何?吕布的并州骑兵、马腾的羌兵又如何?搁到后世,人民军队光拼刺刀就能让他们瞬间崩溃。

    当然啦,这样比较是很荒诞的,只是兵卒聚拢太多,虽正秋后,那粮秣也支撑不了多少时间,不可能长期围困,或者花时间去建造高级一点儿的攻城兵器,而必须攻不可。这年月攻的手段很单调,也很残忍,那就是“蚁附登城”,就这些兵的素质,那得死多少才能破城而入啊。是勋巴不得那些军阀都在坚城前把血放干了才好,然而当兵的是无罪的,就为了自己这点儿小心思,势必血流成河……是勋心中确实不怎么落忍。

    他上战场次数太少,还没有锻炼出足够坚韧的神经和足够残忍的心胸,虽然理智上明白打仗——尤其是这年月的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但情感上仍然接受不了。

    好在还有人可以商量,当下把鲁肃、吴质、司马懿、张既等人全都召来商议。其实吴质恐怕比是勋更不会打仗,基本上拿不出什么建议来,至于司马懿,始终面沉似水,一言不。是勋心说是啊,光从原本的历史上你老兄攻打辽东就可以瞧得出来了,完全不把士兵当人看,只当是自己取得成功的棋子,我要想少死人拿下坚城,你就不可能给出什么好主意。

    只有寄希望于鲁子敬了。

    ps:今天两更结束。

第三十一章、日暮途穷

    是勋既想要攻下长安城,又不希望有太多死伤,被迫向鲁肃问计。鲁肃说诸军虽然才刚合围,但段家军在东,侯选和程银在北,已经屯扎了好多天了,李傕困守孤城,不敢来战,是希望咱们粮尽退兵。不可寄希望于敌人内讧,如今李傕麾下的统兵大将,如其从子李利、从弟李应等,皆为一门,共损共荣,要想请降,使者早就派出来了,直到此刻还无动静,那是铁了心要给李傕殉葬——故而,必须全力攻城。

    是勋说长安城高堞密,倘若蚁附而上,伤损必多,有干天和,子敬可有何妙计教我?鲁肃微微笑道:“宏辅只见城高,却未见城广。长安周围三万余步,李傕仅万余众,如何照顾得来?但择其守御薄弱处,挑选精锐,贾勇而登,吾料不必有多少折损,亦可一鼓而下矣。”

    是勋说那好,咱们就去绕城一圈,探查一下薄弱处究竟何在。鲁肃轻轻摇头:“吾所谓薄弱者,是其守也,而非城也,不必去看。今可三面猛攻,一面暂缓,待其不防,然后登入,此声东击西之计也。”

    是勋这才明白过味儿来。长安城实在是太大了,李傕手里的兵数有限,虽然可以驱赶百姓上城协守,但百姓的士气和战斗力都是相当有限的,根本难抵自军的雷霆一击。只要装出猛攻之势,自然可以调动李傕的兵马,使他自己露出破绽来。

    那么既然定下了这条计谋,下面就要研究一下从何处主攻。以及派遣何部主攻为是。是勋略微一沉吟,便已经挑好了人选:“吕布将高顺,可担此任。”

    高顺字长道,乃是吕布军中一流大将,史书上说他“为人清白有威严,不饮酒,不受馈遗,所将七百余兵。号为千人,铠甲斗具皆精练齐整,每所攻击无不破者,名为陷陈营”。说到忠勇敢战,是勋还真想不起来别家兵马中有谁能够比得上高顺,好,那就他吧。

    至于主攻方位,鲁肃说了:“各部兵马中,城东、城北各一万余。数量最少,然吾料李傕深知贾诩者也,必不敢轻忽东城。侯选、程银皆无谋者。或不设备。可使高顺自城北力攻。”

    筹划定了,是勋就遣人召唤诸将,都来城西会商,把自己的计划合盘托出。诸将皆无异议,回去后即整备攻具,分派任务。三日后。四面展开猛攻,其中贾诩在城东,指挥段家军,打得甚有章法,马腾等在城西。吕布在城南,都装模作样地全线扑上。气势颇为骇人,只有城北的侯选、程银等部疲疲沓沓、拖拖拉拉,对守军造成的压力相当有限。

    不出所料,李傕果然把主力都调往另三门去固守,城北唯留少量老弱与所挟裹的百姓,终于给了高顺奋起一击、底定胜局的机会。当然啦,时机的把握,突击点的选择,是勋完全搞不懂,高顺所知也很有限,然而是勋提前就把鲁肃派到了城北,由他全权负责破城事宜。战斗在清晨时分打响,战至日上三杆,鲁子敬登上高橹,远远眺望,突然间一拍大腿,随即便将预先准备好的红旗举起,朝下扬了三扬。

    高顺与他著名的“陷阵营”早就披挂整齐,列于阵后,跃跃欲试地单等鲁肃的指令。此刻一见红旗三摇,高长道当即举起手中刀盾,怒吼一声:“先登者,温侯必有重赏!”一马当先就冲了出去。

    “陷阵营”全都骑在马上,闻令便跟随主将汹涌杀向城下。距离城墙约一箭之地,高顺领头,纷纷下马,步行冲锋,随即接过正装模作样攻城的侯、程等部兵卒所持长梯、挠钩、绳索,发一声喊,直往城墙扑去。

    城上乱箭射下,高顺所部大多与主将相同,左手木盾,右手长刀,当下以盾遮挡,不过被射倒了六、七人而已,便已全数到了城墙之下。几名兵卒架好长梯,高顺身先士卒,纵跃而登。城上守兵用钩叉来推长梯,却推之不动,以滚木擂石来打高顺,都被他闪身避过,有探身出来欲往下放箭的,却被“陷阵营”中的神射手瞄准了一箭穿脑。眼看高顺已经接近城堞,两名守兵各举长矛来刺,好一个高长道,左手抛了盾牌,右手长刀也暂且衔在口中,空出双手来一手一个,将两柄长矛牢牢握住,随即借力纵跃而起,便已然稳稳地站上了城堞。

    那两个兵奋力抽矛,然而矛柄却如同生在高顺手上一般,根本抽之不动。随即高顺奋起双膀之力,双矛一并,将那两个兵撞到一处,碰得是骨断筋裂,委顿在地。高顺弃了矛,就口中取下刀来,一声暴喝,早将一名敌将由左肩到右肋,斜斜地劈作了两半。

    李傕守备北城的兵力本就薄弱,更加之大军合围已有数日,将领皆不欲降,或不敢降,兵卒们可早就起了逃亡之心,故而此刻见到高顺已然登上城墙,所向披靡,众守兵发一声喊,陆陆续续地四散奔逃。很快,登上城墙的“陷阵营”士兵越来越多,高顺便率领他们将城上守军彻底赶散,并且杀至城下,斩闩开锁,把吊桥“轰隆隆”地放下,把城门“吱嘎嘎”地扯开。

    侯选、程银等将齐声欢呼,率领所部兵马长驱而入。

    北门既破,李傕等自知大势已去,只得聚拢兵马,因见东城敌少,便开了东门杀出,想要趁隙逃亡。然而攻打东城的乃是贾诩,堂堂贾文和岂能不早作准备,预设埋伏?结果李傕、李利、李应、王昌等将行不上两箭之地,便被绳索所绊,纷纷坠马,皆为段军所擒。

    李傕被按倒在地,还在高呼:“段忠明何在?叫他出来打话!”贾诩策马而出,冷冷地道:“段将军不在军中,李公有何话语,可与某说。”李傕梗着脖子,瞧了他一眼,哀声告饶道:“贾公,昔日王允匹夫要害某等性命,全赖贾公相救。不知今日还能救我否?”

    贾诩面沉似水地答道:“昔日我等入长安,诛王允,诩苦苦相劝,要李将军、郭将军等善辅天子,以成王业,汝等却不听我。今既日暮途穷,还望救耶?”

    李傕长叹一声道:“曩者天子东归,追之不及,吾固知有今日矣。虽然,天子、百官恨傕入骨,必车裂我,还望贾公念在同乡、故人份上,容我自绝。”

    贾诩微微点头,然后拨马离去。隔不多久,李傕等全都自尽,军士割了首级下来,献给贾诩——长安就此光复。

    是勋在攻城前就跟各路诸侯约法三章,部众大多仍驻于城外,每部仅容千人入城,可自择旧时公卿宅邸居住,不得骚扰、抢掠百姓。府库重地,请夏侯渊率骑军先占住了,日后粮秣按士卒比例分配,金帛等各部均分,朝廷只要长安城及城内百姓,余皆一毫不取。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抢掠惯了的吕布这回竟然非常听话,贾诩也无异议,至于侯选、程银、杨秋等本来兵马就不多,听说各部都只准千人入城,事后金帛还要均分,全都喜之不胜,连称“遵命”。剩下一个马腾,年岁渐长,性子也变得温吞起来,一看众议难悖,叫嚷了两句后也便不再坚持了。

    破城以后,诸军开入,是勋等首先占据了李傕的旧邸,吕布占据了郭汜邸,马腾占据了百郡邸,余各有所据。贾诩前在长安本有旧宅,即取百金与住户,命其搬出,自己住了进去,随即便遣人将李傕等的首级用石灰处理了,送去给是勋验看。

    是勋瞧着那几个首级匣就有点儿肝儿颤,只好装模作样地微微一笑:“我又不识得彼等,如何验看?”他既然占据了李傕的府邸,府中本有家人奴仆,便挑了几个过去瞧瞧,确定了真实无误,于是封存起来,改天带回许昌去。

    当晚,是勋、鲁肃便在李傕府内大摆宴席,款待诸将。先说了几句套话以后,是勋便道:“此番扫荡逆贼,收复长安,温侯所部高顺率先破城,居功第一,勋即以天子命,册高顺为讨逆将军;贾公斩李傕、李应、李利、王昌诸魁渠首级来献,为次功,昔贾公曾任宣义将军,今勋乃复拜之,请贾公切毋再辞。”

    高顺这个人挺可惜的,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多次直言劝谏吕布,反倒为吕布所忌,把他手里的精锐全都转给魏续了,但即便如此,高顺也从无恨意,最终还给吕布殉了葬。虽说史书上对于高顺也就光留下了几句话而已,但他能打硬仗,为人清廉,忠诚无二(虽然是愚忠),确实挺让是勋佩服。所以是勋要急着给高顺封官儿,想要离间他跟吕布的关系,找个机会好挖吕布的墙角。

    至于贾诩,他原本辅佐段煨,当个白衣谋士,自然不需要有官有职,但如今代段煨领兵,眼瞧着段家军就要摇身一变,变成了贾家军,再不给个名号说不大过去——估计贾诩也不会再推辞了。并且也正好利用这个机会,争取把贾诩给拉到朝廷一方来。

    当下听了是勋的话,吕布毫不在意地一撇嘴:“布代高顺谢过了。”——这次大宴只召集了各部首脑,高顺还没资格入宴。贾诩倒是急忙站起身来,深深一揖:“李傕蹿亡鼠辈,杀之不难,诩有何功,朝廷以名爵授之。虽然,天使之命,不敢不从也。”

    杨秋等人在旁边就不大高兴:“若无我等牵制,高顺安得登城?贾……贾公安得斩李傕首?有功必赏,才彰显朝廷之恩,难道我等皆无功者乎?!”

第三十二章、羌胡杂虏

    关西军阀听从朝廷的命令,发兵围攻长安,并不是他们有多忠心,真想为朝廷出力。只是汉朝虽然衰败,被曹操新立起来的许昌朝廷多少还有点儿威信,曹操、袁绍、吕布、刘表、陶商,再加上新近降伏的袁术,理论上全都尊奉身在许昌的刘协,故而天使相召,前来出力,可以给自己的大旗添添光彩,便于招兵买马,割据一方。再说了,李傕已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迟早会被捏掉,自己若是不去踩上一脚,好处就都被别人给分光啦。

    可是动兵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一应粮秣物资都需要筹划,还可能死伤自家部众,倘若仅仅为了勤王的虚名,这些军阀们也是不肯来的。他们围攻长安,还希望得到朝廷的额外赏赐,比方说给钱给粮啦,给正式划定地盘啦,给升个官儿,赐个爵啦,等等。

    是勋持节镇抚关东,是有一定权限暂署官员的,虽说回朝还要上报,才能正式任命,但若非太过无稽,朝廷一般不会驳回。所以是勋前此就任命了好几位郡守和县令、长,这回又直接拜高顺和贾诩为杂号将军,都既在他权责范围之内,又事先跟曹操打过了招呼。

    然而这么一来,那些关西军头都不干了——又不是光高顺、贾诩两个攻的城,我们也有出力啊,为何不得封赏?想那高顺亲冒矢石,奋勇先登,背后又有吕布做靠山,还则罢了;贾文和不过是赶巧了李傕等人想从他的防区闯过,才捡个便宜,要是那群杂碎打我们防区过,我们也能轻松取其首级啊。何以我等皆不获赏,单单赏他们两个?

    以杨秋为首,众人当即鼓噪起来。

    他们这么小家子气,也早在是勋的意料当中。不过是勋也郁闷,以我的权限。拜俩杂号将军已经顶天了,汝等昔日党从李傕、郭汜,身上也都挂着将军号呢,难道要我开口授汝等四平四安甚至四征四镇不成吗?我哪儿有那权限!当下急忙举起酒杯,微微笑道:“卿等安得无功?不日即可与勋共返许昌,献首天子,并录前功。天子必有重赏。”

    马腾轻轻摇头:“微末之功,安敢求赏?我等远来为天子诛叛逆。侍中以长安粮秣、金帛相酬,足矣。各有防区,不可远离,且待异日再往许昌去觐见天子吧。”那意思,我可不会为了一点点儿赏赐就急巴巴跑许都去,那是曹操的地盘儿,去了就是羊入虎口啊。

    杨秋等诸将听了马腾的话,就有一多半儿都明白了过来,赶紧跟着推辞,说我们刚才想左了。把粮食和财物赏给我们就得,我们不应该要求更多。只有程银粗蠢得让人起急,撇着嘴道:“粮秣、财帛自然要分,然而各部皆有伤损,若不得官位时。我等或不在意,只恐部下不满,倘若争执起来,恐与侍中大为不便。”那意思,我们知道你的权限就到这儿了,不可能马上给我们升官,但是可以先封拜我们的部下呀,先给搞几个杂号将军、校尉啥的来吧。

    是勋瞟他一眼,心说你以为我是李傕、郭汜啊,还是杨奉、韩暹,见个人就给封将军,捡块石头就给刻印?这回攻城,各部总共也就折损了数百人,在城门楼上砍死的助守百姓都比这数多,哪个部下有高顺这么出力,值得封赏?当然他不好明着呵斥程银,只能先陪笑脸:

    “勋在城西,未见将军等攻城之勇姿,亦不晓谁为有功者也,可先报将上来,容某斟酌……”

    说着话,突然注目马腾:“城西攻战之际,勋见一少年将军,身披锦衣,手持长槊,不惧箭矢,逼近指挥,不知何许人也?”

    马腾急忙回答道:“不敢,乃犬子马超尔。”

    是勋心说我猜就是西凉锦马超,只是当时没来得及问,不过么,现在问一问倒是恰得其时——“果然虎父无犬子!勋素闻西凉骑兵甲于天下,今日一见,传言不虚。早知仅召将军前来,便可使李傕授首了。”

    他从夸奖马超,瞬间一转,变成了夸奖凉州兵、马家军,杨秋、侯选等人都知道马家军的厉害,虽然心里有点儿不大舒服,也不好说些什么,贾诩低头夹菜,就跟没听见一样,只有吕布闻言,不禁冷冷一哼:“羌胡杂虏,强横残虐,能战则未必!”

