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夜行
即使重来一次,有些事情依旧会是相同的结局。
长敬对新技能的掌握速度比预想的要快很多,也没有那么强的新鲜劲儿,毕竟危机这种东西还是少出现点好。
“你试试衣服大小?”
解决完心头大事,两人的心情都放松许多,吴杳接过衣服,这才发现材质有些特别,里头似是缝了羊绒,很薄却很暖。
她轻轻嗯了一声,就转去放置澡盆的隔间,先前她也洗了个热水澡,此时有新衣服换自然是求之不得。
不过等换上后,才觉出一点别的意思来。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一身玄青色的束腰短打,不说是偷盗标配,也至少是夜行的基础装备了。
不然谁没事儿穿个大黑衣在街上晃荡?吓鬼呐?
长敬打了个响指,一边暗叹自家媳妇儿的窈窕身姿,一边赞赏她的一点就透。
“你不想去东文的织梦阁瞧瞧吗?”
这个答案倒是有点超出吴杳的预想。
“可是黄老不是说我们不能与枕月舍和织梦渊产生联系吗?”
长敬兴致勃勃地站起身,整了整衣袖,又替吴杳拉了下衣领,“所以我们才要穿成这样呀,单方查探就不算产生联系。”
吴杳皱着眉点点头,歪理也算是有道理的一种表现方式,但是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目标是什么?”吴杳嘴上问着,手上却是已经把星灵剑收好了,显然是认可了长敬的行动方案。
“就是看看东文帝国的织梦阁有啥不同呀。”
吴杳反手又把剑抽了出来,冰冷的剑光立竿见影。
“目标是探查东文帝国的织梦渊有没有内鬼。”
吴杳唰的一声将星灵剑收回了左袖。
“为什么不是去枕月舍?”
无论是他们之前路上捡到的写有“枕”字的碎玉,还是他们对诸多事件的推理,目前来说都是枕月舍内有大内鬼的嫌疑最大。
长敬一摊手,老老实实,“枕月舍晚上不开门。”
吴杳:“……”好吧她被说服了,织梦渊确实更像大晚上应该去的地方。
除了守夜人,全城都会沉浸在梦乡之中。
“可是内鬼脸上又不会写着是我,我们要怎么在一个晚上就找出来?”
长敬扬眉:“不需要抓到他,我们只需要放长线,钓大鱼。”
吴杳凝神思忖,轻声道:“你是想主动引他们上钩现身?”
长敬欣慰地摸摸吴杳的发顶,“不愧是我的……”
他的话尚未说完,甚至连神情都没来得及变化,他就猛地将吴杳按入了自己怀中,迅速倒地!
“啪!”
“咔嚓!”
是鞭子的抽击声,混杂着茶盏破碎的声音。
突变来的太快,吴杳甚至都没有发现任何征兆,就有一伙人偷袭了他们的住处!
听脚步声,对方有三人,分别从两扇窗户破入,目标明确,就是长敬和吴杳。
长敬心下一凛,望向对手的眼神已经转变。
金瞳灵眸开启!
三人皆穿着熟悉的黑衣,与先前攻击过他们的人看着没什么不同。
但率先打响此战的使鞭人没想到竟还是个女子!
虽然他们三人都带着面纱,可长敬只瞟了一眼就瞬间判断出了当下形势。
“我左你右。”
长敬在吴杳耳边留下一语便飞快起身,朝着那使鞭女子空手而去。
吴杳同样没有犹豫,哪怕她的对手有两个,可是当她抽出银剑站在那两人面前时,对方的动作明显一滞。
他们从未在女子眼中见过如此坚韧无匹的目光,似是男女之间天生的能力差别都在这一刻被抹平,连人数优势都荡然无存。
吴杳最厌恶的便是偷袭,更遑论这种以多欺少的,心下狠道:来一个灭一个,来一双正好灭他一双!
一人一剑化作一道惊鸿反击直上!
那两个黑衣人此时才明白主上要求不留活口,原地力斩的原因,这样的人留着对他们的计划实在是巨大隐患。
他们没有退路,只能上!
三人三剑很快交错在了一起,打得十分热闹。
另一边的长敬却是只有一种声音——长鞭高甩时的破空声。
“呼——”
“啪!”
长敬一掌抓住了抽向他要害的长鞭,只余尾部落在地上,留下一道深痕,却没伤他分毫。
那使鞭女子似是没想到还有人敢徒手接鞭,一双剑眉紧皱,再扬鞭的时候力道更甚,结果长敬松的更爽快。
少了制衡的力道,长鞭猛地抽在了房顶上,掉下不知多少木屑,简直就如拆房现场。
不可能悄然无息地完成任务了。
或者,他们的任务目标就是不顾一切,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这回长敬没有硬接,而是十分妖娆地舞了个太极拳,下盘稳如石臼,上身却横向仰倒,顺时针方向打了来回,巧妙地避过了这碎骨一击。
“啪!”
长鞭抽向隔间的墙面,因中途没遇到任何阻碍,落击时便有多少力就泄出了多少力,本就不慎牢固的木墙顿时就被抽穿,露出一道“凿壁偷光”来。
“这边!”
长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当即出声示意吴杳引流补刀。
吴杳虽然以一敌二,但却还分出了一小部分注意力在长敬那侧,毕竟长敬有多高水准她一清二楚,他的新技能运用于实战时能有几分补强也不得而知,她便想着与长敬汇合,以二敌三或许更好。
没想到长敬不仅没被追着打,看起来还十分行有余力。
此时长敬一出声,她便立即会意,一记强攻压着两柄银剑就直冲而上,软剑比铁剑的优势就在于灵活!
对手两人正要分剑围攻,吴杳就突然撤了剑势,让他们扑了个空不说,还露出了自己的要害。
吴杳挥剑佯攻,引他们全部向上阻挡,如此大好空当不踢一脚就太可惜了。
“噗!”
吴杳果然一脚得中,其中一个黑衣人连退几步都没止住后倾之势,稳稳地冲撞到了破壁上,彻底击垮了木墙。
“陆兄起床啦!”
长敬一个闪身躲过屁股后边的长鞭,从打通的墙洞里穿到了陆路的房间。
还以为会看到陆路从床上吓得弹跳而起,没想到却见他早已十分镇定地候在了房间中央,只等着对手送上门了。
嗯,颇有大将风范。
但陆路的内心却是:妈卖批的,房钱不是钱啊!
这么糟蹋下去,他们得赔多少钱啊?
陆路一边心疼着兜里的银子,一边气势汹汹地冲了上去。
摔了个屁股蹲的黑衣人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见头顶一片阴影。
犹如巨人般的陆路可是连澡盆都容不下的主,他发威的时候还真没什么原始力量可以拦住他。
只见他双手一擒,一收,一声低吼就将地上的黑衣人整个举了起来,黑衣人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就沿着完美的轨迹抛入了半空之中。
长敬很想喊一声陆兄威武,但他面前还有个恼羞成怒的女刺客。
她气地一跺脚,高举着右手挥舞着长鞭,转瞬就如银蛇一般遥甩出去,精准地缠住了半空中的同伴,将其拉回了阵营之中。
既然已经撕破脸了,不成功便成仁!
她收了鞭子,对两个手下沉声道:“布阵!”
长敬立即道:“不好!是幻梦术。”
他的感知已经灵敏到了空气波动都会有反应,更别说是巨大的梦元之力产生。
长敬没有选择去紧盯着这三人低声念咒的起手式,而是选择了左拉吴杳右拉陆路,头也不回地朝着窗子一跃而出!
开玩笑,破梦只能解决困境,不能解决对手,最后还是要回到原点,做什么浪费这力气,还不如直接遁走来得省时省力。
吴杳在听到幻梦术的第一瞬还曾想过是否要破梦反击,但长敬的反应也提醒了她,这里还有个陆路,而且眼前的黑衣人也不一定就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轻易使用控梦术不仅不能保证能脱身,还会暴露了身份,引来更大的危机。
陆路就更不用说了,打架他在行,整什么虚头巴脑的幻梦他就蔫儿了,还是跑路第一。
于是三人十分有默契地跑路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丢人。
那领头的使鞭女子都已立了死志了,阵法也都开了,万万没想到对手居然不玩儿了。
这他娘的逗傻子呢!
她从未受过这气,也承受不起上头的怒火,只能咬着牙道:“追!”
而当他们从窗户边儿追出去的时候,就见长敬三人已是落在了客栈后门的马圈里,抢了唯二的两匹马,换装备狂奔了。
长敬和吴杳共乘一骑,临走还不忘扔下两把碎银,再朝身后三人挥挥手。
别送。
他得到的回应是:“杀了他们!!!”
陆路身为北地汉子,马术了得,正开路呢,就听身后一声娇喝传遍夜空,他默默回头朝长敬拉仇恨的技能竖起大拇指。
长敬却是啧啧两声,“东文人未免太过实诚,杀人还这么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吴杳难得赞同了一次长敬的嘲讽,“织梦阁做事向来低调,不轻易暴露身份,没想到他们却是反着来。你要钓的鱼自己送上门了,我们要不回去收一下?”
长敬摆摆手,一脸嫌弃,“小虾米不值得,不如去豫州瞧瞧新鲜的。”
两匹马儿许是听他们说话上了头,也如打了鸡血一般跑得飞快,远远地将那三个黑衣人吊在了后头,见首不见尾。
陆路:“好嘞,跟哥走,放风筝!”
第七十七章:征兵
到豫州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长敬三人跑了一整夜,除了因为通宵身体产生的自然疲惫外,精神反倒爽利的很。
或许他们就是操劳命吧,本想好好休息一晚再启程的,没想到还是连夜赶来的。
不对,应该说是追杀命,黑衣人似是已经与他们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们真是到哪儿都要时刻警戒着,防备偷袭。
可能只有真正找到他们的老巢以及他们的幕后主使,才能解决这漫长的追杀与反追查吧。
至于昨晚那波,此刻大约已经放弃了,约有两三个时辰没有见到他们吊车尾的身影了。
“你俩这是和好了?”
陆路溜着马儿回头看长敬,他昨个儿可是看得分明,这俩兄妹互不搭理的样子除了斗气还能是啥。
吴杳与长敬共乘一骑跑了一晚上,再有气也磨没了,更别说他们早在黑衣人打进来前就已经把话说开。
此时吴杳一个人坐在马上,长敬牵着马绳在下边儿走着,心情很好地朝陆路扬眉。
“哪能啊,就没有不好过。”
长敬跟陆路待久了,也带了点北方口音,听起来还挺顺口。
吴杳暗道长敬的学习能力果然很强。
陆路见吴杳低头笑,也不反驳,就知道这俩人感情好的根本不需要他担心。
“别贫了,咱现在去豫州干啥想好了吗?”
长敬理所当然道:“找你后爹呀!”
吴杳:“……”
陆路猛地一拍手,像是才刚想起来这茬,“对啊,我怎么把我爹忘了。诶可是我后爹也不知道在不在豫州……”
“别着急,慢慢来,一口气吃不成胖子,你爹也跑不了。”
“说到吃,咱待会儿去吃全鸭宴吧,昨天就见人吃了,可馋死我了。”
陆路一边说还真一边吸着鼻子寻味摸路找起来了。
长敬只求今天别再折腾出什么麻烦事来,吃什么都无所谓了,就牵着马慢悠悠地跟在陆路后边儿走。
马上的吴杳这才低声道:“今晚不去钓鱼了?”
长敬神秘一笑,“已经钓上了……”
吴杳一愣,“不是说昨天的是小虾米吗?”
长敬望向远处繁华的人群,目光深远,“拔草连根,小虾米有了,大鱼自然也就有了。”
而就在前方熙攘的路人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长敬强行压下心头的不安预感,“不会这么倒霉吧……”
吴杳和陆路也看到了前边儿的动静,同样不想平添事端,都默默将马拐了个弯,避让到一旁。
陆路凑到长敬旁边道:“二弟,前面发生啥了?”
长敬苦笑,“大哥,我也没有天眼啊……”
陆路打断他,“诶不能这么说,你是衰鬼,跟着你准出事儿,你觉得今天适合发生点什么?”
也不怪陆路这么评价,就从陆路与长敬第一面开始,就一直在发生着各种各样的倒霉事。
陆路虽然从没有问过为什么那些黑衣人要追杀他和吴杳,但他也不傻,自然知道长敬藏着事儿,绝不可能是出来闲逛见世面这么简单。
但朋友嘛,人家不说就是不想让你知道,或者你知道的越多,危险越大,陆路懂明哲保身的道理,帮忙打架可以,但玩命的活计还是牵扯的越少越好。
长敬还是感激陆路的,出手从不问来由,不多嘴,不多问,他也省的编更多的谎去圆上一个谎,也是他把人家拐上路的,总不能过河拆桥,用完就踹吧。
长敬道:“我们不主动去惹事就行,静观其变,顺其自然吧。”
陆路点点头,默默隐藏自己高大的身型。
“让开,让开,张榜放文了!”
原本站满了人的街巷上逐渐被分为两拨,让出中间的路来,几个身穿甲胄的士兵高声呼喝着维持秩序,走在最后的一人装甲最齐,腰间别着一把镶玉石的宝剑,头盔上有红绦威风地随风飘扬,看着像是个领头的校尉。
他手里拿着一张榜文,径直走到了城墙下,寻了个最显眼的位置贴了上去。
贴完他也没走,而是环视了一圈,等人群终于安静些了,才声音洪亮道:
“都给我听好了!这是陛下亲自颁布的征兵令,每个州郡都要在一个月内完成征兵,每家每户有成年男丁两人及以上的,必须出一人入伍,仅有一个男丁的,需以白银一两代替。”
他摩挲着剑柄,故意停顿了一下,巡视过在场每个人的脸,一字一顿道:
“谎报瞒报者,全家伏诛。”
此言一出,百姓顿时炸了锅。
“怎么会这样!这不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吗!”
“我们不是好多年没打过仗了吗,怎么突然就征兵了?”
“这真的是陛下亲口说的吗,前两年不是还说要把公主嫁给西岩帝国的皇帝和亲吗……”
“是啊是啊,是不是你们私自招兵买马想造反啊!”
“刷!!”
围在百姓周围的士兵突然齐刷刷地抽出佩剑,剑锋直指人群中央那些带头反对的人。
“不想死的都给我闭嘴!”
校尉也拔出了宝剑,厉声大吼,全场立即恢复肃静——暴力永远是见效最快的手段。
“质疑者大可来试试,但我奉劝你们还是识趣一点,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们东文帝国即将再创神话,你们都会是神的子民,知足吧。”
校尉狠狠地朝地上呸了一口,语气间满是对贱民的轻视和鄙弃。
这一次没有人再敢反抗,有的妇女甚至已经低着头开始抽泣,就连方才那几个反抗的现在也只能乖乖地将胸膛缩在安全范围内,瞪视着校尉离去。
生活在底层的人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只有遵从或者死。
整座豫州城似乎都因为这一张榜文安静了下来,士兵撤剑散去,人群也在沉默中往家走,摊贩没了生意也只得叹着气收摊。
连热闹酒楼里的小二都不大气不敢出,一步不敢迈。
整条街市上很快就只剩下了寥寥几人,包括长敬三人。
变故来的太快,虽不是直接落到他们头上,但其中蕴含的信息却与他们息息相关。
“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
长敬最后看了一眼征兵令,就带着吴杳和陆路往更深的巷子中走去。
起风了。
……
这一晚的星空依旧很亮,全然与俗世的烦恼无关。
吴杳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平静地坐在屋檐仰望星空,看着万家灯火熄灭,直到梦元之力隐隐笼罩整座城,每个人都进入了平凡的梦境。
她轻轻开口:“真的要打仗了吗?”
这也是长敬第一次与吴杳并肩坐在异国他乡,职业病似的守夜。
可惜明月当头却没有酒。
长敬歪着头找温江城的方向,“这事没那么简单,至少短时间内打不起来。”
“可是他们不是要在一个月内完成募兵吗,不打仗招兵做什么?”
“你还记得我们的任务吗?”
吴杳没忍住笑了出来,“是我一直怕你把任务忘了,看你怎么跟黄老交代。”
长敬习惯性地摸摸后脑勺,眉眼弯弯,“挖矿嘛,我记着呢。”
吴杳收了笑,拍了下长敬,“说正事。你觉得是谁在捣鬼?”
长敬干脆在屋脊檐上躺了下来,用手枕着脑袋望天。
“三个可能。”
“我只能想到两个。”
“你先说,我补充。”
吴杳想了想认真道:“第一,东文皇帝找到了大批量炼制特种矿脉的方法,或许一支创世奇兵已经诞生,只等挥兵西征了。
第二,这是个幌子,东文人想借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来威吓西岩,迫使他们放缓某一方面的动作,或是作为某个政治事件的谈判筹码,只是我们不参与帝国间的对话,所以我们不了解其中的连接点在哪儿。”
长敬起了兴趣,追问道:“为什么不能是东文帝国自己内部的争权夺利?”
吴杳理所当然道:“也没听到风声啊,有哪个王侯将相要起兵造反之类的,而且我们现在是在最靠近西岩帝国的边境重镇,又是人口大郡,如果是内部战争我反倒觉得不应该动边境的人马。万一被西岩趁火打劫岂不是得不偿失?”
