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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古井有季     永生长梦无境txt下载     永生长梦无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寒端乍现巨龙隐

    徐老手中并没有任何兵器,但他的掌法却如刀剑般锋利,左劈右斩,大开大合间竟有一股移山断河的气势,逼的长敬不得不集中起百分百的注意力去闪避。

    他没有攻击的手段,只能凭借尚可的轻功左支右拙地躲闪。可徐老不是空长了长敬几十岁,扎实的基本功和老道的经验都在这一刻成了长敬的夺命符。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只有张远山没有出手,对他来说,长敬再怎么受虞老赏识夸奖,依旧不过是一个刚刚进入织梦渊的小辈。

    而他则是稳坐右分阁阁主之位,掌管西岩帝国四分之一国境的人,杀鸡焉用牛刀之理?

    长敬惊险地避过直击咽喉的一掌,上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一旋,脚下已是飞快的走步,试图绕到徐老身后,双手藏在宽大的衣袖间,一个幻梦起手式已然完成。

    山谷间如世外桃源一般的木屋顿时分崩离析,消失不见,出现在徐老周围的是一条宽宽的河流,水流湍急奔走,直冲徐老。

    徐老冷哼了一声,木屋并不是被长敬制造的幻象破坏,而是因为徐老在长敬施展幻梦术的第一瞬便获取感知,原先一直在他配合掌控下的幻象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打破了虚假与真实之间的平衡。

    这也证实了长敬所说,他们一路走来的所见都有徐老的手笔在,他不停歇的手势并不是单纯地在修习控梦术,而是真正在不断释放调整梦境的过程。

    大浪一般的水声在静谧的山谷中猛然袭来,任谁都要吃上一惊,分出片刻的注意力去关注,徐老也不例外。

    但他并不是惊讶于这幻梦,所有修习控梦术的人都历经过万千梦境去克服本能的恐惧,到了他这年纪,什么景象没有见过,会怕这水?

    真正让他吃惊的是,长敬不过刚刚入渊的新人,却可以在短短一年时间内穿上黑袍,掌握全部幻梦术……

    徐老的右手猛然一挥,就只见汹涌奔腾地即将冲过他头顶的河水在瞬息之间定格,连一滴水花都没有落下。

    是凝梦术。长敬眼神一凛,他本就没有想依靠一个简单的幻梦术就破解徐老的攻击,他的目的是……

    张远山忽然感到了不对劲,暗叹徐老坏事。

    就在此时,一道凌厉的剑光乍然划破黑夜,从长敬身后斜斜刺出,未伤及长敬分毫,却是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黑袍须发的徐老。

    吴杳的左手剑到了!

    长敬的目的就是打破张远山和徐老精心布下的局面,没了那木屋,又有突然其来仿佛要淹没整座山谷的水声传来,吴杳与林奕等人必然会发觉不对。

    只不过没想到吴杳会来的这么快,恐怕连长敬自己也想不到,对徐老心存怀疑,对张远山抱有敌意不止他一个人。

    吴杳其实压根没有走远,她不过是假装听从了张远山的指令,绕到了瀑布之后的山道,隐而不发地处在山下的阴影之中,将长敬与张远山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取在心。

    吴杳心道:张远山,受你之害的何止几个织者,除了长敬的爷爷,还有我的师父!

    长敬也不是第一次见识吴杳的剑法,这一年他都是在吴杳不留空隙,招招直逼要害的剑光里学习如何找到对方的漏洞,如何结合自己的优势。他们是最熟悉对方举止的敌手,也是最懂对方心意的搭档。

    吴杳左手持剑朝徐老而去,右手也没闲着,轻巧地一转手腕,幻梦便已成型,长敬福灵心至一般地立即撤回被凝结的水流,双掌合十,嘴间轻动。

    徐老这处并不是完全没有防备吴杳突如其来的一招,只叹吴杳小小年纪,却是已将她师父谷泰维的星灵银剑学到了八成,逼的他不得不双掌应剑,浑厚的掌力齐发才挡住了这锋利的一剑。

    此时,他已没有余手再去管身后的幻象了。

    整座山谷都在黑夜间虚晃了一瞬,仿佛不过灰云遮拢了一角月光,揉揉眼再看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化,实则梦境就在这一刻破去,当下所见方才是真正的断崖十三瀑和长月峡山峰。

    徐老心下暗道一声糟糕,普通人或许发现不了什么,但林奕等人都不是第一天修习控梦术了,必然会第一时间回返此处,他必须速战速决了。

    他这几十年也不是虚度的,两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年轻人就想击败他,真是痴人说梦!