    吕布是并州五原郡九原县人,麾下一水的并州将领(陈宫除外),皆自负武勇,以为天下骑兵无出其右者,自然不会把凉州人放在眼里。再加上,他其实跟凉州兵一直是有心结的——想当初杀丁原而投董卓,董卓手下一水的凉州将,把凉州兵当心腹,把并州兵当外娘养的,尤其大都护胡轸,不忿董卓宠吕布,三天两头想找空宰他,于是吕布就趁着出征之际在军中大散流言,乃致有阳人聚之败;再后来攻打长安,杀了吕布恩主王允的,也全是一票凉州人。所以是勋一夸凉州骑兵,吕布就忍不住要撇嘴。

    可是他瞧不起凉州骑兵那很正常,幽、并、凉三州地接草原,骑士勇锐,还真排不出个一二三名出来,但吕布一开口“羌胡杂虏”四个字,可就把马腾给得罪狠了——马腾自称是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其实是羌汉杂种,不是纯种的中原人,生平最恨别人拿来说事儿。当下闻听吕布之言,马腾脸上得意的微笑瞬间冻结,双眉一挑,想要发作,又觉得不太值当,面孔憋得青紫,胡须直往上奓。

    他本来是个极火爆的性子,近年来官位一路攀升,于愿已足,耽于享乐,就变得不那么爱惹事儿了,这要搁五年前听到这话,非当场拔出刀子来朝吕布扑过去不可。可是马腾还没打定主意要不要发作,旁边马玩先不干了——这位也是凉州人,跟马腾多少还沾亲带故——站起身来,一脚就踹翻了面前的食案,戟指喝骂道:“反复小人,便汝也敢小覷我凉州骑兵……啊呀!”

    原来他这儿才踢翻食案,那边吕布就把陶制的酒罂给抄起来了,抡圆了直掷过去,正中马玩的面门。吕布那是多大的膂力,这一下直打得马玩头破血溅,“啊呀”一声望后便倒。杨秋、李堪急忙扑过去扶住马玩,以手一探,已经没气儿了……

    席间当即大乱,马腾、张横、成宜等人都把佩刀给拔出来了,吕布也不拔刀,单手抄起食案来,冷笑着摆摆手:“来,来,今日教汝等看我并州人的勇力!”侯选、程银既不是凉州人,也不是并州人,本来不想掺和,可是又怕殃及池鱼,所以全都扶着佩刀朝后缩,只有贾诩照样喝酒吃菜,头也不抬,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虽说他也是凉州出身。

    “各位请住手,何必如此……”是勋一边忙着缩缩,尽量要猫到鲁肃身后去,一边摆手劝解——他是想趁机挑拨吕布和马腾等人的关系来着,可是没想到效果竟然这么好……不要吧,你们就在这儿开打,那我可怎么办?也不知道鲁子敬能不能保护得了自己。

    就听“啪”的一声,震惊当场,众人全都循声望去,却原来是鲁肃连刀带鞘,摘下来狠狠地拍了下食案,差点儿没把案子给整个儿拍成两截。就见这位一贯仪态端庄、不温不火的鲁御史,整张脸都憋得通红,眉毛直立起来,面目狰狞得使人不寒而栗,厉声喝道:“天使在前,汝等焉敢相斗?此大不敬也!都收了兵器,否则以大逆论处!”

    吕布只是冷笑——反正他手里只有一条案子,也根本没有兵器——马腾等人却既怒且惊,一时间都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才好。杨秋见机较快,匆匆地朝是勋一抱拳:“吕布无礼,非我等冒犯天使也。今且避去,必有弹状呈上!”说着话,和李堪二人抬着马玩的尸体,快步下堂而去。

    杨秋他们这么一走,马腾算是找到了个台阶,于是也不收刀,随口说两句场面话,一边以刀当胸,面朝着吕布,一步步地退至阶下,呼唤从人牵过马来,愤恨而去。接着侯选、程银也跑了——就吕布那脾气,说不定就会把火撒在我们头上啊!

    吕布冷笑着目送众将离去,顺手抛下手中食案,却去旁边贾诩案上将起陶罂来,仰起头,“咕咚咚”鲸饮而尽。贾诩瞟了他一眼:“某也是凉州人,又与温侯有仇,温侯可来杀我。”

    吕布一手提着陶罂,抬起腿来,“哗”的一声将贾诩面前食案踹翻,撇嘴道:“谁耐烦杀汝?汝可自去,率军来与某一战!”贾诩苦笑着望望吕布,又望望神魂才定的是勋,沉声道:“诩若留下,尚可活,若去,必死无疑矣。”

    吕布“哈哈”大笑,随即蹲下身来,把陶罂往贾诩面前一顿,一边擦着胡须上的酒水,一边说:“汝非战斗之将也,何必学人据地为王?可来助某,某带汝杀回凉州去。”

    “凉州,”贾诩悚然一惊,不禁注目是勋道:“原来侍中放这条猛虎入关来,是为的凉州!”

    ps:

    周末了,一会儿要带孩子出门去玩儿,晚上不知道啥时候才回来,所以先更了吧。晚上再看了,倘若回来得早,还有精神头写东西的话,说不定午夜前再加一更,请期待。

第三十三章、谋取凉州

    是勋奉命持节以督关西诸将讨伐李傕、郭汜,但是路既遥远,又当秋熟之前,朝廷实在派不出太多兵马来相随,夏侯渊所部虽然精锐,终究数量太少,就很难折冲诸将之间,为朝廷把关中地区给稳定下来。正因如此,郭嘉才建议调吕布从征——终究吕布比马腾、杨秋等人都要更尊重天子,也有讨贼之心。

    但是随即问题也来了,你要不给足够的好处,凭什么吕布肯帮忙镇定关中?你又不肯在事后把他就封在关中地区啊。是勋和鲁肃在商量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又不禁想得更深远一步:吕布蜷曲在河东半郡,暂时无力北上与袁绍争雄,要是南下取弘农,又会隔断许昌和长安的联系,他又不是张绣,就真肯长久地窝在方寸之地吗?所以是勋第二天就跟曹操说了,吕布“久必为变”,得给他找一个发展方向,让他远离着咱们去单独地折腾才成。

    那么,把哪儿当成吕布势力的宣泄口呢?是勋给出主意,跟曹操二人各自把地名写在手上,然后双掌摊平了一对,都不禁“哈哈”大笑——原来两人手上都写着“凉州”二字。

    凉州地方广袤,羌胡杂处,朝廷向来就不大管得住——东汉之所以衰败,其实也有很大一个原因是长年的羌乱难以平定,削弱了朝廷的威望,掏空了国家的府库,同时也陪育起以董卓为首的一大票西凉军阀出来——天高地广,正好给吕布纵横驰骋。再说了,马腾、韩遂也不是易与之辈,放吕布去跟他们狗咬狗,曹操正好趁机腾出手来对付袁绍。

    是勋觉得这天下大势,已经被彻底地扭转了,自己逐渐地把握不清其中的脉络了。放吕布西去凉州,究竟是一条驱虎吞狼的妙计呢,还是一个养虎贻患的馊主意呢?他实在想不明白。但他知道。把吕布继续放在河东,危险系数是很大的。自己最早跟董昭他们的谋划,是希望吕布北上跟袁绍争夺并州,然而河东与并州之间有群山阻隔,正不易穿越,估计吕布且打不过去哪。吕布北上无望,想要西取关中朝廷又未必肯答应,会不会就此汹涌南下。蹂躏弘农、河南,成为曹操的心腹大患呢?反正都是祸患,与其留在身边儿,还不如赶得远一点儿为好。

    所以鲁肃建议把吕布引去凉州。是勋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夜都想不明白利弊得失,也就只好这么着向曹操进言了,随即曹操告诉他,荀公达昨晚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是勋这才一块石头放落肚中——有鲁肃、荀攸那两位当代谋略大师给担保。这主意应该不会太糟吧。

    所以他回去又跟鲁肃反复商量,要怎么才能说服吕布扔下河东,也不占关中,却跑去跟马腾、韩遂等人争抢凉州。鲁肃就问:“吕布所疾恨者,谁也?”是勋想了一回儿。回答他说:“第一为李傕、郭汜,昔日驱其出长安者也;次为袁绍,吕布为其讨张燕,彼反欲害吕布;三即曹公也,曾并争兖州。”

    鲁肃微微点头:“卿前往雒阳、华阴,所与吕布语,亦皆相告肃知,以肃所见,吕布甚尊奉天子,但天子在曹公手中,吕布不敢与争。若有天子密诏,转吕布为凉州牧,使其平定凉州,肃料其必肯起行——河东一隅,终非用武之地,吕布不得以而居之也。虽然,吕布易驱,陈宫难说,倘其从中挠阻,恐事终不可为。”

    于是是勋就闷着头琢磨,该怎么去说服陈宫呢?先从头想起,陈宫会是种什么样的心思,他会建议吕布怎么做?原本历史上的陈宫,那是一门心思要吕布绝曹操而联袁术,因为当初就是他跟张邈两人主谋叛了曹操,把吕布引进兖州来的,所以谁都可以事后请曹操原谅,也八成会得到宽恕,只有他们俩不成。但是如今吕布的势力太小,根本无力单独跟曹操对抗,身边也没有可以联合之人——难道去联合袁绍么?吕布比恨曹操更百倍地恨袁绍哪!

    吕奉先对陈公台绝不是言听计从,信任不疑,在原本的历史上就是如此。陈宫想联袁术而拒曹操,陈登劝吕布绝袁术而盟曹操,陈宫就没能斗过陈登,事后又煽动郝萌等人搞兵谏,结果被吕布打败了。吕布是没有就此杀了陈宫,因为他还用得着陈宫,这俩货就不是主明臣贤的典范,而是赤裸裸的互相利用关系。

    所以说,吕布真要是打定主意往凉州发展,陈宫是根本扭不回来的,也就只能暗中下下绊子。当然自己最好让他连绊子都下不了……那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不行,还得反过头来想,陈宫当初为什么要背叛曹操而迎吕布?根子当然是因为曹操打压兖州的豪强大族,可是陈宫本身也就是中等门户,说不上纯粹的世家,那肯定不是因为啥阶级感情了。应该是陈宫认为曹操这么不管不顾地干,迟早会把兖州给搞乱喽,他为了保全乡梓,也为了自家的前途,所以才起了反心。

    可是事实证明,陈宫误判了形势,走错了道路,如今曹操不但稳定了兖州,还拿下豫州、徐州、淮南,挟天子以令诸侯,几成不拔之势。相信陈宫回想起来,一定也很后悔,只是后悔归后悔,他不可能走回头路,不可能去恳求曹操的原谅——曹操也未必会肯原谅他。

    在原本的历史上,吕布在白门楼授首,曹操还想说降陈宫来着,可是陈宫坚决不肯降,慷慨赴死。其实人莫有不畏死者也,陈宫和吕布又不是真正的君臣相得,再加上也不是没有反叛的前例,他有必要那么愚忠吗?是勋觉得,陈宫不是愚忠,而是他多年相交,早就已经看透了曹操,曹操一时贪图爱贤和宽宏的名声而不杀他,过后说不定就会找机会秋后算帐,到时候还可能连累妻儿。倒不如赶紧死了,还能捞着个“汝妻子。吾养之”。

    所以陈宫现在一定很矛盾,想降曹而无路,想抗曹又无门。单纯地为吕布谋划吧,吕布还未必全都听他的。在这种心理状态下。倘若自己跑去跟他说,干脆你离曹老板远一点儿,他也眼不见心不烦,你也踏实,他会不会肯听?

    想到这里,不禁面露微笑:“陈宫亦可说也。”

    是、鲁二人商定了计划,西行途中。鲁肃就渡过黄河,到安邑去见吕布,递上天子手书的密诏,转吕布为凉州牧。要他去平定凉州。鲁肃跟吕布说,朝廷欲以讨李傕、郭汜为契机,一举以定关中、关西,然而关中旧都所在,不可能封给温侯。所以希望温侯能够取下凉州,永为朝廷西部屏藩。

    接着,他又为吕布分析,说凉州兵虽勇悍难制,但韩遂、马腾等只是暂时勾结在一起。诸将亦各怀心思,只要能够将其分化瓦解,则逐一击破,并不为难。况且,只要等到关中彻底稳定下来,温侯也在凉州站稳了脚跟,朝廷自然还会派发大军增援——“温侯不必畏难,有陈公台为辅,凉州不足平也。”

    他口口声声说凉州“不足平”,但是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信息却是:凉州兵很厉害,除了你换别人全都打不下来,而就连温侯你,也未必就真能够一鼓荡平了马腾、韩遂;不过不要怕,朝廷还有增援在后。好象生怕吕布畏惧西凉诸将,不敢从命,所以要找各种理由给吕布解宽心似的。

    这是一条拐弯抹角的激将计,吕布听不出来,还跟那儿直竖眉毛奓胡子:“某觑凉州兵如杂虏尔,觑韩、马有如草芥!”旁边的陈宫不可能听不出来,但他却只是顺着鲁肃的话头,极言凉州之难定,请吕布一定要小心谋划,不可轻慢。

    因为鲁肃在见吕布之前,就悄悄地先去见了陈宫,话说得很明白,曹操、袁绍都忌惮吕将军,迟早会兵戎相见,而河东一隅之地,实在缺乏腾挪的余地。尤其你陈公台,跟曹公有仇,曹公经常切齿痛恨你,想要写信给吕布,让吕布派你去许昌出使,好趁便取你的性命。不如你们都到凉州去,距离遥远,曹操、袁绍全都鞭长莫及,凉州宽广,民风勇锐,也是称王称霸的好基地。

    陈宫边听边冷笑,随即问鲁肃:“此驱虎吞狼之计也,汝等意欲何为?”鲁肃板着一张老实面孔回答道:“此非肃之谋,乃是宏辅、荀公达与曹公言之,谓吕布狼虎也,不如驱之使远。且朝廷也欲得关中。”

    陈宫沉吟了半晌,觉得无论对吕布还是对自己来说,这河东地区还真是太过狭小了,既无发展的前途,又随时都有遭受攻击的可能,西取凉州,未必不是一条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出路。于是沉声道:“汝自与吕将军说,他若允时,宫无异言。”

    表面上虽然投了弃权票,其实陈宫还是赞同前往凉州的,于是当鲁肃劝说吕布的时候,他也就在旁边小小地帮了一回腔——吕布当即接下了密诏。

    接着鲁肃又跟吕布说,他和是勋此番西行,打算召集关中、关西的将领们一起来围攻长安,到时候有不奉命的,有临阵畏缩的,即可以天命讨伐之,吕将军也正好趁这个机会,扫荡几家势力,为自己进入凉州减少一点阻碍。吕布闻言,冷冷地一撇嘴:“正好,某便在长安城下,将彼等尽数殄灭便了!”

    这些都是是勋和鲁肃事先商量好的,是既定方针,所以今天在宴会之上,是勋就逞口舌之利想要再次挑拨吕布和马腾之间的关系,只是他料想不到,吕布的脾气竟然这么暴,一酒罂直接就给马玩给打死了!这是吕布吗?这是张飞吧!原本的历史上,吕布多次寄人篱下,从董卓到袁绍到张扬到刘备,他要就这脾气,早被人合伙儿给捏灭了吧?

    吕奉先是满身的傲气,但不见得真有那么不管不顾,他并非文雅或多智之人,可也不是彻底的没文化大老粗,怎么在天使召集的宴会上就胆敢如此莽撞行事?他是真的脾气一上来就不管不顾了呢,还是故意的?

    是勋注目吕布,吕布转过头来,却朝他得意地一笑。

    ps:

    本周两次双更了,你们感动咩?(咦,谁丢的臭鸡蛋?!)

