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有子但望顾长安
设想的时候豪情壮志,实践的时候突然感到害羞了,说的就是李长敬。
吴杳的左手拿着剑,他便盯着那只空着的右手,藏在袖子里的手握了下拳,再展开时便已将那只软软的小手牢牢地藏在了掌心。
长敬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吴杳看着他起伏的胸膛,忽然觉得手心暖洋洋的,她的左手上全是练剑磨出的茧子,而右手虽光滑却总是冰凉的没有温度。
长敬不同,他的两只手都是干燥而温暖的,她在温江城的时候便知道了。
闭上眼,她知道她一定会看到温江城,那是她的家,也是他的。
两道莹白的微光在他们的周身亮了一瞬便很快被黑暗吞噬,是一个最简单的幻梦术带他们进入了往生梦境。
所谓往生,一切皆为过往。
长敬和吴杳的过往,只有两个字——擦肩。
在过去的十七年里,他们在不大的温江城里相遇过无数次。有在东街转角的相向而遇,有在温江河两岸的眺望,有在邻家铺口的前后交错,唯独没有一次正面的相知相识。
长敬爱穿一身青色长衫,在药铺间穿来穿去,脏了也看不出来。长长的发髻就用一根筷子似的的木簪盘着,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落下一个道童般的影子。
爷爷喊他一声,便回头瞧见一个笑面书生样的人,眼里俱是春风。
小时候的吴杳不像现在这般冷僻,反倒爱动得很,常把吴刚的白纸扇画得一团鬼符,在她娘亲的泥偶上也非要添上几笔,好彰显自己的“创作天赋”。
得亏她长着一张水灵无害的脸,小嘴一瘪,蓄起一双汪汪泪眼,眉心皱出大大一个“委屈”,便任谁也下不了手教训她了。
直到八岁遇到师父,教她收敛起所有无用的情绪,用本事说话。能保护别人的是手中剑,心中梦。控梦术有万千变化,就像是人这一生会做无数个不同的梦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的噩梦甚至会吞噬人心。
小小的她一开始只想自己不做噩梦,每晚都是美梦;长大些了,看到父母发间的白发,她希望自己有能力守护他们的梦境,有她在,就没有噩梦;最后到师父临终前将全城百姓交到她手中时,她忽然明白责任二字,不在自己,不在亲友,而在百姓。
一人安,此生平;众人安,天下平,则人人皆安。
在吴杳的记忆里,温江城的黑夜远远长过白昼。黑夜是她的衣色,也是她的护甲,更是她的战场。
长敬则更喜欢阳光普照的日子,那时爷爷会慵懒地躺在竹椅上晒太阳,买药的人少,意味着生病的人也少,走到东街上一如既往地热闹,走过他们身边,皆是家长里短,却分外让人感到安心,那是生活气。
明明是相同的一个梦境,吴杳和长敬却始终不在一个情景之中。
共同之处便是这里都让他们留恋。
吴杳有父母,那长敬呢?
周围的人群忽然加速流动,化作一道道光影飞速在长敬身边经过,伸出手想要抓住,却如探入空气,万物皆空。
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他在问,“李长敬,你来自哪里,又要到哪里去。”
长敬回头,依旧没有一个熟悉的人,连那声音也找不到来处。
可那句话就像一颗小石子,砸入他的心间,激起大片涟漪。
这个问题,他小的时候曾问过自己很多次,但只问出口过一次。
那时候,爷爷是怎么回答他的?
哦,是了,爷爷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没有父母,他是捡回的孤儿。
爷爷希望他长命百岁,平安喜乐,敬畏一切所有上天的赋予,便给他取名长敬。
那么,他究竟来自哪里呢?
长敬低头看着自己抓空的手,手心的纹路只有一条,从右划到左,像是断崖般突兀的断截。盯着看的久了便觉得那条线化成了一条细绳,从手上脱离落下,绕成一个圈,牢牢地捆在了他的脖子上。
窒息的痛感最先从被勒紧的喉间传来,接着就是胸腔,他被激起了一丝清明,模糊不清地开口:“我来自温江城城南药铺……我是李运弘的孙子……我哪儿也不去……”
那个声音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像一道催命符。
“温江城不是你的家,你是个孤儿。你来自哪里?”
“你爷爷死了,你离开了温江城,你要去哪里?”
……
对,爷爷死了,他再没有一个亲人,温江城也不再是他的家了……
长敬眼前所有熟悉的景象都消失了,只余一片全然的黑暗,没有月亮,更没有星星,连空气都是冰冷的……
黑夜是吴杳的世界,可她此时也同样觉得手脚冰凉,好似此生都不会再有温暖的时刻。
她看过无数个梦境,或平凡,或激烈,有东文的海,有南疆的林,还有北方的风。她破过很多噩梦,救起过许多被梦魇困住的人,那些梦境最终都汇集到了织梦阁的顶层灵渊之中,白茫茫一片。
而她现在就再一次看到了那些极度恐怖的梦境,来自梦主无尽的负面情绪包围了她,叫嚣着想要带她一起坠入万丈深渊。
她看到阴森的陈宅,陈老太太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拼命地用额头去撞木床,披头散发有如厉鬼;
王吉在他自己的肉铺子里,有三个彪形大汉抢过他手中的屠刀,毫不留情地挥向他,有热乎的鲜血飞溅到她的衣服上,明明是黑色的衣摆竟被染成了大片的红色;
城南药铺的那场大火也是红色的,老远就能感受到一阵冲天而起的热浪,她用尽所有力气想要往前冲,却怎么也前进不了分毫,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身影赤手空拳地跑进火海,瞬间被火苗吞噬。
这是她的噩梦。
那火好像烧到了她身上,炙热地疼,她却看也不看自己,只盯着那扇几乎要烧塌了的大门,心里回荡着一句话:
一定要活着出来……
是谁呢……我在等谁?
意识逐渐模糊,连眼皮也沉重地难以睁开,她还想再看一眼,最后一眼……
“我是李长敬,我可以来自任何地方,也可以去任何地方,这世间从天涯到海角,我都要去看看!”
长敬咬紧了牙,猛地一下睁开眼,脖颈见的绳索不再,手心热的好像一块赤铁,再没有可以束缚他的东西。
他的眼前有一道光口,直觉引他上前,那光就在那里不远不近,他的心中泛起一阵无名的焦急,好像再迟一点就要来不及了。
他向前奔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阵热浪打在他的脸上,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沙哑地不成样子的声音,他忽然顿住了步伐,回头望去。
“长敬……”
是爷爷!
爷爷出现在满是火光和烟雾的堂屋里,缩在一角,被塌下的木梁压着,只能伸出一只枯瘦到只剩皮包骨的手,遥遥地伸向他,他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一旦错过,便是一辈子。
长敬站在原地,好像又回到了那天。
爷爷趴在他背上,若有若无的气息喷在他的颈侧,他说,“长敬,从今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
长敬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双手已经紧握到指甲扎进了手心,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即将被大火淹没的人影,毅然决然地转回身,向那光口跑去。
爷爷,我一定会走好这条路的。我会好好的,请您也是。
他的身后火光冲天,他的身前也是一片火海。
当他跑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倒在地上的吴杳。
他就像是那天冲进药铺来救他和爷爷的吴杳,只是这回换成他救她。
一把抱起比自己娇小好多的吴杳,那种真实存在的感觉一下全部涌进了身体,这才是活着。
“吴杳,吴杳……”
“杳杳,杳杳……”
两道声音交替着在她的耳边响起,喧嚣不再,有的只有安心。
李长敬,你又救了我一次。
……
“总算醒过来了,我看半仙那表情,活像是要憋死了……”
长敬一睁眼,就看到林瑶这个大嘴巴一直在他眼前边晃边嘀咕。
他下意识地一动手,就发现他还紧紧攥着吴杳的手。
吴杳就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第一眼便看到了长敬,怔了一下,发觉手心的温暖。
长敬赶忙松开手,“万幸万幸,我们的运气都好。”
林奕在一旁算是明眼人,评价一句,“也不全是运气。”
长敬惯性挠头,笑笑不语。
雷介忽然道:“对了,山河珠呢?”
长敬这才想起正事儿,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进入往生梦境,可不就是为了变出一个如假包换的山河珠吗?
吴杳慢悠悠地从袖中拿出一颗浑圆的小珠子,通体透亮,泛着纯碎的橙金色,与枕月舍里那颗真正的山河珠几乎一模一样,一点也看不出是个虚假的幻象。
长敬都不知道吴杳是在何时编织完成的,但混淆在往生梦境之中制作,相比更难以被发觉。
吴杳抬起手,让众人看得更清楚。雷介仔仔细细看了一圈,朝吴杳比了个大拇指,表示连他也分不出了。
林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脱口而出道:“我们都不知道山河珠里有什么,万一祁珩知道,我们不就是露馅了?”
雷介道:“此珠尚未解封,除了渊老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至于能否骗过祁珩,就要看吴姑娘能否随机应变了。”
长敬心领神会,“但凡想要得到山河珠的人,定然都是听说了那个非明君不得开封的说法,也就说明他们都是有野心,志在天下的人,那我们只要……”
长敬勾起一个神秘的笑,没向众人点破,而是凑到吴杳耳侧轻轻说了句什么。
只见吴杳点点头,手间一动,那珠子的流光就好像瞬间停顿了一下,再一眨眼便又恢复原样。
吴杳盯着那颗珠子,清声道:“既然雷掌柜说这山河珠只有明君能开启,我看天下的明君不知何时才能出生,不如就由我们强行破了开去,瞧瞧里头到底有什么,值得两国帝君争得死去活来的。”
话音一落,众人神色各异,但都默契地看着那颗小小的珠子,眼里透着兴奋。
林奕第一个道:“让我试试。”
他接过吴杳手中的珠子,看了一眼长敬,便缓缓走向大殿高处,那把象征着皇权的龙椅。
那个位子不是谁都能坐的,可他便要试试,他坐不坐得。
长敬觉得祁珩虽能感知盛安宫内的所有梦元之力流转,但未必能像黄老那样将一切都收在眼底,连他们说什么,看到什么都一一掌握。
因此他们大胆地赌了一把,这个殿内,除了入梦,唯一能与祁珩联通感知的地方——龙椅。
他如此恋权,怎会容忍他人侵犯?
果然,就在林奕坐上龙椅的那一刻,祁珩的声音就从四面八方传来,震耳欲聋。
“你敢!”
第三十二章:权欲扑城天下尽
“你看我敢不敢?”
林奕两指捏住那颗山河珠,好像稍一用力就会将其捏碎一般,话音里全然没有了平时的沉着冷静,反倒带了一丝异样的戏谑,似在嘲讽祁珩只敢出声不敢露面。
空气静了两秒,就在龙椅前五步远的位置祁珩忽然阴着一张脸出现,赵清语就在他身前,被他用左手掐着喉咙,而他的右手此时正直取林奕颈项!
赵清语委顿的眼神中闪过惊惧,连呼吸也静止了,仿佛那手是向自己伸来,全然不顾自己细嫩的脖子还在祁珩手中,就要去阻拦祁珩。
而林奕却没有一丝恐惧之色,他大胆地盯着祁珩的双目,嘴角讥诮地扬起,拿着山河珠的手一展,便一把将山河珠牢牢地包在了掌心,严丝合缝。
祁珩如鹰爪般的手就停在了他的咽喉前,只差一毫就能轻易将它捏碎。
“祁珩,放了她,否则……”
林奕顿了一下,盯着祁珩,靠前一分,主动将自己的命门放到了对方手中。
“否则,山河珠就没了,你永远也得不到它,也得不到天下。”
祁珩横行半生,最忌讳别人忤逆他,臣下后妃几乎没有人敢说反话,更别说向林奕这样毫不避讳地反激。
“你找死!”
送上门来的羔羊没有不吃的道理,祁珩顺势就掐住了林奕的脖子,一用力便显出青筋来,林奕咬着牙没有露出一丝退意,一张俊脸迅速涨红。
远处的林瑶看得心脏高悬,下意识地就握紧了衣袖。
同时握紧的是林奕的右手,本已藏住流光的山河珠忽然从他的手缝处散出金色的光晕来,好似一个海绵在外力挤压下由内而外爆裂出的精华。
雷介在祁珩背后急道:“不可!山河珠不仅是枕月舍的藏宝,更是织梦渊的珍品,万万不可毁损!”
祁珩当然也知道山河珠的重要性,此时他看着不怕死的林奕简直想要一口生吞了他,可偏偏他手里拿捏着他最想要的东西,如果他死了,山河珠也就没了……
他缓缓松开手指,如把玩猫咪一般,摸着林奕的颈项,语间轻佻鬼魅:“赵清语是我的女儿,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我?”
赵清语的身体好像僵直了一瞬,眼里满是痛色,她的母亲,在黄金屋里到底受过多少苦……
要是林奕、赵清语没有在黄老的虚魔幻境中看过黄金屋,或许真会被祁珩这句话唬住,可是他们都知道真相,赵清语的生身父亲应是黄老,而不是眼前这个禽兽。
林奕忍下一阵恶心道:“你这个根本不知生命可贵的畜生又有什么资格坐在这把龙椅上?山河珠给你还不如喂猪。”
祁珩没有再动怒,看着林奕就好像在看一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反笑起来,松开了他的脖子,拍了拍他的脸颊道:
“你说的对,我确实不知道你们这些卑贱的命留着有什么用,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你们这些年修炼所得都吸到我身上来。”
“这样,也算你们死得其所。你们根本不懂山河珠意味着什么,在我眼里,它远比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重要多了。”
祁珩说着,便将赵清语推到林奕面前,左手却未松开。
林奕懂他意思,“你先放了她,我就给你山河珠,反正我们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也逃不到哪儿去。”
祁珩不置可否地一扬眉,左手不松反收,直掐地赵清语迫不得已用两手攀住他的大掌求息。
展示完了他的掌控之力,他便猛地将赵清语如破布般甩了出去,不是朝林奕,而是阶梯之下,只留林奕单枪匹马地对质着。
下面自有长敬和林瑶赶上前接住了赵清语,赵清语担忧地看着林奕,却无力再做任何反击,只能被搀扶着站到了吴杳和雷介身后。
祁珩展开双手,示意自己已经屡诺:“该你了。”
林奕曲着胳膊举着山河珠,坐在龙椅上好像脱力了一般,遥遥地望着祁珩背后,扬起一抹苦笑,那里站着他的伙伴和赵清语。
祁珩讥讽道:“怎么,知道自己的死期不远了吗?临死还不忘留情,真是个痴情种啊。”
就在这时,林奕握着山河珠的手忽然一紧,似是要赶在祁珩出手前捏碎山河珠,拼个你死我活,如何也不让祁珩得到它。
祁珩冷然一笑,早已料到会有此局面。众人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移动的,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闪身到了林奕侧后方。
一手重新掐上他的脖子,一手捏住了他握珠的手腕,咔嚓一声脆响,捏断了他的右腕骨。
“不要!”赵清语一声凄厉的呼喊在空荡的大殿里回响,却阻止不了祁珩的举动。
林奕想唤她的名字也做不到,他只能咬紧了牙关,不让痛苦外露一分。
祁珩看看赵清语又看看她身前的吴杳。
“啧啧,你和你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这么好骗。”
“吴杳,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在我这座盛安宫里,你们施展任何一种控梦术都逃不过我的往生梦境。难道你还想再进一次?这回可没有那个小白脸救你了。”
长敬眉心微蹙,心想林奕在他手上,是否能全身而退还很难说,如果此时被他发现了吴杳的术法……
“还不放手吗?下一个断的就是你的脖子了。”
祁珩玩味地贴在林奕耳边说着,手下不轻不重地抚过他颈侧跳动的血脉。
林奕像是充耳未闻,右手腕垂着,剧痛之下却依旧紧紧握着那颗泛光的山河珠。
长敬在祁珩失去耐心前,突然高声道:“祁珩,你知道山河珠的启封之法吗?”
祁珩看向长敬,没有说话,眼睛却危险地眯了起来。
长敬继续道:“哦连我们都知道了,你想必也听说了。可惜,你既非明君,即使得到了山河珠,也是白费……”
祁珩掐着林奕站直了身体,高高在上地睥睨着长敬道:“你想说什么?”
长敬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踱了一步,正好挡在了吴杳身前。
“不想说什么,只想问你,如果我能解封山河珠,你当如何?”
祁珩哼了一声,极为不屑道:“就凭你?”
长敬反问:“堂堂帝国之君,让我试试都不敢?”
如此明显的激将法,祁珩简直要被这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逗笑,可是转念一想山河珠,却又道:“好,我让你一试。如果你能解封山河珠,我就放你们离去。”
长敬一拍掌,“这就对了嘛”,接着便边说边向祁珩和林奕走来,“你可能不知道,我刚拜了个厉害师父,正是虚魔眼黄童。他教了我一招,我就觉得正适合破这劳什子封禁……”
祁珩听他讲的一本正经,倒真起了几分兴趣。区区小儿,不过最普通的织者品阶,却拜师黄老门下,相必有几分本事。
如果他真能解封山河珠,他自是受益无穷,再无功夫顾忌这几个人的性命,放了也就放了。
如果他不能……那就要让他们全都付出代价!做他的垫脚石!
长敬走到祁珩身前,看着强忍疼痛的林奕眨了下眼睛,旁若无人地握住他的右手。
林奕虽然不知道长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相信,长敬一定不会无的放矢。
他吃力地松开手,山河珠稳稳地落在了长敬手中。
祁珩看似随意,实际上全部的注意力都已经转移到了两人的手心,看到山河珠的那一刻,眼神中便满是贪婪。
长敬就将山河珠坦荡荡地放在展开的手心中,下巴朝林奕一扬。
对于祁珩来说,林奕此时根本没有什么剩余价值,便看也不看地将他一推。
“哥!”
林瑶就等这一刻,赶紧上前接下林奕,警惕地退到一旁。
山河珠还是原来的模样,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裂痕。
“看仔细了,别眨眼。”
长敬说完便闭上了眼,一点也不担心祁珩对他出手。
上钩了的鱼,怎会舍得到口的美味?
长敬缓缓将山河珠置于双手之间,嘴间无声地念着什么,好像是凝梦术的咒语。祁珩心下惊异,他不怕进入往生梦境吗?
山河珠在两手的阴影之下,光芒不减反倒愈加强盛,逐渐将长敬整个人都包拢在内,祁珩就站在一旁,真切地感受到了十分浓郁的梦元之力。
不可能……难道真的是山河珠要被打开了?
祁珩亲眼看到没有掌灯的大殿亮如白昼,四面黄金打造的壁画全都在光晕下被抹平,安静的宫殿内竟奇异地出现了鼎沸的人声。
仔细一看,那左面的黄金墙壁上竟出现了整副西岩帝国的国境图,而右面则是东文帝国,连闭合的大门上都出现了一汪蓝海,象征着他从未到过的远洋之境。
人声逐渐清晰起来,待他听清的那一刻,他甚至忘了他身前还有个长敬,他就这么上前一步,径直穿过了长敬的身体,看着大殿之上的景象,心中的权欲全露在了他赤裸的眼神中。
金龙柱下,浩浩汤汤地跪着无数人,他们虔诚地朝着他磕头,口中重复着一句话。
他们在说,“恭贺吾皇一统,吾皇万载!”
可还没等他走到万民之中,所有景象就如潮水般褪去。
祁珩猛地回头,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长敬身上的光芒也逐渐淡去,手中的山河珠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中。
“山河珠的封禁我解开了,百姓们等的不过是一个明君,可是这个明君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我不过是钻了个漏洞,利用黄老的虚魔幻境,还原出了百年前京都城内,时任国君继位时,百姓的群贺之景。”
“其中万民臣服带来的盛大民意让山河珠以为明君在前,于是封禁便自动解开了。就这么简单。”
祁珩一听已经解封,心中飘过的那一个小小的疑问——为什么长敬用幻梦术却不会进入往生梦境的疑惑也就被他轻易掠去了。
祁珩看着长敬,如看到饕餮仙兽,“好,好,那我现在该怎么做?”
