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挑战
长敬被魏老一席话说得胸口发烫,汩汩热血正在源源不断地迸发出来,激得他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似是有一股无名的冲动,想要让他自毁肉身,将每一块血肉都融合到冰冷的棱镜世界中去。
用他的脊骨去支撑偌大的梦境,用他的血脉去唤醒神秘的阵法。
但魏老的话只是引子,令他胸膛发热的真正原因则是放置于胸前衣襟内的一张薄纸。
普通信纸,没有慎重的封口,也没有郑重的落笔,只是简简单单地八个字:
“黄老逝世,等待继位。”
长敬收到这封信后,还曾怀疑过是不是黄老在身故前已经找好了托付之人,重睿留信就是想要他去找这个继位者一起追查黄老死亡的真相。
但就在今天,黄老的殡礼上,他听完了魏老的一席话,没放过他任何一个神色变化,以及在场所有人的反应,他终于明白了重睿的真正用意。
黄老根本没有安排什么继位者接替他的位子,他意外的身亡被人为地解释成了岁月残忍而又自然地剥夺,魏老早就算好了这一切,他一直在等待着今天……甚至,是他亲手推动了这一幕的诞生。
长敬想起他与吴杳林奕四人第一次站在虚魔幻境中时的场景,那时重睿还是黄老名义上的儿子,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
就是在那天,黄老收他为徒,亲口说了一句“如若我死了,你便是下一任殿主,代替我成为新的虚魔幻境。”
彼时的长敬不过当是黄老的玩笑话,可重睿却是将这话放在了心上,虽心底里并不认为长敬有多大本事,却牢记着黄老亲口许下的诺言。
重睿信中所说的继位者指的就是长敬,他想让长敬回京都追查真相,并接替黄老的位子,成为新的虚魔幻境之主。
这对于别人来说,或者是天大的幸事与荣耀,可此时的长敬却是面目愈发沉凝,眉宇间隐有痛惜之色。
他并不是不敢用自己的肉身献祭,而是为黄老一生的心血即将落入贼人之手而沉痛。
如果他没有及时赶回,魏老继位,虚魔幻境易主,整个西殿都将落入异端势力的控制之下,就等同于他们掌握了整个帝国的力量去反抗织梦渊里那些坚守在原位的人。
用他们背弃、扭曲的信念去颠覆织梦渊的信仰,去重塑这个世界。
不止是黄老,还有更多前辈辛苦创建的盛世都将毁于一旦……
他必须阻止魏老……
长敬的话音来得很突兀,很果断,甚至有些超出魏老的预料。
他猜到了这人会忍不住跳出来,却没猜到这道声音的主人会如此年轻沉稳。
如此年纪的织者,能有多大本事?多高职位?
抱有如此质疑的人不止魏老,还有听到这话其余所有人。
当然,吴杳除外。
她静静地站在长敬身侧,微微靠后,身姿坚定正直,她没有看那些旁人,而是将目光稳稳地落在了正中心黄老的棺木上。
她感受到了长敬的悲恸与愤怒,她还想起了自己早已逝世的师父谷泰维。同样是从无名神山出来的前辈,同样是默默凭一己之力想要坚守在一方土地上,保卫人民安乐的理想。
然而,他们的结局都是惨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在场的人还有些认识吴杳的,或是因为谷老的名号,或是因为曾经邻城温江城织梦阁的接触,亦或是前段时间新晋右分阁阁老的身份。
但吴杳身侧的高俊男子,认识的人就极少了。
要不是方才出声的明显是个男人,他们更愿意相信是吴杳在自告奋勇。
至少,这还可以理解为年轻人的热血,虽不自量力却也值得称赞。
但长敬这人,他们就欣赏不来了。
不自量力也需要个门槛吧,哪是随便来个人就有资格在这个地方说话的,螳臂当车还得有臂呢。
这小子,莫不是就是个最底层的织者吧?
人群里有人如此猜测,但还真让他猜着了,毕竟长敬起步得确实晚,满打满算入渊不过两年多,晋升再快,也只是个右分阁的织者,在这满屋子的阁主阁老面前确实不够看的。
他一力挽救云陵城、成为黄老亲传弟子、勇闯虚魔幻境的事更是没几个人知晓。
魏老缓缓将身体转向了长敬这侧,夹在中间的二十来个人识相地向两边让开,露出了一条笔直的“对望通道”。但魏老可不会纡尊降贵亲自走到长敬面前,该说长敬能有机会在他面前如此露脸都是给他面子了。
他有些好笑地开口道:“这位织者看着面生,不知来自哪个织梦阁。”
“在下李长敬,云陵右分阁织者。”
长敬坦荡地直视着魏老,所有情绪隐于面下,依旧沉稳平淡地嗓音,不轻不重,却让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魏老的下巴微微抬起,略微向下地俯视着这个年轻人。
“哦?是老夫孤陋寡闻了,原来云陵还有如此心向西殿的织者。”
这话就是在嘲讽了,说长敬地位卑微,却妄想攀附西殿,甚至连他甘愿为虚魔幻境献身的志勇都给打掉了,成了贪权牟利的小人。
长敬却是一点不动气,缓缓接上了他的话。
“魏老在黄老身边旁观学习尚且都有担替大任的勇气,身为黄老的弟子又怎么能退缩于人后呢?”
长敬此言一落,人群顿时哗然。
黄老还有弟子?而且还这么年轻?那想必是很有些本事吧?
可是为什么没人知道呢?难道是黄老秘密培养,专门为了接他位子的??
他旁边的女子好像是谷老弟子,或许这是谷老和黄老早就商量好了的?
不得不说,人的想象力和联想力都是十分丰富的,从无到有,从凭空冒出到有理有据,众人很快都在心里脑补出了一个起因经过结果。
最关键的是,如果长敬所言非虚,那殿主的位置花落谁家就还有变数了!
这下看好戏的人就多起来了,站队的人就少了。
别看长敬就那么赤手空拳地站着,好像蚂蚁不要命地要击退大象一样,但此时众人看长敬的眼光就不同了。
敢于打断魏老发言,说“我愿意”的人可是需要以生命为代价的。
除了傻子和疯子,没人敢冒充黄老徒弟,得罪魏老吧?
魏老的眼神危险地眯了起来,周围似有无形的气流在旋转,连带着他控制下的虚魔幻境都有了细微的变动,一股沉重地压迫之力正在无差别地向着所有人席卷而来。
他在示威,在施压,他最恨那些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墙头草,更恨这些不自量力坏他好事的蠢人。
“那你倒是来的巧了,不知道殿主还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来,或是未完成的心愿想要我等帮他一起完成?”
魏老并没有抓着长敬的身份不放,毕竟打败黄老的亲传弟子比踩死一个无名小卒更能彰显他的能耐。
长敬也没有打算拿黄老当时说他死后就让他继位的话来说事,不是因为知道那话的只有他们几个人,无法证实,而是因为这样根本不能打消魏老卑劣的念头,无法为黄老报仇。
他要的是,魏老身败名裂,异端势力被连根拔起,所有阴谋诡计都暴露于天下,无所遁形!
“师父的心愿我想在场的各位都知道。不过是凡尘顺遂,天下太平罢了。但想要做到这八个字却不容易,师父穷其一生皆是在为此努力,我想,即使他身故了,也是希望看到虚魔幻境能继续守卫京都乃至所有西岩人的安乐吧。”
“那你是觉得我不够格吗?”
压迫感随着魏老的话音猛然加重,所有人都感觉到似乎有千斤重的泥沙落下来在挤压他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站在魏老正前方的长敬更是重点压迫的对象,但偏偏长敬的身形却站的极稳,似是丝毫未受影响,神态依旧自如。
“够不够格,就要看谁,更能驾驭这虚魔幻境了。”
“好!我给你这个机会,也让你见识见识虚魔幻境真正的威力!”
众人还没来得及感叹长敬的狂妄自信呢,想开溜避祸的人也还没来及摸到西殿的大门,登时就看到周围的所有棱镜突然光芒大盛,宛如炙热夺目的烈阳落到他们的眼前,再经重重叠叠的镜面反射,将所有人都钉在了原地。
别说睁眼了,就是想动个胳膊腿儿的都动弹不了,好像有无数只手从地底下伸出抓住了他们的双脚,又好像是这光照得他们三魂五魄都为之一凛,浑身诡异地发冷,如同冰封之人。
虚魔幻境什么样,不少人见过,但虚魔幻境的威力可没几个人有这个福分见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哪个阵法是当大观园似的开着请游客进来赏玩的?那都是玩命的好吗?!
很多人甚至还没搞明白,魏老又不是虚魔幻境的开创者,他又怎么能发挥出其真正的威力呢?
难道,他比黄老还厉害?
那他们这些人不是都要做这场争斗的陪葬品了吗?!
这特么多冤啊!
我又不想做殿主!
第一百二十二章:情绪
异象来的很快,没有多少人来得及作出反应。
以魏老为中心,一圈圈绛紫色的光波飞速荡漾开去,囊括了整个西殿的角角落落,就连一只耗子也别想偷得幸免。
这应当是幻梦的内容之一,大概率是来自虚魔幻境的某一个棱镜。照修梦录中的说法,只要众人屏住了心神,就不会被这诡谲的紫光所影响。
但事实却是大片大片的人群里响起了惨烈的呼痛声,好像正在的经历什么非人的折磨,从皮肉到骨血,无一不是在摧残挑动着人类脆弱的神经。
有些人忍住了,可亲眼看着周围的同伴深陷囫囵,他们的脑海中也似是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令人烦热躁狂,恨不得暴起杀欲。
照理来讲,本不该如此的,毕竟在场的哪个不是资深黑袍术者,不是阁主就是阁老,什么极致恐怖的幻梦没见过,什么磨人的考核没经历过,至于被人这么一吓就要癫狂到失去理智吗?
但眼前他们所感知到的力量正在打破他们的认知。
他们只知道,这里已经不是西殿了,而是声名远播,令人闻丧胆的虚魔幻境!
他们入境了!
虚魔幻境竟然在无主控者的情况下,在魏老的手中发动运转起来了……
要说身份的特殊性,唯一例外的就是发起挑战的长敬了。高职位并不一定代表这个人的经验就是最丰富的,但其一定有过人之处,足以应对绝大部分的幻梦。
但在众人眼中,长敬看起来就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书生小子,他们这些“老人”都扛不住,他能有多少应对经验?
然而此时承受最大压迫力的就是长敬,准确来说,面临真正杀机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那些看似挣扎在痛苦与狂暴边缘的阁主阁老,实际上只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的,受到了魏老强行打开虚魔幻境所触发的梦元之力冲击,只要他们能稳住心神,忽略那些虚假的痛感,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但是长敬却是整个人暴露在了紫光深海之中,各式各样的情绪干扰就如海中的鱼群般毫无规律地向他席卷而来,每只张着尖牙的小鱼都向他咬上一口,就有够他受的了。
他的心脏正在受着极为强烈的攻击,因黄老惨死的悲痛、因魏老嚣张作为的愤怒,因云陵被辱的阴云,因被遗弃的同伴……还有那些在东文帝国所见的阴谋诡计,通通都转化成了真实的景象出现在他眼前。
长敬咬着牙深呼吸,双拳紧握,就这么睁着眼看着。
他不会后退,不会避让,他知道,这些都只不过是迷惑他,诱使他丧失防御能力,从而让对方有机可趁的障眼法。
还有魏老想要站在他尸首上,让所有人臣服于他,忌惮于他的肮脏妄想!
他的金瞳灵眸忽然乍现,漆黑如墨的瞳眸眨眼间就变成了高贵而冷漠的琥珀玉石,亘古深远,无波无澜。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柔软的小手覆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是吴杳。
长敬冰冷的身躯也就这一瞬间忽然注入了一股暖流,那些纷杂的情绪都如同找到了出口,宣泄而出,他的眼前也突然回归了祥和宁静。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向身侧的吴杳。
吴杳与他不同,她打从魏老释放紫光开始就闭上了眼,星灵剑从袖中滑落到左手,凝白的腕间隐隐有彩光流转。
她的眉目平展着,并没有在忍受痛苦,而是在消解痛苦。
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
情绪干扰……这不正是师父从小对她的专项考验吗?
如果是别的幻梦攻击,例如卫亭云的穷思之境,或是为之一绝的冷兵器袭击,吴杳或许都不会如当下这般游刃有余。
但,想要用情绪作为突破口击溃她的防线……那真是撞他枪口上了!
别忘了,她的师父,可是情绪之神。
吴杳学会的第一课,便是摒弃所有外界情感对自我的束缚与操控,在高强度的自律和自控下完成破梦。
她就在这样“无情无欲”的打磨中练出了一颗“大心脏”。
这也是为什么,她还能帮助到长敬的原因。
长敬并不是抵抗不了这种直击心灵的手段,但,凡是有七情六欲的人都免不了对某些事物引起共情,不然还哪来的求善求信求理呢?干脆都遁入空门或做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好了。
长敬方才便是被魏老抓住了心中想要为黄老报仇,铲除异端势力的执念,差点被激得恨念超越理智。
幸亏吴杳及时伸出的一只手,提醒了他,也给了他一个转化情绪的出口。
不是所有的仇恨都只能用杀戮解决,也不是所有的消亡都以复仇为目的。
坚持本我,不为执念,跟从初心。
长敬的金瞳灵眸光彩愈盛,他看着相隔不过数米远的魏老,心中思绪翻飞。
是他有些小瞧魏老了……
或者说,是他之前的经历都太过顺利了。
不管是张远山,还是枕月舍的舍老,长敬都从他们手里打下了胜仗,就连第一次闯虚魔幻境的时候,黄老也没下死手……
自从他掌握了金瞳灵眸之后更是几乎没有吃过亏。
与吴杳正相反,长敬发觉自己对于情绪的掌控和锻炼还是太少了,这一点也无法通过金瞳灵眸来阻挡。
但如果这一点挫败就要让他丧气的话,那也未免太看不起他了!
长敬松开了双拳,缓缓向着人群中心走去,脚步沉实而坚定。
吴杳也在此时睁开了眼睛,手中的星灵剑嗡嗡震颤起来,似是遇到了极为兴奋的事。
她跟在长敬身侧,亦步亦趋地朝着他们的对手前进。
在他们周围,是面色各异的同僚。
许多人已经渡过了前期突如其来的冲击,耳朵里那些谵妄的呓语不见了,眼神也逐渐恢复清明,只有额见的冷汗和仍旧站在原地微微有些晃动的身影能够证明他们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事实。
他们也不是吃白饭走到今天这个位子的,其中个别人甚至是奔着西殿空缺出来的阁老职位而来的,若是连非正版的虚魔幻境都闯不过去的,他们也就趁早挡着脸回老家去吧。
但仍有些人面露恐慌绝望之色,颤抖的身躯暴露他们心中的恐惧,他们无意识地呢喃着,不知所谓地张手虚空抓取着什么,他们的眼神空洞而茫然,显然是坠入了幻象之中无法自拔。
长敬一步步走过去,看见了他们的模样,却没有上前援手。并非是他不想帮他们,而是他知道当下唯一的解药就是控制住魏老,逼他放开对虚魔幻境的掌控。
单凭魏老自己的本事,应该是没有办法在刹那间实现对如此多人的冲击控制的,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将自己的梦元之力注入到了这千万面棱镜之中,借助虚魔幻境的力量,在精神攻击的同时使众人跌入幻梦阵法。
就如长敬林奕五人当初一起主动闯关时那样,除非找到阵法的梦眼所在,否则就只能永远呆在幻境之中了。
如今长敬身边虽只有吴杳一人助力,但眼下的虚魔幻境也并非在开创者黄老的操纵之下了,输赢还两说呢。
更何况,长敬的金瞳灵眸已经带给了他最大的依仗……成千上万的棱镜,便有成千上万的黑色小漩涡,所有的梦眼出口都已经摆在他的面前。
他早已不是那个会被暴风之境所困阻的年轻人了。
死亡、鲜血、黑暗、阴谋、陷害……太多东西迫使他们在一次次危机中成长了。
长敬是如此,吴杳亦是如此。
他们已经有了成熟且熟稔的合作模式,不再惧怕任何敌人。
在距离魏老仅有三米远时,吴杳手持星灵剑直冲而上,锐不可当。
而落在她身后的长敬则是双手齐展,无名指与拇指捏起凝梦术起手式,纯白洁净的光团在他手心氤氲而生,他的黑发无风自动,犹如在自己的主场吹响了攻城略地的号角。
但是,就这么站在他们面前的魏老会毫无防备,等着他们来攻吗?
