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噩耗
“韩老,陛下想与您谈谈今年储梦枕进贡的相关事宜,特命我护送您去上京,马车就在山谷外,还请您配合。”
舍老嗤笑了一声,睁开眼睛,什么也没说,站起来就往外走。
大家都心知肚明,讨论储梦枕是假,谈储梦石才是真,他要想保住这个秘密,好拖延时间,再谋机会就必须走这一趟。
再者,舍老毕竟是枕月舍的舍老,连皇帝陛下有没有权利处置他,长敬和吴杳更不会非要与他在这里拼个你死我活,可以说,他的性命暂时可保无虞。
舍老经过长敬的时候,目光瞥过,意味深长。
长敬并不在意再多一个要杀他的人,反正他们也不可能成为朋友。
但张远山就没这么幸运了。
有士兵在山墙下发现了他的尸首,身形破败,满是血污,断气已久。
长敬和吴杳默默地收回了视线,藏下心中的万千思绪,静默地离开了这里。
甚至没有人想为他收拢尸骨。士兵们是不认识张远山,长敬吴杳则是认为就这样反倒算是“全”了他的执念。
既然你这么想要储梦石,就让你死后也永远地留在这里看守储梦石罢。
等大批人马出了古坳口,来到了枣荡峰与陵州的交接处时,长敬对晁威道:
“晁指挥使,既然我等并不在陛下的诏令之内,那就不给您添麻烦了,我们自会向西,离开东文。如果您在上京遇见了驸马爷,还请您带一句话,就说有缘再见吧。”
晁威点点头,他的任务里确实没有长敬这号人物。况且,少带一个人去上京,他也少点麻烦。至于驸马爷……
他微微皱了眉,想了想还是应下了长敬的请求,并没有多问他与驸马爷的关系。
告了完别,晁威就带着人往官道上去了。长敬和吴杳、陆路三人则是勒马停在原地,看着夕阳在故乡的方向落下,青山披晚霞,白鹭传乡思。
他们终于要回去了。这里于他们而言,皆是异乡。
长敬远远地望着枣荡峰重重叠叠的山脉,想象山的另一侧会有什么。
无名神山真的就在这附近吗……
吴杳也在看着落日,心中想的是林氏兄妹和赵清语。
如果他们知道张远山已经死了,会作何感想呢……
他们两人各自想着事,只留一个直线条的陆路抓着脑袋,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又为什么不亲自去上京与重睿告别。
话说,重睿还传信说王大富已经醒了,可惜陆路却见不着了。
对了,还有一封信!
“长敬啊,这是重睿给你留的信,你拆开看看吧。”
陆路在怀里掏了半天,才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来,折了三折,盖住了字迹,但没有泥封,也没有落款。
“我可没偷看啊,是重睿在写给我的信里说完我后爹的事,又说这封是留给你的,让我转交。”
长敬颇有些诧异,有什么话不可以直接让陆路传递,而非要以文字的方式单独留给他呢?
而且这信的保密程度也太差了吧。
说明里面的内容也算不上是秘密,只是需要借重睿的口来传达罢了。
会是什么呢?
长敬当着陆路和吴杳的面打开,快速地一览而过。
信中只有短短一行八个字:黄老逝世,等待继位。
哪个黄老?等谁继位?
长敬的手下意识地揪紧了信纸,金瞳灵眸乍现,心脏似乎都漏跳了一拍。
吴杳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关切道:“怎么了?又有什么危机吗?”
金瞳灵眸通常只会在有危机潜藏的时候才会出现,可眼下韩老已走,他们三个人站在空旷的山道上,会有什么危机?
难道是织梦渊的人又来追杀了?
长敬没有说话,只把信纸递给了吴杳,又一次望向了西方,眼神蓦然转冷。
陆路也凑到了吴杳旁看信的内容,吴杳也没拦他。
“黄老是谁?你们是他的子孙吗?”
可是长敬和吴杳也不姓黄啊?而且这与重睿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重睿要特意告诉长敬这件事?
陆路看的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长敬和吴杳看了这封信后脸色都不大好看,像是被抄家了一般。
吴杳收了信,沉声道:“你觉得有几分可信?”
长敬没有回头,“应该是真的。重睿不可能不经查证就告诉我们。”
吴杳默然,她也知道重睿与黄老关系不浅,绝不可能开此玩笑,但她又觉得不可置信,不免怀疑是有人从中作梗,为了引他们赶回京都,自投罗网。
黄老是谁?
他在织梦渊的地位仅次于无名神山里的那五位,是西殿殿主,虚魔幻境的操控者,更是西岩帝国内地位最高的术者,他怎么会死?
黄老年纪虽长,但他们离开前,还在黄老的手下闯过了七天七夜的考验,那时的他分明还掌握着巨大的力量,把控着整个京都城的安危,如何会突然逝世?
与其说是病死或自然死亡,不如说是谋杀的可能更大些……
吴杳:“难道有人对西殿下手了?”
长敬收回视线,调转马头,朝向山谷。
“先不要自乱阵脚,等回到京都,就什么都知道了。”
吴杳皱眉,“你不怕是陷阱?”
长敬的脑海中闪过一瞬死在火场中的爷爷。
“是陷阱也要去,黄老绝不能白死。”
他与异端势力的局还没解开,爷爷和黄老都不过他们舍弃的一个棋子,但于长敬而言,他们都是鲜活存在过的人。
他们还没有找到真相,还没有找到这棵大树的根究竟烂在哪里。
可他们的身边的人却一个个地走了。
“糟了!林奕他们恐怕也遭难了。”
长敬忽然想到了被黄老派去云陵支援张阁主的林奕三人。当初他们被分派两条线路,都是来自黄老的授意。如今藏在暗处的那些人都有胆子对黄老下手了,对待黄老手下的人还会仁慈吗?
或许,云陵右分阁的张阁主也是遭了他们的毒手才……他早该想到的,黄老不可能一无所知,他是故意将他们五人支开的!
吴杳很快想到了其中的联系,立即也调转了马头,跟上长敬,直奔山谷。
陆路:“哎哟我去,走山谷虽然近,但是没有驿站啊!”
陆路一脸苦大仇深,自从结识长敬和吴杳后,几乎就一直在赶路,且还要时刻防备着被追杀,如今又是快马加鞭地启程,风餐露宿。
他听到吴杳说起西殿,就猜到这回必然又是与织梦渊有关了。
天底下还有第二个西殿吗?
陆路心里明白的很,哪个普通人会被织梦渊和枕月舍的人惦记着跨国境追杀的?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谁还没有几个秘密呢?
陆路认命地赶马追上。
……
西岩,云陵右分阁。
“哥,哥……”
孱弱的女声在漆黑的阁楼顶层响起,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应答。
月光从屋顶的琉璃瓦处照应进来,显出林瑶一张惨白的小脸来。
她的衣服被汗浸透了,冷风一吹就瑟瑟发抖,显得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更为瘦小可怜。
林瑶拼命地想要往林奕那边靠近,可她的双手被麻绳束缚着绑在了柱子上,动弹不得,她只能强忍着口间干渴唤林奕。
然而,林奕的状态却比她还要凄惨几分,英俊的脸庞都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瘦的几乎脱了相,下颌处还生出许多胡渣来,身上的衣物更是污浊脏乱,落魄又难堪,哪还有从前天之骄子,意气风发的模样。
还有赵清语,就与林奕绑在同一个柱子上。她的身体本就是三人中最差的,虽说这些年都有控梦术的增强,但依旧没能挨过轮番的精神折磨。
一个人,如果连求生意志都没有了,即使底子再好也是无用。
前些天,赵清语还会在梦中呢喃着林奕和林瑶的名字,可如今,她已是高烧多日,气息薄弱,眼看着就要药石无医了。
灵渊之侧,只有他们三人,且只有她一个人苏醒了过来。
林瑶心中急切悲愤,可偏她又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眼角无声地划过一滴泪珠,很快又被她抬起头隐入发髻。
五个月了,从他们赶回云陵开始,连初冬的寒风都已经转为了新春的暖阳。
可是,曾经被她引以为傲的右分阁灵渊此时却如大漠中的小泉,干涸枯竭,只剩几缕单薄的白烟和没剩多少梦元之力的池水。
不止是这里,整座右分阁都早已不复往日的盛景。
当初,他们奉黄老的使命从京都赶回,支援云陵,帮助病危的张承张阁主稳定局势,可是谁知,他们只来得及见到张承已经僵化的尸首。
右分阁掌权的其他几位阁老突然就对他们兵戈相向,大打出手。同行的万象圣手立即发觉不对,挡在他们三人之前,并命他们立即去保护灵渊,千万不能再让灵渊破散,祸害城中百姓。
此时,他们已然明白张承的死与那些动手的阁老脱不了干系,云陵第二次动乱正是在他们的联手下掀起,其目的,必然是与内鬼相同。
他们等不及了,想要起势,想要从暗处走到明处,想要夺权!
任凭谁来拦,都要死!
可没想到,这些人的后台竟如此之大,连万象圣手也没有将其制服,反倒被他们重伤,不得不暂避锋芒,退守西殿,以待后援。
林奕三人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名义上还是右分阁的人,林奕更是右分阁的阁老之一,那些人还想要利用他们,把他们作为工具、筹码,握在手里。
可是,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到底还有多久呢?
林瑶凄然地抬头望向琉璃穹顶,闭上了眼睛。
第一百零七章:自救
“嘎吱嘎吱……”
灵渊一侧的楼梯传来响动,林瑶立即绷紧了身体,警惕起来。
来人着一身熟悉的黑袍,步履沉缓,气息深厚,显然不是阁内的普通织者。
林瑶双眼盛满了怒气,恨声道:“你又来做什么?看我们的笑话吗?还是嫌我们被折磨得不够惨?”
上来的是个中年男子,他似是已经习惯了林瑶的仇视,也没搭理她的话,自顾自地将他带上来的餐食一样样地端出来摆在地上,又从中挑了一碗林瑶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白玉糕端在手上,亲自喂到了林瑶嘴边。
每隔一天,他都会来喂一次饭食和水,他也早就知道林瑶已经苏醒,但一点也不怕她会逃。
“吃吧,不然你会比他们死的更快。”
他的声音很低,还有些沙哑,就像是塞了一块破布在喉咙里,之能从缝隙透出来,但又似是天生如此。
林瑶看也不看他手里的吃食,对他的话也恍若未闻,只盯着他的眼睛道:
“卫老,你也是看着我们三人长大的,你真的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死吗?”
被唤作卫老的男人眼中毫无波动,捏着白玉糕的手也十分平稳,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林瑶继续道:“张远山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看到了啊?当初他毁灵渊的时候,可曾为你们想过半分?他独自逃跑的时候,又可曾想过你们是否会被抓出来顶罪?你为什么要为这种人卖命呢!”
“我不是为他卖命,我是为了织梦渊。”
卫老终于回答了林瑶的话,脸上依旧平静如水,仿佛这话他已经在心中说了无数遍,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他的信念。
他把糕点喂到了林瑶的嘴边,想要趁她开口,就强塞进去,反正以前也是这么喂的。
“哐当!”
林瑶一脚踢翻了地上的餐碗,猛地张嘴咬向卫老的虎口。
卫老一动未动,任凭血液透过林瑶的贝齿,点点猩红染到白云糕上,刺目又艳丽。
“瑶瑶,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林瑶一听到卫老像小时候一样唤她,整个人犹如针扎一般,松开了嘴,剧烈地挣扎,拼了命地想要扑到卫老的身上去撕咬。
“你没资格这么叫我!什么为了织梦渊,都是你们骗人的鬼话!如果真的是为了织梦渊,你怎么忍心杀了张阁主,他是你的师兄啊,你又怎么忍心放出灵渊梦境,让全城百姓都生活在梦魇之中!你们就是狼心狗肺,就是魔鬼!”
“我不明白,永远也不会明白!”
“呸!”
林瑶一口唾液喷到了卫老脸上,全然没有了从前的活泼可爱,反倒如一只孤立无援的小兽,围在亲人的尸首旁,愤怒地斥责杀人凶手,发出自以为最大能力的吼叫,实则苍白无力得可笑。
张承不会死而复苏,城中的百姓也不会脱离梦魇,就连他的哥哥林奕、赵清语她也救不了。
一滴晶莹地泪珠从她的脸颊上划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卫老抬手擦擦了脸,放下了碗碟,站起身,微微有些佝偻的身躯在月光的照映下,将林瑶完全地笼罩在了影子里。
“林瑶,你从小衣食无缺,天赋异禀,有哥哥的照顾,有师父的教导,有朋友的关爱,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几乎没有受过任何挫折。
你不懂想要的东西就要自己争取的道理,但你至少应该明白,想要保护身边的人,就要长大。只有强者才有话语权,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林瑶抬起头看着卫老,却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头顶的琉璃彩辉。
卫老静了一瞬,也抬起头望向唯一的光源。
“还有三天,你想要救他们,就只有三天的时间了。”
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很轻,轻到林瑶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是三天?三天后会发生什么?
林瑶兀自思考着,连卫老走了都没有发现。
她知道,这是卫老留给他们最后的仁慈,想要活命,一切都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外面寂静地连鸟声也无,月光已经偏斜,整间屋子到了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也是最接近黎明的时候。
林瑶看着脚边被自己踹翻的餐碗,还有深陷梦魇的兄长、病弱的挚友,抿紧了双唇。
她一点点挪动自己的双腿,将远处几个尚且完好的饭碗推到林奕和赵清语两人的夹角处。
然后又伸直了腿,贴在地面上,膝盖猛地朝自己一弯,将满地的碎瓷片推向身后。
她的上半身被牢牢地绑在柱子上,根本弯不下身体,双手也都捆绑在了身后,只有双腿只在脚腕处绑了绳子,勉强可以活动。
卫老说得对,她光是自怨自艾有什么用,难道要哭干了双眼,提前为兄长号丧吗?
如果,卫老没有骗她,不论他们三天后想要做什么,至少在这段时间里,她还有机会!
从前,都是林奕挡在她前面,赵清语即使术法不如自己,也依旧将她当做亲妹妹一般看待,什么事都让着她。所有人都在保护她,让她以为自己真的就是天之骄子。
这一次,换她来保护他们了。
但她喂不了林奕和赵清语饭食,唯一的办法只有先用锋利的碎瓷片割断自己双手的束缚。
林瑶忍着痛,最大程度地将双腿朝一侧弯折,用脚尖把两三块碎瓷片一起望手的方向聚拢。
粗糙的麻绳在她的皮肤上勒出深深的红痕,有些细碎但尖锐的瓷片穿过外袍扎进了她的腿间她也不管,只拼了命地在地上滑动。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
她的额间早已见了汗,胸间憋着一口气,时不时地还会猛烈地咳嗽起来,五脏六腑也都跟着疼起来。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意识也开始飘散,她知道,是梦元之力的作用又开始了。
林瑶转头看向巨大的灵渊,它就如一口枯井,张着漆黑的一张大嘴,等待着猎物跳进这个深渊。
看守他们的不是卫老,也不是任何其他一个人。
而是灵渊梦境。
灵渊中原本存续的梦境早就被卫老他们加以改造,再通过储梦石重新集聚,释放到云陵城的各个角落,用以囚禁迷幻城中百姓了。
剩余的那一点点白雾,代表的是一种特殊的幻梦。
它看似威力不大,只呈现白云梦这种最低等的梦境显色,但只有进入过这场幻梦的人才知道,它比载满负能量的暗境还要可怕。
这是卫老亲手加工过的作品,它被删除了所有的梦境片段,又添加了无穷无尽的怨念。
爱而不得,生而无趣,恨而无解,痴而无尽。
每夜寅时,夜色最深重的时刻,它就会自动向外释放梦元之力,牵扯着周边的人类自己走入梦境。
你所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白茫茫的虚无空间,你也不看不到自己的实体,所有出现在你眼前的画面都是来自于你脑海中的事物。
你想什么,就出现什么。
什么都不想,就与孤独作伴。
它不攻击你,也不折磨你,只看你能不能自己走出来。
林奕和赵清语也正是被这种梦境折磨了五个月之久,从未苏醒。
林瑶此时是清醒的,说明她曾经成功一次,但只要她还在这里,就必然需要每晚都面对这可怕的梦境。
人的心境是无时无刻在发生变化的。
上一次,她能走出来,下一次就未必。
她没有别的选择,她必须去尝试。
现在能救林奕和赵清语的,只有自己。
她的精神并没有抵抗梦境的侵入,反倒极为顺从地随着幻梦的引导,任由她带着自己走进一片至纯至净的白色空间。
她闭上了眼,身体微微抽动着。
麻绳的束缚感逐渐减轻,连五脏六腑的疼痛也在逐渐远去,仿佛洗去了一身疲惫,舒舒服服地躺进了温暖的被窝。
鼻间有沁人心脾的花香,远处有银铃般的笑声传来,还有阵阵微风拂动着她的裙摆。
她睁开眼,看到了绑在柱子上的林奕,衣衫褴褛,形容枯槁。
“哥!”