长敬疑惑地一皱眉,随手就将山河珠扔给了祁珩。
“接着你要怎么用就怎么用,我只能告诉你山河珠的核心在于预知。”
祁珩如若珍宝地将山河珠捧在手心,自言自语道:“预知……如果我能预知未来,岂不是战无不胜?”
长敬走下台阶,与吴杳等人汇合,朝后摆摆手,就要带着众人离去。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大殿时,身后的祁珩忽然道:“站住!”
长敬拢在袖子里的手几不可查地一紧。
长敬露出一点不耐烦,回头道:“圣上还有何事?”
祁珩不知何时已将山河珠收了起来,又是那般居高在上的模样,“你为何这般轻易地为我解开山河珠,你可知这会得罪枕月舍和织梦渊?”
一旁的雷介果然是看也不看长敬,不过是维持着表面的素养,绷紧的嘴角似已经显露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长敬挑起一边的长眉,意味深长地看着祁珩,“谁管这天下与我而言都一样,但我既已入织梦渊,便只做有利于天下人的事,我想枕月舍也该是如此,圣上你说是不是?”
祁珩没有回答,却已经明白长敬的意思。
他祁珩做的事便是有利于天下人的事,长敬帮他,就等于有了他这个天下霸主的靠山,还有谁能动他?即使是不干涉朝政的织梦渊和枕月舍,也无可奈何。
妙。
长敬一行人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出了大殿,一路毫无阻碍地到了盛安宫的大门前。
所有人都微微松了一口气。
长敬默默走到吴杳身后,轻轻地用手臂挡在她的后背处,远看好像只是隔着吴杳去扶一旁的林奕。
吴杳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实则早已力透,所有冷汗都流进了他人看不见的地方。
整个过程里,祁珩都没有看出山河珠只是个幻象,根本不是实体,其中有他们每个人的功劳。
最开始林奕将山河珠握在手心,故意用力捏挤,是为了不让祁珩看到山河珠的全貌,而那从指缝中的光晕则是吴杳恰到好处的配合,就连雷介那句“不可”都是助攻,以此吸引祁珩的视线,引他产生危机感而忽略细节,让他们有了谈判的机会。
当祁珩掐住赵清语的时候,赵清语看似本能地用双手攀住他的手,其实是在趁机利用探梦术获取他的往梦,他如此渴求山河珠,渴求得到天下,那么他一定有关于此的梦境片段。
为何祁珩没有发现呢?因为从赵清语发现他从她母亲身上获取了探梦的能力后,便知道了两个掌握相同能力之人互相探梦,根本不会被对方发现。就像祁珩从她的脑海中获取关于她母亲的记忆一般。
而赵清语终于脱离祁珩,来到吴杳身边后,便立即将自己所取得的信息全数告诉了吴杳。此时祁珩的视线全在林奕身上,他只关心那颗山河珠。
当祁珩突然说起吴杳的时候,吴杳确实惊了一下,她看着林奕的断腕,林奕也在看她,而不是赵清语。
林奕的眼神告诉他,祁珩没有发现。因为如果他发现了,第一个没命的就是他。
之后长敬的举动确实是连雷介都没有想到的,因为他忽然发现或许长敬的办法真的可行,或许真的不需要一个明君就能解封山河珠。
接下来幻化的所有景象皆是按照赵清语所述的信息,按照祁珩内心中对山河珠的幻想所化。
为什么那么浓郁的梦元之力却没有陷入往生梦境?
因为他们已经进过了,施展幻梦术的不是长敬,而是吴杳。
她从最早开始故意施展控梦术与长敬一起进入往生梦境开始,所有的术法都没有停下,等于一次完整连贯,没有片刻间断的术法呈现,自然也就只会有一次往生梦境。
所有的一切幻象都由吴杳一手编织和幻化,甚至到她从大殿走出,一直走到宫门处时也没有停止。
她必须坚持到他们到达安全之所,在此之前绝不能让祁珩发觉。
走在最外侧的雷介看着长敬依旧是若有所思的,那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让他如鲠在喉,他很想问长敬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山河珠的核心能力是预知?
如果他真的问出口,一定会后悔,因为长敬会回答,他瞎说的。
但此刻,长敬对此毫无所察,他的余光一直看着吴杳,生怕她下一刻就会倒下。
在他心中,爷爷是全能的,那是因为他是亲人。
而从他跟着吴杳走进织梦阁,成为织梦渊的一员开始,吴杳在他心中便也是那样高大的一个形象,她挺直的背脊好像永远不会弯曲,她的眼睛永远坚定而清透,像是没有任何东西或是任何人可以摧毁她心中的信念。
她也总是独来独往,十六岁便扛过一座城的责任,一个人在黑夜里恪尽职守,迎接每一个黎明。
他萌生了一个念头,他想一直站在吴杳身后,告诉她,你可以软弱,可以依靠,我会一直在你身旁,陪你,助你,愿你一切都好。
然而,他们始终没有走出盛安宫。
最后一刻的平安,像阵风般飘散,这座华丽的宫殿里终将留下他们的鲜血。
第三十三章:自相残杀魔无解
周围的气压一沉,长敬等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抬头一看,整个天空都像是染上了晚霞的颜色,血红一片。
吴杳突然毫无征兆地一躬身,吐出一口热血,要不是被长敬和林瑶拉住,险些跪倒在地。
她捂住疼痛的胸腔,那种仿佛被人捏住心脏的感觉令她永生难忘,连耳边伙伴们的声音都忽远忽近,听不分明,许久之后,她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山河珠……破了……”
所有的人心都是一紧,破的不止是一颗假的山河珠,还有幻梦,这意味着祁珩发现真相了。
长敬一把扶起吴杳,急道:“快走!”
盛安宫的城门就在离他们不过数十米的地方,只要走出这里……即使可能依旧会被祁珩追上,但至少不像在盛安宫内一般完全受他操控。
只要离西殿或枕月舍更近一点,他们就有救了……
然而,就在他们身后。不,应该是说整座庞大的宫殿之内同时传来一个声音,带着千斤重压朝他压迫而来。
“欺君之罪,你们还想逃?”
希望就在自己眼前被打破是什么样的感觉?
祁珩以为自己真的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山河珠,以为天下尽在他手,可是这个梦碎了。现在,他要这群胆大包天的人也尝尝这滋味!
城门处的守城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他们的意识却好像突然陷入了极度困乏的状态,身体也不再受自己控制,犹如行尸走肉一般,不听使唤地行动起来,先是集体走向城门,将重达千斤的城门缓缓推合。
接着,他们就举起长枪,背朝盛安宫,仰面于天,噗地一声将长枪贯穿了自己的身体。
锋利的枪头从背后穿出,牢牢地钉在了城门之上,血洒一地。
一个又一个,无数带着长枪的守城人用自己的身体封死了城门,也断绝了宫内,仅一门之隔的人的希望。
长敬等人停下脚步,眼睁睁地看着城门下的鲜血一点点向他们蜿蜒而来。
雷介被这一幕所震,回过头,朝着那金顶大殿高喊:
“祁珩!你今日乃至此生所为,恣意妄为,草菅人命,皆有违天道,你枉为一国之君,你对得起天下百姓吗!”
祁珩依旧没有现身,可他的声音无处不在。
“呵,对得起天下百姓?雷介,你敢说你们枕月舍就对得起天下百姓了吗?”
长敬听得一愣,这是什么话?
枕月舍本就是织梦渊的分支,即使分离出去了,也依旧独立于皇室,其所行宗旨依旧是与织梦渊相同,为民安,为民益。
枕月舍怎么会对不起百姓?然后这个问题并没有像长敬以为的那么简单。
雷介两眼愤愤地站在原地,没有回答祁珩的话。
“你们织梦渊,枕月舍要是没有我们皇室支持,能有今天?”
“什么狗屁天道、仁义,不过都是你们欺骗世人的花言巧语罢了。”
“你们与我有什么不同?你们不贪权?不恋名?”
“说到底,你们比我更卑劣,我祁珩所求,天下人皆知,我有什么不敢说,不敢做。而你们……”
“穿一身黑衣,不过是为了掩盖你们同样乌黑的一颗心罢了!”
林奕再也听不下去,挣脱林瑶和赵清语的搀扶,朝着大殿激走数步,破声大呼:“祁珩!你休在那里泼脏水,你杀的人、造的孽还不够多吗!”
“你想要夺那天下,除非踏过我的尸体!否则,你这一辈子都不过是偏居一隅的无能皇帝,百年后史载也不过寥寥!”
林奕的话在偌大的宫殿里甚至没有传出去多远,他们每一个人在这里都显得这么渺小。
他们知道,祁珩听见了。而祁珩所说的话也就如一把利剑,刺入了他们本以为固如磐石的心,那里放的是他们坚信不疑的信念。
“那就如你所愿,我会一个、一个地踏过你们的尸体。你们就在这里亲眼看着,自己和同伴是怎么死的吧。”
祁珩的最后一句话顺着豆大的雨滴砸在他们身上。太阳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沉落,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狂风和暴雨。
长敬低头对吴杳轻声问了一句:“还坚持的住吗?”
吴杳放下捂住心脉的手,未答,只利落地握住银剑作为回应。
长敬再看向林奕被折断腕骨的右手。林奕明白他的意思,毫不在意地一笑,说道:“我这回倒是与吴姑娘一样,都要用左手战敌了。长敬你放心,控梦术我一只手也能施展。”
赵清语与林瑶笑不出来,但也同样是朝长敬重重点头。
这场战役,事关生死,而他们都无条件地选择相信同伴,相信他们一定都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长敬最后转向雷介的方向,他一个人站在大雨中,所有的枕月舍门人都在他们准备离开大殿的时候,就先一步撤离,那些人甚至可能不知道现在所发生的事。
“雷掌柜,我们可以兵分两路分头作战。我们负责与祁珩周旋,你趁机寻找其他出路。只要我们能破开他的梦境,我们大家就都能走出去。”
这分明是将他排除在外的方案,看似他的任务最轻,也最容易求生,可是也非常明显地说明了他们不再信任他。
雷介苦笑了一下,并没有反驳,只说了句好,然后认真地看过他们每个人的脸,最终转身朝着最西侧的角落走去。
接下来,就是他们五个人的生死局。
其实长敬支走雷介还有一层原因,在雷介和祁珩的对话时,他便隐隐觉得祁珩对雷介或者说枕月舍没有杀心,祁珩的敌意更多的是冲着他们五人。
因此,雷介更有机会逃出生天,如果他真的有心,出城后去搬救兵,或许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林奕道:“长敬,接下来我们做?去找祁珩吗?”
他们似乎都已经习惯了由长敬作破局的领袖,无关身份地位,单纯是基于信任和各展所长。
长敬遥遥地望着那些丝毫没有生气的宫殿,忽然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道:“不,祁珩不在这里,梦境已经开始,这里只有我们五个人,他躲在背后看着。”
是了,不仅是这场大雨有古怪,连那些黑漆漆的,连一个宫女侍卫都没有的宫殿都处处透着诡异。
难道祁珩就想和他们玩捉迷藏?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有关他们的梦境片段,怎么对他们造成伤害?
就在长敬感觉思路都只差一个缺口的时候,林瑶的一声惊呼打破了周围的死寂。
“赵清语,你做什么!”
长敬回头一看,就见原本扶着林奕伤手的赵清语忽然一口咬在了他的伤处,鲜红的血液瞬间就混着雨水低落下来,可见力道之重。
林瑶又惊又愤地去拉赵清语,却见被咬的林奕站在原地根本一动不动,只痴痴地看着赵清语。
“哥,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长敬的思路终于连成一线,他赶忙上前把林瑶拽到身后,在暴雨声中大喊道:“别过去!是梦魔,祁珩的目的是想让我们自相残杀!”
祁珩之前已经在大殿内展示了他的三种能力,方才控制城门处的守兵自杀是第四种,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一种可以操控小范围内的人还原一个梦境场景的可怖术法。
来之前便听说,盛安宫在百年内就曾发生过三次几乎破城的战役,那么京都城内,甚至盛安宫内很可能就有人亲身经历了某一场战役,并将那些鲜血淋淋的画面烙印在了脑海中,以致于入梦。
祁珩不知道从何处获取了这些梦境,并以不属于他的能力加以利用和控制,便有了一场真人屠杀的场景还原。
而现在,控制赵清语和林奕的则是他的第五种能力。《修梦录》中曾记载,人类除了在自己的梦境中陷入梦魇,被庞大的精神能力反噬受伤,导致失去神智外,还有一种情况便是梦魔。
所谓梦魔,即心志不够坚定的人在第三人布下的梦境和控制下,产生错觉,误以为眼前的人是敌人,并竭尽全力去反抗和攻击,直至对方死或者自己亡为止。
林奕和赵清语本不该是心志不坚的人,然而祁珩就利用了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足以对内心造成巨大影响的事件而产生的漏洞,才导致眼下的局面。
在赵清语眼中,林奕就被假想成了那个伤害他母亲的人。而林奕眼中的赵清语,依旧是他从少年时代喜欢到现在的姑娘,即使她再怎么伤害他,他都不会反击。
长敬拉开林瑶,就是担心万一林奕攻击……
等下,林瑶是他们这里年纪最小的,会不会……
肋下一阵剧痛给了长敬最直白的回应,他缓缓低下头,就看到一截银白的剑尖从他的右肋下穿出。
他看着星灵剑怔楞了一瞬,又很快排除了心中那个猜测。
不可能是吴杳。
他忍着痛回头,就看到笑得犹如疯鬼的林瑶正双手握在吴杳的左手上,利用吴杳对她的毫无防备,就这么用吴杳的手和剑刺向了挡在她们身前的长敬。
吴杳的右手立即就抓住了剑身,阻止剑再往前哪怕一分,而她的手也顿时如林奕般鲜血直流。
长敬在此时竟还笑得出来,心道:这下可好,还没战到敌人跟前呢,五个就伤了四个。
他猛地往前走了一步,脱离剑身,一手捂住伤口止血,另一手指间接连几变,是控梦术的起手式。
吴杳看清了,是凝梦术!
难道长敬打算以一己之力凝结祁珩能量庞大的梦境?
林瑶见自己的“仇敌”没死,就要再补一剑,可吴杳此时怎会让她再夺剑,可是她却也无法对同伴下手,正左支右转间,雨滴瞬止。
真的凝结了梦境?
吴杳微微偏头一看,就明白过来。
原来长敬凝结的只是她和林瑶周身不过十米范围内的幻象,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林瑶看到眼前冻结在半空之中的雨滴,竟真的突然停止了攻击的动作,怔怔地看着。
长敬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一年前,温江城后山,是你凝结了那场雨,你还记得吗?”
林瑶盯着近在眼前的一颗雨滴,喃喃道:“是我……凝梦术……”
“对,那时就是你救了我们,我们是你的同伴。”
“同伴……”
长敬所想到的破解梦魔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就是与幕后控制人争夺对心智的控制权。
祁珩是通过激起他们心中仇恨之情的方法来促使他们将眼前人视作仇敌进行无差别攻击,而长敬则是通过追溯回忆,让他们重拾那些正义、友好、团结的信念。
正巧眼前的这场雨,和他们这些人,就与一年前后山他们遭到不露面的黑衣人攻击时的场景极其相似。因而才有了长敬凝雨这一幕。
就在长敬和吴杳以为能唤醒林瑶时,林瑶脸上忽然又挂上那个诡异的笑容。
“同伴……我要杀的就是同伴!”
第三十四章:此去经年辞过往
这回没有躲过攻击的是吴杳,星灵剑本已在她双手之中,然而发了狂的林瑶以十指为刃,竟根本不顾挡在身前的利剑,直迎而上,左右开弓,两手同时抓向吴杳的要害位置。
吴杳立即将银剑急挥向下,再朝自己身后回收,这才没有误伤林瑶。可她顾惜同伴的性命,此时的林瑶还会管这么多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林瑶见吴杳主动收了兵刃,当下便更加百无禁忌,右手锋利的指甲狠狠划过吴杳前臂,抓下大片衣袖,露出底下白皙的皮肤来。
而她的左手则是直击吴杳双目,此时如果再不回避,必将落得眼瞎的下场!
“林瑶!你看看你哥!”
长敬在关键时刻拉了吴杳一把,趁林瑶被其话音迷惑间才堪堪躲过攻击,但林瑶的指尖依旧在吴杳脸上留下了痕迹。
一道红痕,一滴血珠,就此拉开了全面内战的序幕。
林瑶顺着长敬的话音看向林奕时,他的右臂早已被赵清语咬得鲜血淋漓,他的断骨不仅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甚至还受到了二重伤害,其上所有肉眼可见的皮肤都留下了赵清语清晰的齿痕。
即使最终他们能活着离开,他的右手恐怕也将落下残疾。
林奕紧闭着眼,似在忍耐极大的痛苦,且不完全来自于皮肉之苦。
他完好的左手狠狠地锤击着自己的大脑,如有蚀骨之蛆在他的大脑里啃噬,又如有恶魔之声反反复复地在他的耳边说,杀了她!杀了她!
如果在林瑶眼中,所有的同伴都是仇敌,都是要杀死的对象,那么林奕会不会也是相同的结局?
长敬不了解林瑶和林奕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但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他们就是一对友爱相助的兄妹,林瑶真的忍心亲眼看着林奕就这么死去吗?甚至是死于她的双手?
也许是血浓于水的亲情终于短暂压制了被梦魔控制的心智,林瑶不再攻击吴杳和长敬,而是缓缓向林奕走去,淋湿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林奕似是感知到了妹妹走进,微微睁开眼,想要喊她的名字,可出口却只有破碎的“瑶瑶”。
林瑶忽然停住脚步,冷漠的声音混杂在雨声中响起:
“那天,你为什么选择救她,而不救我?”