绝无可能……
魏老的双眼阴鹫地盯着奔来的吴杳,嘴角一侧肆无忌惮地扬起,毫不在意地彰显着自己的痴狂。
我等你们好久了……
死亡之地已经开启,鲜花和葬礼早已备好,你们就下去陪黄老吧!
吴杳的银剑高高举起,凭空划出一道惊鸿,一招破风斩挥舞地比长刀更加威武霸气,仿佛无论面前是山峦还是石墙都无法阻挡她前进的步伐。
然而,她的剑落下了,人却消失不见了!
消失的不是魏老,而是率先发起攻击的吴杳,极为突兀就这么消散在了混杂着紫光的空气中。
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无影无踪,好像从无存在过。
魏老诡异的笑容拉扯地更大了,他看向长敬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屑与鄙夷。
实在是,太弱了啊……
长敬的目光一凝,手中的动作却未停,瞬发的凝梦术是与吴杳的剑势一道落下的,也并非是完全没有用处。
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周身的梦元之力凝滞了一瞬,但本该更大范围的幻象凝结却没有出现,冰封的区域仅限于他自己周围一米之内,连冲出去的吴杳都没有覆盖到。
原先的二打一立即就转变成了居高临下的单向虐杀。
第一百二十三章:棱镜
长敬只花了一秒钟就作出了选择。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茫然四顾地去找吴杳的踪影,而是就这么赤手空拳,且明知凝梦术无法阻挡棱镜幻梦的前提下朝魏老冲了上去,一如先前吴杳举剑劈斩时的强势。
魏老对于长敬的选择也并不意外。
毛头小子,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自然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嘲讽归嘲讽,魏老此时的注意力却是一直在长敬身上的。
他倒想要看看,李长敬究竟有几分本事能做黄老的徒弟,跟他叫板!
长敬的招法既没有吴杳的星灵剑吓人,也没有魏老的绛紫光波炫目,他就是朴实无华地朝魏老伸出了一掌。
准确地说,是扇来了一个巴掌,目标就是魏老那张老到可以做他爹的脸。
周围不少阁主阁老此时都瞪大了眼看着,并暗暗在心中做赌:
这特么要是都能中,我就……敬你是条汉子!
“啪!”
响亮的手掌与脸颊的撞击声并没有如期传来,四周的观众立即发出了小小的嘘声。
我就知道!
虽然理智上大家都笃定这招如坊间女人打架时的招数定然不会得逞,但心里怎么还有点不过瘾呢?
可能他们下意识地将魏老代入了反派角色,而长敬虽然看着很菜鸡,但却更像是“正义”的化身,若是他能在这一战中占了上风……
诶唷!
众人的一声暗叹还没落地呢,场面登时就有了新变化。
原先长敬的右掌挥下时,他们明明看见了魏老的身影登时如一股青烟般在原地消散,干净利落地不留一丝残影,但凡是学过控梦术的人都知道这不是魏老的真身,而是他幻化出来迷惑对手的障眼法。
这才有了他们方才那一叹,可超出所有人意料的是,魏老消失的位置并没有与周围的紫光相融合,而是极为突兀地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定睛一看,这人不就是上一招刚刚消失的吴杳吗!
怎么又回来了?
难道刚才也是幻梦?
是谁的幻梦?
饶是这些术者大能的脑袋顶上,也不禁冒出了许多问号。’
要说这是巧合,那是三岁小儿都不能相信的。
原先大家还以为是撒泼打滚氏的巴掌竟在魏老消失的同一瞬间化展为握,无缝连接地抓住了吴杳持剑的手腕,挡下了她挥下的一击,时间、角度、力度都把握地十分精准,堪称教学经典。
而魏老则是出现在了他们左上方三米远的位置,虽未受到任何伤害,一张臭脸却是沉到了极致。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重新现身的吴杳,以及隐隐挂着笑意的长敬。
吴杳的剑势一顿,看清了拦她的人是谁后立即就收手了,漂亮地挽了剑花,就又冲向了魏老,一气呵成,仿佛她从未消失过,完全不带浪费时间的。
她也不去深究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是全然地相信她身后的这个人。
运筹帷幄,知己知彼。
要说在场知道真相的,恐怕也只有长敬和魏老两个人了。
长敬看着义无反顾前冲而去的吴杳,眼前各个方位又出现了一团团黑影正在跟着吴杳的动作而发生变动。
这些黑影正是长敬通过金瞳灵眸所看到的梦眼漩涡,无数的棱镜此时都隐藏在了魏老强大的紫色光幕下,只有这些黑影显露出来,告知他每个幻梦的方位,以及如何躲避。
这些幻梦都是独立存在和存储在虚魔幻境阵法之内的,互不干扰互不融合。
黄老考验他们时,便是通过梦元之力在暴风之境和烈焰之域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从而使得他们成功闯过一个幻境后立即进入下一个。
而魏老毕竟没有以肉身入主阵法,因而只能将每个棱镜幻梦单独开启利用。
他利用这些隐藏了位置的棱镜,诱使吴杳一脚踏入了其中一个幻梦入口,从而消失在了他们面前。
但隐藏只是相对于众人来说的,在长敬的金瞳灵眸之下,压根就没有什么陷阱与隐藏,他不仅是看到了所有幻梦入口的位置,就连所有幻梦的破解点都赤裸地摆在了他的眼前。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巴掌”就能将吴杳重新带回来的原因。
破梦之难不在于你所看到的表象,而在于你用心感受到的本质。
长敬暗暗在心中感受着方才那一手巧妙的触感,一些心得体会自然而然地在他脑海中成型,他的金瞳灵眸似乎又亮了一些。
他忽然闭上了眼睛,双手平展着从身侧扬起,魏老的紫光对他的负面作用一下子都远去了,点点星光正在点亮他的世界。
不需要用眼睛去看,也不需要用手去触摸,空气中细小物质的流动,远处那些正被梦魇所困之人的痛苦低喃,吴杳高速移动间的衣裙摩擦,星灵剑横向挥动事的气流涌动……
这个空间内的所有动静都清晰地通过无形的梦元之力向他传递着,透过他的皮肤表层到达感官深处。
只要他的念头轻轻一动,便有无数信息灌入脑中。
他的四肢都犹如长出了触手般灵敏,赋予了力量的充实感正在一点点改变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以及,对破梦一道的领悟。
所有梦境的本质皆是梦元之力形成的万象汇聚,没有实体,没有伤害,它们都只存在于人的想象之中。
从哪里来,便要回到哪里去。
任何有形的信息也都可以通过梦元之力作为载体以无形的方式传递。
它本就是这个世间的组成部分,任意拆解,巧妙组合。
长敬没有睁眼,却可以清晰看到吴杳的银剑已经进入了攻击范围,但众人所看到的魏老依旧只是一个虚体,若是不得要领,即使挥上一百一千剑,也伤不到他分毫。
但魏老在虚魔幻境中施加虚体是类似于双重梦境的做法,他的幻梦与虚魔幻境必然存在一个连接点,有且只有一个。只要找准了这个位置,就等于抓住了他的命脉。
“攻他右肋。”
吴杳的耳边凭空响起了长敬的声音,不像是来自身后,也不像是来自身侧,似是四面八方环绕着她,又似是直接从她大脑中响起。
若是换一个人,怕是无论如何都至少要花上一秒来思考这个声音来自于哪里,是否值得信任。
但这个人是吴杳,她不需要花哪怕半秒的时间去质疑。
她能做的,只有信任。她的身体甚至还要快过她的思考。
一秒的时间能改变很多事,包括吴杳的这一剑究竟能不能刺中。
她的剑锋微微一转,几乎快成了一道闪电,反着噬人的光,柔软的剑身又如一条银蛇,扭曲而又尖锐,仿佛再大的身躯都可以被它一口吞没,你甚至不知道它会咬在你的何处。
死亡,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星灵剑圣洁的剑光即将再度染上鲜血,那些逝去的亡魂可会看见?
魏老并没有听到长敬的提示,那是只单向传递给吴杳的密音,但他却能敏锐地判断出吴杳的剑势在改变。
他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惊艳,还以为是吴杳的眼光如此独道,竟能一眼看穿他的破绽所在。
虽说吴杳和长敬站在一方,未发一语却招招狠厉,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一个优秀的晚辈。
况且,还是谷老的关门弟子,如果他能将这个人收归旗下的话……
未等魏老的畅想出什么结果,吴杳的剑就到了。
快,快到超出他的想象。比快更致命的是准。
他明明躲闪了的,吴杳不可能刺中他的,此时应当是他的虚体正在消散。
可是,右肋间穿来的疼痛感却是如此真实……
银白的剑身微微染上了几多鲜艳的红花,小巧而精致,犹如星灵剑自带的花纹烙印。
吴杳这一剑并没有像当初从卫亭云的胸腹间穿透,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地将剑尖送入了他的皮肉表层,甚至吴杳持剑的左手仍保持着一种刺到虚空的感觉,仿佛并没有遇到任何阻隔。
若不是看到了魏老完全不似作假的震惊与剑身沾染的血点,吴杳可能立即就要补刀。
她绝对相信长敬的指示,但真正出手的是她,她必须要将指令贯彻到底,才能对敌人造成真正的杀伤。
就在方才魏老看破她的攻势,借用幻影偷偷转移位置时,长敬的密音再一次传到了她的感知内。
“往左一寸。”
千钧一发之际,临阵改向本就是极考验功法的,更何况还要进行如此细微的操作,但星灵剑在吴杳的手中却比任何时候都还要稳。
长敬的状态也在影响着她。
当然,还有一点运气成分。
如果不是魏老托大,只转移了一寸的距离,且自信到根本不会别吴杳看穿,这一击估计就要失之毫厘了。
不过此时,胜利依旧是属于他们的。
长敬缓缓睁开了眼睛,浑身犹如沁水一般滋润自得,虚魔幻境内的所有幻梦、梦元之力都令他感到亲切、温和,就像是……在爷爷的药铺中一般。
第一百二十四章:境界
声音在空气中的传播速度是快到令人难以想象的,无论是多细微的声响都遵守着这一规律。
但当一切声音都在空气中消失的时候,那种极致的静谧反倒会激起人类的感官全神贯注地去与周围的环境寻找共融点。
他们必须在立足之处找到安全感。
突然从梦魇中脱出的众人现在就是这种感受。
本来那些躁狂阴暗的魔音在脑海中消失应该是一种解脱的快感,然而神智重新主导他们的身体时,眼前所见的画面又一次震撼了他们。
就在人群的中心,明显被隔出了一个圆形空地,空地上只有三人一剑。
看起来还不到双十年华的年轻女子左手持着一把闪着银光的软剑,藕臂端正而笔直,面目微凝,眼神如霜坚毅,丝毫没有被此时的景象所撼动。
她的剑锋直指魏老胸口。不,说指可能还不准确,应当说一剑刺入了他的胸膛。
而魏老的背脊也是挺地笔直,这一剑仿佛只是刺进了他的虚体,可是他的脸上却挂着显而易见的震惊和阴诡……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丝贪婪的血气。
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一个人,不是中伤于他的吴杳,而是站在吴杳身后的长敬。
本来一个男子站在队友的身后偷懒,看起来啥也没做的样子就已经很败好感了,更何况在他前面冲锋陷阵的还是一个纤瘦的女子。
虽然这姑娘是一点也不柔弱,一人一剑都能展现出千军万马的无匹气势,但终归还是不如男子自己冲上去与魏老硬刚的画面让人看得更加有爽点。
怎么说,也是你自己挑的事不是!
但是此刻,谁也不敢这么猜想。
因为这个自称是黄老弟子的年轻织者,在出声挑衅时谁也不看好的小角色,此时却让所有人都望而生畏。
他只是穿着一席最普通的织者黑袍,身量算不上特别高大威武,一个普普通通的背影却硬生生地让人打从心底里生出来一种崇敬与敬畏之感。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淡漠,似是天下万物在他的眼里都不过是沧海一粟,重山一角。
臣服与信叹是无法追溯根源的奇妙东西。与此共生的通常都是恐惧,因为只有恐惧才最容易击败一个人的心理防线,将这个人从精神上彻底地打趴下。
但奇怪的是,他们看着长敬孑然一身地站在那里,手里没有任何兵器,也没有一丝暴烈的气息,可他们的全身都隐隐产生了一种震颤之感,仿佛下一秒就要无意识地朝他屈膝跪首,奉他为王。
这不是纯粹的恐惧心理作祟,因为他们分明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无法言述的想要亲近的欲望,仿佛他与他们天生就是血脉相连的。
没有等阶之分的臣服,没有贵贱之别的跟从。
李长敬浑身上下都泛着一层淡淡的微光,乍一看只是至纯的雪色,可若是细看,便会发现那是内有乾坤的琥珀精元。
一个人最为宝贵的东西,便是从出生到死亡间所积累、消散的梦元之力,它是支撑躯体一日日运转下去的最根本的源质。
他们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哪怕是黄老身上,也没有。
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魏老。
他的出身和资历并不比黄老低,他也是从无名神山学成出来到帝国各地镇守一方的精锐之一。
但他只在无名神山的那五位渊老身上见过……这种景象。
梦元之力破体外散是一种极为危险的状态,等于是将你的精血都做了体外循坏,一个搞不好就爆体而亡了。万象圣手范临以肉身献祭的方式其实本质上就是强行将自己的梦元之力压缩外散到体外,让他人吸收。
可长敬此时则显然是达到了另一种更为高深的平衡状态,他周身的那些梦元之力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外散,而是不知道通过何种方式衍化融合出的高浓度精纯之气,它可以自由地随着术者的呼吸、心跳收放、任意控制。
这已经不是最初的供给形态,也不是单纯的控梦术操纵,而是一种……人与外界的完美交融。
他可以借助这些气化的梦元之力获取到周围环境的任何信息,也可以将这些能量作为他的五感延伸,作为他的眼睛、耳朵、手脚去到更远的地方,不仅仅是探知发现,还有传递与控制……
众人之所以觉得所有声音都消失不见了,仿佛处于一种真空的状态中,正式因为长敬突然爆发外散的梦元之力汲取了这里的一切。
在此过程中,梦元之力不会流失,反倒会在天地元气最为充足的自然世界中获得补给。
这意味着,他将获得生生不息的精元,那便是永生……
这才是所有修习控梦术的织者,都梦寐以求想要达到的状态。
澹台女的传说,遗言成真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一个如此年轻的织者身上呢?
“不可能……绝无可能……”
魏老低声地自语代替众人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是啊,想想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人都是谁?