长敬笑而不语。
吴杳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思路又琢磨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大漏洞,这才问长敬:“你有不同意见?”
长敬摇摇头,“小人不敢有意见,只是有一点疑惑想求解。”
吴杳知道他在打趣,只给了一个眼神,长敬立即就老实了。
“咳,其实我觉得这件事可大可小,于我们而言也有好有坏。”
“怎么说?”
“你看,如果东文帝国征兵是为了出征西岩,那势必会先封锁消息,起码要禁止西岩人进入国内,再安排将领首先调动编制内的兵马准备来一招出其不意。就算是正儿八经地宣战,也不该是这样提前公开宣传要征兵,让西岩有了准备的时间。”
“那么你说的第二个可能性就会更大,征兵是个幌子。但为了晃谁的眼就有的猜了。”
“征兵令是陛下亲自发布的,那么如果确实存在有异心的王侯这个时候也该知道时机不当了,那自然也不打起来,这么操作未免有些拣了芝麻丢了西瓜,不得民心。”
“既然这么做了,排除当朝是个昏君外,就必然是利大于弊的,那么我觉得就有了第三种可能。”
吴杳听地入神,喃喃道:“不是真的要打仗,也不是完全虚假的骗局,那就是……”
长敬接道:“真假掺半,玩的就是心理战。”
“而且,我们已经入局了。”
第七十八章:驸马
没想到,他们这才刚到东文两天,就已经被人盯上了。
或许,黄老派他们来,就知道会这样的考验。
他们本就是为了能打造高端武器的特种矿脉而来,东文帝国上升到战争层面的事件必然与他们有关。
这坑,他们不跳也得跳。
“征兵能引起东文帝国内外那些对特种矿脉有企图的人的警惕,矿主要巡视后院了,小偷再胆大也不敢这时候动手。”
吴杳道:“你是说,除了我们,东文帝国内部也有一批势力在打矿脉的主意?”
“对,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方航在说道这矿脉的时候,就曾指出西岩皇室主导开矿已有百年,而且近些年一直在以民间的力量拿国内的矿去换东文的剑,不求能换到多少特种矿石,但求能给东文添个堵,不敢轻易动兵。
东文人嗜剑如命,天下也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都能知道的事,那些渴望铸造绝世好剑的大家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即使冒险也要一试,说不准就要在这一个月内铤而走险,获取更多利益。
但矿脉又是皇家必需握在手里的东西,他们不容其他人觊觎,所以这一招不仅能暂时封住大部分人的嘴巴,还能抓到一两只胆肥有料的老鼠,为皇家找到更多矿脉,从而掌握主动权。”
吴杳静了半晌,想通其中关节,确实是这么理,照这么说黄老想要他们去查探矿脉位置也是为了西岩帝国的下一步计划做打算吗?
难道织梦渊也真的与皇室有什么秘密协议……
吴杳:“这件事对我们的不利之处就是我们想要找矿脉的难度更大了,此时戒备定然更严……那好处是什么呢?”
长敬:“好处就是我们可以守株待兔,等他们写出此地无银三百两七个大字。”
吴杳失笑,“这也太顺其自然了吧,这么被动,万一我们任务还没完成就先被……”
她说道一半就止住了,内鬼事件至今没有找到源头,如今到了东文帝国又是重重追杀,织梦渊究竟已经烂到了何种程度简直无法想象……
当年,他们歃血盟誓入渊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如今他们能做的却不是守护百姓,而是内斗,想来就是一阵唏嘘可悲。
长敬知道吴杳在想什么,他何尝不想尽快找到问题的根源所在,解开谜底,拨乱反正。
“境外的追杀我觉得很可能也与我们在彭丁堡的打草惊蛇有关,除此之外,我们此次行动并没有明显的暴露痕迹。”
吴杳收起思绪,仔细回顾了这一路走来发生的种种。
“我听师父说过,储梦石的流通是枕月舍一手操控的,许多矿脉的开采位置连当地的织梦阁都不太清楚。但所有储梦石开采出来后都会做完整统计,以方便舍老在整个亚安大陆几百座城池间进行调配。”
“没错,所以这么多次事件都与枕月舍有关肯定与某位舍老脱不了干系,很可能我们在西岩发生的事,东文帝国这边也都有消息,我们的对手不仅仅是一两个有异心的人,而是一个在高层领导下的异端势力。”
“枕月舍虽然已经从织梦渊分离数十年,但从我们这一路遇到的危机来看,织梦渊内部一定也有不少人参与其中,即使上报也很可能得不到解决,反倒引起更大的动荡。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吴杳了然道:“他们现在抓我们必然是想要杀人灭口,我们只有先一步找到能制衡他们的关键才有可能与他们对抗。”
长敬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为什么我想主动引他们现身的原因。我们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
“什么太小?”
陆路突然从下边儿的房间里传出声音来,他人倒是没吓到长敬,就是这话听着怎么这么怪……
吴杳轻笑,看来长敬已经把陆路当成了自己人,对他的信任远大过于防备。
陆路刚翻出窗户,就见花好月圆夜下,一男一女大半夜不睡觉地在屋檐上……
咳,纯聊天。
长敬黑着一张脸,“在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
他倒不怕方才与吴杳的对话被陆路听去,该防备的时候他可一点没放松。
陆路挺着他的大胸肌小心翼翼地站到屋檐上,看着大好夜景,莫名有种捶胸高呼的冲动。
“我娘都不催我,你催啥,多少好姑娘等着我呢,我可不能太早成家。”
长敬新奇地哦了一声,“那你就把好姑娘都娶回家呀。”
没想到陆路却是一脸认真地摇摇头,“不行,我们老陆家的人,一生只能娶一个妻子。”
长敬坐起来,“好家规,好榜样,值得称赞。”
陆路害羞地挠挠脑袋,“一般般啦。”
吴杳偷笑,用胳膊轻轻碰了下长敬,示意他看陆路。
长敬会错了意,以为吴杳是要他表态呢,当即竖起三指道:“我老李家向来是什么好学什么,一生一双人必须的!”
吴杳嗔了长敬一眼,心里却有股暖流。
她想说的是,陆路和长敬居然都会在害羞的时候摸后脑勺,如此惊人一致,也是缘分吧。
陆路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半晌才道:“诶不对啊,你怎么老李家了,你不是姓吴吗?而且你妹管严啊?对你妹子发什么誓。”
长敬拍了下脑袋,还真没想过犯这错误,“我娘姓李,执掌生杀大权,我和我爹在家都没地位,所以我们都自称老李家。”
吴杳憋着笑配合地点头。
陆路鄙夷地看着长敬,“啧啧,你不会还是个童子军吧,要不哥哥我改天带你去开开眼?”
长敬万万没想到话题的走向会这么大跳崖,赶紧悬崖勒马,打了个哈欠。
“不行不行,这都什么时辰了啊,我实在是困得不行了……我先睡了啊,你们自便。”
说完,长敬就脚底抹油地溜回了房间,说得好像这屋檐也是他家的。
陆路一脑门莫名其妙,再看吴杳,就见吴杳冲他甜甜一笑,也往下走,经过他的时候却道:
“注意安全哦。”
陆路:“……”
……
总算过了一个无波无澜的夜晚,三人都睡了个好觉。
这回他们秉持着尽量低调的原则,不选大客栈,也不招人眼地骑马,就选了家小店吸溜吸溜面条。
但没想到就这样还歪打正着的听了一耳朵“第一手信息”。
长敬他们隔壁桌来了四个带剑的男人,加上店家做面也不忘在铺子里挂上一把“尚方宝剑”,充分印证了东文人十人九剑的传说。
“娘西皮的,新来的那个家伙算是什么玩意儿!”
“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混小子,也敢觊觎公主,真是活不耐烦了。”
“得了吧,你们就是癞蛤蟆吃不上天鹅肉,搁这儿酸呢。人家一没偷二没抢的,是正儿八经上的位。”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那重睿据说还是个孤儿呢,没有家族依靠我看他能不能坐上那驸马之位!”
“没权没势的走到这步,换你,你行不行?”
“我……”
“好了都别吵了,说正经的。我觉得这次征兵令也是那小子搞的鬼。”
长敬听到这儿才算终于真正上了心,什么公主驸马的爱情故事他们一点也不关心,征兵令才是关键。
吴杳也默默停了筷,用布帕轻轻抿着唇角,趁机抬眼望了眼对桌。
“他还有这能耐?”
“你没听说吗,陛下也很喜欢他。我表舅家的儿子是从六品的内阁侍读,他亲口听到有朝臣在说陛下亲口夸重睿这小子有经天纬地之才呢!”
“这也太夸张了吧,东宫太子都不一定被这么夸赞过,该不会是你杜撰的吧?”
“去,爱信不信。反正重睿现在已经破格进了翰林院,指不定以后能飞黄腾达到什么程度呢,驸马算什么,我看他是想做皇……唔!”
“禁言!再多说半句我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长敬捡着盘里的花生米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隔壁四人似也知道此地人多嘴杂不宜多说,便都安静地吃起面来,再无言语。
最难得的是,陆路今日也一语不发,默默吃完了三碗牛肉面外加一叠猪肘子。
等那些人都走了,长敬才出口问道:“陆兄心情不好?”
陆路愤愤地丢下筷子,显然也是认真听完了隔壁的对话。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浮躁吗,各个想做皇子驸马,做不到就寒碜别人,也不看看自己有那个本事没有。要我说,他们说的那个重睿我就很欣赏,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凭自己的本事往高处走。”
长敬难得听陆路这么正经地点评过一件事,而且还与他一点干系都没有,着实有点诧异。
“陆兄就为这个?”
陆路哼了一声,“我娘说,有个神算子给我算过命,说我这辈子能娶到公主,我从前都是不信的,刚刚我又突然觉得有戏了……”
“你们说,我们现在去上京还来得及吗?”
长敬夹花生米的手一松,一粒浑圆的花生米就滚了出去……
吴杳咳了一声,“你不找后爹了?”
“害,后爹哪有媳妇儿重要啊,他又不能给我生娃娃。”
长敬:“我觉得去上京也不错……”
吴杳飘来一眼。
长敬:“我的意思是,这重睿似乎是个妙人,不如咱们去交个朋友看?”
陆路大喜过望:“中!”
第七十九章:跳江
长敬没有说的是,或许这个重睿与他们要找的矿脉有关。
自古没有哪个皇帝是真傻,他既然能得到陛下的信任,想来定是在某一方面特别出色。
如果没有征兵令这回事,他可能真猜不到,但征兵令一出,再结合他们昨晚的推测,陛下的目标恐就在于封锁矿脉。
那么,重睿于他而言最大的用处想必就与矿脉有关。
这点并不难以猜想,吴杳很快也想到了此处,只有陆路是真心抱着公主梦上路。
他一扫先前的愤慨,大摇大摆地走在豫州城内,就如路霸一般,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道。
长敬和吴杳就慢悠悠地跟在他后边儿。
此去上京路也不算太远,也就是穿过半个东文帝国而已。
他们打算在出豫州城前再准备两匹良马,城内骑马太过惹人注目,不如就在城外骑马绕行,如此既可避开城内敌人的耳目,也可方便在附近山地中寻找矿脉的下落。
虽然这样看着有些大海捞针,但也好过漫无目的地闲逛。
此时豫州城内的人又多了起来,对于百姓们来说,即使真打起仗了,日子也要照常过,该吃吃该喝喝,一样都少不了。
还有一样东西也是,那就是储梦枕。
长敬他们一行走了一个上午,正想找个茶楼喝杯茶休憩一下的时候,就见身边走过了几个灰袍织者,戴着兜帽,低着头从他们身旁经过。
织梦阁的人。
长敬和吴杳面不改色地继续走进茶楼,只在回旋的楼梯上往外望了一眼。
那几个灰袍织者并没有走远,快步走进了他们斜对面的一家铺子。
纯玉石打造的招牌和地砖,阔气的前堂,上书三个古字——枕月舍。
真是巧了,好像他们自投罗网一般。
长敬端起茶盏,隐去笑意。
虽说不致于他们看到的每个织者,或是每个枕月舍的门人都是异端势力,但人心难测,他们除了防备,别无他选。
况且,方才这几个人看着可不像是善茬。
早在长敬出面馆的时候,他就知道后面跟上了三个小尾巴,正是这几个灰袍织者。
但在别人的地盘上还是奉行敌不动我不动的守则更有利于他们的计划实施。
更何况,对方这不也变方式了嘛,不再上来就喊打喊杀,改走迂回政策了。
约莫是想跟着他们,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然后再伺机而动,城内不方便动手,就到城外去。
长敬放下茶钱,又打包了些干粮,就带着吴杳和陆路下了茶楼,继续往城门处走去。
虽然昨日整个城内到处都贴满了征兵令,但是从城门处的看守并没有增加这一点就能看出,这出戏码的水分。
他们很顺利地就买到了马匹,出城时也没有遇到多大阻碍。
东文帝国境内多平原少高山,温江水流到此处大多汇成了湿地,形成天然的良田万顷,辛勤农作的田间人随处可见。
稍微宽些的田地上,还会有商队从中借路,一派祥和宁静。
东文人还有一条自己的母亲河,唤作瑀江,发源自帝国西部的第一高山图拉山脉,江宽水清,一路横穿东文全境,直至最东角的望日岛尽头,汇流入海。
传说是东文帝国的开国始皇亲自为这条母亲河赐名,因其在落日霞光下犹如玛瑙珠玉般醇净光亮,故便称其为瑀。
每一代东文人都是喝瑀江水长大,这里的河流从不冻结,水质一如百年前般清澈甘冽,因此所有东文人对它也很爱护,不仅限制了每日航运的船只数量,还规定了每年渔民可从其中获取的鱼群规模。
还有些州郡,因为瑀江从他们的地界内穿过而颁布法令,设置了每年的三月初三为瑀江节,全州的男女老少都可在瑀江边留下一块寄予他们希望的卵石,祈祷瑀江保佑他们心想事成。
此时在长敬三人眼前的,就正是这条全民爱戴的瑀江上游。
他们现在还不算离开了整个豫州辖区,严格说起来,豫州十二郡,他们方才不过路过了三个,与最近的州郡围宁还有几百里路。
但是天色已黑,他们只好寻了座小山头露营,借着月光望去,正好能看到一截瑀江水泛着波光。
长敬三人围坐在刚燃起的火堆旁,烘烤着热气驱赶夜晚的寒意。
“陆兄,北地能看到温江吗?”
陆路啃着干粮杂饼,又猛灌了口凉水才道:“能啊,咱西岩的温江比这啥破瑀江还能宽出数十里你信不?”
“你们是没到过真正的北境,那里有别处都没有的冰山雪原,源头的温江水干净地跟天空似的,湛蓝湛蓝的,那才是真正的母亲河。”
长敬和吴杳边听边想象着,他们确实没有去过北境,也没看过大雪,他们从小长在温江中下游的南城。
因为西岩百年来一直在开矿的缘故,境内的许多山脉都被挖空了,积累的废土废渣就顺着温江水一路冲进了河道,等到了南边儿,那水底早已积满了淤泥,连水质也变得浑浊。
“要我说啊,这瑀江也没什么厉害的,都是给捧出来的。你看,你从这儿望下去,那江水是越流越窄,肯定是沉积物太多,平白占据了水域,指不定水底都成啥样了!”
长敬原先还真没注意上下游的差别,此时仔细一看,确实有些奇怪。
他们能看到的瑀江长度约有千米,最宽处约有百米。
看水流走向,靠近他们这侧的是下游,但豫州地处平原,本应当下游比上游宽阔平缓,但此时的瑀江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吞了幼兽的巨蟒,在“腹部”位置古怪地凸起一块,形成了一个扁长的“O”型。
“下去看看?”
吴杳见长敬一直盯着瑀江不语,也觉得确实有异,反正他们此时距离也不远,下山到河道边来回也不过小半时辰。
长敬应了声,当真站起身准备下山。
“不是吧,一条破江你们也要看?那我就不去了,我给你们看火呗。”
“好啊,那就麻烦陆兄给我们烤几个热饼吧,回来尝。”
“得嘞!”
长敬笑笑,也没勉强,而且本就不是非去不可,他一个人去也可以。
吴杳本也想同去,却被长敬按住了肩膀。
“我去去就回,你就留在这儿暖暖身子吧,下面湿气重。”
吴杳犹豫了下,却见长敬眨眨眼,让她安心,她便只能道:“快去快回。”
“遵命!”
长敬最后看了一眼温暖的火源就带着笑下山去了。
陆路见长敬的身影很快隐在了树林里,便凑到吴杳旁边,打趣道:
“你们家还真是女子掌权啊?我看长敬对你百依百顺的,驭兄有道啊!”
吴杳瞥了他一眼,没搭话,长敬看起来好像什么都顺着她,其实他才是他们团队的主心骨,最有主见的那个人。
可不知为何,她看着长敬离去的背影莫名有种不安的预感萦绕心头。
她望着黑漆漆的瑀江久久未语……
而很快走到了河道边的长敬此时也已经敛了笑意,形单影只的背影非但没有显得孤立无援,反倒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威慑。
长敬看着平静无波的瑀江,听着潺潺的流水声许久未动,令人猜不到他心中所想。
半晌,他突然对着空无一人的河道边道:
“出来吧。”
死一般的寂静。
静到仿佛连江水都放缓了流速,只有偶然路过的一阵微风掀起轻轻的梭梭声。
长敬一直背对着空旷的长滩没有回头,见藏在暗处的那人迟迟没有现身,嘴角勾起了一道玩味的笑。
“你们都跟了一路了,现在我落单了,不是正好你们下手吗?”