她下意识地呼唤出声。
她曾经叫喊过很多次,可林奕从没有回应。但这一次,他的眼睫竟然微微地动了。
林瑶激动地连声呼喊,林奕终于完全苏醒了过来,虽然看着精神不济,孱弱不堪,但至少他能跟她说话了。
“瑶瑶,别哭。”
林瑶几乎要喜极而泣,多想要扑到林奕的怀里,给他松开捆绑,亲手将饭食都喂给他们吃。
还有赵清语,她高烧多日,连水也咽不下去。
她想要带他们离开这里,离开云陵城。
于是,她就看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背影跑向了林奕和赵清语。
那是她自己。
她给他们松了绑,端起卫老送来的餐食,一口口地喂着。
赵清语也苏醒了,眼神温柔而鼓励。
“瑶瑶,你可以的。”
林瑶有些疑惑,她可以什么?
她不是已经成功救起他们了吗?
林瑶的意识开始混乱,林奕和赵清语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卫老,还有张阁主,甚至是黄老,许许多多繁杂无序的画面出现在她的眼前。
林瑶觉得头疼欲裂,剧烈地挣扎起来。
突然,她的右掌心里传来一阵刺痛。
她抓到了碎瓷片。
第一百零八章:蛊惑
“滴答……”
一滴鲜血悄然落地,极其轻微的声响在林瑶的感官中无限放大。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张着嘴大口地呼吸着真实的空气。
林奕和赵清语还是原先那般地模样出现在她的面前,可是她的脑海中却还残留着方才在梦境中,看到他们苏醒时的喜悦。
但手心里的阵阵痛感逐渐唤回了她的意识,将她彻底拉回了现实世界。
她无意识地将碎瓷片握得死紧,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呼——”
林瑶的瞳孔逐渐清晰,她转头看向了灵渊。
那团若有若无的白雾还在那里,但头顶琉璃瓦处照射进来的已经不是月光,而是日上三竿的大太阳了。
短短的一个的梦境,却不知已经带走了多少光阴。
她必须抓紧时间了。
林瑶不再犹豫,被绑在柱子后的双手抓取着锋利的碎瓷片倒转过来,上下剐蹭着捆着手腕的麻绳。
一下又一下,似是徒劳无功,又似是水滴石穿。
她的眼睛只盯着林奕和赵清语的脸,他们就是她的信念。
“啪嗒!”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瑶的手掌间已经被瓷片边缘磨蹭地血肉模糊,沾染着点点猩红的绳结也终于被割断,手腕顿时一松。
林瑶没有露出什么的表情,只是几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逃出了灵渊梦境的掌控,但她依然不能轻易掉以轻心。梦境可不会讲究什么免疫力,今天晚上,它照样能把你再次关进“大牢”。
除此之外,这座阁楼里里外外已经全部被内鬼占领,他们就算是离开了灵渊,也还要躲过无数双藏在黑暗中的眼睛。
林瑶解开了手上的绳子,将两条胳膊摆正,早已麻木积瘀的肌肉正在剧烈的酸痛感中被唤醒,每一寸皮肤都似在酥麻的电流中重生,好一会儿才能勉强活动开,强烈的虚弱感遍布全身。
但她没有去动脚上的麻绳,而是依旧保持着变扭的姿势朝着林奕和赵清语处挪移。
“哥,清语。”
她终于摸到了林奕和赵清语的脸,自从她醒来开始,她就一直只能看着他们受苦,却帮不到他们一点。
但,林奕和赵清语依旧没有反应。近距离下,看着更显憔悴病态。
林瑶压住了鼻尖的酸涩,微微颤抖着端起昨晚卫老送来的餐食,一口口地喂到林奕和赵清语的嘴边。
他们需要进食,吃不下也要强行喂进去。
无论他们的精神正在承受何等的折磨,身体都是最大的本钱,如果他们的躯体都无法再支撑下去,那他们的灵魂也必然永远地倒在梦境之中。
林瑶从来没有这么耐心过,仿佛眼前是两个需要她细心照顾的婴孩,她甚至希望看到他们哭闹着醒来。
我一定会救你们出去的……她在心里暗暗发誓。
等好不容易喂下去一小半碗的米饭,林瑶又深深地看着两人的眉眼片刻,才端着碗碟回到了自己被捆绑的柱子下。
“啪!”
林瑶突然将手中的碗碟摔在了地上,满地的碎片飞溅开来,一如昨晚她用脚踹翻卫老好心送来饭食的恶劣行径。
接着,林瑶又面无表情地靠在了柱子上,将双手背到柱子后,捡起松散的麻绳,重新缠绕在手腕上,并将断裂的绳结握在了手心中。
用来割断麻绳的的碎瓷片也被她悄悄藏进了袖口。
她曲着腿坐着,仰头闭眼,眉心紧皱,似是一夜未眠,在梦魇中辗转反侧。
没过多久,她便再一次听到了楼梯处“嘎吱嘎吱”的踩踏声。
她知道,卫老必然还会再来。
他们要把林奕、赵清语还有她当工具利用起来,就必须保证他们能活到需要登场的那一天。
昨晚他们没有进食,今天卫老就还会再来一次。
这一次,她要抓住机会。
就像是半仙那样,即使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直走到了她的面前方才停了下来,还有食盒搁在地上的声音。
林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没打算掩饰自己又一次从幻梦中脱困的事实,反正卫老也知道她有这个能力。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眼前的人却不是卫老。
而是一个她有些眼熟的黑袍织者。
来人显然没想到林瑶是醒着的,端餐食的手顿了顿,下意识地提起防备,目露凶光。
林瑶看到他藏在袖间的另一只手明显地曲起,就知道他是想要用幻梦术防备她出手,亦或是打算干脆将她再倒腾进幻梦中,变得跟活死人无二。
她轻蔑地笑了,不知道是笑对方太过小心,还是笑自己太过无能。
现在的她,别说是幻梦术了,就算是最简单的取梦术她都无法做到。
当日,他们三人被卫老等一帮阁老围堵在灵渊旁,非但受了重伤,还被下了药,剥夺了他们的行动能力和施展术法的可能。
这药,他们曾经尝过。就在长月峡的断崖十三瀑内,张远山就曾用这招废了他们的战斗力,同时制服了大批抱山岭、照日堡织梦阁的同僚。
如今,他们又再一次尝到了形同废人的滋味,而且这一次,他们无法期望长敬和吴杳来搭救他们。
林瑶在解开绳索的束缚后,没有马上带着林奕和赵清语走,也是这个原因。她没有解药,带着两个昏睡不醒的病人,根本走不远,甚至连这个楼梯都不一定能出得去。
即使是眼前这个黑袍织者也能轻易将她困于幻梦之中,而她的武器只有勉强算是清醒的神智罢了。
黑袍织者似乎也是回想起了这点,又不动声色地伸手拿出木筷,尽职尽责地做一个“喂饭人”,不多说一句话,也不多看一眼。
林瑶根本没有再去考虑为什么今天来的不是卫老,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从来人的口中套出她想要的答案。
她很配合地吃下黑袍织者喂来的饭食,既没横眉怒目,也没有扭扭捏捏,反倒是低眉顺眼得像只被驯服了的小兽。
这对于黑袍织者来说实在是有点超出想象。
林瑶虽不认识他,他却是对林瑶了解的很。
他从小在云陵城长大,十二岁进入右分阁做一名小小的织者。那一年林奕带着年近八岁的林瑶和十岁的赵清语也来到了右分阁,拜师张远山。他几乎是与他们一道开始修习的。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最是惹人怜爱,更别说是像林瑶和赵清语这种天生丽质难自弃的,她们刚来的第一天,就几乎吸引了全分阁的视线。
还不仅仅是因为她们三人的外貌出众,还因为他们的天赋异禀。
连向来严苛肃穆的张远山也频频点头,对他们小小年纪展露出来的天赋颇为认可。
他们就是天生的术者,而他只是织梦渊最底层的一个普通织者,平凡得让人记不住。
许多次,他路过阁内的修习室,都会看见张远山在亲自考校林奕三人的功法,甚至陪他们一起在幻梦中操练。
这是普通织者根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们唯一的修习途径只有与自我做抗争这一条,更多的经验积累都是来自于自己那些乏善可陈的梦境。
他一直是不甘的,于是他更加刻苦地修炼,想要证明自己不比他们差,他们只是出身更好罢了,谁最终不是要靠自己的努力呢?
直到有一天,他碰到了落单的林瑶。
那一天,林瑶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事,哭的特别伤心,往常都形影不离的林奕和赵清语也不在她身边,她也没有去找张远山求助,只是一个人呆在修习室里疯狂的释放幻梦发泄,想要将视线范围内的所有东西通通用虚假掩盖。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朝林瑶说,“我要向你挑战。”
他觉得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他可以公平地与林瑶对战,用实力告诉她,你虽然长得好看,也颇有些天赋,但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只要后天足够努力,他一样可以打败像她这样的“天之骄子”。
当时的林瑶几乎被林奕和赵清语的“背叛”冲昏了头脑,想也不想地对这个不起眼的小织者说了一句:“滚。”
这一句也激怒了他,他将什么礼貌教养,等阶尊卑通通抛到一边,直接就对林瑶出手了。
他释放了一个他编织已久的梦境。
里面掺杂了所有他能收集到的可怕梦境,甚至还有数个黄粱梦中所出产的血腥画面,他想要让这个小姑娘见识一下什么叫做“地狱”,什么叫做害怕。
但是他的愿望落空了,他的幻梦也落空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甚至他脸上得意的表情都还没来得及展露出来,他就亲眼看着自己刚刚成型的幻梦如同一幅劣质的水墨画般被牢牢的凝结在了空中。
而林瑶,就娉娉婷婷地站在原地,只朝他伸出了一只手,露出了一小截皓腕和白皙修长的手指。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凝梦术起手式就终结了他的自尊和骄傲。
当时的他就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盯着空荡的修习室,冷若冰霜的林瑶则是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这场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挑战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人与人之间真的是有差距的。
“我是不是见过你?”
林瑶娇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记忆中的模样,但当晃过神,视线重新聚焦到眼前的这个林瑶身上时,又不一样了,她的声音清冷了,似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林瑶虽然提了一个问题,但她的脸上并没有惑色。她心里已经猜出了他是右分阁的织者,而不是其他地方汇聚到云陵的内鬼。
也就是说,他们是“自家人”。
黑袍织者没有回答,看林瑶吃的差不多了,就准备去喂林奕和赵清语了。
“你是不是叫元仁?”
黑袍织者的动作明显地停滞了,有些吃惊地看向林瑶。他从没想过,林瑶会记得他的名字。
林瑶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当然不记得当年那场修习室中短暂到堪称羞辱的挑战,但是她记得元仁时常在张远山身边出现,林奕好像说过元仁是张远山的近侍,也就是除了他们三个弟子外,接触张远山最多的人。
“你现在是跟在卫老身边吗?”林瑶继续问道。
张远山一年半前就已经离开云陵了,后来张阁主上任整肃右分阁时,抓出一批同党,但是元仁既然还能站在这里,就说明他躲过了张承的清肃。但现在张承也死了,卫老就是右分阁权力最大的人,且与张远山一脉相承,他想要往上爬就必然会选择跟在卫老身边。
从今日送餐的行为就能看出,是卫老特意命他来的。
“是。”
元仁不躲不闪地正视着林瑶,回答得很干脆。
他在心中暗道:现在右分阁已经没有林奕和你的位置了,我站着,你跪着,这才是我一直拼了命地往上爬的原因。
林瑶对这个答案没有丝毫意外,眨了眨眼道:
“你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第一百零九章:挑衅
元仁一愣,林瑶的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认真又俏皮,但只要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能知道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你什么意思?”元仁谨慎道。
林瑶一弯嘴角,“就是字面意思。你一直不喜欢我们三个,每次遇到我们来找张……师父,你都会故意找借口躲开,你看我们的眼神里有恨意,难道你不是因为嫉妒,所以想要杀了我们吗?”
她依旧将张远山称作师父,是猜想元仁定然是对张远山极为信服的,否则也不会在他叛走后,还继续着他未竟的事业。
但在张远山眼里,他不过是个近侍,说难听点就是一条用习惯了的狗,而他们三个,才是张远山真正的徒弟。
元仁藏在袖间的手逐渐握紧,青筋毕现,但他的脸上却将情绪隐藏地很好。
他直视着林瑶的目光道:“我比你们早几个月进入右分阁,你和赵清语都是我的师妹,你哥哥更是右分阁的阁老之一,我怎么会想杀你们?”
林瑶哦了一声,并不在意他是否情真意切,又状似天真地追问道:“既然你不想,那你为何要瞒着卫老来给我们送饭,还准备了毒药?”
元仁的眼神中刹那间露出了一丝凶光,很快又消失不见。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林瑶瞥了一眼他的袖口道:“之前的饭菜都是卫老准备的,而且他总是在夜深时分,灵渊梦境开始吸纳梦元之力之前亲自来给我们送饭。但今日却是你,而且还选在了清晨时分。你应该是觉得,这个时候,我们三人定然是深陷于梦魇之中,最无抵抗力的时刻吧。
但你没想到我已经苏醒,你本来准备下在饭菜里的药都还没来得及放进去,就匆匆收回了袖中,是吗?”
原来,林瑶在看出他想要幻梦术自卫时,就看见了他藏在手心的东西。
元仁盯着林瑶,未语。
林瑶便继续道:“卫老小心翼翼地吊着我们的性命,必然是因为我们还有利用的价值。若是他知道了你擅自行动,甚至想要提前结束我们的生命,你猜,他会留着你吗?”
元仁听到这里,忽然笑了。
“没想到,最没心没肺的小师妹也学会动脑子了。”
林瑶见元仁嘲讽她,反倒没有生气,心下还有些窃喜,这说明她猜对了!元仁真的是来杀他们的!
元仁干脆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摆到林瑶面前,坦然道:“反正你们再过两天也是一个死字,而且还要以最痛苦、最耻辱地方式死在天下人面前,倒还不如死在我的手上,无声无息,干净利落。我这是在帮你们,小师妹。”
他说得极为诚恳,林瑶都被“感动”地笑出声来。
“元仁,你这是在说你自己吗?背叛织梦渊的誓言,祸害百姓,本就该永生永世囚禁在梦魇之中,不得生也不得死,以惩罪孽。你吃这毒药都算是便宜你了!”
元仁的面孔逐渐扭曲,积压了近十年的不甘、嫉恨犹如带刺的藤蔓一般疯狂地从内心深处露出罪恶的枝芽。
他就是想抢在卫老之前,亲手杀了林瑶三人!让他们永远都留在这阴暗、肮脏的角落让他看到天之骄子也如普通人的尸骨一样腐烂,带着浑身恶臭进入地狱。
林瑶此时却异常地冷静,她故意拆穿元仁的心思,刺激他,激怒他,就是为了得到更多关于他们三人命运的信息。
方才元仁已经说到关键之处,证实了卫老说的是真的,三日后他们就会死,而且还会死在天下人面前?
耻辱?痛苦?
他们三人在云陵城已久,城中百姓大多都识得他们,且在张远山一战中,因为帮助解除灵渊白骨一境,救百姓于幻梦之中,已是名声渐起,林奕更是右分阁的阁老,什么事会让他们遭天下人唾弃,且感到耻辱?
难道……
“我知道了,卫老是想让我们三个替你们这群叛徒背黑锅,为张阁主的死负责,为城中百姓的死偿命!”
林瑶的脸上,有想通这一切的惊诧,但更多的是悲愤和绝望。
从他们计划杀死张承开始,她和林奕、赵清语就成为了他们心目中最佳的挡箭牌,还有什么比张远山的弟子这个身份更能名正言顺地说明他们的“不轨之心”、“报复之欲”?
张远山背叛织梦渊已经是昭告天下的事实,有其师必有其徒,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三个就算是当初救了云陵城又怎样?谁知道会不会不是为了隐藏身份,再图大业呢?当初重伤张远山的也不是他们啊,而是吴杳和万象圣手啊!
世人皆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林奕、林瑶、赵清语三人是为了替张远山报仇才杀害现任的张阁主,为了完成师父的愿望而不惜破灵渊梦境残害城中万千百姓,以他们的性命作为要挟,夺权争利。
这时,卫老等人再以锄奸惩恶的名义,救万民与水火,杀恶贼于众前,顺理成章地“重夺”右分阁职权,光明正大获得民众的支持,民心所向,右分阁管辖范围之内,再无任何人能干预他们的行动。
不,不仅如此。
黄老派他们来时,还有万象圣手领衔的诸多西殿能手,可也没阻止他们的计划实施,除非黄老离开京都,亲自出手才有可能拨乱反正,重掌局势。
但,他们已经在被困在灵渊近半年之久了,黄老要是能出手早就出手了。
还有三天,他们就要大功告成了。
难道,连黄老,连西殿也被他们攻陷了吗……
整个西岩帝国的织梦渊都将落入他们之手了吗?