除了林奕,谁也没听懂她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林奕一震,所有痛感好像都远去了,只剩下林瑶绝望的眼神。
那是林瑶十二岁的时候,他们三个常常一起背着父母和张远山,跑出城,在他们的秘密基地——一片小树林里,玩讲鬼故事的游戏,看谁能将谁吓住。
幼时的他们,没有任何恶心,单纯地以为这个世界只有美好,以及身边的人。所有无论他们怎么讲这个故事,都没有足够威慑的情节,即使加上一些可怖的幻梦也同样击败不了对方。
有一天,林奕偷偷跑到右分阁的顶楼,在灵渊内偷取了一个梦境,再带着林瑶和赵清语来到小树林,玩相同的游戏。
可当他释放出这个梦境时,其中所蕴藏的力量和负面情绪,将他也吓倒在地,更别说年纪更小的林瑶和赵清语。
这是一个黄粱梦,梦里只能看清一个人的脸,那就是赵清语。没错,就是赵清语自己。
但这个梦却不是赵清语自己的,因为所有织者的梦境都可交由自己处理,无需放置于灵渊中提炼。也就说,有人梦到了赵清语。
可这个人却在对赵清语施虐。他的手里拿着一条牛筋皮鞭,甩在地上可以砸出一道深深的裂痕,那呼啸带风的声音传来时,让人即使知道这鞭子绝不会落在自己身上也汗毛倒竖,本能地瑟缩躲避。
可是在梦境中,这鞭子一下都没有落空,全部又快又准地抽在了瘦弱的赵清语身上。
赵清语捂住嘴,死死地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喊出声,眼睁睁地看着梦境中的自己被打到缩成一团,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所有的衣物都破碎开来,露出引人遐想的皮肤来。
而那挥鞭子的人似是越打越兴奋,不停地找着不同的地方抽打,鞭鞭见血,戾气冲天。
年幼的林瑶甚至被其中的爆烈情绪所染,混淆了梦境与现实,以为赵清语真的受到虐打,于是猛地扑到赵清语身上,想要帮她躲过厉鞭。
可此时的赵清语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林瑶刚一碰触到她的衣角,她便下意识地推开她,慌不择路地连连后退。
可谁知,她的身后就是一个陡峭的山坡,她这一退,立即便踩空失去平衡,摔下山坡。
林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摆,奈何她人小力量更小,根本压不住赵清语下坠的势道,连带自己都被拖了下去。
直到这时,被梦境所震的林奕才反应过来,可等他跑到山坡边时,林瑶和赵清语都已摔下山坡数米,全凭一颗长歪了的小树左右两处树杈止住了两人的落势。
可这颗小树也不足以支撑两个人的重量,“啪”的一声断裂开来,眼看着就要被连根拔起,将两人全部带下山去。
摆在林奕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救林瑶或救赵清语。只要他救起一个人,另一个就很有可能因为失衡掉下山,而以他当时的距离和能力,他别无他法。
连时间也不允许他再犹豫。
林奕看了林瑶一眼,就在林瑶以为他会救自己时,林奕便朝着赵清语而去了。
他飞快地拉起赵清语,往山坡上爬去,将林瑶,自己的亲妹妹丢在了身后。
即使林奕用尽全力,以最快地速度和方法将赵清语带上平地,可当他再回头去拉林瑶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林瑶最后看见的只有他离去的背影,之后便摔得失去了意识。
她不知道林奕也奋不顾身地顺着山坡滚落,只为找到她。她也不知道林奕作出这个选择是基于理性的分析,因为赵清语比她年长,体重更重,如果留下更轻的她,或许小树不会断,或许她能减缓落势,或许她能坚持他来救她。
最后的结果让林奕明白了自己作出了错误的分析,也许还作出了错误的选择,甚至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否在那一瞬间,心里对赵清语的小念头真的超过了妹妹的骨肉之情。
那天之后,林瑶虽万幸留了一命,但却摔断了腿,在床上养了足足半年的时间,整整六个月她都没有与赵清语和林奕说过话。
虽然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已经隐隐明白在那件事情里,赵清语和林奕都没有错,可她依旧不能释怀,那件事也因此成了三人心中的结。
自她知道林奕喜欢赵清语后,那结便在她的心里种的更深,她再也无法对赵清语促膝长谈,交心相处,对林奕的信任也有了裂痕。
所有的一切一切都成了她的心魔,成了这一刻,被祁珩利用,伤害同伴的理由和利刃。
林奕艰难地开口,“瑶瑶,是哥哥没用……”
对妹妹造成伤害的悔恨、对自己促成这个结果的懊恼和无力,让林奕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赵清语在听到两人的对话后,恍惚地停下动作,看着林瑶欲言又止。
林瑶抬起头,看着两人,那压制隐藏了五年的委屈、不甘、愤恨都在这一刻爆发,她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根长鞭,“啪”地一声抽在林奕身侧的地上,溅起的雨花模糊了三个人的视线。
那日小树林所看见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重现。
“是你们欠我的,欠我的!”
长鞭再如闪电般扬起时,赵清语认命地闭上了眼睛,而林奕却睁着眼,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妹妹,没有怨恨,只有无尽的愧疚和自责。
在鞭子即将落下时,他做出了最后一个动作,他翻过身,挡在了赵清语的身前。
这一幕何其相似,他再一次选择了赵清语。
林瑶心中最后一丝犹豫都消失不见,长鞭化作五指落下,直取林奕首项。
鞭子不过是她幻化出来的假象,伤不了他们,是她给林奕、赵清语解释的机会,也是给她们三个人重新来过的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没了,那就让他们一起毁灭吧。
“瑶瑶,过来,哥哥带你去看花灯,买你最喜欢的花糕吃。”
“瑶瑶,来,哥哥给你当大马骑,你做大将军,我做小兵怎么样?”
“瑶瑶,你慢些长大,重了哥哥就背不动你了。”
“瑶瑶……”
“哥哥,瑶瑶最喜欢你了!还有清语姐姐,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做最好的朋友!”
千钧一发之际,熟悉的声音,在林瑶背后响起,她不敢置信地回过头。
她的身后有一个穿着大红花袄的小女孩,长得与她一模一样,笑得那样开怀烂漫。她就坐在只有十几岁模样的林奕肩膀上,手舞足蹈地要把手里仅有的一块花糕分给另一个女孩。
眼前的三个少年少女都没有心事,都把对方当做至交好友,什么都可以分享,都可以诉说,这就是曾经的他们。
不止是林瑶,连林奕和赵清语看到这个画面也俱是眼神一清,那铺天盖地的阴霾都掀开了一角。
是幻梦。
三个快乐的小人消失,露出幻象背后的吴杳和长敬来。
长敬捂着肋下的伤口站在吴杳身侧,他的手臂是吴杳最后的支撑。
吴杳竭尽最后一丝精神力编织幻化的梦境阻止了林瑶可能后悔一生的残杀,也阻止了祁珩对他们三人的控制。
吴杳没有见证过他们的童年,更没有梦见过他们小时候的模样,这一切都是吴杳基于对同伴的了解所构设出的假象。
吴杳相信,即使这个场景没有真实发生过,也肯定能勾起他们对美好回忆的念想,勾起他们对彼此曾经的依赖和信任。
人这一生,做过无数个选择,要受无数伤,谁没有犯过错呢?谁没有无意间伤害过最亲近的人呢?
而这些选择和伤痛都不过是漫漫人生路上的一小段,重要的不是绊倒你的石头有多大,而是陪你走过这段路的那些人。
将过去说出口,释怀过往,重新建立信任,才是将人生这段路走完的正确途径。
她成功了。
于她而言,林奕、林奕、赵清语还有长敬,何尝不是她的伙伴呢?
伙伴便是能将后背大胆交给对方的人。
他们五人重新恢复神智,眼前的敌人就只剩下一个。
祁珩,到你了。
第三十五章:赌局之战揭序幕
“有意思,你居然是谷泰维的弟子……情绪之神么……”
祁珩的声音透着玩味,长敬感觉就像是在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甚至所思所想都逃不过祁珩的感知,这种感觉着实令人恼火。
“祁珩,有没有胆量和我们打个赌,我们正大光明地战一场。”
长敬盯着远处的黄金大殿,他知道祁珩一定就在那把龙椅上,看着他们如蝼蚁般寻生。想赢,他们就必须打破被动的节奏,掌握主动。
“李长敬,你别搞错了,你根本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我想你们生,你们才有机会站在这里,我想你们死,你们连一刻也多活不了。”
长敬并不在意祁珩的轻蔑,继续道:“你说反了,是你没有资格。”
“即使你掌握再多的控梦术,再多的术法,你始终都不是织者。”
祁珩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大笑,语气间充满了不屑,“织者?我将会是一统亚安大陆的千古一帝,我还会在意一个小小织者的身份吗?”
长敬缓缓接道:“但你永远也找不到无名神山,进不了织梦渊。”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奇异地让祁珩沉默了下来。
无名神山是什么地方?是织梦渊最高领袖五大渊老所居之处,更是千年前澹台女及其弟子开创和发展织梦渊的根源之地,那里是所有织梦渊织者都向往的地方,也是可以解开所有梦境之谜的唯一圣地。
澹台女千年前留下的那段话中,最最蛊惑人心,甚至可以让人倾尽所有去争夺的,只有两个字——长生。
祁珩想要这天下,怎么会不想要长生,只有这样他才能享受他所拥有的一切。他如此疯狂地追寻梦灵珠,也有此原因在。
然而,正如长敬所说,即使他通过吸取别人身上的能力从而掌握再多的术法他也无法加入织梦渊。
他不可能抛弃皇室的身份,因此永远成不了织者,无法进入无名神山,找不到长生的秘密。
“如果我赌赢了,难道你会带我进无名神山吗?”
半晌,祁珩的声音才再一次传来,不是反讽,而是引诱,意味着长敬有资格与他谈条件了。
吴杳和林奕四人皆看向长敬,他们都知道答案。
长敬斩钉截铁道:“不会。”
祁珩的戾气陡升:“你耍我?!”
长敬摇摇头,不急不缓道:“无名神山认人,所有织者都是经过歃血盟誓后才有可能走进无名神山的迷阵,从而达到织梦渊真正所在之处。而你,恐怕连无名神山都看不到。”
“但是,如果有一天,我知道了你想要的那个秘密,或许我可以告诉你。”
祁珩冷哼了一声,“或许?你觉得我会信你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照你这么说,我随便抓个织者,让他们替我潜入织梦渊,不一样可以知道这个秘密吗,我为什么非你们不可?”
这回,连吴杳也不知道长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长生不老的传说确实存在不假,可连她都不知道织梦渊里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长生不老之道,长敬怎么如此有自信?
长敬道:“答案就在我想与你比试的梦境之中,你自负拥有十三种天赋能力,甚至要超过五大渊老,那不妨就到我们的梦境中一试。如果你找到了答案,自然就会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们能做到。”
“如果你发现我们根本没有这个能力,那再杀我们也不迟,反正我们依旧在你的盛安宫之中。”
“如何?”
祁珩终于道:“好!怎么赌?”
长敬见祁珩终于上钩,一拍手道:“很简单,我们各设置一个梦境,同时行进,看谁能先走出对方的梦境就算赢。如果我们率先破梦,你就放我们离去,我们自会去无名神山为你找答案。”
“如果你先破梦,我们就任凭你处置。怎么看,于你都是百利无一害的,很划算的买卖。”
长敬尾音一落,祁珩便出现在了他们眼前,阴邪一笑,“成交。顺便告诉你一件事,双重梦境于我而言,不过是探手入囊一般,想要我因为设置新梦境,而疏漏盛安宫的幻阵,再等一百年吧。”
长敬心下一震,面上却未露出分毫。祁珩果然猜到了,他确实有这个打算。
早在云陵城时,徐先就曾因为他和吴杳的联手攻击,而疏漏了对山谷幻梦的掌控,以致于让林奕等人发现真相赶回。
既有梦境的存在也迫使他不得不分出部分精神力去维持幻梦的稳定,也让吴杳有了可趁之机。
而祁珩一句话却明白地告诉他们,他看穿了长敬的计划,他的能力远比徐先可怕。
“我们五人一体,各有分工,不介意吧?”
祁珩肯露面,便是要认真审视一番他们几人的真功夫,自然不会介意他们以五对一,故不置可否地看着长敬,看他如何安排。
长敬回过头,看着几乎全部负伤的伙伴。
“待会儿我们兵分两路,我和吴杳、林瑶负责破解祁珩的梦境,林大哥你就和赵姑娘负责编制梦境,困住祁珩。”
祁珩听到最后几个字,几乎要笑出声来,困住他?
林奕等人却没有心思笑,他看着嘴角依旧留有血痕的吴杳,已是明白长敬如此安排的用意。
在这场比试中,不仅要有针对性地为对手设置难以脱困的梦境,负责破梦的一方更要利用同伴创造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破解梦境。
在他们五人中,无疑长敬是负责破梦的,林瑶的瞬发凝梦也有利于在关键时刻躲避危险。
而吴杳明显更擅长编织梦境,如果由她和林奕联手编织幻梦,尽可能地想办法拖住祁珩,他们会更有胜算。
但是吴杳已经在高强度的山河珠梦境中耗费了大量精神力,后来更是为了救他和赵清语,耗尽了最后一丝本源精气,她现在已是连最简单的一个幻梦术都无法释放,完全无法再负担起编织梦境的重任。
他必须担负起这个责任,他不能做累赘,更不能再给同伴家中负担。
林奕站直身体,强忍右臂的疼痛,沉声道:“好!你们放心在前面走,我和清语就在你们身后,为你们创造时间。”
其余什么战术安排、梦境节奏都无需再多言,相信同伴便是他们唯一的后盾。
梦境之战就从这一秒开始拉开序幕。
盛安宫上的这场大雨依旧没有停,意味着控制它的术者完全行有余力,但所有宫殿都已被幻梦覆盖,消失不见。
此时,以盛安宫中心线为界,赫然分出了两块截然不同的天色。
祁珩这一侧是北境大漠高空的烈阳,淅沥不断的滴雨就成了太阳雨一般的景观。
而在长敬等人这一侧,则是吹着阵阵阴冷寒风的草原湿地,雨丝刮下来就成了锋利的刀刃,打在脸上、手上,俱是生疼。
“我们走。”
长敬带着吴杳和林瑶一走过那条泾渭分明的界限,林奕和赵清语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茫茫草原厉雨中。
作为织梦者,他们都只需隐藏在幕后,祁珩就是他们唯一的目标。
而此时的祁珩站在大漠的烈阳下,放眼望去,以他为圆心,方圆一里内再无任何有生命的个体,只有被高温烤得滚烫的沙粒,再大的雨落下来也都化成了灰烟。
他抬起头,直视着那轮硕大的太阳。
呵,大漠孤途?
祁珩一眼便看穿了梦眼也即生门所在,想要将他困在无人的沙漠区,也太小看他了。越是没有可以参考的事物,反倒越是容易找到破绽,这群毛头小子还是太过年轻了啊。
可是就当他准备结束这场游戏时,他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道鹰隼之声。如果仅是猎鹰飞过,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随着这声简单的飞鸣,居然连脚下的沙地都轻微震动起来。
祁珩朝着鹰隼飞来的方向看去,就见在漫天的沙尘之中,与天际练成一线的地方,由远及近地出现了一排黑影。如同一道黑色的幕布,缓缓向上拉起。
什么东西能激起如此大的风沙?多大的重量才会导致地面都为之颤动?
他就如一个在沙漠中迷路的旅人,静静地等待着未知事物的到来,甚至被勾起了一丝好奇,而他的双手负在身后,时不时地变更着指尖姿势,显然是在控制着另一侧的梦境。
终于,风沙刮卷到了他的眼前,从天而落的雨珠都被吓跑了一般,迅速消失在半空之中,那是连大自然都无法阻挡的戾气。
唯有军队之中才有的爆烈肃穆之气。
那是一支庞大到有如举国之力的军队,清一色的高头大马,统一制式的银亮装甲,浩浩汤汤地一字排开,占据了整条天际线,一眼望不到尽头。
打头的将军,左手举着足有七八米长,近百斤的旗杖,右手拽起缰绳,傲气的战马发出响亮的嘶鸣,双蹄一抬,便挡住了大片阳光,投下巨大的黑影,将祁珩整个人都完全罩在了其中。
好像只要那将军一声令下,下一瞬,祁珩就会被万马践踏,尸骨无存。
然而祁珩的目光却完全不在那将军亦或是那危险的马蹄之上,他的眼里,只有那面丝毫未被风沙所染的鲜亮旗帜。
那是全军行动的指向,更是每个人军人心中不倒的信念。
上面只有一个字——“祁”!
这是他的军队?!
心中腾然升起的一阵狂喜甚至让他的手间的动作微微一顿。
另一侧的长敬立即敏锐地发现了梦境恍惚不稳的一瞬,心下稍安。
林奕的织梦术并不输于吴杳,他过目不忘的天赋使他有了更多的素材编织一切幻梦。即使他只有一只手可用,也绝不可小觑。
谁说用梦境困住一个人,只能用恐惧之心或是沉陷过去之景?
古往今来,最让人欲罢不能的,是未知的未来。
而赵清语是最清楚祁珩想要怎样未来的人。在盛安宫议事大殿内的一探,让她看到了祁珩的七日往梦。
其中一梦,便是他拥有了一支所向披靡,无人能敌的军队,横跨东西数千里国境,战无不胜。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记得自己做过的每一个梦境的,巧妙利用好梦主的心理,知己知彼,方能抓住先机。
林奕和赵清语费尽心思制造出的机会,长敬怎会放过?
与大漠强军形成鲜明对比的祥和草原湿地上跑过一只动作矫捷的白兔,一闪而过,消失不见。
“那里!”
长敬朝白兔消失的位置一指,林瑶便立即心领神会地一个凝梦术投射而出,精准地落在了目标位置。
然而,眼前的景象非但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反倒危机陡现!
第三十六章:穿心之箭明真心
三支精铁打造的箭矢就朝着他们三人高速飞来,转眼便到身前,位置都极为巧妙,令他们避无可避。
就在长敬错失良机,心下懊悔不已之时,一道银光就擦着他的鼻尖闪过,那冰凉的触感甚至比刺骨的雨丝还要瘆人。
“叮!叮!叮!”三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接连传出,那箭矢便俱一分为二断截在地,再无攻击性。
是吴杳的星灵剑!
是了,即使无控梦术可施展,她的手里也永远有一把护身之剑,佛神无阻!
吴杳低声道:“小心了,此处的梦元之力有古怪。”
吴杳毕竟比长敬修习更多年,对梦境的理解和感知都要强于他,她虽看似沉默,却一直在观察着四周,这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斩断破空利箭。
除了那只突然出现的兔子和箭矢,她还发现周围的草地和大大小小的水塘中都隐隐有波动的梦元之力。
这意味着,他们在对手的包围之中。
如果他们方才被利箭击中,虽不会对本体造成真实的伤害,可是一旦落入对方的节奏,就将很难再脱身,接踵而至的危险会逐渐打乱他们的思绪,引起情绪的强烈起伏。
如此一来,祁珩想要找到他们的弱点就易如反掌,只要再来一次梦魔夺智就可以让他们自相残杀到死。
因此,他们一步也错不得,不仅不可以错,还要主动寻找漏洞,率先破局。
长敬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再去想林奕和赵清语的处境,也不再关注祁珩那侧的事端。
此时再仔细察看他们所处的环境,果然发现了异常。
原先他以为这里不过是一处天然形成的草原湿地,静谧无声,唯有那只动兔是其中的鲜明活物,故长敬才会让林瑶用凝梦术去冻结它,看会对幻梦产生何种变化。
然而,没想到那只兔子不过是诱饵,不仅是引诱他们出手,更是引诱潜在的另一伙人发动攻击。
什么人会对兔子射出弓箭?
狩猎人……
长敬恍然,“是狩猎场!这里是人为布置设下的围猎之地。”
林瑶疑惑,“狩猎场一般不都是在树林里,或是开阔的平原草地吗?湿地算怎么回事?”
长敬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梦境之诡异,除了梦主,无人能揣度其全部。
吴杳相信长敬的判断,因为从方才利箭射出的方向,她明显感觉到了杀气的存在,射箭之人的箭术也十分老道,三只箭矢同时射出,看似方向相同,却各有针对。
吴杳沉声道:“兔子不是目标,我们才是这个猎场中的猎物……”
不错,所有杀机的核心就是他们三人。而他们所在的位置非但没有任何遮挡物,反倒还包围着多个深浅不一的水塘,令他们无法快速转移,简直就是三个活靶子。
但换一个角度想,这同样是一个有利于他们发现对手方位的设置。
长敬轻声提醒道:“此处林木大多矮小,藏身之处不多,注意观察,保持警惕。”
三人逐渐形成一个可进可退的三角之势,各朝着一处林木较为繁茂,可供人藏身的方向。
“这里!”
长敬突然一声低呼,便又有三支完全相同的利箭再次冲着他们极速而来,吴杳的利剑分毫不差地一一挡落。
可是藏在暗处的那人却好像耐心极好,也不在乎这一次、两次的失败,接二连三地又射出数十支箭矢,分别来自各个方向。
起初,箭势还不算太密集,大多是三支或四支一同发射,但三轮过后,便越发急促,每轮箭矢之间几乎间隔不到两个呼吸,在半空之中形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
“小心!”
吴杳的星灵剑已是挥地密不透风,没有一刻停顿,林瑶和长敬也不是干站着,同样是不间断地施展凝梦术,去凝结那凌厉的箭矢。
但好像无论他们怎么阻挡,对方的箭就如会自动再生一般,根本没个尽头,难道是想他们耗尽精力,力竭至死吗?
不,一定还有别的阴谋……
突然,正当长敬还在一心二用地深思对方的计谋时,身后的林瑶突然在一声压抑的痛呼声中单膝跪倒在地。
长敬连忙聚气释放出了一个范围较大的凝梦术,挡下数支流箭,蹲下身就要去扶林瑶。
可一看清插在林瑶右胸口处的利箭和鲜血,他伸出的手忽然就顿住了。
不可能……这是幻梦,不可能受伤的……
难道说……
长敬猛然抬头,看向林瑶正前方的一处灌木丛。
如果此箭为真,只能说明那里也有个如他们一般身在幻梦之中的人。
是谁?为什么要攻击他们!