“哦或许你们还打算再藏下去,一直到我真的发现你们的秘密再现身……”
“那我就不客气了。”
长敬似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可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就往瑀江又走了一步。
就在这时,利物在半空中飞速袭来的声音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长敬几不可查地微微一侧头,就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有一道银光“噗”地一声落入水中。
“哎呀,这准头不行啊……”
他的嘲讽还没说完,破空声再起!
这回来的是熟人!
“啪!”
长敬此时才终于回过身,左手一张,就稳稳地抓住了熟悉的长鞭。
“哟,这回倒是看得起我,来了这么多人。”
没错,此时站在长敬面前的足足有六人之多,个个武装齐全,黑衣黑面,杀气重重。
站在最前头的那人果然就是在函谷关内袭击过他们的使鞭女刺客。
联系两人的就是一根绷直了的长鞭,以及无数蓄势待发的弩箭。
“你就笑吧,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这女头领对长敬的怨气不是一星半点,上回戏耍了他们一整夜不说,还逼的他们平白暴露了织者的身份,要不是主上肯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们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猛地一甩长鞭,迫使长敬松手,紧接着她就挥舞着长鞭犹如恶魔触手般像他袭来!
与此同时,她身后的五名弩箭手数箭齐发!
长敬没有任何求援的打算,他决定一个人下山来到河边,不仅是因为他发现了瑀江的古怪之处,还因为这些黑衣人也因为他靠近瑀江而改变了行动,他不能将吴杳和陆路也拖入不明的风险中。
他们原先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并没有打算下杀手,可见长敬越来越探近瑀江,他们便决定先下手为强了。
这意味着,瑀江水里果然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长敬一个大旋身避开了长鞭,随后又接连几变身位,灵巧地躲开了每一只箭矢,金瞳灵眸仿佛成了他的护身符一般,没有任何一处攻击能落到他身上。
使鞭女似是怒气更盛,进一步迫进长敬所在位置,一手长鞭舞地密不透风,只要被抽中一下,都必然是裂肤断骨之痛。
而那些箭矢也像是这长滩上的石子一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连连几发,形成了一张细密的巨网,将长敬的退路封了个彻底。
哪怕是此时的长敬,额头上也已微微见汗,他的衣袂翻飞极快,连他的身影都变得有些模糊起来,脚步也在逐渐后退,而他眼下能做的也只有躲和等……
等对手近身……
“你们不是织者吗?就这点能耐?”
“啪!”
长鞭猛地擦过长敬脸侧,险些将长敬抽破相,那女刺客的身影又近了一步,但她依旧没有下令使用幻梦术布阵,想来是想速战速决,不惊动旁人,减小影响。
就在这时,长敬不进反退,似是因为力竭而踩中了湿滑的卵石,身型一倒,差点跌入瑀江。
“找死!”
长鞭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带着呼啸的戾气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抽向长敬下盘,势要将他一举击败。
就是现在!
长敬再次抓住了长鞭,猛地一使力将长鞭拽向自己,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女刺客似是没想到长敬还有余力,长鞭猝不及防一紧,她下意识地往前踏了一步,进入了自己人的射击范围
“别管我,放箭!”
她狠厉地一喝,没松手,反倒干脆闯入了剑雨,逼近长敬,一副要鱼死网破的模样。
长敬在稍缓的箭势中借着鞭子重新站稳,但下一刻迎接他的就是更加猛烈的围攻。
他的眉心也终于皱了起来,这个距离……
女刺客的长鞭更适合远距离攻击,近了反倒不利于发挥鞭子的威力,这点她不可能不懂……
“去死吧!”
果然,女刺客还有后招。
她松开了自己最得意的长鞭,反手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朝着长敬的胸膛狠狠划落!
长敬一凛,反客为主地将长鞭一甩,卷住了她的身体,想要将其向外抛出,可那女刺客却在同一时刻伸长了手,抓住了长敬的前襟!
两张脸迅速贴近,近到根本没有躲避的余地。
她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箭雨,他身前是闪着寒光的刀刃……
同归于尽四个字出现在了长敬的脑海中。
“扑通!”
最后关头,长敬本能地选择了后仰,想离那道寒光远一些,但身前的人影就如跗骨之蛆一般,牢牢地贴在了他的身上,与他一同落入了瑀江水中。
第八十章:逃生
冬日的瑀江虽然不会冻结,可依然冰寒彻骨。
只有真的进到了瑀江深处,你才能明白它温和流淌的表象与潜藏的狂躁奔涌截然不同。
身上的疼痛都在远去,只有越来越深刻的寒冷在侵入骨髓,麻木着长敬的四肢和神经。
他一直竭力让自己不要闭上眼,往上游,往上……
水波荡漾下,他只能看见一团温暖的火焰在远处的小山上燃烧着,那里还有人在等他……
那个女刺客就在他旁边,她的背后中了好几只箭。
只要他一直拉着她,她也就死定了……
但是他不能死……
长敬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攀住水底的卵石,不让自己再被水流不断冲向前。
但手中传来的异样触感,又让他忍不住去看。
这卵石比河水还要冰凉……
定睛一看,这块卵石的表面不知道是因为河水冲刷的缘故还是被人为开凿过,有一块颜色特别黑亮的部分露出来。
是特种矿脉……
不止这一块,还有很多……
从没有人说过特种矿脉是在瑀江水下的,而且看这石头的大小和开采状态显然是被人矿脉位置运输至此处,再投入瑀江隐藏的。
这种矿石不惧水火,长时间放在水下也不会变质,同时也不易被人发现。
但大量矿石的堆积抬高了水位,这才致使河道的曲线看起来如此奇怪。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靠近瑀江,那些黑衣人就忍不住动手的原因。
可是矿石又是从哪里运输过来的呢?
他的头越来越痛……
金瞳灵眸依旧在,他能清晰地感觉自己的每一下心跳,可身体的温度似乎也在随着心跳在胸前的这个“大洞”里流失。
缺氧的窒息感正在不断侵蚀着他最后的神智,双眼也逐渐从清凉转变成了刺痛感,他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他的脚踝处突然传来一阵拉扯感……
……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瑀江似一头沉睡的巨兽,静谧平缓地流动着。
但吴杳的不安感却愈加强烈,她一直在注视着江边的动静,可是有太多灌木在黑夜中阻隔,她始终没有看清长敬所在的位置。
“起风了吧,江边就是这样,风声大,呼呼的,你要是怕,可以离哥哥我近一点。”
吴杳没有心情打趣,她总觉得听到了什么东西极速在空中划过的声音,可再仔细听很快又没有了。
“我下去找下长敬,你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吴杳突然站了起来转身就走,她还是无法忽视心中的直觉,她必须要亲眼看到长敬平安。
“诶,你们都走了,我在这儿干啥啊……真是服了你们了,这一天天的都睡不好觉……等我!”
陆路浇灭了火堆,追着吴杳的身影下了山。
这一夜,注定无法入眠。
……
“你确定李长敬已经死了?”
“属下亲眼看见他和颜阁老一起掉入了瑀江之中,颜阁老还用匕首刺中了他的前胸,他必死无疑。”
“找到尸体了吗?”
“还,还没有……属下带人沿着瑀江下游找了一夜,暂未发现尸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再去找。”
“是!”
“他的同伴呢?”
“还有两个正在瑀江边找李长敬,我们的弟兄一直在后面跟着,是否要动手?”
“先不要,有她在,李长敬如果还活着就一定会去找她,我们就……”
然而,天亮时,黑衣人没有找到长敬,吴杳和陆路也没有。
“长敬这小子跑哪儿去了?难不成扔下我们自己跑了……”
“不可能。”
吴杳眉心紧皱,面露忧色,长敬做事向来稳妥,从不会轻易抛下同伴做无准备的事。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去哪儿找他啊?”
吴杳一直注视着平静无波的江面,许久未语。
“去上京。”
“啥?我们不找长敬了啊?你怎么说走就走啊!”
陆路烦躁地抓了着头发,看看已经果断转身向官道上走去的吴杳,又看看宽阔的江面,一跺脚,还是跟上了吴杳。
“我们要不去最近的围宁等他吧,他不管去哪儿都是要经过那里的。”
吴杳骑上马,奔着高升的红日。
“等待是最没用的做法,既然说好了要去上京,我们就去上京找他。他无论在哪里,最终都会去上京与我们汇合。”
陆路想想也是,万一在围宁错过了,就不知道要错过多长时间和距离了,不如都去目的地。
“驾!”
两人沿着长长的瑀江向东而去,新日撒在江面上,红彤彤的,就像是鲜血的颜色,带给人无尽的忐忑不安。
但对于长敬来说,能再看到这轮红日已经是再幸运不过的事。
他捂着胸口坐起来,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的衣服依旧是湿漉漉的,透着寒气,手脚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但最难受的却还是胸口的伤。
他松开手低头看了一眼,松了一口气。
看来是老天爷还不想这么早收割他的小命,匕首已经被水冲走了,扎的位置离心脏极近,但偏偏就是差了那么一寸,这才让他活着看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伤口不大,但极深,血液在他前胸染出了一个可怖的图案,不知道损了多少元气。若是有人此时见到他,怕不是要以为青天白日里死人诈尸了。
但无论怎么说,他现在还能喘气就不算是最差的境地,而且不知是不是托了瑀江的福,水底的低温替他止了血,现在除了疼就是……疼。
不止是伤口,还有脑袋——缺氧带来的后遗症。
长敬环顾了一周,发现自己应该还是在瑀江附近的长滩上,有农家的炊烟在远处升起,距离不算太远,如果能走过去找到些药草疗伤,他这条命就算是保住了。
长敬深呼吸了一口气,捂着伤口想要站起来,手一撑地这才发现自己左手里还有东西。
低头一看,原来是块石头。
不对,这触感……
长敬把石头翻了过来,看到了那黑漆漆,油亮亮的一面。
是特种矿石。
嘿!没想到,他不仅命大活了下来,竟然还把江底的特种矿石带了上来。
这可是他此行的第一个重大收获啊,不仅能佐证那些黑衣人的罪行,还能帮助它找寻矿脉的位置。
不枉他添这一个洞……
长敬花了很长时间才站起来,附近除了那处炊烟,就只有茂密的森林,他来时的那座小山早就不见了踪影,也找不到具体方位。
当务之急,还是疗伤,等稍微好点了他就要马上赶去找吴杳和陆路,他这一失踪,他们还不知道会不会遇到其他追杀。
如果不出他所料,吴杳应该不会漫无目的地去找他,而是去一处他们都知道的地方汇合。
上京……
长敬脑海中冒出了相同的答案,他艰难地咧开嘴角,相信有离别就会有相逢。
至于昨晚那个女刺客,应该是已经死在瑀江里了吧……
长敬边整理着思路,边往农家走,终于赶在了天黑前摸到了农户的门。
万幸的是,东西两大帝国已经和平共处了近百年,现在也不在战时状态,什么国仇家恨,种族歧视都扯不上,两边的人模样看着也差不太多,这家农户压根没问长敬来处,就收留了他。
长敬幸运的分到了一处床铺,虽然很简陋,但却终于能让他放下戒备,安心养伤。
农户家里只有一对老夫妻,老爷爷以前是个猎人,就守着这片林子打猎,老了就守着一亩三分地种点粮养活自己和老婆子。
他们家的儿子听说是去给一户富贵人家做家丁,后来富人家去了上京做大买卖,他儿子也就跟着去了,两三年才回来一趟。
因为老爷爷从前打猎的时候就时常受伤,家里总是常备着一些治疗外伤的草药,这下全派上用场了。
长敬知足,也不贪心能有什么灵丹妙药让他明天就下地跑,只诚恳地道了谢,在夜晚来临时,为这两夫妻守一夜平安梦境。
不过说来也奇怪,他心态好是没错,可是这伤口也会因为心情好就好得快些吗?
而且不是快了一星半点。
才三四天的功夫,长敬胸前的伤口就已经结了痂,只要不做什么大动作,基本都不疼了。
长敬面上高兴的很,老爷爷老奶奶也放心了许多,连连说要改行去开药铺做郎中了。
但长敬心里却不无疑惑。
他跟着爷爷学了十几年的医理,不说华佗在世,但基本原理都是懂的。他能在江水中泡了一夜,既不发烧,也不溃烂发脓,已经是走了大运了。
可是要说这么快就恢复到看不出受过大伤是决计不可能的,伤筋动骨都要一百天,他这差点就见阎王的一刀会这么简单?
但不管他怎么诧异不解,伤口还是一天一天好起来了,等到第七日的时候,除非脱下衣服摸着新生的伤疤,长敬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心口挨过刀这件事。
老爷爷端着小酒说他是贵人,命硬得很,他笑笑,只礼貌地谢过他们的收留之恩,决定今天就要启程去上京。
老奶奶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了,记性也差,看着长敬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儿子回家,总是拉着长敬的手把他当成亲儿子念叨。
“又要走啦?阿娘给你做的吃食都带上了吗?记得早点回来啊,我和你阿爹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啦!”
长敬默默抓紧了老奶奶枯瘦的双手,想起了爷爷。
“都带上啦,我还会回来看你们的,你们一定要等我。”
老奶奶笑起来,连说了三个好,看得出是真的开心。
老爷爷精神还好,亲自送了长敬到门口。
“年轻人就该出去闯闯,不要管我们这些老骨头。大半年前,我还捡到过一个小子,也像你这般大,受了伤不喊疼,我治好了他,他就去上京了。我听说啊,他现在可混出名头了,连官家都很赏识他呢!
你要是在上京遇到他啊,帮我看看他好不好,他也算我半个儿子……”
长敬顺口应了,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老爷爷自豪地笑起来,“叫重睿!还是我给他取的名儿!”
长敬一愣,“哪个重睿?”
第八十一章:救敌
长敬最后还是先到了围宁,补充物资。
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老爷爷告诉他的故事。
他说他刚捡到重睿的时候,他不爱说话,身上有好几处刀伤和鞭伤,像是牢狱里逃出来的囚犯一般。
但他总觉得重睿并不像坏人,于是就收留了他。
他问重睿叫什么名字,重睿沉默了很久后才说自己没有名字,是个孤儿。
爷爷就又问他是要去哪里,他说自己没有家,也不知道去哪儿,去做什么。
整个人就如同死过一回,对生活毫无期许,也毫无留恋。
爷爷叹了一口气说,那你就当作是老天爷好心,重新给了你一条命,过你想过的日子去吧。
重睿突然抬起头,说也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爷爷笑了,说那你就姓重吧,做个睿智豁达的人,不要再为过去所扰。
重睿点了点头,就这么简单地决定了名字。
后来有一天他身上的伤都好的差不多了,就突然对爷爷说,他想去上京,他想看看凭自己的努力能做到什么地步。
于是他就走了,就像来时那样孑然一身。
长敬听完这个故事就想到了一个人。
但目前两人唯一的相似之处只有身世,长敬还不能妄下定论,只有到了上京见到真人再说了。
此时离他那晚离开吴杳陆路二人,已是过了十天有余,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吴杳他们很可能已经到了中部地区,再有半旬大概就能到上京了。
他必须加快脚步赶上才行。
结果长敬刚买好马,还没出围宁城,就又遇到了熟人。
还是个不打不相识的老熟人,而且长敬还以为她早就已经死了……
围宁不大,靠近图拉山脉,有许多“靠山吃山”的人,到坊间收点过路费,捡点小便宜都是常有的事。
要是懂行的人,可能一看围宁街上的乞丐,就知道他是真乞,还是某个山寨里派出来装可怜骗钱的假乞丐。
而这些乞丐很多就是他们通过各种手段坑蒙拐骗来的老弱病残,棍棒教育一顿,就可以为他们所用了。
眼前一个穿着东文帝国传统服饰的老头就正带着一个打手,用一辆破板车拉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从长敬面前经过。
本来看那个走路趾高气昂,腰间挂着一个烟袋的老烟枪走过时,长敬并没有在意,但看到那一身黑衣的女子时他却突然停了脚步。
躺在车上的女人没有黑巾蒙面,脸色惨白,毫无血色,身上的衣服还破了多处,显然是受了外伤,失血过多导致的昏迷。
而无论是那个带路的老头还是拉车的打手都一点没有照顾病人的自觉,一眼就能看出这姑娘的命在他们眼里并不重要。
如果是陌生人,长敬或许还不会多管闲事,但如果是她,他还真不能狠下心装作没看见。
虽然她曾几次三番地要置他于死地,但她也不过听从上头的命令罢了,说到底还是同僚一场……
“这位爷慢步!”
长敬叹了一口气,出声拦住了那个老头。
老头颇凶,“做甚!”
长敬打着笑脸,“敢问这位姑娘可是你们的家眷?”
“用你管?!滚开,别碍路!”
老头一摆烟枪就想推开长敬,长敬不动声色地让开身。
老头推了个空,差点扑棱出去。
“嘿!你还不识相,讨打呢!”