元仁看着林瑶悲愤交加,却又束手无策的模样,欲望的藤蔓从他的心底爬到了他的脸上,昭然若揭。
他阴森森地笑着,“这是一个必死之局,你们就像是一颗棋子一样握在我们的手心里,我们想要你们怎么死,你们就得怎么死。天赋异禀,天之骄子又如何?
到头来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给我做垫脚石!我要你们眼睁睁地看着我爬到你们头上,做人上人,受万民敬仰,进无名神山,入顶青云!”
林瑶看着已经几近癫狂的元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思考其中关节。
还有两天,一定还有机会……
她故意露出同情的神色,似在嘲讽元仁的痴心妄想。
元仁果然被她的眼神刺激,猛地伸手抓住了林瑶细嫩的脖子。
林瑶强忍着突然降临的窒息感,紧盯着元仁,挤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我笑你……自以为是,白日做梦……你以为……我们是棋子……你就不是吗?”
元仁双眼通红,如同着了魔一般,“我不是!卫老说,等你们死了,我就是右分阁的阁主,整个云陵城都会在我的脚下!用不了几年,我就会高升西殿,无名神山我想去就去,到那时候,你们的坟头草恐怕都二丈高了!哈哈哈哈!”
他用双手死死地掐着林瑶,凑近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她娇嫩的小脸逐渐变色,血管的跳动逐渐微弱,那光滑的皮肤让他舍不得放手,林瑶小巧的红唇更是勾起了他最原始的欲望。
“反正你都要死了,不如在临死前感受下极致的快乐……”
林瑶已经被他压迫地说不出话了,可她的眼睛还能动,她看着元仁,就像是在看着一条被人遗弃在路边的狗。
她在说,你好可怜。
元仁原本想贴上她嘴唇的动作凝滞了,转而变成更加阴狠地怒视。
“你在可怜我!你一直都记得我,记得我屈辱地输在你一招之间,输在我没有你的天赋,没有阁主作师父,没有兄长保护,也没有享受过别人艳羡的目光!你该死,你们这些人都该死!”
“你还不知道吧,黄老也死了,没有人会来救你们,没有人!”
他大声地叫嚣着,仿佛他说的都是事实,他平凡的出身,低等的品阶,都是因为林瑶的过错。
林瑶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轻合,视线越来越模糊,她看不清元仁,更不看不清在他背后的林奕和赵清语。
她已经完全无法呼吸,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充斥了她的整个大脑,令她无法思考。
她松开了手中早已断裂的绳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地从袖中抽出了小小的碎瓷片。
也就在这时,她似乎听到了每到深夜时分就会响起的“嘎吱”声,可又好像是她的错觉。
她拼尽全力甩出右手,将锋利的瓷片狠狠划过元仁的脖子。
下一秒,一种温热的液体就喷溅在了她的脸上、身上,还有来自外物的沉重压迫。
氧气重新灌入她的鼻间,随之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充斥了她整个胸腔,令她下意识地干呕出来。
紧接着,就是剧烈的咳嗽。
仿佛恨不得将所有恶心的气息都咳出来。
她想要将倒在她身上的元仁推开,想要站起来去救林奕和赵清语,可是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没用。
终于,她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血红。
第一百一十章:处决
最没有存在感的是时间,最有存在感的是人的痛觉。
当你感到的疼痛的时候,就会觉得时间分秒都踩踏在你的身上。当你感到快乐的时候,时间就会如水流般无知无觉地在指缝中溜走。
林瑶现在就是第一种感受。
她仿佛全身的皮肉都被人掐在手心里,一阵阵地发紧,浑身各处都随时有可能被一根又粗又尖的银针狠狠扎进皮肤深处,顷刻间冒出的尖锐痛感令她忍不住想要大叫出声,同时也让她的神经一直保持在高度紧绷的状态。
你害怕下一针来临,也许就在下一秒,也许还会好几针一起来……
她痛不欲生,脑海中无数次出现了一个“死”字。
杀了她吧……
不,我不能死……我还要救林奕和赵清语……
我什么时候才会死……
她浑浑噩噩得想着,全然不知时间究竟流逝了多久,好像她刚刚才看到一道银光刺进她的身体,又好像已是过了几天几夜,她的身体好像因为血液的流失而逐渐变得冰冷。
等她的意识终于在飘忽中找到了一抹倚靠时,她仿佛也感受到了一抹强烈的光源出现在她的眼前。
在黑暗中摸索已久的人总是特别渴望阳光,仿佛看到了光就看到了希望。
温暖而和煦,驱使人本能地想要靠近。
但她掀开沉重的眼睫,却不是这种感受。
她眯着眼,强盛的日光照得她双目酸涩,隐隐有湿润感产生,她竭力地聚焦视线,想要去适应光源,看清外面的世界。
这里不是灵渊,不是织梦阁,这是她的第一个感受。
她已经被困在灵渊半年之久了,灵渊不可能会有如此夺目的光照,更不会有如此喧闹的声响……
她的眼睛终于逐渐适应了环境的变化,也让看清了喧闹的来源。
是人群,而且不是熟悉的黑袍织者,而是穿着各色衣裳的普通人。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滔天的怒气,仿佛要将他们眼前的东西都生吞活剥了,恨不得自己撸袖子上去动刀子,千刀万剐了这些杂碎……的目光。
林瑶艰难地转动脖子,看到了自己身侧就是林奕,再远些还有赵清语。
他们都是“站着”的,但更形象地说法应该是被人用绳子五花大绑地“钉”在了一根十字形的木柱上,双手展开着,依旧是在灵渊旁地那副脏污了的着装。
他们的头颅低垂着,看不清面容,但林瑶知道,他们一定是瘦削的,病态的,犹如将死之人,满面枯槁,毫无生气。
她收回视线,低到看到自己也是这般被“钉”木柱上,衣服上血迹斑斑,四肢无力。别说她现在分毫力气也无,就算是她在遇到元仁的刺杀前恐怕也无法挣脱。
元仁……
是了,元仁已经死了,但她当时却昏了过去,错失了最好的时机,他们逃不出去了……
她的神智逐渐清晰起来,但无力感却越来越重,她又重新闭上了眼,将她一直牵挂着的林奕、赵清语还有城中无数百姓都隔绝在了眼皮之外。
她知道,今天就是卫老所说的死期了,也是从元仁口中推断出的背锅日,所有的罪责都要他们要自己的性命来偿。
他们都将被钉在耻辱柱上,永生永世地背负着违背誓言、草菅人命,造反谋逆的罪名,在地下与张阁主、黄老他们重逢了。
“杀了他们!给我的老婆孩子报仇!”
“把他们碎尸万段!尸首挂在城头上祭奠亡魂!”
“对!他们根本不配进入织梦渊,剥夺他们的头衔,也让他们尝尝梦魇的滋味!”
“送他们下十八层地狱!”
“杀!杀!”
“呸!”
林瑶牵起嘴角自嘲,他们已经在地狱了,梦魇的滋味他们也早已尝过。
她想要哭,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睛干涸得挤不出一滴泪珠,仿佛她的灵魂都已经在嫌弃这幅虚弱残破的躯体。
对不起,哥哥,清语,是我太没用了。
我没救出你们,也没有完成黄老的任务,谁都想不到,我们竟然会这样死在最熟悉的云陵城,死在我们立誓要守护的百姓手里。
“诸位,今日我召集大家前来,就是要当着大家的面,将我织梦渊的这几个孽徒绳之以法,以灭众怒。”
残破沙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是卫老。
他的嗓音虽然难听,但他方一开口,嘈杂的人群便安静下来,静待下文。
“说来惭愧,今日云陵一劫,都是我们几位阁老的失职,才会让林氏兄妹以及赵清语三人有了可趁之机,不仅让他们残忍杀害了我们的张阁主,还让他们破了灵渊结界,让整座云陵城都沉浸在了噩梦深渊,让无数无辜百姓遭此苦难。
我卫亭云真是愧对大家,无脸站在这里说话……”
卫老的话音越发沉痛,似是真的万分愧疚。但人群中很快就出现了他的支持者,大声嚷道:
“卫阁主!要不是你几乎耗尽全身气血救我们于危难之中,我们恐怕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是你亲手制服了这三个罪人,为我们报仇,你如此舍己为人,只有你才配当我们的阁主,我们只信你一人!”
“对!我们只信你!卫阁主!”
呵,原来他已经坐上阁主之位了吗……
林瑶在心中冷笑,她已经完全不认识卫老这个人了,旧人旧事皆已面目全非。
“好!我卫某人能得诸位信任已是此生无憾,我必当殚精竭虑,为云陵城谋福祉,为诸位谋出路,还大家一个太平盛世!”
“但是,在此之前,我定要让眼前三人伏法,还张阁主一个公道,还各位逝去的亲朋一个公道。”
林瑶听到了卫老逐渐走近她的脚步声。
“这三人皆是曾经的织梦渊阁主,张远山的亲传弟子。他们今日的作为也正是受到了张远山的唆使。他们的心智已经完全被异端侵蚀,其所行更是大逆不道,人神共愤。
我已用幻梦术限制了他们的神智,让他们深陷于穷思之境,以梦境反噬精元。他们的身体不仅会遭受虚弱、痛苦,更会在这种痛苦中从内里腐败开来,无药可医,更无人可救。
如今,已是他们油尽灯枯的最后时刻,我将让诸位亲眼见证他们的死亡。”
林瑶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她宁愿卫老选择用利剑刺穿她的心脏,或是斩下他们的头颅,好让林奕和赵清语也少受些苦。
在梦魇中死去,是对违背誓言之人的惩罚,更是对织者最大的侮辱。
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结局?
她想不明白。
也没有人需要她明白。
卫老已经走到了她的身侧,却不是对着她,而是面朝着林奕,缓缓抬起了右手。
林瑶听到了林奕的一声闷哼。
半年了,她终于听到了林奕的声音,却是临死之前痛苦的呢喃。
她睁开了眼睛,想要再看林奕最后一眼……
即使是死,她也要记住这个画面。
总有一天,卫老,还有所有的叛鬼也会死。
卫老的手掌之下便是林奕的头颅。
林奕的头顶逐渐冒起了一阵浑浊的黄色烟雾,像是被玷污了的梦元之力,不复最初圣洁的模样。
那是被外力吸引出来的梦境。
林瑶死死地盯着林奕显出灰败的面孔,她并不想知道林奕的梦境里有什么,又是什么将他折磨成了这般模样,但她想要将他的脸刻进心里,陪他到最后一刻……
哥……
缭绕的烟雾逐渐升腾而起,越积越大,形成了一片触手可得的云朵般飘浮在万千人面前。
朦胧中,似藏着一个人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黑衣,宽大的衣袍在风中狂舞,而他的双手则是负在身后,任凭大风勾勒出他瘦削地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的身躯。
他在向前走动,身影逐渐被放大,也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已经能看清他凌乱飘散的发髻,以及空荡荡的衣襟。
但他的面容始终是模糊的,犹如一滴黑墨好巧不巧地落在他的脸上,将他完全与黑色的衣袍融为一体。
这诡异的人影,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影子。
对了,影子……是人都会有影子。
众人的视线下意识地投向他的身后。
那里,果然还有一个黑影!
而且这个黑影与走在前头的那个人影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黑衣黑袍,看不清面容,但他比那个人影更像是一个影子。
因为,他更加悄无声息,更加没有存在感。
卫老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感到了一阵异样的气息。
不属于林奕的强盛气息……
此时,人影已经变得与一个正常人一般大小,他就面对面地站在卫老面前。
不,他是“站在”林奕的头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卫老。
他是梦境中的幻象,是林奕假想出来的人物。
可是,为什么林瑶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呢?
连站在卫老身后的林瑶都能感受到,卫老自然也能。
他沉声道:“你是谁?”
底下的百姓见自己敬仰的阁主突然对着一个幻象说话,都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又盲目地相信一切都在卫老的掌握之中。
难道今日的处决还会有意外?
“卫亭云,你连我们都不认识了吗?”
阴森如鬼魅的话音从黑影身上响起,轻飘飘的一句话竟令距离最近的卫老立即一个旋身倒飞而出!
第一百十一章:对质
林瑶听清了黑色人影说的是“我们”,可幻象中明明只有一人一影,哪来的“我们”?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
世上还有哪对搭档是一前一后,一人一影的?
“万象圣手……你们还居然没有死……”
卫老低沉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捏出来的,诡异而破碎。他落在了距离林瑶不远处的高台上,右掌按在腿间,单膝跪地,缓缓抬头看向幻梦中的黑影。
不,应该说是两个人影。
正是万象圣手范临和范冢。
林瑶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回了他们刚刚接到黄老指令,快马加鞭赶回云陵城的那天。
他们在夜色中迈进黑漆漆的织梦阁,看到了就安置在阁楼底层中央棺木中的张承尸首,立即发现了不对劲。
阁主逝世,绝不应该是这般待遇,更不会无人看守,剩下的阁老都去哪儿了?
他们并没有疑惑太久,因为卫老很快就带着一帮高手以及其余两位阁老现身,只不过不是来迎接他们的,而是来杀人灭口的!
范临范冢甚至没有来得及质问卫老,大量幻梦就爆发在他们眼前。
是卫老联合所有术者一齐施展的幻梦术,不求精准,不求杀伤,只求封锁他们四人的全部退路,让他们有去无回!
万象圣手的幻梦以快和多变著称,但是再快再多变也抵不过这般轰炸式攻击,连四人的凝梦术都无法突破攻击。
如此可怖的幻梦绝不是一两个人的储备就能施展出来的,其中潜藏的梦境元素数不胜数,右分阁的灵渊很可能就是他们的攻击来源。
范临立即作出决断,让林奕三人立即上楼,前往灵渊,势必要守住灵渊不破,否则,大量梦境溢散,遭殃的就是百姓了。
但是林奕三人一走,面对如此庞大能量聚集的狂轰滥炸的就只有他们自己了。
卫老根本就没想过要留下他们的性命,也一点都不担心林奕三人能够逃脱他们的掌控,因此压根没管林奕他们,而是集中火力攻向万象圣手二人。
幻梦悄然改变,卫老将自己完全隐藏在了幻象之间,手握一柄巨大的铁锤,精铁打造,重大百斤,呼啸而下时,几乎所有幻梦都在一瞬间被破开,直击范临面门。
铁锤降临时,范临不过才刚刚看到巨大杀器的真面目,如何能躲?
这一击,几乎撞碎了范临胸前的所有肋骨。
一口鲜血喷洒而出,他用来防御的幻梦根本无法阻挡这最原始的攻击手段。
卫老亲眼看到范临怦然倒地,犹如一个血人般毫无生气地躺着,而范冢,这个影子一样的人,也就完全暴露在了攻击之下。
没有了主人的影子,还剩多少攻击力?
一众黑衣人以卫老的巨锤为中心缓缓围拢,所有的幻梦都集中在了一起,化作一道闪电附加在巨锤之上。
这并不是梦元之力与武器的融合,而是攻击方式的巧妙运用。
闪电的光芒遮掩了巨锤下落的动作,令范冢无法选择躲避的方向,更无法阻止巨锤的降临。
况且,他还要保护范临。
“咣!”
剧烈的响动使这座矗立了百年的织梦阁都摇晃起来,刚刚到达灵渊,并发现灵渊结界已经被破坏的林奕三人立即就想要重新回到底层支援。
然而,预想中血肉横飞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巨锤所落之处,只有一个深达一米的大坑,却没有范临范冢二人的尸首。
他们在千钧一发之际,反向利用了闪电幻象的遮掩,叠加幻梦隐藏了自己的身躯,并借机从包围圈中逃出。
不过没关系,最重要的三人还在这里。
对于卫老安排的这场戏码,只要有人为此承担罪责,也就足够了。
……
织梦阁内的画面远去,眼前的场景逐渐清晰。
“卫亭云,你谋杀阁主,残害百姓,诬陷同僚,如今还想要当着百姓的面,杀了我,连西殿一同捣毁不成?”
万象圣手范临的话一出,底下的云陵城百姓就炸锅了。
这究竟是幻梦还是真人?
不是林奕三人为了替张远山报仇才犯下这诸多罪孽的吗?怎么又变成卫老所为了?
万象圣手是西殿的阁老,虽与卫老同级,但西殿的名头可比右分阁大多了,他们突然出现在这里指责卫老,难不成这都是真的?