第三十四章、锦衣马超

    吕布打算就在长安城内外,把关中和关西各部全都一举扫灭,到时候凉州光剩下一个韩遂,那还不手到擒来吗?可是大家伙儿都是天使召集过来,联兵讨伐李傕的,本属同一阵营,要想开打先得撕破脸,还得找一个借口。借口要怎么找?都是脾气暴躁的领兵之将(贾诩除外),口舌之争上升为械斗,进而上升为战争,那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儿了。

    再说吕布也不傻,在原本的历史上,他都有智慧(当然一定程度上也以武力为后盾)辕门射戟,为纪灵和刘备解斗,更何况激起纷争来呢?又何难之有?所以此次赴宴之前,陈宫把自己的大致谋划跟吕布一摆,完了说温侯你的第一步任务,就是要先跟马腾他们干起架来,能不能办到?吕布轻轻撇了撇嘴:“此易为尔。”

    是勋一开始没想到这一出,还以为吕布是临时起意,等这回瞧见吕布投射过来的得意的目光,展现出来的高傲的笑容,这才恍惚察觉。至于鲁肃和贾诩,那估计早就明戏了,鲁肃刚才拿刀拍桌子呵斥众人,也不过就是配合吕布在演戏而已,而贾文和——

    当日一听说是勋夺取了华阴城,还撤去桃林塞的守军,贾诩就知道不妙了,朝廷打算把吕布这只猛虎也放到关中来,赶紧跑去跟段煨商量,说事已至此,看起来只有彻底服从朝廷,才是上策。想不到段煨闻言大怒,喝骂道:“都是汝劝我来攻长安,乃至华阴先失!若要归朝廷者,早早可归,朝廷或愿使我镇弘农也,如今进退失据,皆汝之过!”拔出刀来就要砍贾诩。

    贾诩当下是连番致歉外加哀告。好不容易才糊弄过去了,下来一想,不行。段煨杀心已起,我要是还顾念着往日的交情。不抢先下手,必然身首异处。好在他暗中笼络和掌控段家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做好了应变的准备,于是就趁着前锋接仗之际,骤施辣手,把段煨给射伤了,兼并了他的队伍。

    按照贾诩原本的谋划。吕布要进关中,那肯定是拦不住的,自己争取在攻打长安的战役中立些功劳,再跟是宏辅商量商量。给我数县屯驻足矣,哪怕是偏在左冯翊北方的粟邑、衙县呢,梁兴何如人也,自己要吞并他有多大难度?然后即在关中与吕布周旋,期以数年。就有可能把吕布逐出关中去,自己当土皇帝。

    可是今天吕布在宴会上这么一闹,出手就打死了马玩,与马腾等人结下了不解之仇,贾诩猛然醒悟。敢情吕奉先这就要动手了,要将来援的关中、关西之将一网成擒!既然如此,自己要是匆匆离场,肯定会被当作是马腾一党(谁叫自己本来就是凉州人呢),难免会跟吕布军起冲突。就自己手下那不足万人,真的打得过凶悍的吕奉先吗?

    贾诩确实深通战阵之谋,别说吕布了,陈宫在他面前都肯定要吃瘪,但目前所有兵马都在长安内外,回旋余地实在太小,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哪怕你智谋再广,没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也根本斗不过吕布这种狠人。再说了,吕布既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处心积虑地故意激化矛盾,肯定各方面都已经有了布置,说不定自己前脚迈出府邸大门,后脚就要被乱箭穿身!

    所以他才跟吕布说:“诩若留下,尚可活,若去,必死无疑矣。”

    他只要暂且留下,吕布就拿他没招儿,可能趁机吞并了自己的军队,但绝不可能当着是勋的面取自己的性命。难道说,自己最终还只能孤家寡人一个跑许昌去投曹操吗?是宏辅啊是宏辅,你处心积虑是要招揽我、网罗我呢,还是要羁縻我、软禁我?

    吕布也果然拿贾诩没招儿,所以干脆摆明了说,你不如从了我,跟我一起去凉州吧。贾诩这才醒悟过来,赶情吕布跟是勋早就有了密约,朝廷拿关中与河东,而要赶他到凉州去——呀,这好一招“驱虎吞狼”之计!

    可是我去凉州干嘛?贾诩这人野心不大,他一辈子的谋划都是力求在乱世中保全性命,倘若机会许可,再进而去做一番大事业,然而其人既然自恃以智,当然不甘心远离中原,跑去经营边地。如今关东有袁、曹壮大,荆州有刘表,蜀中有刘璋,群雄逐鹿,正大丈夫用武之时也,灰溜溜地跟吕布回老家去折腾?这格局未免太小了点儿吧,甚无趣也。

    真要跟吕布去凉州,那还不如跟是勋去许昌,以我在朝中的人脉,九卿易得尔,将来曹操要是真能成事,就辅佐他兴王霸之业,要是眼瞧着袁绍占优,便暗中为其内应,亦不失公侯之赏。跟吕布去凉州,我又能得着什么?

    想到这里,贾文和的神情立刻镇定下来,当下站起身朝吕布深深一揖:“诩乃出凉州,岂肯与乡人相争?温侯恕我。”说着话慢步走到是勋食案前面坐下:“诩腹中尚饥,而所食皆为温侯践踏,请得一饭。”他这是双关语,隐含的意思是:我没地方可去啦,原本的计划都被吕布给糟蹋了,如今只能来投靠你,你收不收?

    是勋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把碗筷推到贾诩面前:“勋既有食,岂敢怠慢贾公?此番围攻长安,梁兴不肯奉诏,请贾公为勋讨之。”贾诩接过碗筷来,略点一点头:“诚如尊命。”

    吕布长身立起,“哈哈”大笑道:“汝……卿等且自商议,某这便去取马腾等宵小的首级来献!”说着话双手揪住领口,左右一分,“嗞啦”一声,把一件簇新的锦袍扯得粉碎,露出里面穿着的软甲来。随即大步出堂下阶,就从人手中接过了他的赤杆大戟。

    是勋目送吕布离开,然后转过脸来瞧瞧鲁肃,以目相询:真要在城里开打?吕布有胜算吗?鲁肃朝他微微点头,那意思:无须担忧,估计陈宫早有谋划,以有心算无心。胜率很高。

    是勋一想也是,虽说各部都只准带千人进入长安城,但四方城门的守护仍然捏在各家诸侯手中。其中南门彻底部署的是吕布的人马,他想临时把大军全都拉进来。那一点儿都不难。关键那千人之限,前提是各部都不愿意撕破脸皮,引发内讧,而要是铁了心打算闹事,自己再发一百条禁令也是空口废话而已。估计这会儿,陈宫就已经把吕家军都带进来啦,先控制各门的守卫。然后就要关门打狗,马腾他们一个都别想跑!

    吕布你好狠,陈宫你更狠!只希望不要把这好不容易得来的长安城,再杀成一片白地……

    正这么想着呢。忽听堂外一声大喝:“吕布狗贼,纳命来啊!”是勋闻声注目望去,堂外是大片庭院,方砖漫地,立假山、植花草。还有照壁隔阻着院门,就见吼声响处,照壁后面猛然蹿出一骑来,马上骑士满身锦绣,手持一条长槊。便直朝还在堂下的吕布刺来。

    啊呀,是马超!

    是勋忍不住就“噔噔噔”几步来到堂口,凝神细望。虽说他胆子不大,前一世要在大街上见着打架斗殴的,瞧一眼就赶紧闪人了,绝不围观,以免殃及池鱼,但这是马超和吕布划时代的巅峰对决啊,岂有不看之理?话说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二位就压根儿没有撞见过,还是自己搅乱了历史进程来得有劲啊,先见太史战孙策,又见太史斗吕布,如今竟然还能得见这二位对战!

    只见那马超马孟起,才刚二十出头,身高在一米八以上,箭眉朗目,相貌颇为英武,只可惜遗传自老爹的那个大鼻子略微有点儿破坏了形象——不过这样也好,不至于显得柔弱,不会被误会成白面书生。马超一身袖筒铠,但是并不按照这时代的惯例漆成红黑二色,而是银底金边,彩丝为绊,外罩一件乱云翻卷纹的锦缎披风,整个人都显得那么花哨——看起来后世传说中“锦马超”的称呼,也是有其本的啊。

    吕布没见过马超,但是估计一瞧那大鼻子,就知道是谁的儿子了,当下冷笑道:“竖子前来取死乎?!”手抬大戟,运足双膀力气,就朝着马超捅过来的长槊往上一磕。马超借助马势,又居高临下,吕布以步对骑,其实是挺吃亏的,然而吕奉先骄傲一生,自诩天下无对,根本不把一个嘴唇上才刚生出点儿黑毛来的小年轻放在眼里,按他的想法,我这一搪,就要让你长槊脱手,人也倒撞下马来!

    然而两般兵刃相交,就听“嘡”的一声,马超的长槊朝上扬起,可是竟然没有脱手。吕布“咦”了一声,心说这小子有两把刷子啊,不想马腾犬种竟生虎子!他还只是略有些愕然,马超却不禁大吃一惊,心说我这膂力,西凉无人可敌,就连老爹全盛时候都未必能接得下我三槊,想不到招数竟被吕布所破——吕奉先果然厉害,今日他辱及父辈,此战不死不休,可得打点起十二分精神来,认真对敌才是。

    两人交了一招,勉强算是平手。好在庭院不大,马超的坐骑就没能真跑起来,冲力不足,否则吕布大意在先,恐怕便会小小吃亏,乃至于失了先机。此番既然试出了马超的力气,吕布遇强则强,也不禁精神大涨,当下收回大戟,双腿分开,下盘用力,又奋力横扫出去。马超急忙掉过槊头来挡,又是一击即分——

    可是马超的坐骑借着冲击之势,这就已经从吕布侧面蹿过去了,“噔噔噔”直上台阶,转瞬间已经到了是勋面前。是勋不禁大惊失色,匆忙躲闪,心中暗暗叫苦道:“果然围观打架是中国人的劣根性,真是要不得啊……”

第三十五章、定远之功

    马超欲杀吕布,策马拧槊就冲入了李傕旧府之中,然而较量之际,一个收势不及,竟然连人带马都冲上了台阶,直奔着正站在大堂门口围观打架的是勋而来!

    有人说,喜欢围观这是中国人的劣根性,这话对与不对,是勋不敢说,但他可以自豪地拍着胸脯,大声放话说这劣根性不是自己独有的,一见吕、马相斗,这堂里堂外的人全都拥了过来,不光光是勋一个——夏侯渊没有与宴,正在分派兵马守护府邸呢,闻声而动不奇怪,而在堂上,鲁肃、贾诩,外带几个帮忙布菜的侍从,也全都跑到门口来了。

    是勋说不上手无缚鸡之力,武力值估计也上不了50,鲁肃、贾诩都比他能打,可是能打归能打,身上无甲,手中无刀,赤手空拳的要是敢去拦马超的马头,那不是胆量大,那是脑袋积水。所以一见马超上了阶梯了,包括是勋在内,是人人闪避啊。

    好在马超并不认识他们几位,也没打算先杀一个来泄愤——他要是真当场捅了其中的谁,后果暂且不论,背后空门大开,就能让吕布一戟取了性命去。故而马孟起一带马缰,疾速拨马,那马头几乎就是贴着是勋的脑袋晃过去了,是勋都能闻见马嘴里的臭气……

    才拨过马来,吕布挥舞长戟可就到了,分心便刺。马超匆忙横槊遮挡,就这么一下,他立时就落了下风——在狭窄之处,骑战绝对没有步战灵活,但马超也绝不敢下马,旁边儿还有不少吕布的部曲呢,他要是下了马,定然是个死局!

    眼瞧着再来这么几个回合,马超即便不败。也得被迫落荒而走,可是旁边夏侯渊瞧不下去了。夏侯妙才倒是也挺想搬个胡床来,磕点瓜子儿。跟这儿看好戏呢,然而是勋、鲁肃就在旁边。刀枪无眼,这要是被马超或者吕布给误伤了一个,他身为护卫之将,这罪过大了去啦。夏侯渊手里没有长兵器,只好把腰下的佩刀给抽出来了,几步抢上阶梯,拦挡在是勋等人身前。大喝一声:“是何物敢犯天使?给我拿下了!”

    阶下不仅仅有吕布的部曲,还有很多夏侯渊守卫宅邸的部下,当下听得号令,就纷纷把武器给端起来了。马超一瞧不好。自己双拳难敌四手,再战下去绝对落不着好,于是将马头一拨,朝外便闯,口中还在高呼:“吕布。汝可有胆随我出来一战么?”

    吕布冷笑道:“吾岂惧汝?!”挺着大戟随后就追——他也没让从人给带马,因为府外就是街道,而且不算有多宽,真要是两马相争,擦身而过的时候。估计连兵器都抡不开来。

    是勋跟堂上犹豫啊,我是追出去看呢还是追出去看呢还是追出去看呢?左右望望贾诩和鲁肃,还是贾诩聪明,开口说:“府中或有长梯,我等可登墙而观。”

    是勋不禁一拍手掌,赶紧吩咐:“取长梯来,取长梯来!”可是这边儿梯子还没扛过来呢,直接跟出门去的夏侯渊却反身折回,禀报道:“不必去看了,那小贼已遁。”他也不认识马超,只好以“小贼”名之。

    是勋这个遗憾啊:“不想堂堂马孟起竟然如此胆怯……”夏侯渊急忙给解释:“并非是他胆怯,有从人来禀报,道吕家军已尽数入城,围了各家府邸,要他前去救援。”

    哦哦,原来马超是忙着去救他爹马腾的,这倒情有可原——可是原本的历史上,马孟起就没这么孝顺啊……不过转念一想,他后来背反曹操,导致马腾被杀,其实是因为野心压倒了孝道,这年月倒还谈不上。

    想到这里,赶紧吩咐夏侯渊:“可遣人去与温侯说,马腾等最好生擒,不要滥杀。”这些家伙留着说不定还有作用,在原本的历史上,马腾就是先降了曹操,被任命为卫尉,而杨秋、侯选、程银战败以后,也是摇身一变成了曹将。这些人都是玩骑兵的良才,最好能够招揽过来。

    陈宫的谋划几乎是天衣无缝,这边儿吕布等人才去赴是勋的庆功宴,他就打开南门,把吕家军全都放了进来,随即便遣高顺、郝萌、宋宪、魏续等将控制各门,派侯成、薛兰、李封、曹性等将前去包围各家宅邸,派张辽率骑军游弋策应。他没在李傕旧邸外埋伏人马,真要是埋伏了,估计马腾他们一个都跑不了,然而光吵几句嘴可不够直接见仗的理由,他要等各路诸侯返回自家宅邸以后,趁其鼓噪之际,以防止作乱为由,把他们全都一锅端了。

    计划进行得挺顺利,当然陈宫也没贪心到真想把城里这近万联军全给灭了,跑掉个把漏网之鱼也在情理之中。果然在马超的卫护下,马腾就杀开一条血路,遁出城去,此外张横也不知道啥时候跑了,李堪、成宜为乱军所杀,余皆被擒。

    最倒霉是来自左冯翊的侯选和程银,他们就根本不是凉州人,也没打算跟吕布做对,光想着城里就要打起来了,危地不可居,所以返回宅邸后忙着收拾东西打算闪人。这么一闹腾,外面埋伏的吕家军就有了借口,直接撞破大门,冲将进去。程银还想站出去分辩,却被一箭射中肩膀,去了半条命,当场被擒。还是侯选比较敏,一见情势不妙,赶紧下令部曲全都放下武器,一起高呼:“我无反意,请天使活我!”赶巧他碰上的是曹性,比较有节操,当即下令:“都绑上了!”这要是换了薛兰或者李封,你放下武器我正好开杀。

    只有贾诩的宅邸,因为主子没有回来,并且走时也曾严令但守府中,不得随意呼喝和出门,以免与别军起了争执,所以始终没有动静。在外埋伏的吕家军得不着借口,只得牢牢围定了而已,没有硬攻。

    是勋在府里忐忑不安地一直等到后半夜,陈宫才派人过来,献上了马玩、成宜、李堪的首级,还有被绳捆索绑的侯选、程银、杨秋。是勋就问啊:“温侯何在?”对方回禀道:“已出城追杀马腾去也。”

    是勋亲自上前,解开侯选等三人身上的绑缚,连声道:“不想才入长安,便起争执,朝廷兵少,难以解斗,委屈了几位将军。”侯选随手一揖:“多承侍中相救,某这便出城去召合部众,势不与吕布善罢甘休!”