又是一声闷哼在他身后响起,大片箭矢就擦着他的耳际呼啸而过,他的心一沉,回过头,就见这回倒下的是吴杳。
她的左肩和腰腹间也深深地插着两支相同的利剑,血水很快便浸湿了她的黑色的外袍,一滴滴落下来,染红了她脚下的水塘。
究竟是谁?!
莫名的焦躁涌上来,令长敬无法集中精力思考,甚至连施展凝梦术的手都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无法离开同伴去抓藏在暗中的敌人,也无法停下这场潜藏真实杀机的箭雨。
他不是最擅长破梦吗?为什么他身边的同伴还会一个个倒下?梦眼到底在哪里,他该怎么做……
“林奕!”
是赵清语的声音!
难道祁珩破梦了?他对林奕和赵清语做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一个人根本挡不下这射之不尽的流箭,一支、两支、四支……越来越多的利箭穿过了他的身体,狠狠地扎在他身后的地上,又消失不见。
他的双手好像也越来越无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是了,以往遇到危机的时候,挡在他身前都是吴杳,她的剑术那样好。还有林瑶,她能用瞬发的凝梦术凝结一切幻梦险境……
只有他,自以为是的站在同伴为他铸造的安全圈里侃侃而谈,而他所说的话,所作的判断有时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缘由,都是那虚无缥缈的直觉,原来他才是最没用的那个人啊……
是他提出的赌局,是他让同伴陷入了危机。
当这句话出现他脑海里时,眼前的流箭便再也无法控制地全部朝着他的心脏飞袭而来,原来万箭穿心是真的……
“李长敬,如果梦境都为真,你会希望梦到什么?”
忽然,一个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像是某个人在与他隔空对话,只有他能听见。
“让你爷爷复生,还是让你的同伴们离开这里,亦或是,让你自己不死不伤。”
长敬下意识地反驳,透着深深的无力感,“我不会做梦,我什么都做不到。”
“对,正是因为你不会做梦,所以你才不会被梦境所控,所谓破梦,破的就是假象,包括你自己在内的假象。”
“这个世上,只有一样东西不会骗你。你知道是什么吗?”
长敬的心在这一刻,忽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从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让他摒除了一切无谓的情绪,第一次真正从内心深处探寻自己的能力和本质。
如果连我自己都是假的……
那么现在在思考的是谁?
原来如此!
长敬猛地一伸手,徒手抓住了一只箭矢,手心的痛感似是激醒了他一般,他缓缓睁开眼睛,再无任何自责和困惑。
他看着手心留下的血珠,诡异地笑了起来。
他不再管那些看似凌厉致命的箭雨,而是蹲下来,看着失血过多,脸色惨白的吴杳,右手稳稳地抓住了那根插在她左肩上嚣张的箭尾。
他凝视着吴杳的眼睛,平静异常,什么话都没有说。
吴杳同样在看着他,许久她方轻轻吐出一口气,强撑着的背脊终于松懈下来,像是这辈子的无言伤痛都可以向眼前的这个人倾吐。
她说,“你拔吧,我信你。”
长敬就这么看着吴杳,手上一用力,“呲”得一下拔出了箭矢。
奇迹发生了,那么大一个血口在拔出箭矢后居然不再流血,连那疼痛的感觉也在渐渐消逝。
长敬看着吴杳略带惊异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接着同样快速地拔出了她腰腹间的流箭,双手按过她的腰间时,动作又轻缓下来。
深深地看了一眼后,长敬不再停留,走到林瑶身旁,熟练地握上箭身。
林瑶看着长敬的动作,吃惊又害怕,“李半仙,你……你要做什么……快躲开啊,有箭在你背后……”
长敬人畜无害地一笑,一抬手就拔出了箭。
林瑶当即就哇呀呀的叫起来,仿佛又被扎了好几刀似的,半晌发现根本没人理自己才停下来,诧异地摸摸自己的胸口。
“咦,怎么不疼了?”
林瑶站起身,摸摸胳膊又摸摸肚子,满脸疑惑。
长敬好笑道:“没残没废,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吴杳也回过身看她,不禁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到那时,我们再一起谢过李半仙今日的救命之恩。”
林瑶这才敢相信她们竟然不治而愈了,一下扑到长敬身上,左右摇晃道:“半仙这到底怎么回事呀,你快说呀!”
长敬突然有些脸红,根本不好意思说自己刚刚都怀疑人生了,抓住林瑶不安分的手,将她扶好了,退开一步,站在吴杳身侧才道:“其实刚才的我们都是假的。”
吴杳看着长敬的小动作,心里没来由地一暖,语气也不自觉放缓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冷僻,“可方才我们明明都真实地感觉到了疼痛,也有血……”
说到一半,吴杳自己也发现了端倪,与长敬相视一笑,明白过来。
林瑶看看吴杳又看看长敬,一个头两个大,“你们打什么哑谜呀,我怎么一头雾水,我怎么会是假的呢?”
长敬解释道:“假的是痛感和鲜血,你想,幻梦之所以能迷惑人,是不是因为梦境所发生的一切都会带给你视觉、听觉、味觉、触觉甚至痛觉上的真实体验,让人误以为真实?”
林瑶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被张远山耳提面命地学习《修梦录》基础知识的样子,两条细眉都皱在了一起,“是啊,可是无论感觉多真实,梦境也不会对我们造成真实伤害,但刚才我分明流血了,还疼的要命,以为自己要死了……”
“啊!我知道了!”
长敬欣慰地一点头,“还不算太笨。”
原来祁珩正是利用了梦境的这一基础理论给他们设计了一个圈套。一般的梦境通常难以骗过织者的眼睛,是因为他们知道悬崖摔不死,大水淹不死,炽火也烧不死。
但如果一旦梦境中的事物带给他们的感知超过了预期,便会让他们下意识产生混乱,误以为是真实存在的伤害。
祁珩的做法其实很简单,只不过是在箭矢击中吴杳和林瑶时,同时施加一个痛感和鲜血的幻梦,多个幻梦叠加在一起,便有了自己受伤的假象。
但只有长敬知道,祁珩其实还有一层更深的设计。
他利用同伴的受伤,来试探长敬的心理底线。不得不说,他差点就成功了。
长敬确实产生了怀疑自己的念头,那一刻的慌乱和无措都是真实的。
祁珩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只要他们三人都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便永远不可能走出他布下的梦境,他就赢了。
如果不是脑海里的那个声音点醒了长敬……
谢谢你,师父。
这一刻,长敬才对黄老打从心底里升起敬畏之情,也很感激他,让他成为他的弟子。
没错,能躲过祁珩眼线和无所不在的感知联系到长敬的,只有对整座京都城都了如指掌的虚魔眼黄童。
他让长敬明白的最重要的一点,不是眼前困境破解之法,而是一个终生受用的道理。
这世上,唯一不会骗你的,是你的心。
只要你还在思考,它便永远不会停歇地跳动着,便永远还有万种可能等你去发现,这才是活着的意义。
也让长敬对破梦有了更深一层次的理解,不止是用逻辑去思考,用眼睛发现,还要用心去感知。
如此,方可破万梦,解万难。
第三十七章:绝地反击出盛安
“马下何人?”
扛着红巾旗帜的大将军在马蹄即将落下的前一刻才勒住马绳,在漫漫尘沙间厉声问那马下人。
祁珩听着这蛮横无力的话,却一点没有恼火,反倒有种很享受的感觉。
“我就是你们效忠的人。”
将军极为轻蔑地嗤了一声,“真是随便冒出来一个人就敢做老子,等我们的马从你的尸体上踏过,你再到阎王面前充大王吧。”
听到这话,方才还在笑的祁珩忽然就变了脸,满眼煞气。
“在我面前,不是臣服就是死。”
那将军刚从死人堆里闯出来,此时也被祁珩这一的杀气震到,一时间竟觉得自己好像应该下马跪着回话。
“哪里来的狂徒,挡了本将军的路,还……”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刚刚在他马下的祁珩忽然到了他的眼前,再一转,便是他仰视着那人。
可他的身体明明还坐在马上……
祁珩收回手,面无表情地将他的尸体推下马,那马儿似是见惯了血腥场面,见主人人头落地也不过是打了一个响鼻,接着便听话地让祁珩上了马背。
周围的人根本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血光一撒,他们的将军就没了声,出手如电的祁珩接过那大旗,像是本就该他坐在这个位子上,引领他们一往无前,踏遍全疆。
“你是何人……”
“说过了,我就是你们效忠的人。想征战天下,做人上人的人就跟我走!”
“驾!”
祁珩有如天生神力一般单手举起百斤大旗,烈阳旱风之下,硕大鲜红的一个“祁”字便威风凛凛地飘舞起来,
万千将士均亲眼看到了祁珩轻而易举地杀了他们的首领,心生惧意,又见祁珩根本没有杀他们的打算,反倒是要带他们继续前进掠夺,当下就被激起一片热血。
“杀呀!驾!”
沙地之上的震动再起,掀起的风沙几乎遮盖了整片天空,比他们来时更甚。
那可怜的将军连尸体也没有留下,在万马践踏下永远地留在了北疆沙漠。
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巾旗所到之处俱是血肉横飞,白骨成堆,每一座城池下都有无数条生命的累砌。
而这一切在祁珩眼中都是理所应当,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正当他希冀势不可挡的大军冲入敌营搅他个天翻地覆时,眼前便出现了数个白色的营帐,在一望无尽的黄沙中分外显眼。
斥候在大军外围高声传递:“是左文帝国的人!是刘王!”
刘王?那不就是左文帝国号称战神的异姓王吗?来得正好!就用你来打响我祁珩的第一战!
祁珩心中那团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燃烧数年的权欲之火在这一刻被爆燃,他甚至不愿意将写着“祁”字的大旗交给身后的旗手,就这么亲自扛着大旗冲进敌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祁珩的大军刚冲入白帐营中时,敌军就如一盘散沙,完全没有抵挡之力,甚至还没有看清来人的样子,便被一刀斩落,身首异处。
大军中的人便越杀越狠,如入无人之境所向披靡,军心大盛,喊杀声响彻整片大漠。
祁珩非但没有躲在亲卫兵的掩护中,而是一路冲杀在前,脸上溅起一道颀长的血迹从左划到右,更显得他犹如地狱之神一般。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没有人发现一个更大的阴谋正在他们背后展露,等到他们再回过头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敌……”
围在白帐外围的斥候刚想出声示警,便被一刀割喉,洒在沙粒中的鲜血被贪婪地吸去,再无声息。
有一匹黑棕色的大马同样无声地潜伏在百米外的高地上,马上有一黑甲将军正在远远地观望着这端的杀戮。
祁珩像是突然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猛地一回头,危险的眯起眼,精准地找到了那人的方位。
“有埋伏!所有人随我离开,去抓那贼首!”
他一抹脸上的血迹,振臂一呼,当即就要驱马离开,然而他的马都奔出数十米了,也不见一个人跟随在他身后。
如果有人在一刻前就开始注意整个战场,或许就会发现这里根本不配被称作战场,因为这里根本没有真正的敌人,只有诱饵。
放眼望去,不知何时起,白帐早已被全部撕烂,穿着刘王麾下军服的兵将已经全部倒地,站着的只有他们的人。
可这些人依旧在不断倒下……
大军外围的斥候和骑兵全部没了声响,重新站在他们位置上的,正是先前被他们屠戮的对象,刘王军!
他们一个个从沙地中站起,形成了一个漆黑的包围圈,如铜墙铁壁一般,没有放过一条漏网之鱼,所有祁珩的兵将都被牢牢地围困在了中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赢家是谁。
祁珩高坐在马上,眼沉如墨,第一次有了遇到对手的感觉。
“你就是刘王?”
远处的人没有回答,只缓缓抬起右手,朝下一挥。
所有黑骑大军就在这一刻齐齐发动,无数长枪加速俯冲挺进包围圈。而圈内的人就如池塘游鱼,再怎么反抗逃窜也逃不出敌军之手,不过瞬息之间,就倒下大片。
眼前没了那些碍眼的人群,祁珩才终于看到那人的模样。
“是你……”
祁珩勒马的手猛然一紧,胯下的马儿吃痛长嘶,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这束缚。
那人像是现在才见到祁珩,双腿轻轻一夹,驱马赶近,脸上挂着胜利者的笑容。
“祁珩,你还是赢不了我。”
“我早说过了,你不适合做这个位置。”
他穿过万千死尸而来,带来扑面的血腥气,唤醒了祁珩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
从他刚会走路的时候,就亲眼看到那个一身龙袍的人活活打死了他的母亲。等到他可以读书习字的时候也是那个人将马鞭塞到他手里,让他选一个宫女鞭笞,做不到就换他被打。
他只要迟疑一瞬,那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就落下来,他只要发出一点哭声,他就会被扔到没人的废弃宫殿里与一堆枯骨作伴。
他说,你不够果决,不够狠辣,做不了皇帝。
他说,等你有一天,能赢过我的时候,我就把位子让给你。
于是他将母亲的死,将自己身上所有挨过的伤痛通通埋在心底,发了狠地学武,学习一切能将人踩在脚底,玩弄在手心的能力。他要那个人臣服在他脚下,拱手将皇位让给他。
他做到了。
可是为什么这场仗他会输?
“因为你太想要得到这一切了。”
“你的所作所为,只配得到这样的结局。”
就像是在印证那人的话,祁珩身边最后一个亲兵也倒下了,死不瞑目地看着他,一只手攀住了他的腿,血红的五指在他的裤腿上留下清晰的印记。
“不可能!”
祁珩用力一甩腿,想要将那人的话和手全部甩在身后。
可是,如果真的能这么轻易甩去,又如何称作梦魇?
不错,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林奕通过赵清语探梦所得的梦境片段所专门为祁珩所设。
他想要征战天下,好那就给他一只所向披靡的大军。
他想要看到敌军惨死在他手下,好那就给他一场畅快淋漓的胜仗。
可是,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人所执着追求的东西,往往都是深根于记忆的某一瞬,是某个人,某件事,某个物品让你起了贪求必得的念头。
而对于祁珩来说,这个起源就是他的父亲,他的残虐、暴戾、野心全部都来自于这个人。
他忍辱负重长成那个人的模样,只为打败他,告诉他我比你更强,我更适合做一统天下的皇帝。
可现在那个人又以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圈套,打破了他的幻想,再次告诉他那句恶魔之语——“你赢不了,你做不到。”
儿时所有的苦痛全部如海啸般冲毁了他的理智,祁珩双手高举那面属于自己的大旗朝那人冲去,疯症入魔。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我才是天下至尊!”
他的手中没有刀剑,可他有十三种天赋能力,足以毁灭这片天地!
可失去神智的祁珩已经无法再驾驭他的能力,他暴喊出声的那一瞬,所有景象都出现了混乱,盛安宫的宫殿就在大漠深处隐现,空中大雨突熄,连在林奕控制下的烈阳都恍惚地失了光彩。
祁珩周身凝聚出一片浓郁的白光,那是梦元之力外溢的表现。
就在祁珩冲击到那人身前时,林奕受强烈的梦元之力对冲,猛地吐出一口黑血,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单膝跪倒在地。
可他唯一可以施展控梦术的左手依旧在变幻着,他死死地盯着祁珩的背影,心里反复地在对自己说,再一秒,再困住他一秒……
赵清语的双眼里还噙着泪,可那恨意却从心底透出来,驱使她引动全身的本源精气去帮助林奕维持梦境,与祁珩一拼。
于她而言,这不仅是一场赌局,更是一场复仇之战。
娘,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可是祁珩在没有失去理智前,单单使用梦魔夺智一法就可以同时控制住他们两人,在失去理智后,又岂是这么容易就被制服的?
发狂的祁珩举着大旗一挥,那幻想的人影便散了,连一击都没有挡住。
但当他再一转头,那人又出现在了他的右边。
不,左边,还有身后!
祁珩双眼通红,在强盛的日光下不停地在原地转动,挥出的大旗毫无章法可言,那人有如厉鬼,阴魂不散。
“你们……终于出来了……”
林奕的左手忽然脱力一耷,立即便有一双手为他稳稳托起。
“哥,我们来了。”
林瑶带着哭腔看着满身血污的林奕,还有强弩之末的赵清语。
不仅是林瑶,还有长敬和吴杳。
失去神智的祁珩如何能再控制梦境不出纰漏,又怎能再拦住顿悟破梦真谛的长敬。
他们终于破开了祁珩的梦境回归,现在是他们五个人齐心齐力对付祁珩一个!
吴杳虽没有余力再去编织更强的梦境,但长敬和林瑶也不是花瓶,既然能穿上黑袍就意味着他们都将五种控梦术学到了家。
此时,就是由林奕和赵清语主控梦境,林瑶和长敬辅助,不让祁珩有识破幻梦,恢复神智的机会。
而吴杳则是提着星灵剑,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冲入幻梦之中,直击祁珩背心!
第三十八章:疯帝王朝已倾覆
祁珩的警戒心已非常人可比,吴杳的剑气刚近身他就在第一时间回转躲避,锋利的星灵剑只在旗帜杆上留下一道剑痕。
“不知死活!”
祁珩狠厉一语,红旗倒转飘扬,遮住了吴杳的视线。
吴杳立即后退调整站位,可当她摸到旗帜背后时,祁珩却不见了!
“在你身后!”
长敬同样在关注着这边的战况,吴杳看不到的死角,却正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吴杳看到祁珩不在原来位置时,第一反应便是,人绝不会凭空消失,只有幻梦能做到。
她的左手灵巧地一转,星灵剑就剑身朝己调转方向,紧接着就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的右腹划下!
从长敬的角度看去,吴杳的举动无异于自杀,可他却知道,祁珩没有消失,他就在吴杳的背后!
银剑贴着吴杳的腰间穿过,与祁珩只差一寸时猛然停住,剑身再次毫无预兆地上挑。
吴杳抬腿倒直,一招长虹破月堪堪避过祁珩的利爪!
原来祁珩也猜到了吴杳会反身攻击背后,他不惜以自己的真身做饵,诱使吴杳背身刺间,同时以长甲利指等在吴杳的颈后,只待她一回头便立即掐住她的咽喉命脉。
只需要轻轻一扭,手中人便立即香消玉殒。
祁珩一瞥腰腹间被刺破的衣带,森然一笑。
就在这时,消失的成了吴杳。
利剑不再,换做长鞭呼啸而来!
祁珩的前后左右分别有一人挥舞着带刺长鞭,如同天罗地网般将他围在了中心,就像儿时那些逃不过的鞭笞。
挥下的每一鞭都带着令人胆寒的声音,“祁珩,你该死,你不配……”
祁珩周身的梦元之力暴涨,他的束发都被冲散开来,长发在呼呼的鞭声中兀自飘扬,化身厉鬼与那声音纠缠不休。
“你困不住我!困不住我!”
可是无论他用什么方法瞬移离开那个包围圈或是斩断抽击的长鞭,那个声音都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好像是从他的脑海中生出,不止不休。
记忆中的那个人也一直阴魂不散的出现他眼前,还有血肉模糊的母亲、被他打死的宫女,这些年被他残虐致死的所有人全都一个不落地出现。
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根长鞭,向他走来,杀不尽,驱不灭。
“不要过来!我要杀死你们!杀光你们!”