卫老施施然地站起身,拂了拂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别人或许没有看到,但他方才站在万象圣手的正前方,距离最近,看的最是清楚,林奕头顶上的黑影确实是幻象,但范临范冢二人也确实就在现场。
他正是为了躲避他们二人的攻击才突然倒飞而出。
“万象圣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呢?我卫亭云行的端做得正,敢与你们当面对质。”
卫老此言一出,林奕头顶浑浊的黄粱梦便立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如假包换的黑袍使者。
他们就凭空出现在了人群之中,缓缓踏步上前,一前一后,杀气凛然。
林瑶的目光也不禁落在了他们身上。
实际上,见过万象圣手的人并不多,百姓们也是听卫老如此称呼,才对号入座地知晓原来他们就是大名鼎鼎的西殿阁老。
范临丝毫不惧地走到卫老面前三步远,厉声道:“好,我们就当着云陵城所有百姓的面,将这件案子说个明白。”
卫老也未显出心虚之色,反问道:“两位说我杀害先阁主,诬陷同僚,又说我甚至想要加害于二位,可有什么证据吗?刚才众人都看见了,分明是二位突然降临,想要加害于我才是。”
范临冷哼一声,猛地一下拉开了自己的衣襟,在胸膛正中央的位置露出了一个极其可怖的圆形伤口,微微凹陷,犹如无骨之躯。其印之处皆成深深的紫红色,周围还有数道隐隐的黑线,似是数条扭曲的蜈蚣盘亘其上。
“卫老可识得这印迹?如若不识,大可将你的滔天锤拿出比对比对,看看是否有什么惊人的巧合。”
“哗——”
人群中再一次发出了议论之声。
织梦渊的织者只以术法论高下,且能力高低大多不为人知,但是武器的练就却是可以成名天下的。围观的群众中就有不少人知道卫老惯常使用的武器就是一把巨大无比的铁锤,传言一锤可达千斤重,若是砸在人身上,那就是非死即伤。
范临胸口的痕迹与锤头的痕迹高度吻合,即使卫老不拿出他的滔天锤做对比,众人心中也都有了答案。
林瑶看着范临的伤口,又惊又喜。惊的是万万没想到范临的伤势竟然如此之重,喜的是他活下来了!不仅没有被卫老杀害,而且还以此为证,反将了卫老一军。
但卫老此时却也未见得如何慌张,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范兄,我本还想将此事压下,以保全西殿的名声,但既然你都将罪责推到我身上了,我也就不得不说出真相了。”
范临怒道:“西殿何时需要你来保全名声了?!真相就是你亲手策划了这一切,先杀阁主、破灵渊、困百姓,再拉林奕三人垫背!”
卫老摇摇头,反问道:“阁主逝世那日,范兄可曾到过我右分阁?”
范临自然承认,“到过!是黄老命我带领林奕三人前来救援……”
卫老打断他,“不,你们不是来救援,是来封我们右分阁所有人的口!林奕三人的行径,黄老全都知晓,才会命你来协助他们夺下右分阁,好为他一统全境铺路!我带领右分阁织者为了抵挡你们的攻击,才不得已重伤于你。”
“你胡说!”
林瑶双目赤红,一口气提到了喉间,再也无法忍耐卫老颠倒黑白,将自己的罪孽推得一干二净,甚至还给已经逝去的黄老扣上如此大的一项罪名。
范临同样震怒,他万万没想到卫老竟然会无耻到这种地步,“黄老执掌西殿近百年,虚魔幻境掌控京都各处,无人能敌,右分阁本就属于西殿管辖范围之内,他有什么理由要来封你们的口!你说林奕三人谋逆又有何证据!”
是了,说林奕三人杀害阁主,释放灵渊梦魇囚困百姓的,都是卫老,也全凭他的说辞而已,哪里来的证据证明?
卫老负着手,极为讽刺地笑起来,“证据?就凭他们三人是张远山的弟子,就足以让他们有充分的动机去犯下这滔天罪孽了。如果不是他们,还能有谁?又还能有什么理由需要如此做?”
“你!”
林瑶一急,当即就想说都是你做的,但是旋即又遇到了疑惑,卫老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内鬼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连范临和范冢也回答不上来。
张远山当年是为了储梦石,可是卫老并没有夺取储梦石的行为,就算是为了日后方便获取储梦石,可到底要拿储梦石做什么呢?
他们没有理由,卫老也不需要其他理由来证明林奕三人的作为。
因为他们同样拿不出证据证明这一切都是卫老所为。
正当对质陷入僵局之时,林瑶看见,林奕的手突然动了。
他极其吃力地抬起了头,露出微微张合的嘴唇,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我……可以证明……是卫老做的。”
第一百十二章:解梦
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轻微得仿佛是错觉,若不是场面一度寂静无声,恐怕就要被大家忽略过去。
但林瑶却是真切地看到了林奕的嘴型,真的是他!他醒了,还能说话了!
“哥!”
林瑶激动起来,想要扑到林奕的身边,但奈何手脚上都有束缚,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她的话音引起了卫老和万象圣手的注意。
卫老的瞳孔微微一缩,对林奕的苏醒亦是有些惊奇。他设置在灵渊内的那个梦境看似是毫无差别地将林奕三人都包围在内,但只有他知道,这个幻梦对林奕的伤害更大。
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单纯因为林奕年纪更长,加入织梦渊的时间更久,对控梦术的理解也就更深,相应的,当梦元之力反噬自身的时候,受到的伤害也就会更深。
这就像是一队矿工从不同角度向同一个方向进行挖掘,开始越早的人,挖得也就越深,通道也就更长更宽,但一旦挖穿了地底下的东西,使其猛然爆发喷涌上来时,他遭受攻击伤害的时间和范围也就越大。
他们三人之中,若说林奕的控梦术位列第一的话,赵清语和林瑶则是旗鼓相当,只是专攻的方向不同。但由于赵清语童年凄苦,没有得到良好培养,根基不稳的缘故,其身体强度就要弱一些,在这场反噬中也就更危险一点。
这才导致了他们三人受到同一个幻梦围困,却只有林瑶一个人闯了出来的原因。究其根本,除了林瑶自身的意志力原因外,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她底子好,年轻,恢复得快。
但,林奕和赵清语真的就这么不堪一击吗?
他既然能回应卫老的反问,是否也就说明他的意识早就已经苏醒,能够清楚地听到外界的对话呢?
林瑶能想到这一点,卫老和万象圣手自然也能。
然而,卫老也没有太过慌张,他倒要看看林奕能说出什么来。
奇怪的是,万象圣手并未对林奕的苏醒感到惊异。
卫老问道:“林奕,你想要怎么证明?”
林奕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以眼神宽慰她不要担心。
接着,他便缓缓将头抬起,不是朝着卫老他们,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底下的百姓。
“这段日子,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梦到了云陵城内开酒铺的方大肚,这是邻里街坊对他的戏称……他虽是卖酒的,但自己却不喝酒,他那肚子都是喝妻子亲手煲的汤喂大的……”
林奕说的很慢,有些咬字甚至不太清晰,但并未妨碍他的表达,他似是沉浸在一段深刻的回忆中,眼神遥远而深邃。林瑶却是露出茫然的神色,不知道林奕为什么突然要说起这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事。
她不认识什么方大肚,也从未听林奕说起过,她甚至也没有在右分阁的灵渊池内见过方大肚的酒铺。
但在场的人群中,却起了异动。
“喂,这不是说你吗?你认识林奕?”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我哪有机会认识织梦阁的人啊!”
说话的是个方脸的中年男子,看着十分憨厚老实,相貌普通,身材矮小,唯一的特点就是那突出的大肚腩,正是林奕所描述的梦中人。
林奕并没有去管底下的讨论,只望着一个虚无的方向继续道:
“在梦境中,我又看到了方大肚所作的梦境。那是一个普通的晚上,他躺在妻子身边很快入睡……他梦到了一只黄色的小狗,是他小时候亲手养大的,但这是狗却在他十来岁的时候被人抓走烹食了……他哭的很伤心,边哭还边吃着饭,一不小心噎着了,他就喝了一口汤……汤的味道很独特,是他从来没有尝过的,正是用狗肉炖的汤……”
“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的手却停不下来,他喝了一碗又一碗……然后,他就看到他最爱的妻子重新端了一锅上来,温柔地拍着他的背,让他慢慢喝,对他说:是我杀了那只狗给你煲汤,如果不够她就再去杀……”
“他被妻子的话吓到了,转头看着冒着热气的锅里突然浮上来一块肉,连皮带筋,还有半只眼睛,正在盯着他,像是在说,主人,我在这里……”
林奕眼神落下来,正好落在了人群中的方大肚身上。
此时的方大肚瞳孔收缩,脸颊上的肉微微颤抖,整个人怔楞在原地,没有人敢说话也没人敢碰他。
整个场面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别人的安静源于听完“鬼故事”的害怕,而方大肚的安静则是源于对这个世界的恐惧。
他颤抖着开口:“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日子我被困在什么梦里……”
林奕很平静,看着他的目光中带着悲悯,以及感同身受。
“因为,我也在这个梦里。”
话音一落,先不说底下的旁人怎么想,林瑶就先震惊了。
梦境是属于梦主的私人产物,除非用储梦石储存下来后,再通过取梦术和幻梦术展现出来才能为外人所知。
但,若这个梦境,不是自然产生的,而是术者通过织梦术或者幻梦术所呈现出来的,那么梦境中的方大肚就不是梦主,而是幻梦的承受者。
操控梦魇形成的人才是梦主。
能知晓梦境内容的,除了梦主,就只有幻梦的承受者。
林奕是造梦者还是受梦者??
林瑶心底冒出了一个可怕的答案……
“不止是他,我还知道城北的苏大娘,在梦中见到了自己年少时没能留住的一个孩子,他在梦中啼哭不住,苏大娘便咬破了自己的手喂到孩子的嘴里,想要借此安抚他。可是这个孩子却突然变了模样,犹如青面獠牙的恶魔,张开了血盆大口,狠狠地咬下了苏大娘的手掌……”
“看守城门的顾大郎则是梦到了一年前刚过门的媳妇儿一夜之间苍白了头发,得了失心疯,从城墙上跳了下来,就摔在了他的面前……”
“还有一个刚从学堂里放学的男童,正在开心地在街上玩耍着,却被一辆横冲直撞的马车轧在了轮下,尸首分离……”
“你们每一个人的梦境,我都看到了,并且身在其中……你们所受的苦,我也全都经历了一遍……”
林奕的话就像是一颗石子,听起来似乎轻飘飘地没什么重量,可是只有真实见过那些场面的人,才知道石头落入水中溅起的涟漪有多大,有多广。
一颗石子掀不起风浪,成千上百颗却可以。
每一个噩梦都是取自人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它将你潜意识里最害怕发生的事情都真实地刻画在了你的眼前,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个中滋味。
它会让你在极致的恐惧中委顿、颓丧、流失生命的活力和生的希望。
他们在场的每个人都是休养了一段时间之后才能安稳地站在这里,但他们刚醒来时,不就正是林奕这幅模样吗?或者说,他们每个人汇集起来的负能量才造就了林奕现下的样子。
这不是一场编织好的梦境,因为没有人有这个能耐可以针对数量如此庞大的群体事先做好了解,然后再精心编织一场场量身定制的梦境。
这些梦境的来源,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他们自己。他们真实做过这些噩梦,并通过储梦石转移到了右分阁的灵渊内。
灵渊已经破了,其中的梦境本该毫无规律地飞散出去。
是有人在引导这些梦境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梦主,并回归到了他们的身上,以梦魇的形式困住了他们。
无论这个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都不可能将自己也置身其中。即使是苦肉计,也根本得不偿失,无法再通过“救世主”的形象收获民心。
除非,这是一场自杀式的毁灭,想要与云陵城内的所有人同归于尽。
但就卫老所说,林奕三人是想要权势的,想要报仇的,那他又怎么可能会将自己置于这种境地呢?
可是,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是谁可以接近灵渊,甚至有能力打破灵渊结界,将其中所有的恶劣梦境都引导到原来的梦主身上?
是谁精准地破除了每个人的梦魇,解救了城内上千号人?
又是谁在做完这一切后获利最大?
不就正是在他们的信任和推崇下顺利上位成为右分阁阁主的卫老吗?
除此之外,剩下的两位阁老似乎都不符合这几个条件。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迅速生根发芽,破土而出,长到你无法忽视的地步。
所有人看卫老的眼神都变了。
不再是信任,而是鄙夷、憎恶。
他们原先看“罪魁祸首”林奕三人时都已经是恨不得是亲自动手千刀万剐了,此时再一想到卫老自导自演了一场戏,不仅把他们整的精神虚脱,甚至有的家人就死在了梦魇中,而他还假装救世主一般地让他们甘愿臣服,到头来发现这是彻头彻尾的骗局时又该如何发泄自己的愤怒?
林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至少遭殃的不会是他们了。
林奕醒了,这就是她最开心的事。
如果赵清语也能苏醒的话就更好了。
想起赵清语,林瑶脑海中灵光一闪,似乎突然想通了为什么林奕能知道每个人的梦境。
可是……这真的能做到吗?
是林奕学会了探梦术还是通过赵清语共享到了梦境视野??
第一百十三章:降临
都说云陵城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风光,这里的天气也比总是落雨的温江城要好,然而实际上,所有地方的天公都是说变脸就变脸。
似是老天爷也看不惯恶人的所作所为,要降天谴惩罚,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的天,转眼间化成瓢泼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
往常这个时候,百姓们自是赶紧回家,收起晾晒的衣服,关好窗户,烧一壶热酒,躲进最舒服的地方听雨看雨。
但今日,织梦阁前聚集的百姓没有一个离开,他们宁愿站在大雨里受寒受冻,任凭冰冷的雨水湿透衣衫,也要得到一个说法。
同样受着天公怒火的还有林奕三人、万象圣手与卫老和另两位阁老领衔的一干右分阁织者。
范临既叹这雨来得巧,又叹这雨来得险,林瑶或许还好说,但林奕和赵清语的身体恐怕是经受不住。
必须速战速决了。
“卫亭云,事实证据都摆在眼前,你已无可辩驳,你若肯伏法认罪,随我去西殿受罚,或许还有一命可留。但若你执迷不悟,势要与我们为敌,那不止你是的命,还有你身后的所有弟兄都落不到好下场。”
范临和范冢在说话间悄然改变了站位,成夹角之势挡住了卫老的退路。
然而卫老此时却是异常平静,迷蒙的雨幕掩去了他的神色,只一道目光看似是朝着万象圣手二人,实则又像是透过他们在看别的什么。
“我认不认有何区别?人终有一死,与其身败名裂地苟活,不如为正道燃我魂灵,坦然赴死。我是如此,我身后的所有从众亦是如此。”
“什么狗屁正道,你们丧尽天良,滥杀无辜,还自谓正道?就算是去了无名神山,也清不了你的余孽!你逃不了了!”
范临手中的光影已是隐隐成形,强压着一口气才没有直接动手,这里的群众太多,卫老可以枉顾,但他必须顾及。
卫老轻哼了一声,丝毫不惧范临的威胁,“谁死谁活,还……犹未可知呢!”
他最后一句话落在了雨声里,暗藏锋芒,似是每一滴雨珠都沾染上了他的力量,瞬时间横扫全场,令人气息一滞。
来了!
光影乍现,红黄交融,犹如数千盏烛火齐齐碎在地上,燃起火舌凶猛如兽,万象圣手的身影登时消散,毫无踪影。
然而,最先动手的却不是他们,而是卫老。
看似全无破绽地身形隐匿,其实仍有踪迹可寻——甫一交手,哪还有躲的道理,自然是为了近身攻击。
卫老也从未想过躲,他的出手也是为了强攻,以刚克刚。
只见炙热的火光丝毫没有被雨水浇灭,但却被一道混杂着黑影的雷电狠狠劈中,四溅的火花中有猩红点点。
是血!
是滔天锤!
林瑶的心猛地揪紧,所谓旁观者清,她看得真切,分明那雷电为虚,黑影为实,范临范冢二人正是隐藏在火光之中,双手如鹰爪般准备直袭卫老,却不妨卫老的巨锤来得如此之快,只能转攻为守,硬吃下这一击。
溅出的血珠也正来自于范临的双手。
火光骤然减弱,是范冢分力了。
别人或许不知,但他才是最清楚范临伤势的人。
半年前在右分阁内,生生砸在范临胸前的一锤根本没有治愈,也没有机会治愈了。
肋骨全折,五脏皆伤,根基已废,哪还有复原的可能?
今日本就是生死之战,毫无退路,范临是强撑着残躯来到这里,誓要保住林奕三人的命,以及……西殿的荣耀!
“啊——”
狂风巨吼,几乎将雨幕劈为两半,范临的身影突然就在火光中出现,犹如盘古之躯,屹然不倒,无人可敌。
卫老的攻击瞬时一顿,不知从何处抽出的巨锤高高举起,硕大无比,但在范临范冢幻化的巨人身前,却如小儿手中的木棍,毫无威胁。
在底下的百姓看来,万象圣手此时便是神祗,卫老手中的巨锤则是恶魔的镰刀,自古邪不压正,恶人终将被正义惩戒,无一例外。
而这一幕即将来临。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卫老在巨人之躯投下的阴影里缓缓抬头,目光坚定而不屑。
范临胸前的那一锤是他砸下的,方才逼范临徒手挡下一击的也是他,他怎么可能不知晓范临早已是强弩之末,破体残躯,不堪一击呢?