    是勋两手一摊:“此刻城内皆吕家军也,将军出此府门一步,必然身首异处。”侯选拧着眉头着急道:“难道我城外的兵马,都要被吕布所杀么?”是勋微笑道:“几位将军何不写下手书,勋遣人送出城去,都换上夏侯的旗号,料来吕布不敢相并。”

    三将面面相觑,他们倒是没瞧出来是勋跟吕布唱的是双簧,可是也明白了,这位是侍中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趁机把咱们的部众全都收归朝廷所有啊……罢了罢了,兵给朝廷,自己还有活路,兵要是给了吕布,他可不会饶过咱们,而光杆儿一个,朝廷也不感兴趣,说不定就无路可走了……

    于是只得依言写下书信,是勋即遣夏侯渊等赍信出城,去收编三家兵马。其余那些,也只好暂且便宜吕布啦。

    马腾父子与张横逃出城去,召聚部众,却不敢反身来战,只是匆匆向西方逃蹿,吕布率军从后紧追。翌日午后,马腾等依昆明池列阵,与吕布正式交锋,高顺率“陷阵营”为前导,大呼酣战,张辽、魏续率骑兵左右夹击,直杀得马腾大败亏输,身中两箭,狼狈逃到武功——张横则被张辽在阵中一槊刺死。

    战胜之后,吕布洋洋自得,环视诸将道:“凉州兵不过如此,凉州也易得尔。但得凉州时,卿等可各据一郡为守,也尝尝二千石的滋味!”

    只是连日奔波、战斗,吕家军也皆疲惫,于是在陈宫的劝说下,吕布整顿兵马,返回长安。长安城下,诸军除被夏侯渊所接收的三部以及贾诩所部外,三成归了吕布,七成溃散,蹂躏附近县乡,为祸甚烈。于是是勋即使鲁肃陪着贾诩复掌其军,派他们扫荡残虏,然后北上再去讨伐梁兴。

    贾诩临行前斜瞥着是勋,问:“卿不疑我乎?”是勋“哈哈”笑道:“贾公是能见大势者也,关中既定,贾公除非蹿之凉州,否则岂有背于朝廷之意?”贾诩转身一揖:“宏辅实高才也,诩所不及。”

    是勋听闻这话就小小得意了一把,不过他倒还有点儿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斤两,心说:你贾文和不是被我给算计了,是我加鲁肃加陈宫三个臭皮匠,就算诸葛亮都要吃瘪啊!转念又一想,可惜司马懿还不肯把他的才能展现出来,否则我们四个联手,那才真叫天下无敌!

    吕布返回长安,是勋亲自持节出迎,即在军前拜吕布为凉州牧,拜陈宫平西将军,余皆各有封赏。策拜已定,突然一阵东风刮来,旗角皆动,吕布不禁仰天大笑道:“某自东来,行将西伐。关中实已残破,便交与是侍中了,两年之内,某必平定凉州,并遣将西收轮台——定远(班超)之功,不过如此!”

    ps:

    晚上可能还有一更,干脆今天把这卷结了。

第三十六章、封侯之赏

    建安二年十月既望,是勋持节督诸将克复长安,李傕授首,旋即诸将内乱,吕布杀马玩、成宜、张横等,逐马腾于右扶风,关中复乱。是勋乃使贾诩率军平定关中,并北上左冯翊衙县,讨伐不肯从命的梁兴,斩首以献。

    十一月中,吕布于渭水、吴岳山两败马腾,马腾遂西遁凉州,吕布亦循迹追去。到了十一月下旬,关中终于彻底平定了下来,是勋打算要凯歌还朝了。

    是勋此前已经署了游殷为左冯翊、韦端为京兆尹、苏则为右扶风,此外寻访地方大族、儒家名士,任为各县令、长,此皆为题中应有之意。他光留下了司马懿、张既、韦诞三人在身边,打算带回许昌去,直接推荐给曹操。

    司马懿还想抽身离开,返回河内,却被是勋强自留了下来——开玩笑,已经出来了,你还想逃吗?

    就中忙里偷闲,是勋终于有机会让韦诞领着,去访那会造纸的匠人。在此之前,韦诞就先献上了两斤好纸,是勋抽出一张来瞧瞧,不禁大喜过望。

    在他原本想来,这年月的纸张质量再好,又能好到哪儿去?可是瞧手里这张麻纸,长一尺四,宽八寸,比普通的牍版略大一圈儿,色泽微黄,隐约可见纤维纵横,但是质地就挺柔软、匀称。取了韦诞进献的自造新墨,提笔写了几个字,就几乎找回了前一世少年时代用廉价生宣练书法的感觉。

    想不到东汉末年的造纸术就有这么发达……不过再想一想也挺悲哀的,就是说此后将近两千年,其实工艺的进步都极其有限,还不如二十世纪十到二十年间的发展速度快哪。

    当下就两指拈起这张纸来,询问韦诞:“何价也?”韦诞答道:“五十钱一斤。”是勋掐着手指头心算一番——这种算法还是他穿到这世以后才学会的呢——哦,合着差不多一钱一张啊,这成本还得往下降才成啊。

    当即要韦诞领自己前往造纸作坊去。原来那地方距离长安不远。就在新丰以东的戏亭,百余里地,二人快马加鞭。才半天就抵达了。戏亭境内有一大户姓钱,家世不高。但三代经商,家财殷富,招募匠人,开了这么一家不大的作坊。

    韦诞是钱家作坊的老主顾,跟钱氏家主是很稔熟的,当下通报一声,便有一个肥敦敦的家伙跑出来迎接。口称:“小人钱铢,拜见侍中。”是勋心说又是钱又是铢(重量单位,但这年月最常见的钱即名为五铢)的,你老爹得有多贪财才给儿子起这种名字啊!

    两人的身份高低。有如天壤之别,所以是勋也不跟钱铢客气,马鞭轻摇:“吾欲观汝纸坊,可引吾去。”钱铢闻言愣了一下,满心的纳闷儿。要说这位侍中大人喜欢用纸吧,那好办,自己每年进献个七、八斤的,也还浪费得起,要是朝廷想要用纸呢。更是财源滚滚的好买卖。可是韦诞也经常来买纸,这附近爱用纸的儒士也不少,来了也就瞧货,谁会去关心纸是怎么造出来的啊?

    于是转过头去望望韦诞,韦诞朝他一瞪眼,那意思:你别管上官是何用意,他若想瞧,你拦得住么?快快前面带路。

    钱铢没有办法,只好领着是勋、韦诞二人往纸坊而去。是勋知道造纸的大概流程,就是把麻或者别的什么原料给捣碎了,沤烂了,再加石灰,也不知道怎么一搞,就弄成了纸浆,然后用模具把纸浆给漂成纸。可是明白道理,并不见得就能实际做出来,他多年找不到造纸工匠,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在自家庄院当中捡了些旧麻布来做试验,可是那名为“失败”的女人,始终就没能怀上“成功”的孩子……

    钱铢领着是勋参观造纸作坊,一边给简单地介绍工艺流程,原来先要把麻绳、麻布等原料浸润、切碎,再浸泡石灰水以后加以蒸煮,然后要洗涤、舂捣为泥,加清水配成浆液,最后再用竹编的模具来抄,晾干成型,前前后后,总共十一道工序之多。

    是勋越瞧越是欢喜,瞧完了被钱铢领进正堂,奉上酒水,他就开口问啦:“汝这坊中,用多少工匠,可产纸多少?”钱铢听了这话,心中略喜——看起来,这位侍中大人果然是奉了朝廷之命来大批量采购的——急忙答道:“小人坊中,共有工匠二十一人,月可产麻纸二百五十斤、楮纸十余斤。”说着话,命人将几种纸张的样品取来,给是勋过目。

    钱家的麻纸分上、中、下三等:上品售价五十钱,跟韦诞献给是勋的正是同一种类;中品售价三十钱,柔软度不够,写、用都比较费劲;下品售价十五钱,基本上只能当劣质包装纸来使了。此外还有楮纸,乃取楮木之皮为原料制成,据说发明者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蔡伦,特点是颜色洁白,而不象麻纸那样泛黄,每斤卖到百钱。

    当然啦,这些都是原价,钱铢说了,一次采购百斤以上的,可以优惠。

    是勋心说这产量还真是低啊,顺口就问:“关中用纸者多否?汝何不再召人手,增加产量?”钱铢鞠躬如也:“小人目下所产,足够供应关中士人、庶民所用,倘若朝廷欲购者,须得先钱后货,小人本钱低微,若无进项,无法加人增产。”

    是勋心说先钱后货,你想得倒美!喝了一口发酸的村醪,表情和蔼地对钱铢说:“朝廷自会大量购取,汝发财的机会来了!虽然,此处距离许都,路途遥远,若再加上运费,恐一斤二百钱不止,太过昂贵了。不如将作坊搬去许都附近,汝意下如何?”

    钱铢闻言大惊,跪下来就磕头:“小人故土难离,实不愿远徙他乡。况如今侍中扫灭奸邪,底定关中,小人正感侍中的恩德,想过上几个好日子,如何倒要搬迁?请侍中宽恕。”

    是勋本打算再费费口舌,好好劝劝他,转念一想,我乃堂堂二千石,手中又有兵马,面对的不过一个乡下土财主而已,又何必对他太过客气?当下冷笑道:“汝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将作坊折价卖于我,搬去许都,二是连家一起迁往许下。何去何从,汝自择吧!”说完这句话,瞟一眼旁边的韦诞:“此事便交于仲将了,毋失我望。”起身就走。

    韦诞倒是挺高兴,他本来就计划着跟是勋前往许昌任职,如今能够把造纸作坊也搬过去,那自己今后用纸不用愁啦——纸这种东西,虽然爱用的人不多,但一旦用上了,还真容易上瘾,在纸上写惯了字,再往竹、木上去写,感觉就全然不同,格外的生涩啊。

    韦仲将也是当时能吏,不是光会读死书、写毛笔字儿的腐儒,是勋走后,他连唬带骗,讨价还价,最终仅仅花了一万三千钱,就把整个造纸作坊都连锅端了走。钱铢舍不得作坊,可是既不敢得罪是勋,更舍不得离开家乡,反正他在戏亭的产业还很多,不光是这造纸一项,所以犹豫再三,也只好被迫答应了。

    他要是再不肯应允,估计韦诞就会请了郡兵来逼其就范。

    完了韦诞把二十一名造纸匠人,以及部分必须用到而又容易搬迁的工具,全都无偿献给了是勋,以为自己的进身之阶——韦家虽非大富,这点儿本钱还是掏得起的。

    是勋大喜过望,连声称赞:“仲将心思灵敏,吾得之矣!”心说我这算是受贿吗?貌似两世为人,这还是头一回受贿吧——此前曹操给的钱,刘表送的钱,当然不能算!

    本年年底,是勋率领夏侯渊所部、贾诩所部,凯旋而返许昌,太尉杨彪亲自郊迎,录其功勋,天子封其为关内侯。随即又任命贾诩为执金吾,禁卫帝都,拜尚书程昱为河南尹,治书侍御史卫觊为弘农郡守——可怜巴巴的段煨竟然吊着一口气还没有死,只好抬回来跟许都荣养。

    是勋带回来几个人才,司马懿入司空府为掾,张既、韦诞皆愿暂留为是家宾客,待畿内有令、长缺时可补。鲁肃因功升为治书侍御史,吴质荐为鄢陵令——鄢陵就在许都北方,算是畿内大县了。

    是勋原在关中所署诸官,三名郡守都得到了朝廷的认可,各县长、令亦仅替换了其中二人——是勋估计那是曹操为了彰显自身的存在,倒并不是对自己的任命有何不满。曹操从司空府中选取两名属吏前往关中就职,是勋所任两人也没有就此罢免,而是征入司空府为掾,来了个走马换将。

    是勋腹诽了曹操一番,可是下来仔细琢磨琢磨,不得不承认曹操做得还真对。自己所署的关中诸职,就几乎全都是本地人(顶多是临郡),以本地人做本地官,时间一长,难免会削弱朝廷的影响力,曹操是由此为开端,要一步步地往里掺砂子。

    随便你掺吧,这些人都由我荐举、选拔,受我之恩,将来就是天然的党羽后备,不管放在地方,还是召来都中,一样能够增强我自身的实力和发言力。是勋倒是没啥野心,也不是真想拉帮结派——在曹操眼皮底下要这么干,是嫌自己活得不够长吗?然而官场就是如此,隐性的影响力不可不追求,否则自己就会被逐渐地边缘化,最终被踢出核心圈子。你以为人人都能跟贾文和似的,特意不结党还能一直高官得做,骏马得骑?

    是勋前一世是半拉书呆子,这一世在乱世中见得多了,在官场上混得时间长了,却也便不再天真了。

    (阳晨被紫阙卷之七终)

    ps:

    热烈欢迎单章龙套千猪(钱铢)登场及退场!

第一章、先得一驴

    建安二年岁末,是勋底定关中,为朝廷收取了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以及半个河东郡,消息传来,献帝刘协兴奋不已,当即便召曹操过来商量,说是宏辅立其殊勋,你得再给他加官进爵才是啊。

    曹操连连摇头,说是勋年齿未及三十,便做二千石,已为殊荣,不宜加官——再加官就九卿了,这一个萝卜一个坑儿的,是那么容易腾出地方来的吗?刘协觉得曹操说得有理,可是又怕有功不赏,寒了百官之心,荀彧趁机站出来说:“是宏辅有定难之勋,有如军功,可封爵也。”刘协和曹操听了全都点头,曹操当场敲定:“先授关内侯可也。”

    汉代的爵位,没有后世什么公、侯、伯、子、男那么多等级,简单来说,只分三级:第一级是王,按照刘邦当年杀白马祭天地与功臣们的盟誓,非刘姓不得王也,也就是说,不是宗室,就不可能封王;第二级是彻侯,后来避武帝刘彻的讳,改为列侯,有具体的封邑,按封邑大小,又可分为县侯、乡侯、亭侯三个亚等;第三级就是关内侯,无特定食邑,但有食禄,也就是说,按照一定的户数吃租子。

    于是等到是勋返回许昌,朝廷便下诏,封其为关内侯,食邑二百户,随即颁下了新的印章和绶带。是勋一开始挺得意,几乎脱口而出:“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从此我也是金印紫绶,位比公卿啦!

    可是从袋子里掏出印章来一瞧,他就有点儿郁闷。首先,说是金印吧,其实只是黄铜刻的,好吧这年月铜亦名为金,金则名为黄金。铜印就铜印吧,可是为啥关内侯印的印纽好死不死就是一只小王八呢?还高高抬起它那不文的龟头……

    好吧,王八这词儿。以及其引申义,还有龟头之类的特指义项。那都是后世才产生的,这年月只有“龟鹤延年”的说法,也就是说乌龟乃长寿之象征也。可不管怎么说,自己瞧着那小东西也还是别扭。

    受拜、陛见已毕,是勋终于踏实下来了,乘着车得意洋洋地返回家中。曹淼抱着孩子,带着家人奴仆。一起大开府门迎接,是勋一下车就先把闺女给抱了过来,仔细一瞧,不错。几个月不见,小丫头肥壮了许多,就跟她哥有得一拼了。

    哈哈哈,吾有肥崽一个、胖妞一枚,此生亦无所憾也!

    正乐和着呢。没想到小丫头突然嘴巴一瘪,大声啼哭起来,倒搞得是勋手足无措,心说我专门学了抱孩子的技巧啊,这回应该抱得没错啊。曹淼匆忙把孩子给抢过去。朝是勋横了一眼:“夫君在关中,可曾杀过人?”是勋连连摆手:“吾何敢杀人——倒是见了几枚首级……”

    李傕等人的脑袋他是没敢瞧,可是那晚长安城内大乱,陈宫就派人把马玩等人的脑袋也没抹石灰,也没装匣子,直接摆在盘子上就托过来了,是勋不想瞧也瞧见啦。

    曹淼皱眉道:“定是因为如此,夫君身上有杀气、丧气,吓着了我儿。还是快去洗沐干净了,再来抱孩子吧。”是勋心说你这就是迷信,况且我进许都先要觐见天子,哪儿敢满身风尘地就上殿啊,早在城外亭中就洗过啦——不,再往前推,见过马玩等人的首级以后,到今天有俩月了没有?我怎么可能一直不洗澡,把什么杀气、丧气的留在身上!