那可是站在整个织梦渊顶端的渊老啊……接近百年的雄厚实力与经验……
吴杳也发觉了周围环境与众人目光的变化,她没有抽剑,微微转头看向了侧后方的长敬。
对她来说已经算是熟悉的金瞳灵眸正自然而又高调地出现在长敬那张淡漠冷俊的脸上。
但不同的是,此时的金瞳灵眸好像比前几次更加闪耀,它似是已经完全取代了原先的黑瞳,成了长敬仿佛与生俱来的双瞳。
光华流转间,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人,真是很容易被改变的生物。千万年来,人类所有的改变都在证实着一件事,那就是我们拥有傲然于万物的坚韧与强大适应力。
遇强则强,进化为纲。
但是下一瞬,吴杳又在长敬的瞳眸里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倒影……
一人一剑……那是自己。
长敬的嘴角忽然微微弯了起来,眼睛虽然依旧还是琥珀色的,可原先的灵气与思想全都回来了,他周身那些带给人压迫感、臣服感、恐惧与亲和并存的梦元之力全都消失了。
“杳杳,到我身边来。”
长敬并未张口,可是那自带笑意的话音却清晰地传进了吴杳的心间,勾起了许多温暖而沁人心脾的回忆。
杳杳,杳杳……
吴杳看似寒冰一样的脸逐渐柔和下来,瞳眸里如有波光微粼。
她持剑的手还是很稳,星灵剑抽出来的时候没有带起更多的血珠,干净利落。
但魏老的身体却如同受到了重创一般,随着剑势离去的方向一晃,险些站立不稳。
众人也伴着他这一下晃动,突然猛得吸了一口气,如同重获新生。
他们真的打败了魏老吗……
他们真的比魏老,甚至比黄老还要厉害吗……
不,长敬对自我的认知很清晰。
不是新得到金瞳灵眸和其他衍生技能时的兴奋与疑惑,而是自然而然地透亮。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也明悟了那种高深莫测的境界能为他带来什么。
但他更知道,这还远远不够,他不过是有幸刚刚摸到大海流向的小鱼,想要在这片深海中生存,想要找到回家的路,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至于现在……
吴杳已经回身走到了长敬身侧,一齐面对着魏老。
魏老胸口的伤势并不严重,这一剑更重的是击碎了他自以为对局面的掌控、对长敬吴杳的认知、以及……对虚魔幻境的主导。
此时的虚魔幻境又变了一副模样。
以他为中心的绛紫光幕已经消失不见了,冰冷无情的棱镜重新出现,但光芒却黯淡了许多,好像随时都会彻底在这个世间消散。
黄老遗留在这里的气息也越来越淡……
要抓紧时间了,长敬暗暗在心里道。
“魏老,我还尊称您一声阁老,是因为西殿能在京都矗立近百年,京都乃至西岩帝国各大分阁能安然守卫百姓近百年也有你一份功劳。
我今天来,并不是要来剥夺或是争夺什么功勋荣耀的,我想要做的,便是黄老一直在做的事——守护。但是……”
长敬话音一转,眼神毫不避讳地盯着魏老,一步一步走到他近前道:
“你做过什么亏心事不必我说,也不必他人说,总有一天都会大白于天下,织梦渊的史册上如何评判于你也都自有定数,不是你我任何一个人能掩盖的。
黄老的位子谁坐都可以,只要他有能力继续支撑虚魔幻境这面护盾与利刃,将锋锐的一面朝向我们的敌人,而不是我们自己人。
你觉得呢,魏老?”
长敬的话音如同他炸响人群的第一句“我愿意”一样平淡沉稳,坚定而又温和,掷地有声地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但风向已经倒了,魏老的嘴脸他们都看见了,长敬展露出来的远远超越他们的能力也已经降服了他们,尤其是那两个原先还与魏老站在一条线上的蚂蚱殿老。
俗话说的好,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他们向来最会审时度势,站队形。
眼下,这不明显都以认同的目光在点头了嘛,个个俱都朝向魏老,一副真心劝慰的模样,身体力行地对表示了自己的选择。
魏老看着他们,终于彻底地“醒悟”了过来。
他哈哈大笑起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与戾气。
“哈哈哈太可笑了……李长敬,你以为,黄老就干净吗?”
第一百二十五章:魔鬼
长敬的眉目一凝,已是猜到了魏老肯定不甘心就此放弃筹划了几十年的野心,很有可能会在临死前拉几个人垫背,就像是张远山那样。
但是超出长敬预料的是,他没想到这个“垫背人”会是黄老……
他犹豫了,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面对真相的。
长敬没有立即阻止魏老,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间满是浓浓的不屑与嘲讽。
“虚魔眼黄瞳,你以为他是怎么成名的?怎么创造的这虚魔幻境?什么样的阵法还需要术者献祭自己才能运转呢?
李长敬,你早就猜到了,只是你一直不敢说。你们每个人都是虚伪地自欺欺人,将他捧地越高,你们像他这样掠夺时就越心安理得!哈哈哈……你们跟我有什么区别?
这就是一个用鲜血和白骨堆积出来的白日梦!每一面棱镜背后都是曾经鲜活存在过的人,是我们的同伴,也是我们发誓要守护的对象!真是太好笑了……”
魏老已经疯魔了,他疯狂地大笑着,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气度。他用手从在场的每个人脸上划过,又走向最近的一面棱镜,随意地一挥手将它打破。
他胸间的鲜血突然涌动起来,濡湿了他大片的衣襟,更增添了几分可怖,这个动作对他自己也造成了巨大伤害,因为他是在用蛮力强行破坏幻梦结界。
“哗——”
逼真的镜面碎裂声响起,有什么东西也在长敬的心里破碎了。
一个黑色的漩涡呈现出来,这下不仅是长敬能看到了,所有人都能看见这个清晰的漩涡越转越大,颜色逐渐转成了鹅黄色,那是标志性的黄粱梦显色。
有几个模糊的人影正从漩涡里走出来,带着欢声笑语,安宁幸福。
可是很快,美梦就破碎了,转而变成了地域般的血腥绞杀,带着刺骨的寒冷和令人作恶的味道。
马蹄声、战旗猎猎声、呼号声、喊杀声、哭泣声……重重叠叠地击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血腥的杀戮就没有高高垒起的王冠。
战场、掠夺、屠城……这是西岩某地真实发生过的一幕,它是无数个家庭难以一言诉尽的悲惨故事,只是如今它被人用织梦术重新凝造了出来,并禁锢在了这里。
魏老又随手挥向另一面棱镜。
“哗——”
魏老重重咳嗽起来,嘴角也溢出鲜血,可是他还在笑。
“你们看,这个男人是谁?”
棱镜碎裂后,有新的人物呈现出来,还是黄粱梦,而且还是长敬和吴杳都认识的人。
不,所有人都认识……
乌金冠,黑龙袍,黄金屋……
是祁珩,是西岩帝国的王……
他在一个极致奢华却又无尽黑暗的地下小屋里,尽情地肆虐着身下人的躯体。
他手里握着一根长鞭,毛骨悚然地鞭笞声响亮地落下,痛苦唔咽地女声同时响起……这些声音令他感到无比的兴奋,想要再多一点……
那个女子的衣襟早已狼狈地破裂开去,完全无法掩盖她娇嫩白皙的皮肤,越来越多的红痕在她身上乍现,可是她却忍着没有发出一声求饶、哭泣。
她死死地咬着牙关,睁着眼,看着没有光源的屋中一角,那里曾经存在过一个可以令她在这样的地狱生活中坚持活下去的信念。
小小的,襁褓中的婴孩……
长敬的双拳紧握,金瞳灵眸似是因为他的情绪流转地更快更凶猛了。
盛安宫地下的黄金屋,曾经关押过的祁珩禁脔,那是赵清语的母亲赵曦敏,那个幸而得存的婴孩便是赵清语。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段藏在地下多年的秘闻,但即使他们这些知道的人,也无法想象当时赵曦敏曾经经受过的非人苦难……
魏老的笑声更加讽刺了,他拉下了祁珩的遮羞布,也将黄老彻底拉下了神坛。
“黄瞳,他不仅是将战场中受难的百姓编织进了他的梦境,作为虚魔幻境的组建素材,他甚至还舍得一遍遍地去看自己所爱之人在别的男人身下受辱哈哈哈哈……”
“你们尊敬、仰慕的黄老,根本就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他只想坐稳西殿殿主的宝座!他的眼里根本没有天下苍生,他只关心哪里有更多的素材可供他壮大虚魔幻境,稳固他的位置!”
“虚魔幻境就是一个吞噬人灵魂的绞肉机,它一点都不神秘……它血腥、暴力、阴暗……它需要更多新鲜的血液、需要一个肉身来容纳那些破碎的灵魂……所以黄老才献祭了他自己哈哈哈哈!!”
“什么京都之眼,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掌控?都是假的!都是因为他想吸纳编织更多的梦境!你们,我们,都不过是他眼里的食材、砧板上的肉!哈哈哈哈……”
魏老的话音犹如恶魔的召唤一般,正在将他们一步步拉向地狱。他魔性的笑声在他们的大脑里生根发芽,驱之不尽,你越是想要躲避,反噬就越强。
他在告诉你,没有人是幸免者,也没有人是无辜者,他们都是帮凶,都是受害者……
如果没有他们多年的推崇与维护,虚魔幻境不会膨胀到今天这个地步,越来越多的人气只会让它的生命力更加旺盛。黄老死了不要紧,它很快就会有新的肉身可以用。
它是一头会呼吸的猛兽,吞噬了驯兽人,吞噬了无数的猎物,接下来还要继续生长……
长敬的眼前出现了他们闯关时的画面,暴风之境、火山焰、奈何桥、血河……
如果这些都是真实出现过的东西,那他们都曾站在死人堆上……
他不会饶恕自己,绝不会。
长敬闭上眼,猛地朝魏老挥出一掌!
比之前刺眼数倍的梦元之力光环点亮了整个被鬼魂弥散的西殿,矛盾的压迫感和亲和力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更多的是沉重到令人难以呼吸的单方面碾压……这种外部力量正在强行侵入每个人的内心。
只有当你守住自己的心神,将魏老的笑声和话音驱赶出自己的脑海时,温和的浸润感才会传遍全身,仿佛受之雨露,恩泽遍野。
长敬在用自己的力量帮助众人,也帮助他自己驱散心中的恶魔。
杀戮会助长杀戮,恐惧会增长恐惧,厌恶会叠加厌恶……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具有极强的传染性,只要有一个人感染了,立即就会让整个群体都陷入黑暗地掌控。
他们不再是自己,只是魔鬼的仆从。
长敬清晰地感觉到力量在流逝,在主动地灌溉,在被动地被吸取。乏力、困顿、想要放弃抵抗的念头逐渐衍生。
可是他依旧在咬牙坚持着,他想到了爷爷、吴杳、林奕、林瑶、赵清语、陆路、重睿……所有那些曾带给他温暖的人。
包括黄老。
那尊已经在他心底倒塌碎裂的雕像……他强迫自己去正视他,去仔细回想与他相处时的每一个画面、每一次对话……
“我便是虚魔幻境,虚魔幻境便是我。”
“你们能走多远,一定程度就意味着织梦渊能走多远……”
“我死了,你便是新的虚魔幻境……”
“此行安全第一,任务第二……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织梦渊,不是你们想象得那么简单……”
……
长敬紧闭地双瞳流下了一行血泪,分外可怖地落在他愈加苍白的脸上,没有人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这是连梦元之力也无法修复的裂痕……
吴杳同样在承受着来自长敬的重压,虽然脑袋依旧疼痛地想要炸开一样,但她的心智远非常人可比,对于情绪的掌控也更加纯熟,因此也更快从这场冲击净化中回转过来,长敬身上散发出来的温和力量正在驱使着她靠近……
她伸手抓住了长敬紧握成拳的右手,她想要掰开他的手指却根本无法撼动分毫……她向上摸索到他冰凉的手腕,指尖微微摩挲着……
像是无意识地抚慰,又像是无形地书写着什么文字……
我的英雄,我盼你醒来,也盼你永远沉睡……所有力量都是一把双刃剑,随时都有可能将刃面刺向自己……
长敬最终还是醒来了,他的眼神愈发冷了,他甚至没有去看身侧的吴杳,而是漠然地望着远处早已彻底疯癫的魏老。
他是被长敬逼疯的,也是被自己逼疯的。
他无法接受长敬的“天赋”,也无法接受众人虚伪的面目,更无法接受失败的自己……他瞧不起黄老,却突然发现自己连做下一个“黄老”的资格都没有。
魏老也在回望着长敬,他大笑着,像是在嘲讽长敬,又像是在嘲讽整个世界。
他就在长敬的注视下,嘴间微喃,一掌拍向了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口。
鲜血四溅,灵魂灭散。
“我们,都是魔鬼。”
从加入织梦渊,开始修习控梦术起,这台魔鬼制造机就启动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新生
事后很多人回想那一幕的时候仍旧有些许胆颤。
那不是仅用言语就能完全描述的,甚至只要多回想一秒都会产生深陷其中的心悸。
因为魏老的死,也因为那个他们根本无法看透的人。
他淌着两行血泪,眼神无波淡漠,仿佛独自一人身处云端俯视地狱的模样深深地烙印在了每个人的脑海中,以致于他们从西殿出来后的一个月里几乎夜夜都会梦到他的身影。
他没有任何言语,却又似有千言万语无需开口便能传达到他们的心底。
他在说,“鹏渊千里,溃于一穴。冢也,终也。”
一遍又一遍,无休无止,无尽轮回。
“啊……”
吴杳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下意识地轻吁出口,浑身冷汗,眼里有尚未褪去的惊慌与恐惧。
对她来说,极为少见的两种情绪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但是很快理智又重新掌控了这具躯体,她缓缓掀开被褥站了起来,并没有过多关注房间的布置,径直就打开门走了出去。
阳光,温暖灿烂地照射下来,舒服地想让人闭着眼安静地享受这一刻的惬意。
然而,终究还是太过奢侈了。
吴杳仅凭着心中的一抹直觉走向了相邻的一间小屋。
这里仍旧是西岩帝国的首府京都,织梦渊在境内权势最盛的分殿。
但却不是虚魔幻境了,标志性的五角阁楼令吴杳走地颇为怀念。
西殿所有的织者和殿老都住在这里的,殿主除外——他的唯一归宿便是献祭于那台浸满鲜血的造梦机器。
只是,它现在仍是无主的状态,最有可能继承黄老之位,重启虚魔幻境的人如今也生死未知。
吴杳突然在一扇木门前停下了脚步,心跳莫名有些加快。
到了,就是这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前浮现出了她在虚魔幻境中看到的最后一幕。
与所有人一样,他们都看到了魏老在长敬的注视下用手拍向了自己鲜血淋漓的胸口,他的身体失去平衡往后倒去,可他的笑声依旧在整个虚魔幻境里回荡,每一面冰冷的棱镜似是都在那一刻染上了他的血色,重重叠叠地映衬着。
接着,长敬脸上的血泪便滴落下来。
如有生命的鸟儿,带着满身死气奋不顾身地坠向地面。
那一瞬间,吴杳的心脏也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扼住,孤寥死寂却无悲无喜。
那是长敬的心境,是他传给吴杳最后的信息……
“鹏渊千里,溃于一穴,冢也,终也。”
她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长敬如同魏老那般向后仰倒,每一帧都在她的目光里无限慢放,可是任她如何伸手想要阻止都终归是徒劳无功,触摸不及。
她就是在这样的噩梦中醒来,那些画面仿佛刚刚发生又仿佛已历经无数遍。
嘎吱一声,房门被她推开,一张简单的木床出现在她的眼前。
床上躺着一抹熟悉的人影,他闭着眼无声无息地沉睡着,如同了无生气地木偶一般,仅有胸膛处一点微微地起伏证明他并非幻影。
吴杳几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她脚步轻缓地走进他,可还没等她走到床前,那人便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沉稳如吴杳,心跳也差点漏跳了一拍。
那双眼睛,并非是血色的,却也非他原先阳光、笑意盎然的黑眸了。
至纯的琥珀色暗暗流转着,带着一种能将人彻底沉溺进去的魔力,一如梦魇之源。
里面没有任何一种人类的情感,睿智而孤僻,高傲而冷漠,光明而又黑暗。
“李长敬。”
吴杳唤他,像是一夜回到了他们在温江城的初识。
长敬的神情并没有吴杳的这一声呼唤而有什么改变,他只是微微转头看向吴杳,很平静地唤了一声“杳杳。”
吴杳的心却在这一刻彻底柔软下来。
她知道,这依旧是她认识的李长敬,他没有因虚魔幻境而疯魔,亦没有因魏老的死以及他死前揭露的黑暗而自弃。
他,只是……看清了真相。
远超过他们这些人所能看到的真相。
吴杳在床前屈膝跪了下来,倚靠在长敬的胸前。
长敬伸手摸着她的发髻,闻着她的体香,感受着她温暖,才逐渐有了“活着”的气息。
屋内沉寂了许久,长敬才缓缓开口。
“我今日才发现,我一点也不了解黄老这个人。无论是他做我师父时,还是在他做西殿之主的时候。”
吴杳没有应声,她知道长敬需要自己找到一个出口。
“我也不了解虚魔幻境,更不了解织梦渊。我凭着一腔热忱走进这片伊甸园,直到如今才知道任何树木都会发烂,都会有死去的一天。区别只在它们是否会留下一颗纯净的树种,来待时光照拂着继续成长存在。”
“织梦渊的树根已经烂了,也许澹台女也没有想到它会烂得这么快,这么深。但它仍有完好的绿叶,仍有可能留下希望之种,它不是无药可救的。”
吴杳静静地听着,哪怕这话已近大逆。
“无论是黄老,还是魏老、张远山、卫亭云,甚至虞老,他们都不是织梦渊的全部。杀死魔鬼的不是天神,而是魔鬼自己。”
“虚魔幻境的力量原先并没有善恶之分,是人类的使用决定了他是刀是盾。我不怪黄老,我还要感谢他留下了虚魔幻境,我才有机会变成今天的模样。”
长敬的语气淡漠如水,像是在谈论话本中的故事一般。他抬起自己的左手摆在眼前。
他心念一动,便有一层淡淡的金光浮现在他的皮肤之外,光华流转,整间屋子便顿时被一股无形的压迫之力和亲和之力覆盖。
吴杳闭着眼仔细感受着,她在熟悉这种变化。
矛盾并不代表冲突,相反,它意味着一种平衡。只要你掌握了与之相处的方法,便会发现自己体内的梦元之力会自己有意识地与长敬外散的力量进行融合。
这是一种比吸收梦灵珠还要舒服自如的修习。
“虚魔幻境中蕴含无穷的梦元之力,它们本身是没有属性的,没有主人的。棱镜之中有美梦也有噩梦,它们以金瞳灵眸为媒介,与我进行了融合,我才可以拥有虚魔幻境的力量。”
“我不需要献祭肉身就得到了这一切……”
长敬的话音逐渐飘散,隐隐有某种情绪亦在话音中远去了,潜藏于心。
为什么只有长敬可以,为什么黄老自己都没有做到这般境界……
这些问题的答案或许世人永远无法得知了。
但是长敬和吴杳却是已经明白,黄老早在他们第一次来到京都的时候就知道了今日的结局。
金瞳灵眸来源于长敬的破梦天赋,黄老正是因为长敬的天赋而将他收为弟子,并将他们留在了京都,促使他们通过了虚魔幻境的历练。
也是黄老将长敬和吴杳派去了东文帝国,明知他们会遇到异端势力的追杀,明知长敬会在生死之境得到突破。
他甚至安排了重睿来引导长敬回到这里,回到虚魔幻境中。
黄老在逝世前,就已经抹去了自己亲手创造的虚魔幻境中所有有关他的属性与气息。
只为留下最纯净的力量来激发长敬的金瞳灵眸来完成最后的蜕变。
魏老因为内心脏恶,所以只看到了虚魔幻境恶的一面,他至死也没有窥探到虚魔幻境真正的力量源泉。
梦境,始终是人类的产物啊……
只有将自己彻底融入梦境中时,你才能明白梦境存在的意义。
长敬不知道黄老是怎么研究出这一种承继方法的,但他知道,黄老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长敬看到真相——连黄老都无法撼动的根,必然有属于无名神山的一脉。
织梦渊这棵大树烂得太深太久了,他没有机会去净化了,未来是属于长敬这代人的。
这话他很早就对他们说过。
因为,他们才是长在树冠最顶端的绿叶。
才是最接近阳光,最远离烂根的人。
长敬的目光看向窗外,只觉自己的肩膀上搭着无数双手。
有温江城的乡邻,也有右分阁的同僚,更多的却是与他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能力做救世主,可他也从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到束手旁观。
爷爷,他也会想要我在这个世间不留遗憾吧……
死亡,便是人世间最大的缺憾。
那些来不及做的事,来不及见的人,都会因为死亡的分隔而永远丧失了机会。
澹台女也该是有遗憾的,她没有亲眼看到织梦渊入世。
黄老也该是有遗憾的,他没有更多的时间为清除烂根铺路。
所有死去的无辜之人都该是有遗憾的,他们都有尚未完成的美梦。
他的遗憾会是什么呢?