临死之前还要作出这幅高大的模样,难道是为了彰显你们的英勇伟大吗?
愚蠢,无知!
卫老高举着的滔天锤猛地挥下,在这一瞬间,仿佛他才是正义的使者,在强敌面前不屈不挠,勇往直前。
巨人之躯的身形在滔天锤下破散,简单地就像一口气就可吹开的烟雾,徒有其表,脆弱不堪,一如他预期的那样。
然而,黑影散去,他惊讶地发现,从来都是作为影子存在的范冢竟然挡在了范临之前,生生地接下了他这一锤,鲜血就从他的口鼻中喷涌而出,可他的眼神却直直地盯着他,没有痛苦,没有怨恨,是坦然,是坚毅,还有嘲讽的笑意。
他蠕动着嘴唇,无声地在说:“你上当了……”
卫老须眉一皱,立即抽手后退。
他中了什么陷阱?
难道范临范冢受伤是假?
不,不可能。
范临在哪儿?!
卫老的瞳孔一缩,敏锐的五感登时感觉到了不对劲,而且他退远的动作令他想要打断补救都来不及。
因为,范临此时根本没有躲在他身后准备偷袭,也不在范冢背后准备什么大招,而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一个他以为属于看台的地方。方才的巨影只不过是范冢制造的掩护,掩护范临真正想要作出的选择。
“啊——”
这一次的叫声,比前一次更加压抑,似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而且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是两个人,其中还有女子的尖利。
卫老反应过来,这不是范临的声音……
林瑶哈哈大笑起来,“卫老,你的计划终究是失败了。你早就应该杀了我们的。”
倒下的巨影之下,隐隐有多重暗光在闪烁,但唯独没有将林瑶笼罩在内,她捆绑在十字架上的身躯是如此明显,以致于卫老下意识地将注意力也投到了她身上。
但是,真正的关键却在黑影之中。
不好,是林奕和赵清语!
卫老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两道冲天而起的光芒几乎刺破灰暗的天空,将云层都捅破,每一滴雨珠都无所遁形,分毫毕现。
如世间末日,又如神降临。
光束中澎湃的梦元之力几乎令所有人都无法直视,那是一个修习控梦术数十年的织者积蓄余生最璀璨的爆发,一旦开启,就意味着死灭。
死的当然不会是林奕和赵清语,而是范临。
他以其最后的能量做了最后一件事——传承。
早在京都西殿的时候,林奕三人就已经拜入万象圣手门下,他们的徒弟并不多,但大多都已独当一面,年纪比林奕三人加起来都大。唯有他们,是织梦渊最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天赋异禀,前途无量。
他们绝不能应背负千古骂名死在阴谋之下,他们应该接替前人的位置,继续塑造织梦渊的巅峰时代。
万象圣手又如何?虚魔幻境又如何?
人终归逃不过一个死字。
卫老会为了他心中的信念与崇拜,不惜违背誓言,大开杀戒,他们又怎么会舍不下一条老命,为后人铺路?
荣耀终究会是属于织梦渊的。
范冢支持了范临的选择,林瑶明白了范临的牺牲,卫老阻止不了范临的爆发。
范临已死,范冢重伤,世间再无万象圣手。
但卫老的神色却早已大变,反倒比最开始的开始还要如临大敌的模样。
用自爆方式将所有的梦元之力都转接到别人身上会是什么效果他不知道,因为几乎没有人这么做过。但必然是对受者潜力和能力增补,林奕和赵清语亦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们两人的潜能有多大他自是清楚。
更何况先前林奕解梦的时候,就已经暴露出了他与赵清语的探梦术相融合的可能性。如果范临也知道这一点……
修梦录中的寥寥数语,根本没有解释其中原理,也没有阐述过其会有什么效果。对于绝大多数织者来说,这只是死亡的一种方式。谁会去研究自己的司法呢?又有谁会选择最惨烈的方式抹杀自己存在的痕迹。
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但,死亡也意味着新生。
光芒散去,两道人影毅然并肩矗立。
粗糙的十字架早已倒下,地上还有断裂的麻绳散落。
本该虚弱病态的两人,此时却昂首挺胸地站在众人面前,雨幕勾勒出他们挺拔的身型,却掩盖不了他们蓄势待发的气息,犹如猛兽紧盯着猎物,没有侥幸,只有志在必得。
他们的面孔逐渐显露出来,似毫无变化,又似滔天巨变。
与其说是范临的牺牲,不如说是他的成全。
成全了上天最好的安排。
本就相辅相成的事物,只会融合不会分离。
此时的林奕和赵清语正是如此。
他们没有任何言语,只静默地对视着,雨声便逐渐远去了。
所有人的视线里,都再看不到一滴雨,一点乌云。
就连建造了近百年的织梦阁也在无声地分解崩塌,整座云陵城都化为了一抹青烟,轻飘飘地变为虚无。
一个光圈正在以卫老为中心缓缓漾开。
第一百十四章:冰封
二十年前的云陵城其实还不是现在这幅繁华的模样。
那时候的张远山也还只是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织者,连阁老都还不是,更不用提林奕三人了。
云陵虽然多年未经战事,商贸也逐渐多了起来,但是因为云陵地处群山之中的缘故,对外的交通、联系都并不是十分便捷,往往还要依靠来往其中的镖行、信局传递,就连各大织梦阁之间也不例外。
直到当时的右分阁阁主薛兆海与府衙城主慎重协商,决定凿开长月峡北端支脉的阻隔,开山修路,建造一条勾连邻城的道路后,云陵城才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动土动工无疑是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的,且并非战时的必要活动,就连城主也没有这个权限抽派军队过来帮手,更不用说指望京都那边会有什么助力,盛安宫里那位同意开路已是皇恩。
那么唯一的办法,就只有靠云陵人自己。想要改变,就必须作出牺牲。
当时的阁主薛兆海一力顶下了所有的质疑与压力,亲自挨家挨户地与百姓交流,征求他们的意见,与他们分析利弊,希望他们能够自愿派出人手参与工程。
他没有承诺任何好处,甚至无法保证参与人员的生命安全,所有活动都是存在风险的,尤其是在险峻的长月峡北端。
同时,他还写信给枕月舍的五大舍老,希望他们能提供资金支持,即使只能提供部分也好,剩下的织梦渊和府衙自己想办法筹集。
也许是上天也被薛兆海的诚心感动,他的这一番努力并没有白费,城内足足有七成家户同意了他的请求,自愿派出一名男丁参与开山修路工程,一切服从右分阁的调配。
枕月舍那边也传来了喜讯,五位舍老经过讨论,一致同意了薛兆海的方案,并承诺尽全力支持,满足他所有的资金需求。
有了钱,有了人,问题一下子解决了大半,更何况枕月舍雄厚的财力也足够他们买齐需要的所有装备,开山修路的计划很快就热火朝天地开展起来,那一年的云陵城比如今还要热闹。
所有人众志成城,一起建设家乡,为家人带来更好生活的信念,感染了全城的百姓,越来越多的人主动申请加入施工队伍,帮助工程更快更好地完成。
枕月舍也兑现了他的承诺,源源不断的设备和资金通过枕月舍掌柜那里清点结算出来,不仅每一位参与施工的男丁都有报酬,就连自发组织在城内为前线准备饭食的后勤队伍也有报酬可得。
这一点更是激励了众人的团结之心,似是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止他们前进。
与此同时,百姓对织梦渊的崇敬和信服也愈加深刻,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信仰,信仰织梦渊能为他们带来幸福安稳的生活,守护他们的日与夜。
织梦渊在云陵人心中的地位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枕月舍很快也证明了那时决策的正确性,道路挖通后的三年内,他们就得到了当年投入金额的十倍回报,云陵枕月舍储梦枕的销量几乎赶上了京都分店。
四通八达的门路为云陵城带来了难以想象的人流与货物,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云陵城的百姓热情好客,知道了云陵城外的断崖十三瀑风光无限,甚至还有人慕名而来求见右分阁阁主薛兆海,请教他的治理经验。
二十年的时间,云陵城的繁华已经掩盖了从前那座山间小城原来的模样,熙熙攘攘的人群源源不断地为这座城市增添着活力,而右分阁在西岩帝国的地位也远比其他分阁高崇。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段记忆也逐渐模糊,曾经参与过当年那场大动工的人也上了年纪,新生的孩童只是理所当然地踩过那条无数人用诚心铺就的道路,越长大便越不能理解当年那种大动员背后的精神意义。
道听途说的故事远没有亲身参与来的深刻,轻而易举就能拥有的东西也远没有亲手打造来得珍惜。
在场的人中,曾经经历过那场工程的人不是没有,但只有寥寥数人,很多人甚至已经只能隐隐记得一些画面。二十年的时间,真的改变了太多。
但是,记忆中的场景却在逐渐复苏,真实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稍显破旧的瓦房,拥挤热闹的街道,疲惫却带着笑容的施工人,忙碌在锅炉边的妇女,巍峨矗立着的织梦阁……熟悉又陌生的云陵城正在缓缓复原。
有些人的眼神开始变了,原本以为已经淡忘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那些积极乐观的情绪,无私奉献的精神也被渐渐勾起。
美好的事物值得被人铭记,也值得代代传承下去。
卫老眉心紧皱,二十年前的他,比张远山更年长一些,张承和他都师承当时的阁主薛兆海,是他手下的得力弟子,有幸也曾参与过那一场盛事,更见过当年的阁主是如何挨家挨户地劝说。
他怎会认不出云陵城,认不得这一幕。
他的心头也有一种情绪在攒动……却被他极力压制。
可是,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预估。他如何也想不到,林奕和赵清语神智复原并且实力大增后,释放的第一个梦境竟会是这样的。
他们两人那时还只有四五岁吧,根本都还没有来到云陵,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
而且这是幻梦,不是单纯的记忆,能被他们幻化出来,就说明一定是有人曾经梦到过此时的画面。
梦从哪里来?是谁的梦?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杀机藏在哪里?
难道林奕和赵清语就是通过云陵百姓的记忆挖掘到了这些梦境画面,并将他们全部拼凑编织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赵清语的探梦术已经这么可怕了吗……
卫老不知道的是,赵清语早在京都的时候,就因为赤血珠的关系,打破了探梦术的时间限制,甚至拥有了打开往生梦境的能力,别说是二十年的梦境,即使是在场年纪最大的老人所作的第一场梦境,她都能追溯到。
而且如今的往生梦境早已没有了祁珩控制下的邪恶力量,而是完全纯净滋补的光明属性,在这样的梦境里不仅不会对人体有伤害,反而会反哺梦中人的气血。
而林奕强大的织梦术也就为所有残旧的梦境片段提供了最佳的复原机会,化零为整,将当年真实发生过的画面通通活灵活现地复原出来。
卫老对于他们在京都的经历并不了解,但他绝不会认为林奕和赵清语是想靠一波回忆杀来击败他,他们必然是设好了局,等他自己跳下来……
卫老手中紧握着滔天锤,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地看着紧闭着双目的林奕和赵清语。
如果他此时上前攻击,逼他们分心防守,这个梦不就破了吗……
所有人都在这个梦里,林瑶也不例外。
这个场景对她来说是陌生的,但幻梦中浓郁的积极情绪却让她感到十分舒服,似乎自己疲乏的身躯也得到了滋养,精神力有所恢复,沉郁已久的心已经随着林奕和赵清语的苏醒完全振奋了起来。
她趁着卫老重点关注着林奕他们那边时,悄悄开始解决身上的捆绑。她手里的碎瓷片已经不见了,定然是那天元仁死去后,卫老上来善后,利用灵渊梦境令她失去神智的同时,也收走了她手中的瓷片。
但她的手才刚一动弹,她就感觉到自己触摸到了另外一双手。
是谁?!
林瑶顿时一惊,停止了动作,心中警铃大响。不可能是卫老,难道是其他两位阁老或手下?
不,不对……这双手是在帮她解开绳子!
她的手腕一松,绳索自己就掉落在了地上,但她的皮肤上却留下了点点湿润的触感。
她没有立即转身从十字木架上走下来,也没回头去看,身后那人还没有离开,而是蹲了下来继续帮她解脚上的绳子。
究竟是谁……林瑶警惕地关注着四周,从面前诸多人的脸上掠过,没有人看向她这边,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巨变的环境所吸引。
等下,范冢呢?!
难道是范冢偷偷利用了幻梦的盲点,跑到了她这里帮她?毕竟也只有他,最擅长隐匿身形,像个影子人一样毫无存在感地转移位置……
林瑶心中惊疑不定,手中黏腻的湿润令她很不舒服,直觉告诉她这不是未干的雨珠,而是……鲜血。
“林瑶,是我……你听我说,我已经没有机会了,你必须和林奕他们配合,一举击败卫亭云等人……”
极轻的话音突然在林瑶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压抑的喘息声。
“”师父?!你怎么样了?
真的是范冢!
林奕一下子就听出了范冢的声音,他们三人跟着万象圣手从京都赶往云陵的路上就曾受到万象圣手的诸多照顾。
他们不过是半路结缘成为师徒,万象圣手甚至都还没有机会正式传授他们功法秘诀,但光凭范临最后关头以自己的生命献祭,成全林奕和赵清语这一点,这一声师父,他们就受之无愧。
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连他也要不行了吗……
可是,她只有一手凝梦术较为出色,在幻梦术上真的能帮到林奕和赵清语吗?
“你别管我了……你等下只需要看准时机,盯着卫亭云……”
范冢的话音越来越弱,他倚靠在林瑶背后的身体逐渐滑落,勉力用双手抓住了木架才没有瘫倒在地,林瑶背后传来大片濡湿感,都是范冢的血。
林瑶越发着急,但她又无法光明正大地转过身带着范临走。
“师父,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
“你杀了卫亭云,就是救我……”
“好,我替你杀了他!”
一只沾满了鲜血的手搭在了林瑶的肩膀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血掌印,范冢阴沉狠厉的话音就在她耳畔响起。
“冰封……唯有冰封,才能突破……”
第一百十五章:薛老
范冢所说的冰封是指什么,林瑶其实并没有马上领悟过来,眼下的环境也不容许她多问。但她也不是傻子,范冢不可能是随便找了个人来寄托希望,既然选择了她,必然是她有那个条件可以帮助实现目标。
冰封……封……封存凝结,凝梦术!
范冢是想要利用她的凝梦术吗,可是凝结什么呢?眼下只有林奕他们释放出来的梦境啊,难道她要去破他们的幻梦?
不对,卫老虽然一直拿着个锤子挥来挥去,但他也是成名已久的术者啊,能做到阁老这个位置的,术法自然是精通的,更何况就是他打破了灵渊结界,释放出了噩梦围困云陵城,他们在灵渊受苦于穷思梦境的半年也都是拜他所赐!
他想要靠滔天锤造成实质伤害,必然也会借助幻梦的掩藏,就像他利用闪电幻象攻击范临范冢时那样。
如果她能在卫老出手的那一刻,冰封他的障眼法,林奕和赵清语就有机会反攻了!
林瑶看到了希望,整个人都振奋起来,可是她背后的范冢却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连倚靠在她身上的重量也减轻了,只有脚边还能感觉到他的一点体温。
林瑶当即想要转身,先将范冢带离这里,至少战斗打响时,不能让攻击伤到他,更不能让卫老拿他的性命做威胁。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动作,一阵光影就突然爆闪在她的眼前,双目下意识地眯起保护自己,她只模糊地看到有一道极速移动的身影隐藏在光团里朝着林奕和赵清语而去。
而林奕和赵清语依旧闭着眼睛,凝神编织着梦境。
不管这梦境的目的和作用为何,卫老都不管了,想要先下手为强!
不行,绝对不可以让他得逞。
林瑶杏眼一争,双手自由展开,凝梦术的起手式和施展秘法早就烙印在了她的骨子里,不用任何准备,瞬发的凝梦术顿时就如凭空升起的寒烟,自带风速地朝着那团光影而去,所及之处,无不是光线破散,虚物凝结。
卫老之后几个想要上前助手的阁老织者也被林瑶这突然的一波阻滞了。
就连林奕和赵清语制造的梦境也受到了波及,出现了短暂的紊乱,但这并不是林瑶的失误,而是她刻意作出的提醒。
她的身体可没有什么外力加持,原有的伤痛依旧在蚕食着她的意志,她几乎是拼着一口气在施展术法,究竟能支持多就她也说不清楚,或许下一秒就要倒下也说不准,这也是为什么范冢叫她看准时机的原因。
要是全盛时期的她,不用管其他的任何攻击,只需要做好梦境凝结的话,要她与卫老正面硬刚都没问题。
哥,清语,你们快睁眼啊,卫老的巨锤马上就到近前了……
林瑶如此想着,没等到林奕的感应,反倒看到了卫老不轻不重地朝她瞥了一眼,眼神中有着玩味的嘲讽和……不屑。
凝结光影只不过是揭开了他的伪装,又无法阻挡他的滔天锤落下,该到来的终究会到来!