长敬远远地看着幻梦中的祁珩,已是无法再将他与第一次见面时高高在上的帝王模样重合在一起。现在的他,比疯子还要癫狂,比痴人还要愚笨,比乞儿还要落魄。
他的周身其实什么也没有,所见所闻皆不过他的心魔。
而吴杳就提着长剑,无声地站在他的背后,静待着最终的审判。
雷介带人回到盛安宫救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先让枕月舍的人挡住围观的百姓进一步靠近,同时联系京都城防守将打开城门。
可是当他们看见自己的弟兄们在没有人外敌的情况下,全部自戕在城门下时,无尽的恐慌和愤恨充斥了他们的心。
他们看着昨日还在一起喝酒打趣的人,强忍着眼泪一个一个从他们胸膛中拔出枪戬,合上他们死不瞑目的眼睛,踩着他们的鲜血推开了沉重的宫门。
他们的圣上就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大殿前,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地与空气搏斗。
就是这个疯帝虐杀了无数忠诚的兵士,寒了全城百姓的心。
没有人听清他在大喊大叫些什么,只看到他忽然跌倒在地,一掌一掌地击打在自己身上,已是完全失去神智。
或许是他的动作太大,他散开的衣襟内滚出一颗不过掌心大小的在珠子,滴溜溜地滚到了长敬等人的身前,赵清语的脚下。
也或许是这颗珠子有灵性,知道它终于可以逃离那人的魔爪,回到她应该去的地方。
赵清语静静地跪下来,双手捧起那颗赤红色的珠子,视若珍宝地贴到心口,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娘,孩儿来晚了。”
……
三日后,枕月舍内。
“听说京都城的安防加强了一倍,就这样还是让百姓三次冲开了最外围的宫门,要求推选新帝……”
林瑶掀开一角窗轧,看着街市上走过的一列官兵和议论纷纷的路人,不无感慨道。
林奕不太熟练地用左手倒了一杯热茶放在赵清语手边,“自食恶果罢了。”
他的右手腕骨刚刚完成接骨,还在疗养,也不知道是否会影响以后使用。但每当赵清语看向他手腕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将右手背到身后。
他不想看到她内疚的眼神,他甘愿她将齿痕留在他的手上。
林瑶接过第二杯热茶道:“也是,谁让那祁珩自己招惹这么多民怨。”
长敬从林奕手里拿过茶壶,给自己和吴杳也倒了杯,“现在官兵也不一定帮着皇室了,不然也不会拦不住手无寸铁的百姓。”
那日的场景已是深深烙印在了百姓以及兵将心中,如果一国君主得了失心疯,视人命如草芥,连自己人都不放过,还要他们怎么效忠?
吴杳握住赵清语冰凉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背脊。
赵清语喃喃道:“赤血珠……”
就在他们面前的桌上,放着那颗从祁珩身上拿到的赤红梦灵珠。
他们研究了三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启它,而曾经感知过她威力的也只有赵清语一人。
在盛安宫内,祁珩就是用这颗珠子幻化出了赵清语的母亲赵曦敏,以及以她之血温养这颗珠子的全过程。
赵清语也正是看到这一幕后情绪崩溃,被祁珩轻易掳去。
长敬虽不知道祁珩是怎么做到的,但有件事是肯定的,“这颗梦灵珠已经变异了……”
梦灵珠本都是赤境所化,这意味着其中一定是完全不掺杂一点负面能量的,否则又如何起到滋补人体的作用。
可是眼前这个梦灵珠因为被祁珩施以巫法,以人血浸养改造,成为了一颗比暗境还要可怕的黑暗梦灵珠。
祁珩将它称作赤血珠,大约与它的制作过程和颜色有关,就是不知道具体怎么使用以及效果如何。
林瑶单手支着下巴百无聊赖,“我们不知道还要在这里避几日风头,就怕皇室的人找我们麻烦……半仙,你就没有办法破解下吗?”
长敬看看赵清语,又看看那颗珠子,欲言又止。
林奕知道长敬一定是有办法的,只是基于什么原因难以开口。而他这几日早以在心中认定赵清语,要一辈子护她平安喜乐,当下便坚定地开口道:
“长敬,你只管说,需要什么我们都会去找来,只要清语她能解开……这个心结。”
赵清语眼中雾气又起,她知道林奕的心意,早在他一次次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她时,她便知道了。
可是之前因为林瑶,她无法开口,再去与她争夺林奕。后来林瑶的心结解开了,她却又因为母亲的仇恨不愿放纵自己。
长敬有些为难地开口,“我只是猜测,既然这颗梦灵珠里有她母亲的血,会不会只要用赵姑娘的血就可以解开,毕竟……”
毕竟母女连心,且她们都拥有同一种能力。如果说祁珩就是为了获取赵曦敏的探梦天赋而借助她的血液和梦灵珠结合,从而汲取能力,那么赵清语的血就很有可能同样可以启封这颗梦灵珠。
林奕迟疑道:“有没有可能会反噬……”
“我愿意一试。”
还没等林奕说完,赵清语便作出了决定。即使会反噬,她也想经历一遍母亲的苦痛,她总觉得母亲就在这颗珠子里,看着它就好像在看着母亲。
长敬想了想,谨慎道:“我去请雷掌柜来确认是否可行,以防万一,他毕竟比我们更了解梦灵珠。”
众人都没有意见,可就在这时,雷掌柜自己就推开门出现在他们眼前。
林瑶一拍手,“说曹操,曹操到,雷掌柜快坐!”
雷介有些被林瑶的热情吓到,自从那日雷介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离开盛安宫,并且没有独自逃生,还带人来救他们起,林瑶便给他按了一个最佳盟友的头衔,见到他都甚是热络。
雷介受宠若惊地坐下,看看左右道:“你们发现了什么吗?”
长敬拍拍他的肩,宽慰道:“没事,您别紧张,我们就是想问问您看,我们有一个办法启封这颗赤血珠可不可行。”
雷介一惊,就要站起来,“你们要启封赤血珠?!”
林奕看雷介这反应,就觉得没好事,追问道:“雷掌柜,有什么问题吗?”
雷介好像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大了,又自己坐下,缓缓道:
“也不是绝对不可以,只是古往今来,甚少有人能从皇室中拿到已经被启封过的梦灵珠,更没有人敢擅自开启有属性,有主人的梦灵珠……”
长敬道:“那雷掌柜不妨先听听我们的方法,再做判断。”
见雷介没有坚决反对,长敬便将他们的办法详细地讲解了一遍。
首先,他们需要赵清语摒除杂念,用血珠的形式点滴到赤血珠上观察反应,如果有暗境幻化,就由他们解决并暂停滴血,避免反噬。
接着,如果赤血珠有启封的征兆,他们就适当地加大血流,并在启封完成时,及时结束滴血。
林奕负责保护赵清语不受反噬,并提供后备力量支撑。吴杳、林瑶和长敬则负责应对一切未知变化,绝不让赤血珠祸害到无关人员。
雷介听完,沉默许久后道,“你们有没有想过,梦灵珠的力量可能是你们五人都掌控不了的……”
长敬一怔,他确实没想到。
赵清语轻道:“我相信我的母亲不会伤害我。”
雷介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织梦渊将那颗山河珠交给我时,曾说即使枕月舍舍老在此,也未必能承受住山河珠完全状态下的能量。”
“而且那还是光明的正向能量,这颗赤血珠无疑已经变异,其中蕴含的黑暗能量……”
长敬突然打断雷介的话道:
“我一直有个疑问,既然您和织梦渊都深知梦灵珠的威力,且您早已知晓祁珩的所作所为,那织梦渊的渊老也必然知晓,可为什么还要纵容祁珩异化十三颗梦灵珠?”
雷介一震,看着长敬许久未语。
而长敬就这么坦然地等待着雷介的回答。
从他看到山河珠的那一刻前,他便有了这个疑问。织梦渊为什么要特意制造一颗寓意如此明显,甚至可能引发两方帝国争夺的梦灵珠?
梦灵珠这种东西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就可能在无形之中危害到天下万人,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会让织梦渊多年未停地向皇室提供梦灵珠?
半晌,雷介终于开口,“织梦渊如果没有皇室的帮助……”
“没有皇室的帮助,它在亚安大陆就寸步难行,不仅织梦渊,枕月舍也是如此。”
长敬惊诧地回首,看向站在门口替雷介把话说完的人。
那人手里拿着一柄白扇,一身绛紫的宽松绸缎衣衫也遮不住他浑圆的腰身,脸上挂着和事佬一般的笑,让人提不起防备之心。
可长敬却默默在衣袖下握紧了双手,漠然地看着来人,眼前又现出那日的大火和神秘的玉坠。
雷介站起身,垂首恭敬地一拱手,自知多言了。
“见过虞老。”
第三十九章:赤血探梦破时限
“我可以帮你们护法。”
虞老走到桌前,随意地看了一眼那颗赤血珠便对长敬说道,显然已经知道他们所说的方法。
长敬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常,摆了个请的手势,让开位置。
林奕温和地对问赵清语道:“清语,你可以吗?”
赵清语执着地点了下头,也不用匕首,右手拇指的指甲在食指指腹上用力一划,便有那血滴稳稳地滴落在赤血珠上。
然而,赤血珠上的血滴就如滴在了透明地琉璃瓦上,顺着光滑的珠面上缓缓滑落,留下一条清晰的血痕。
长敬想过赤血珠会爆发出的可怕后果,却没有想到赤血珠会毫无反应。
赵清语不甘心地用力挤出一串血珠,滴满了整颗赤血珠,林奕想拦都没拦住。
赵清语愈加憎恶自己的无能,话音间带上哭腔,“为什么,为什么会没反应……”
赤血珠见血非但没有更加强盛地反馈出梦元之力来,颜色反倒愈加暗淡,如蒙尘的红宝石,在岁月中尘封。
“娘,娘……我该怎么做……”
赵清语的眼泪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化作晶莹的泪线直直落下,混在鲜红的血液里,“啪”地一声滴在了小小的赤血珠上。
就在这时,赤血珠忽然亮了。
这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光,就像是在镂空的珠心燃起了一小团火苗,照亮了整颗璀璨的明珠。
此时的红色不再是渗人的血液颜色,而是如家中点在床头的温暖烛光,如黑夜间高挂着指明前路的温和月光,令人心生暖意。
“娘!”
赵清语睁大了眼,仔细观察着赤血珠的变化。
积蓄在赤血珠下的血液都缓缓被吸收进去,所谓骨肉至亲,生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果这颗赤血珠真的有灵性,会不会就是赵曦敏在疼惜她的女儿,用这种方法唤醒它呢?
静静的屋子里,没有一点声响,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赤血珠展现它的能力。
而预期中的各种场景都没有出现,众人只见赤血珠的红色光芒愈来愈盛,逐渐漫出本体,再化成一阵投射光,落在赵清语身上。
赵清语原本烦杂的心就这么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好像小时候她犯了错,害怕地告诉母亲,却没有听到想象中的责罚,反而被母亲轻轻揉过头顶的软发,揽进温暖的怀中。
所有的不安、自责、痛悔都被抚平,了无痕迹。
连脸上的泪痕都消失不见,在与祁珩的梦境之战所受的伤也都在加速愈合,全身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和安心。
接着不止是赵清语,还有林奕、林瑶、长敬和吴杳,甚至连虞老和雷介在内,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和舒畅。
外间街市上的喧嚣声都远去了,只觉得这个世界宁静地剩下鸟语花香、高山流水和平淡的生活。
林奕清晰地感受有一双温暖柔软的手在抚摸自己断折的右腕骨,在一层层解开他的纱布,如云般托起,再如轻纱般放下,他便能自如地转动右手了。
“孩子,谢谢你。”
他听到一个温和的女声在他脑海中响起,他惊异地看着赵清语,就见她闭着眼微笑着,似沉浸在这红光带来的温暖中,其他人也没有反应,显然只有他一个人听到了这声音,而且并非赵清语所说。
“清语,就交给你了。”
他忽然明白了这是谁,真心实意地在心中无声地作出回复,他相信,那个人能听到。
“林奕此生定不负清语。”
而长敬这边,感觉却很奇怪。
他看别人仿佛都很享受的模样,到了他这儿怎么就全身上下一阵麻痒?
最诡异的是,他居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红光从他的手臂中传入身体,在他的四肢百骸,万千血管中流转,所到之处皆如有一根小树枝划过的感觉。
说不上特别难受,但就是让人无法忽略的感觉,他甚至能通过这道红光了解到他自身的构造,就如同有一个内视镜,让他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五脏肺腑。
直到那道红光进入他的大脑时,他才忽然觉得所有的麻痒都化成了一种酥软,舒服地让人想要直接躺下睡觉。
可意识却十分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从他第一次见到吴杳开始,他亲眼所见的第一个梦境就是爷爷的白云梦,梦到了小时候的长敬,顽皮的年画宝宝。
第二个是陈宅中的黄粱梦,那漆黑的古宅,阴暗的窗角,披头散发的陈老太太皆历历在目,连那声凄厉的呼喊都犹如在耳。
第三个是后山的暗境,他见到了幻梦中的吴杳,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能一眼分辨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说起来,这一年他的经历不可谓不丰富,大大小小的梦境见识了许多,而且都是与吴杳一起。
可进入他身体的赤血珠,或者说是赵曦敏就很是惊讶了。
按理来说,她应该可以在他的脑海中看到他从小到大的所有梦境,也就是往梦。
可是事实上,这里空空如也,仅有的几个梦境也都是通过外部世界反向记忆存储在大脑中的。
也就是说,他没有属于自己的梦境。
于长敬而言,他早已习惯无梦一身轻。
反倒是经过红光这么一通梳理,他觉得浑身神清气爽,思路清晰,四肢有力,连空气中弥漫的细微梦元之力都能完全捕捉。
简直像是武侠话本中被人打通了奇经八脉一般!
他睁开眼,别的没发现,就发现自己竟握着吴杳的手。
他立即就要松开,可一看吴杳,却见她紧皱着眉头闭着眼,连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在红光经过他心肺处,他正痒的难受时,吴杳主动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心,柔软的触感抚平了他心中的不安,让红光顺利到达了脑海。
现在,难受的人换成了吴杳,他自然不能轻易放手……对吧?
不知道为什么,长敬与吴杳有身体接触的时候,他总有种冒犯了仙姑的感觉……
可又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她,替她冲在前头,挡下那些刀光剑雨。
长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吴杳,好一会儿才见她松开眉心,弯弯的柳叶眉平展着,便衬得那双眼睛分外大,嘴唇却很小……
要是她睁开眼,定是如往常般透亮有神,好像一眼就能看到你心底去。
不对……比往常更亮,更直击内心……
吴杳忽然睁开眼睛,就看到长敬直勾勾盯着她看。
长敬第一反应是偷窥被抓包的惊吓,吴杳的第一反应竟不是生气,而是……
娇羞??
这两个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长敬简直都有些怀疑自己被红光带到幻梦中去了。
仙姑吴杳怎么可能会娇羞……毕竟他的预期是拔剑……
长敬不知道吴杳在红光中经历了什么,吴杳同样不知道长敬此时正在心里腹诽,她的脸上闪过可疑的红晕,在白皙的脸颊上便显得粉粉的,像是两团甜心糯米……
红光在整间房内轮转了一圈后才逐渐黯淡下来。
最后在一个红光中醒来的虞老静静地注视着长敬和吴杳,他的胡须挡住了嘴角扬起的弧度,显得有些严肃,可他的眼里却隐隐藏着笑意,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长敬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可能有生命危险,便有些慌促地松开那柔软的小手,隐在宽大的黑袍下,打破沉默道:
“梦灵珠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此时都已醒转,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仅剩最后一点光芒的赤血珠。
它现在已经不再是刚从祁珩处得到时那样血红,只莹莹地透着一点宝红色,如一颗普通的串珠,不仔细感知,甚至感受不到其中蕴含的梦元之力。
赵清语看着它的眼神满是柔色,好像所有烦恼尽去,只余知足。
她猜的没错,她的母亲就在这颗赤血珠中。虽然仅留下一个影子,一缕魂魄,她也知足了。
她在母亲的脸上没有看到任何仇恨,于她而言,那不过都是生者的因缘片段,或幸或不幸,都与她再无任何干系。
她只想她的女儿在活着的时候不留遗憾,知足常乐地过好每一天。如有不快,便去找快活,若是快活了,便和能让你快活的人一直在一起。
所有仇恨都不过是人生中的一个片段,不是全部,因果轮回,该得报的终会得报,不该多活的,即使多活了,也会还回来。
母亲说的对,她该珍惜眼前人。
赵清语这次,没有再松开林奕的手。连林瑶看到他们交握的双手,还比了个鬼脸。
所有恩怨都在这颗赤血珠中化解。
所有隐藏的情愫也都在此时生根发芽。
一颗异化的魔珠并没有带给任何人厄运,反倒以她一身精血和善念洗去了这些年轻人身上的浮尘,为他们可期的未来推波助澜。
甚至虞老都在赤血珠的帮助下,再次延年益寿数载,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结果。
虞老看出赵清语远不止心灵上的净化,“啪”地一声打开纸扇,和善地问道:
“赵姑娘似是还收获了一个了不得的益处。”
赵清语心下暗惊,叹虞老作为枕月舍的舍老果然功底深厚,也叹母亲最终的选择。
她亲眼看着赤血珠最后一点光芒消散,意味着她母亲真正的在这个世界逝去了。
“虞老,清语有一个不情之请。”
虞老见她没接自己的话,反倒向他请求却一点也不讶异。
“赵姑娘想要这颗梦灵珠。”
赵清语深吸了一口气,笃定地看向虞老,“不错。”
雷介自从虞老来了之后便再没说过话,可当他听到赵清语要想要这颗梦灵珠时却忍不住道:“虞老不可,织梦渊已将此珠赠与皇室……”
虞老一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
赵清语继续道:“我想将这颗赤血珠一直带在身上,她是母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而且,除了我,谁也无法再使用它。”
虞老轻巧地“哦?”了一句,等着她的下文。
赵清语拿起赤血珠,放在心口处,那红光便再次出现,却又与方才的投射光不同,这次只在她掌心出现了一瞬便消失不见。
长敬还在诧异,这究竟是什么功能,便突然见房内的景象变了!
无数梦境光影形成了一个光球飞速转动着,而他们,就在这球心之中。
赵清语如柔水一般的声音缓缓响起:
“只有我,能打开这往生梦境。”
第四十章:皇权更迭枕月深
除了虞老和赵清语自己,在场的所有人都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往生梦境??
那不是祁珩的异能之一吗?
先前雷介还曾说他只知道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拥有这种大型幻梦阵法。可如今,不仅祁珩,连赵清语也可以了吗?
还是说,祁珩之所以可以拥有往生梦境正是依托于这颗赤血珠。而现在,赤血珠到了赵清语手中,便是赵清语可以施展。
那么,为什么说只有她能打开往生梦境?
赵清语自然知道长敬等人心中所惑,主动解答道:
“先前祁珩正是靠着我母亲的探梦天赋与梦灵珠能量的融合,才可以布下往生梦境。但那时候我的母亲的魂魄被困在赤血珠内,其内蕴含的大量血腥之气导致往生梦境产生魔化趋向,因而会有噩梦缠绕。”
“但现在,我母亲自愿将魂魄和血液中潜藏的本源精气全部赠与我们,净化了整颗赤血珠。它恢复了光明属性,保留了探梦之力与梦元之力融合的部分,所以留下的往生梦境将与赤境一般,纯净祥和。”
“准确地说只有拥有探梦天赋的人才能使用,因为首先需要借助探梦之力作为钥匙,才能启动往生梦境。”
但目前已知拥有探梦天赋的只有赵清语,因此她才会说只有她能使用这颗赤血珠。
往生梦境的变异存在,应该说是将这颗梦灵珠的等阶有提升了一个档次,实属不可多得的宝贝。
而且对于赵清语来说,有了这赤血珠,她的探梦能力甚至可以不再局限于七日,真正做到打破时限,追溯至一个人出生起的第一个梦境。
但如果永不开启这个功能,那么这就只是一颗比普通梦灵珠能量还要低等的衍生品,其价值大打折扣。
与其让其作为一个观赏品蒙灰,或者重新交到皇室手中,都不如交给一个能真正发挥其作用的人。
况且,摒除了黑暗能量的赤血珠所能幻化的往生梦境再无任何噩梦存在,如同一个行走的赤境储藏库,可以将宝贵的滋补能源带给各处的人,何乐而不为?
唯一的问题在于,该怎样名正言顺地取得?
虞老摇着纸扇,拖长了话音道:“将赤血珠交于赵姑娘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我们需要一个契机,让皇室心甘情愿地将赤血珠拱手相赠,如此姑娘拿着赤血珠方才没有隐患。”
赵清语凝眉不语,不知如何才能让皇室自愿赠与她。
长敬忽然明白了虞老的用意,却没直接点明,而是先问了虞老一个问题。
“虞老突然回京,可是枕月舍有什么要务处理?还是说,京都的动乱有什么地方需要枕月舍出面维护?”