老头使了个眼色,后边的打手就自觉撸起袖子,准备干架了。
长敬却还是笑眯眯的,“我看您大约也是做生意的,不如我们做个买卖。
我出三个银子把这姑娘买下了,您看成不成?”
老头拉住了打手,上上下下地打量长敬,也挂起笑来,“小子,三两买牲口都不够,你还想买个大姑娘?”
长敬也坦然让他看,手往兜里一伸,掏出三个元宝样式的纹银来。
“不是三两碎银子,而是这个。”
老头的眼睛瞬间瞪大了,烟枪子都差点脱手,手干脆就伸了上来。
“成交成交,卖你了!不退不换啊!”
长敬就像是地主家人傻钱多的大儿子,交了钱,买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老头摸着三锭银子,屁颠屁颠地走了,他就用新买的马拉着板车将人带出了围宁城。
至于那钱,他是一点也不心疼的。
应该说,还有些畅快。
因为,那个老头很快就会发现放进钱袋子里的银子莫名其妙地不见了,或许以为丢路上了,或是糟了同行黑手,还或许会怪到他那个打手身上。
反正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猜到这不过是幻梦罢了。
惩恶扬善,不算是违背织梦渊的盟誓吧?
走了有一会儿了,长敬才回头开始“收拾”他的“敌人”——也就是将那个用匕首给他心口开了一刀还把他逼到跳江的女人。
她大约也是被江水冲上了岸,只是运气没他好,没能自己醒过来不说,还被人捡了“尸”,堂堂织梦渊织者变成被拐卖的失踪人口。
她的鞭子也不在身边,十有八九是掉在瑀江里了。
长敬先是查看了她背后的伤势,他记得她应该是背部中箭落得水。
果然,后背有三处明显箭伤,箭头都已经被拔出了,只粗糙地绑着几块破布,可能是捡她的老头为了防止她死在半路上,就给她胡乱包扎了一下。
但因为治疗不及时,又在水里泡了许久,伤口已经全部发炎溃烂,发起了高烧,恐怕再丢着不管,用不了几个时辰就可以去见阎王了。
长敬把她带到了一片小树林,连人带车藏了进去,然后就放心地去找疗伤的草药了。
什么消炎止痛丹,去腐生肌膏是不可能有了,普通的野外山林里能找到一些清热解毒,可以止血的草药就不错了。
等长敬绕着小树林找了一圈再回到板车边的时候,这个女刺客差不多只剩下一口气了。
长敬抱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想法,把能用的药全给她用上了,好在没白用,第二天一早她竟然就转醒了。
“你醒啦?”
“……你居然没死?”
“我要是死了,你现在也死了,我们还是会在地府相见。”
“……这是哪里?”
“人间。”
“咳咳……”
长敬见她说话嘶哑得不行,便好心递水给她,结果人家根本不接,他就自己喝。
“……喂我。”
“咳咳……”
这回轮到长敬猛咳,什么世道啊,仇家相见分外照顾?
长敬拿着水囊,蹲到了她旁边,“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要喝水。”
“先说名字。”
“……颜悦。”
颜悦忍着背后伤口的疼痛,也忍着一刀杀死眼前这个人的冲动,决定先等伤好一些,再提着长敬的人头回去交工。
长敬从颜悦咬牙切齿的表情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但还是满不在意地喂她喝了水,又将她翻过身去,看背后的伤口。
“我再去给你找点药,待会儿换了药你就自生自灭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不准走!”
“我想走,你拦得住?”
“……现在是不行,但你若是走了,等我一恢复,我马上就会去杀你!”
“我不走,你就不杀我了?”
“……杀。”
“那我留这干嘛,等死?早死早超生?”
“……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长敬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分明连手都抬不起来,却还是装得跟天下第一高手似的。
他干脆在地上坐了下来,毫不避讳地盯着颜悦看。
“你干什么……”
“你怕我干什么?你现在就跟叫花子差不多,我还不至于欺负弱小。”
是个姑娘,就没有不在意外貌的,颜悦也不例外,她也知道自己死里逃生,定然十分狼狈,但是被人亲口指出来,就如同当面侮辱她一般。
而且还是被应该斩于刀下的敌人说自己弱小无能……
“我说,要不我们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我帮你疗伤,你告诉我你们组织的信息?”
“哼……”
长敬看颜悦一脸不屑也没有生气,反倒兴致更大。
“看来你对上面的人很忠心嘛,而且你每次来杀我,都是领头的那个,想必也是有一定地位的,那你知道的信息肯定也不少……”
“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告诉你!”
长敬心里憋着笑,感觉这画面好像话本说的刑讯逼供,宁死不屈的俘虏,利诱相逼的反派。
“那你想不想知道,我宁死也不会说的秘密?”
“……”
颜悦愣住了,似乎没想到长敬会这么回答,而且竟然被他说的还有点心动……
主上吩咐给她的命令是必须杀死李长敬,避免他将他们的秘密透露出去,可是对于她的层级来说,她只需要去执行任务,不需要了解李长敬究竟知道了组织的什么秘密。
在她眼里,长敬就是一个有些小聪明,还有些身手的普通人,如果她可以使用控梦术的话,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斩杀。
但他却知道连她都不知道的秘密……
“你想要知道什么?”
颜悦动摇了,她也知道长敬必然不会平白跟她交换信息。但只要她随便说一些无关痛痒的事应付一下,或许她就能知道更多……
长敬忽然靠近颜悦的脸,笑得人畜无害:“想知道您今年贵庚?”
“……你找死……”
颜悦当即板下脸来,反复靠眼神就能杀死长敬。
居然耍我……
其实颜悦看起来并不老,最多不过二十七八,也称得上是标致,发起火来还别有风味。
但长敬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他看的,是颜悦的心理状态。
一个人,只要对某件事有了期望值,就不难攻破。
长敬收了笑,眉心微皱,神情肃穆:“刚才是开玩笑的,现在是认真的。我想问你,你收到的任务命令里,有没有我的同伴。”
颜悦本想随口胡诌的答案突然有些说不出口……
长敬看她的眼神,仿佛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
而且她能猜到那个人是谁。
颜悦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没有。”
长敬的表情明显一松,他来的路上虽然一直是在往好的方向想,希望可以在上京与吴杳和陆路汇合。但如果他带着颜悦掉落瑀江后,背后的异端势力决心要斩草除根,将吴杳和陆路也彻底消灭的话……
颜悦看着长敬,露出嘲讽的讥笑,“怎么,你自身都难保的时候,还想着别人是死是活啊?我还以为你会把握机会问问到底是谁想杀你呢。”
长敬一点都没有被看穿的尴尬,反倒心情很好地笑起来。
“因为,我知道是谁想杀我。”
颜悦一凛,眼神骤冷,仿佛竖起全身防备。
第八十二章:交换
“你什么意思?”
长敬摊手,“就是字面意思。”
颜悦瞬间冷静了下来,开始仔细思考眼前的局面。
“我已经告诉你想知道的了,那现在该我问了。”
长敬一脸诧异,“我有说过,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吗?”
“你!”
颜悦怒气狂飙,暗道:老娘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给阴了!
长敬摆出好男不跟女斗的神色道:“既然你这么想跟我做交易的话,那我就勉为其难满足你吧。”
他说着还退后了一步,脱离颜悦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和他同归于尽的攻击范围,他可不能在第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这次换你先问怎么样?这样你就吃不了亏了,你看我多为你着想……”
颜悦咬牙忍下心中火气,用理智思考该如何扳回一局。
结果他还没开口,又听长敬道:“当然,为了避免我吃亏,你待会儿回答我的时候也请摸着你的良心,秉持着天道正义如实陈述,否则……”
长敬顿了下,依旧挂着笑,可那眼神却刹那零下,如冰刀般悬在颜悦的脸上。
“要是让我发现你骗我,我定会让你后悔没有死在瑀江里。”
颜悦突然觉得长敬真的不如她原来以为的那么简单,至少这变脸的速度就不太正常……
她也认真道:“好,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也别想骗我,我比你想象的,要更了解你一点。”
长敬无所谓地一扬眉,开始自我介绍。
“你是东文人,而我是西岩人,我从小长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城,叫作温江城。”
“我没有父母,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只知道从我有意识开始,就是一直跟着爷爷生活。爷爷有一家开了百年的药铺,虽然自从你们织梦渊入世之后,我们药铺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但好歹我们还能养活自己,不算太惨。”
长敬说的情真意切,望向远处时的眼神充满了怀念,但如果吴杳在这里就一定会听出长敬藏在话里的小心机。
他赌了一把,赌颜悦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他和黄老的关系。
“后来有一天,温江城发生了一件大事,枕月舍的储梦石被自己的内鬼联合外人劫走了。织梦渊和枕月舍都派人出来抓鬼,而那个内鬼和他的同伙却窝里反了,都想要私吞那些储梦石。”
“结果,那个同伙就杀了内鬼,并且把储梦石都运到了后山脚下,就是我爷爷的药铺附近,以为这里足够隐蔽。”
“但是没想到,他的所作所为都被我爷爷看到了。于是,他就放火烧了我们家的药铺,想要杀人灭口……”
“等我赶回家的时候,看到了枕月舍的舍老在与那个同伙争斗,尽管他最后杀死了罪魁祸首,可我爷爷却死在了火场里,再也回不来了。”
颜悦看到,长敬的眼眶里似乎出现了水光,可一眨眼就又为什么都没有了,仿佛只是她的一个错觉。
“我想要替我爷爷报仇,想要找出主导这件事的所有内鬼,所以我顺着线索来到了东文。结果就被你上头盯上了,想也把我杀了了事。”
长敬转回头看着颜悦,不无嘲讽。
颜悦沉默了很久,不知该说什么。
她能看出长敬所言并非杜撰,他所说的话里有他真实经历过的事和真情流露。
而且主上和枕月舍有联系她是知道的,有舍老参与其中也正常……没想到原来长敬只是他们计划中被无辜伤及,想要为亲人找寻真相的普通人。
那她这么穷追不舍的追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只是为了扫清所有阻碍他们实现伟大理想的障碍吗?
可是这些人又做错了什么呢……
长敬看着颜悦沉思纠结的模样,默默收回了脸上外露的情绪。
点到为止,再多就过了。
他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和盘托出自己的所有想法,只有真假掺半的讲述最能迷惑人。
他确实是想为爷爷的死找到真相,但他却不是为了报仇。
爷爷不希望他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迷失了自我,成为别人利用的工具。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能让他的故事不在别人身上重演。
他守护不了天下人,但他想保护自己身边的人。
“我回答完了,该你了。”
颜悦抬眼看他,收敛思绪。
“你问吧。”
“东文帝国枕月舍贮藏储梦石的位置。”
颜悦以为长敬会问她组织里的内鬼名单,或是下一步行动计划之类的核心信息,却没想到他会问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难道是因为他不仅已经知道了想杀他的人是谁,还知道了更为机密的信息……
长敬此时还真有些忐忑,不是怕颜悦不告诉她,而是怕颜悦看出他其实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高深。
他当然不知道幕后主使是啊,要是知道还在这跟她磨蹭什么,直接杀去他们老窝了。
但他如果不装出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就没办法骗到他想要知道的内容了。
没错,他真正要套的,不是内鬼事件,而是黄老安排给他们的唯一任务,找出特种矿脉位置。
根据他现在的猜测和了解,特种矿脉之于东文帝国,就如同枕月舍掌握所有储梦石一样,那必然需要一个极为隐蔽,大肆开采和囤积又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地方。
这样地方不会太多,甚至很可能就在同一个位置……
这也就能解释祁珩所说,枕月舍以及织梦渊与皇室的利益关联远比表面上要紧密的原因。
皇室能为他们打掩护,而枕月舍和织梦渊也能为皇室带来政治上的利益。
但他不能直接问特种矿脉,他必须迂回一步,他相信颜悦必定会联系他之前所说的那个故事,以为他的目标其实是枕月舍。
颜悦果然犹豫了,犹豫意味着她在考量能不能说,而不是如何骗过长敬。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继续采药为我疗伤。”
长敬爽快答应,“好!不过我先声明,我不能一直留在这里,我要去上京,你只能跟着我走,等到你自己觉得伤好地差不多了,再随你自己去哪里。”
颜悦讥笑道:“去上京找你的朋友吧?不怕我在路上就把你杀了?”
长敬抱着双臂看她,“别太有自信,谁杀谁还不一定呢,你只有一个人,也没有鞭子在手,想杀我可不容易。”
颜悦哼了一声,自然知道这一路不会轻松,没回话,算是答应了。
“据我所知,枕月舍在陵州和宿州各有一处贮藏地,究竟哪个更大我就不知道了,这不是我该管的。”
长敬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基本肯定了这个答案的可信度。
陵州在上京以西,夹在边境线和都城中间,而宿州则在更南端的图拉山脉尽头,与温江城的下游接壤。
如果他先去上京找吴杳和陆路,再去这两个地方倒也顺路,如果一切行进顺利的话,他们还可以从南边回西岩帝国,正好回温江城看看。
长敬点点头,默默地站起身,往小树林深处走。
“喂!你干什么去!”
“找草药啊,你不是要换药吗?”
颜悦还以为长敬过河拆桥,从她嘴里套出答案后就想丢下她开溜,结果原来是给她找疗伤的草药。
她在心里默道:这次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就让你再多活几天吧……等她痊愈了,定然还是要杀他的……
长敬可没再管颜悦的小心思,他只想尽快处理好手头上的事,找到吴杳,然后再一起出发去找矿脉,最好能在来年盛夏前回到故乡。
找到草药后,也没有发生什么男女有别的尴尬景象。
因为长敬根本就没打算怜香惜玉……
他只将颜悦翻成侧卧的样子,面朝大树,露出满是破洞的衣服,就着破洞的位置上药,也省了脱衣服的尴尬。
至于颜悦怎么想的,他就不知道了,他也不关心,毕竟他也不是西天佛祖,奔着普度众生来的,能救一个时刻想着要杀他的人已是仁至义尽。
只要她恢复到能承受路途奔波的程度就可以。
但超出长敬预料的是,颜悦虽然伤势反复,恢复的很慢也很痛苦,但她总是一声不吭地忍耐着,在长敬将她搬上板车,骑着马拖行的时候也没有任何怨言。
她只仰面望着头顶的太阳,安安静静地任长敬带她离开熟悉的环境,来到一个个陌生的州郡。
为了避免路人看见她虚幻的面容,也因为身为织者多年的习惯,她让长敬给她找了一条纱巾遮面。
他们到达最近的州郡时,长敬带她去看了郎中,开了新的药方和药膏带上路。
好在现在是冬季,伤口在低温环境下没有恶化地太快,颜悦至少保住了一条命,在郎中的手下去了腐肉后伤势便明显好转了。
长敬会每天按时给她更换背上的纱布,在她还不能自如行动的时候,也会给她喂些汤水,但却没有掺杂任何其他情愫。
颜悦看的出来,总是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姑娘,定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除此以外的任何人都不能走进他的内心。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俩还大半夜的共处一室,要不是他们突然杀进来……
长敬问他的第一个问题也是她的生死。
谁都能看出来她于他而言的重要性,但情绪外露意味着别人可以轻易抓住你的弱点。
如果她先抓住那个女子,再来要挟他跟她回去复命,是不是就能完成任务了……
她每天都如此想着,却一直没有下手。
很快,他们就到了上京城外。
是时候了。
第八十三章:娶亲
上京的地理位置比京都还要好些,这里没有能把人脸都刮疼的烈风,也没有和人齐膝高的积雪,有的只是和风细雨,或是温暖日光。
但相同的是无处不在的繁华。
上京的城墙与陛下的黄金殿隔的很远,中心有十八出十八进的坊市,将整座城池连通成一个构造精细的蜂巢,高高低低的望楼和民宿连成片片宫格,错落有致,若是从高处望下去,别有一番江东风味。
瑀江就沿着这个蜂巢的轮廓从外围流过,保证了城内的水源充足,同时也形成了天然的护城河,制敌御敌。
总体来说,这座千年古城的底蕴比西岩京都更深,光是那些古朴精致的建筑就让人目不暇接,更别说走在街巷里的人群了。
这里有像长敬这样穿着朴素,从面目上看不出差别的西岩人。
也有高鼻子大眼,手脚上都挂着铃铛的西域人,或是大冬天里打着赤膊,露着奇异图腾文身的北胡。
但更多的还是穿着繁复锦衣,披着雪白貂毛披肩的东文人。
长敬在颜悦的伤势好转后,就开始了不分昼夜的赶路,整日里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望着上京的方向沉思,原本白白净净的小生模样也硬生生地熬成了不修边幅的落魄子。
颜悦此时已经不需要再每日躺在板车上了,行动也变得方便了很多,至少不需要长敬再来喂饭喂水。
但或许是因为她背后的伤拖延地太久,又伤到了肺腑,愈合较慢,不止是会留疤,而且还有些反复发炎溃烂的情况出现,时而还会带起烧热干咳,整个人就显得病恹恹的,全然没有了挥舞着鞭子打人时的气势。
这么一对比,长敬对自己超强的恢复速度更诧异了。
明明他也是在水里泡了一整夜,而且还是伤在心口这么危险的位置,却只用了七天就基本痊愈,也没留下一点后遗症。
难道是他又有什么潜能被激发了?