林瑶的瞳孔猛地一缩,似是又回到了卫老砸向范临前胸的那一锤,整颗心都随着卫老手中的滔天锤高高举起,重重捏紧。
哥,快逃啊!
然后就在这时,一直矗立在原地没有动弹过的林奕忽然身影一散,犹如一缕青烟般飘远,快的几乎让人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人又回来了!
但却不是林奕刚毅沉俊的那张脸了,而是变成了一个白须白发,微微佝偻的老者站在原地。
林瑶一惊,是幻梦!卫老定然也能认出,若一锤砸下,实体的林奕还是会受伤。卫老术法精妙,怎么会被一个老者的虚影阻拦?
出乎意料的是,卫老的巨锤真的停下了,就停在老者脑袋上方不到一寸的距离。
虎虎生风的锤子还吹开了老者的发顶,飘扬的发丝一如冬日里洒落的白雪。
卫老紧皱着眉头,没有出声,但自有人替他说出心中的疑惑。
“是薛阁主!他复生了!就是他带领云陵走向了繁荣,没有他,我们哪有今日的安稳日子!”
“真的是薛阁主,他不是卫老的师父吗,右分阁里还有他的画像……”
说话的有底下的围观群众,也有站在卫老这一方的织者。年轻的织者,譬如林瑶这辈或许还并不认识二十年前就已迈入古稀的薛兆海,但是但凡有点资历,尤其是跟着卫老多年的几个织者和阁老那自然都是能认出来的,也深知薛兆海之于卫老的意义。
卫老设计杀害自己的师兄张承或许还能是因为什么理想信念所说服,背道而驰的信仰冲突就是卫老决定下手的导火索。
但是薛兆海是不同的,早在卫老还没有今日的成就时,就是在他的手下一点一滴地树立起了对织梦渊的崇拜,对梦境力量的理解,对天下苍生的职责……以及对自我认知的起源。
他也是个平凡人,也会犯错,也会走岔路,甚至一度无法理解织梦渊要求对所有百姓一视同仁的对待原则。
难道无法受到律法惩治的恶人、权贵也能享有平和的梦境吗?既然现有体制不能为冤者报仇,难道他们就不能在噩梦中让这些人得到悔悟吗?
后来,是薛老在那场被人铭记的大动员中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善恶不是与生俱来的,并不是每个握刀的人都有判官的权力,判断是非善恶不是他们要做的事,用好这把刀去使更多的人向善从良才是正途。
他一路跟着薛老去挨家挨户地敲门,征询他们的意见,请求他们加入开山修路的工程。
起初的有许多人都是大骂着叫他们滚,什么劳什子脏活累活,又没有酬劳的事凭什么要他们去做?一家人的日子都还没着落呢,哪有精力帮着整个云陵城着想?有本事你自己去啊!
大部分的人都对他们的到来保持着警惕,生怕这只是官府发的蜜糖,接下里就是强制征召,一顿鞭子不够驱使,就两顿。
可是薛老始终没有放弃,也没有露出一点不耐烦,每家每户他都是抱着最大的诚意来劝说,更不会利用自己的身份,拿他们每日的梦境或是可以兑换的长梦丸来威胁。
他这一家家敲过来的行动,隔壁人家也都是听着的,不大的村子很快就传遍了,也逐渐有人愿意听他说了。等真明白了他的用意,共建家园,共享成果的蓝图也就被更多人所接受了。这才有了后来的大动员。
至此卫老才隐隐明白了薛老所说的那句话。没有人是天生罪恶的,善良的本意也不在于诸事皆从,生死不顾,引人积极向善的办法不是靠打靠骂,而应该是通过以身作则的帮扶。
薛老的背脊也就是在那时候弯下的,他甚至没有长期服用长梦丸来延缓自己的衰老,他信奉天地之间衍化出来的所有自然规律都有其存在的意义,衰老亦是如此。
就是眼前这幅白须白发,脸上还有许多斑纹的面孔曾经温和耐心地教导他……
卫老在看到薛老面容的一刹那想到了很多,但时间其实并没有停顿太久,他手中的巨锤并没有收回,仍然保持着即将落下的姿势。
局面依旧在他的掌控之中,但这一击落下去之后所造成的的影响却截然不同了。他将亲手打碎薛老帮助他树立起来的价值观,彻底与从前的自己割裂,将右分阁打回二十年前的残破封闭,将薛老带来的积极影响全都覆灭。
他要让全城的百姓重新拥有一个新的信仰对象,织梦渊的地位不会变,变得是世界!
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止他。
至少,在他清醒过来的这一秒他依旧如此认为。
但是下一秒,一切又有了新的变化。
薛老犹如一个真实的人一般,在他面前开口说话了,苍老而睿智。
他说,“亭云,回来吧,你只是走错了路。”
不,不可能……
这话他分明在梦境中听到过……是这些年他的挣扎……林奕怎么可能知道?
是赵清语的探梦术??她什么时候钻到我的脑海里去的?
卫老猛地偏头看向本应该站在林奕身旁的赵清语,然而这个位置上的人也变了。
不再是纤瘦的女子,而是另一个他极为熟悉的人。
已死的张承!
“亭云,住手吧,回头是岸。”
又是幻梦!
卫老立即反应过来,他猛地落下巨锤,管他什么幻梦,他都不要再看再听!
都是假的,唯有他心中的信念才是真的。他要改变织梦渊,改变这个世界,让所有人明白什么才是自然的法则!
可是太迟了,林奕和赵清语早就改变了自己真实的站位,在幻象的掩盖下,术者自己的踪迹完全消失。
而对于围观的百姓来说,他们看到的只有一个举着镰刀,象征着死亡的恶魔妄图毁灭他们敬仰的薛阁主和张阁主,他才是那个最应该死的那个!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帝王权术的真理如今也被林奕运用了起来。
他和赵清语所布下的这个梦境来源于这里所有人的记忆,他们的精神力愈强,梦境便愈坚固。
当他们群情激奋地扑向卫老时,这个梦境的危机也就倒向了卫老。
卫老没有疯,他很清楚战局的走向,也明白了林奕的意图。
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时,控梦术才是最大的武器。
风雨再次来临,足以吞噬一切的龙卷风就以滔天锤为核心爆发,卫老阴沉诡谲的瞳眸转瞬就消失在了风暴中心。
第一百十六章:冰封
林瑶其实在远处看得十分清楚,这股飓风不是在人群暴动时才刚刚形成的,而是早在卫老的巨锤停下时,就隐隐有了搅动的痕迹。
卫老一直是清醒的,他并没有因为薛老的出现而动摇他的计划……
林瑶甚至想到了一个可怖的念头……
卫老会不会是故意利用这个梦境的作用,反向带动了民众的情绪,以便将所有人一举歼灭……
幻梦对于织者来说,只要躲避得当,不要让梦境扰乱了心神,其杀伤力并不如实体兵器要来得猛。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噩梦也是能杀死人的。
想想灵渊梦境吧,多少人丧生其中。
卫老掀起的这场飓风,将会收割多少条无辜性命?
林瑶的心跳越来越快,她隐隐明白范冢交给她的任务,并不是简单地破除卫老的攻击掩护,而是要拯救云陵城的百姓。
她方才已经回过神去找范冢,将已经瘫倒在地上,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范冢带到了右分阁的廊柱之后,勉强隐藏在了众人的视线盲点。
她与万象圣手对战局的判断一致,他们必须速战速决,避免卫老以无辜百姓为掣肘,以致于造成无可挽回的结局。
如此,遏制住卫老的幻梦就成了关键。
如果能找到梦眼最好,直接破散整个梦境对众人的掌控,如果一时间找不到梦眼,那么凝梦术就是最快解决危机的办法。
但后者对术者的要求非常高,必须非常精准地把握时机与方位,必要时还需要作出预判才能抓准危机即将降临的位置,只有这样才能被动地击落悬在众人脑袋顶上的杀招。
如果长敬在这里,就没有这个烦恼了……半仙随手一指,就能找到梦眼了吧?
还有吴杳,有她在的话,还能和林奕二人一起用幻梦术干扰卫老……
林瑶默默想着。但也只是想想罢了,她绝不会再怨声叹气,眼泪是懦弱者的悲歌,只有强者才有感慨的资格!
林瑶奔了出去,比那些涌动的人群还要快。
暴风产生的撕裂感和恐慌已经在人群中心席卷,很多人立即就打了退堂鼓,想要离开这里,躲回家里去。但也有些人还站在原地,顽强地想要与自然之力抗衡。
不是都说什么幻梦吗,这肯定也是贼人戏耍他们的把戏,他们偏要与卫老战斗到底!为死去的无辜弱小报仇!
然而各怀心思的人群一相撞,顿时混乱成团,正好给了暴风可趁之机。
林瑶也就在此时停住了步伐,娇小的身躯挡在所有人身前,狂风吹起她脏污的衣裙,却神圣如仙子降临。
同时,一股寒气也从她的身上朝四面八方爆发而出。
冰封!
梦境的凝结比释放来得更加直观,每个人的视线范围内都能清晰地看到暴风被冻结的痕迹,风中夹杂着的细微颗粒就停滞在半空中,但被虚假的大风吹起的事物却在此时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这就是凝梦术的作用!
但,这才只是刚刚开始。
卫老的攻击手段绝不是只有狂风这一种,梦境的变化无穷是每个织者都谙熟于心的根本法则。
他能变,她就能凝!
林瑶站在暴风眼前的身躯坚毅而果敢,似是没有任何攻击能将她打倒,亦没有任何幻象能勾起她的恐惧。
这还要多亏了这半年在穷思梦境里的非人锻炼……她在心中默道。
与此同时,林奕和赵清语控制下的景象也在发生着变化。
卫老施展的幻梦也是对现有梦境的冲击,既然他连薛老都敢杀,那么这个梦境就已经没什么作用了。
林瑶为他们拖延下来的时间,他们必须利用好。
至少,要先将这里的无辜百姓先撤离到安全的地方去。
这不是一场单打独斗的战斗,也不是一场点到为止的比试。卫老身后的那些支持者此时都因为二十年前那场大动员带来的冲击以及薛老的出现而产生了动摇,并没有再出手帮助卫老对付林奕三人。
但卫老看似是以一敌三,实则却仍旧游刃有余。林奕他们毕竟是在云陵修习的术法,他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操作习惯以及弱点。
如果,长敬和吴杳在这,或许还会多一个变数。可是如今黄老都已经被暗杀逝去,他们遭受六个月苦难的期间,长敬他们会怎么样了呢?是否也受到了袭击、追杀……他们还在人世吗?
呼——不管怎么说,先度过眼前这关吧!
林瑶深呼吸了一口气,立即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于死神的赛跑之中。卫老的攻击接踵而至,她独自一人抵挡在卫老前的背影显得异常伟岸。
寒烟不断升起,同时也不断有幻象被凝结,或是箭矢,或是洪流,亦或是骷髅魔鬼。然而,寒烟的色泽越来越淡,几个回合过后就几乎呈透明状态,幻象被凝滞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显然是林瑶的精神力正在枯竭,即将见底!
再坚持一下,再一下……林瑶咬紧了牙关,一眼不错地盯着疯狂旋转的风眼。脑海中隐约闪过了他们三人跟着长敬吴杳一起在虚魔幻境闯关时的场景。那时,有比这猖狂的飓风!
而林奕和赵清语此时则是重新在梦境中现身,陈旧的街市景象已经散去,转而出现的是许多百姓感到平稳心安的场景。
例如傍晚时分亮起的烛灯,宅子后头飘出来的饭菜香,一家人嬉笑打闹的话语声,天空中一弯又亮又暖的月亮,无数璀璨的星辉……等等,无一不是最真实的美梦。
这些景象都不是为了打倒卫老而设,而是为了平息百姓的情绪,让他们冷静下来,遵照林奕的指引,往安全的地方转移。
他们走了,林奕三人才能放开手脚,生死不论。
今日他们与卫老的战斗,必然有牺牲,也必然有一方会以死亡结束。
右分阁将是西岩帝国平叛的重要节点,如果右分阁失守,被异端势力建立起据点,那么他们无论是北上进攻西殿,还是往西往南扩大势力都将极为便利。
但如果,他们成功制服卫老,那么对方的阵营里就将减少一个重要头目。他们甚至有机会顺藤摸瓜,将与卫老有关联的组织成员都连根拔起,清肃干净。
织梦渊已经乱了,他们必须自己清理门户,刮骨去腐。
好在,暴风圈内的百姓基本都已经认识到了自己力量的弱小,内心也没有抵抗林奕和赵清语的幻梦指引,十分顺从地向风暴外围走去,步履轻快,三三两两地像是走在回家路上。
再快一点,再远一点……
不止是林瑶已经到了接近油尽灯枯的状态,林奕和赵清语其实也是如此。他们虽然从范临那里吸收到了大量的梦元之力,由此直接帮助他们的神智从梦魇中剥离出来,并在他们两人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奇异的通感。
凡是赵清语能通过往生梦境窥探的梦境画面,林奕都能同步接收到相同的信息,等于他也间接拥有了开启往生梦境的能力。
不仅如此,他们的精神力也达到了一种前所有为的澎湃状态,似乎很多从前没有参透的术法难点如今一下就明悟了,所有术法施展起来都更得心应手。
然而,精神力再好,也需要一副强健的身体支撑。范临能帮他们恢复的仅限精神状态,肉体凡胎所受的创伤仍旧需要常规手段来医治,身体各处传来的虚弱感也正在侵蚀他们的意志。
撑不了多久了……
可是坚持到现在,他们就不信卫老还行有余力!
维持高强度的攻击也是相当耗费精神力的,相比而言,林瑶这种守株待兔式的被动防守反倒消耗的要少些,林奕赵清语的美梦塑造也并没有比设计杀机四伏的险境有难度。
如此一来,双方拼的就是毅力了。
而且一旦百姓们成功撤离,林奕和赵清语也就能腾出手来转换成攻击端,伺机寻找卫老的漏洞。时间带来的了解是双向的,他们同样能摸索到卫老的操纵习惯。
还差一点……
最后四五个人已经踩到了林奕设置的梦境边缘,同时也马上就要走出卫老的攻击范围,只要再往前迈几步,林奕和赵清语就能马上抽手了。
可是,偏偏卫老所在的暴风眼位置又向前移动了一点,新释放出来的飓风好巧不巧地圈住了最后一个人。林瑶目光一紧,双手一凛,立即就要去拦。
那是一个有些肥胖的中年男子,他的眼里冒着精光,似是在前方的家中看到了喷香的大猪肘子,口水都差点滴下来。
但他的步伐却是怎么也走不快,两条粗壮的腿受制于庞大的体重而只能迈着细碎的步伐前进,高频率地运功让他的额头上浸满了热汗。
就在此时,卫老的身形突然从风眼中主动显现出来,那把硕大无比的巨锤也再一次出现了众人眼前。
不好,他要用滔天锤了!
可是此时谁也没办法抽身来拦,一旦泄气,就意味着梦境全散,眼睁睁地看着卫老占领上风,前功尽弃。
“可惜了,你们还是差了一点。”
卫老平静无波却粗噶嘶哑的声音响起,犹如死亡降临前的最后通告。
他的目标究竟是谁?
第一百十七章:归来
“谁说差一点?”
一道坚定无匹的话音突然从梦境外围横插进来,骤然打破了双方剑拔弩张的气场。
是谁?!
不仅是卫老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此人是谁,就连林奕三人也没立即猜出来人身份,说的话太短了,只是令人莫名觉得这年轻的嗓音、自带笑意的腔调像极了某个熟悉的……
半仙!
林瑶差点喊出声,心神一晃,好险没跪下。
可是他们皆用余光扫视着周围,却没发现一个新增出来的人影。
反倒是这一下的停顿,让那个胖胖的中年大叔走出了卫老的攻击范围。
林奕暗自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赶忙与赵清语一起转向卫老一侧,摆出与林瑶一样的凝梦术起手式。
至于话中人在哪儿……不重要了!反正直觉告诉他们,来者是友非敌!
滔天锤还没有落下,战局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一直以暴风掌控周围感知的卫老,已然发觉有与林奕三人不同的梦元之力潜入,而且不止是一个人……
这种感觉正在向他靠近,是两个人的呼吸声,是用幻梦术与周遭环境融合隐藏了身体……
暴风梦境?谁做过这样的梦境?
还是说,这个人不需要凭借既有梦境片段……
是吴杳?!
卫老的脑海中跳出了一个可能性最高的答案,虽然再来一两个与林奕三人级别差不多的织者并不会对他造成什么致命的伤害,但他仍旧颇为惊诧。
如果吴杳在这里,那方才说话的那个人十有八九就是李长敬,可是他们不是去了东文帝国吗?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怎么还有命回来?