“杳杳,我们会走到最后吗?”
吴杳与他一同看向窗外的灿阳,轻缓而坚毅道:“即使我们死了,还有林奕、林瑶和赵清语。没有他们,也还有下一个李长敬。”
“对,还有无数个李长敬……”
无名神山,并不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死亡,亦是人世间最大的幸事。因为,死亡便意味着新生。
长敬和吴杳都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他们必须要去无名神山,必须要闯过无数关卡,去到那五位渊老面前,告诉他们织梦渊需要一场变革。
需要自断臂膀,需要他们中的某些人选择接受死亡。
这必然不是一片坦途,他们需要在无数前人的鲜血与白骨中前进。
直至自己也成为这条道路上的一部分。
第一百二十七章:无名
记忆是很玄妙的东西。
“我好像来过这里。”
“我好像听过这话。”
“这个场景我好像看到过……”
当你身处某个情境,与人发生某段对话,与某物建立某种联系时,那种突然在脑海里冒出来的熟悉感最令人恍惚。
你分不清这是真实存在的记忆,还是只发生在梦境中的一个片段。
往往这种时候,无论你怎么苦思冥想也是得不到答案的。
因为,梦境与记忆本就是一体。
你的大脑为你存储着所有眼睛捕捉到的画面,不论是虚假的梦境世界还是现实生活中的点滴。而你所能想起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这一部分就叫做“记忆”。
几乎没有人可以逃离这个定律,哪怕是织者也不行。
见过的梦境越多,现实与虚幻的界限便越模糊。
但长敬却是彻头彻尾的一个例外。
因为,他没有梦境,他是无梦者。
照虞老的话来说,他是这世间头一个的稀罕物。
他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自然也就能发现寻常人发现不了的秘密,得到最意想不到的答案。
一片群山之中,一望无际的林木,郁郁葱葱的绿色叠加过后便显出了几分沉郁的黑色,有些似一个婀娜的美人轮廓,若隐若现的白雾缠绕在她的肩头,无风自动,在寥寥的几声鸟鸣中愈发显得诡异。
长敬和吴杳此时就站在这片山林中的一条小道上,抬起头远眺着那尊“美人山”。
“我来过这里。”
没有好像,长敬说得十分笃定。
吴杳微蹙着眉凝想,却始终无法跳脱出记忆的局限。她的心头萦绕着一种隐隐的不安,但眼前的山脉、绿林,甚至脚下的小山坡都十分寻常,与温江城的后山、与云陵城的长月峡都有些相似。
眼前这番景象中凝聚起的气息才是她熟悉感的来源,她无法区分这究竟是她见过的梦境一角还是她真的亲身存在过的画面。
长敬的肯定反倒让她更加疑惑,如果长敬来过,她应当也是来过的,可是……
会是什么时候呢?在哪里呢?
此时距离他们从虚魔幻境中亲眼目睹魏老自杀已经过了一月有余。
时间在他们日夜兼程的路途中并不显得十分漫长,因为越是离目的地越近他们心中的思绪便越加繁复,他们根本没有多余时间来感慨过去的事。
西殿殿主的位子虽没有正式颁承,但那日在虚魔幻境里的所有殿老阁主、织者都已是默认了长敬便是黄老唯一的继位人。
虚魔幻境已然易主,且似是比黄老在世时更加强大,肉身献祭的法子到他这里就无用了,无穷无尽的梦元之力就是他们之间的沟通桥梁。
长敬即使身在千里之外,依旧能掌控京都大大小小的动静。
黄老说的没错,虚魔幻境就是他,他便是虚魔幻境。
但是正式的继位却还有一道程序,且正中长敬心中所想。
就像是长敬和吴杳刚刚从温江城晋升到云陵右分阁需要经过西殿授封一样,所有织者的晋升都是要上一级织梦阁认可的。
如今,长敬一步登天地从织者坐到了分殿殿主的位子,自然也是要经过无名神山的考验和许可的。
他们有了一个近距离站到五位渊老面前的机会。
长敬想要亲口问问他们,织梦渊这棵大树,究竟还有几分活气。
可是在此之前,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是,他们有没有那个能力走进无名神山。
都说无名神山像是一个传说,天下人都听说过,却没有一个人见过真正的无名神山。
修梦录中说,但凡是入了渊的织者,便与普通人不同了,就像是揭开了眼前的一层无形的纱布,能看到世间许多隐藏于表象之下的事物。
无名神山便是其中最神秘的一个,因为哪怕是织者,也只是得到了走进无名神山大门的第一把钥匙。
接下来,你能走到何处,还全要看你的能力,和屋主人想不想你进来了。
长敬和吴杳此时就是如此。
他们凭着心中的一股指引,向东离开了京都,快马加鞭地跑了一个月,CIA来到了西岩与东文的边境,沿着边境线从南到北地兜了好些日子。
为什么没有过境,就是因为眼前这座山脉给他们的奇异感知最深,仿佛这里……藏着什么让他们的骨血都为之兴奋、涌动的东西。
并不是什么魔物,更不是什么幻梦造就的情绪引导,而是真真正正的气息吸引。
这股气息在告诉他们,他们属于这里,来自于这里。
这里便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澹台女当年就是在此仙逝……
长敬望着那座美人山,心中没来由地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他很清楚自己来过这里,不是在梦里,而是与吴杳一起脚踏实地地踩过这里的青草、土地……
还有什么呢?
他仔细回想着,金瞳灵眸随着他的视角流转着,一点点掠过周围的景物。
重物的滚动声、风啸声、烈火爆燃声、还有一道阴诡险恶的人声在远远地唤着他的名字……
一些毫无关联的记忆碎片涌进长敬的脑海,完全无法与眼前的宁静画面融合在一起。
他怎么会想到这些?
他到底在这里经历了什么?
“杳杳,你记不记得跨过这座山的背后是哪里?”长敬忽然问道。
吴杳怔了下,很快回答道:“应当是东文帝国的函谷关。你就是在那里醒来的。”
她说的是他们与陆路东行时的事,那时候他们也是像这样从京都出发,一路向东穿过边境线,到了东文国境内。
那次他们还都莫名在山地中沉睡了许久,长敬更是一觉睡到了异国地界,醒来后金瞳灵眸便一同在他的身体里觉醒了。
想到这,吴杳便明白了长敬问这话的意味。
“你在怀疑我们那次出境的经历?”
长敬负着手眺望向东文帝国的方向,背脊挺地笔直,眼神却越发深邃,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地多了一些小习惯——与黄老极为相似的习惯。
“没错。我记得当时我们三人都或长或短地昏迷了一段时间,那不是简单地昏睡,我就是从那时醒来后得到了金瞳灵眸的能力,你也是从那时打破了瓶颈,开始研究梦元之力与星灵剑法如何结合。”
吴杳点点头,也开始仔细回想起当时的细节。
“我们不可能无故昏迷,我总觉得失去了部分记忆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想,我们一定是在出境前发生了什么事。”
东西两国的边境便是沿着这座崎岖而绵延数百里的山脉划分的,以东是图拉山脉,以西则是陇盖山脉,两国境内分别设有一座织梦渊分殿来统管一国之内的分阁事务。
织梦渊历来是要求不参与两国政治,不偏倚任何一方的。若要问织梦渊的本部设在哪里最不会过度增长一方的势力……
边境线无疑是最佳选址。
除了政治因素,还有一个原因。
他犹记得,古坳口的寒铁矿脉和储梦石矿脉就埋藏在东侧的图拉山脉分支中。
都说天下所有储梦石都来自于无名神山,反过来说,储梦石出现的地方必然是在无名神山的范围之内。
这个猜测,他在东文帝国时就已种下。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里便是无名神山的入口了……”
而且他的记忆十分笃定地告诉他,他们早就来过这里。
或许,他们也早已见过了传说中无所不能的渊老……
第一百二十八章:入口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吴杳的星灵剑消无声息地落到了手心里,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长敬想做什么,她都会无条件支持,他们的身份好像对换了一下,他是引路人,她是跟随者。
一切都变得如此自然默契,仿佛他们已经在一起相处了数十年。
而对于长敬来说,吴杳此时的举动一点也没有疑神疑鬼的矫枉过正,反倒体现出了她的功力之深。
就在她的银剑滑落的瞬间,林子里就响起了一阵簌簌声,纷繁的树叶被微风吹动起来,飞鸟都离开了落脚的树枝,逃离一般地冲上云霄。
整座山都似活了过来。
今时不同往日了,长敬的五感已经远超吴杳。只要他将体内的梦元之力释放出些许,便如同长了三头六臂般无限放大了他对周身环境的把控,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早已发现这座山林的不同,其中的生命活力比肉眼所见的要旺盛许多,但更难掩饰的是其中的杀气。
这同样是极为矛盾的一种状态。分明是来自血脉的吸引力和熟悉感带着他们来到了这里,可又是这里的杀气和不安的氛围令他们仿佛错入蛇窟,浓郁到发黑的深林里藏着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等待着他们自投落网,化为美妙的餐食。
但长敬可不怕,他倒想见见传说中的无名神山迷障,究竟是何种模样。
会比虚魔幻境还要千变万化吗?
会比穷途之境还要杀机四伏吗?
长敬的金瞳灵眸愈发明亮,吴杳的灵敏感知也让她比寻常织者更早地发现了此处的不同。
这种地方,是敌非友的可能性更大。
魏老和卫亭云的权势都不低,如今他们都死了,异端势力必然是元气大伤,狗急了还会跳墙呢,更何况这些野心勃勃的人。
无名神山的织梦渊峡谷便是这场争斗的漩涡核心。
想要阻止长敬和吴杳破坏他们的计划,就必须将他们拦在无名神山之外。
“呼——”
风声骤然增强,被吹落的绿叶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如同天赐的霓裳裙罩向他们。
视线所及之处,无不是一片浓郁到滴水的绿色。
一场战斗中的视野大小显然是极为重要的,可以说掌握视野的人掌握先机。
长敬此时却是施施然地站在吴杳身后没有出手,仿佛春日踏青一般地微微带笑地闭上了眼睛,任风吹拂在他身上,好不自得。
一双眼睛被遮上了没关系,他还有千万双“眼睛”。
吴杳也就在此时出手了,她的剑快地不可思议,且极有针对性。
她知道应当攻向何处,因为长敬就是她的眼睛。
熟悉的话音以无声地方式在她心间响起,除了她谁都不可能知晓。
“嘶——”
极为轻微地一道撕裂声在半空中响起,脆弱的绿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星灵剑划破,也撕开了裙子一角。
就如同扯出了第一条丝线,整条霓裳裙都开始崩裂。
裙后并没有敌人,也没有任何梦元之力的波动,这不是幻梦。
吴杳眉宇微凝,有些疑惑对手的意图。
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必然是术法不凡的,也自然是惯于使用幻梦术攻击的。
怎会如此简单地以林间的绿叶为障呢?
除非……对方根本没想以此为招交手!
吴杳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这两年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磨练已然是大大提升了她的实战经验。
她可不是什么提线傀儡,她的剑更不是什么死物!
想要她上当受骗,还要问过她的剑!
吴杳的腰肢一扭,一个漂亮的旋身就躲过了每一片落叶沾身,同时身形急退,远离了阵风吹过的核心地带。
而她的剑则是始终向前地保持着攻击性,不论绿幕后出现什么怪物,她都能第一时间攻向他的要害。
果然,一道黑影忽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她的视线范围之内,动作奇快,飞速接近他们,明明能看到两条腿,却压根不见它动弹,犹如是凭空架着云朵来的。
吴杳没有贸然上前,她在等一个时机。
但奇怪的是,那道黑影在靠近他们不过五十余米的时候就停下来了,也像是在等,等他后面的人……
第二道黑影、第三道黑影、第四道……出现了。
吴杳一向沉稳的脸上也不禁多了几分如临大敌的神色。
因为她明显能感觉到,来者不善,且各个都身手不凡,深厚的梦元之力搅得周围的空气都几近凝固。
“再等等。”
长敬平淡如水的话音响起,吴杳的心也更静了几分。
无论来人是谁,他们都必须闯过去。
但奇异的一幕发生了,最先出现且距离他们最近的那道黑影明显是转回身了,将视线对准了他们的方向,虽看不清面容,却如芒在背似的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下一秒,他便消失了。
原地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没了他的遮挡,他身后的那三道黑影就更明显了。
然而,这三人的脚步却是没有像第一个人那样停顿和消失。他们同样在飞速接近。
长敬忽然睁开了眼睛,金瞳灵眸中流露出丝丝诧异。
他看到了那些人的脸……
“李长敬,吴杳,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看看喜欢吗?”