而且最让长敬感到诧异的是,这赶路的一个月以来,颜悦都没有表现出对他的杀意,平静疏离地仿佛只是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
他最初还会时刻保持戒备,谨防她背地里给他来一刀,但过了半月有余的时间她还没有任何要动手的迹象,他干脆也就不防了。
反正凭他的金瞳灵眸,也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危机。
然后他们就无风无波地过了一个月。
直到他们抵达上京这一天,颜悦才跳下板车说了句奇奇怪怪的话。
“就到这吧,今晚小心。”
说完,她就和长敬背道而驰了,没说要去哪儿,也没说晚上为什么要小心。
但很快长敬就反应过来,颜悦应该是用特殊的方式偷偷给他们自己的人传递了消息并得知了今晚会有行动。
至于她为什么没有等到晚上再和他们的人来个里应外合,反倒提前告知他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颜悦提前走了也好,他不用再考虑怎么一边防备她,一边去找吴杳。
但是偌大的一个上京,他想要找到吴杳和陆路还真没那么容易,暂且不说他们是不是也已经到了上京,就算到了,也总不可能每天十二个时辰地杵在城门边上等他。
更何况,上京还有东南西北四座城门……
但好在长敬一进入上京,就觉得松了一口气,连日来的疲劳和不安都在这一刻缓和下来,仿佛是已经回到了归处,家人就在这里,只需要他前来相见了。
就在长敬下了马,准备步行前往各大客栈碰运气的时候,前方的坊市里就传来震天响的鞭炮声和人群的欢呼声。
长敬秉持着但凡有热闹必定有事端的铁律,也凑到了人群中。
只见宽敞的可以并行两辆马车的大道上挤满了人,而在大道中央,正有一人骑着高头骏马,着金冠,身穿大红色的锦袍,配着一把金光闪闪的宝剑,满面春光的游街。
在他身后则是一辆又一辆载满了礼箱的马车,最前头还有个大老爷喜气洋洋地从车厢里探出头朝围观群众挥手,就差撒银子以示得意和财富了。
长敬看着马上那人登时就觉得分外熟悉,但仔细一看又觉得与记忆中的那人有许多不同之处。
这人看起来不过是二十五六的年纪,正是建功立业,意气风发的好时候,且那唇红齿白,剑眉星目,蓄着美须的模样,还颇为英俊。
只是也不知他经历过什么,白净的脸上平白多了一道可怖的刀疤,在儒气的面目上添了一分戾气,令人很容易就能联想到他怒发冲冠,举剑杀敌的英勇模样。
真是既有学士的相貌,又有武将的气概,让场下许多待字闺中的姑娘羞红了脸。
但这样的他与长敬所识相差甚远。
长敬为了确认他的身份,便捡了身旁一位正热闹起哄的兄台问询。
“诶小哥,你知道这是谁家娶亲吗,这么气派。”
那小哥一副“哪来的这么没见识的人”的表情,先上下打量了下长敬才道:
“这人你都不认识,你头天来东文啊?”
“他可是现在全东文最传奇的人物,无父无母,白手起家,殿前面圣时连陛下都赞不绝口的百宝智囊啊!”
“这不,陛下今天正式颁旨赐婚,要把他最疼爱的小公主指给他啦!”
“人生巅峰不过如此,简直就是全天下草根崇拜模仿的对象啊!”
长敬望着马上那人,赞同地点点了头,已有了答案。
“原来他就是重睿。”
“诶你知道他名字啊,那你还问我做什么,有病!”
那小哥鄙夷地作了结尾,转脸就兴奋地跟着围观群众的大部队继续观摩草根偶像去了。
如果他没有猜错,眼前这人很可能就是黄老的养子,方航。
先前他在围宁城外的农户家里养伤时,听那老爷爷的讲述,就觉得这身世背景与方航颇像。
但天下孤儿几何,仅凭这一点他尚且无法确定。
然而今天见到了真人,他几乎就可以拍板确定这人就是方航无疑。
即使他们的气质、面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会变的。
从前的方航在虚魔幻境里,在黄老面前总是低着头卑躬屈膝,可他的眼里有着不甘平凡的野心和睿智。
如今的他,找到了大施拳脚的地方,也找到了赏识他才能的伯乐,眼中的野心更甚,还多了几分志得意满。
他变了很多,但不能改变他就是方航的事实。
他乡遇故知,本该是缘分,可长敬此时却有些犹豫。
方航好不容易才逃离了以前的身份,离开所有认识他的人,来到了全然陌生的东文帝国,他真的会想要看到他们这些人,然后让他回想起以前无能无用的自己吗?
但他没想到,正当他犹豫的时候,却另有两人出现在了人群的另一端,指着方航大声叫唤起来。
“那就是我后爹!”
人群顿时一阵轰动。
当朝准驸马未婚先做爹?私生子?而且还是这么巨大……一个儿子。
长敬听到声音,立即就找到了说话的那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陆路!
吴杳此时与长敬是一模一样的表情。
对陆路所言的震惊以及,久别重逢的喜悦。
长敬终于穿过重重人群,来到了吴杳和陆路身旁。
“诶长敬,你终于出现了!快看,那就是我爹!我娘给我看过画像!”
长敬在摩肩擦踵的人群底下,握住了吴杳的手,脸上的笑意直达心底。
吴杳已经在上京找了他整整十天,她几乎都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
但是如今,也是信任,让他们两人平安无事地再相逢。
长敬半晌才想起问兴奋的陆路,“重睿是你后爹??”
陆路:“什么啊,那个重睿看着还没我大呢!我是说那个坐在后边儿马车里的!”
原来如此。
“切!”
但还没等长敬作出什么回答呢,身旁听到陆路前言后语的一个路人就率先表示了嫌弃。
陆路不乐意了,“干啥!羡慕嫉妒恨啊!”
那人也不是个直性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那人是重睿的义父,手把手资助人家干出一番事业,送到陛下跟前的,你要是他儿子,驸马不就是你兄弟?你还想捡这便宜,一步登天?”
“想做皇亲国戚的人都排出瑀江头了,你算哪个葱?”
陆路急了,“那人真是我爹,你爱信不信!驸马又怎么了,不是说他白手起家吗,有本事就别靠我爹啊!”
长敬见这两人大有干架的趋势,赶紧拉开陆路,低声道:
“我们先走,稍后再登门认爹。”
陆路也知道长敬和吴杳总是低调行事,不喜欢抛头露面,便强咽下了这口气,朝那人重重地哼了一声,就跟着长敬走了。
而就在他们身后,骏马上的重睿却将目光落在了长敬三人离去的方向,眼神渐冷。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的身世藏得了一时,却藏不了一世。
这是他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
第八十四章:有客
这厢,长敬三人回到了吴杳和陆路在上京的落脚处。
有陆路在,自然是少不了一顿唠。
但长敬怕吴杳担心,就只简单解释了那天晚上下山之后在瑀江边遇到黑衣人伏击的事。
没说自己差点死在瑀江,也没说自己心口那一刀。
但他对颜悦的事没有隐瞒。
吴杳听到长敬说,他救了擅使长鞭的颜悦后,眉心微微一皱。
倒不是她吃醋,而是她在疑惑,为何颜悦在伤势好转后,有这么多机会却没有下手攻击长敬,反而在临走前还提醒了长敬今晚小心。
陆路:“可能是她发现自己打不过长敬?还是她在耍诈,放烟雾弹迷惑我们?”
长敬却是不赞同,“我相信颜悦所说,今晚很可能会有一场针对我们的行动。”
见吴杳有些不解,他又解释道:“我现在不仅能感受一切潜藏危机的到来,而且别人一旦对我起了杀心,我都能在第一时间发觉。但在这一个月里,我从未在在她身上感知到这一点,说明她确实不想杀我了。”
陆路:“咋的,这姑娘喜欢上你了啊?”
长敬一噎,他竟然忽略了这个可能。
“嗯……我觉得可能是她开始怀疑自己所做这一切的初衷。”
吴杳:“你是说,在经过你的一番问询后,使她对自己上司产生了质疑?”
“没错,我猜测她上头那个人并没有对她说实话,而是以其他冠冕堂皇的理由欺骗诱使手下为他做事。”
陆路:“挑拨离间?”
长敬神秘一笑,“釜底抽薪。”
吴杳:“那我们今晚要怎么做?”
长敬施施然地在客栈房间里的太师椅上坐下道:“什么都不用做,有客自远方来,岂能不好好招呼一番?”
“说得好!”
吴杳和陆路同时望向门口处,这话不是他们说的。
而是门外的“客人”。
吴杳进入一级戒备状态,左手已经负在了身后,看向长敬准备迎战。
长敬却是摇了摇头,朝吴杳和陆路比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然后自己高声道:
“请进。”
门外那人似乎十分有礼,长敬他们没发话,他就自觉地站在门口等待。
等听到了长敬拍板,这才缓缓推开房门。
此时尚未入夜,来人自然不会是那伙黑衣人。
而是一刻钟前才刚刚见过的,重睿。
或者说是方航。
“好久不见。”
长敬猜到了方航会来,却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地承认自己的身份。
他站起身,走上前,认真地看着方航道:“好久不见,重睿。”
重睿笑了,似乎是很满意长敬的反应。
吴杳自然也是认得他的,但她此时聪明地没有开口。
但陆路却是今日才真正认识这号人物。
“你就是那个要娶公主,做驸马的重睿!幸会幸会,我是陆路,你义父就是我后爹,我娘说我命里也有公主,说不准以后咱俩不仅是兄弟,还是连襟呢!”
重睿也是个反应快的,陆路上来就是一通认亲,他居然也跟上了节奏。
“那敢情好啊,亲上加亲,我最喜欢了!我看陆兄应当比我大几岁,不如我就叫你陆大哥了?”
陆路一拍掌,脸上露出狂喜:“好!我定要告诉我娘,我不仅找到了后爹,还认了个驸马爷做弟弟,就算我自己娶不着公主,也有一个公主弟妹了!”
重睿对此一点也不反感,两个自来熟的人一拍即合,长敬和吴杳反倒是冷落在了一旁。
陆路拜完把子又回过味来,疑问道:“不过,你怎么会认识长敬和杳妹子呢?”
重睿一点没带尴尬的,直言道:“我以前走南闯北地过日子,有幸在西岩结实了长敬小兄弟和……杳妹子!”
他也猜到了长敬和吴杳定然是隐瞒了身份,装作兄妹出行,他也没理由拆台。
不过,他倒是对他俩怎么认识的陆路颇感好奇,他虽然自己不是织者,可他也看出了陆路只是一个普通人,就是块头大些。
陆路对重睿简直是相见恨晚,拍着长敬肩膀道:“巧了!我也是在外闯荡的时候遇到了长敬兄妹俩,他们还有一个妹子,叫大宝,留在西岩等我们呢!”
重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知道长敬和吴杳此行必是有任务在身,否则怎么会无故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还一路上“沾亲带故”的,恐怕不仅是为了助人为乐,还为了掩饰身份。
而且,这任务恐怕还是黄老安排的。
毕竟他离开京都的时候,黄老刚认下长敬为徒,这大半年过去了,他出来历练历练也是应当。
长敬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目前的人脉关系和处境都摆在了重睿眼前,甚至还主动拉重睿在桌前坐下,一副要交心深谈的模样。
重睿没带人,只是换下了那身大红色的锦袍,着了普通衣袍来见他,也算是低调行事。
巧在吴杳和陆路找的这处客栈,虽然位置隐蔽,但却是他名下产业之一,这也是他为什么能这么快找上门的原因。
吴杳给陆路和重睿分别倒了水,面上没泄露一丝情绪,似乎只不过家里来了一个丈夫的好友,拉拉家常,她则扮演沉默的倾听者。
长敬见重睿接过热水喝了,才道:“其实这次重兄真是来的巧了,我也正想去找你的。”
重睿扬眉打趣道:“哦?莫不是听说我好事将近,来投靠我的?”
长敬摆摆手,“算不上投靠,只不过是想请重兄帮个小忙。”
比厚脸皮,一年前他可能还比不过,反倒可能被重睿绕进圈子里,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为达目的,不说不择手段,但能做的,他都会尽力去做。
重睿这条线,是他目前最有希望的一条。
如果他没猜错,征兵令和矿脉的事应该都有他一份。
不是被称作陛下的百宝智囊吗,出谋划策该是他的长处。
重睿放下茶盏道:“既然你都开口了,我自然是有求必应,也不枉交情一场。”
他这是在说,他看在黄老的面子上。
毕竟,他们并没有什么私交。
长敬了然,但他还是开口了,“我想请重兄帮我找一条矿脉。”
此言一出,吴杳、陆路、重睿三人齐齐地将目光看向了长敬。
陆路是第一次听说矿脉的事,心道原来长敬和吴杳是为了劳什子矿脉才来东文的,他一直知道他们别有目的,却没想到会是这个,想来那伙追杀他们的黑衣人也与此有关了。
吴杳和重睿则是没想到长敬会当着陆路的面将此事说了出来。
重睿更没想到长敬会对他如此坦诚。
照理来说,他还在黄老的虚魔幻境里做事时,也从未真正得到黄老的信任,但凡涉及织梦渊机密事项的,他都会自觉回避。
黄老交给长敬和吴杳的任务想必也属于不能轻易向外人道也的层级,可他却在今天轻而易举地告诉了两个外人。
吴杳只看了长敬一眼,就默默收回了视线,握着自己的茶盏暖手,她始终相信长敬做的每件事都有他的原因。
“不瞒你说,我是想做点矿脉生意,但你知道这玩意儿无论是在东边还是西边都是一直掌握在皇室手里的,更不用说连皇帝都没机会接触的储梦石……”
重睿重新挂上了玩世不恭的笑意,有些明白长敬的意图了。
做生意是假,找矿脉是真。
“这事儿,我恐怕做不到。”
明人不说暗话,他也很直接,他才刚搭上象征最高统治权力的位子,怎么可能把自己陷进去。
长敬亲自拿过茶壶,给重睿续了热茶。
“重兄不必这么着急地回绝我,其实这事儿,咱们四个人都是双赢。”
陆路一听还有自己一份,立即打消了要装聋作哑,明哲保身的想法。
“我们也算是知根知底的人了……”
重睿一笑差点没被茶水烫着,别以为他看不出长敬对陆路的防备,说话留半截,还半真半假的这算是哪门子的知根知底。
长敬继续道:“兄弟呢,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近日发现了一件事,想必你们也都有兴趣。”
重睿配合地接茬:“什么事?”
长敬将手探近前襟,取出一块包裹着纱巾的物件来,摆在了四人面前的桌上。
“我发现最近枕月舍出了内鬼,后院着火,泄露了一批储梦石原石的踪迹,我们若是把握住这个机会……”
“重兄你可以将它作为迈入圣殿的敲门砖,而我们三个则是可以做一笔合法的买卖,赚个跑腿费,谁也亏不着。”
重睿双手抱胸地靠在椅背上,神色玩味。
陆路比较直接,想到什么说什么:“长敬,这不合适吧,私售储梦石是非法的,我们不是在彭丁堡……”
长敬伸手打开纱巾的动作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制止私售储梦石的行为。一个组织没了监督,就容易做些灯下黑的事,最后损害的不仅是百姓的利益,还有皇权的稳固……你说是不是,重兄?”
四个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桌上那块只有巴掌大的黑色石块上。
吴杳讶然地收紧了手心,重睿则是紧紧盯着它,眼神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了藏在心底的野心。
是储梦石!
不,是特种矿石!
第八十五章:伏击
重睿没想到长敬手里会有储梦石原石,而吴杳则是没想到长敬已经找到了特种矿石。
四人所见并不相同。
吴杳很快反应过来,这石头上有细微的梦元之力波动,也就是说眼前有幻象存在——假的是储梦石。
没错,长敬摆在大家眼前的正是他在瑀江河底找到的那块特种矿石。
而且他还特意“加工”了一下,让两个“外行”只看到了他想要他们看到的东西。
他相信重睿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们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为东文陛下跑一趟腿,找到枕月舍泄露出来的那条矿脉位置,再作为一个谈判筹码告诉皇帝陛下,不仅能让重睿在陛下面前多立一功,还帮了枕月舍抓内鬼,名利皆得。
再者,长敬嘴上说要跑腿费,但他哪需要这些钱财,他的目的只有完成任务。
如此一来,不是互利双赢是什么?
而且如此做,除了路上可能遭到内鬼追杀外,几乎是百利而无一害,更不会伤及重睿在上京积累下的人脉和前途。
“好!这个忙我帮了!”
重睿不是织者,没有什么天道正义的包袱,他只是个生意人,对他有利的事他就会去做。
他狡黠地看着长敬,一个好字就已经告诉了长敬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他果然知道矿脉在哪里。
那么,征兵令的事也就与他脱不了干系了。
陆路是有热闹必凑,有便宜必占,重睿都答应了他还能有什么不好答应的,当即就是一拍桌子应和起来。
长敬满意地收起了那块矿石。
不防重睿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止住了他的动作。
“这其实不止是我帮你这么简单,而是一场有风险的投资,我需要知道你这个信息来源靠谱不。”
长敬了然,他这是在问他手里的储梦石来自于哪里。
长敬稍一用力就收回了手,重睿并没有真拦他。
“我在来的路上,曾经遇到过一家农户,只有一对老夫妻住着。老爷爷以前是个猎户,唯一的儿子来了上京给富人家做家丁,他们还曾在大半年前收留过一个男子,还送了他一个名字,你知道是谁吗?”