虞老看破长敬的小心思,却也欣赏他的聪明,一点就通。
他佯叹了一声道:“这事儿还是要从你们进宫说起……”
虞老仔仔细细将他一路南上所听到的消息都讲了一遍,还连带分析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总结而言,就是目前还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是长敬他们与皇帝祁珩发生冲突,致使祁珩在幻梦中彻底失去神智,变成了一个疯帝。
但此时必然需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两害相权取其轻,将他们所犯下的“错误”归咎与枕月舍比归于织梦渊有利。
毕竟枕月舍表面上不过是一个以赚钱为目的的组织,本质就是商人。
而织梦渊不同,仅说他掌握着五种控梦术就绝不可以出现有织者以梦境伤人的事件。
否则,谁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攻击西岩帝国的皇帝祁珩?下一个会不会就是普通百姓?
因此引起的恐慌,不是他们五个人能承担的,甚至不是织梦渊能轻易解决的。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枕月舍的名义揽下责任,再由他们帮助皇室维稳,算是谁引起的问题谁解决。
即使有很多人早就希望祁珩下台了,长敬他们只不过是意外作了枪使。
林奕听完却还是有些疑问,“暂且不说我们能帮到皇室多少,但祸毕竟是我们闯下的,我们去收拾烂摊子也理所应当,皇室有什么理由再将赤血珠送给我们呢?”
虞老只笑不语,果然,长敬立即想到了关键之处。
长敬道:“除非我们额外帮皇室解决了一个难题……”
“不错,这个难题就是……内战!”
林瑶一下子没转过弯来,“谁和谁打仗?”
林奕就比较了解时政,敏锐地问道:“是瑞王还是巍王?”
虞老摇摇头,又点点头,差点把林奕也搞糊涂了。
“皆是。”
“他们一起谋反了??”
虞老终于说了句明白话,“正是。”
长敬虽然明白他们的大体的行动目标了,但具体该怎么做也是有点没头绪。
何况亲王谋逆这种大事,甚至可以上升到被东文帝国利用而演化到国家战争、帝国兴亡的层面,他们真的能帮的到忙吗?
可一看虞老这幅老神在在的样子,又有了点底。
没想到虞老立即就开始拆台,“枕月舍只能给你们提供身份上的便利,具体的办法还是要你们自己想,自己闯的祸,总得自己补吧?”
吴杳比较直接,“什么时候动手?”
长敬扶额,“先找皇室的人问问目前情况如何吧……”
林瑶眨眼,“问谁?”
林奕看向雷介,既然雷介常年出入皇宫,应该有熟识。
虞老在场,雷介自然以其马首是瞻,但凭吩咐。
雷介从腰间解下一块蓝色的宝玉挂坠,递给长敬。
“只要拿着它,可随意进出皇宫,祁珩的妹妹苪南公主见到这块蓝玉,也会明白是我们枕月舍的人,知道该怎么做。”
林奕还想问祁珩的妹妹会不会恨死他们了,他们去见她真的安全吗?
但却听长敬道:“这苪南公主定是个妙人。”
吴杳瞥了他一眼,长敬没瞧见,只光顾着研究那玉了。
林奕和赵清语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这苪南公主大概是与祁珩不是一个母亲所生,是两派人,祁珩倒台了于她而言正是机会。
而此时能想到和枕月舍合作的,定然也不是个没主见的,至于他们与这公主究竟能不能商量出个对策,就要见了面才知道了。
……
再次进入盛安宫的过程很顺利,但与预期不同的是,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苪南公主的面。
他们拿着雷介的蓝玉到了苪南公主的寝宫,发现这里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人。
苪南公主就一直坐在珠帘后与几个朝臣说话,颇有点垂帘听政的意思。为避免不必要的纠纷,也为了少知些皇家秘辛,长敬等人特意等那些重臣走了,才从偏殿走出。
还没等他们开口,苪南公主就率先道:“瑞王和巍王两日前分别从西境和北境出发,各率五万精兵朝着京都而来。”
“瑞王打的旗号是勤王,势要抓出迫害皇帝的乱臣贼子。巍王则是摆明了说要为民除害,改朝换代。其实他们葫芦里卖的都是同一种药,不过都是要坐那把龙椅罢了。”
“哼,且不说现在祁珩还没死,就算他死了也轮不到他们。”
“祁珩后妃三千,育有四子三女,最大的皇子便是皇后嫡出,他们这心未免也急过头了些。”
“皇后软弱不敢言,我却敢。只要他们敢踏进这京都半步,我就要他们有去无回!”
苪南说的有条有理,也有气有势,可长敬听来却觉得乏味不已,他们都不是出自官宦之家,对于谁做皇帝根本不是他们要考虑的问题。
他们只需站在织梦渊的角度,站在维护百姓生活安稳的角度,将这场还未彻底爆发的内战扼杀在摇篮里。
长敬趁那公主停顿时,直接一拱手开门见山道:“请公主明言,需吾等如何将功补过?”
珠帘后的苪南公主许久未答,久到长敬都有点怀疑自己是太直接了还是太失礼了。
“我听闻枕月舍只做买卖,不参朝政,可对?”
长敬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虞老,这十有八九是虞老和几个舍老的官方说辞,眼下要他们与皇室合作了,又不提前给他们打好招呼,显然是刻意要让他们自力更生。
“只做买卖与救国并不冲突,公主您说可对?”
长敬也不正面回答,又将难题抛了回去。
苪南公主一听“救国”二字,便知道这是织梦渊和枕月舍的态度了。他们帮的不是皇室,而是整个西岩帝国。
“你想用储梦枕解决?”
长敬摇摇头,“储梦枕能缓和一时的民心,却不能消去豺狼之心。”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两个难题。
第一,给天下一个交代,祁珩究竟因谁、因何而疯?
第二,给皇室一个解决方案,平息亲王的叛乱。
这个交代难就难在不能说出长敬等人的真实身份,也不能说出先皇残虐亲子的丑事损了皇家的颜面。
这个解决方案难在如何以最小的损失,为皇室争取最大的利益。
储梦枕或许能使百姓原谅“枕月舍”的无心之过,但却不能打消亲王的谋逆之心,必须有人先一步坐上那龙椅,再让瑞王和巍王无由进京,自行退去。
苪南公主的话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兴趣,“你意欲如何?”
长敬早在来的路上就有了初步方案,此时又已了解到局势信息,便直接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自古有言,帝王乃天神的化身,有通天之能,更是天选之人,其所作所为皆是在代上天履行守护之责。”
“那么,上天惩治失职的帝王便是天谴,非人力所能阻挡。上天选任新的帝王也无可厚非,名正言顺。”
不仅是苪南公主眼前一亮,连林奕、林瑶、赵清语这些自己人都被说动了。
吴杳却还有一个疑问,这个上天谁来做?总不能靠嘴说吧?
苪南公主问出了这个关键。
长敬一揖到底,声音明亮,眼角满是自信的笑意。
“不知公主听说过创世织梦神吗?我们这里就有一位。”
“她名唤吴杳,最合适做这个上天,为皇室,为西岩帝国选一位合适的新帝王。”
第四十一章:齐天创世落神光
“诶你们听说了吗,瑞王已经到了暴风城外,离京都只剩一天的脚程了。”
“你说盛安宫里会是什么反应?难不成要真要打仗了?”
“打呀,肯定要打!巍王这一路又紧急征召了一万新兵,我二舅他儿子就去了,说是待遇好着呢,每月五两奉银,要是打了胜仗,还加二两!”
“那你们觉得谁会赢?瑞王还是巍王?还是太子……”
“都不说好哩,你没见前天枕月舍发榜了吗?说是那日例行进贡储梦枕的时候有枕月舍门徒亲眼看见皇帝发狂,今日就要将那日的真相公之于众!”
“皇帝到底是怎么疯的啊?我侄子是城防兵,说是亲眼看到皇帝衣冠不整地躺在一个女人怀里,八成是被哪个妖妃给害了!”
“我怎么听说是有重臣与皇后苟合,皇帝被气疯的?”
“都别吵吵,我们去盛安宫前一瞧便知!”
“走走,一同瞧瞧去。”
京都最繁华的街市上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谈论近日最大的两大事件——皇帝失智真相公布、瑞王巍王率兵临京。
而就在今日午时,枕月舍将在盛安宫前正式揭秘第一大事件真相,且皇室已宣布承诺无论真相如何,都将予以承认,并同时宣布下一任皇帝继任人选。
此时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全京都的人便已有半数都汇聚到盛安宫前,枕月舍外的喧嚣暂时停歇,里头的人也终于有了片刻的清净。
吴杳一个人站在窗前,望着正东方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的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她无需回头便知道是谁。
“林大哥的手痊愈了吗?”
来人笑嘻嘻的,似乎心情很愉悦,“全好了,活动自如,都能牵赵姑娘了。”
吴杳又道:“林瑶呢?”
“缠着雷介问还有没有其他宝贝呢,譬如什么红玉、紫玉的,好让她以后行走北地,畅通无阻,遍地高人相助。”
吴杳轻笑了声,似是能想到林瑶调皮耍赖的模样。
身后人看着吴杳微微笑着的侧影,便觉得自己也从心底温暖起来。
“那你呢,李长敬。”
吴杳转过身来,看着长敬的眼睛,前所有未有的专注和认真。
长敬似是被那眼神看得愣了一下,随即又打了个哈哈,无所谓地笑起来。
“我正准备舍命陪君子,不对,是舍命陪仙姑!去做一回欺世盗名的江湖大骗子。”
“话本里不是说嘛,人生就要有一次轰轰烈烈,永生难忘的经历,等老了,好跟子孙吹嘘吹嘘。”
时隔一年多,再次听到长敬叫她“仙姑”,吴杳也不与长敬计较了,心知他是刻意说着玩笑话逗她。
他们即将要去做一件很可能会让枕月舍甚至织梦渊背上千古骂名的荒唐事。
而且这件事必然会违背织梦渊的盟誓,甚至直接冒犯他们的开渊之祖澹台神女。
可他们又不得不做,没有退路。
吴杳在苪南公主的寝宫里听到长敬说到创世织梦神的时候便知道他的计划为何了。
千年织梦渊,只有一个人可以配得上这个称号,那就是开创了五种控梦神术的澹台女。
传说澹台女向天下宣告梦境与长生之谜的那天,本是个阴雨天。可当她随意地在东西帝国交界处一个不起眼的小城选了一座小山头站立时,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有一人正巧也在那山中,他亲眼看到澹台女的衣裙无风自动,明明全城都在飘着细雨,可只有她头顶没有乌云堆积,更没有雨丝缥缈。
日光唯独出现在她身上,就像是天仙下凡一般,令人移不开视线。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在雨幕中看到了那一束诡异的日光,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都集中到了那座小山中,那个孑然的身影上。
没有人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因为他们都沉浸在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心境之中。
有的人在大街上抛开纸伞,席地痛哭,转而又笑得不能自已。
有的人就静静地站立着眺望家的方向,仿佛看到了早已逝去的亲人与自己的孩子一同向自己走来。
还有的人抬头怔怔地望着天空,心中所想即所见,所有无法实现的愿望都在这一刻实现。
准确的说,每一个人看见的都不相同,但又都有一个相同之处——他们看到的都是自己做的梦境片段。
他们是第一批进入幻梦世界的人类。
而将梦境呈现在人类非沉睡状态下的始作俑者便是那个山顶的女子。
美好的景象总是消失得很快,那短暂地如白日梦一般的神光转眼就重归云雨。
但很快,他们就通过各种方式确认了那天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是真实发生的一切。
他们也成了澹台女惊世骇俗控梦理论的鼎力佐证。
百年后,织梦渊正式全面进入人们视野的时候,全亚安大陆跨越千年再次见到了澹台女的真面目,共同见证了梦境的力量。
那日,漫天晚霞映红了整片天空,也照亮了每个人心中的一盏明灯。
这盏灯便是在此之前都不为人知的本源精气,也即每一个人从出生起就开始积聚的力量。
正是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构成了变幻无穷的梦境,梦醒后再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推动着人类自然老化。
澹台女穿着一身黑金衣袍,如同巨大的上古女神像般盘踞在天空之中,身后绚丽的晚霞皆化为衬托的绿叶。
她的眉眼柔和似水,像是造人的女娲看着自己亲手捏造的人偶,双手齐展,便有五彩流光从云雾中透射而出,落到她的万千子民身上。
从西岩帝国最西角的卷沙堡,到东文帝国最东边的望日岛,不分贵贱,无一遗漏。
每个人都在流光中看到了自己最想要看见的人,最想要得到的东西,最希望出现的场景,所有执念都不再是妄求,全身病痛都尽数散去,有的只有世界停止在这一刻的念头。
行将枯朽的老人精神饱满地听到了新年的炮响,重症在床的病患终于进入安稳没有病痛的梦乡,正当壮年的将军彻夜守望无罪之城。
这场被后世称为史上最大赤境阵法的幻梦术,让那一整年全大陆人口的患病率降低至历史最低点,死亡率近乎为零。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幻梦阵法,每个人所见的真实梦境都源于储梦术、取梦术、幻梦术、织梦术、凝梦术的最佳组合。
她几乎是以梦境的方式创造了另一个亚安大陆,如同平行世界一般让所有人再活了一次,志得意满,了无遗憾。
创世织梦神,当之无愧。
也正是如此瑰丽弘大又令所有人都受益无穷的入世盛典才让织梦渊顺利地接手了全人类的气运,顺理成章地在这片大陆上立足,创建了全新的信念和秩序。
造就了织梦渊的第一个百年盛世。
没有人可以计算出那一日的赤境究竟释放了多少梦元之力,也没有人可以再次复制那日的盛典。
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第二个创世织梦神诞生。
而如今,他们就要做第一个模仿者,在西岩帝国的帝都上演一出有备而来的戏码。
织梦渊的盟誓曾言,不可以控梦术行骗,不可以控梦术参政,不可以控梦术谋利。
眼下,他们就要倒行逆施,全做个遍了。
可如果他们不这么做,西岩帝国就将很可能因为他们的莽撞,引发内战,甚至是东西两大帝国的交战。
同时,也将控梦术和织梦渊置于一个备受质疑的处境,没有人再敢把梦境交给织梦渊,甚至不会再让织者守护他们的夜晚。
“李长敬,你怕做罪人吗?”
吴杳的声音有些遥远,好像不是在问长敬,而是在问内心深处的自己。
身后许久没有回响,吴杳回过头,就见屋内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影。
一丝失望悄然爬上她的心头。
果然是她期求的太多了吗?
她还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并肩的伙伴,任何时候都可以共风雨,不离弃……
就在这时,她的脚边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花圈”。
不是五彩鲜艳的芙蓉牡丹,而是各式各样的药花。
吴杳并不熟悉药草,她只认识最上头的那朵——是红花。
在温江城时,长敬就曾送过几包红花到他们家,娘亲用热水泡化了使用,有祛瘀止痛之效。
而在花圈的旁边竟然是一座坟墓!
“这是夹竹桃,最毒之物,只需指甲盖这么一点就可以毒死一个成年人。”
“这是五色梅,误食会引起腹泻烧热。”
“这是虞美人,果实毒性大,可引起头晕昏迷。”
“这是红花,本是利好之物,但若妇人在孕期误服,便可能导致出血小产。”
长敬的声音又再次在吴杳身后响起,耐心而温和,让吴杳忽然想起了私塾里熟练背诵诗文的小生。
“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曾跟我说他年轻的时候因为学艺不精,开错了药方害死了一个人。”
“那人与我一样无父无母,也无子嗣,他死的时候没有人收尸,爷爷便为他在后山找了处向阳的位置,葬了。”
“爷爷每年都会去祭拜他,并带上这样一个由各种药草编织成的花圈。”
“他说,治病救人最关键的是对症下药,很多药用对了是救人,用错了就是害人。”
“这些花圈便是他对自己的警示,警示自己曾是个罪人。但很多年后,他再次遇到相似的病症,他苦思冥想后依旧开出了相同的药方。”
吴杳听得入神,听到此处不禁疑惑地开口,“为何?”
长敬上前一步与吴杳并肩,拾起花圈,一朵朵地拆下来放在手心里。
“因为爷爷终于明白自己当年并没有开错药方,只是那人的体质不适合用其中的一味药罢了。”
“他治好了新的病人后,回到那人的坟前痛饮了一夜的酒,对着一块石碑说了一夜的话。”
“早上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坐在花圈上,把这些花草都坐烂了。”
说到这里,长敬也不自觉地笑起来,似是看到了与他一样年轻马虎的爷爷。
“他仰天大笑,干脆将花圈拆了,全都埋进土里,说是别浪费了,地底下或许还有病人可以用。”
长敬打开窗,将手里的药花药草都捏碎了一把洒向天空。
各色花草瞬间幻化为斑斓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总跟我说,很多事你当下会觉得懊悔、犹疑、羞愧甚至觉得自己活着都是不该,但也正是这些事让你长成了现在的模样。多年后想起来,或许还觉得是趣事一桩,可以平淡地从口中说出。”
“只有走到未来的人能评判过去的自己,现在的你不行。”
长敬的一字一句都落在了吴杳的耳间、心间,如一颗神奇的种子,无土无肥,自己就扎根了。
吴杳弯起眉眼,平日里的孤僻冰冷,战前的彷徨不安都化作一汪盈盈笑意。
吴杳:“李长敬,你这幻梦做得可真烂。”
长敬习惯性地挠挠头,自知班门弄斧,却依旧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
长敬抓紧时机问道:“那你原谅我了吗?”
吴杳又想起了那日在苪南公主面前,他忽然叫到她名字的时候,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惊诧表情。
吴杳板起脸,“我不是个妙人,不知趣,不知道该原谅你什么。”
长敬愣了一瞬,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
“正巧,我也是个无趣的人,咱俩可以每日凑一块儿逗趣。”
那“每日”两字软软地戳进吴杳心里,化成不自知的依赖。
吴杳顺势道:“那这回就派你打头阵吧,全京都的人都在看着你。”
长敬的眼里映出吴杳毫无保留的信任,他便觉得前路不那么难了。
“好,这回就让我走在你前面。”
所有骂名我来背,所有风雨我来扛。
第四十二章:困局得解是天意
长敬说到做到,赶在正午时分第一个走到了盛安宫的英武门前。
皇室的亲卫兵皆持红戗肃立在宫门百米外,在围观的百姓之间形成了一道防止暴动冲击的人墙。
而宫门前,也不止长敬一人。
他的身侧就站着一袭繁重宫裙的苪南公主,她早已而立成家,但驸马英年早逝,只留下她一人,为避嫌她便一直带着珠玉面纱。
而她的身侧则是头戴金冠,着镶金红袍宫装的皇后。
还有刚及束发之龄的太子,依偎在皇后臂侧。
长敬看似孤立无援,可他知道他的身后就是一起几经生死的伙伴,还有虞老。
无论长敬心中对虞老有多复杂的情绪,都不得不承认他作为枕月舍七大舍老之一的手段和力量。
没有他,今天这场戏就唱不成。
祁珩当权时,满朝文武无一个人敢忤逆,更无人刚擅权,唯一有实力与其在朝殿之下一争的就是他的妹妹苪南公主。
什么瑞王、巍王在她眼里都不过只是如跳梁小丑一般的虾兵蟹将,不值一提。她手握皇室十之七八的兵马,何惧几个无权无势的亲王?