一道陌生的话音突兀地在长敬和吴杳的心间响起,毫无征兆,毫无痕迹。
一如方才他消失的身影。
吴杳立即微微侧头看向长敬确认。
这是密音传声。只有长敬一个人做到过。
可是如今,他们却都听到了那道富有磁性却带着蛊惑与引诱意味的男声。
这人不仅知道他们的身份,而且也可以做到密音传声。
难道他也达到了像长敬一样可以将梦元之力破体外散,与外界相融合的境界?
就他们所知,能做到这一点的,除了长敬,便只有无名神山中的那五位渊老……
莫非……
长敬一眼不错地盯着逐渐靠近的三道黑影,思绪快速地涌动着。
送给他们的礼物?
这人必定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会是想靠这个来阻拦他们吗?
吴杳的剑锋稳稳地朝着那三道黑影,已是蓄势待发的状态。
无论来人有多恐怖,她都做好了誓死一战的准备。
长敬也动了,他缓缓走到了吴杳身侧,磅礴的梦元之力骤然降临,压迫感与亲和力顿时挤占了周围空间的气息。
一道无形的屏障出现在了他们两人附近,而长敬周身则是亮起了一层琥珀色的微光,若是仔细看去还能看见光华流转。
黑影越来越近,长敬的诧异感也越来越重。
他能确定,先前他感觉到的杀气就来自于眼前这三人,但……
随着他们的靠近,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也在他的感知中爆发。
这是一种幻梦无法假造的心灵感知。
因为它们来自于真实的触碰交流、积累于生死之间,藏匿于内心最深处,那被称为信任的宝盒内。
这种感觉……几乎要让长敬呢喃出声。
“是你们……”
第一百二十九章:重聚
杀气愈近,长敬和吴杳二人的警戒心却愈轻。
织者因为修习控梦术的缘故,都会练出一身如同条件反射一般得多疑之心,但凡是知道有幻梦存在可能的情境,对所有出现在眼前的人事物均以最高戒备状态面对。
你无法想象对手精心准备了怎样的梦境,也无法毫不犹豫地撤退。如此做,既是为了避免自己轻易掉入对方的陷阱,也是为了把控住自己的心神不被扰乱,可以做到随机应变。
若是眼前出现了不可能出现的画面,一个合格织者的第一反应都应是警铃大作,凝梦术蓄势待发。
长敬和吴杳无疑都是合格甚至超越绝大部分织者的存在,然而他们此时却是在这临敌的关键时刻露出了一抹喜出望外的笑意。
长敬悄然无息地收回了溢散如蛛网般的梦元之力,负手站在吴杳身侧,不作任何防备。
吴杳亦是收了剑,好整以暇地静待着那三道黑影的迫近。
他们突然卸下所有防备的举动反倒令那三道充满杀气的人影迟疑了,庞大的压迫之感骤然撤去,剩下的亲和与熟悉正在被无限放大。
三道黑影在距离长敬吴杳十米远的位置停下了,这个距离已经足以看清双方的面容。
“好久不见,林大哥。”
长敬开口了,一如往昔的真诚和煦,没有掺杂一丝怀疑与阴谋的气息。
“真是半仙??”
左侧的黑影说话了,赫然顶着一张与林瑶别无二致的俏脸,就连语间的习惯也宛如重生复刻。
而长敬所说的林大哥也正是站在中间位置的黑影。
这三人分明就是林奕、林瑶与赵清语。
只是与长敬和吴杳的笃定不同,对面三人仍旧保持着进攻的姿势,眼里的敌意和防备并没有因为长敬的话而减少。
林奕走出一步,微微挡在林瑶和赵清语身前道,冷静道:“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确实,一个月前长敬和吴杳就从云陵去了京都,他们也听说了那日虚魔幻境中的惊变。
黄老意外离世,魏老也离奇自尽,此时的西殿群龙无首,虚魔幻境无主操控,长敬和吴杳理应留在西殿处理善后,并暗中追查黄老的死因。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离京都数百里外的边境?
林奕的怀疑很合理,长敬也抱着相同的不解。
“你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长敬边说边向林奕走进,并刻意放松了对周围环境的掌控,以全然信任地姿态呈现在林奕三人面前。
林奕眉目微皱,自然明白长敬的话是什么意思。
当初长敬和吴杳离开时,云陵右分阁还是一团糟,异端势力没有彻底清除,极有可能卷土重来,阁内人手紧缺,百姓惶恐不安,光凭林奕三人根本不可能完全掌控局势,他们还在等西殿的指示和驰援。
这种情况下,林奕三人为何会突然来到无名神山呢?
难道,他们也发现了幕后黑手与织梦渊有关?
“林大哥,我们是来找渊老的。”长敬进一步解释道。
林奕沉思了一瞬,恍然道:“你也是来受封的?你接了黄老的位子?”
长敬沉重地点了点,并没有一点登上高位的欣喜。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缘由迫使我来到这里。”
林奕三人此时其实已经对长敬和吴杳的身份信了大半,信任与默契是相互的,他们并没有在长敬和吴杳身上感受到一星半点的梦元之力波动,足以可见他们的诚挚与真实。
最重要的,是长久以来建立起来的熟悉感。
就像是人与人相处久了,哪怕是对方的一个背影,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就能让你瞬间猜出来人的身份。
况且,之前的质疑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是那个最先出现的黑影引他们到了此处……
“你也是被那个黑影带到这的吗?”
林奕听长敬说起另一个缘由,还以为与他们是相同的经历。
长敬却是眉宇微凝,立即明白了刚才那道黑影不仅是知道他和吴杳的身份,甚至还知道林奕三人与他们的关系。他是故意引他们在此处汇合的。
吴杳听林奕说了两次“也”,似是想到了什么,便出声问道:“是不是该叫林大哥一声林阁主了?”
吴杳的话音带着些许难得的笑意,林奕也难得地不好意思起来,意外于吴杳的敏锐。
还是林瑶替他答道:“不仅是我哥升了职,我和清语也做阁老了呢!而且还是渊老直接向右分阁下达的指令!”
赵清语微笑解释:“这是一个月前的事了,你们没走多久,指令就到了,算起来应该与你闯虚魔幻境那天相近。”
长敬心中了然,果然……一切都在那几位渊老的掌控之中……
他们知道右分阁的动乱,也知道魏老想要夺位的阴谋。不止是他们的人,就连长敬一行人的举动也都在他们的计划之内,可以说长敬等人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的意料之中。
右分阁内,张远山、张承、卫亭云先后离世,阁主与阁老之位一下子空出了三个,正好适合林奕三人上位……
西殿内,黄老身死,魏老夺位失败,必然需要有人接替殿主与殿老之位,而长敬和吴杳就这么巧地赶到了西殿……
是早有算计,亦是命中注定。
即使你站在原地不动,也自有人来推你走。
譬如方才那个黑影。
他将林奕三人带到了长敬面前,故意让他们五人重逢……可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长敬忽然道:“那个黑影可有攻击你们?”
方才林奕三人明显是全副武投入战斗的状态,莫不是那个黑影对他们下手了?
说到此,林奕的神色也明显肃穆起来。
“没错,来人术法十分高强。他先是控制周围的草木进行移动,似是在我们周围布下了一个阵法,将我们困在原地无法离开。我们尝试过很多种方法都没有办法突破,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幻梦,我能感觉出来那就是纯粹的自然之力。”
长敬默然,先前那黑影在他们面前掀起的绿幕也是借的落叶与阵风,空气中完全没有梦元之力的波动,这与他们遭遇过的任何一个渊内前辈都不同。
可是,那人分明还使出了密音传声,说明他对梦元之力,对控梦术的理解和运用绝不在他们之下,甚至是远远超过他们。
究竟是谁……
长敬与林奕三人说了他们的经历后,又问道:“那后来你们是怎么追出来的?”
林奕道:“说来也奇怪,应是那人主动打开了阵法,让我们走了出来,但我们明显感觉到阵法之外的气息截然不同了,一股无名的压迫感在挤压着我们呼吸的空间,但隐隐又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迫使我们向着一个方向靠近,而且那道黑影也在这个方向。我们别无他法,只好保持着警戒追上去。”
吴杳听得忽而严肃忽而露笑,已然明白了林奕三人所感知到的气场变化是源于长敬。
长敬在虚魔幻境中的境界突破虽已有不少人亲身体验过了,但林奕三人显然是不知情的。
长敬无奈解释道:“那应该是我外散的梦元之力影响到你们了,那道黑影是故意引你们来与我们汇合的。”
当下,他又简单地说了一遍虚魔幻境中发生的事情,以及他对黄老的遗愿的猜测。他没有必要隐瞒,也不忌讳让藏在暗处的那道黑影听到。只有坦诚才能让他们五人的配合更加默契,更有胜算闯过无名神山的迷障。
况且,那道黑影恐怕对他们五人的了解一点都不会比他们自己少。
“是黄老通过残留在虚魔幻境中的能量,诱发了我体内的潜能,使我的金瞳灵眸得到了进化,梦元之力以眼为媒介,以空气为载体,自由穿梭、联系我的身体与外界,帮助我获得更多信息,更好地掌控梦境。也让我看到了不为人知的真相……”
“魏老应当就是西岩内部最大的异端势力首领,而黄老也早已知道他们的动静,却一直忍而不发。他的肉体困于虚魔幻境之内,无法去往各地一一剿灭异端。因此,他便想要借我们这一代人的力量去拼一拼,去找到问题的根源所在。而根源就在无名神山……”
“原来如此。”
林奕三人面上虽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情绪波动,但心中却是百感交集。黄老的牺牲,高层的叛变,牵连织梦渊的巨网……
一切的一切,都太过震撼,震撼到他们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是为了什么加入的织梦渊。
难道,他们信仰、崇敬的织梦渊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吗?
长敬深吸一口气道:“总之,我相信这里便是无名神山的入口了。刚才那道黑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很有可能就是五大渊老之一。我们必须闯过无名神山的迷障,站在五位渊老面前,请他们告诉我们,该怎么拯救织梦渊。”
话音一落,在场的气氛瞬时一凝。林奕三人对这个猜测顿感冲击,原先来此接受受封的喜悦荡然无存。
他们是来找寻真相的,也是来揭发罪行的。
加封者,亦是以下犯上者。
百年织梦渊……这几乎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举动。
他们注定载入史册……
“这想法倒是有趣,不如你们先试试我这关?”
突然,一道磁性的男声闯进了他们的大脑。
没有任何征兆,也找不到任何踪迹。
又是密音传声……
“你是谁?”
长敬的气息再一次包围了这一片领域,他同样以密音传道。
这还是林奕三人第一次感受这种奇妙而诡异的梦元之力,他们看向长敬的目光中有着羡慕、惊艳,但更多的则是信服。
“我?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守山人,在期待着一成不变的日子里能有一点不同罢了。”
“你们想见那几个老头就先打过我吧。”
“打赢了,我就带你们去见他们。”
幽静盎然的山林间,那道黑影忽然乍现。
身姿颀长,虽看不清面容,那声音却让人知晓,他定是在笑。
第一百三十章:阵法
山林间作战长敬等人均非第一次了,真要追溯起来,他们五人首次协作退敌便是在温江城的后山。
那时面对的同样是远比自己高强的黑衣人。
但,他们还是小瞧了眼前这个人。
来人对他们的熟悉甚至不亚于他们自己,每每他们想要有什么动作,都能被他瞬间堪破。
他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意显得有些扎眼,他的一举一动都极其随意自如,可偏偏就是在这样看似漫不经心的交手中把节奏卡得长敬五人分外难受。
就像是一脚踏进了柔软的棉花团里,连站稳都难,更遑论精准出击了。
更令人惊心的是,这种无法反抗的感觉并不是来源于任何一种控梦术。
也就是说,那人至今都还只是以单纯的自然之力在与他们游戏,对付他们五人简单到不需要使出织者最擅长的控梦术。
那人……还极有可能是渊老。虽不知道他在渊老中的排名、实力如何,但光是连幻梦术都无需动用这一点,就足以打击他们此次前来无名神山的信心了。
四周的景象依旧是绿意盎然的山景,深吸一口气隐隐能闻见泥土的气味,边境的风沙与寒冽却是一点不见。
无数翻飞的碧叶就在他们眼前起舞,不知疲倦似的围着他们起起落落,并不攻击他们,最多算是有些遮挡视野,若是换个心境去看,倒不失为一番奇妙的美景。
可是他们的手脚就是在这样无害的美景中难以自由活动,处处受限,似是所有的空气都已经被碧叶主掌,每一道无形的坠落曲线便代表着一道不可僭越的天岖,将他们所处的这片空间割裂成了无数块,所有他们释放而出的幻梦都自动被吸入了另一个时空。
不,不止是幻梦……
只要是以梦元之力形式存在的所有能量都会被吸收地一干二净。
就连吴杳的星灵剑挥动时,也被卸去了七分力,徒留三分锋刃勉强能碰到几片近处的碧叶。但距离那道微笑着站在群叶之外的黑影依旧是万般遥远。
“慢着。”
长敬注视着这些落叶良久,忽然出声道。
他本就处在主控位上,最能看清众人的举动,也最有能力去感知这一场弘大的阵法。
对,他相信这是一场阵法。
就像是先前困住林奕三人时的阵法,对手通过利用天地自然之物屏蔽了他们对外界的感知,或者说是将他们带入了一个由对方主导的世界,令他们无法像以往那样正常作战。
而这个世界并不是任何一种幻梦境,它没有梦眼……
如果想要突破,就必须找到它运作的规律……
长敬无声无息地闭上了眼,不再去看远端那个笑盈盈的黑影。
淡淡的琥珀色光芒从他周身溢散出来,如同璀璨的黄金混合着纯净的牛乳缓缓流动,这是一种足以凝滞气息的力量,带着所有织者都无法抵御的诱惑,那是梦元之力的本源形态。
也是他们所有人的能量源泉。
林奕三人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长敬进入这种状态,且几乎可以说是零距离接触,既陌生又熟悉的压迫感瞬间降临在他们每一寸皮肤之上,可他们的内心却没有一丝抵抗,满满的亲和之力正在充盈他们的五脏六腑,净化着每一根疲惫的神经。
林奕三人在云陵一战中的受到的外伤早已随着时间复原,但他们曾被梦魇侵害的精神本源却深深烙下了他们当初挣扎求生的痕迹。虽看不见,却真实存在。
但此刻,长敬外散出来的至纯至净的梦元之力却正在帮助着他们修复着这些伤痕。
这不仅是单向的输出,而是双向的桥梁搭建。
长敬熟悉林奕三人体质、能力、状态的特殊方式。也是将他们五人更牢固捆绑在一起的神奇途径。
那是无法言喻的感知盛宴。
长敬向四周无限延伸开来的触感清晰到毫厘间,同时又模糊了天地之边界。
矛盾,便是这个世界与梦元之力的融贯之道。
也正是这样的状态,才能让长敬以另一种方式看清了他们的处境。
他们脚下不再是厚实的黄土地,而是一片细密交织的巨网,柔软而又坚韧。
长敬看到了每一片碧叶落下的轨迹,它们并不是顺着风向自然飘落的,它们与生俱来地拥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轨道。
足以割裂空间的天岖也是真实存在的。
那是比虚魔幻境还要庞大的储纳空间,它不制造梦境,却吸收造梦的东西——梦元之力,这是一个天然吸取梦元之力的无底洞。
在长敬的视角里,他分明看到了无数犹如星空般的璀璨光点,那些都是聚集了无穷力量的源质,是天地间最为纯净的地方。
没有一丝人类的气息,没有一丝万物的杂质。
长敬向四周外散的梦元之力也正在缓缓被吸引向那些光点,他想要阻止,却根本无从阻止。
因为,就连他的内心也在向往着那里。
这便是他从踏足这座山脉开始便有的归属感来源。
他忽然明白了,对手无所畏惧的原因,以及他们根本无力还手的原因所在。
因为,他们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整片天地。
梦元之力本就是天地的产物,有谁能无尽地吸取他人的梦元之力呢?