他在异端组织内的地位可不低,东文那边的织梦阁安排了多少次刺杀活动,他都是有所耳闻的,更何况,是他力主要先杀了李长敬和吴杳这两个亲近黄老一派的人,以绝后患。
这与他率先想要击杀万象圣手二人是一个道理,接触关键人物越多的人,越可能知晓他们的秘密。他甚至隐隐有种感觉,李长敬这个人所带来的危害可能比万象圣手还有大……
当初张远山布的局,也是被他所破……
但现在不是追究为什么他和吴杳能活着回到云陵城的时候,找出他的位置,避免他搅局才是首要。
卫老暗道,我虽没有黄老虚魔幻境那般可观四面八方动静的天眼,但想在我手下浑水摸鱼那也未免太小瞧我了!
只见他的巨锤朝着虚空处猛地落下,并没有正对着林奕三人的方向,可他们却无端地感觉到了一股极其雄厚的力量朝着他们席卷而来,犹如被剥夺了氧气般,五脏六腑都在爆烈的压迫感中难以喘息,连精神也无法集中了。
他们不得不消耗着更多的气血来维持自己的神智,绝不能被敌人打倒。
他这是要人逼出来,把所有对手都逼到极限。
果然,那两道隐藏的身影也似有要跌出幻梦的趋势,卫老能明显感觉到他们的呼吸加粗了,而且离他很近!
“啊!”林奕睁大了眼睛,闷哼了一声,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突然在暴风眼中显露的身影。
高瘦、挺拔、五指修长,捏着一个幻梦术……最为特别的,是那一双极其明亮,仿佛能看透世间万物的眼睛……
是长敬!
林奕在心中说出了答案,同时着实为他捏了一把汗。
因为长敬好巧不巧就出现在卫老的正前方,也就是滔天锤的下方!
只需要一锤,就足以让他的脑袋四分五裂。
卫老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似是已经看到了脑浆四溅,血肉横飞的画面,这无疑取悦了他。
没想到,你居然主动跑到了我的手下送死……也好,那就成全了你吧,反正……你终归是要死的!
滔天锤高高举起,狠狠落下,速度极快,甚至连一点反应的时间也没有留给长敬。几乎是长敬刚刚出现的瞬间,卫老就完成了一系列的举动,仿佛早已等候在刑场的刽子手,狠辣无情。
但是!接下去的一幕,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长敬的脑袋依旧稳稳当当地顶在脖子上,滔天锤不可思议地穿过了他的躯体,一落到底。
与此同时,一柄一模一样的巨锤出现在了卫老的头顶上方,也正在向着死亡进发。
卫老感到锤子落空的那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对比他的错愕,长敬的脸上却是一派胸有成竹,隐隐带着笑意的俊脸让人以为他仿佛是在观赏一处怡然自得的美景。
中计了!
卫老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双手支撑着落地的巨锤骤然转换了身形,穿过长敬的虚影反身向后。
他立即猜到了吴杳定然是与长敬商量好了的,长敬故意露出马脚引他来攻,吴杳必然会趁他注意力都在前方时发动袭击,最好的位置自然就是他的背后!
可惜再快也快不过长敬的金瞳灵眸。
卫老所看到的长敬,其实并没有错,那确实是长敬的本体。他不过是将计就计,利用了卫老对暴风幻境的敏锐感知和沉重压迫现身,吸引他的火力同时在金瞳灵眸的帮助下,无限放缓了巨锤的下落趋势。
在他的眼中,躲过一柄降速如棉絮飘落的锤子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他甚至不需要用到古坳口一战中面对枕月舍舍老的心理战术,也不用掐在最后一秒再完成虚实体的转换来躲避攻击。
他有足够的时间捏造出一个原模原样的自己站在那里给他锤,而真实的他只是轻轻往后退了三步。
当卫老完成转身,面朝着原来的后方,也就是吴杳所在的位置时,长敬就站在了他的背后。
看着吴杳举起的巨锤,卫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随心所欲凭空捏造幻梦的本事,谁不想拥有?
他不得不承认,无论是林奕三人,还是吴杳,他们的天赋都是得天独厚的存在。
至于李长敬……据他了解,他迄今为止展现出来的天赋只有极其敏锐的洞察力,这无疑是他多次破解高阶梦境的杀手锏。
可是论其本质,不过是脑袋聪明些,思维敏捷些罢了,梦眼谁不会找?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但,他明显感觉到方才站在他面前的长敬不一样了。
那双眼睛里,不止有堪破万象的睿智,还有见过无数嗜血杀戮的冷漠、洞悉一切阴谋诡计的狡黠、足以忍受非人痛苦的坚韧……
最令他感到不安的是,他从未见过有人拥有这样一双金色的瞳眸,仿佛只要窥探一眼,就会跌入一个疯狂吞涌的漩涡,黑暗与光明搅浑在一起,恐惧与迷茫也交错在一起,似是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与之抗衡。
等下!这双眼睛去哪儿了?李长敬在哪儿?!
对于卫老来说,拿着假冒滔天锤的吴杳根本没有威胁力,如果是星灵剑或许他还要防备一下,但是现在让他更有危险感是李长敬那小子!
人在慌张的时候,下意识做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四处张望,并立即转身向背后看。因为潜意识里觉得亲眼所见的安全才是安全,所以例如身侧、背后这种目光难以企及的位置就会带来更多未知的不安。
事实证明,背后偷袭是成功率和死亡率都很高的一种攻击方式。
或许有人觉得这样卑鄙,但是对付卑鄙的人还需要考虑手段吗?
难道卫老杀害张老的手段就见得了光了吗?
难道黄老死得就理所应当,有理有据了吗?
长敬和吴杳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从东文赶回云陵,可不是为了来充什么脸面的。
林奕三人是什么状态他都看到了,长敬心中有一股无名的怒火已经从西岩一路燃烧到了这里。
他很少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亲眼看着爷爷死去的时候是一次,得知黄老死讯的时候是第二次,并且这一次的时间被无限拉长,他得知的信息越多,怒火便越盛。
到底是要沦落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的手足同僚?到底是什么样的天道信仰,可以让一个人完全背弃了原来的观念与良善?
如果长敬的手里有一把刀,他真的很想剖开卫老的心看一看,是否如石墨般漆黑。
但是他的手里没有刀,卫老转过身看到的依旧是一双不似人类的瞳眸。
卫老当即就单手挥舞着巨锤朝长敬砸来,他不相信他会斗不过一个小鬼。与此同时,磅礴的梦元之力也在他的意念下流转,他用另外一只手捏造出了巨大的幻梦景象,想要将林奕三人也困住。
他看的出,林奕三人已经是强弩之末,用不了多久就会力竭倒下,就算是来了援军又怎样?他连黄老都有办法杀死,更何况两个加起来都没他一半大的织者?
长敬依旧站在原地没有躲,也没有去帮林奕他们抵挡梦境,因为他知道,这梦很快就会自己破散开来。
他是没有刀,但是吴杳有剑啊。
他和吴杳的战斗模式一直都是如此,吴杳为锋,他为盾。当他玩心理战术时,敌人的目光就会聚集到他的身上,而忽略了真正能挥出致命一击的吴杳。
冷兵器之所以没有被控梦术淘汰,就在于它的快捷高效。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干净利落。
卫老的滔天锤停顿了,尚未完全成型的幻梦也不攻自破了。
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胸前冒出一截冰冷银光的剑尖,视线中出现了大片的猩红。
长敬勾起一道嘲讽,嗤笑出声,“原来你的心还是红色的啊。”
第一百十八章:残局
痛感分很多种,有某根神经的隐隐作痛,有某处脏腑突然抽动的剧烈绞痛,也有针扎在肉上突然传达到神经的刺痛。
此时的卫老则是感到一种凉飕飕的痛,迟钝而又猛烈。所有的感知都奔涌到了胸前这个扁长的大洞,带着一种浑身所有能量和生命力都在流失的茫然无措。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虽然吴杳还没抽剑,也没有狠心地再转上了两圈,但他却有种冷风灌进胸腔,漏的四处都是的感觉,连血液也在争先恐后地奔涌出来见识外面的世界。
全乱了。
他的呼吸,他的幻梦,他微微颤抖的身体。
而分别站在他身前身后的吴杳和长敬却异常冷静。这是吴杳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将剑穿过别人的胸膛。
往常她的剑即使挥得再凌厉惊险,也不会真的以杀伤为目的,这是织梦渊的规则。
但是见识过了张远山的狠毒以及他临死之际的癫狂之后,她这一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和偏差。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的左手异常地平稳,犹如用菜刀切开豆腐一般的随意简单。
事实上,人类的弱小和平凡也正体现于此。没有什么刀枪不入的躯体,更没有什么出神入化的神话传说。
恶人自有恶报,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
先是张远山,后是卫亭云,这些曾被无数织者仰望的对象,如今他们都将落地相同的结局。
卫老似是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他抬眼看向近乎冷血无情的长敬,嘴巴微张,嗓音比原先更加破碎诡异。
“你们与我……有何分别……你们阻止了不了……改变不了……织梦渊的结局已经注定……”
“噗嗤!”
卫老的身形猛地向后一晃,随机跪倒在地,满地都是他自己的鲜血。
是吴杳抽出了银剑,看着他就如看着一滩腐臭发黑的烂泥。有些人活着即使平凡无为也是在为这个社会的运转贡献着一点力量,而有些活着,明明可以造福苍生却非要祸乱天下。
如果卫老和张远山不为了一己私心,犯下这些错事,他们依旧是受人爱戴的织者。
但正是因为他们信念的动摇,而使自己落入这般田地,他们怨不了任何人。
在此之前,吴杳和长敬也曾坚持着不对自己人下手原则,即使他们被同僚追杀到无路可走,被迫反击的时候,他们也不曾真正伤害过他们的性命。
如果他们动以私刑,手起刀落杀了那些内鬼……他们与异端势力又有什么分别呢?
但吴杳和长敬决定出手的这一刻起,他们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以己之念,夺他人之命,即是无可争议的罪孽。谁不是站在自己的信念和价值观上审判他人的呢?
异端势力认为长敬和吴杳阻碍了他们的行动,不符合他们的目标追求,所以想要杀了他们。
长敬和吴杳又因为这些人违背了他们信奉的织梦渊盟誓而决定展开反击。
说到底,都是自己做了那判官,掠夺异己。
但,如果不杀,就是做帮凶的话……他们宁愿杀,让自己背上罪孽。
卫亭云不死,就会有更多的普通织者、百姓丧生在他们所谓的天道轮回之中,献祭于他们臆想中的织梦渊盛世。
做判官就判官吧,背罪孽就罪孽吧,管他什么借口也好,自我安慰也罢,总要有人入地狱,与其让更多无辜的人牺牲,不如让他们来做终结者。
“织梦渊无论是什么结局,你都看不到了,你只是看到了其中一幕的观众,我们才是造就者。”长敬的话音里带着无尽的漠然与坚定,琥珀色的瞳眸转瞬凝结成了纯黑色的深渊。
卫老带着满口黏稠的血液和唾液,咯咯笑起来,不知是在笑长敬的狂妄自大,还是在笑自己即将到来的终点。
他的眼前似是又出现了薛老佝偻的背影,他在说“亭云,你错了,你错了……”
“我没有错……是你们都太渺小了,织梦渊的天下有多广……你们根本不知道……我才是未来的统治者……我将带领你们,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
卫老好像陷入了谵妄的呓语,脸上显出狂热的痴迷,瞳眸中的光彩在散去,神情却越来越执迷疯狂。
林奕三人完全没想到局面的转折会来得如此之快,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可是从长敬在卫老的逼迫下现身开始,不过才过了几个瞬息的功夫的,卫老就要死了……
他们大获全胜了……
吴杳怎么会如此果断地将利剑穿过卫老的胸膛呢?
长敬为什么看起来如此陌生冷漠……
卫老真的该死吗……又或者说,他真的可以死在他们手上吗?
这些问题混乱地徘徊在林奕三人的脑海中,并且没有人可以回答。
长敬不会,吴杳也不会,这本就是一个没有答案的伪命题。
没有人是天生该死的,但每个人又都是天生要走向死亡的。
手上沾着人命的感受并不是很好,至少吴杳是这么觉得的,她看似四平八稳的左手正有一股无名的热烫感在翻滚,像是一种活物,一条生命在她手心尽着最后的挣扎……
这是人的本能,也是人的原罪。
卫老终究还是倒下了,但他即使到了最后一刻,双眸依旧是圆睁的,不知看向何处,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容,令人心生寒意。
暴风早已散去,淅淅沥沥的雨滴又重新击打在了他们的身上,还要一地的血水里,如同一条冰冷地生命之河,汩汩流动,冲刷着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魂灵。
死去的不止是卫老一个人,还有许多在梦魇中被逼疯被自杀的人,以及他们真正敬仰的前辈,张老、范临、范冢……
吴杳在梦境全然破散前,双手凭空挥舞,构筑了一道带着模糊重影的幻梦,隔绝了云陵城百姓的视线。
他们看不到这里的血雨腥风,只能看到重归平和的殿宇楼阁。
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林瑶咬着牙坚持着,摇摇晃晃地走向先前捆绑自己的十字木架。
那里的血迹并不比卫老身边的少,都是她师父范冢的,这大概也是影子人范冢最有存在感的一次了吧。
再远些,就是林瑶先前紧急安顿范冢的地方,一处不起眼的转角。
林奕和赵清语也反应过来,一股悲色涌上来,冲破了战时的冷静。
范临为他们献祭时,他们的意识其实还并没有完全复原。林奕能超出众人预料地提前苏醒也是因为范临突然的降临。
卫老用幻梦术钩引出他的梦魇时,是范临利用诡谲的幻象悄无声息地作了遮掩,将万象圣手的模样替换了上去,并暗中唤醒了他。
而赵清语则是在范临献祭完成后才真正苏醒过来,极度病弱的精神也恢复了大半,可以说是范临将她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这一切的代价是范临的生命。
如今,范冢也即将面临相同的命运。
林瑶扶起已经毫无抵抗之力的范冢,他的面色惨白,比先前困在十字架上的林奕还要差,浑身更是的布满了脏污的血迹,有他自己的,也有范临的……
“师父……”林瑶带着一点哭腔压抑道。
“咳……”范冢的伤势已是回天乏术,卫老先前拼了七八成的力道砸下的一击就是他的致命伤。
“你做的很好……”范冢聚了许久的气才勉励说出几个字。
林瑶更想哭了,可是她在心底告诉过自己,不能再这样哭哭啼啼,毫无用处。
她做的还不够好,还不够尽力!
“师父,是我从前太骄纵了……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她渐渐起了一股执念,想要凭自己的力量做的更多些,像哥哥林奕和赵清语那样,像长敬和吴杳那样……
她怎么会看不出范冢的伤势之重,可是正是因为知道了必然的结局而更感无力。
有时候,最打击人的就是这种无力和挫败。
“别想着救我了……你还有机会救你自己……”
范冢断断续续地说着,几乎全是气音,但林瑶却将每个字都听得非常清楚。
“我的……梦元之力都散了……帮不了你了……你要自己……摸索……凝梦与幻梦……是分不开的……”
范冢浑浊的眼眸中有着遗憾,林瑶却是满脸痛色。
她知道,范冢是在为她可惜,因为范冢的伤拖了太久了,他没机会像范临那样爆发出最后的全部力量来帮助林瑶突破重要节点,也无法传授她更多的术法技巧。一切都要靠林瑶自己领悟了。
可是林瑶根本不想要这种牺牲自己性命来成全他人的办法,林奕和赵清语的成功她不想复刻,也拦不住范临当时的选择。但如果也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她面前,她一定会想尽办法拒绝。
范冢的话便是对她最后的启示,也是他作为师父,最后能尽的一点微薄之力。
往后她能走多远,就要看她自己了。
范冢的话音与他的气息一道归于沉寂,就在这片不被外人所知晓的角落里。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很多人都不会知道万象圣手其实是两个人,那个站在范临身后如同影子人一般的最强辅助,叫做范冢。
云陵的雨未停,血水未断,这片天空上的阴霾还未散去,但人声正在逐渐充斥这座温暖的小城。
记忆或许会褪色,但并不会抹杀曾经的存在。
长敬望着天空黯然想到,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一百十九章:追查
这场雨下了很久,久到足以将这座城里的血水都洗刷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唯一能让人记得这场内乱的只有记忆。
可是连真相都可以被修饰、掩盖,何况记忆呢?
林奕三人与长敬吴杳一起控制住了右分阁余下的一干从众,包括两个阁老,十七个织者。没有卫老的死,他们或许还会顽强抵抗,高喊着自己都不知所谓的口号,奔着织梦渊的新起点付出生命。
但卫老的死,就像是近距离爆炸在他们眼前的炸弹,让他们看到了这条路注定的结局,以及自己无法逃离的下场。
即使今天没有死,那么明天呢?