之所以要做今日的功夫,也不过是借他们的手,为她接掌帝国实权做基罢了。
因祁珩喜怒无常、残忍暴虐的作风,在他疯后竟是没有一人想要维护他的地位,苪南公主这才一举得势,拉拢了本就与她有私交的重臣,以及早就对祁珩心怀恨意的皇后与太子。
此时,她的话就等同于皇室的态度。
“熹武七年,先皇逝世,吾兄即当今圣上继位,在政十六载边境太平祥和,轻税重商,百姓安乐。”
“然,十日前圣上突遭异端,虽性命无虞,却神智全失,无力再理朝政。”
“俱幸得枕月舍门人亲眼所见当日之景,亲耳所闻当日之语,可以幻梦术法还原真相于众前,予天下一个交代,以绝贼人之心,稳我西岩安庾。”
“今日,吾以皇室之名起誓,无论枕月舍所述之相何如,均无半分虚假,更无人从中作祟。祁氏皇族三百七十二人谨遵天人使命,佑我西岩天运长盛。”
苪南公主虽是女子,可其站于千军万民之前却无一丝怯懦,声音铿锵有力,清晰可闻地传到了在场的每个人耳中,无一人敢有异声。
这也多亏了她这么多年在京都的积累。她与祁珩不同,她深知如何取民心以用之,这些年撒出的金银皆在今日收获了成效。
民众的信服沉默无异于对她的支持,即使她只是个没有继位权的长公主。
而权力本该仅次于皇帝祁珩的皇后却聂然无声,只能紧紧揽着自己的儿子——她唯一的依仗。
接下来就该他们了。
长敬换下了织梦渊的黑袍,此时就是一身枕月舍门人贯穿的月色长衫,特意摆了张“我很诚恳,不会说假话”的脸,坦然地望向人群之中。
百姓远远地只瞧见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清清沥沥地站着,与周遭的皇室格格不入,泾渭分明。
虞老依旧挺着他极具分辨性的大肚子,摇着虚白的纸扇一摇一晃地走到了盛安宫前。
皇后身后一个婢女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鱼白中带着一点金色纹路的储梦枕走了出来。
虞老一手接过祁珩御用的储梦枕,一手撑着纸扇。
他也无需自报家门,根本没有人敢质疑他的身份。
枕月舍七大舍老之中,只有排在前三位的舍老是从无名神山出来的,也只有他们精通五种控梦术。
这是长敬第一次看虞老施展控梦术,便看的格外仔细。
可也不见虞老手间如何变幻,只不过纸扇一摇、一扇,他手中的储梦枕就凭空飘浮了起来,逐渐上升到了半空中,让人所有人都能看到其中聘聘袅袅氤氲而出的白雾。
这就是祁珩的梦境,他是织梦渊入世以来,第一个被公开梦境的皇帝。
没有人知道储梦枕里有什么,连苪南公主也没有事先看过,除了虞老便只有祁珩自己知道了。
所有人都在好奇皇帝会做什么梦,连长敬都在猜测是否会是金戈铁马的战场。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第一个被释放出来,放大呈现在半空中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白云梦,没有特别的情绪起伏,也没有引人注目的物件和事件。
长敬微微皱起了眉,看向角落里的一个隐藏光点。
梦境中的祁珩好像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在偌大的宫殿之间,黑夜遮掩了视线,令人看不清这是哪里。
皇后紧紧盯着那黑漆漆的梦境,双手不自觉得加重了力道。
太子被捏疼了,便扭转了下身体,想要脱离母亲的桎梏。
再抬眼时,第一个梦已经结束了。
第二、第三个梦境依旧只是普通的白云梦,依旧只有模糊的一个景象,与寻常人醒来便不会记得的梦境类似。
直到第七个梦境,众人才看出些许端倪。
祁珩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中,一个人站在盛安宫的议事殿前,时而举剑乱舞,时而激愤高喝,时而跌坐在地仰天长歌,全然没有一个君王该有的模样。
简直就如市井里喝醉了酒的糟汉发酒疯一般。
人群中渐渐起了些细碎的议论声,他们指着梦境的各处点评着。
难道说,他们的皇帝早就已经疯了?
所以他才会总是虐杀侍女兵将,夜间不眠不休地穿梭在各个宫殿间?
那个议事殿前的位置,不就是祁珩那日完全失去神智的地方吗?
这么说,根本没有人害他,是他自己疯魔了?
那起因是什么呢?
储梦枕接连又释放出了九个梦境,有他一个人走在荒无人烟的京都郊野,有他独自一人高坐城墙之上,猛地跳落下坠的场景,还有他将自己完全浸没在浴池之中的模糊水浪。
他没有梦到任何其他人,只有他自己。
长敬看向虞老,眉目紧皱不语。
幻梦有问题。
先前赵清语曾通过祁珩的本体直接探取七日内的往梦,其中就有许多他对童年时的阴影记忆,以及关于梦灵珠的收纳片段。
而虞老展现的幻梦却只有平淡无奇的白云梦,这不可能。
方才长敬在梦境角落里看到的隐藏光点就是证明。
梦境里的所有事物都是有迹可循的,那个光点如何没猜错的,应当是刀剑这类光滑利器的反光面在月光下的折射。
结合皇后与太子看到梦境时的异常反应,不难猜出,这梦境绝不是原来的模样。
定然是经过修改、剪辑截取的梦境片段。
他们抱着必须达成的目标而来,虞老便只让百姓看见应该看见的东西。
最后一个梦境结束,虞老收回储梦枕,朝皇后身边的宫女亲切一笑,将储梦枕归还。
他没有对祁珩的梦境做任何点评和归纳,全凭各人各思,揣度猜测。
这时,苪南公主缓缓上前一步,走到了长敬身侧,朝众人开口道:
“吾兄儿时曾与我在盛安宫奔走玩耍,但有一次意外在宫殿内走失,母后找到他时,他就摔倒在城墙脚下,御医诊断后说并无大碍,未曾想……”
苪南公主突然抬手掩面,传出低低的哭音来,似是真的在为祁珩儿时不幸的遭遇伤怀自责。
皇后此时也突然开口,“圣上他,他总在夜晚一个人走出寝殿……”
没有人说祁珩是因为小时候的摔伤致使大脑受伤,也没有人说祁珩长期就有梦游和失常的举动,但“祁珩因为旧伤发作得了失心疯”的结论就这么出现了每一个人的心中。
底下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这就是苪南公主想要达到的目的。
在不损害皇家颜面的前提下,让所有人都觉得祁珩不再适合做这个皇帝,且没有任何谋害国君的贼人。
如此瑞王和巍王的起兵就失去了名头,即使打进了京都城,也不得民心。
现在就差一步了。
让所有人都坚信这个结局的办法就是让人觉得这是天意。
唯有天意不可违,不可逆。
长敬深吸了一口气,脑海里又出现了吴杳问他的那句话。
“李长敬,你怕做罪人吗?”
谁也不是圣人,孰能无过?
“我是枕月舍门人李长敬,圣上失智时我就在他身侧。”
“那日在盛安宫前,我见到了天降异象,是天神带走了圣上的神智。”
还没等大家感到震惊疑惑,这天色便是像在回应长敬所言一般,明明是在红日当头的时刻,却忽然飘来一朵巨大的乌云,遮盖了日光,投下的阴影将整座盛安宫与宫前的人群全部笼罩在内。
吴杳出手了。
每一个人都清晰地看到了第一滴雨地落下,好像是一个慢动作在眼前被无限放大展现。
紧接着,下一秒,淅淅沥沥地大雨就砸在了盛安宫的砖瓦上,连空气中的风吹来时都带着冷意。
这与那天的景象何其相似。
一声爆响的闪电突然划破长空,又在这片阴暗的土地上点上一道诡异的光线,光线所落之处竟然就是那日祁珩所在之地!
巨雷“轰”地一声将地上的砖石击得粉碎,留下一个焦黑的碎洞。
长敬“不可置信”地声音就在雷声后响起。
“那天圣上就是被这样一道雷电击中……”
寻常人被雷电击中的概率可以说是亿万分之一,但一旦击中后死亡的概率却近乎百分百。
他们的皇帝被雷击中了却只是引发头部的旧伤,导致丧失神智一定是因为他是天选之人吧?
可是,为什么上天又偏偏是击中了他自己选的人呢?
“一定是遭了天谴……”
人群中有人说出了他们最想要听到的答案,并一点点传延开去。
这场突如其来的雷电雨并没有持续太久,却也没有很快为所有人重新带来温暖的日光。
巨大的乌云起初只是在远处隐隐有驱散的迹象,但偏偏乌云中心散开了一个小口,日光便从这个小口中直射下来。
准确无误地照在了一个人身上。
人人都仰着脖子去看,在毁灭性的雷击后,这被犹如神迹一般的光眷顾的人会是谁?
毫无疑问,那人就是祁珩的嫡长子,也就是太子。
只有一道雨后阳光还不够,还需要一个足够让百姓从心底里信服的理由。
乌云逐渐散去,露出湛蓝的天空来。
明明京都已入深秋时节,此刻盛安宫前的每个人却有种温暖回春的感觉,身上穿着的外衣都有些显得多余。
万里无云,却有一个巨大的黑袍身影在逐渐浮现。
她带着宽大的黑金兜帽,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可就这一身服饰就象征了掌握人类气运的织梦渊。
“你们看天上!”
“那是谁?”
“是澹台女!织梦渊的创世织梦神!”
“是天神降临了!”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说出了这个身影专属的身份,很快所有人便都认同了这个答案,即使他们都没有真正见过的澹台女。
“刚刚的雷击一定就是澹台女释放的!那就是天谴!”
“……”
别说在场的百姓了,即使是织梦渊的吴杳、长敬,甚至虞老,都没有见过传说中的澹台女。
能这么快将这个名讳喊出来,并将其与百姓心中的天神对号入座的人自然就是虞老或苪南公主特意安排在人群中配合他们的人了。
那么什么能证明澹台女的身份呢?
唯有幻梦。
且是能让所有人都产生共鸣的超大范围幻梦阵法。
往生梦境!
除了长敬,每个人都是有梦之人,都可成为被赵清语探知往梦的对象。
他们眼前浮现的就是他们烙印在记忆最深处的那个梦境。
梦里的人让他们仿佛都回到了自己最想要回溯的时光。
有老屋旧窗前的一点烛火,几样简单的饭菜,寒风从门缝间溜进来时为你盖好锦被的手;
有出嫁前母亲一梳到底,二梳到老的长发,有跨过火盆那一刻亲朋好友的叫好声,将你背在背上不肯放下来的俏新郎;
有熟悉的小宅院里你追我跑的嬉笑声,父亲将你高高举起做大马,弟弟妹妹围城一圈扮演最想成为的那个人;
还有更深夜阑还在殷切盼你回到家中的老父母、轻声细语问你衣可暖、粥可温的发妻;
所见的一切都缓缓化作一股暖流,流到了每个人的四肢百骸中,洗去一身疲惫,驱散慌乱不安,剩下的就只有平淡的幸福。
制造并控制雷电、暴雨、神光、澹台女神像的是吴杳,引出往生梦境的是赵清语。
那么长敬、林奕、林瑶在做什么呢?
第四十三章:寻梦顿悟闯虚魔
如果没有危机感,如何让百姓明白幸福的来之不易?
又是一声暴雷骤然响起,猛地唤醒了正沉浸在赤境之中的人们,那些人那些景都渐渐消散,徒留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吁!”
烈马的痛嘶声比雷声更响地出现在宽阔的盛安宫前,仿佛有数千匹在急奔中的骏马被强行勒停在他们身前。
不,不只有马,还有万千铁骑!
就在英武门下,长敬的背后,有一匹浑身浴血的战马凭空出现,高高扬起前蹄,马上的人金甲破败,断臂飞血,红戗折戟。
一只飞箭“噗”地一声从他背后贯穿到前胸,狠狠扎到土地之中,犹自嗡颤着箭尾。
血腥场面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久未经战争洗礼的京都百姓面前,立刻就有那胆小的,脸色惨白,裤下微湿。
战场中,倒下一人,也还有千千万万地站起来。
数不清的战马长嘶,血抹铠甲的兵将涌入这片寂静之地,带来扑面的血气和死亡味道!
“杀啊!”
喊杀声传来的时候一下震醒了还在惊吓中的人群,有那意志不坚定,被幻梦所误导的人转身就想要逃离,一片骚乱立刻如风般席卷。
“是瑞王的旗帜!”
“还有巍王!”
“他们杀进京都了!快跑啊!”
“我们都是西岩人,不要杀我们,不要杀我们……”
战场上,通常最先被马蹄踩在脚下、被利剑贯穿的不是敌军,而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铁面无情的战将和染血的红戗转眼就到身前,有一人被人潮挤得摔倒在地,越是恐慌越是爬不起来,回头一看,那红戗已朝着他的胸口直直落下!
“不要啊!”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破喊出声,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戗头停在了他心脏前几分。
一并停下的还有那马蹄和死神。
厮杀声就如同被冻结了一般,戛然而止。
长敬从头到尾就站在原地没有动过,他的双手负在身后,藏在衣袖内,没有人看到他的动作。
林奕、林瑶,他们都在人群之中。
金戈铁马的战场就出自林奕之手,龙卷风般在顷刻间“摧毁”赵清语的往生梦境。
而在关键时刻将屠杀静止的,则是林瑶。
经历过死,才知生的可贵。
如梦初醒的人群渐渐止住了奔袭,满脸余悸畏惧地看向天空中唯一的神——织梦神澹台女。
就连苪南公主和皇后太子也不例外。
长敬在他们身边只做了一件事,封存梦眼,堵死生门!
凡是幻梦,必然就有破梦的梦眼。
“澹台女之梦”的梦眼不在别处,就在太子身上。
那道看似虚无,实则至关重要的神光就是破梦的生门,只要有人截断了这道光,便也打破了所有梦境对人的掌控。
长敬要做的就是配合吴杳以及林奕编织的幻梦景象,藏好这道光。
他们今日的行动并不是所有织者皆知,万一有尽职的织者发现了京都的异常源于人为操控的幻梦,便有了提前破局的可能。
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他们必须将这场戏演完,让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天意,是澹台女现世对他们的恩赐和警示。
让祁珩正序退位,让太子顺势继位,让瑞王和巍王不得民心,寸步难进,让京都乃至西岩都恢复安定。
他们做到了。
从温江城,到云陵,再到京都,一次次的配合,一次次的生死相助,使他们无需言语沟通,便能做到最佳配合。
澹台女的身影逐渐与万里白云相融,日光重新回归这片土地。
还有些微颤的皇后咬紧了牙关,强撑着自己绝不能在最后一步前倒下,狠心一推,将年幼的太子推出了自己的臂弯,让他独自一人站在了寂静无声的万民跟前。
“说,说你是太子,你是西岩的王。”
同样心有余悸的太子手心里全是汗,揪着自己明黄色的衣袍,慌措无依,迟迟说不出那句话。
苪南公主缓缓走到太子身边,牵起他的手,在他耳边以只有他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细语。
片刻后,太子看着眼含希冀的百姓,站直了身体,挺起瘦弱的胸膛,强忍着没有回头看自己的母亲。
“本宫是,是熹武帝的嫡长子,是东宫太子……”
“本宫宣布,今日起,正式登基继承皇位,承天意,佑我民,护西岩,千秋万载,虽死不止!”
“吾皇万岁,万万岁!”
百姓的愿望很简单,他们只需要一个人守护他们的生活不受战争蹂躏就好,到底是太子或是其他哪个皇子,亦或是苪南公主都无关紧要。
只要有一个人能顺利坐上那个位子,兵不血刃,无纷无争。
太子就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远好过带着铁骑,不怀好意奔向京都的那些人。
苪南公主听着久久未停的拜喝声,再也抑制不住即将掌权的得意。
太子年幼,皇后怯懦,而她手握重兵,又有重臣支持,实际掌权的必然是她……
想起提出这个计策的长敬,她便微微回过头去寻,想要谢他一谢。
结果,长敬早已不在原地。
不止长敬,吴杳、林奕、林瑶赵清语以及虞老都不见了。
……
“哥,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阁主,让阁主向织梦渊汇报……”
长敬一行五人换回织梦渊的黑袍,趁人群都还集中在盛安宫前时,穿梭在隐蔽的小巷内。
林奕也有些心思重重,不知今日的举动到底是救民还是害民。
林瑶说的阁主便是他们云陵城自张远山叛逃后新继任的阁主张先。
毕竟他们隶属于云陵右分阁,按理说如此大的控梦事件理应报于阁主知晓,再由阁主层层汇报至西殿、无名神山织梦渊本部。
林奕道:“不如我们直接向殿主黄老汇报……”
长敬走在最前面带路,头也不回道:“黄老早就知道了。”
林奕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是虚魔幻境……”
整座京都城都在黄老的监视之下,又有往生梦境如此大的梦元之力波动,他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却没有阻止。
或许是黄老也默许了他们的做法……
提到黄老,长敬这才有机会说起前事,“我们在与祁珩的赌局之战中,是黄老点醒了我,助我们先一步破梦。”
吴杳一边疾走着,一边还在等他的下文,冷不丁突然撞上了长敬的后背。
看着长敬突然停滞的步伐,吴杳疑问道:“怎么了?”
长敬站在原地,望着相隔不远的织梦阁西殿,半晌未语。
吴杳、林奕等人也不是第一次见长敬突发灵感了,便也没催问他,就站在原地等他。
果然,长敬猛地一拍脑门,兴奋地转过身道:
“我想到怎么破黄老的虚魔幻境了!”
林瑶眨巴眨巴大眼,一脸懵,转头看看林奕他们也没有出声,便知道这回不止是她一个人没跟上节奏了。
长敬似还沉浸在自己突发奇想的世界里,也没注意到伙伴们并没有反应过来,他兀自边笑边自语着什么,着急去西殿一试。
走了几步发现吴杳他们没跟上来,他便又跑回来,抓了吴杳的手腕就往前走。
吴杳也被长敬一系列的举动整的有些迷糊,本来还沉浸在枉造澹台女现世的纠结自责中,看着被抓住的那只手又恍惚起来,乖巧地被牵走。
留下林家兄妹和赵清语在原地面面相觑。
林奕忽然对赵清语道:“长敬这儿开窍了?”
他指指自己的胸口。
赵清语举袖捂嘴柔柔笑起来,不语,脚步轻快地跟上长敬。
等他们一路赶到西殿,能感受到梦元之力微微外溢的虚魔幻境时,长敬才停下来。
郑重道:“黄老曾对我说,我能破开他的虚魔幻境之日,便是我的出师之日。”
“我原本以为我至少要练个三五年才行,但方才我突然想到,黄老虽说要我来破梦,但却没说只能由我一人进入虚魔幻境孤军奋战。”
“我们五人几经生死,多次配合,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全身而退,这一次我想也与你们一同接受黄老的历练!”
“向黄老证明,不止是我,还有你们都有这个能力!”
长敬的一席话不仅解开了吴杳等人的疑惑,还成功激起了他们骨子里不服输,不言败的血性。
他们本就是一方天地下的佼佼者,每个人都有得天独厚的天赋,年纪轻轻就入驻右分阁。
只是这一路上,从相识开始,他们就在不断地接受到别人可能一辈子也不会遇到的险境历练。
前有暗境,后有幻境,每一个都是生死局,不反击便要身首异处。
但也正是这样的逆境加速了他们的成长。
对于长敬而言,这一年的阅历更是让他大开眼界。
他正在像对爷爷承诺的那样,走出小小的南城,来到更广阔的的天地去闯荡。
他认识了一帮可将后背交付的伙伴,自己的能力也在一次次的配合和磨合中得到启发提升。
长敬心想,如果以他一个无梦者的平凡人身份都能到虚魔幻境中去闯一闯,为何他的伙伴不可以?
如果他能再次得到提升,他的伙伴一定也可以。
如此,他们的整体实力都可以再进一层,他们就是真正共进退的兄弟姐妹!
吴杳、林奕、林瑶、赵清语都从长敬的话中听出了真切的心意,那一刹的触动和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唯有行动可以支持他们实现心中那个对未来的期许。
林奕第一个伸出手掌,振奋道:
“好!我林奕绝不会忘记长敬你的每一次相助。你叫我一声大哥,我此生就绝不会抛下你这个兄弟!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必保你平安无虞!”
长敬心下何尝不是感动到无以复加?
“你早就是我的林大哥了!”