    巨大的水花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圈圈将徐老困住的火地,腾腾燃烧的草料源源不断地增长,扑起的火苗转眼便有数丈高,热气顺着长敬幻化的山风直扇在徐老的面上,花白的胡子都险些烧着。

    徐老却是一点不见慌色,夹住剑身的双掌猛地一使力,便将剑一并拖进了火场,银白的软剑很快便成了火石的颜色,滚烫的温度顺着剑身传递到了吴杳的左手上。

    徐老此时用的并不是凝梦术,而是同样以幻梦术回击,吴杳手中的银剑眼见着就成了寻常铁匠铺里可见的赤红铁精,冒着“呲呲”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开来。

    吴杳似是真被烫到了一般,迅速的一松手,常年不离身的软剑就此分离,徐老的力道一收,便稳稳地将剑夺了过来。

    徐老心道一声,果然是气候不足,还没学到家呢,保命的兵器都让对手夺去了,看你还能用什么伤我。

    长敬早在吴杳的剑被火光染上时,便看到吴杳嘴角几不可见地一扬,能从她手下夺剑的人除了她师父还没有第二个人!

    只见徐老周遭的火光猛然一盛,扑面而来的热浪熏蒸地人下意识地眯了眼,长敬手间的山风也就在这一刻忽然大起,所有火势都如听话的草芥般齐整地向徐老身上倒伏而去,竟是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大有引火上身之势。

    徐老的双手早已解放,正要施展凝梦术破了这风火,就见眼前忽然又有一道璀亮如星的银光一闪,凌厉地直逼着他的双目袭来。

    不可能!吴杳的剑分明在自己手中,她哪来的第二把剑?!

    不待徐老深思,吴杳的身影已经穿过她自己布下的火阵,出现在他身前,连带着出现的便是那柄熟悉的银剑。徐老当即就要转身躲避,可他这一侧身,就让持剑的右手暴露在了吴杳近前。

    吴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虚晃一招,实际目标是徐老手中真正的星灵银剑,攻击徐老双目的不过同样是她设下的幻象罢了。

    吴杳惯使左手,不代表她的右手不灵活,趁徐老还未回过神,一把便又重夺银剑,一个旋身学着徐老空拍出一掌,逼退徐老半分,左右手就在此刻交换,银剑回到熟悉的位置,必然剑无虚斩!

    在火圈外的长敬被强盛的火光遮掩了,只模糊地看到有一抹银光自下而上的挥过,长虹一般高傲地扬起无匹的剑身,仿佛一颗极快的流星划过天际,连月光都为之失色。

    风息渐止,火苗渐灭,山谷重回黑夜的静谧,两人一尸便是全部,哪还有什么世外桃源,连张远山也不知所踪,遥远的瀑布声千年不变地流淌着,这片土地上又新增了一人的血液。

    徐老死在了吴杳的银剑下,那遮挡视线的火光、助长火势的山风都不可能伤及徐老分毫,真正让他将命都搭在此处的是他的轻敌。

    吴杳不过是制造了一个相同的剑身假象便让反击得手,夺过兵刃的徐老从自持得意的高处瞬间陷入不可置信的茫然,高手过招往往胜负就在瞬息之间,他那一刻的晃神就足以决定败局。

    可是,徐老的死就算破开眼下巨大的黑幕之局了吗?

    张远山未伏,所有事情都尚无定论,他们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我们在山谷深处发现了储梦石!”