    不过算了,这种小事儿没必要跟老婆争辩,况且对于这时代的人,想要破除迷信也任重道远,咱还没那么多闲空去搞教化。先洗澡就先洗澡,终究在家里洗澡,跟在外面洗是绝然不同的。

    这年月当然没有淋浴,可是勋也受够了木桶浴,他在入居许昌,有了自己的宅邸以后,就按照后世的习惯,尽可能地进行了一番改造,比方说让木匠刨了个似模似样的坐便器,免了蹲坑之苦——除非天气实在寒冷,或者正当半夜,他是从不坐马桶的,宁可多跑几步去东溷。

    至于洗浴,他专门修了间澡堂子,模仿影视剧里瞧来的古代日本人的法子,用木板拼了个大澡盆,近一丈长、四尺宽、五尺深,在里面可坐可躺,不知道有多闲适。澡盆不是活动的,直接砌在地上,下挖甬道,以砖铺壁,可以填上柴烧火,不必要回回让佣人拎着木桶来蓄热水,你跟外面按我的吩咐吹火或者减柴就得。

    于是是勋便听了老婆的话,前往澡堂,去泡了一个爽,完了趴在旁边的木榻上,有专司其职的仆人进来给他好好地搓了一回背,涂上皂角,最后再舀热水冲净。是勋趴在那儿,就挺怀念当年小丫嬛月儿给自己搓背的感受,真可惜啊,月儿还在城外庄院之中,而且曹淼也不肯让侍女来见到老公的裸体——那你倒是自己来给我搓背啊!

    当然啦,曹大小姐是不会干这种粗活儿的。

    洗完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是勋就奔了自己的书房去了。他书房里布置的家具几乎全是明清范儿,有桌子有椅子,当然也按照二十一世纪的新理念做了一定修整,使其更符合人体工程学。是勋自然是没有学过啥人体工程学的,但椅子要怎么做才能坐得舒服,多试验几次,自然能够找到窍门儿。

    ——是家的匠人当中,木匠是最吃香的,老爷总有奇怪的活儿派下来,而有活儿就有奖金,不必光有口饭吃……

    是勋跟加了软垫的靠背椅上一仰,把两条腿很不雅观地朝前伸了出去,抻个懒腰——反正在自己家里嘛,又没有外人,怕的什么?随后呼唤一声,鱼他就躬着腰跑进来了,手里抱着一大捆竹简、木牍,跟是勋禀报他出门这几个月来,家中的各项事务和财政收支。

    是勋斜眼瞟着鱼他,心说你很快就不必这么辛苦啦,等咱们工坊建起来,把纸造出来,这点破事儿,你胳肢窝底下夹个薄本子就成。他在进城之前,就吩咐把造纸工匠们先安排到城外的庄院中暂住,城内的府邸空间有限,容不下那么多人。

    鱼他一条条,一项项地说下去,说到这数月间都有哪些客人来拜。是勋奉命出使,朝中的同僚都知道,不会挑他不在家的时候上门,其他想来走门路、套交情的士人,他也懒得多搭理,等他们再次上门就是了。可是就中突然听到一个名字:“有位琅邪阳都的诸葛先生……”

    是勋不自禁地就把腰给挺起来了——虾米?难道说诸葛亮真跑许都找我来了?赶紧要过名刺来瞧,就见上面好一笔端正的隶书——“琅邪阳都诸葛瑾”。

    哈哈哈,吾欲得其一龙,却不料先来一驴!

    诸葛瑾没跑江东去投孙家,先跑许都来了,甚好,甚好。话说这位诸葛老大,也管过民政,也领过兵马,就跟他弟弟一样身兼文武两道,只是各方面都要差上很大一截,民政方面几乎没啥出色的地方,领兵也貌似尽打败仗了……不过嘛,先把诸葛瑾拢在手里,说不定就能把诸葛亮也给勾引过来。

    话说,不知道这位诸葛子瑜,会不会跟王粲很说得来啊……王仲宣有一怪癖,最喜欢听驴叫,在家中养了好几匹健驴。蔡琰对她这个新老公各方面都挺满意,就光这一点儿受不了,身居西院之西,让把驴子养在东院之东——老公你想听驴叫就自己跑过去听,我可欣赏不了那般“雅声”。

    是勋越想越远,半天不搭腔,还跟那儿无意义地面带微笑,鱼他招呼了好几声,才把他的思绪给扯回来。于是是勋就问啦,这位诸葛瑾是啥时候来拜访的啊,他还在都中吗?居于何处?

    鱼他禀报道:“上月既望来拜,现仍在都中,专候主人归来。据说因其同乡之谊,暂居太仓令的府中。”

    是勋点一点头:“樊普啊……”

    太仓令樊普,是勋一向跟他没啥往来,也不记得他是哪儿人了——既说是诸葛瑾的同乡,那应该是琅邪人,甚至说不定就是阳都本地,或者附近的临沂人。如今想起来,这位樊太仓,有机会倒要好好地结识一下,拉拉关系,当然,也不可太亲密了,免启曹操之疑。

    因为献帝驾临许都以后,立刻就策贵人伏氏为皇后,伏皇后的老爹是中散大夫伏完,老娘樊氏,而这位樊普正是樊氏的同胞兄弟,换言之,他是伏皇后的亲舅舅。然而跟姐夫伏完不同,樊普跟曹操走得挺近,是勋本人也在司空府中见过他几回,只不过往往是勋来了他正要走,或者是勋要走他刚刚来,没机会做啥深谈。

    当下想了一想曹、伏、樊三人之间的关系,自己肯定要牢牢抱定曹操的大腿,伏完可以完全不理,这个樊普嘛,不妨见上一见,起码混个脸儿熟。嗯,我今晚就去拜访曹操,然后明天吧——“明日我要去樊太仓府上相拜,汝可先去准备。”

第二章、初晤诸葛

    是勋当日黄昏时分便去司空府上拜见曹操——他是先在家用完了膳去的,那寡淡的曹家饭,能免则免吧。

    就见曹操挺忙,一只手笔不停挥地在批阅公文,另一只手还抓着麦饼往嘴里填呢。门客领了是勋进来,他只是抬起眼来略点一点头:“宏辅来了,先坐。”然后就又埋头工作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曹操也吃完了,工作也终于告一段落,这才站起身来,主动凑到是勋身边儿。门客把是勋所绘的那幅中国地图的副本摊开在案上,曹操开门见山:“此番镇抚关中的详情,还须宏辅为操解说。”

    是勋这一去两三个月,随时都有快马把情况传报给朝廷,但公文上文字简省,还有很多内情不方便公开说的——比方跟吕布俩一搭一档逼反了关西诸将,等等——所以曹操得当面跟他问个明白。

    两人一直说到半夜,曹操才终于宣布散会,说:“宏辅跋涉劳乏,还是早早回家安歇吧。”是勋心说这都几点了,你才想起来放我走啊,眼瞧着我今晚没啥时间和精力满足下半身的幸福了……可是他还有话要说,当下微微一揖:“尚有一事要请示主公。”

    曹操说你讲,是勋便禀报道:“此番荐于曹公幕中的司马懿,随勋途经雒阳时曾有建议,朝廷既重开太学,便应当再立石经,以利天下学子。”

    他这话得赶紧说,虽然不打算贪了司马懿的功劳,但终究是自己开口跟曹操讲的,事情若成,总有自家一份功劳;司马懿已经准备要入曹操幕了,万一他不等自己上禀,先跟曹操开口。那自家就一点儿功劳都分润不上了呀。

    曹操闻言,垂下眼睑略想了一想,微微点头:“也好。”他本人对经学并不怎么感兴趣。然而立石刻经,这终究是不小的面子工程。是能给朝廷脸上增光添彩的,再加上也就费点儿人力(还是他平常不怎么用得着的学者之力),未必能费得了多少物力,那想干就去干吧——“吾明日便上奏天子。宏辅以为谁能担此重任啊?”

    是勋主动申请:“勋愿主理此事。”曹操一皱眉头,心说你还真想把大力气都花在治经上吗?那可有点儿浪费啊……不过转念再一想,反正是勋现在官居侍中,没有明确的职权范围。闲着也是闲着,与其成天被皇帝叫进宫里去讲经或者论诗(就跟他当议郎那会儿似的),还不如去负责石经哪。反正也就是一掌总的事儿,总不成他亲自去定经。亲自去写经,还亲自去抄锥子刻石头不成吗?自己要有什么别的分派,也随时都能把他给揪回来。

    “既如此,有劳宏辅了。”

    是勋谦逊两句,说我比起主公您来。哪儿算得上操劳?但是随即就说:“勋才返都中,繁冗之事纷至沓来,还请主公晚几日上奏天子,权当与勋多几日休沐了。”曹操“哈哈”大笑:“便依宏辅,且去歇息吧。”

    在往见曹操之前。是勋本来计划第二天就去拜访太仓令樊普,顺便见见诸葛瑾的,可谁料身在官场,事不由人,他前脚才刚准备让鱼他先去樊府上打个招呼,外面就又递进来一大摞名贴,有欲来访的,有请赴宴的,瞧得是勋是眼花缭乱——啊呀,咱如今真真正正算是红人了。

    本想让吴质帮忙处理一下的,可是突然想起吴季重已经被署了鄢陵令,不日便要离开自己前去赴任,算了,不麻烦他了,还是让韦仲将来负责送往迎来这摊事儿吧。当即吩咐鱼他,把相关事宜都交给韦诞,同时嘱咐:“便道我远途才归,今日谁都不见,宴皆不赴,明日、后日,按其高下亲疏,排个次序出来。”

    开玩笑,回来第一天当然要去司空府上拜曹操,而不能先见其他官员,这是个政治立场问题。

    可是这么一排次序,是勋就一连好几天都没得着闲空去拜访樊普,结果到了第三天,诸葛瑾倒自己找上门儿来了。那日是勋正好前往孔融府上赴宴,让诸葛瑾在门房里溜溜儿等了一下午,直到红日西坠,才终于见到这位正当红的是侍中。

    是勋才刚下车进门,鱼他就凑上前禀报,说诸葛先生来了。是勋转头一瞧,果然见到一个瘦子躬身立在门旁——啊呀,这位就是面长如驴的诸葛瑾吗?相貌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诡异啊。

    诸葛瑾跟是勋年龄仿佛——要是按阿飞的实际年龄算,可能对方要略大上一两岁——身高接近一米八,脸不但长,而且窄,但五官颇为周正,头发、胡须全都梳理得一丝不乱。

    他瞧见是勋望向自己,赶紧拱手作揖,是勋也还礼,问:“卿即诸葛子瑜?”诸葛瑾连忙道了声“是”,然后说:“小人枯坐良久,终于得见侍中,不胜之喜。”是勋疑惑地瞥了一眼鱼他,鱼他低声道:“诸葛先生午后便来啦。”

    “既如此,可曾用过膳食?”

    诸葛瑾垂着眼睑,老实地答道:“尚未。”是勋一皱眉毛,怒斥鱼他:“如何不准备酒饭,这是我家的待客之道吗?!”

    鱼他跟他主仆多年,早就熟悉了主人的脾性,明白什么时候是真发火儿,什么时候是发火儿给别人瞧的——比方说这次——于是赶紧躬身作揖:“是小人的疏忽,这便去准备酒菜,款待诸葛先生。”

    诸葛瑾急忙摆手推辞:“不必了……”是勋朝他微微一笑:“某先去更衣,卿且堂上用膳,稍待某便前来相陪。”

    堂堂侍中,见了面二话不说先赏饭,然后还要“前来相陪”,诸葛瑾真是受宠若惊啊。他心说我有那么大面子吗?还是正如老二所说,当日是侍中——哦,那时候还是是从事来着——确实挺看好他,还打算直接带他去兖州就学,而我是沾了老二的光啦?

    他这点儿猜得真没错,确实是沾了他二弟诸葛亮的光,否则以今时今日的身份差别,是勋就未必会对他那么客气——原本历史上的江东群臣,除了周瑜、鲁肃、张昭三个,还真未必有谁能让如今的是勋折节下交。

    哦,纯武将暂且不计在内,否则的话——甘兴霸若来了,是宏辅大概也是会主动凑上去的。

    是勋先奔了后堂更衣,鱼他则把诸葛瑾让到堂上去,吩咐奴仆赶紧给置办酒食。时候不大,这边儿食案才刚端上来,是勋就穿一身便装出现了,先朝诸葛瑾略施一礼,然后在主位坐下。

    诸葛瑾开口就是:“冒昧来拜,还请侍中勿罪。”是勋心说这种套话你就不必要说啦:“请先用饭,某已吃过,便以水相陪了。”他瞧着诸葛瑾的神情有些拘谨,便开始询问对方家中的一些情况:“青州琅邪,某是去过的,卿兄弟后居襄阳,某也去过……”他本是八卦高手、套话专家,诸葛瑾还没吃完饭呢,其来意就被探了个底儿掉。

    原来那年是勋奉命出使荆州,在襄阳学宫内见到少年诸葛亮,勉励了几句,诸葛亮回去就跟叔父诸葛玄,还有兄长诸葛瑾说啊,说这位兖州的是从事果有真才实学,我若长大,必去访其求教。完了又建议,说我年岁还小,若欲千里跋涉,叔父定然不允,不如大兄你先去兖州投在是从事门下吧。

    诸葛瑾闻言就笑,说汝得见彼人,我却未曾得见,汝觉彼人有才,我却觉得未必——传闻他在学宫所言,徒逞口舌之利耳,如此纵横家的手段,你合适学,我向来木讷,却未必合适。

    本来话就说到这儿了,倘若天下局势不继续向前发展,或许诸葛兄弟跟是勋之间要很久以后才会产生交集。然而自从是勋打青州迎来了郑玄,请天子聘五经博士,重开太学以后,天下有志于学的士人莫不心向许都,消息传到荆州,诸葛瑾也不禁跃跃欲试起来。于是他去央告叔父诸葛玄,说我想去许昌上太学,不知道叔父能否相助?

    汉代还没有考试制度,上从官员的出仕,下到太学生的资格,基本上都得靠“荐举”,也就是地方官员或者朝廷大员向朝廷和各级衙门推荐。至于太学生,按旧规是由地方官选拔,公车送入京中,或者直接由太常指定。因此诸葛玄就皱着眉头答复侄子:“吾闻朝廷新开太学,诏书到时,刘牧却未荐一人前往,如何肯荐汝?而今朝中之王太常(王绛),吾亦从无往来,无可相荐啊。”

    诸葛瑾告诉诸葛玄,传言说如今的规矩有所改变。因为天下动荡,很多地区都脱离了朝廷的掌控,所以做官也好,做太学生也罢,靠老规矩是选不上几个人来的,朝廷因而下旨,二千石以上皆可举荐太学生——如今太学里一半儿学生就都是郑门弟子,理论上可算是大司农郑玄所荐。

    因而诸葛瑾就问了:“叔父及先父昔日相识,可有官居二千石的,可以荐举小侄么?”

    诸葛兄弟的父亲诸葛珪,官至泰山郡丞,叔父诸葛玄则官至豫章郡守,照理说不应该不认识个把二千石——要是诸葛玄还在郡守任上,他自己就能推荐侄子。可是朝廷多年动荡,高官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诸葛玄绞尽脑汁,也就光想起一个故友樊普在都中做官,而且还不到二千石。

    诸葛亮在旁边出主意,说我昔日所言那位是从事,据说如今仕朝为议郎(他这消息滞后,其实这时候是勋已经是少府丞了),乃曹司空的心腹之人,要是他肯帮忙,请司空推荐于你,那不是很光彩吗?诸葛瑾说开玩笑,人家跟你又没啥交情,不过一面之缘而已……

第三章、食蒉之思

    虽说叔父没想到啥可以拜托的二千石,不过诸葛瑾还是执意要跑一趟许都,终究道儿都是自己踩出来的,说不定就能撞见几个父亲、叔父的故人,比如樊普之类,即便官不甚高,或许就能在啥朝廷要员面前说得上话。因此他整顿行装,便从襄阳千里迢迢跑来了许都。

    到了许都先找樊普,把自己的愿望一说,顺道儿还提了舍弟跟是议郎有一面之缘。樊普说我可以请姐夫伏完推荐你,不过建议你还是先去探探是勋的门路,是宏辅如今不但贵为二千石侍中,而且是郑康成的嫡传,太学都为郑门弟子所把持,他要是肯举荐你,你将来的求学之路要通坦得多啊。

    诸葛瑾闻言大喜,赶紧就要去是府拜见。樊普说,是侍中如今出使关中,不在都内,不过你可以先去递张名刺,以示诚意,安心在我这儿住下,等他回来再去求见不迟。

    前因后果便是如此,是勋一听,原来诸葛子瑜是求学来的,好事儿啊,他文不成武不就,但天生是个聪明人,说不定走经学这条道路,还能给郑门添砖加瓦呢。再说我推荐了他,也算施之以恩,等过两年诸葛亮长大成人了,就可命他写信把兄弟也叫过来上学。

    你别看原本历史上诸葛亮不肯过江东去帮老哥,那是因为他思想成熟了,瞧不大上东吴那点点儿基业,咱要是在他刚成年还未成熟的时候就先捞了过来,那以后还跑得了吗?再说了,如今刘备是啥德性?要地盘儿没地盘儿。要名声也没名声,不信诸葛亮还肯辅佐他——难道刘玄德还能跑许都来“三顾太学”不成?