重睿先是愣了下,微微惊诧,但随即又掩饰了下来。
“这故事一点也不新鲜,东西边境多的是流浪漂泊之人。”
“你怎么知道是在边境?”
重睿噎了一下,但长敬也不是真的要他难堪,故而立即又自说自话道:“不过,我确实是在边境偶然获得的这块矿石,而且我还得到了一个消息,枕月舍贮存储梦石原石的位置有两处。”
“一是陵州,二是宿州,我们不着急,就慢慢找好了。”
长敬说的轻巧,重睿却是明白过来自己上了贼船了。
长敬这厮根本没有矿石所在的确切位置和线索,全他丫的想靠他开路!
而且还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猎户一家的事,将他拿捏地死死的。
他什么时候这么阴险了……
重睿面上笑嘻嘻,心里咬牙切齿。
但他已经拍板了,现在反悔也……不是来不及,但相比较被追杀的风险来说,还是可期待利益更大些。
这件事如果做成了,或许比娶一个公主还有用。
这么一想,他也就想开了,主动伸手和长敬交握。
但就在长敬握住他右手的瞬间,他的眼神顿时狠厉了下来!
金瞳灵眸根本无法掩饰地暴露在了重睿面前。
长敬手上猛地一用力,就将重睿隔着圆桌拉向自己。
重睿根本没有抵挡的机会,而且他能感觉到,长敬的敌意不是针对自己。
最关键的是也别想小看了他的身手!
重睿一只手拍在圆桌上,就着长敬的力道,就将自己整个人拔地而起,一个倒空翻从原来的位置上跃转到了长敬身侧。
看的陆路目瞪口呆,还以为他俩是搞杂耍出身的,这默契!
陆路顺口就想点评:“你们……”
长敬却是突然朝他比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嘴角上扬:
“嘘!下请柬的人来了。”
吴杳的星灵剑已经在手,带着还有些发懵的陆路往长敬一侧靠拢。
颜悦果然没有骗他,今晚确实有一场针对他的伏击。
如果不是长敬有金瞳灵眸,如果不是他们早有准备……还真不一定能发现的这么及时。
“走!”
长敬拉着重睿就往后一退。
在客栈被围杀不是第一次了,跳窗户也不是第一次了,吴杳和陆路都显得非常上道,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毫不犹豫地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然后才是长敬和重睿。
但重睿是第一次啊!
他能猜到是有敌人杀上门了,但他万万没想到会就这么一声不吭,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地跳楼。
这可是三楼啊大哥!
而且长敬还是拉着他背身后仰的跳姿!
“诶诶!!”
重睿完全是下意识地惊叫出了声,尽管他已经尽力控制自己了,但还是传出了不小的声音。
敌人也就在这个时候提前破了门!
正好看到重睿的一双脚还在窗口。
“呼——”
熟悉的破空声,是长鞭!
重睿还在坠空中感受停顿的心跳,忽然他脚上就传来了紧绷的拉扯感,生生将他大头朝下,吊在了客栈外墙上。
而他的手腕还拽在长敬手里,小时候长个儿都没遭过的罪在这一刻降临到了他弱小的身躯和心灵上。
“啊——”
重睿这回真是撩嗓子吼了。
有没有人能跟他说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作甚非要他夹在中间抗锅!这还是不是他的地盘了!
他被上头的人缠住了,连带着长敬也吊在了半空中,吴杳和陆路落地后一回头就看到了这诡异的一幕。
空中杂耍,正式拉开序幕。
这头是长敬,而另一头就是熟悉的老对手颜悦了。
且这一次,他们再没有任何保留。
等待他们的不是刀光剑影,而是一个巨大的幻梦阵法。
颜悦和他手下要做的,就是把他们的命留在幻梦之中!
长敬打算先退也是基于这个原因,他们有不能暴露身份的顾忌,可对手却已经抛下了这个包袱,准备大展手脚了,他们只能选择赶在阵法布置完成前,退出梦境范围。
但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栽在了长鞭手上。
这不是颜悦以前那根惯用的鞭子,但也不妨碍她轻而易举利用重睿拖住了他们四人的步伐。
重睿更是没想到,他这前脚刚上贼船,后脚就有海盗来劫船了!
颜悦从窗户口现出身影,低头看着倒挂的两人,眼神冷冽无情。
“李长敬,你们逃不掉了。”
紧接着,她握着长鞭的手就是一松。
坠空感猝不及防地再次袭来,长敬心中的危机翻倍增长,没有这么简单!
“接住我们!”
长敬朝着下面的吴杳和陆路高声道,他有直觉,一旦落地就要真的步入对方准备好的圈套里了。
吴杳持剑抬头防备着颜悦的后手,陆路则是立即站在了长敬的身下,两臂高展,以他的臂力接住两人不成问题!
长敬此时也不是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的等待,而是忽然抓住了颜悦松手与重睿一起丢下的长鞭,凌空一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施加在了颜悦身上。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陪我们一起入梦吧!
长敬诡谲一笑,金瞳灵眸在这一刻看起来万分鬼魅,犹如地狱使者勾魂摄魄而来。
颜悦盯着他的眼睛,无法挪移,仿佛已经提前看到了自己被他拉拽入怀的场景,就像是在瑀江前的那一幕。
他们两个人之间也是靠一条鞭子维系,胸膛相抵,鲜血相融。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鞭子已经将她的身体一起拽下了窗户,步了重睿的后尘。
“颜阁老!”
她身后的同伴想要拉她却错过了最佳时机,只摸到她的一片衣角。
她再一次下达了相同的命令:
“别管我,开阵!”
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她逃不开。
上一次如此,这一次依旧。
就在陆路的脚下,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逐渐显现,犹如将天地万象收进其中的巨大兽眼,漠然旁观着这些渺小的人类,仿佛转瞬就能将他们每个人都吞噬殆尽。
“走!”
长敬回头朝陆路大喊,眼神飘过吴杳,泄出一丝柔情。
既然来不及了,就能走一个是一个吧。
长敬竭尽全力想要将重睿抛出漩涡范围,可是坠落时的自然之力已不是他能随意掌控的范围,而且这时的重睿也没有选择放开他的手。
重睿闭上了眼,心道:要死就一起死吧!
可是陆路和吴杳这一次,都没有听从长敬的话。
陆路依旧傻乎乎地在原地接着长敬,而吴杳也在此时踏入漩涡范围,抓住了长敬紧握着长鞭的左手。
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涉险了。
颜悦看到扑向长敬的吴杳和陆路,忽然笑了,也放弃了挣扎。
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再次以对手的身份站在李长敬面前,也知道他的身边一定会有吴杳的身影。
她总是孤军奋战,很久没有感受过有人帮助的滋味了。
长敬救了她一次,就当这次她是来还人情的吧。
巨大的黑色漩涡瞬间吞噬了五人的身影,并消失地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客栈恢复了平静,但对于长敬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八十六章:荒途
世界的千奇百怪是人类无法穷尽想象的。
你可能见过太阳雨,见过六月飞雪,甚至见过母猪上树。
但是你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见到,这几种景象同时出现在你的眼前。
现在,摆在长敬等人面前的就是这样一幅世界奇观。
在冬日里穿着好几层锦衣的他们,感受着盛夏才有的烈阳,伸手却能接到朵朵清晰的雪花。
有的雪花在你手心里转瞬即消,有的却渐渐凝成了冰霜,积得久了便成了雪堆。
夏日里带着热浪的微风拂过,掀起森林间的阵阵梭梭声和流水声,若是风大了还会引来鸟鸣,间或有那么两只胆小的扑棱着翅膀从林子尖上飞出来。
掠过人群的时候还恶作剧似的投下三两堆“空中炸弹”。
陆路就不幸中了招,一摸头顶,指尖就带上了黏糊的白色物质。
他还不甘心地闻了闻,然后惊诧道:“真他娘的是鸟屎!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长敬环顾着四周的景象,也不知这是何处。
可以说是人间仙境,也可以说是奇幻到不符合常理的噩梦,现在掉下的还是粑粑,下一秒搞不好就是落刀子了。
长敬首先点了人数,正好五个人,一个不落。
倒是没人受伤,只是……颇为尴尬。
颜悦一个人提着长鞭站在远处,与他们分成明显的两派。
一打四,没有任何悬念。
重睿第一个跳起来,“喂!你知不知道本大爷是谁,当朝未来驸马啊,你居然敢用一根破鞭子把我倒挂在窗户上!”
颜悦瞥他一眼,冷冷道:“驸马配马鞭,正合适。”
“你这还是马鞭??存心侮辱人呐!”
重睿气得头顶都要冒火花了,撸着袖子就要上去收拾唯一的反派。
长敬拉住他,轻描淡写地看了眼颜悦道:“先别动手,她留着还有用。”
这是人家的地盘,也是她开的阵,要怎么出去还得靠她。
颜悦后背的伤口传来一阵疼痛,似在提醒他,长敬是敌非友。
原来,救她,留着她,都是因为还有用。
“别浪费力气了,还不如想着待会儿选个什么死法吧。”
颜悦干脆不再看长敬等人,直接在地上做了下来,低声咳嗽着,调整呼吸。
长敬皱了眉,“这话怎么说。幻梦不都有梦眼吗,我们找到了梦眼自然也就出去了。”
颜悦哼了一声,不无骄傲道:“这不是一般的幻梦,自然不能以寻常道理审度。”
吴杳见她还在悠闲地卖关子,手里的星灵剑就有点忍不住了。
陆路更是一个直性子,最烦别人说话拐弯抹角,直接就冲上去擒住了颜悦。
也不知道是陆路这下来地太突然,还是他力气太大,亦或是颜悦伤势未愈,根本无力抵抗,陆路十分顺利地就抢过了她的长鞭,将她三下五除二地绑了起来,拉着她到了四人中间。
陆路学着衙门里审犯人的样式,凶巴巴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颜悦只看着长敬,眼里不止是无畏,还有……唾弃。
她沦落到此种境地,都是拜他所赐,可是她最唾弃的人,却是她自己。
堂堂阁老,被几个普通人擒做人质,掉入幻梦阵法,束手无策,只能等死。
长敬装作没有看见,淡淡道:“说吧,只要你能帮我们出去,你就能平安无事地回到你应该在的地方,我们互不相干,各走各的道。”
“呵,出去?进了这荒途之境,就没有人还能活着出去。”
长敬抓到了关键词:“荒途之境?”
说到幻梦阵法,他和吴杳也不是一无所知。譬如虚魔幻境、往生梦境都是世间顶级的幻梦阵法,且都由一个术者主控完成,其中蕴含的万千玄机除了术者就没人能完全破解。
但他们都还是第一次听说唤作“荒途之境”的幻梦阵法。
而且,他们在入阵前,除了十来个黑衣人外,压根没有看到什么术者大能,但要操控一个阵法开启,其必定需要身处梦源附近,绝不可能远距离布阵。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这是一个依靠多人配合开启的幻梦阵法,其中玄机在于术者的配合,而不是其自身对梦境的掌控和理解。
单凭手下就可以创造这么一个威力巨大的幻梦阵法,他们背后的主使定然不会简单……
但这荒途之境又会有何种特性、攻击手段,破解方法,他们都是一无所知……
荒途,荒途……
这里分明有数百种生物、天象、物质存在,怎么能称作荒途呢?
长敬思索了一会道:“既然你说,可以想想选什么死法,也就是说在这梦境之中是存在特定的毁灭手段的,而且还是有选择余地的……”
但是他们目前还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危害到他们生命的东西,长敬的金瞳灵眸也没有感受到任何潜藏的危机,说明阵法的核心尚未到来。
他们还有机会。
颜悦此时却闭上了嘴,显然不打算告诉他们谜底。
陆路和重睿对视一眼,都想到了“严刑逼供”四个字。
对待敌人,他们向来不会手软。
长敬也从不会在关键时刻可怜对手,而赔上自己和同伴的性命。
但他还是出手拦住了陆路的动作,他们可以不顾及颜悦的身份,他和吴杳却做不到。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织梦渊的人,他们没权利对她动手,否则他们和那些残害同僚的内鬼又有什么区别呢?
“颜悦,你想过把普通百姓杀死在幻梦中的后果吗?”
按理说,她既然指令黑衣人布下这荒途之境,就该想到今日的结局。
她只想到了自己可能会死,却没有想过长敬所指的“后果”。
她的脑海中,闪过的是十年前,自己宣誓加入织梦渊时的场景。
“屠害无辜百姓者,自愿终生陷于罗刹梦魇,不得死不得生。”
这是她当年亲口许下的誓言,如今她就要违背了,她连死成了奢望。
长敬接着道:“如果你相信轮回,相信澹台女千年前创立织梦渊时所言,就该知道造梦境者,受益其中,亦受困其中,你逃不了的。”
颜悦心中一震,看向长敬,不敢置信。
“原来你也……”
长敬打断她,“现在说还来得及,你还可以赎罪。”
颜悦咽下了后半句话,她居然愚蠢至此,时至今日才发现原来长敬也是织者。
难怪主上无论如何也要杀他,难怪他总是能看破她布的局,难怪他知道这么多枕月舍和织梦渊的事……
原来,在围宁郡外,他还是骗她的……
他们本不该是敌人的……
颜悦惨然一笑,像是突然放下了心中的某些执念,又像是走入死胡同后的自弃。
“好,我告诉你们……荒途之境有九九八十一种杀机,全部源自十八层地狱的传说,分别由九个黑袍织者操控,你们只要……”
颜悦的话还没说完,荒途之境就如同一只巨兽苏醒,从他们脚下的大地深处传来极为可怖的轰鸣声,所有的土壤全部都翻动起来,树木倒戈,万鸟齐飞,风雪骤停,烈阳强盛到即刻就要将他们烤熟,送入巨兽之嘴。
“大家小心!”
长敬的金瞳灵眸全开,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是来源自噩梦或未知本身,也不是来源自心底对某种事物的害怕,而是……
人类,早在千万年前,就对大自然存在的天然畏惧和臣服。
他一手抓住了吴杳,一手抓住了颜悦,尽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不被开裂的地面扳倒。
他能感觉到,所有的危机陡来自于地下……
他在警惕地观察着地面的变化。
就在这时,他亲眼看到地面之下,翻涌出黄沙来,眨眼间就吞没了原先的树木、鸟兽、乃至于雨水积雪,将无穷大的仙境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沙海。
而且,这沙海还在继续流动!
继续吞噬这地面上的所有物体!
“大家手牵手,躺在地面上,不要动!”
他立即作出指示,并率先拉着吴杳和颜悦躺倒,一动不动。
他背后的肌肤清晰地感受到了流动的沙海正在无孔不入地侵袭他的身体,但很快就停了下来。
但只要他一动,这头巨兽的舌头就会疯狂扭动起来,攻城掠地。
“快!”
他见陆路和重睿还在发愣,下意识地原地跳动,试图躲避这些流沙,当即厉声道。
陆路和重睿不敢再有迟疑,立即学着长敬的模样照做。
虽然刚躺下的那一刻,他们的双腿双手就被完全淹没在了沙粒之中,但很快他们也发现了其中的玄机。
只要他们不动!
就不会死!
陆路忍不住在心里骂娘,“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
长敬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脑海中闪过数个解决方案,可没有一个能解决他们当下的困境。
到底要怎么做……
这时,同样静望着天空的颜悦开口了。
“破解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九个术者的方位,逐个击破他们之间的联系,不可以有一次失败,必须连续闯过九重杀机,方可赶在他们补位前突破荒途之境。”
重睿咽了一口口水道:“失败了会怎么样……”
“没什么,死无葬身之地罢了。”
第八十七章:沙海
吴杳突然道:“幻梦并不能给我们造成真实伤害,不如我们强行突围……”
听到这话,颜悦就明白吴杳也是织者了,但她不得不指出荒途之境的特别之处。
“荒途之境被誉为杀机最重的死亡法阵,它不像是往生梦境或其他幻梦一样依靠梦主的精神压迫,自寻灭亡,而是通过虚实结合的法门,令处于梦境中的人来到九名操控者的攻击范围内,从而造成真实的伤害。”
“譬如我们现在遇到的八十一种杀机之一,沙海无息,就是一种让人窒息的死法。一旦我们被沙海吞噬,我们就将死于其中一名操控者的手下,他会通过各种方法剥夺你的呼吸空间,直至你窒息死亡。”
“而且,一旦进入他们的攻击范围,你就将完全丧失抵抗和反击的可能。因为,他能看见你,你却看不见他。”
长敬明白过来,“所以,我们不能冒着被沙海吞噬的风险,强行突围。只能通过智取,避免掉入他们的陷阱。”
重睿简直要惨叫起来,“那我们已经掉进去了怎么办啊?!”
“来得及。”
长敬的话音很坚定,就连深知荒途之境可怖之处的颜悦也不禁微微偏过头看着长敬,仿佛这一刻他就是他们所有人的领导者、主心骨,只要他说有办法,就一定还有生机。
长敬深呼吸了一口气道:“这里与普通的流沙不同,我们如果剧烈动作,只会加快我们下沉的速度,我们只能尽量保持现在的身体状态,尝试在沙面上滚动逃离。”
陆路:“滚动?滚刀肉?”