    是林奕、林瑶、赵清语三人回来了,说话的正是林奕,可是当他看清此时的山谷地貌,看清倒在地上的尸身,他手中的储梦石一下没抓紧,沉闷地砸在了地上。

    长敬看到那块漆黑的储梦石原石,心间忽然电光一闪,先前被其他问题阻挡着的答案终于显露出来。

    长敬急道:“快回云陵,他们的目标是各城储存的储梦石!”

    长敬的话一下拉回了林奕的目光,还在怔楞间,吴杳便用衣袖擦干了剑身上的血迹,将软剑收回,走到林奕等人近前,简单说明了事情经过。

    林瑶一听,第一反应便是不相信,“你说我师父是黑衣人背后的主使?这怎么可能,他……”

    本该更加难以置信的林奕却忽然镇静地开口,“瑶瑶,此事我们回去再说,现在任务要紧。”

    赵清语明白林奕的意思,无论如何,此地都不适合讨论张远山究竟是好是坏,别说他们身后还有来自右分阁的织者,就算真能说服所有人,也敌不过眼下阻拦更坏的结果发生。

    林瑶还要辩解,就见一向宠她的林奕冰冷而陌生地看着她,那些就要冲口而出的话全都被堵了回去。

    “林阁老,吴阁主!我们遇袭了,阿泰他快不行了……”

    又一声凄厉的叫唤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正是此前阿泰等人被张远山派去巡山的路线,从远处踉跄跑来的是与吴杳一同入山,还曾在长木桥处落入琼河的袁力。

    长敬上前扶起跌倒的袁力,“是谁袭击了你们?阿泰在哪儿?”

    袁力似也受了重伤,喘着粗气,身上还未干的衣裳上摸着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水还是血。

    “是两个黑衣人,设了幻梦误导我们跌入瀑布……阿泰熟悉地形,才躲过一击,可是当我们几个人从瀑布里爬起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已经倒在了山坡下……身上有好多被利器破穿的伤口,血怎么也止也止不住……”

    袁力先前在路上说起赵清语的时候还是一个腼腆的大男孩模样,自己不会水性落了水也一声不吭,不叫喊不拖累,此时说起阿泰却是着急地语无伦次,甚至带出了哭音。

    长敬用力地将他背起,走向自己的马匹,将他放在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与吴杳对视了一眼,便率先赶马朝着袁力跑来的方向而去。

    吴杳随即骑马跟上,林瑶此时也知道事急从权,没有再多说,跟着林奕等人一起朝漆黑的山谷追赶摸索。

    等他们好不容易在袁力的指路下找到他们遇袭的地点时,阿泰早已没了气息,冰冷地躺在山地上,再也不会骄傲地向他们介绍长月峡的断崖十三瀑,红着脸说他的姓名。

    围在周围的还有三名受伤的织者,与袁力一样全身湿透,既有自己的鲜血,也有同伴的,只是他们至少还活着,而阿泰却不在了。

    长敬和吴杳走到阿泰身边,静默了一瞬没有开口,半晌才蹲下仔细查看他身上的伤口。

    只见他身上的黑袍至少破了七八处,皆是要害位置,伤口都不大,只有两个指腹大小,但却极深,几乎全部击了个对穿,像是极为锋利的暗器用深厚的臂力挥出,并且是在近身后出手。

    林瑶站在远处看了一眼,便失声道:“风云镖!”

    吴杳回头,蹙眉看着她轻声道:“风云镖是他的成名之技。”吴杳没有直说这个他是谁,可在场的人却全明白了。

    除了吴杳和长敬,其他人都来自云陵右分阁,有谁会不知道分阁主的成名技?

    只是张远山收回了所有风云镖,只留下一个个整齐的创口,除非烧了尸身,否则就有可能被人认出。

    林瑶等人都是师从张远山,自然能一眼认出,可是这就直接说明了是张远山对自己人出了手。

    林瑶在心中问自己,难道师父真的是个恶人吗?

    长敬站起身,环顾四周,自有一番思绪。

    张远山在他们与徐老交手的时候,不知不觉地退走,确实极有可能会选择背对他们的反方向,可是此处是去往更深的山谷,而不是下山的路。

    如果说他是要绕路下山的话,为何见到阿泰等人要出手?大可正面现身调离他们,或者悄悄从他处绕离,毕竟阿泰他们并不知道张远山的真实身份。什么事会让他必须灭口?