    因而是勋是满口应承,当下便写了荐书。话说司马懿的三弟司马孚此时亦在太学就读,就也是是勋推荐的。他心里还挺得意,我左司马、右诸葛,鲁肃在当中……只可惜司马不是仲达,诸葛也非孔明……

    诸葛瑾酒足饭饱,捧着荐书欢天喜地而去。

    送走了诸葛瑾,韦诞又递上来一厚摞请宴的牍版,顺口还问:“未知主公打算何日出城去修建造纸作坊啊?”是勋一边翻看,一边苦笑道:“吾亦思出城去见妾、子,奈何事务繁冗啊……”突然翻到一片木牍。瞧得他就是一愣——唉,这人啥时候到许都来了?

    只见牍片上的署名是:宁淮将军关内侯丹扬许耽。

    是勋叫了两名一直留在许都的门客来打问,得到回复,说就在两个月前,朝廷下诏,拜许耽为宁淮将军,封关内侯,要他进京述职,可是一进京就不放他回去了,曹公亲自指定了宅邸。还命曹豹把许氏家眷也送入了都中。

    是勋心说别问啊,曹操这是要羁縻许耽,吞了他的丹扬兵,同时也消除陶商可能的独立倾向——不禁笑道:“此真好计也。”一名门客急忙附和:“臣有友人在尚书台,近闻有意召陶使君为太常,以代王公。”是勋不禁捻着胡子想,曹操要是把陶商也给圈入许都,那么派谁去做徐州刺史呢?自家的老丈人兄弟俩有没有机会?

    他想要踏下心来,好好考虑一下后陶氏时代的徐州局势。可是不知道怎么的。眼前却总是浮现出一个袅娜的身影来,还有那白皙如玉的肌肤……嗯。许耽的家眷都已接入都中,那自己要去赴他家的宴,有没有机会见上女主人一面呢?

    当即批复。明日即往许耽府上赴宴。

    第二天一早起来,洗漱毕了,穿戴整齐,是勋就乘车前往许耽新盖的宁淮将军府。门子通报进去,许耽大开府门,亲自出迎。他们俩一个侍中,一个杂号将军,都拜了关内侯的爵位,品秩相当,因而是勋赶紧下得车来,连称不敢。许耽“哈哈”大笑:“你我故人也,毋须多礼。”伸出蒲扇大的手来,一把攥住了是勋的腕子,扯着他朝门内便走。

    是勋心说你老兄这热情得有点儿过分吧,咱俩也就曾在徐州见过一两面,哪有什么交情?我是贪汝妻之美色才来的——其实倒未必敢有啥觊觎的心思,可是能见一眼也好,要光只见你这丑汉,我有病才来呢——而你不但设宴相请,还如此热络,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究竟贪我点儿啥呢?

    许耽把是勋让进正堂,分宾主坐下,随便寒暄了几句。看起来,这位徐州的丹扬大将彻底是个粗坯,并不怎么会说话,而是勋打进来以后就悄悄地斜眼睛到处寻摸,心说甘氏会不会肯出来见我一面呢?所以许耽说一句,他就回一句,也没花心思在聊天上,眼瞅着就有点儿冷场。

    好在这个时候,侍婢们端上食案来了,是勋打眼一瞧,貌似还挺丰盛,而且……这是许耽从徐州带来的丫头吗?还是在许昌现找的?就都是中人以上之姿嘛,而且满头珠翠,身披绫罗,穿得还挺高级——老许本人丑归丑,品味倒还不错。

    食物挺多,两名侍婢根本就端不过来,食案上也就光摆着食器而已,后面还有数女,或提着食盒,或端着酒罂,就中只有一女空着两手。是勋一眼瞧去,就不禁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发热,不禁心说:果然,牛粪已经见了,鲜花还会远吗?

    赶紧站起身来施礼,口称:“许夫人。”许耽倒是挺纳闷儿,心说我府里绝大多数丫嬛是都沾过身了,所以给她们穿得全挺不错,甘氏为此还见天儿地不高兴,光我瞧过去,就没见正妻穿得比丫嬛好多少,怎么是勋一眼就能认出来呢?——“是侍中曾识内子否?”

    是勋赶紧解释:“昔在徐州,先牧陶公遇刺之后,勋曾往内室探问,时尊夫人尚未出嫁,于陶牧身旁服侍,曾有一面之缘。”

    许耽点头,伸手招呼甘氏:“既是故人,可来相见。”是勋心说你这不是废话嘛,你把老婆叫上来难道不是为了跟我相见的?难道只是为了帮忙来摆案子、布菜、斟酒的?赶紧问:“夫人何不坐下同食?”

    那时候一般情况下,男女不同席,也很少跟一块儿吃饭——夫妻之间另说。但这不跟后世似的是相关礼教的绝对禁忌,想破例也不是不可以,而且既然人家老婆亲自上堂来跟自己相见了,那么客气两句“坐下一起吃吧”,也很正常啊。

    当然啦,甘氏婉拒也很正常——她双手扶在腰间,微一屈膝:“贱妾岂敢与君子并食……”是勋这还是第一次听到甘氏开口讲话——前回在陶谦的病榻前,她始终保持沉默——就觉得这声音柔柔的、糯糯的,不似莺啼,而似鸾鸣……好吧,鸾凤是啥叫声,谁都没听到过,但理论上斯鸟体大,就不跟黄莺似的叽叽喳喳虽清脆但不够委婉。甘氏的发声不算很清亮,但极柔和,听上去如饮醇醪,使人从心窝里就要欢喜起来。

    是勋在心里提醒自己:别着迷,更别失态。话说前一世在影视剧里,你啥女声没有听到过?从娇媚的“雅灭蝶”到粗爽的“欧巴”,说人话的说鸟语的,各种声线都不陌生吧?为啥这甘氏才说了一句话,你就会全身发软呢?

    再瞧这甘氏,身上基本着素,发髻插着银钗,配合那白皙如玉的肌肤,整个儿晃得人眼晕——原本历史上刘备也是这么打扮她的吧,所以才能把她跟玉人并列在一起……

    耳听得甘氏继续说道:“妾浅识烹饪,为侍中做得几样小菜,望能入口。”是勋心说怎么的,你亲自下厨做的菜?啊呀我今天真是好口福,这肯定得细心品尝一番了。可是随即心中又一警醒:不但把老婆叫出来跟我见面,还让老婆亲自下厨给我做菜,许耽这么奉承我,究竟为的是啥?付出越多,说明想得到的越多,我可得小心一点儿,不能被美色所惑,轻易上了他的套儿啊!

    再者说了,这美色是你老婆,我也就只有瞧着流口水的份儿,这要是你的妾侍或者婢女,甚至是妹子、侄女,直接送了我才有意义啊!就只是让我来你家饱饱眼福?这许耽不老地道的……

    正琢磨着呢,食案全都摆好了,是勋低头一瞧,食器颇为精致,然后端上来的第一道菜是……我靠这是啥来!

    理论上头道应该是蔬菜,常见的就是拌生菜,偶尔也有抄过滚水,或者干脆煮熟的。是勋认得这道菜,主料是蒉,也就是后世常说的苋菜,软趴趴的摆了一小盘,肯定是熟的。但问题是,这就不似是煮熟的啊,汤汁上映着堂外阳光那一个个小圆点是什么?这、这、这是油花儿啊,这分明就是一道炒苋菜啊!

    他忍不住就毫无礼貌地抢先拾起筷子来,夹了一口苋菜纳入口中——啊,没错,其味甘爽顺滑,就不禁让他想起了前一世小时候母亲做的炒苋菜来了。想那时候生活还不算很富裕,家又近郊,全家人经常一起跑荒地里去摘野苋菜,回来母亲就会拍点儿蒜瓣儿给炒一大盆,自己不但难得地抢着夹素菜,完了还会用那泛红的汤汁浇米饭吃……

    日月穿梭,更重要的是时空倒转,自己已有多少年不尝此味了?想到这里,就不禁眼眶湿润,几乎潸然而泪下。

第四章、豆中有膏

    是勋前一世曾经看到过一种说法,说“炒”是中国所独有的烹饪方式。这种说法对不对的他真不清楚,话说古代中国无论物质文明还是精神文明,都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走在世界的前列,先进自然就会辐射,辐射自然就会引发模仿,别国有没有把“炒”学了去,甚至学会以后还顺带抢走了发明权?不深入钻研一下这个课题,还真是说不清子丑寅卯来。

    那么“炒”在中国是什么时候才发明出来的?有人说是南北朝,有人说是唐朝,但起码到了宋代,应该已经比较普及了。那么再往前推,在是勋所穿越来的这东汉末年呢?非常遗憾,起码就是勋本人而言,还没有发现谁会炒菜。

    没人会不要紧,咱可以发明啊。是勋自来到这一世,或者更准确点儿说,是进入了上流社会以后,说不上真正的锦衣玉食(因为曹家讲节俭),那好东西也是吃了不少啊。什么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草窠里伏的……可有一样,烹饪手法比较单调,基本上不是煮就是烤,就从没见过炒菜。他实在怀念前一世炒菜的滋味,所以就想自己钻研一下来着。

    那么炒菜都需要些什么原料和工具呢?首先是铁锅。“锅”这个字原本是个方言俗字,而且不是指烹饪器,是指马车车毂上的小铁圈,本名为“釭”。扬雄在《方言》中说:“车釭,燕、齐、海、岱之间谓之锅,或谓之锟。自关而西谓之釭,盛膏者乃谓之锅。”也就是说,关东把各种这类小铁圈都叫做锅或者锟,关西地区则只把其中专门贮存油膏用以润滑毂轴的那种叫做锅。

    说白了吧。就是勋所知,这年月只有用以煮食的“镬”,而没有用以炒食的锅。

    当然这玩意儿并不难搞,是勋早就已经画好草图,找铁匠打造出来了,还一造就是两口,一口双耳,一口单边装木柄。然后他又画图,让自家木匠做了好几把不同尺寸的锅铲。好。工具齐备,于是是宏辅喜孜孜地就让奴仆在灶中生起旺火来,自己卷起袖子,架锅上灶,打算要大显一把身手了。可是随即他就悲哀地发现——我靠厨房里没有油!

    要说彻底没有油,也不准确,房梁上就挂着好几块大肉呢,想熬油还不简单?可是是勋前一世炒菜就全是用的菜油、豆油、玉米油、调和油,总之是素油,这用荤油炒菜……好吧。勉强试一下吧。

    试验的结果是彻底失败,他用荤油炒素菜,不但一不小心就要糊锅,而且出锅的菜略微放凉一点儿,其上便白花花的一层油膏,瞧着就让人腻味。不成啊,还得找素油。《氾胜之书》里就曾经写过:“豆有膏。”可见这年月是已经发明了榨油技术的,但问题是——到处打问,十个人里面有九个人茫然不知。剩下一个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啥。菜、豆之油?我听说过的;哪里能弄到?不清楚啊。

    其实是勋前一世最喜欢吃烤串儿,无论荤的、素的。山珍、海味,都觉得还是搁火上烤烤最香。可是到了这一世,整天不是煮就是烤。他反倒格外想念起炒菜来,而且人总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是贪馋,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

    他一直想,等我真正生发了,有闲钱了,就圈一大票人专门研究从大豆里面榨油出来。只是造纸他多少还能摸着些门儿,可以自己尝试着捣麻、沤麻——虽然最后还是失败了——怎么榨油,那是一点儿思路都欠奉啊。虽然有了自家的庄院、田地,有了一点儿闲钱,可还真不敢往这彻底没谱又只为满足口腹之欲的研发无底洞里扔。

    所以呢,只好暂且放弃炒菜,顶多也就是化块黄油煎牛排吃——问题这年月耕牛是不容许随便宰杀的,病死的又不敢吃,只有那自然老死的,还可能分到一两块肉,简直比郑康成还要老……

    可是他料想不到,今天竟然能够在许耽府上,不期而然地吃到了炒苋菜——虽然正当冬季,这苋菜明显是干货,口味要差了一些。多年的期盼一朝而得,再加上不禁使他想到了自己前一世的少年时光,你说他又怎能不既感且伤,几乎潸然而泪下呢?

    话说这种情景只可能出现在漫画中或者无厘头喜剧片里吧——真是太~好~吃~啦!为什么我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呢?哦洋葱,原来是洋葱来的……

    看到是勋这种表情,许耽就大为疑惑,心说我老婆做的菜有那么难吃吗?你用得着这就要哭吗?急忙询问,是不合您的口味么?

    是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先朝甘氏笑笑,然后再转向许耽:“非也,尊夫人之技,天下无对。只是这般烹饪之法,唯先妣略通一二,自勋失恃后,再未得尝也,故而有感而伤。”

    许耽点一点头,放下了心中的石头——原来是你娘曾经给你做过这种菜,自打你娘死后就再没吃到过,这是想念其亲,故而伤感——“侍中真纯孝也。”

    是勋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于是转头去问甘氏:“此烹饪之法,要以素油……这个……”甘氏接口道:“妾乡间名之为‘炒’。”是勋心说我当然知道是炒,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你们用的是别的词儿呢——“以素油炒菜。自先妣故后,勋亦多番尝试,然无素油可得也,不知夫人……”

    许耽“哈哈”笑道:“豆中有油,可榨而得也,此非寻常人所知。内子能为此,故而我府中亦专有榨油之匠,侍中若爱此物,可相赠数瓯。”

    是勋大喜,赶紧站起身来朝许耽深深一揖:“如此。感念不尽!”许耽连连摆手:“小事尔,何必相谢?侍中既爱此菜,可多食一些。”

    于是正式开筵,是勋眨眼之间就把一盘炒苋菜给餐了个一干二净。只是等他吃完了抬起头来,才猛然发觉——咦,甘氏啥时候走了?啊呀,未能多瞧她两眼,实在是亏大了呀。

    再低头瞧瞧光剩下红色汤汁的菜盘,不禁心道:“所谓‘饱暖思淫欲’,口腹还在下身之先,此言诚不谬也!”当下端起盘子来,“唏里呼噜”。把菜汁儿也给嘬了个干净。要不是在人家做客,而是自己一个人窝在家里品尝,说不定还会很没风度地伸出舌头去舔……

    只是可惜的是,真正的炒菜也就开头这一盘而已,后面什么烤野鸠、拌鱼脍、酿羊羔、蒸腊肉,虽然味道也很不错,是勋吃着也就没啥惊喜了。他这几天到处赴宴,论起烹饪之精致可口来,甘氏的手艺可入前三,但也还到不了独占鳌头的地步。

    他心里又想着甘氏。又念着炒菜,许耽说了些什么,也便顺口敷衍而已,浑没往心里去。直待告辞出来,载着许家相送的两大瓯豆油,喜孜孜返回家中,才猛然想起——许耽那家伙如此礼下于我,必有所求啊,他究竟求的是什么呢?最可恶这般粗人却不肯明说。要学人家拐弯抹角。奈何我今日却没心思猜你肚子里有几条蛔虫。转念一想,却又不禁莞尔:时间还多得很哪。自己肯定还会跟那丑物打交道——即便不为了甘氏,也得为了炒菜啊——且待他日,再仔细从他的言谈中探求真意好了。不着急。

    是勋一返回家中,立刻就让从人抱了豆油,随他往厨房去。厨子刚准备完了下人的吃食,正打算息火,猛然瞧见主人背着两手,满面急切地快步过来,心中就不禁一寒啊,心说难道我偷主人家剩肉的事儿被发现了?赶紧垂手相迎。然而主人只是一边卷袖子,一边关照他:“把火再升起来。”

    厨子心说你卷袖子做啥?难不成要打我?可是为啥还叫生火了?莫非要用火来烤我么?也太残忍了吧!吓得双膝一软就跪下了:“小、小人有罪!”