唯有天地自己。
不仅是吸取,它还能给予。
那道黑影便是掌握了从天地间汲取纯净梦元之力,化为己用的秘法,从而将他们引向了大自然的囚笼,若你一味地倾尽自身的力量去抵抗,便只能被榨取到一滴不剩。
人,又怎么能对抗得了天地呢?
可是,谁又说人与自然只有敌对这一种状态呢?
长敬的嘴角缓缓上扬开去,他放开了全身的防御屏障,任由自己体内的梦元之力朝着虚无中的那些光点奔涌而去。
远处那道黑影立即就感受到了属于长敬的气息。
很快,就连吴杳和林奕三人也逐渐感觉到了不同,那些碧叶仍旧纷纷扬扬地落着,也没有改变它们自身下落的轨迹,可直觉告诉他们,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或许是空气中的某一种味道,或许是他们自身的某一种感知得到了延伸,亦或是这一切都变了。
他们看到了属于这个世界的不为人知的一面,那些他们原先无法参透的秘密皆都在长敬的主导下,跃入眼帘,汇入大脑。
“咦……”
那道黑影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的眼神里有着好奇、惊艳、欣赏,还有许多隐于深黑瞳眸之下的东西。
这个年轻人,正在一点点打破他对新生代的认知上限。
从长敬几人踏入无名神山开始,他便早已洞悉他们的一举一动。
长敬没有猜错,无名神山对整个亚安大陆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自然也知道这些年长敬几人捣鼓出的动静。
他们凭着一腔热血前进,发现了某些人的小心思,打乱了他们的计划,甚至还亲手剿灭了那些将野心暴露在明处的人。
他原就知道,长敬五人是织梦渊内新生代的佼佼者,亦是推动织梦渊改革的重要一环。
甚至西殿殿主黄瞳都不惜断绝自己在这世间留下痕迹的机会,也要为长敬铺路的事他也早已知晓,毕竟是除五大渊老之外,第一个晋升赤微境的织者啊……
可是,他却未料到长敬能如此之快地在他手下找到出路所在……
他的阵法便是传说中无名神山的迷障,也就是无名神山的第一重屏障。
说他是守山人其实倒也恰如其分,他从不与织梦渊峡谷里那几个老头为伍,只漫天漫地得混迹于山林之中,恣意纵享着天地赋予的自由与美景。
这里的每一片树叶,每一寸土地皆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想要这些人看到什么,便看到什么,只有令他感兴趣且过了他这关的人,方有机会真正走入澹台女创造的织梦渊峡谷。
想要破他的阵法,说难也不至于说天下无人能破,但若是遇到了明悟梦元之力与梦境本源的人,破阵便可以说易如反掌,水到渠成。
长敬便是他见过的,最快明悟的人。
“有趣,有趣……”
长敬此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一双透亮似看透万物的金瞳灵眸里光华流转,好不耀眼,但却没有一星半点的高傲自得。那些如深渊般的幽沉竟也淡了几分,仿似回到了两年前的温江城,活得洒脱如晨光的李长敬。
“前辈术法之精深,着实令后生感悟许多。”长敬开口了,嗓音醇厚谦逊,浑然不似是在面对一个敌人。
那道黑影露出双掌,轻轻拍起来,掌声清脆而真挚,是发自内心的称赞。
不过一个瞬息,他的身影便忽如阵风般来到了林奕等人近前,目光直接而坦荡。
“李长敬,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并不如你。”
这回,黑影用的不是密音传声,而是像朋友般的面对面交流,面对长敬放下戒备的状态,他亦是以真诚回应。
宽大的兜帽下,他的面容逐渐显露出来。
黑发白面,剑眉星目,竟端的是一个青年才俊的模样,嗓音低沉却充满磁性,浑身都似有一股韵味流散出来,历经世事却仍旧保留纯真本我的不朽不浊不灭之气。
光是他这般站在这里,便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与言语。
应该说,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这样一个人。
可他说自己像长敬这般年纪的时候并没有如此成就……说明他的年纪该是远远超出这幅皮囊所展露出来的痕迹。
岁月,竟像是在他身上失了作用。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对渊老的想象极限啊……
林瑶失神地盯着他的面容,忽然呢喃出声道:
“请问,天上的男神仙都像你这般好看吗……”
第一百三十一章:前夕
饶是如神祗般的渊老也被林瑶这没头没脑的一问给问倒了。
他是真没想到现在的年轻姑娘都如此这般奔放,偏偏林瑶的一双杏眼还天真无邪地望着他,干净地让人无法怀疑她这句话的本意究竟是为何……
一旁的长敬和吴杳忍着没笑出来,赵清语十分收敛地将笑意藏在了眼角,只剩亲哥哥林奕一脸头疼得扶额。
“瑶瑶,不得放肆。”
要不是亲妹子,他真想一巴掌拍下去。
半晌,最年轻的渊老飘忽地回答道:“天山的男仙长得好不好看我不晓得,但女仙里想来是没有冰凝仙子这般美貌的。”
他故意将话说得轻浮,好让场面气氛重新严肃起来,可未想到他在这方面还是棋差一招。
林瑶状似认真地点点头道:“说得也是。”
冰凝仙子不是指别人,说的就是林瑶本人。要说这个名号是怎么传出来的,还得扯回云陵一战。
当时林瑶以一己之力抵挡在卫亭云身前,瘦弱的背影几乎是烙印在了所有云陵百姓的记忆里。
这抹纤细的白影在卫亭云织造的狂风中当真就如仙子下凡一般令人着迷,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堪比极北之地的冰窟,她的十指一捏一放便是层层叠叠的幻梦在瞬间凝结开去,干净利落,漂亮地不像是一个年轻人可以有的手笔。
与其说她是在拼着命为众人挡下攻击,倒不如说她更像是在冰雪中的一场独舞,无形之间就能冻人与千里之外,美轮美奂,令人心安。
冰凝仙子的名号就是这样从人群中悄悄传出来的,几乎所有人都为心中的那抹背影刻上了这四个字。
只是没想到,这名号还传播到了千里之外的无名神山。
更没想到的是,林瑶本人对此非但不反感,还颇为喜爱。
他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并非是取笑,而是单纯地被林瑶的稚气模样逗笑了。
但他很快又抑制下来,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古灵精怪的林瑶,一个从未冒出过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中,沉寂了许多年的心也有了一丝与众不同的波澜。
如误入的美梦,猝不及防的意外之喜。
林瑶歪着头看他,扑闪的大眼里有他的倒影和大写的问号。
“你真的是渊老吗?为什么你看着跟我哥差不多年纪?”
林奕赶紧将林瑶拉到身后,暗下决心绝不能再让这个丫头开口了。在云陵的时候还夸她成熟了不少呢,没想到说起话来还是这么不着调。
“渊老莫怪,舍妹不懂事,恐有所冒犯……”
结果林奕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的大佬就直接忽略了他,直对着林瑶道:“不妨事,诸位称呼我纪安即可。年纪嘛……确实大上你们几轮。”
“纪安……”
林瑶懵懂地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便痴痴笑起来。
饶是长敬,也对眼前这幅场景颇感意外。
他是真没想到,这么严肃的一场“逼宫戏”竟让他们如同找到了组织似的欢喜。
据实而言,他并不排斥眼前这个自称纪安的渊老。
长敬并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份敌意,哪怕是他们刚刚碰面的时候,所有的敌意也都是来自被忽悠了的林奕三人。
虽说开场有些恶作剧的成分,但他的本意照目前来看还是好的,毕竟不管怎么说都是他让长敬五人重聚在了一起,也让他们的胜算大了几分。
纪安……既来之则安之吗?
有意思。
纪安瞥见长敬兀自勾起了嘴角,便又将注意力收了回来,连神色也郑重了几分。
咳……刚刚着实有些走神了。
“李长敬,方才你是怎么想到破阵之法的?”
一见纪安又扯回了正题,众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到了长敬身上。纪安的身份他们也没什么好质疑的,反正他们此次来本也是抱了最坏的打算。
朋友虽奢侈,但若是真碰着了,也总比再树一个强大的敌人好。
长敬一点也没有破解渊老阵法的沾沾自喜,只是很平静地直视着纪安的眼睛道:“顺势而为罢了。”
纪安认可地点点头,他稳重低调的气质与他明丽出众的相貌倒是一点也不相符。
“如今愿意顺势而为的人不多了,多的是妄想自己能够翻天创世的无知者。”
长敬或是吴杳等人都没有搭话,但眼神俱是一黯,他们有些摸不清楚纪安是站在哪边的,他是在暗指他们今日的行为无知,还是讽刺张远山、卫亭云等一众异端势力……
纪安抬起右手,很是随意地一转,便见他的手心多出了一片栩栩如生的碧叶,与先前怎么也飘落不尽却各自有其轨道的绿幕如出一辙。
“自身融入天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不排斥外界力量与自身产生新的融合……能在敌阵中放下防备,任由力量流逝,遵从本心去作为的人着实少见。”
纪安每说一句话,他手心的碧叶便随着他的心意飘转着,明明周围没有一丝风力,它却摇曳地如同一只欢快的帆船,自由自在地畅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就连长敬也无法看透这背后的原理。
这不是幻梦,这依旧是最淳朴的自然之力。
从始至终,纪安都没有在他们面前展现过丝毫控梦术的痕迹。
但他却轻易看透了长敬的破解之法。
长敬方才却是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放弃抵抗,任由自己如同这些落叶一般顺势飘荡,跟随着千丝万缕的梦元之力引导,靠近万物的本源。
如此做的利弊两端都是非常明显的。
弊端就是你将自己乃至同伴的生死都完全放在了对方手中,如果纪安就是为了将他们斩杀在无名神山之外的刽子手,那么他完全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达成了这个目标。
未知的永远是最可怕的,尤其是他们在经历了如此多的阴谋、杀戮之后。
但利端同样显而易见。
长敬不过是打了一个五五开的赌,他赌控梦术起源于无主的力量,究其本质,天地之元才是他们真正该信仰的东西,不是某一个人或某一项术法,唯有因势利导,方有出路。
他相信身体最真实的反应,相信自己从未失误过的直觉。
他相信那便是他归属感和熟悉感的来源,他相信纪安是使者而不是持刀人。
这也是为什么他始终不用控梦术,而只将自然之力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原因罢。
纪安的境界该是比他们还要再高一层。将梦元之力回归到最原始的模样,将力量施洒回起源的地方。
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属于他们的必然结局,长敬赌赢了。
此时,不止是长敬,吴杳林奕几人也逐渐回过味来,看纪安的眼神也逐渐重新亮了起来。
那代表两个字,希望。
如果是崇敬自然之力的人,或许就不会支持杀戮与颠覆,权势在他们眼里就只是一抔散发着铜臭味,披着虚伪表象的黄土。
也或许,无名神山的局势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阴暗,还有出路……
只要有一个站在他们这边的渊老,或许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但是这个美好的幻想很快就被纪安亲手打破。
碧叶落地,归于尘土,它始终无法逃离它的命运。
纪安将双手负在了身后,漆黑的瞳眸幽深无比,沉静无波的目光在他们每个人身上掠过,不掺杂一丝个人情感,与先前的模样判若两人,这一刻的他才真正犹如神邸降临。
“我说过,顺势而为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想要做救世主者有之,想重订凡世规则者有之,想……开天辟地者亦有之。”
“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有了灵智而与其他万物不同。妄想以这点区分就凌驾于万物之上是人类的原罪,从出生开始,我们便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意,捕食、掠夺、争斗,一切为了生存。”
“可是生存的范围太大了,人心一旦打开,便永远关不上了。你必须用什么填补进去,才有如同饱腹感一般的存在意义。”
“没有跌倒过就学不会走路,没有尝试过酸甜苦辣便不明白人间美味,没有岁月剥夺就不知时间可贵……没有牺牲,就没有所得,你会发现所有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人,都必然舍弃了部分自我。”
纪安面容重新模糊起来,他的身影也如浮光掠影般在他们眼前远去、淡去。
长敬看不清他的唇角是否有一抹将自己都包含在内的嘲讽,只知道他的话音已经变回了密音传声的方式,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里清晰响起。
躲不过的,终究会来。
“往前走吧,年轻人。”
“可怕的不是前路有什么,而是你心里有什么。”
“你们终将面对死亡,并重获新生。”
“如果准备好了,就往前走吧。”
“世上没有一个被遗忘的梦境,织梦渊的深渊从来都在那里。”
“我会在这里等你们。你们记住,守山人不会离开,守誓人不会弃诺,守梦人不会沉睡,守恶人不会往生,守心人不会……存在。”
“往前走吧,天……就快亮了。”
明明长敬等人到达无名神山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的好时辰,可随着纪安最后一抹若有若无的话音落下,整座山林便像是罩上了一层巨大的黑幕,刹那间剥夺了此间的一切生气,将光明彻底地驱逐出了他们的世界。
一并被带走的,还有长敬等人的意识。
天,真的快亮了吗?
第一百三十二章:深渊
黎明破晓时分的平静总是天生带着险恶与希望。
新的一天总会来临,命中注定的厄运同样不会缺席。
长敬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心中宁静异常,丝毫没有令浑身紧绷的戒备,亦没有对前路未知的迷茫。
天空依旧阴沉地可怕,但空气中的味道与先前纪安在的时候并无两样,连周围的山景也没有变化,好像他们只是短暂地闭上了眼睛,如今再睁眼时天便黑了。
长敬作出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开启赤微境状态,将感官无限延伸出去。
他可不会天真地以为他们真的只是眨了下眼睛这么简单。
与其同时,他确认了吴杳、林奕等人的状况。
幸运的是吴杳四人也并无大碍,在长敬的视线投来时便先后苏醒,众人均是站立在原地,保持着原先的动作。
但与长敬不同的是,他们的眼神里或多或少都有些疑惑,似是有些不了解他们为何会突然失去意识,天色又为何变得如此黑暗。
长敬一边接收着方圆数百米内的动静,一边走到众人正东方向道:“纪安为我们开启了通往织梦渊峡谷的路,我们眼下应当算是真正进入无名神山的核心位置了。”
赵清语向来观察入微,她仔细比对了周围的林木位置后有些疑惑道:“可是我们所在的位置并没有改变,难道我们先前所看到的都是幻梦,现在才是真正的现实吗?”
长敬缓慢地摇了摇头,他一直有在注意附近的梦元之力波动,纪安出现在他们面前时绝对是完全真实的现实世界。
“或许,与我们的猜测正相反。之前是现实,现在才是梦境。”
吴杳看到长敬皮肤表面的流光猛然强盛了一瞬后逐渐消失不见,他所带起的压迫感也骤然减轻,便知道长敬已经收回了所有的梦元之力探测,他作此判断定然是发现了什么。
她便问道:“是有什么不对吗?”