    他们现在所在之处正是第六重瀑布附近,有一处缓坡被瀑布冲出了一个深潭,袁力他们应当就是在这里被幻梦误导跌入潭水。

    长敬转向袁力问道:“阿泰为什么会带你们来这里巡守?左分殿的支援要来也不应该是从山谷深处来,而是从山下来才对。”

    袁力似是突然想到了关键之处,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势,大声道:“阿泰发现此处有异常才带我们来这里探查的,他说这瀑布水声和以前不一样,好像小了许多!”

    众人的视线都看向身后深不见底的潭水和飞流直下的瀑布。

    他们并不了解以前第六重瀑布的水量如何,但从他们一路从第一重瀑布走来所见,本该是越往上水流越集中越急的瀑布此时却比第二、三重还要小。

    果然不同寻常。长敬小心地靠近潭水,吴杳走在他身侧,防备着还有黑衣人躲在暗处偷袭。

    因是黑夜,月光照不清这潭水到底有多深,连他们的倒影都映不分明。再顺着汇入深潭的水流往上看,长敬忽然发现了端倪。

    “水流好像是被东西阻挡了,流到背处去了。”

    这么一说,众人才关注到瀑布的背后去,那里本该是天然冲刷形成的岩石层,但此时却有些巨大的石块凸出来,将水流导向了其他位置。

    还有一部分都流进了石块背后露出的空隙里,并且没有溢满的迹象,说明其后的空间应当很大。

    这回可不是幻梦,而是真实的景象,但谁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为的因素。

    吴杳道:“我进去看一下。”

    长敬还没说话,林奕就从后面走上来,不容他人反驳地说要一起进入,有人帮忙当然好,吴杳自然不会反对。

    吴杳进入瀑布的方式很是简单粗暴,剑也没抽出来,就这么直接一个踏步跃上高处的一块石板,越过潭面,任由瀑布从头浇到脚,一步就进到了瀑布背面。

    林奕没有犹豫,以相同的方式进了瀑布,留下面面相觑的长敬、林瑶等人。

    长敬身上被琼河水浸湿的部分都还没干呢,里边儿路是窄是宽也不知道,还是不进去凑热闹了,照自家阁主和人家阁老的架势,想来也吃不了亏。

    于是,长敬便大大咧咧地在潭边坐下了,细想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林瑶是个最耐不住静的,焦急地绕着水潭走圈,时不时看两眼瀑布,赵清语几次想劝慰,都被她一个眼神打回来,赵清语脾气再好也没办法了,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她即使做得再好也无用。

    林瑶走了一会儿忍不住道:“李半仙,你说……”

    长敬看她一眼,直接打断她,“我什么也说不了。”

    林瑶如同炙火上被浇了油,一下就炸毛了,“嘿!你自己吃我哥的飞醋,为什么要把气撒到我身上?”

    赵清语不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立即发现不合时宜赶紧举袖捂嘴。

    长敬无奈地看着林瑶道:“姑奶奶,你的逻辑在下真的服气”。

    见林瑶要开口,立即又道:“我知道你想问他们怎么进去这么久还不出来,会不会有危险,还有你师父到底是不是真的……做了坏事,这些问题我都回答不了你,只有你自己亲眼看见,亲身体会才知道,或者说才愿意。”

    林瑶顿时一泄气,她也知道长敬已经很委婉了,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要与人说说话,让她感觉这个世界还是她熟悉的世界。

    怎么会一夜之间,师父变坏人跑了,哥哥变冷漠了,连李长敬这个半仙都能欺负她了……

    长敬见林瑶一副被打击了的模样,又有些不忍心,她不过才十六岁。长敬叹了一口气,又主动找话题道:“你们现在身体感觉如何,恢复了几成?”