谁知道自己一抬脚迈出去的下一步会不会就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他们退却了,迷茫了,开始回想以往平和修习,没有贪念的生活了。
哪怕是活了半辈子的那两位阁老也不例外,在一个地方呆上几十年,多多少少都会对这片土地有了感情。
云陵城就是他们的故乡,右分阁就是他们的家。原先他们还可以打着让家乡变得更好的旗号掩耳盗铃,但现在这层遮羞布都没有了,他们也就羞愤地退守了。
对于这些人,林奕和长敬没有费多少工夫就降服了,也没有为难他们,谁都不想做刽子手,亲眼看着往日的同僚惨死在自己手下,在夜半时分于梦中苦苦叫喊。
长敬将他们全都带到了右分阁的顶楼,也就是灵渊所在的位置。
如果是以往灵渊最为繁盛的时期,这里的大部分人甚至没有资格站在灵渊旁。但是如今犹如一口枯井般的灵渊再不复往日盛景,既不怕他们觊觎其中的梦境,也不怕他们破坏结界造成动乱。
林奕按着记忆中的方式,启动了张承张阁主设置的铁笼装置,将他们禁锢在了这里,又写了一封加急的密信传到西殿,等待上面对这些人的安排。
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接下来该是重新建设家园的时候了。
林奕三人还是从卫老的口中得知黄老死讯的,起先他们还抱有幻想,希望这是卫老唬他们就范的,可如今万象圣手都惨死在这里了,黄老也没有出现,也没有增派任何支援,他们便知道这恐怕是真的了。
而且长敬和吴杳也是因为此事才从西岩帝国赶回来的,这件事变成了众人无法言说的痛。
长敬避重就轻地讲了与吴杳在西岩帝国一行的经历,几次危及性命的追杀都被他轻描淡写地略了过去,可林奕怎会不知他们的艰辛。
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都被如此欺凌,更何况在没有任何支援的异国他乡?
或许,黄老在派他们出行前,就知道了这一路上的杀机四伏,也知道了自己早已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长敬如今回想起来,才明白黄老在虚魔幻境中愈发虚空的背影,和越发沉重的话音是为何而来了。
他也隐约发觉了黄老让他们去西岩帝国找寒铁矿脉的真正原因了……
如果他没有猜错,黄老真正想要查清的目标不是寒铁矿,而是与枕月舍舍老和张远山一样,要的是埋藏在寒铁矿下的储梦石……
长敬的眉目逐渐沉凝,从两年前的暗境事件开始,似乎他们经历的所有事件都与储梦石脱不开干系。
同时,也与枕月舍,与虞老百般联系……
即使抛开个人情绪,虞老的嫌疑依旧是最大的。
他们在西岩遇到的那个舍老功法也是排名前三的,如果他都叛变了,枕月舍还有几个舍老是对此不知情的?没有添过助力的?
虞老,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黄老的死会与他有关吗?
还有那封信……谁会来继承黄老的位置?这个人与黄老的死有没有关系?
这些问题就像是一截藤蔓,在他心底里生根发芽,攀爬缠绕,无法割离。
长敬暗自在心里下了决定,他要去西殿,他要知道真相。
林奕三人的伤势已经没有大碍了,也不怕再有人引发动乱了,他必须趁着凶手还没来得及吞噬整个西殿的时候,去找出他并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让黄老安息。
虽然长敬什么都没有说的,吴杳却一眼就洞悉了他心中所想。
“我跟你一起去。”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如果这点心思都看不透,也真是白费了对彼此的信任。
长敬点了点头,没有推辞。此行正是向着虎穴前进,必然是凶险的,可是他都不怕,吴杳会怕吗?
况且吴杳与他合作已久,又心灵相通,有她在身边,长敬反倒心安。
吴杳若是有事,他也可以及时救援,总好过向黄老一样……孤立无援。
只是林奕三人……
长敬看着为右分阁前前后后拖着病躯奔忙的身影,一时间竟有些难以开口。
现在正是林奕他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右分阁也是长敬和吴杳的第二个家,万一他们走了,又有异端势力突然暴起……
没想到,还是林瑶最先看穿了他的犹豫。
“半仙,你杵这碍啥事,身为我右分阁的织者,就该去修习室修习啊,别把控梦术落下我们太多啊。我看你还是去西殿再求求学好了,争取有个好表现,右分阁正是用人的时候,等你回来我们五个人一起做阁老!”
林瑶依旧是从前那副娇俏伶俐的模样,戳着长敬肩膀开他玩笑,却正中他心思。
但她的眼睛里没有了从前的肆无忌惮,反倒有了一抹看不透的深沉,弯起的嘴角也似是平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岁月催人老,生死动人心。
没有长不大的小孩,只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大人。
他很遗憾,是亲友的死亡推着林瑶长大了。他也很庆幸,林瑶身边依旧有值得相互依靠的人。
或者说,幸好,他们都是最值得信任的同伴,可以将背后放心交到对方手里。
林奕和赵清语也很快明白过来,笑闹着让长敬快走。
他们每个人的眼神里都似是在说,你只管往前走,我们就在你身后。
就如同他们都选择了报喜不报忧,过去最煎熬的五个月只用只言片语概括,当风雨再次来临的时候,依旧选择自己冲在最前面。
长敬和吴杳都没有都多说什么,只是与他们一同笑着。
往前走,不回头。
……
到京都的这一天,与记忆中的繁华熙攘没什么不同。但北地的艳阳与大风连带着空气中都有了独属于这片土地的味道,这是西岩上京乃至任何一个州郡都不可能有的味道。
长敬望着东西两角互相对立着的宫殿与阁楼久久未语。
第一次来到这里,满心都是对西殿、对虚魔幻境的好奇与敬仰,黄老还布下了一个小小的考验。他犹记得刚刚走进西殿,看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棱镜世界时,他的惊叹与昂然。
他们在京都的一举一动都在虚魔眼黄老的掌握之中,他在这里矗立了多少年,织梦渊的西殿就太平了多少年。
他是和平年代的威武大将,镇守一方,生死不离。
虽然黄老做他师父的时间还没有吴杳长,但长敬自问,在虚魔幻境中的成长却是最快最多的。
吴杳带他入门,黄老带他找到了方向,并挖掘出了他真正的潜能。
长敬一步步地走进西殿,心中那股崇圣之意便越发浓烈。
他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得知,今日就是黄老的殡礼。
偌大的西殿站满了阁主阁老,每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西殿下属有四个分阁,每个分阁下又有七八个织梦阁,光是阁主阁老随便来个小半就能凑出一片乌泱泱的人头。
这些人里没有不知道虚魔眼和虚魔幻境的,可是,又有多少人是真的了解将这两个名号支撑起来的黄老呢?
他们不过是来看热闹的罢了,看看自己有没有晋升的机会。万象圣手已经逝世的消息也早就传遍了各处,大家都紧盯着空缺出来的位置。
若是哪个分阁的阁主晋升到西殿了,下面的阁老织者便也能跟着往上前进一层。一步接着一步,地位和名声不就是这么爬上来的吗?
长敬和吴杳站在人群的最末端,距离黄老棺木最远的地方,但却是最能体悟到黄老遗留气息的人。
整座西殿里的棱镜依旧存在着,虚魔幻境似乎并没有因为黄老的逝去而破散。但这其实只是其余几位阁老联手制造的空壳罢了,真正的虚魔幻境是需要一个术者奉献出自己的肉体与其完全融合才能发挥出最大威力的。
这也是为什么黄老总是出现在镜像内,而从未以真身示人的根本原因。
世人只看到了虚魔幻境光彩的一面,却甚少关注其背后的牺牲。
这其实也很好理解,难道你上街买菜的时候还会心疼摊主的起早贪黑吗?
不,你不会,你的目光只在手里这块肉是否新鲜,是否需要。
眼下,西殿的这几块香饽饽无疑就是所有人争抢的目标,价高者得。
但长敬看到的还不止这些。
站在这里的人,有多少与异端势力有关?有多少与黄老的死有关?
西殿是不是也已经被异端势力所渗透、沦陷?
虚魔幻境里,会有黄老留下的最后信息吗?
所有的答案,都会在这场殡礼中显露出来,他要的做的,便是找到它。
无论其背后的势力有多大,织梦渊这棵树烂得有多深,他都要将它彻底挖掘出来。
“你们看,黄老的棺木动了?!”
这时,人群最前端的位置,突然乍起了一声惊呼,打破了这场看似平静的殡礼。
第一百二十章:异动
人类对鬼魂的敬畏之心其实更多是体现在后头的“畏”字上,民众对但凡是人力所不能解释和解决的事物,总是抱有畏惧心理的。
这是人之常情,却也是时常被人利用施以恶行的道具。
平凡人家要是闹个鬼什么的,通常就不会有人再接近了,也就达到了想要避人耳目,吓退旁观者众的目的。
但是这一招在织梦渊内,就没那么好使了。
毕竟织者的信仰都建立在澹台女所创造的梦境理论之上,什么鬼神之力反倒没有暗境可怕。最可怕的该是人心,该是千变万化的思想,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鬼怪传说。
若死者是个为人敬仰的大能,就更是要起反作用。
比如此时,围观的近百名阁主阁老非但没有被黄老突然动弹起来的棺木吓得后退,反倒是人头攒动得更积极了,将这个虚魔幻境都挤得水泄不通。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黄老其实还没死??”
“不可能!老夫那日是亲眼看着虚魔幻境崩落的,殿主也就是从那时起就再不见踪影的!这棺木中不过是他的几件旧物,哪来的诈尸?肯定是有人在捣乱!想要破坏殿主的殡礼!”
最后一个说话,且一下就压住众人议论的,正是前头几个领头的身影里声音最洪亮,也最理直气壮的魏阁老魏荪。
万象圣手虽说是范临范冢两兄弟一起打出的名号,但对外的身份始终是一个人,因此在西殿也就只占了一个阁老的席位,如今他们也走了,那么西殿仅存的几个掌权人也就只剩下了三个。
魏荪就是其中的辈分最长的那个,其术法的精湛程度丝毫不逊色于万象圣手,眼下看似威力依旧的虚魔幻境就主要是靠他支撑着。
他一发话,议论声很快就平息下来,谁也没他有话语权不是。
就连黄老的棺木也在他出声后就恢复了平静,仿佛方才只是众人的一次群体错觉。
但是站在最末端的长敬和吴杳却知道,那不是错觉,而是真实发生的异动。
因为,长敬就是这场异动的始作俑者。
长敬微微扬着嘴角,却不是如何开心得意,眼眸内似有金光流转,转瞬又归于深渊般墨黑,反倒将他整张阳光俊俏的脸映衬得有些冰冷,其目光所及之处都如有万般影像掠过。
谁也不知道,此时的虚魔幻境在他眼里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已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些锃光瓦亮地仿佛能照透人心的棱镜上此时都平白生出了一个漆黑的小漩涡,翻搅着,涌动着,带着隐隐约约的气息流动,像是时空错乱的表象,又像是能将人魂魄都吸附去的魔兽之眼。
而且这些小漩涡不是一两个,是整座西殿内千万面银镜中都莫名出现了,乍一看去,仿佛是掉入了一个蛇窟里,黑暗中无数双紧盯着你的异瞳,令人胆寒、恐惧、无可名状的幽禁感。
然而,对于长敬来说,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般的大好事,他非但没有被这一幕吓到,反倒是玩心大起。因为,他在看到这些漩涡的瞬间,脑海中就自动浮现出了两个字——梦眼。
没错,千万面棱镜代表着千万个幻象,而这些漩涡也就是幻象的生门和突破口,或者说,所有幻梦的破绽所在。
这意味着如今的虚魔幻境在他眼里,再也没有了任何威胁,他完全可以像是逛自家后院似的来去自如。
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呢?是因为黄老逝去后,虚魔幻境的威力大不如前了吗?
还是因为此时的长敬与彼时大不相同了呢?
长敬相信,根本原因是在后者。而他最大的变化,应该就是他的金瞳灵眸了。
当初长敬突破虚魔幻境时,依仗的还是他的“破梦直觉”,但如今这股直觉已然自成体系,且大幅度提升了长敬的感知能力,从前那些半蒙半猜的好运都成了实打实的破梦技能。
他绝对相信这些梦眼的真实信,古坳口一战就证实了这一点。
方才,他不过是利用了其中一个距离黄老棺木最近的棱镜幻象,加以试探地破解,便产生了如此大的异动,其威力可见一斑。
整座西殿可以等同于一个巨大的幻象阵法,黄老的棺木其实并没有动,动得只是它的虚拟背景罢了。
眼睛是最为灵敏的感官,也是最容易上当受骗的切入口。
至于长敬如此作为的原因……
吴杳虽然看不到棱镜上的漩涡,但她看到了长敬的金瞳灵眸闪现,便大约猜到了长敬的意图。
金瞳灵眸出现时,便是战斗开始时。
只是这次,率先出招的不是对手,而是长敬。
长敬在心中暗道:既然你们都要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那我偏要看看,这里到底有几只黑猫……
异动不过一个瞬息的事,但再微小的梦元之力波动,也难逃虚魔幻境掌控者的感知。
魏老说完那些话便沉下脸来,威严狠厉的目光缓缓扫视过周围众人。
这场殡礼之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殿主之位,成为西岩帝国织梦渊最大的掌权人了,是谁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动刀子,不要命了吗……
还是有人想要和他争这位子……
魏老的注意力首先落在了另外两位阁老身上,毕竟在场众人中,也就属他们三人职位最高,术法最深。
但那两位阁老显然也是发觉了梦元之力的波动,但脸上和魏老是如出一辙的惊讶和愤怒。
开玩笑,他们虽然也很想要殿主的宝座,但是谁不知道魏老对此志在必得,早盼着黄老这个长命鬼早点下地狱投胎,他好上位了。
魏老的手段有多狠毒他们才是最了解的,这种时候与其和他争,还不如抱大腿卖个好,反正他们的地位以后只会高不会低,犯不着在这种时候冒险。
更何况,魏老背后还有……那几位的支持,连黄老都斗不过惨死了,他们怎么敢……
但出手那人明显是想要栽赃给他们啊,好挑起他们内斗,趁机捞点好处。
魏老自然也是知道这两个老鬼的油滑,看他们模样便知道不是他们干的。可是不是他们,还会有谁呢?
方才他隐约能感觉到,梦元之力的牵动点就在这西殿之中,似乎离他的距离还有点远……
越有身份地位的离他越近,越远的,越是些无名小卒……
怕不是哪个地方上来的小阁主吧……
魏老心中暗自有了盘算,既然都来了,总得让你留下点什么吧,正好拿你杀鸡儆猴,断了其他人的非分之想!
他极其轻蔑地哼了一声,开口道:
“诸位,殿主一生都献给了织梦渊,虚魔眼黄瞳的名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虚魔幻境的威力更是可堪称天下第一幻梦阵法,其精妙之处非一般人所能想象。京都近百年的安宁有一半的功劳都来自这虚魔幻境。
但令人望而却步的幻境背后,却是要让术者自愿牺牲肉体,与万千幻梦融合,付出一生都困守其中不得离弃的代价。如今殿主仙逝了,这虚魔幻境便还要有人站出来,坦坦荡荡地走进去,守护下一个百年。”
魏老说到此,故意停顿了一下,仔细而又快速地看过众人各异的神情。
都说能者多劳,有多大能力就要承担多大的责任,可在他看来,眼前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有资格、有胆量走进虚魔幻境的。
这可不是随便来个人,高喊着“我愿意”就能驱动如此庞大的虚魔幻境的。
这是不是天下第一的幻梦阵法暂且不论,但就是普通稍大一点的阵法都是要好几个术者一起操控才能展现其威力的,而虚魔幻境却是黄老仅凭一己之力开创并维持运转了数十年,其背后所要求的能力有多高也就不言而喻了。
按理来说,本就该深得黄老真传的弟子或是对虚魔幻境异常熟悉的人来接受驾驭的。
可黄老脾气傲不爱收弟子是出了名的,那么就只剩每天都在西殿里与虚魔幻境打交道的其余几位阁老了。
本来魏老还有个最大的竞争对手,也就是万象圣手范临范冢两兄弟,但如今他们也死了,那这位子除了他还有谁有资格坐?
他故意说这话,就是给自己上位做铺垫,也想激方才那人出来,好让他真刀真枪地立立威,看谁自此之后还敢置喙。
“殿主生前对我颇多照顾,更是命我悉心琢磨阵法之道,但直至如今我方才懂殿主的良苦用心。
我魏荪虽不及殿主有威望,更不如他有天赋有能力,但我自不敢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丢西殿之颜面,毁京都之大业,弃天下黎民之安危于不顾,我已然决定,自愿献出往后余生,投入这……”
魏老收起所有轻蔑不屑的神情,一番话说得分外动情真挚,听得底下不明真相的众人几乎要为他敢于承担,敢于牺牲的精神鼓掌,将他立为自己新的崇拜对象。
但他的话还没说话,一道与其相比,更为年轻,语调更为平淡的话音从人群末端响起,话音不重,却掷地有声。
“我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