长敬的金瞳灵眸愈发幽深,他答道:“天上的黑幕就是一层梦元之力凝聚而成的防护罩,它将我们彻底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我们算是完全陷入对方的包围中。织梦渊峡谷大概从澹台女逝世开始就是通过这种方式隐匿在存在于幻梦境之中。”
吴杳的眉目也沉凝了下来,这并不是一个好开端。虽然他们从未来见过织梦渊峡谷长什么模样,但如何都不该是像是敌我双方对垒一般的局面。
她想了想道:“既是梦境,就应当有梦眼,或许我们还有机会破梦。”
但这次回答她的不是长敬,而是沉静了许久的林奕。
“不会有梦眼的,我们先前被纪安围困在他的阵法中时,也曾想通过梦眼破阵,但事实上,他的阵法牢固地像铁桶一般,完全没有任何破绽,我觉得隐藏在暗处的其他几位渊老的手段想必也是如此。”
长敬认同林奕的看法,他早已将周围探查了个遍,别说是漏洞了,就连一处可以加以逻辑思考的地方都没有。
山风徐徐吹过,带起悦耳的梭梭声,偶有的几只布谷鸟发出几声脆响后便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范围内,似是完全不怕人类。
郁郁葱葱的林木皆有百年树龄,在这片土地上矗立成了永恒的模样,以其为核心的生长起来的生态群体也都有了灵性一般,自在惬意地生活在这里。
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而长敬等人就像是不请自来的俗客,与它们格格不入。
没有异样才是最大的异样。
从前的经验告诉长敬,梦境再贴近现实也是虚无的幻想,不可能完美复刻出一个真实的世界来。可是,他的心底却不期然地冒出了一个想法……
人类的力量真的能将梦境编织到如此境地吗……
渊老,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长敬凝视着前方唯一一条向深林中无限延伸的小路,思绪无声翻飞,半晌才道:“既然是叫织梦渊峡谷,我们便去找一找峡谷的位置吧。我们除了向前,别无选择。”
一路上,纪安消失前的话语再次在每个人的心中响起,犹如鬼魅之语,消之不去。
他说他们一行人必将面临死亡,重获新生是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守山人,守恶人、守誓人、守梦人,守心人的箴言……这五人会不会就是五位渊老的代称?
纪安便是守山人,意味着他永远不会离开无名神山,即使是死亡也无法将他剥离。
可是守恶人……长敬忽然想到,他们在虚魔幻境中闯关时,曾在炼狱之境的奈何桥便看到过一个衣衫褴褛,满身白骨的老太,她便曾自称守恶人……
会是她吗?
长敬还曾猜测过此人的身份会与虞老有关……
太多太多的疑惑重重叠叠地盘旋在众人的心头,为未知的前路又增加了几分诡秘。
长敬坚信,所有的答案都正在前方等待这他们。他们能做的,只有以性命为赌,即使明知是以卵击石也要试一试。
随着他们的逐渐深入,他们的眼前果然出现了一处豁然开朗的大峡谷,哗哗地流水声不绝于耳,瀑布形成的水雾模糊了他们远眺的视线,足有近百米高的断崖赫然伫立,恍如滔天巨人单膝跪首在地,以绿林为衣,以天地为枕地永眠于此。
而在巨人的脚下,便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碧蓝色水光本该与天地同色,与朝阳与晚霞共舞,可是它的上方偏偏只有墨黑的穹顶,便徒留一地苍凉与孤寂。
长敬的脑孩里无端地浮现出了“永夜”二字。
他好像隐约懂得了为什么要设置这样的天空背景——因为黑夜本就是梦境的底色。
织梦渊本该如此……
他们都是守夜人……
吴杳和林奕三人亦有类似的感受,震撼的场景令他们失语,原来这就是他们曾经一心向往想要来到的地方吗?
渊老,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孤独守望百年的吗?
守着一座如梦如幻却永远不可能离开的峡谷看过一轮又一轮的春去秋来,王朝兴替。
如此想着,在峡谷的四端便各有一个人影显露出来。
但与其说那是人,倒不如说是一棵树来的更贴切些。若不是众人出色的感官,甚至要在第一眼错认。
他们的身影高大无比,或盘膝坐在巨崖上,或无任何依托地端坐在水面上,或凌空飘浮在云朵之上,亦或是几乎与山林融为一体地矗立着。
四人皆着织梦渊上下统一的黑金袍服,但不知是不是沉重的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以致于他们的身躯几乎完全僵化在那里,衣袍上沾满了翠绿色的藓类植物,还有近处的一些藤蔓肆无忌惮地攀附在他们的四肢上、脖颈上。
如同一棵人形巨树,在暗无天日的梦境世界里兀自枝繁叶茂,勃勃生长着。
可他们自己早已没了面容,连完好的皮肤也不剩下,幻梦境里的一切都是从他们身上汲取力量,留给他们只有一步步走向枯败的印记。
长敬看着四位渊老以及传说中的织梦渊峡谷就好像是在看一个水晶球里的微缩世界,无论外面如何翻天覆地,这里永远保持着生机与宁静,而外面的人之所以还能安然地享受梦境带来的反哺,皆是因为这四人在坚守着虚无。
纪安虽看似自由地游离在峡谷之外,且永远保持着最好的模样,可他的使命则是带着另一种不为人可知的苦痛。
不会老去便意味着岁月的折磨没有尽头,甚至连死的资格亦被剥夺。
无论如何,他们的付出都是无法抹灭的功绩。
长敬低敛眉目,恭敬地伸出双手,抚平衣袖,手掌交叠在额前,朝四位渊老施礼,吴杳四人也跟在他身后做足了礼节。
“敬四位渊老安,后生冒昧入境了。”
长敬原未想着能这么快得到渊老的回应,可没想到他一礼尚未结束,飘浮在半空之中的那位渊老就带着自上而下的威压开口了。
“李长敬,承继西殿殿主的位置还不知足吗?你可知黄瞳当年耗费了多少心血才有此成就?你可有此胆此勇如他一般立下继位誓言永不违背?”
长敬微微闭上了眼,脑海中显出最后一次在虚魔幻境中见到黄老时的背影,苍老而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脊梁,他知道那是因为肩上的重担不允许他有一刻的松懈。
再睁眼时,长敬亦挺直了背,毫不胆怯地抬头与那位渊老对视,一双金瞳灵眸内似有暗流涌动。
“我师黄老甘愿以肉身为介,永渡苦海的精神我确实自认相差甚远,但要说他的心智、德行……我想您也未必相及。”
“放肆!”
半空之中的渊老猛然一声怒吼传来,半边的天空似都为之一振,吴杳四人登时就感觉到了心口疼痛翻滚起来,犹如雷击一般。
但长敬的背影未有一丝颤动,他的目光也依旧坚定而遥远。
“听说守誓人永不弃诺,我倒想问问您,您的誓言若是违背了,也会遭天谴吗?”
第一百三十三章:誓言
长敬的话音一落,便顿时变了天。
远处乌黑的天际似是翻滚起了同色的积云,飞快地向断崖瀑布处靠近,周围的气压也顿时加倍沉郁下来,逼得人喘不过气。
更可怕的是长敬等人脚下的瀑布忽然也变为了巨蟒之口的深渊,只要望上一眼便觉心底有一股无法遏制的恐惧正在强势地侵蚀理智。
“轰隆隆……”
一声闷雷毫无征兆地炸响在众人耳畔,犹如盘古之斧悍然落地,欲要震碎这天地间的一切邪魔,天上的乌云也正好在此时来到了长敬的头顶,电光火石间便有一道灼眼的闪电横贯整片天空,只差一点就要劈入深渊。
长敬不躲不闪地站在原地,任由主掌誓言的渊老发泄怒气。
都说梦境与现实相反,虽本意不是如此,但这织梦渊峡谷里的惊雷便是在闪电之前……若雷锤代表惩戒,闪电代表警示的话,是不是说明渊老就是以执法者的身份存在呢?
长敬默然地思考着,殊不知他一思一念全都落进了断崖上的那位渊老眼中。
“老三,收手吧。”
长敬疑惑地将目光转向断崖,那人一开口,吴杳等人便是突然松了一口气,像是被掐住脖颈许久后终于重夺呼吸。
而半空之中的守誓人则是重重地哼了一声,身形分明未动,长敬却仿佛清晰地看到了他撤去压制的动作。
他依旧带着怒气道:“老夫一生守诺,从未背弃任何誓言,不想尔等竟张狂至此!”
守誓人这话就是反驳长敬之前的猜测,可长敬心下却未变动分毫,他先是点了点头,又状似感慨道:
“想必您是觉得只要最终结果是为了织梦渊,为了天下苍生,无论手段如何残忍苦痛,即使需要牺牲一部分人的信仰、性命都是理所应当吧。如果背离了初心也算是守诺的话,那您的话自是没错的。”
守誓人的脸色随着长敬的话越来越难看,长敬的反讽如同一巴掌直接打在了他的脸上。
可长敬对此却仿似未觉,继续说道:“说来也奇怪,当我尚在遥远的温江城还是一个普通百姓时,便突发了暗境事件,最终追查下来,便指向了枕月舍失窃的储梦石。
后来,我从温江城北上来到了云陵就发现了张远山劫掠诸城储梦石资源,囤积在长月峡一事,而且他甚至不惜将右分阁的灵渊打碎,拉全城人陪葬,也要隐藏储梦石的踪迹。
再后来,我拜黄老为师,黄老命我和吴杳一路东征至东文帝国境内找寻寒铁矿脉的下落。但我们找到最后却发现,其实黄老想要我们找的根本不是什么寒铁矿,而是……织梦渊掌控之外的储梦石资源。
而且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股极为强大的势力在暗中笼获储梦石,这批人也就是一路追杀我们的人……
图灵山脉本也就是无名神山的分支,在那里发生的事诸位自然早已知晓,张远山与枕月舍舍老相勾结,擅自找寻开采储梦石矿脉,并据为己有的行为绝不是最近才刚刚开始的,甚至不是他们几个人私自筹划的。”
说到此处,已经不是守誓人一个变了脸色,就连长敬身后的林奕等人也是眉目渐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暗之气正在笼罩众人的心头。
唯一没有任何变化的大概就是长敬与端坐在断崖上头的那位了吧。
长敬来到这里,本就不打算再有任何隐瞒。
“所有事件最终指向的都是储梦石,而储梦石本是织梦渊垄断掌控之物,哪怕后来枕月舍分离,专司与储梦石相关的一干事宜,可实际上,在背后操纵一切的仍是织梦渊。只有无名神山——织梦渊的权利核心才有权分配储梦石。”
“也就是说,任何人基于任何原因想要染指无名神山掌控范围之外的储梦石,都必然会被无名神山知晓……无论是张远山,还是枕月舍的舍老,他们能顺利走今天这一步,想必与在座的各位也拖不开关系把。”
长敬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猜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很轻,可是断崖上的那人,以及其他三位渊老都听见了。
一字不落,一息不漏,就像他们过去百年见所做的那样。
无尽的沉默席卷了这片梦境,就连风声、水声、虫鸣声都在远去,像是上天收回了它的赐予。
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有人声传来,是断崖上的那人。
“李长敬,你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长敬没有丝毫犹豫,朝着坐在深渊顶上的人遥遥一拱手,郑重道:
“无所予求,只为真相尔。”
他想要埋葬了爷爷的那一场大火的真相,也想要虚魔幻境易主的真相,更想要他们为之坚守的信仰真相。
他不过是一个凡人,如果不是进入了织梦渊,或许他如今还只是在温江城那个破旧的小药铺里无所终日。
如果不是触及到了织梦渊的秘密,或许他还不知道生离死别的滋味。
那么多人的逝去,都该给他们一个交代……
这次长敬没有等很久,他听到了答案。
“你所追求的真相与幻梦其实并无差别。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寸寸交融,无法分离,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如此,有谁能真正分清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呢?你敢说你现在所看到的无名神山是不存在的吗?
黄老可以说是因你而死,你代替他走出了虚魔幻境,看到了他无法亲眼看到的风景与事实。
你的爷爷也是如此,你从出生那一刻起就不曾拥有过属于自己的梦境,所以你不懂那些为梦所困的人,他们的逝去究竟是与虚假的梦境融合,还是从悲惨的人生中逃离。死亡,不是一切的终点,而是重获新生的起点。
重回天地,以另一种形式存在,这就是你所要的真相。”
长敬的金瞳灵眸中掀起了一阵风浪,剧烈地搅动着他的内心。
“我不明白。你是谁,他们又是谁?难道你们的存在,织梦渊的存在就是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吗?人类真的需要梦境吗?”
“那些人都白死了吗?!张远山、卫亭云、魏老,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又是为了什么?”
长敬用手指着分散在各处的渊老,他的话音中压抑着什么,他感觉到自己整个身体都在发热发烫,许多他记忆中的画面在他的大脑中混搅着出现,带着陌生的疼痛感,令他快要失去理智。
吴杳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上前托住了他有些后仰的身体,可下一秒就如触摸到了滚烫的铁水般,基于防卫本能地抽回了手。
林奕等人看着长敬与两位渊老的对话,同时也眼看着长敬的状态大变,可是担忧之情刚刚冒出苗头,他们就开始自顾不暇了。
如坠深渊的眩晕感和无助感包围了他们,四周的空气在变得炙热,每一次呼吸仿佛都在点燃他们的内腑,他们根本无力去伸手帮扶其他人。
眼前的景象正在陷入混沌……
瀑布的流水声还在,可是瀑布却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绿色,缠绕扭曲的枝叶与滕干向他们席卷而来,分明是无尽的生命之气,可他们却只能感知到痛苦。
吴杳能感觉到有尖锐的树枝刺入了她的皮肤,钻入她的血肉,向上向更深处延伸,它在汲取自己身上的梦元之力……
这画面,就好像……那些化为人形树的渊老……
守山人、守誓人、守恶人、守梦人、守心人……
难道他们当初就是这么衍变的吗?
渊老,是想要将他们永远留在这里……
这个念头乍然闪现在吴杳的脑海中,随后她的世界便只剩下了全然的黑暗。
如同峡谷的天空,如同过去每一个黑云蔽月的夜晚。
林奕、林瑶、赵清语亦是如此。
但长敬却在黑暗中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不是旧有的记忆,也不是他加入织梦渊后获取的任何一个梦境片段。
他诡异的直觉再次冒了出来,他隐约觉得,那才是真正的自己。
一个被潜藏了二十几年的自己。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无梦者吗?
会不会他打从出生起,就将某些东西遗忘在了身后呢?
譬如那些黑夜中的星光,那些行走在虚无世界中的身影,那些嬉笑怒骂间留下的话语……
一幅长长的画卷缓缓在长敬眼前展开,画里有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他叫李长敬,他出生在西岩帝国南部的一座小城,破旧而又温馨的药铺中。他无父无母,唯有一个与他朝夕相伴,抚养他长大成人的爷爷。
他听说过梦元之力,听说过织梦渊与枕月舍,却没有拥有过一块属于自己的储梦枕,因为他没有梦境需要存储。
人们都说只要将梦境留在储梦枕中,再交给织梦渊读取出来,便能提炼出其中的梦元之力,制成长梦丸反哺自身,有强身健体,驱除百病,甚至长生不老之效。
可为什么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吃过长梦丸,却能无病无灾地走到今天,且一直是这幅少年模样呢?