    林瑶没好气道:“脑子是清楚了,行动也便利了,就是控梦术还是施展不出来。”

    赵清语在一旁也点了点头,显然也是相同情况。

    长敬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问道:“此时如果遇到修习水平、功底都比你们弱的人,你们有没有把握对付?”

    林瑶一瞥长敬,“比如你?”

    长敬:“……好,比如我。”

    林瑶想也不想道:“如果是使兵器、会掌法、拳法的人,或许还有办法可以暴力应对,但是依然有可能掉入对方的幻梦陷阱,因为此时我们对梦境的感知能力都丧失了,和普通人没两样。如果是像你这样只会轻功的,就更不好说了,指不定就一头栽里边儿了。”

    赵清语听完又补了一句:“主要还是看对方的手段和目的,真想要置于你死地,不用兵器也能轻易解决。”

    长敬猛地一拍手,吓了林瑶一大跳,差点跌潭里去,正要骂长敬,就被他精神十足地抓住了双肩,听他兴奋地说道:“我知道他们袭击照日堡、抱山岭的方法了,就和朔方一样啊,我之前怎么没想到。”

    林瑶第一次被除了哥哥以外的男子靠的如此近,脸颊飞起红晕,说话都有些磕绊了,“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长敬还没发觉,自然道:“那些黑衣人攻击朔方城的时候是借用迷雾下药,让大部分人丧失战斗力,对你们也是如此。我们先前一直猜测黑衣人的身份、能力必然不低于我们才能做到同时攻击照日堡、抱山岭众人,其实根本不需要多厉害,只要一点特殊的药物就够了。”

    林瑶:“那又怎么样,能说明什么?”

    长敬:“说明此时照日堡和抱山岭的同僚们很可能也无大恙,只是行动受限。因为黑衣人的目标不在杀伤,只是为了囚困或者拖延。而且我们还可以从药物方面下手,找到黑衣人的踪迹。”

    “你说的不错。”

    最后一句话从长敬背后的瀑布处传来,林瑶则正对着这个方向,见到来人当即唤道:“哥!”

    长敬回身就见到一脸冷色的吴杳正盯着他的手。长敬这才如被电击了一样,飞快地抽回手背在身后,却依旧感觉如芒在背,心中暗道自己得意忘形了。

    还好林瑶此时也没工夫跟他计较,她三两步跑到林奕旁,追问瀑布后的情形。

    林奕沉声道:“正如长敬所说,照日堡和抱山岭的弟兄们都中了与我们相同的迷药,而且中药时间更久、分量更多,不仅无法施展控梦术,甚至连站立也无法做到。”

    长敬听出了话外音,“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就在这瀑布后?”

    吴杳应了声,“瀑布后是个天然形成的洞穴,以前应当是被巨石遮掩住了才没有发现。但不知道是谁挪开了巨石,露出后面的洞穴,并将他们藏了进去,变成监牢一般的存在,还不用担心他们会逃走。现在问题是他们人数较多,就凭我们几个人没办法将他们一次性解救下山。”

    这确实是个问题,眼下他们只有十个人不到,而且有的受伤、有的功力尚未恢复只能自保,就算把他们全都带了出来,如果他们在途中再遇到黑衣人恐怕难以护得周全。

    赵清语想了会儿,提出建议道:“不如我们放信号给左分殿的救援队伍,让他们来接应我们。”

    长敬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方案,“说左分殿的人会上山的正是张远山,不一定能信,也不知道来的人是敌是友。我们上山前,听驻守云陵的张老说,左分殿的人应当是先去云陵城才是。”

    赵清语也想明白了此法确实不妥,便未再多言。

    林奕却道:“那我们不如兵分两路,一部分留在这里照看同僚,一部分返还云陵城搬救兵。”

    长敬依旧觉得不妥,担心分散人马易被逐个击破,可是吴杳此时却支持了林奕的提议。

    “我觉得可以,但是我们现在的人手实力不均,为了防备留守的人或是返程的人路上再遇袭,我们可以拆分搭配一下,分为我、林奕、赵清语、袁力四人一组回云陵,长敬、林瑶和几位伤重的织者就留在此处等我们。”