重睿差点笑出来,“你这体型,大概是滚五花肉吧。”
“滚!”
陆路沉气暴吼一声,腰部瞬间又被吞没了一寸。
颜悦在最外侧,故率先开始尝试。
但她只轻微转动了下身体,还没完成侧身的动作,流沙就以极快地速度活动起来,越是着力的地方,下陷地越快,她甚至已经感觉到了双腿沉沉的束缚感和胸腹间的压缩。
“不行,这流沙太敏感,我们这么多人无论是分开行进还是同时滚动,都会加速沙面的流速。”
吴杳也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而且,原本的森林位置已经消失了,我们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这意味着,即使他们滚上一天一夜,滚到一百公里外都没用。
站不起来,就只能永远躺着,等死。
长敬听到“流速”两个字,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破解之法。
“流沙是由于底部的沙粒与水混合,形成了液化土,从而将我们粘附在了沙粒和水分的空隙中……那么,我们既然无法减少水分,让沙面恢复到原本的干燥程度,不如干脆就再给它增加水分,增大浮力,流沙也就不复存在了!”
陆路有点懵,“所以,我们哪里来的水?”
重睿简直恨不得拍他一个脑袋瓜子,“想想是谁害我们进得幻梦?”
“哦!就让这婆娘将功抵过,变些水出来!”
长敬一笑,虽然陆路话说的难听了一点,但确实与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一致。幻梦阵法本来就是对于普通人的威胁更大一些,至于织者,则是精神压迫和攻击更为有效。
因为普通的幻象陷阱和攻击更易被织者看穿,然后通过控梦术加以逃脱。
在他们之中,唯一暴露出身份的织者只有颜悦一个人,那这幻梦术也只能由她来释放了。
颜悦黑着脸,对“婆娘”两个字很是敏感。
但她确实并不抵触“施法救敌”的这种背叛行为。
她已经认清了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不是助纣为虐,而是归回本心。
碍于他们现在销魂的姿势,长敬也没办法看清颜悦施展幻梦术的动作,只能从耳边听到的水声和身体下的湿润程度加以判断。
他的办法开始奏效了。
他们每个人都明显感觉到紧紧“咬着”他们不放的沙粒松嘴了,刚开始只觉得是变成了普通的沙地,触感粗糙,但很快就濡湿了他们的衣服,冰冰凉凉的。
手脚都逐渐轻了起来,仿佛置身于柔软的沙滩,偶尔袭来一阵阵的潮汐,带着他们起伏。
再过了一会儿,已经明显感觉到身体浸泡在了水中,四肢都恢复了自由。
长敬缓缓地控制着身体坐起,双腿用力,站起身,水正好没过他的小腿肚。脚底下的沙面已经成了水底淤泥般的存在。
他欣喜道:“大家都站起来吧,没问题了。颜悦,不用再增加水量了。”
吴杳四人也逐渐站起,总算摆脱了那种可怕的压迫和窒息感。
陆路自言自语道:“这什么幻梦术还挺厉害的嘛,做什么要用来害人呢……”
长敬看颜悦一直低头皱眉,还以为她是在介意陆路的话,便伸手拍了她一下,转移她的注意力。
“看来我们还是有机会活着出去的。”
颜悦却突然抬头道:“不对!我已经停止幻梦术了,可这水还在涨!”
她的话音一落,长敬四人的视线齐齐地看向脚面。
方才还在小腿肚的水位赫然已经到了大腿间,这还是按长敬陆路重睿三人的的身高看的,而吴杳和颜悦两个姑娘身下,这水已经逼近腰线!
长敬立即反身抓住了吴杳的手,防止她被水流冲散。
他记得,吴杳的水性并不是很好。
吴杳回握着他的手,沉声道:“你们仔细闻,这水气的味道还有些不同,像是……”
“是海水!”
颜悦毕竟是东文人,见识过真正的大海,经吴杳提醒,一闻到这带着腥味的味道,立即反应过来。
长敬几人从小在内陆长大,虽然听说过“海”,或是在幻梦中见过,却没有真正接触过,因此没有在第一时间想到大海的危机。
吴杳疑惑道:“我们不是已经过了沙海这一关了吗,难道还不算击败第一位操控者?”
颜悦想到了一种可怕的猜测,“如果我们被海水淹死,确实还是属于第一类的窒息死亡,但是如果我们是被海中的生物……就是第二位操控者的杀机范围了。”
他们现在面对的,可不仅仅是可能被海水淹没这么简单,海中生物有着辈分和攻击力远高于人类的存在。
人类,并不是海洋的主宰。
这里是更强者的地盘,他们不过是另一种食物罢了。
重睿默默抓住了看起来力大如牛,能徒手打虎的陆路,不知道他能不能徒手战鲨鱼……他可只有一个脑子好使,武力值近乎为零。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海水已经完全没过了他们的腰腹部位,远非淡水可比的浮力也将他们彻底带离了沙面,使他们陷入了一种极度没有安全感的境地。
深海的恐惧,不在于水压带给你的压迫感,而在于它深蓝色的未知。
你看不清这水到底有多深,也看不清包围你的水域中有什么,更看不清这海域的宽广,那种不安和绝望,是习惯生活在陆地的人类永远也无法克服的自然威慑力。
即使没有任何生物的攻击,他们也可能在无限涨漫的海水中淹死,亦或是在烈阳的烘烤下,干渴脱水致死。
荒途之境,原来如此。
他们最初所见的一切都不过是海市蜃楼般的存在,转瞬就消失在了沙海之中。
如今,一望无际的沙海又被无垠的蓝海取代。
所有曾经存在的痕迹都被抹去,一干二净,化为荒途,只要无尽的挣扎和走不到尽头的死亡之路。
长敬五人在水中围成了一圈,都手拉着手防止被海水冲散,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尤其是他们这里还有两个最可能死于幻梦的普通人。
海水的冰凉连陆路都有点受不了,他打着颤道:“我说……你能不能再变一条船出来……好歹,让我们喘口气,憋屈地冻死在海里太伤我们北地人的面子了……”
陆路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先前他们能通过幻梦术,以刚克刚逃过一劫,那现在自然也就能再故技重施。
但是事实并没有他想的这么简单。
“幻梦术的施展都是有限的,不仅每次释放都会消耗一定的精神力,如果是在幻梦阵法中以幻梦术加以抵抗,产生的内耗还会成倍增长,而且……以梦制梦的前提是双方的功力相近……我与沙海的控制功法相差无几,但这海……咳咳……”
颜悦忍着背后未愈的伤口带来的疼痛艰难地开口。
她本就尚未完全复原,先后又经过了几番争斗和折磨,背后的箭伤早已牵动内腑,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掉入瑀江的那一夜。
那时的水,也是这般的冰冷强势,让人喘不过气,全身的热量都在无限流失。
长敬看出了她的艰难,赶紧让她身旁的陆路绕到她背后,微微托起她的身体,保证将口鼻露在水面外的同时也能让她省点力气。
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命要紧。
陆路也没再贫嘴。开玩笑,他怀里这个可是他们逃出生天的钥匙啊!
此时他们面对的困境,竟比沙海还要难缠。
吴杳:“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说的很轻,看向长敬的眼神里,暗自潜问:是否要暴露他们的身份,先用幻梦术渡过一劫。
长敬沉思着,还未张口,就听重睿突然大声叫喊起来。
“啊!!有东西咬我!”
第八十八章:鲸落
重睿神情慌张,还有一点“不可描述”,但脸上并没有痛色,因为他的身体并没有传来预期的痛感。
长敬四人都被他吓了一跳,即使身在大海之中,吴杳也还是抽出了星灵剑,随时准备拼命。
长敬和吴杳对视一眼,同时摒了一口气钻入水底。
“……”
重睿周围是密密麻麻的一片鱼群,起码有成千上万条凑在一起,简直要让人犯起密集恐惧症。
他们对海鱼的种类并不了解,只能将其描述为一种细长的银白色小鱼,背脊短且只有一条,它们游动的范围尤其集中,动作整齐划一,速度极快,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鱼墙,一哄而上地凑到了重睿下半身的位置。
好像要一口吞掉他。
但实际上,它们只是免费为重睿做了一顿皮肤清洁按摩。
大约是相当的麻爽才会露出那副表情。
“哗啦……”
长敬和吴杳探出了水,看着重睿笑而不语。
重睿慌得一匹,压根不敢低头看,只觉得是一大团黑影包围了自己的重要部位,“底下……有什么啊……”
长敬:“没什么,大自然的搬运工罢了。”
重睿咽了一口口水道:“好像走了……”
吴杳:“什么走了?”
重睿:“水底下那东西。”
嗯?
“你们看!有东西游过来了!”陆路突然指着长敬的背后大声道。
长敬回头一看,只见蔚蓝色的海面显出数十米宽的墨黑来,像是一个巨大的砚台陈在水底,并且正在向他们缓缓靠近,带起阵阵水波,但又看不清具体是什么东西在游动。
长敬将吴杳拉到身后,独自潜下水一探究竟。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眼前的这头“鱼”,和先前由细小的银鱼凑起的鱼墙来说,都是小巫见大巫,可见这头“鱼”的体型究竟有多大。
在它面前,长敬可能都只有它的百分之一大小……
它身长约有30余米,尾鳍两分呈燕状,背部显青灰色,间或有些淡色的细碎斑纹,胸部还有白色的斑点,正朝着他们张开他的血盆大口。
他从前认为那些森林间的野兽捕食时也算作血盆大口,但那大概是因为血腥暴力,而眼前这头巨鱼如此形容,则是真的因为它大。
光是那条舌头,估计能让50个人站立,更别说整个如同黑洞一般的口腔。
而它吞流下去的海水更是让人觉得好像自己渺小如沙尘。
话本上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诚不欺我。
长敬再从水面上探出头的时候,脸色煞白。
这根本就是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吴杳等人还在等他开口说明,他却不知道如何阐述。
但很快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因为它自己来打招呼了。
只见这头巨兽先是将它青灰色的背脊露出了水面,在靠近长敬等人这一侧的位置有一处气孔完全打开,突然向上喷出了大量气体,就像是一座小型火山爆发。
伴有一阵极其深厚,似是从海底传出的低吼,顿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然后它又凭空跃出整个庞大的身躯,灵活地在半空中翻了个身,将带着须纹的白肚皮朝上,360度环绕地转了个圈,最后扑通一声巨响落入水中,溅起一面水墙。
那种近距离的立体感知,是直达心底的震撼。
它很快将头部朝下沉入水底,向前潜进的过程中,燕型的尾鳍同时高高抬起,露出水面,妖娆地打了个弯,再“啪”地一声击打在水面上,溅起大片水浪。
而它自己的本体则是在长敬等人下方悠悠荡荡地追着那群银鱼游了过去。
半晌,陆路才道:“格老子的,差点吓尿了……”
这是他们这辈子离“传说”最近的一次。
颜悦有气无力道:“此鱼种唤作鲸,喜食小型鱼类,不会吃我们的……”
长敬等一众没见过世面的内陆人着实松了一口气。
人,对于陌生事物总是好奇与畏惧并存的。
行动也总是在这种时刻更慢一步。
颜悦喘了口气继续道:“还好我们遇到的是温顺的蓝鲸,不是凶猛灵智的逆戟鲸……”
陆路:“打住!我娘说,在未完全摆脱险境前,千万不能说侥幸之语,很灵的,怕什么来什么……”
重睿:“不是吧,这么迷信?”
陆路:“不信试试?”
长敬:“……”
比起捂住颜悦的嘴,这个时候长敬更想掐死陆路。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所谓的“现世报”。
他可没忘记,他们不是来出海游玩的,而是夺命奔逃来的。
他们的命不是躺在鲸鱼的嘴里,而是握在背后操控者的手里。
一头头黑白相间的逆戟鲸在烈阳下秀着光滑的皮肤和坚挺的背鳍,迅速在海水中穿梭而过。
它们成群结队,有备而来。
而且远比你熟悉战场,这里是它们的就餐盘。
五个新鲜的食物种类充满未知的诱惑,还有鲜血在其为它们引路。
颜悦的脸上已经是惨白一片,全身无力地摊在陆路怀中,她气若游丝道:
“是我背后的伤……开裂了,它们是嗅着我的血来的……”
她原以为对她十分嫌弃憎恶的陆路在听到她的话后会立即松手,即使不把她丢向鲸群,也与将她推远些。
可是陆路没有,他有力地臂膀依旧在支撑自己。
陆路见她抬头看他,他理直气壮道:“别看我,再看我也不会对你有好感的,但是我娘说,丢下任何一粒米都是对上天赐予的不敬,要遭天谴的。”
颜悦勉强笑起来,忽然觉得陆路也蛮可爱的。
但该面对的现实还是要面对。
别人的善良不应成为她理所当然挡在身前的盾牌。
“李长敬……把我丢出去吧,你们趁这个时候快逃……”
长敬想都没想就立即回绝了颜悦的提议。
“没用的,它们不会因为得到一点甜头就放弃剩下的餐食,我们也不会一点逃跑的时间就放弃伙伴。”
颜悦还想再说,长敬却是突然回头看向了她,眼里不是临死的畏惧和逞强,而是自信睿智的寒光。
他道:“人之所以能统领万物,占据大陆最好的栖息地,就是因为我们比野兽,更聪明。它们靠嗅觉捕猎,我们就送他一个更大的盘中餐。”
颜悦和吴杳都愣了一下,同时明白了长敬意欲所指。
生机就在他们的身后。
那头刚刚离去的海中霸王——蓝鲸。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逆戟鲸肯定不会选择放弃眼前几乎毫无对战之力的人类,而选择啃一块硬骨头去挑战蓝鲸。
但现在显然就属于非正常的情况。
长敬和吴杳对视一眼,双手都掩在海水之下,几乎瞬发的幻梦师齐齐绽放在了同一个对象上。
颜悦的存在就是他们最好的遮掩,加之当下生死关头的紧迫慌促,没人会发现是他们动的手脚。
蓝鲸庞大的身躯更成为了最大的帮手,有它这块肥肉在前,他们这些骨头上沾着些碎肉的小目标一下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大片大片的海水从沉静的蔚蓝色转为了鲜血的颜色,连空气中都似乎传来了阵阵浓郁的血腥气。
但血红色的海水偏偏唯独绕过了长敬五人这一小块区域,远远地形成了一条就餐红毯,从蓝鲸的身下飘荡了逆戟鲸群中。
陆路和重睿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长敬对着颜悦说了几句话,眼下的场景就发生了突变。
方才还对他们虎视眈眈,就只差扑上来分餐而食的逆戟鲸就径直绕过了他们,顺着血红色的路线朝着蓝鲸去了。
即使他们三五成群的团队在孤独的蓝鲸前依然渺小,但他们还是兴奋地摇着尾鳍,左右开弓地张开了獠牙利齿。
以往他们在蓝鲸超重量级的威慑下,是绝不敢朝它下手的,最多联发挥群体优势,将蓝鲸的幼崽引离母鲸身侧再群起而攻之罢了。
但此时,那浓郁的血腥气告诉它们,老霸主蓝鲸受了重伤,它们的机会来了!
要知道,蓝鲸瞬身都是宝,一只成年蓝鲸的陨落,不止是他们能分到一杯羹,甚至海底上千种生物都能受益其中。
这是何等的诱惑?
很快,长敬五人就目睹了一场真正的杀戮。
那是大自然中每天都在上演的物竞天择,弱肉强食。
由长敬和吴杳一手创造的假象很快就成为了现实。
海面上激起的浪花犹如朵朵猩红的牡丹,艳丽地盛放着,带着勾魂摄魄的气息,吸引着方圆百里内的肉食动物。
逆戟鲸群从五只变成了十只,又变成了二十只,还有体型不一,种群各异的鲨鱼纷至沓来,各个都如天降神将般加入这场盛宴。
受伤的蓝鲸是假,但再强盛的它也敌不过几十张血齿攻击,很快它就伤痕累累地被围困其中,无法逃脱,也无法反击。
它光滑的皮肤上布满了齿痕,露着可怖的月牙形的缺口,血肉的分离让它只能在躯体的扭曲中发出哀痛的悲吼,这是它的悲歌,也是捕食者的乐曲。
等到就餐结束,它那庞大的身躯就会带着巨骨向着海洋深处沉落。
那里,还有无数张嘴在等着它的到来,等它分享自然的馈赠。
它再也无法将美丽的背鳍露出海面,欣赏璀璨无尽的日升月落,亦无法在无垠的大海中畅游,它将在沉睡中消陨,直至荡然无存。
鲸落,是它在世间的最后一段旅程。
亦是百年孤独,万物衍生的开始。
其中,也包括长敬五人。
他们的眼睛跟随者鲸鱼的视角来到了没有阳光照进的海底。
黑暗,就是这里的主宰。
第八十九章:阴阳
有些东西,它在的时候,你不会在意,即使你刻意去感受,也会轻而易举地将它忽略过去。
但它消失的时候,你总是第一时间发现。
听觉如实,嗅觉亦如是,五感皆是。
长敬从鲸落中回过神来时,才发觉周围的异常。
首先是视觉的缺失,然后是听觉。
他没有慌张,也没有随意乱动或出声示警,他在等待身体作出反应。
理智告诉他,他并没有受伤,也没有任何危机潜伏在四周。
如果连他的金瞳灵眸都无法视物,那就更不是乱动乱吼可以解决的困境。
果然,他的双眼很快在适应黑暗后得到了反馈。
人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生物,只要给你时间,就能找到生存的新模式,你的身体会自然而然地遗忘、删除过去的版本,重新习惯新的自己。
他的眼前是一堵墙,他伸手一摸,又否决了自己的判断,这不是墙,是土面。
接着他又谨慎地转动了自己的身体,将自己从平躺着的状态调整为坐姿。
为什么不是站起来呢?