长敬的脸上布满了困惑的神色,琥珀色的瞳眸凝重地停止了流转,他仿佛看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丝线悬在他身前,他想要伸手去抓取……
就在这时,断崖上的渊老又一次开口了,话音直达他心底。
“李长敬,储梦石和织梦渊的真相都在你身上。”
第一百三十四章:因果
“咕嘟咕嘟……”
逼人的热气烘烤着万物,脚下传来的烧灼感无比真实,阴森诡谲的氛围却夹杂着一股熟悉之感。
不仅是这里的气息,还有这里的景象……
远处一座喷薄着热浪的火山看似遥不可及却又好似伸手可得,近处则是触目惊心的“血河”,汩汩的气泡在水面炸开,掀起阵阵血腥之气,隐隐还能看到一截截白骨在血河下游动,让人惊惧的是他们根本不像是死物,而像张着獠牙锯齿的食人兽,就等着新鲜的血肉浇筑……
长敬缓缓转动视线,果然看见了那座奈何桥。
这里不是别的地方,正是长敬和吴杳、林奕他们在虚魔幻境中看到过的地狱之路。
长敬没有想到在经历一阵剧烈的头痛和混乱后,他会看到这么一副景象,仿佛他从头到尾就没有离开过这里,没有东文之行,没有无名神山,没有黄老、渊老。
只要走上那座奈何桥,他就可以看见守恶人……
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就出现在了长敬的脑海中。
长敬微皱着眉头站在原地,开始思考渊老究竟是想要他看到什么。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幻梦。
就在他陷入一片黑暗混沌之前,他分明听到了渊老说“储梦石和织梦渊的真相都在他身上”,可他此时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乱。
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他并不是真正的无梦者,他被自己欺骗了整整二十年。
他的梦境全在他的无知无觉中“消失”了,或者说,是以另一种方式转化了……
长敬忽然想起了那位渊老的话……死亡并不是重点,而是重获新生的起点——重回天地,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
一个惊人的猜测浮现了出来,长敬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手。
难道说,储梦石的秘密就是……
长敬低下头看着脚下的路,缓缓地动了。
他走上了奈何桥,右脚率先迈过了桥的中线。
长敬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变得虚幻,这里就像是阴阳两界的分界点,梦境与现实的交界处,一念成真,一念幻灭。
守恶人就出现在与上次一模一样的地方,连身上的衣着也没有一点变化。
但是对于长敬来说,很多东西都变了。
他对眼前这人的身份也有了自己的猜测。
“又见面了,渊老。”
长敬的声音很淡,但依旧带着一丝敬意,如果他没有猜错,这位守恶人应当就是先前半隐在树林间的那位渊老。
但又不仅仅是渊老……
守恶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抬起佝偻的背脊,望着长敬。
“好久不见了……虞老。”
确实很久没见了,上次见面还是在与祁珩一战后的京都枕月舍中。
认真算起来,长敬与虞老的接触也不过两三次,每一次他都出现在出人意料的地方。
然而,长敬经历的所有事情却都与他息息相关……
从温江城到无名神山,从一介凡人到佼佼织者,从茫然四顾到心思深重,从第一次见到虞老开始,长敬的人生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守恶人依旧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成了一个毫无生气的画中人。
长敬一步步缓缓走近他,话音不断。
“我猜想过很多种可能,怀疑过很多人,我始终觉得一定是有一个人在背后推动了这一切的发生,就像是一条无形的绳索,串联起了我和吴杳、林奕林瑶和赵清语,织梦渊和枕月舍,异端势力和我们。”
“这个人必须拥有足够大的权势,能指挥动一国帝王、各分阁分殿的长老。所有的事又都逃不过无名神山的眼线,那么也只有在渊老的默许下或者渊老本人才有可能达成。可是这个人又必须时刻掌握每个关联人员的动态,他必须是自由的。”
“从温江城失窃的储梦石开始,我就开始怀疑您了,原来我以为是你们的计划发生了纰漏,才会一点点将异端势力搬到了台面上。但现在我才明白,一切都是您的谋划,您故意导演了这一场大戏。”
“我和吴杳之所以会去云陵、去京都也都是在您的策划推动下产生的必然结果,甚至……我拜黄老为师,与吴杳他们一起闯关虚魔幻境时您也在。”
“有能力在黄老手下改变虚魔幻境格局阵法的人,也只有渊老了。那天,我们在掉入这条炼狱之河的时候,我听到了您说,您就是守恶人……”
“我原先并不明白什么是守恶人,直到我逐渐发现了异端势力的目标——储梦石。我错怪了您,您并没有站在我们的对立面,您想告诉我,炼河就是指目前内鬼遍布的织梦渊,炼河中的恶鬼就是叛鬼,您所扮演的守恶人也就是一个看似与恶人为伍,实则以镇压邪恶为职责的好人。”
长敬在衣衫褴褛的老妇人也就是所谓的守恶人面前站定,他轻轻伸手揭开了她头顶宽大的兜帽,帽子底下是一张只剩半边皮肉的骷髅头颅。
空洞的眼眶里什么都没有,可长敬却好像在这一双眼睛里看到了很多东西。
那些费尽心思的筹划、那些藏匿在阴谋下的善意,那些不为人知的鞠躬尽瘁。
无论是白骨老妇,还是大腹便便的枕月舍舍老,都不过是守恶人的其中一个表象罢了。
“您是想利用虚魔幻境提醒我们,因为只有在这里,您才不会被其他恶人所发觉。那些人想要储梦石,所以您和黄老就安排了我和吴杳去东文帝国,将织梦渊最大的秘密交到了我们手里。”
“为什么要找储梦石呢?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枕月舍没有储梦石了,织梦渊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立足之点就要没有了。”
长敬说出答案的时候,所有混乱的线索似乎都一下浮出了水面,变得清晰无比。
百年前,澹台女之所以能够一举轰动天下,彻底改变亚安大陆的生存格局,就是因为她发现了第一块储梦石,有了它,才会有五大控梦术,才有织梦渊。
有谁能想到,储梦石也会有枯竭的一天呢?
不,很早就有人想到了。
譬如虞老,譬如几乎在无名神山坐化的几位渊老。
他们掌控着所有储梦石矿脉,甚至就按照矿脉的走向建造了织梦渊,以庞大无穷的梦元之力设下了迷障,不让普通百姓接近。
织梦渊独掌储梦石资源百年,最初的目的是为了避免产生流血的纷争,但同时也是为了巩固织梦渊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这是重构秩序必不可少的一步。
你需要说话的权利,需要别人愿意听你说话的能力。
自古帝王决定平民生死,而现在织梦渊决定了人类的寿命。
澹台女制造并散播了人类有长生不老可能的传说。
但,真的有这种可能吗?
延年益寿长敬是相信的,但长生不老,终究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
储梦石与控梦术就在这百年的时间里,助长了一些人的野心。
他们想要永远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受人敬仰,为天下人所必需,然而就在这时,他们也发现了储梦石即将枯竭的事实。
没有储梦石,就没有了把梦境转换梦元之力的可能,织梦渊就成了空壳。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趁储梦石还没有完全断绝前,找出所有的储梦石资源囤积起来,等待奇货可居的那一天。
直到这世上最后一块储梦石被开采出来,织梦渊就真的如同深渊般黑暗与沉寂了。
虞老和其余几位渊老都不想看到这一幕,他们必须为了织梦渊,为了天下百姓找到一条出路。
就在这时,虞老在温江城找到了长敬。
一个独一无二的“无梦者”。
不,虞老从一开始就知道长敬并不是真正的无梦者,他才是最天赋异禀的那个人,他就是最浑然天成的“储梦石”。
没有储梦上限,无需开凿打磨,自然转换梦元之力,反哺肉身,造梦与控梦的完美循环。
只要这片天地还存在,就没有休止符。
这才是澹台女假想的最佳状态,长生不老的最佳容器。
虞老耗尽心血,利用织梦渊内部的叛乱,引动欲望与鲜血的战争,就是为了让长敬走到今天这一步,让他发现自己。
长敬的话音在炙热的空气中消散了,所有的话语都不再需要开口,他全都明白了。
他忽然觉得双肩之上如扛住了一座大山般沉重,他拼命地想要挺直背脊,咬牙将所有情绪压在了喉间,可翻涌的气血却直冲他天灵,一双金瞳灵眸被热气烘烤地就要爆烈开来。
无穷无尽的画面再次充斥着大脑,剧烈的疼痛中,他终于看到了这二十年他所做过的真实梦境。
平凡,热切,欢笑,哀痛,偏执,幼稚,懵懂,成熟,豁达。
他像是重新活了一遍,与在他生活中出现过的人重新建立了联系,也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
他天生残缺的那个口被填上了,长敬在无意识的状态下释放出了光芒强盛的梦元之力,赤微境在他身上了形成了一层天然的金光保护罩。
抵御外界的狂热,也抵御人心的暴寒。
虞老,或者该叫做守恶人的嘴就在此时动了,他对长敬说出了第一句话:
“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第一百三十五章:封神
对于虞老来说,这离他的目标还差的远,离创造织梦渊的下一个百年盛世还太远。
他需要长敬完成一场蜕变,一场生与死的转换。
就像是织梦渊峡谷里那几个几乎化为人形树的渊老一样。
就像他自己一样。
他的肉身就是那团树林里的腐肉,连接无数枝叶的营养来源,织梦渊幻境的支柱之一。
他要长敬明白,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能活到现在的人,谁没有牺牲过什么呢?
可是不够,李长敬要牺牲的,不止是一具躯体,还有他的精神,他的七情六欲。
他一个人或许还不够,所以虞老还将吴杳和林奕、林瑶、赵清语四人与他绑在了一块。
他要创造一个开天辟地,改变世界的幻梦阵法!只有这样才能拯救织梦渊!
吴杳、林奕等人每一个都是天之骄子,他们之间还有从生死拼搏中建立起来的情感链接点,这一切的一切都为这个阵法提供了基石。
就在长敬发生巨大动摇的同时,吴杳四人也在接受着前所未有的考验。
吴杳的感知灵敏度仅次于长敬,故而她是四人中最先发现变故的人。
但当她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却不是地狱之路,而是一个陌生大于熟悉,完全超出预料的地方——益兴城。
她的第一反应是疑惑自己究竟有没有来过这里?
应当是来过的……毕竟,益兴城是西岩帝国的边境第一城,他们想要出关去东文帝国必然是要经过这里的。
可是她对这里却没有太多记忆,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是因为那时候的昏迷吗?
陆路……
长敬……
刀剑……
于锋……
金瞳灵眸……
吴杳的脑海里闪过越来越多的画面,却如何都理不出一个清晰的逻辑,而且她越是使劲回忆,全身便泛起深入骨髓的疼痛。
可是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段记忆很重要,她必须想起来。
她咬牙坚持着,痛的浑身颤抖,双膝跪地,却努力睁大了眼朝前望着。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长敬。
右手提着一把尺长银刀的长敬就站在离她几步外的地方,一个巨大的光晕在他背后释放着热量,模糊了周围的背景,同时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长敬的面容,看不清他是不是依旧带着温暖的笑意……
她心里明知这个人是长敬,却无法在他身上找到一丝长敬的影子。
人影缓缓向他走来,冰冷的刀锋映出了她痛苦惨白的面孔。
吴杳吃力地抬着头,想要唤出长敬的名字,可她做不到。
她连张开嘴这么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她的肢体仿佛已经全然石化,不再受她的意识支配。
面前的长敬举起了长刀,在她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划过一道冷漠至极的惊鸿,与其截然相反的是长敬的眼神。
孤独、洞怆、亘远、无谓、幽秘。
至纯至净的金色如水般在他的瞳眸里流动着,这一刻,他就是孑然一身立与天地之间的神使,没有一丝杂念与人气。
吴杳咬牙摒着的一口气忽然就松了。
她想起来了。
益兴城,才是长敬最初觉醒金瞳灵眸的地方。
他用一把银刀披荆斩棘地来到她身边,浑身浴血。
他以一己之力,打败了强于他们许多的敌人。
无名神山脚下的小村落,那个只能向前,不能后退的小山坡。
他义无反顾地朝她奔来,只为救出被困于敌手的她。
每一次,他向她挥刀都是为了救她。
虚魔幻境中,刽子手的梦魇亦是如此。
吴杳忽然偏头看向了那把锋利的银刀,平静地想道:
“这一次,他会斩断什么呢?”
会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连系吗?
师父曾说,想要达到织者的大成,就必须摒弃所有情感,放空自己,达到无欲无求,无波无澜的境界。
她,真的能做到吗?
在刀锋毫不犹豫地落下前,吴杳闭上了眼睛。
她似乎明白了师父当年临死的孤独。
而长敬却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不是金瞳灵眸,而是他与生俱来的,那双在这人世间遍览了二十岁月的眼睛。
金瞳灵眸是神窥探俗尘的窗口,而眼睛才是人与人之间传递情感的媒介。
就在刚刚短短几步的距离里,他也冲破了当初的记忆封印,想起了在益兴城发生的一切,那场大火,那埋于地下的储梦石矿脉,他亲手将林老斩杀,他亲眼看到了三位渊老现身……
那虽然不是他们的本体,可那里就是无名神山,他们的力量源泉。
长敬抱着倒下的吴杳,还没来记得转头,便被渊老击昏,也就是在那时,不知是哪位渊老抹去了他们的记忆……
长敬残缺的意识记住了那一瞬他们所说的话:
“时机未到……等你有决心斩断自己的弱点时,你便算是有资格了……”
现在长敬明白了,是渊老帮他进一步觉醒了体内的天赋,他们早就知道长敬总有那一天会再次来到无名神山,他们的面前。
而他的弱点……
便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七情六欲,本是人之常情,可到了织者的身上,这些东西都不过是奢望。
情绪,是驾驭别人的利器,更是摧毁自己的毒药。
想要成神,你就需要,无懈可击。
长敬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贴在了吴杳的心上,她疼,他也疼着。
可是他的身体却早一步替他作出了决定——刀锋落下,所有拥有喜怒哀乐的过去都如同脆弱的树枝般被斩断。
与之一同消失的,是吴杳的痛感。
以及所有触觉、味觉、听觉、视觉……
她的身体仿佛与空气融为了一体,诡异陌生的空荡感逐渐包围了她。
事实也的确如此,她的肉身不见了。
不是幻象的隐匿,也不是错觉的迷失,是真的与世无存。
但这一刻,吴杳却没有“死亡”的惊痛与悲哀,也没有失去一切的迷茫惘然,她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并未在这个世间离去,而仅仅是换了另一种形式存在。
就像是那位渊老所说……重获新生于天地间。
而这种新形式,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梦元之力。
空气中弥漫着属于自然的气息,亲切、温暖的归属感包拢着她的意识,不再有揪心的疼痛,不再有生死的抉择。
长敬的身影也消失了……是他改变了她了吗?
吴杳想起长敬的时候,那种满心的欢喜、担忧不再充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淡然。
仿佛那个人,化为了一道影子存在她心底的角落,你能在任何地方感应到他的存在,却不再为之拥有喜怒哀乐、贪嗔痴念任一种情绪起伏。
他就是你的安全感,是你自己,是你的……共生者。
“我永远都在你身边。”
像是在回应吴杳的感知一样,长敬熟悉的话音轻轻地在吴杳的心间响起。
如同两个意识的碰撞,不需要任何有形的交流。
吴杳没有猜错,正是长敬将她变成了这般模样,也将自己变成了相同模样。
准确来说,是将他们两个人的肉身全部转化为了梦元之力,并完整地融合在了一起。
是长敬的那一刀作出了选择。
是守恶人促成了他们的蜕变。
这是他们命中注定的必经之路。
同时,也是织梦渊期待已久的新生!
长敬成功创造了与五位渊老不同的存在方式。
只有他有能力改变原先与自然的寄生模式,不用再像守心人、守恶人、守梦人、守誓人一样将自己的肉身与盘根错节的巨树融合在一起,倚借树根与天地之气相通,获取力量来源。
改变这一方式的正是长敬的“无梦者”属性。
他储存梦境的方式就是将其直接转化为梦元之力吸收,虞老告诉了他真相,也彻底点燃了他的潜力,令他突破了自身的局限,将这种能力放大到全身,消除了人类与自然的隔阂,抹灭了源质的界限,真正做到了“天人合一”
他瞬间爆发的力量也同化了心灵相通的吴杳,使她成为了他的共生者。
从此往后,他们不再具有生与死的意义,存在即永生——与天地永生。
守恶人站在奈何桥边的身影已经完全成为了一具白骨,褴褛的衣衫也早已化为了飞灰消散,可就是这样一具白骨却好似刻着一个难以磨灭的微笑。
空洞的眼眶遥遥地望着无边的天空,长敬仿佛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骄傲与自豪。
他这一生的任务已经完成,他毫无留恋地离去了。
这世间不再有虞老、不再有守恶人,也不再有陆路……
长敬已经全然明白了虞老的苦心,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织梦渊,为了让长敬成为亚安大陆上的第二个神。
造福天下百姓的神。
百年前,澹台女为人类揭开了梦境的神秘面纱,带来了五大控梦术,利用储梦石让人类第一次拥有了掌控梦境的权利。
而今天,长敬就要打破澹台女所创造的秩序,打破少数人的权利等阶,打破未知的神秘。
未来的世界将不再需要储梦石,控梦术将成为全人类的自然天赋。
每个人都有能力提取梦境,转化梦元之力,反哺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