    林瑶听到她要被留下,而大哥林奕,还有即使讨厌但毕竟相熟的赵清语也要走,顿时就有些不乐意,“我为什么要和这个只会逃命轻功的半仙一起留下,也不知道谁照顾谁……”

    林奕皱了眉,就想训斥妹妹,吴杳抢先一步,难得的和颜悦色,“长敬功夫虽差,但总能第一时间发现危机,即使有幻梦陷阱也能及时破梦化解,而且你们还可以躲进洞穴休整,你与他在一处也算安全。”

    长敬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吴杳到底是在夸他还是贬他,竟然忘了反驳,等他反应过来了的时候,此事显然已成定局。

    吴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颇有托付重任的意思,长敬也无法再多言,只能以大局为重,目送吴杳、林奕一行远去。

    长敬带着剩下的林瑶并几个行动不便的织者一起进了瀑布,往洞穴深处走了不过数步,拐过一个天然的弯口,便见到了他们一直在寻找的照日堡、抱山岭众人。

    长敬走上前,扶起一年前曾有几面之缘的照日堡阁主徐明磊,简单的检查了下他的身体,见确实无大碍才道:“徐阁主,你们之中是否有人受伤急需救治?”

    徐明磊本是面无须发,儒质彬彬的模样,如今被困半月有余,早已变得胡子拉碴、浑身脏污,他虚弱地摇摇头,勉力伸出一只手抓住长敬的衣襟,气若游丝地说道:

    “我们的储梦石都被抢走了……动手的是云陵枕月舍的掌柜孔器,他带人等在我城储梦石运输的必经之道之上……劫走了全部储梦石原石……还有右分阁的彭阁老,他们都是一伙的……云陵城必将有难……快去……快去拦着吴阁主和林阁老,他们是自投罗网……”

    长敬的手脚瞬间僵直,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吴杳和林奕从瀑布里出来后均是满脸沉重。原来内鬼真的不止一人,而且是织梦渊和枕月舍联手抢夺储梦石。

    他们刚到云陵城时,接待他们的是张承张老,但当时守在阁内的确实还有另一位阁老,很可能就是徐明磊所说的彭阁老,一旦张远山假装脱困地返回云陵,与其他黑衣人同伙共同进行下一步计划,那么云陵城必将遭难。

    吴杳和林奕回去不是为了搬救兵,而是为了救云陵!她将长敬和林瑶留在这里,是不想他们涉险!

    长敬突然眼前一黑,气血上涌,险些栽倒在地。

    长月峡的黑夜终于要过去了,朝阳渐起,却不知何时能照亮一山之隔的云陵。

第十七章:光拂云散露筹局

    吴杳、林奕一行四人到达云陵城外时已近卯时,正是城中百姓睡得最沉的时刻,也是城墙上的守兵最困乏之时。

    林奕伏低身体藏在城外的灌木丛中,低声道:“不知道师父……张远山是否已经回城,轻易以我们的身份入城容易打草惊蛇,不如我们趁他们不注意,摸到守备相较松懈的西城门,翻墙进去。”

    吴杳与赵清语是女子,身型本就比高大的林奕和袁力要娇小一点,此时蹲伏在草丛中隐藏地更为彻底。吴杳微眯着眼远望,沉声道:“不,张远山应该已经回来了,你看城墙上的巡城人数。”

    听吴杳如此一说,林奕再细看城墙上的守城兵,果然发现了异样。

    林奕也感到棘手:“平日应当是三人一组,一刻钟巡游一遍城墙,现在居然安排了六人一组,不间断查巡。看来,西城门必然也是加紧了防备。”

    吴杳盯了一会儿,又道:“还是有机会的,你们看,城门处因为有连接护城河的索桥,外人难以侵入,所以他们反倒不会在索桥位置停留。”

    赵清语有些惊讶,“你想从正门破入?”