因为他根本站不起来,要不是他动作轻缓,可能一个抬头就要在脑门上添个包了。
长敬张开双手触摸到实地,然后缓缓摸索到了可以依靠的墙面。
排除了来自背后的袭击风险后,他才算找回一点安全感,而且以这个视角他能看清此地的全貌。
这是一个类似长盒型的土坑,面积不大,土面还很新,摸起来依旧带有湿润感,且没有任何外物的添加,是个非常纯天然的地下坑位。
黑暗之中,他能看清的事物并不多,只能隐隐绰绰地看个大概。
摸清环境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吴杳。
幸运的是,先前随着鲸落短暂产生的意识模糊并没有带走他的记忆,这第三重危机也没有将他和三个同伴以及颜悦分开。
吴杳离他的位置最近,重睿在他的正对面,而颜悦依旧在陆路怀里,基本与他们在海面上的阵型一致。
这意味着,他们顺利地通过了第二重危机。
长敬握住了吴杳的手,轻轻地唤道:“杳杳。”
吴杳浑身一震,猛地睁开了眼睛,反手抓住了长敬的胳膊。
她和刚苏醒时的长敬一眼,眼前一片漆黑,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置身于一个完全真空的环境,这是身体在深度睡眠期间的自然保护。
她并没有听到长敬呼唤她的声音,但她摸到了长敬的体温,立即就安静了下来,如同受到安抚的小兽。
她能感觉到,这是长敬。
长敬也没有进一步动作,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她的身体解除自我保护,重新接收外界的信息。
很快,吴杳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们这是在哪里?”
长敬如实回答,“我也不知道。”
接着,她们又逐个唤醒了重睿和陆路。
重睿睁眼时与他平时嬉笑打闹,没个正经的模样不太一样,显得极为冷淡疏离,但等他恢复了视觉后,就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好奇地东摸西凑。
陆路则是在大叫中醒来,高头宽背猛地坐起,直接就将天灵盖磕在了坚硬的土面上,嗷嗷呼痛,还以为是有人按着他的头打,气得直扑腾。
他这一闹腾,颜悦自然也就醒了,要不是吴杳拉得快,差点就受到了陆路的雷拳攻击。
“咳,咳……”
颜悦不似他们四人,在全盛状态进入荒途之境,又是在滚沙地,又是泡海水的,这下的旧伤全都复发了,每咳一下都会牵动五脏六腑,连带的背后伤口生疼。
且越是想要抑制,反应就越是剧烈,在这狭小的空间连呼吸都极为费劲。
吴杳嘴上没说什么,但却一手轻拍着她的背脊,助她平息静气,另一手则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腕上。
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一皱,她没有想到颜悦的伤势会如此之重。
通常来说,织者的体魄经过控梦术的修习以及最大程度的梦元之力反哺,都会变得比常人要强韧康健许多。一般的风寒暑热都难以侵袭,即使是外伤在身,也会在夜晚的休憩中,因梦元之力得到补充而缓慢恢复。
除非极为致命的伤害和无法逆转的沉珂,否则少有不可治愈的伤病。
但听长敬所言,颜悦应当是与他同时期受的伤,虽是较深的箭伤,但也不该恶化到这般程度。
除非,她根本没有接受治疗……
重睿发现了他们眼下最大的问题。
“你们觉不觉得,我们好像是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土坑里,还有顶,就像是……地下墓穴?”
长敬醒来最早,他也发现了这一点,而且还有一个更致命的问题,“这里是密闭空间,以我们五个人的吸氧量,大约一炷香后我们就要缺氧窒息而死了。”
吴杳想起了他们刚被海水包围的时候,她提出的一个疑问。
“照颜悦所说,荒途之境应当是有九位负责不同杀机的术者操控,每种杀机对应九种死法。第一重沙海无息说明了术者的分管范围是窒息死亡,而第二个海洋杀戮则是象征掠杀的死法。
既然我们已经顺利通过了前两重杀机,那么按理说,这个土坑就不应当是想让我们窒息死亡这么简单。”
长敬点点头,“其实每一种杀机对应的术者的能力也应当是逐步提升的,也就说越到后面,每重杀机对应的死法也不是简单地更换为另一种,而是将前面几场的杀机进行累加。”
陆路从脑壳痛中吓醒,“啥玩意儿?死法还能累加??”
重睿恨铁不成钢地给陆路补课,“不是死法累加,而是死亡风险的叠加计算,就比如第一重杀机时,我们只可能被沙海憋死,第二重杀机时,我们既可能被海水淹死,也可能被海中生物杀死。”
“那我们现在第三重,岂不是又要担心被憋死,又要担心被坑里的生物杀死,还要担心个都还不知道啥死法的折腾死?”
重睿也感到了绝望,“是啊。这后面还有六重,我们可怎么熬啊,难怪说进了荒途之境就没人能活着出去。”
他幽怨地看了一眼颜悦,又看看长敬,“你说你都干啥了,逼的人家下这死手……”
长敬没在意重睿的话,反倒是在凝思想他们眼下面对的是第三重杀机是什么。
他仔细回想了,先前几重杀机的特征和对应的身体反应,忽然抓住了一个共同之处。
“自然之力……”
“什么?”
吴杳离他最近,却也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长敬解释道:“你们看,不论是我们经历的流沙,还是汪洋,鲸鲨,都象征着大自然的毁灭之力,我记得当时心中有股无法抑制的震撼和无力,那是人类在面对造物主时的臣服。”
重睿有点没明白长敬的重点,“所以你想说啥,需要我们跪下来插住香,朝大地叩首吗?”
长敬:“……”他正无语着,颜悦就接过了他的话头,证明了他所猜非虚。
“没错,荒途之境借助的就是自然之力,与其说是操控者的术法精妙,倒不如说是大自然的鬼斧天工,给了他们天时地利的机会,创造了这荒途之境。”
“咳……你们都没有猜错,这里就是一个地下墓穴。墓葬是死人在阴间的住所,百年之后,无论是谁,都逃不过这最终的命运。”
“吾将枯朽,黄土一抔,白骨一堆,消散于天地之间。”
长敬说出了第三重杀机的根本所在。
是人,终会衰老。
古往今来,无数帝王追求长生不老的秘法,都不得而终,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逃过自然的最终法则。
哪怕是织梦渊入世时,曾让人看到了长生不老的希望,但时过百年,依旧没有人真正做到这一点。
荒途之境,不过是让他们提前来到阴间地下的家感受一二罢了。
长敬乐观地想道。
颜悦却没有长敬这么豁达乐观,反倒真如濒死之人一般,神色凄然淡漠地望着头顶的土面,就像是躺在棺材里的人看着属于自己的棺材板。
就是这一层阻隔,分出了阴阳两个世界。
她呢喃着开口,“我及笄那年,阿娘说给要将我许配给隔壁的阿牛哥,我不愿,我阿爹就将我绑了,送到阿牛哥的家里。阿牛哥其实人不坏,就是有点傻气,村子里的人都说我嫁了一个傻子。
我好几次想要逃离村子,阿牛哥哭着拉着我不让我走。我狠下心将他手脚都绑了关在屋子里,我终于如愿以偿地逃了出去。
后来,我在小镇里给当地的大户做婢女,赚点月奉养活自己,没想到却在那间宅院里受尽欺凌。
有一天,我又一次逃出了出来,我回到了村子里,结果就只看到我爹娘和阿牛哥的尸体。他们说,是我爹娘为了钱财丧尽天良地将阿牛哥活活饿死了,于是他们就将我爹娘处以私刑……
我什么都没有说,回到了小镇里,加入了织梦阁。我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坐到了阁老的位置。
我曾在灵渊前歃血盟誓,也曾对着家乡的方向对天起誓,我颜悦一定要出人头地,没有人可以强迫我做任何事。我要那些没有良心的人,都在梦中得到报应,我要他们悔悟自己犯下的错误。
可是,到头来,原来我才是那个犯错最深的人。”
第九十章:舍身
长敬等人俱是一阵沉默,不是因为颜悦讲的故事,而是因为她说话时的神态。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颜悦已经是油尽灯枯……
长敬知道颜悦的伤势还没有完全复原,但他记得过去一个月里,他每天帮颜悦换药的时候都有看见伤口在好转。
外伤是不能骗人的,那可以隐瞒的就是内伤。
或许,她在瑀江一战中,所受之伤远比他想象的眼中,以致于她如今已是回天乏术。
他们这里没有郎中,且还在荒途之境中,他们自身都难保……
等下……颜悦此时的状态不是正合了第三重杀机吗?
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规律的应有之意。
颜悦并没有在意长敬等人如何看待她,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过去的回忆之中。
“我当上阁老后,我曾又一次回到我的家乡。我就坐在村口,坐到了夜晚降临,所有村民都已经入睡。
我清晰地看到了每个人的梦境,有孩童的,也有老妇的。我很轻易地就在他们的梦境中找到了关于我父母,还有阿牛哥死亡时的记忆片段。
原来,真的是我父母看我失踪了,就逼问阿牛哥我的去向。他说不出来,他们就毒打他,最终将他活活饿死了,还抢走了他所有的财物。
我知道他们根本不是在意我的死活,而是想把我抓回来再嫁去给别人家换钱。
我觉得上天太不公平,凭什么这些人都能安然入睡,我却不能呢?因为是我害死了阿牛哥,从而导致我父母死亡吗?
那时的我,并不这么认为。我一心觉得这一切都是有因果的,而那个因不是我,而是我的父母。是他们先逼我嫁给阿牛哥,害我如此狼狈地奔逃。
他们都不过是看客,有什么权利代我下手?
于是,我就潜入了他们的梦境,扮演一只恶鬼,向他们追问。
他们早就知道我父母的为人,为什么没有阻止他们呢?事后诸葛亮又有什么用呢?或者他们为什么不干脆将我也一起杀了呢?这样,我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他们回答不出来,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自己的梦中,变得疯魔。这就是他们所有人的下场。
还有那个大户一家,所有欺凌过我的人,都是这个下场。
而我则是越攀越高,我就是下一个继位织梦阁阁主的人,我终于如愿以偿了。”
逼仄的地下墓穴里只有颜悦一个人虚弱的声音,她将埋藏了多年的秘密说出了口,甚至即将得到梦寐以求的高升,成为人上人,再没有人可以欺辱她。但是从她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释然和喜悦。
她苦笑着继续说道:
“直到我接到上头的命令,命我追杀你们一行人,我才逐渐发现自己做错了很多事。
以前,我从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任何不妥,既然上天赋予了我学习控梦术的天赋,并让我成功进入了织梦渊,那我的职责就是惩恶扬善,击杀那些罪恶之人,我何错之有?
但看到你们,我才知道,原来善恶不止是看表面这么简单的。我一直以阁主和各种上峰的指令惟命是从,也不会去质疑他们的命令。但我发现你们才是真正铲恶锄奸之人,是我们织梦渊内部出了内鬼,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
而我就是帮凶,我不仅对平民下手,还对同僚……”
颜悦没有戳破最后的纱面,她知道长敬吴杳不说实情一定是他们的缘由,她又何必多嘴呢?
但其实,在场之人中,也只有陆路不知道他们的身份罢了。
重睿听完颜悦的话,就知道长敬和吴杳此行的任务绝非找寻矿脉这么简单了。他从前在黄老手下这么多年,居然都不知道织梦渊内部已经腐烂不堪,内鬼横生。
他们不仅要防备玩弄权谋之术的人,还有防备随时可能从他们背后跳起,对他们横刀相向的自己人。
他们无法找寻组织的帮助,唯有依靠自己与同伴。
颜悦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似是知道自己大限已近,勉励抬起一只手抓住了长敬的衣襟,吃力道:
“李长敬,我知道你们想挖出整棵大树的根,但是你们太年轻了,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虽然长敬已经知晓了颜悦助纣为虐,以及滥用私刑,利用控梦术残害无辜百姓的事,但他依然愿意真诚以待,他知道颜悦已经悔悟。
他回握住颜悦的手,缓缓道:“我以前很喜欢看话本,即使我知道结局,也会当做第一次看时那样全神贯注。故事里的人物和现实中的人一样,都没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但是如果我看仔细一点,也许就能发现改变结局的契机,或是给后来的人铺路,这样我也不算白来世上一遭。”
吴杳忽然想起,她借了话本给长敬后第一次去长敬家药铺听他讲述的《烟火与青竹》。
她一直以为这是女主成功复仇的故事,但长敬却发现了她没有发现的细节,从而得出男主其实早已洞悉女主的计划,并最终决定自杀赎罪,女主也因此隐性埋名,放下仇恨,重新生活。
如果不是长敬发现了故事中的小细节,她也一直以为这是个悲剧结局。
颜悦的眼神中起先还有困惑,但很快就释然了。她明白,长敬和吴杳是无论如何也要做这件事的,不论结局是不是会惨烈的碎裂,而且长敬希望颜悦也能做一回故事中的性情中人,帮他们一把。
她心想,也好,这样我也算是赎了一点罪过罢。
“其实,要出荒途之境,除了连续闯过九重杀机之外,还有一种方法……”
重睿一听还有生机,立即追问道:“什么方法?”
吴杳看他一眼,没说什么,人之常情罢了。
颜悦惨然一笑,“就是以梦元之力对冲梦眼,强行突围……”
重睿皱眉,“梦眼?每重危机都在是陷阱里逼我们求生,哪还有梦眼留给我们?况且,这荒途之境还是九位高深术者操控,我们怎么可能对冲的过他们……”
长敬从颜悦的神情里看出了端倪,便拦住了重睿道:“你先别急,听颜悦把话说完。”
重睿:“怎么能不着急啊,我们五个人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说话呼吸,指不定马上都要憋死了!”
吴杳柳眉一竖,就想反驳重睿的话,颜悦却在这时轻轻地拉了下她的衣袖,摇摇头,回答了重睿的话:
“来得及。只要我死了,你们就可以出这荒途之境了。”
这下,连重睿也哑口无言了。
方才,他一想到自己还有许多未竟之事,同样是他拼了命才换来的,他如何能不着急,不怕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但他没想到,他们的生,还要一个将死之人付出所有来救。
颜悦此刻已经坦然,眉眼柔和,再次望向那个黑乎乎的土面顶,彻底将这里当成了她最后的归宿。
“荒途之境本没有梦眼,因为九个术者的威力足以弥补幻梦阵法的所有缺陷,除非击败他们,否则就等于囚困于封闭的牢笼,无法逃脱。
但是,我是织者,我知道每个织者意外死亡时会燃烧自身所有的能量,就如将往后的数十年寿命都一次性释放出来,化成一股梦元之力破至体外。如果短时间内未加以收取利用,很快就会消散于天地间,化为自然之物。
我虽然不能控制这些力量,在我死后不消散,但我至少可以做到,让他们有针对性地冲向一点。”
长敬恍然,“你是想一己之力,攻向其中一位术者,造成荒途之境的漏洞,也就是梦眼所在?”
颜悦点点头,声音越来越微弱,“没错……术者布阵时,就已经通过梦元之力将自身与幻梦连接在了一起,这一击必然不会落空……只是,之后的路就要靠你们自己了……咳,咳,我只能帮你们到这了。”
吴杳默默在颜悦身后搂住了她因为病弱而瘦削下来的肩膀,心中五味杂陈。
她也是织者,他们都曾在修梦录中看到关于织者自亡时的能量消散,但她却从未想过,利用自己的肉身作为破梦的关键一击。
“李长敬,我知道你非常人,定能带领你的同伴活着走出荒途之境,接下来就靠你们了……”
颜悦抓着长敬衣襟的手异常地紧,似是已将这幅身躯最后的力量都倾注于这一刻。
长敬重重地点了下头。
她的眼神很亮,比任何时候都充满光彩,她想到了自己歃血盟誓,志愿加入织梦渊的那一天。
她也是如此的心潮澎湃,坚定地一往无前,并愿意为此付出自己的全部。
长敬露出不忍,他的本意并不是要颜悦舍身救人,帮助他们走出荒途之境,而是希望能从她的口中得知更多关于内鬼的信息。
她没想到颜悦竟会如此坚决,她最后的话俨然是在支持他们继续探查下去,直到将整棵大树连根拔起。
长敬一字一句道:“你放心,无论多难,我们都一定会走到最后……”
颜悦听到长敬的话,手上的力道渐松,她的脸上再没有任何一丝执念,有的只有即将解脱的淡然。
她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幻,就像是施了一道幻梦术在自己身上,将自己与这里的背景相融合。
点点如星光般璀璨的能量从她淡化的躯体上飘散出来,向外散发着鹅黄色的光芒,温暖而明亮。
好像一场黄粱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