    是勋愣了一下,突然间将面孔板起,恶狠狠地问道:“汝是谁遣来的,老实交待!”厨子莫名所以:“什么谁遣来的?小人不是主母从徐州带来的么?小人在徐州曹家,已经三代为厨了,本不该贪图这些蝇头小利,只是近日家中孩童病后体弱,故此盗得一块肉,给他熬些汤吃——主人恕罪!小人愿从俸钱里按市价扣除。”

    原来是偷肉吃,这是小事儿。是勋长出了一口气,把嘴一撇道:“快起来,我叫汝做些什么,汝便做些什么,做得好时,便赦汝无罪——先把火升起来,再取我的铁锅、菜铲来……取鸡蛋、葱韮来。”

    厨子抹了一把额头冷汗,急忙从命照做,先升起火,又把那主人家从城外庄院中特意取来却不知道做什么用,只叫好生保养的铁锅和木铲等物搬将出来。是勋一口气磕了六个鸡蛋,撒些盐粒,用筷子搅匀了,又命小工将干韭菜和小葱切碎,拌在一起,然后架锅上灶,倾些豆油,待油热了,便将蛋液倒入——

    “嚓”的一声响,吓得那厨子不禁倒退两步。是勋斜了他一眼:“好生看了,我只教这一次,日后这菜便要你来做——此般做法,名之为炒。”取过木铲来急翻数下,当下一股诱人的香味便扑面而来。

    后世有谚云:“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却不知如今是“一滴油想煞巧辩人”。是勋眼瞧着锅中黄澄澄、香喷喷的炒鸡蛋,就不禁内心如煮,百感交集。想起前世曾经看过一部网络小说,秦始皇逆穿到了现代,隔两年又返回自己的时代,然后为了一碗番茄鸡蛋面而日思夜想,茶……酒饭不思。对比自己的遭遇,可知那作者写得实在深刻,定然也是吃货一枚无疑了!

    正在感怀加得意,忽听门外传来曹淼略有些恼怒的声音:“夫君你在做些什么?!”

    ps:

    一会儿去接孩子,这章提前发出。

第五章、大国小鲜

    是勋和曹淼结缡两年有半,但是聚少离多,缺乏深入的交流。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一颗心念兹在兹地总在小罗莉管巳身上,对于身高腿长、小麦色肌肤,可能更符合自己前一世审美的正妻,却总是没太大兴趣谈感情。

    有时候扪心自问,或许因为自己前一世乃是三代贫农,根儿红苗儿正(虽说从少年时代就彻底城市化了),而这一世刚穿过来的时候更是穷苦到了极点,加上前世所受的教育,所以对底层社会天生有一种亲近感。他时常蹲在地头儿跟管亥、白老五聊天,也觉得比在士人群中厮混要轻松、踏实得多。因而虽然小罗莉性格简单,外加文盲,身上种种缺憾,在自己看来,也比正妻身上源自士人家庭的优越感要来得容易忍受——再说了,那曹淼也只有大家小姐的优越感而已,却缺乏大家小姐的文化素养,跟自己就没多少共同语言。

    或许曹淼也因为女性天生的敏感察觉到了这一点,才会天然排斥小罗莉的吧?

    然而既已娶之为妻,除非突然天降什么不可抗的因素(比方说曹家再度分裂,他必须要在曹操和曹宏兄弟之间作出抉择),终究是要跟曹淼过一辈子的。本来嘛,今生得遇小罗莉那是异数,因长辈之命迎娶曹淼才是定份,人是社会性的动物,在目前的社会环境下,抛开婚姻而奢谈感情是无意义的。是勋跟曹淼没啥感情,但他希望能够逐渐地培养出感情来,从而维系婚姻。也保证在努力向上攀登的同时,自家后院不会起火,不会扯什么后腿。

    因此他也尝试了解和分析曹淼的性格。总而言之,这丫头虽然就外表而言。与小罗莉燕瘦环肥截然不同,但内在的性格却有近似之处,一样的坚毅强悍、思维简单,行动在思想之前,外加文化素养很低……

    当然也有不同之处,首先是曹淼既然出身在一个士人家庭,就很清楚自己的短板,随着老公的文名越来越响,她意识到不加紧充实自己。就很难约束住老公,进而维系住婚姻——她始终觉得要不是自己入门在先,而是勋又不忍使蔡琰为妾,那俩才是天生良配。所以自从那次半文盲的本质被揭破,遭到是勋呵斥以后,她就开始主动地加强自身文化方面的修养。曹淼并不愚笨,学习的成果说不让令是勋欢欣鼓舞,倒也不至于让老公黯然神伤。

    其次,曹淼还在室的时候,好武而轻文。因为她觉得乱世当中,只有象父亲那样能够提刀上马,纵横沙场的男子,才真能保证家族的安泰。但在嫁给是勋以后,她突然看到了另外一条道路:以文事在乱世中博取功名。倘若她可以自主选择的话,当日便不会许嫁是勋这般文弱书生,但既然已经因为父母之命而嫁了,就必须尽主妇的本分,为一名文吏打点内宅——文吏之正妻自与武将之正妻不同。往日喜好的刀枪剑戟。该放下也只好暂且放下吧。

    要说这时代士族女性最大的优点——当然是对男性而言——就是顺从。汉代与后世不同,儒家礼教还没有深入到社会各个层面。在广大乡村当中,男女主人往往共为家庭的支柱,男尊女卑、男外女内的观念仅仅初起而已。因而管巳之顺从是勋,主要是因为爱,曹淼之顺从是勋,则更多出于观念和责任。

    所以是勋觉得,自己这个老婆虽然简单,但是不愚蠢,虽然强悍,但是不霸道,属于可以调教也值得调教的类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他愿意去维系这段原本并没啥感情可言的婚姻的重要前提。

    这回他跑厨房去炒菜,突然听到曹淼在门外叫了一声:“夫君你在做些什么?!”言语间似有羞恼之意。要是才结婚那会儿,听到这么一声叫,再想起老婆身旁那些佩刀执剑的侍女,他肯定就能吓一哆嗦,但如今自认为已经基本看透了曹淼的是勋,却丝毫也不担心。当下缓缓地转过身来,夹一筷子炒鸡蛋递到曹淼嘴边:“你先尝尝。”

    曹淼皱着眉头吃了,咀嚼几下,那眉头便瞬间舒展开来:“好生香甜,此为何物?”是勋大笑道:“你连鸡蛋都吃不出来了么?”曹淼疑惑地问道:“鸡蛋如何有这种味道?夫君你……”说到这里,突然间想起自己的来意,于是把双眉又重新蹙紧起来:“便将鸡蛋做出龙肝之味,终是下人、女子之事,夫君你岂可亲自为此?岂不闻‘君子远庖厨’的古训么?”

    是勋心中暗笑:你是真的来教训我不该下厨房呢,还是来炫耀你终于读完《孟子》了?假装把脸一板,反问道:“孟子为何言此?前一句是什么可还记得么?”曹淼还真背了不少书——虽然往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当下本能地便回答道:“孟子曰:‘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是勋双眉一挑,沉声道:“正是此理,君子远庖厨者,是不忍见生物之死也,而非不能为炊也。况老子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其若不炊,安知小鲜之难烹?而不烹小鲜,又如何得治大国之良策?吾做事自有分寸,汝休断章取义,妄自卖弄!”

    一番话说得曹淼双颊飞红,赶紧屈膝道:“是妾之过,夫君宽恕。”

    “暂且饶了你这一回,”是勋说着话把一大盘炒鸡蛋连筷子全都递了过去,“若爱时可自在门外吃,休要打扰为夫尝试治大国之良策。”

    完了他转过身去,不再去搭理老婆,只是手挥口言,指点厨子和小工们继续整治食材,然后自己又连着炒了一盘溜肉片和一盘爆鸭胸。整个厨房里都弥漫着对于这时代来说算是很诡异的香气。唯一可惜的是,正当冬季,除了少量的葱以外,就没有什么新鲜蔬菜。这要是有黄瓜、胡萝卜、蒜苔啥的辅助,炒肉的口味将会更佳呀。

    对了,虽无新鲜菜蔬,却还有一些干货(虽然没有许耽府上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干苋菜),是勋一时性起,就又下手抄了一盘笋干腊肉。完了把菜铲一抛,得意洋洋地嘱咐仆役们:“都装盒送去我宵夜——对了,再热一罂酒来。”

    他一边放下高卷着的袖子,一边满面春风地朝屋外走——哈哈。马上便可大快朵颐啦。才出门,便瞧见曹淼手里端着空空如也的盘子,嘴边全是油星,板着脸问道:“夫君你且老实对妾言讲,什么‘治大国如烹小鲜’,其实你只是想饱口腹之欲吧?!”

    哈,一盘炒鸡蛋吃光,你终于反应过来啦,还不算太笨嘛。是勋不禁“哈哈”大笑,一搂老婆的腰肢。低声道:“待饱了口腹之欲,才能起腹下之欲——夫人可要么?”曹淼闻言通红了脸,轻轻地啐了他一口。

    过了几日,是勋又抽空往典韦的府上去拜访——多日不见,也不知道典国藩如今伤势已经痊愈了没有?

    仆役引入,进得院中,先见孙汶抖索精神,在那里打“五禽戏”。是勋这才想起来,自己虽然向樊阿学得此技。并且传授给了典韦。但自从受命镇抚关中以来,就没有再习练过——我是真懒啊。这可是强身延寿的技艺,回家还是该多练练为好。

    孙汶见是勋到来,便停下了拳脚。是勋笑道:“毓南好悠闲。”孙汶苦笑着抱怨:“哪里是悠闲。直是烦闷杀——我又不是侍女,不是小厮,虽说看护典都尉,那些端水送菜的活计他又不让做,捶腿献殷勤我又做不来,在此便如笼中之鸟一般啊!”

    是勋笑道:“卿急的什么,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非但劳其筋骨,亦当苦其心智,今但受此磋磨,日后必成大器——国藩现在何处?”

    孙汶伸手一指:“正在书房,我领你去。”

    于是一前一后进了书房,是勋抬眼一瞧,不禁吓了一大跳。就见堂堂的猛士典韦,竟然瘦了一大圈,连原本奓起的胡须也全都搭垂下来,显得那么的无精打彩。但这还不是最让他吃惊的,最可惊的是典韦耳上簪笔,手中握简,竟然在那里紧蹙着眉头,聚精会神地读书!

    天爷啊,你老兄真打算弃武从文不成吗?好歹等樊阿按照半年之约来给你诊断了再说吧。于是作揖道:“多日不曾拜访,国藩恕罪。”可是典韦仍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竟然听若不闻,一动都不带动的。

    孙汶笑道:“想是睡着了也。”上去轻轻搡了典韦肩膀两下。典韦这才长出一口气,随手抛下简册,揉了揉眼睛。是勋心说好嘛,这又一个睁着眼睛睡觉的,就好象是传说中的张飞——是不是你们这票猛将都有这毛病啊!

    典韦有些茫然地转过头来,这才见到是勋,赶紧起身行礼:“原来是宏辅到了,未能出迎,恕罪。”

    当下两人分宾主相向坐了,是勋顺手捡起典韦抛在地上的竹简,问他:“国藩在读何书啊?”典韦苦笑道:“此乃主公亲手抄录的《司马法》,嘱我深读,然而……某这胸中只有甲兵,哪有文章?某也奇怪,司马穰苴既为一时名将,不在书中说临阵对敌之技,只说些什么‘先王之治,顺天之道,设地之宜,官司之德,而正名治……治……’”

    是勋不禁莞尔,接口道:“‘……正名治物,立国辨职,以爵分禄,诸侯悦怀,海外来服,狱弭而兵寝,圣德之治也。’国藩,卿便复勇,亦不过敌十人、百人耳,而司马穰苴为万人之帅,自然要在书中言敌万人之技。以仁为本,以义为治,以智为合,以严为率,明此方为大将——主公对卿寄望甚深也。”

第六章、建安石经

    自打从许家搬来了两瓯豆油,是勋便时常亲临厨房,指点厨子学会了炒菜,那一段时间,他几乎觉得整个人生都光明了起来——深夜反思,自己还真是一天生的吃货啊……然而两瓯豆油总有用完的一日,他琢磨着是不是该再去拜访一下许耽,把他那会榨油的工人借来传授技艺,自己好干脆在庄院内盖一个油坊。

    可是在盖油坊之前,先得把造纸作坊给建起来,韦诞三天两头地请求,是勋听得耳朵都快起老茧了。他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前一世,时常逛书市去淘旧书,甚至省下饭钱,大摞大摞地往家里搬,可是正所谓“书非借不能读也”,买书的时候既兴奋又紧张,等买回来了却往往只翻几页便束之高阁,不知道哪年哪月才有心情去阅读了。我对纸张的爱好、想往,不会也是如此吧——吾不如韦仲将远矣!

    他在许都连歇了五日,第五天的晚上,再去拜会曹操,曹操说宏辅你也歇得够了,我明日便要上奏天子,定经立石。是勋赶紧打躬作揖:“小妾、庶子在城外,尚未得及探视,还请主公再宽限一日。”

    于是赶紧推了余下所有的宴请,第二天一大早,赶紧出城去跟管巳、是复团聚,然后午后便带着韦诞、白老五,还有一名本地出身的门客姓戚名喜字德方的(城外庄院,基本上由戚喜和白老五当家),召来那些造纸工匠,商议起建作坊之事。他当日把这些工匠留在庄院当中,就吩咐戚喜从中挑一两个领头的出来。好方便安排工作,当下戚喜指着一个中年人。告诉他:“此人名叫李才哥,京兆上雒人,据说造纸各工序全都精通,余二十人也尽皆服他。”

    是勋说好,当即唤李才哥上前来。问道:“吾将汝等自戏亭买来,欲造纸也。要在庄中盖建一造纸坊,不惮其大,要能日造纸百斤以上。须多少人手,多少工料?”

    李才哥苦着脸道:“主人将我等买来,自然是要造纸的,我等这几日也在庄子内外查看了,寻找建坊的地点。然而……小人说句实话,主人产业之内,却定然建不了造纸坊!”

    “这是为何?”

    李才哥拱手答道:“造纸须好水,亦须大量用水,然而主人产业内并无溪流,庄内用水唯仰三口深井,这却如何造纸?”

    是勋闻言,不禁一拍脑门儿。心说这还真是我疏忽了,别人可能不清楚造纸要用些什么原料,我不应该不知道啊。原本光想着旧麻布、旧麻绳这类东西好找。楮树皮先不着急,却偏偏把水给忘了……话说许昌东北有洧水,东南有潠水,支流纵横,好水是不缺的,但问题是自家庄院、田产内就偏偏没有——有水则便于灌溉。临水的田地比较价贵,就不怎么买得起,故此昔日未曾考虑。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反复筹谋,毫无办法,只好转过头去瞧韦诞。韦诞想了一想,拱手道:“主公不妨将此事委托于臣,臣与彼等自去寻找适合建坊之处,询其地价,再来与主公商议。”是勋心说对啊,召了门客就是要用来帮忙解决问题的嘛——“如此,偏劳仲将了。”又关照戚喜:“德方为本乡土著,亦须相助此事。”

    他满腔热情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多少有点儿郁闷,好在儿子真是解忧的良药,很快是复就帮老爹把情绪给彻底恢复了,并且还顺便在老爹身上撒了一泡尿。这情绪一恢复,晚间睡下时自然精神百倍,竟然忘了明日还有正事儿要干,与管巳二人干柴烈火,足足折腾到明月西斜。

    结果第二天被迫顶着熊猫眼去见曹操,曹操心说前两天你没这么疲累啊,怎么,我叫你该干活了,你就给我装病?板着脸问道:“宏辅有所不豫乎?”