赵清语第二个伸出手覆在林奕手掌之上,同样坚毅不悔。
“我虽长你几岁,可一直都是你在帮我,如果可以,我希望以后我也能帮到你。”
林瑶是爱凑热闹的,也是个直爽恩义的,长敬这一路上帮过他们多少,她都记在心里。
伸出一手加覆,另一手激动地像哥们一样在长敬肩上拍了一下道:
“李半仙,我早就发现你这脑袋瓜子贼灵,眼神也好,但你这控梦术修得着实一般,往后还要多跟我们学学啊!”
长敬被说得又想哭又想笑的,看向吴杳的时候便是一个奇奇怪怪的表情。
吴杳与他认识最早,身份也最多,长敬竟莫名有些紧张。
她与他相识时,他还只是药铺里一个连梦都不会做的小透明,而她却是织梦渊历史上最年轻的阁主。
后来他成了举目无亲的孤寡之人,是在她的一手提携下进入织梦渊,教他术法,教他武功。她是他的第一个师父。
可走到今日,他们却更像是心意相通的伙伴,没有高低之分,只有守望相助。
如果没有吴杳,他不可能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从温江城走到京都城,拜黄老为师,也就不会有今日闯虚魔幻境的机会。
她是长敬永远向前看的明灯,也是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的恩人,还是……他一心想要变得更强大,有能力去保护他人的初衷。
她心中的他,会是怎样的呢?
吴杳没有看长敬,而是低着头凝视着交叠的手掌。
他们萍水相逢,不打不相识,最初比试时还带着年轻且幼稚的敌意。
谁能想到,他们会成为最好的伙伴呢?
第四只坚定的手掌缓缓覆盖而上,手心的温度在他们四个人之间没有任何障碍地传递。
长敬再无任何犹豫,放上自己的手,将他们的心都连在了一块。
他手下那温软的触感就是他无穷的动力来源。
今朝有友今朝会,未来有期亦有聚!
第四十四章:暴风之境再分战
他们五人之中,林奕年纪最长,其余四人便都喊他一声大哥。
赵清语其次,但她与长敬和吴杳相差不大,便说好了直呼其名。
吴杳和林瑶两人里,林瑶更小,她可劲儿嘚瑟称自己为老幺,坦然接受两个哥哥,两个姐姐的帮助。
然而,他们并没有来得及再次感受团结协作的力量。
他们原以为第二次进入黄老的虚魔幻境至少会有一点底气和经验,可没想到黄老却完全改变了棱镜世界的格局,变成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黄老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
“李长敬,你做好准备了吗?”
长敬抬起头,望着虚无的穹顶,斩钉截铁道:“我们准备好了。”
黄老问的是他,长敬答却是我们。
“别以为耍一点小聪明,钻个空子就能轻易破解我的虚魔幻境。”
“既然你们五人都有这勇气来闯,那么我也就按照你们五人的能力提高难度,时间不限,生死不论!”
“别说我没提醒你们,万象圣手都曾在这里被困足七天七夜,你们就好自为之吧!”
长敬听着黄老恐吓的话,反倒微微笑起来。
刀子嘴豆腐心。
如果真有危险,就不会让五人都进入虚魔幻境,更不会特意提起万象圣手。
他是在告诉他们,不用担心时间会让外面的世界如何翻天覆地,他们可以摒除一切杂念,专心致志地在这片天地里去感悟最高深的梦境变幻。
万象圣手擅长什么?
瞬发于无形的幻梦展现手法,如果连他们都会被困,意味着在这里你想要用幻梦阻拦未知的风险都是徒劳的。
只有用心,去思考梦境背后的东西,才有可能脱困。
异象渐起。
有如盘古开天地之前的混沌天地间,出现了一股小小的旋风。
旋风在远处兀自聚集着能量,不过瞬息之间便胀大许多,自然的力量往往最难以被控制,发展的态势也往往超出预期。
小股的旋风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变成了巨型龙卷风,并且还在不断壮大,笔直地朝他们包拢而来。
长敬道:“靠紧,不要被风吹散了。”
虽然林奕是大哥,但他们都已经默认团队合作的时候由长敬主控,可以有不同的意见,但在关键时刻必须听一个人的。
而长敬的长处就是既能在细枝末节处发现破梦端倪,又能全揽大局选择最有利的行进方向,无疑是掌握话语权和决定权的最佳人选。
五人取长补短,各展长技,才是打好配合的正确方式。
然而,黄老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就从他们有了移动开始,那飓风就对他们产生了影响,像是瞬间来到了他们的跟前,围困在风速最大的位置,寸步难移。
长敬与吴杳站在一侧,艰难地朝林奕他们一侧伸出手,在狂风中一出声,话立即就被风吹散了。
“快……凝梦……”
林瑶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凝梦的起手式,可无论她怎么静心,始终会受到狂风的影响,一边要控制身形,一边又要施展术法,竟半刻过去了也没有成功。
不止林瑶,林奕和赵清语也在屡次尝试,可是依旧失败。
暴风之境下,凝梦术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更遑论凝滞这场飓风。
他们最终也没有汇聚到一起,袭过的风眼隔开了他们。
宁静无波的风眼内是长敬和吴杳,风眼外狂风最为爆烈的一端是林奕三人。
耳边突然没有了风声,也没了林瑶的叽叽喳喳更显安静。
他们仿佛就在一个极端恶劣天下躲进了一个洞窟,把所有刮卷的自然之力隔离在外。
可是,为什么风眼没有再继续移动呢?
吴杳比长敬对梦元之力的波动更为敏感些,轻声道:“暴风带来的梦元之力全散了,我们好像……回到了现实。”
长敬皱眉,“我们一定还是在虚魔幻境中……”
然而,他们却找不到一处幻梦的痕迹。
这里没有他们第一次来时看到的无死角棱镜,也没有织梦阁常见的阁楼、灵渊,什么都没有才是最让人恐惧的。
只有将它们困在风眼中心,若隐若现的气旋。
他们这里是无碍了,不知道林奕那边会发生什么?
好在吴杳和长敬都不是个急性子,遇事沉着冷静,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敌不动我不动。
长敬干脆在地上坐了下,盘着腿静思。
吴杳则是沿着风眼缓缓走了一圈,观察有没有特殊之处。
时间在他们这里地流动似乎都慢了下来。
而林奕那侧却是截然不同的画面。
林瑶半眯着眼睛,正在放声大喊:“哥!你咋重影了啊!”
林奕压根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你大点声!”
林瑶还想再说,刚张口冷不丁被灌了一口冷风,呛到了气管,一阵猛咳。
赵清语想去扶她,好围成一个圈,却被风吹的衣袍飞鼓,不用手拦着些整个人都有被吹跑的迹象。
林奕左右手分别拉着一个,发髻都被吹散了,一点余手也腾不出来去拂开,礼教再好心中也想骂娘。
就在这时,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风中响起,异常清晰。
“你们的过关目标就是停下这暴风,走出暴风之境。”
林瑶没听过这声音,乍一听还以为是什么幻梦,当即破口道:“什么鬼玩意儿!这风里话都说不利索,还怎么凝梦!”
林奕和赵清语却是对视一眼,反应过来。
是万象圣手范临的声音!
难道说,他们的这场考核,万象圣手也有参与?
是了,他们第一次进入虚魔幻境的时候,黄老就曾说他们或许可以去找万象圣手,看是否能通过他的考核,拜师其下。
只是他们后来因为祁珩的事,耽搁了,一直还没有机会去正式拜见这两位久负盛名的殿老前辈。
这一定就是万象圣手对他们的考验!
林奕心中大定,但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他现在是连手也不敢松开一分,生怕大风刮跑了这两个瘦弱的小姑娘。
一旦散开了,就成了孤军作战,难度必然再上一个台阶。
仔细一想,他们现在面临的困难何止一个。
无法有效沟通、无法协作、无法施展控梦术,连着飓风的起源、威力、旋转规律都还没搞明白呢,净搁这瞎吹。
林奕憋了许久的气,才吐出一口完整的话,“我们靠拢些……逆风站着……集中精神,再尝试一下。”
林瑶只听清了“靠拢”、“逆风”四个字,但这也不妨碍她理解。
毕竟是兄妹,从小一起修习,对彼此有足够深的了解。
靠拢是为了减少空隙间的散劲,可以相互贴着身体借力。
顺风站着需要花更多的力气控制自己不被风吹跑,逆风站着则只需要抵住风力站稳即可。
赵清语虽未言语,但却也明白林奕想做什么。
如果说这就是万象圣手对他们的第一重考核,那具体的考核内容就是想让他们在外界的强力干扰下,突破自己身体的限制,精准释放控梦术逃脱困境。
这话说起来简单,可实际有多大的难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第一步,就是要让自己适应外界的环境。
今天是暴风,明天或许就是暴雨,不是每一次都遇到自己得心应手的环境的。
随便一个织者都可以在正常的生活状态下施展控梦术,但只有在逆境中也能信手拈来的人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强者。
这风打磨的不仅是他们的身体,更是他们的意志。
他们一步步挪移着,好半天过去才终于面朝风向站成了一线。
如网黑发在狂风中肆意地飘荡着,形象全无。
初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可久了便觉得手脚都被风吹得十分僵直,脸更是惨白一片,鼻尖和脸颊都冻得通红。
且这风势一点也没有要缓和下来的意思,反倒愈加猛烈起来,刮过皮肤都是刺骨的疼。
没有人再说话,他们都闭紧了眼,凝神聚思。
不知过去了多久,林奕方才感觉自己的心静了下来,不用再刻意去调动手上和脚上的力量去抵挡狂风,只剩一点风轻飘飘地从自己身上各处掠过的感觉。
可是他尝试去念凝梦术的心语时依旧觉得全身空荡荡的,聚不起一丝本源精气。
就仿佛一夜间回到了自己第一次修习控梦术的时候,不知如何运转自己的身体。
林瑶和赵清语也是相同的情况。
他们都是天赋异禀之人,这十几年的修习可谓顺风顺水,何时遇到如此过力不从心的时候?
一丝焦躁和无助的情绪缓慢爬上心头。
越是徒劳,便越是焦躁。越是焦躁,就越是一无所成,稍不注意连风声都重新灌进耳朵。
林奕强行压下自己波动的情绪,深呼吸了一口气,让冷风吹醒自己。
《修梦录》扉页上只有一句话——无风起,缘自来。
最差的结果不过是重新开始,重头再来。
……
再看长敬这头,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吴杳也已经停下了兜圈,盘腿坐在长敬对面。
两人也是闭着眼,回顾这段时间以来的感悟。
只是他们要悠闲很多,没有任何外力因素干扰。
长敬就这么闭着眼道:“你有没有觉得……”
吴杳等了半晌没听到下文,“觉得什么?”
长敬一本正经:“黄老这人挺奇怪的。”
吴杳:“……”
长敬自顾自接着道:“你说黄老每天在这虚魔幻境中都会想些什么呢?”
吴杳:“想你现在是不是皮痒了。”
长敬笑着睁开眼睛,看着对面一张清冷的脸。
“他会猜到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吗?”
吴杳:“那是读心术,不是控梦术。”
长敬单手撑着下巴,回想:“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以为你有读心术。”
吴杳不知道长敬正在看自己,下意识地蹙眉:“我什么时候猜中过你的心思?”
长敬却是不答,心中道:你就是太愚钝了才猜不到。
吴杳见长敬一直没有回答,便睁开了眼睛看他,不料一下就撞进了他那双天生带笑的瞳眸里。
里面只有她的倒影。
吴杳噎了一下,薄唇微张,想要说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耳后隐隐显出红晕来。
长敬赶紧错开话题道:“谷老是个怎样的人?”
长敬很少听吴杳说起她的师父,反倒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更多。
情绪之神,那该有多厉害?
吴杳垂下眼,看着两人近乎相抵的膝盖。
“他就是个凶老头。”
第四十五章:寂静之地再炼神
吴杳似是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恍惚间竟不知从何处讲起。
长敬也没有催促,静静地等待着。
“我原先一直觉得师父是个很古板的人,一点也没有大师风范。每天就是叫我练站姿,什么也不许想,也不许说话,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能闭眼。”
长敬心道:难怪吴杳的背脊总是挺的笔直,教他练轻功的时候也是让他先扎了一个月的马步。
果然都是“太师父”的一脉传承啊。
“他会给我设置很多不同的场景,吓我,踹我,推我,或者让我看着他吃饭,桌上都是我喜欢吃的菜。”
“后来我才发现他也不是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冷漠。”
“有一年冬天,我十二岁,温江城下了我出生以来的第一场雪。”
“我想回去找娘亲玩雪,他不许,就让我站在能望见家门的巷子里,一动不动,把我自己积成了个雪人。”
对于小时候的吴杳来说,那是非常煎熬和委屈的一天,可是对于现在的吴杳来说却是一段能笑着说出口的宝贵回忆。
“那时候我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没忍住掉了眼泪,师父就很凶地对我说……”
吴杳板起脸模仿道:“难道你在雪中遇到敌人的时候,也要和敌人说我们一起玩雪吗!”
吴杳说着自己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就像春天融化的积雪。
长敬从没听吴杳说过这么多的“我”字,她总是可以理智冷静地分析别人的情境,却很少提起自己。
长敬道:“那年的大雪我也记得,我一个人跑到后山上堆雪人,结果玩得太起劲,天黑了才想起回家,结果就在后山迷了路。”
“最后还是爷爷上山找到我,把我拎回家一顿打!”
“他很少打我,那次真是发了狠地拿藤条抽我。那时候我也哭,心想我怎么就没有父母疼呢。”
长敬也是笑着的,想起过去的自己便觉得时光那样快,人总是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这么一想,你看我们挨打的时候都一样。”
吴杳反驳道:“我可没挨打。”
长敬拱手道:“是是,就我皮痒。”
吴杳望向长敬的背后,像是看到了那时候一直紧紧凝视的家门。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的父母其实就在我身后看着我,我们一家人就站在同一条巷子里。”
“他们给我堆了一个小小的雪人,等我看到的时候都已经融化得只剩下个小脑袋。”
“我鼻子一酸,就又想哭。”
长敬听得有趣,完全没想到看似高冷孤僻的吴杳小时候居然会是个小哭包。
“结果我眼泪还没下来,天上就又落起了雪。”
“你有给它再堆一个身体吗?”
吴杳摇摇头,“没有,我就蹲在地上望天上飘下来的雪花。”
长敬好奇,“为什么?”
吴杳道:“我知道师父肯定就躲在暗处看着我,这雪就是他幻化的。”
原来如此。
那谷老是否会欣慰呢,吴杳一眼看穿了他的幻梦,也终于学会了不惊不喜。
以前的吴杳或许还没想得这么深,她当时也赌气地认为一定是师父在考她,考她再见到雪是否还会有抑制不住的欢喜。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过来,师父其实是在用他的方式安慰她,还她一个虽然只有枯燥修习但却完整的童年。
她已经明白师父那些年的苦心。
情绪不仅是一个人独有的心理变化,同时也是一个将你自己完全展现在对手面前的攻克口。
如今的她,虽然还不及师父那样万事无澜,无悲无喜,但她至少也可以做到处变不惊,少一个弱点便多一分把握和胜算。
不让自己迷失在他人的梦境里,才是做好守夜人的第一步。
“我想到了!”
吴杳收回思绪,茫然道:“想到什么了?”
长敬瞧瞧周围,特意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黄老将我们困在这样一个地方的用意了!”
吴杳挑眉,“哦?说说看?”
长敬像是做贼一样,用气声说道:“就与谷老一样,是在锻炼我们的情绪控制能力。”
吴杳不太相信的模样,“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怎么锻炼我们?”
以往师父磨练她的时候,都是使尽花招,每天不重样地给她换着来,喜怒哀乐悲嗔痴念样样皆有。
可眼下这么安静算什么?孤独?这不还有一个精神小伙陪着吗?
长敬可不知道吴杳在想什么,一本正经地接着道:“寂静,乃是炼神的最高境界。”
“你想啊,我擅长破梦,你擅长织梦。可破梦和织梦的前提都是有目标而为之。”
“现在没有梦,我就无梦可破。你就没有编织梦境的必要。”
吴杳点点头,话是听明白了,可还是不明白黄老究竟想要他们在这里练什么。
“那你说的炼神是什么?”
长敬故作高深道:“所谓炼神,就是……”
吴杳:“说人话。”
长敬一点没噎着,转换自如:“锻炼神思,说白了就还是练控制情绪。”
吴杳忍住了翻白眼的欲望,但左手袖间的银剑就有点忍不住了。
长敬忙道:“当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悲,可以喜的时候,才是情绪最容易失控的时候。”
“我们不是也遇到过那种全然黑暗,什么都没有的场景吗?那时候你会想什么?”
吴杳这才认真想了想,忽然明白了长敬的意思。
“是幻梦!”
“对!当我们没有失去目标的时候,就是对手趁虚而入,对症下药,设置幻梦的最佳时机。”
这道理其实可以换两种不同角度理解。
于长敬的破梦能力而言,便是要将自己时刻置于一个万籁俱寂,万物皆空的状态,才可以最大程度降低幻梦对自己的影响,以一颗至纯至净之心去寻找梦眼所在。
长敬的无梦特性正好就使他天然地比别人少了许多可攻之处,没有梦境,就无法探知记忆中对其影响最深的事,可以说就没有弱点。
那么剩下要做的就是保持一颗不为所动的心。
越是寂静的环境,要控制自己什么都不想就越难。
这也就是黄老对他的历练之处——在无中寻有,在将有变无。
而对于吴杳的织梦天赋而言,就是要做到不放过任何一个漏洞地去设置一个完美梦境。
她可能遇到的不止是那些有无数寻常梦境的普通人,还有同样掌握控梦术的自己人。
那么就不排除有比她更有天赋,经验也更丰富的人会不受她设置的幻梦影响。
她不仅要打破梦境的是来源限制,更要打破梦境的对象限制。
让无论谁进入到了她设置的梦境,都无处可躲。
黄老的对她的训练目标应当就是以梦破无梦,用织梦术和幻梦术破解他万物皆空的寂静之地。
吴杳的情绪控制要比长敬还好些,长敬是因为天生心大想得开,她则是归功于后天的磨练,且有更多的经验。
因此,吴杳现在要做的就与长敬不同。
两人都收了玩笑,各自重新闭上眼,将自己完全融入这片寂静。
人是一种神奇的动物,有思想,有情绪,但又受制于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情绪,甚至别人的话,别人的想法都能影响到他们。
如何真正做到只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是一门要学习很久的功课。
虚魔幻境后,黄老只有一个飘忽的半透明身影。
在他的身旁,还有两个人穿着黑金衣袍一前一后地站着,就像一个人与他的影子。
“我们真的是老咯。”
“他们确实是这一代里比较突出的。”
“只是比较突出?”
“……范大脚,你二十来岁的时候好像还被我吊打来着?”
“阿冢,你说我们要不要联手再打回来?”
“可。”
“哎哟,范大脚,范没气儿,你俩不会以为现在就能打得过我了吧?”
“可。”
“殿主,别倚老卖老,再过两年就该我们坐你这个位子了。”
“呵呵,话别说太早,走着瞧吧。”
“可。”
“……阿冢,我们走!”
“诶走哪儿去?不看了?”
“他们迟早会出来的,时间问题而已。”
那一前一后的身影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撸胡子的老人。
他就像是被困在镜子里的倒影,看着真实,却无实体,触摸不着。
身上有荧光微微细闪,若影若现,不仔细看还会以为是衣袍上的金丝线在反光。
可这实际上却是他的生命线。
庞大的虚魔幻境就是他的本体,反倒这身人影是幻化的假象罢了。
老人自言自语道:“虚魔幻境需要一个更强大的主人了啊……”
正说着,他好像是突然感受到了幻阵中的一丝异动,就来自于那五个年轻人之中。
黄老原本还是舒展的眉心缓缓皱了起来,混黄与纯黑的双色眼瞳直直地看向暴风之境。
是谁闯进了他的虚魔幻境……
竟还有人能掩盖自身气息,在他眼皮子底下钻入到梦境核心……
就像是要在应和他那句话一般,来人卷起的梦元之力波动不亚于一场暗境,其实力竟连他也无法一眼看透。
他凝神感知了一瞬,浑身猛然一震!
不好!
是冲着长敬他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