    是勋也知道自己这模样不大好看,生怕曹老板生气,早就已经编好了理由:“定经刻石,为大事也,勋昨夜筹思难眠,故而精神不济,主公恕罪。”曹操心说原来如此,这也有情可原,神情这才和缓了下来,便道:“吾已上奏天子,今日内便有旨意下来,卿可仔细去做。”

    是勋说我一个人办不成这事儿,你得给我派点儿人手,拨点儿经费。曹操说费用自然要给你的,至于人嘛……你想用谁?是勋确实早有筹划,开口就说:“定经为先,请诏太学中诸博士与之;书法为次,钟元常(钟繇)真书绝世,刚柔备焉,请为辅佐。邯郸子叔(邯郸淳)亦富盛名,避乱荆州,请朝廷征召之。”

    是勋心说,当初我去荆州,那票未来的降曹派,什么裴潜啊赵俨啊邯郸淳啊等等,请过我吃饭,我得想办法把他们一个一个全都给挖过来,绝不能便宜了那可恶的刘景升。

    曹操莫有不允啊,但是说钟元常事务繁冗,让他业余帮你干成,脱产光写经可不行。是勋心说那是肯定的,钟繇身为御史中丞,这本来是中央政府的最高监察官员,但如今朝廷权力就将近一半儿被司空府所剥夺,监察系统也职权缩水,钟繇除了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以外,还等于帮曹操打工。但他剩下那些时间,这年月又没啥娱乐,估计都用来读书和练字啦。反正你是要练字的,顺便抄经,又有何不可了?

    辞别了曹操以后,是勋转脸又去拜见郑玄,郑玄说今日朝上议起此事,我举双手赞成,宏辅你能计此,善莫大焉。我的弟子们,不管是不是五经博士,只要你瞧着学问够的,随便用。

    是勋忙得脚不沾地,到处找人,两天以后终于在太学里主持召开了“第一届建安石经审定及抄写、镌刻大会”,与会的有郑门弟子郗虑、刘琰、许慈、王经、任嘏等,还有御史中丞钟繇,以及首倡其事的司空文学掾司马懿。

    对于能够参与进这么一项划时代的文化大工程里来,赴会诸人莫不深感与有荣焉,不过他们也担心,工程量那么大——想当年熹平石经就前后搞了整整六年——如今天下还不太平,朝廷的人力物力有限,没有十年之功,且完不了哪。

    是勋心说我哪有功夫在这种闲事儿上浪费整十年?我还要帮忙曹操平定天下,恢复太平盛世呢,不禁皱眉问道:“安用如此之久乎?”

    郗虑扳着手指头给他计算:“审定五经,便我等诸人,非六、七年之功不可——倘若师尊能够主持,或可简省其半——昔孝灵皇帝时刻经,所定不过今文之《周易》、《尚书》、《鲁诗》、《仪礼》、《春秋》,以及《公羊》、《论语》而已,今从我古文之学,《左氏》必不可少,‘三礼’应当并镌,或可再增《孟子》也……”

    是勋一琢磨也是,光《左传》的字数就将近《公羊》的五倍。

    “……审定之后,呈陛下御览,核准,然后付之于笔墨,请元常等大家抄写,或半年可就,其后再召名匠镌刻,即不眠不休,半月一石,恐不下百石,须费四载……”

    是勋心说这就扯淡了,天下的刻石名匠又不是光有一个,你召一个过来刻得费四年,召十个过来刻,不到半年就完工了。他自己扳着手指头算了算,不禁微笑起来:“卿等差矣,以勋计之,不必三年,此功必成。”

    众人闻言都是大惊,齐齐拱手道:“愿闻其详。”

    是勋首先说:“先定下必镌之经、传。五经自不可废,《礼》为‘三礼’之合,愚意《春秋》三传(左氏、公羊、谷梁)并列,《论语》、《孟子》之外,再加《孝经》、《尔雅》……”他这列出来的书单,就是后世所谓的儒学十三经了。

    司马懿皱眉道:“如此则工量更为浩繁……”他临时起意,跟是勋提了重镌石经的建议,没想到这位是侍中还真是够风度,不但没有隐瞒自己的先建之功,还特意从司空府里把自己也给借了来,参与此事。然而他司马仲达不出山则罢,既已出山,是打算入世做一番大事业的,怎能把大好青春都浪费在这种刀笔小事上呢?

    是勋摆摆手,示意司马懿先不要打断自己的话,然后环视众人:“卿等才学,虽堪定经,然可比宋仲子乎?可比綦毋广明乎?可比赵邠卿乎?”

    众人纷纷说道:“不及。”开玩笑,宋忠、綦毋闿和赵岐那都是当世大儒,在场的即便心里自以为学问过之,那也不敢真的说出口来啊。

    是勋就笑,说:“既然如此,则宋仲子、綦毋广明等为刘景升校定《五经章句》,赵邠卿做《孟子章句》,自可取而用之,又何劳卿等费心呢?郑师校注‘三礼’,卿等必有抄录,亦可取用啊——如此,五经既全,可先书写镌刻,以朝廷之命,多召书家、名匠,不必一年可成。即此一年,卿等再详校《春秋》三传与《论语》等传,以搜取名儒成稿为先,对照校定,有何难哉?况刻一经,即立一经,事传天下,则必有儒生持己本来献,颍子严(颍容)、谢文仪(谢改)都曾校过《左氏》,得其二本,其传自明——《左氏》其难乎?《左氏》不难也。”

    ps:

    对于作者来说,小说读者比如李才哥之类的加入跑跑龙套而已,他的命运应该由作品的需要来决定,不应当掺杂太多的情感色彩。但我也一直在考虑,对于编辑七喜这种npc,是应该吹捧拍马呢,还是应该虐杀泄愤呢?

第七章、欲取先与

    古人不见得不聪明,但是眼界比较窄,思路不够宽,一说起校经,郗虑他们就光想着自己埋头干了,就压根儿没想到去抄别人的成本——自家老师的“三礼”,倒是肯定会拿来借鉴的——所以觉得工程浩繁,正所谓“皓首穷经”是也。可是是勋说了,别人都已经“皓首”完了,哪儿用得着你们再去“穷经”啊,你们做好自己的终校工作就成了嘛。

    你们又不是不吃朝廷俸禄,要靠拖长校经时间来骗公费养家……

    而且是勋所提出来的宋忠、綦毋闿、赵岐、颍容等人,也跟郑玄一样,是当世的古文大家——今文自何休以后就压根儿没有强人了——即便跟郗虑他们有分歧,派别既然相同,大致思路上是不差的,校定他们的成本,那是真正的事半而功倍。

    不过古人,尤其是士人,还有一个很大的毛病,就是不懂得分工合作,什么事儿都按部就班,想要一步一步来。是勋说你们傻啊,把校经和刻石的时间分开来算?你们校经的时候,那没办法,工匠只好歇着(其实也有活儿,可以先采石、磨石嘛),可是工匠刻石的时候,你们就全都下班不管事儿了?咱能不能同时运作啊,你们校一经,工匠就刻一石,工匠刻一石,你们再校下一经,那进度不就快很多了吗?

    众人听了他的话,先是惊愕,既而欢喜赞叹:“宏辅真大才也。”是勋心说也就你们这票书呆子想不到,要是叫个工匠过来,肯定还能想出更多缩短工期的方法——人家要靠这个吃饭的哪。嗯。这种事儿自己也就掌个总,不可能总盯着。得找个真有统筹能力、实干能力的家伙来辅佐。当下分派任务:

    “宋仲子等所撰《五经章句》,都在内廷,劳烦鸿豫(郗虑)遣人取来。仁笃(许慈)等既为博士,即可在太学中专辟屋舍,遴选诚心正意的学生抄录多份。卿等各自校定,相互印证,吾等每十日一会,若有分歧,即可共商,商而不决,可请教郑师。威硕(刘琰)公务不繁,搜集赵邠卿《孟子章句》及他传之事。一以托之……”

    然后转向司马懿:“招募石匠,采石、磨石等事,及朝廷划拨经费之统筹,仲达大才,勋便相付。”司马懿急忙应承:“不敢,懿必殚精竭虑,为诸公筹谋之。”这伙人里面就他地位最低,年龄也最轻。这些杂务不交给他还交给谁啊,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了。而是勋事实上,是赋予了司马懿工程总管之责——把钱袋子都交给他啦。

    是勋最后转向钟繇:“校经既毕。便有劳元常的如椽巨笔。此外,勋有门客京兆韦诞,善书,又请朝廷征邯郸子叔于襄阳,皆可为元常之佐,若还有善书者。元常知之,亦可相荐。”

    说完了再次环视众人:“吾等即自《易》始,校定一经即奏呈一经,天子核批后即可书写,书写一经即镌刻一经,镌刻一经即立起一经……”话说五经那也是有次序的,今文学派按内涵的深浅,排为《诗》、《书》、《礼》、《易》、《春秋》,古文学派则按传统认为的时间顺序,排为《易》、《书》、《诗》、《礼》、《春秋》,要是光校经也就无所谓了,要分批立石碑,则非得按顺序来不可,这是个道统问题,绝不可草率马虎。

    “……五经既成,则再逐一校定诸传。天下板荡,人心离散,刻经立石有澄清人心、安定天下之效,请诸君毋得轻乎,既须仔细,也须勤勉,能早一日成功,则朝廷早一日安如磐石。余意不待三载,此功可成!”

    是勋分派好了各人的工作,然后宣布散会,遛遛跶跶地就回了家。他这就又能清闲好一阵子,起码得等太学里安排学生抄录一份宋忠他们校定好的《易经》送来,才需要装模作样去读它几天。他虽然妄图注经,抢占理论界的至高点,但自认论起寻章摘句来,肯定不是郗虑、许慈他们的对手啊,所以嘛,主要校对工作就都交给他们了,我是总编,光最后瞧一遍定稿就得。

    转瞬便是正旦,然后迎来了建安三年的初春。这天是勋派人往许耽府上递了书信,请他翌日“携夫人”同来赴宴。一般情况下,两人交情不深,是没道理连妻子一起请的,但是勋特意说明了:“为酬前日尊夫人亲为做宴也。”他一方面贼心不死,想再见见甘氏,另方面也希望这难得碰见的会炒菜的“师傅”,也品尝一下自家“发明”的新式炒菜。

    许耽毫不推拒,欣然携甘氏而来,为了表示礼貌,是勋也把自家妻子请出来与许氏夫妇相见了,并席而食。菜端上来,第一味是素炒芦菔(萝卜)丝,第二味是笋干炒腊肉,第三味是葱炒鸡蛋,第四味是姜葱爆羊肉,第五味是红烧干鲍,一大盆“腌笃鲜”。当下吃得许耽这大老粗是满嘴流油,赞不绝口啊。

    是勋就问甘氏:“此皆昔日先妣曾烹炒者也,勋亦略加生发,夫人以为如何啊?”甘氏答道:“妾不知炒之一法,竟可施于如此繁多的材料,令慈真巧手者也。前日仅为一道炒蒉享君,而君百倍还报,愚夫妇实不敢当。”说着话,微微地抿嘴一笑。

    就这一笑,看得是勋是魂飞天外,好不容易才收束住心猿意马,急忙摇头:“若无贤夫妇所赠豆油,勋安能为此?”许耽接口道:“不过一些豆油而已,侍中若有所需,耽将按月相供。”

    是勋趁机就问啦:“勋有二事相请,不知肯俯允否?”许耽说你讲吧,只要我拿得出的,无有不允啊。是勋心说你倒是大方,不知道究竟想求我点儿啥了,今天可不能再因为美色、佳肴而迷迷糊糊的。一定要探问个明白,于是答道:“其一。未知榨油之术,可能相传否?若得相传时,亦不须总烦劳将军相赠豆油了。”

    许耽说这个简单,也不是啥不传之秘,我送一个会榨油的工人给你就得。是勋大喜。接着又求告道:“尊夫人善炒者也,勋意内子前往府上,向尊夫人求教一二,可乎?”许耽笑道:“此易事尔,耽必扫榻而迎尊夫人。”

    是勋听了这话就是一愣,随即在心中骂道:大老粗就是大老粗,还学人用成语,如此不伦不类——你扫榻相迎我老婆?你究竟想做些啥了?!

    瞧许耽的眼神。就不似有心之失,他也只好暂忍闲气,含糊了过去。等把许氏夫妇送走以后,曹淼就斜着眼睛问他:“夫君在筵间不时觑看许夫人,何故也?”

    是勋心中暗惊,这女人的直觉还真是敏锐啊,赶紧撇清:“安有此事,汝误看了。”曹淼撇撇嘴。轻轻冷笑道:“许夫人甚美,据闻前在徐州,又与夫君曾有一面之缘。若非先已聘妾。想必要向故陶牧相要许夫人了?且老实言,可曾有此心否?”

    是勋指天划地地发誓说绝无此心——他说的倒也是老实话,遇见甘氏那时候,他一门心思都在琢磨怎么度过陶谦遇刺的危机,怎么把徐州顺利绑上兖州的战车,自己确实目眩于甘氏的美色。可根本就没时间琢磨把她弄到手的问题啊。等自己正经开始琢磨吧,那可恶的陶商,又自作主张把她嫁给许耽了……

    曹淼将信将疑,只得暂且作罢,可是随即又皱眉道:“妾又不能烹煮,如何去向许夫人求教?夫君便如此希望贱妾学会厨中之事么?”是勋说我只是喜欢吃甘氏做的炒菜,可人家好歹是将军夫人,总不能光派个厨子过去跟她学吧?你作为我的代表,带上几名婢女和厨子前去便是,主要让他们学,你在旁边督着就成。

    糊弄走了老婆,是勋返回书房——如今的宅院虽大,仆役也多,人来人往的,他就觉得还不如前一世那五环外四十多平的二室一厅来得清静,更感觉是个人的天地,而不是公共场所,所以有事儿没事儿,不管是真读书是假读书,总喜欢躲进书房里去。是勋的书房,仆役非得传唤是不能擅入的,就连曹淼也必须在外请问,老公允许了才能进来。

    是勋仰躺在靠背椅上,略微整理一下思路。刚才在宴会上跟许耽闲聊、套话,终于明白这家伙的意思了。许耽本丹扬山民,陶谦募兵的时候加入,因其孔武有力,又有一定的领导天分,所以很快受到提拔。徐州丹扬兵原本的将领,死的死,走的走,还有两三个曾经欲叛陶谦而被铲除,最终这根底浅薄的许耽反倒上了位,短短五年间,即成为丹扬督,被陶谦封为中郎将。

    许耽精弓马、善搏杀、贪逸乐、好女色,原本在徐州,他除了陶谦谁的面子也不卖,连曹宏兄弟和麋竺兄弟都无法制约,还必须卑辞讨好,厚礼拉拢。陶谦死后,他对陶商的态度也颇为傲慢,因此陶商才会为了笼络他,把表妹甘氏嫁之为妻。

    但是这回曹操把他诓到许都,剥夺了他麾下的兵马,光封了个“宁淮将军”的空头衔。虽说俸禄优厚、供养不缺,但许下本多高官,没多少人把这么个杂号将军放在眼里,况且还是不读书的大老粗。许耽甚为憋闷,就希望可以通过走是勋的路子,请曹操放自己到外郡去——哪怕不回徐州,不带丹扬兵呢,只要能够分块小地方称王称霸就成。

    看起来,这位许将军入都才仅数月,原本骄傲的性子就给磨得相当圆滑啦——或许他天性本就如此,要不然也不会讨得陶谦的欢心,只是因为当年有陶谦撑腰,有丹扬兵做后盾,才变得飞扬跋扈起来——对是勋极尽讨好之能事,头回见面,就把老婆都派出来给做菜……

    ps:

    争取今晚再加一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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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文魁介绍:
谁说只有太平时节才文人吃香?穿越到乱世照样抄诗成名。
你有长枪大戟,我有舌刀笔剑。
你在前线拼死,我在后方升官。
一代文魁定天下,建安七子我为尊。
且看普通文科生怎样在东汉末年把各路豪杰玩弄于股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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