    吴杳不语,但心里确实是计划利用索桥的锁链爬上去,只是这个方案需要有一个人先去引开城墙上巡逻组的注意,说白了就是诱饵。

    林奕也猜到了吴杳想怎么做,但这个方法太过冒险,如果巡逻组只派了一小部分人去处理诱饵,或是城内还安排了换防的人手可随时上城支援,再或是爬索桥的人失手了……

    一直没有出声的袁力突然道:“我七岁被张老赏识,从抱山岭带到云陵城,进入右分阁,我虽然没有什么过人的本事,但从小爬山越岭,手脚快。”

    林奕皱了眉,以为袁力是想去爬索桥。

    袁力却接着道:“我可以从西城墙爬上去,尽可能多地引来守城兵,你们再趁机从索桥处上去,不用管我,直接入城。”

    吴杳看着袁力突然不知道如何作语,方案是她提出来的,可是要冒生命危险做诱饵的却是他们四个里实力最弱的袁力,而且她不得不承认袁力的建议很可能就是眼下最合适的选择。

    林奕、赵清语也明白,可是袁力也是他们的同伴,他越是尽力,越有可能回不来,这让他们如何应答?

    袁力本是坚定地看着远处的城墙,随时准备奔赴,见吴杳、林奕俱是沉默,心下一暖。

    “我知道吴阁主和林阁老的顾虑,可是现在时间紧迫,万不可以犹豫,你们放心,我有办法回来与你们汇合。”

    林奕咬了牙,一狠心道:“好,那就拜托袁兄弟了,我们……等你回来!”

    谁都知道,这是九死一生的局。

    袁力用力地一点头,直起半身准备往西城门而去,忽然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赵清语。

    “赵师妹,多谢你这些年愿意教我轻功,袁力谨记在心。”

    赵清语看着袁力嘴唇微张,显然有些吃惊,在她的印象里,袁力不过是每日都会见到的师兄弟之一,偶然有些交流也会很快结束,她从未想过她随意的教授会让对方如此放在心上。

    她看着袁力被冻得有些发白的脸,还有那双竭尽全力隐藏着紧张情绪,刻意表现出冷静沉着的眼睛,真诚的一笑,轻声道:“等你回来,我还要考察一下你的轻功学的如何了。”

    袁力能听到此句话,已是心满意足,再无任何遗憾,头也不回地朝着僻静的西城墙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黎明将最晚照亮的角落。

    林奕看着有些感伤的赵清语,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赵清语不经意地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湿迹,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去看城墙。

    很快,袁力就顺利地爬上了守备相对较为少的西城墙,但还没等他在城墙上站稳,就有一组巡查兵发现了他,也不问是谁,毫不客气地就提着兵器冲上来。

    袁力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随即与他们站成一片,他怎么说也是有资格进入右分阁的织者,控梦术基底稳固,不是他们这些只会耍冷兵器的普通人可比的。只见他瞬放了几个阻挡的幻梦,以一敌六也未落下风。

    但是幻梦的出现,也引来了更多的巡查兵,一组接一组地加入战局,迅速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十几把长枪齐齐地攻向他,竟是一点也未留手,而是要将他立斩于此。

    袁力即使再强,也难以同时解决数十人的围攻,再加上他在山谷里受的伤,眼看着就被数柄长枪限制住行动空间,更有那惊险地差点就直戳他心口。

    他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道:“再撑一会儿,再闹大一点动静,再引更多一点的人……”

    时间一分分过去,他早已力透,却还是在一个个地释放光影强盛、声响巨大的幻梦,不求能抵挡攻击,只求能将此处的情境传的更远些,最好连张远山也亲自出来查探,那吴杳他们就有机会了……

    “噗……”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把长枪刺入他的身体,他仿佛已经感知不到痛觉,手指也不再灵活,嘴中的口诀还在念着,手势却慢了,幻梦一个个破散,就如他的躯体一般。

    他望着只有百余米之隔的南城门,不知道是血糊住了他的眼睛,还是因为黎明来的太慢,日光迟迟照不进他所在的阴暗角落。

    他只能模糊地看到有三个身影顺着索桥爬了上来,在高处停留了数秒,好像在注视着他的方向,又好像没有,再一眨眼,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我是织梦阁……右分阁织者……袁力……”

    终于将入侵者斩杀在地的守城兵只看见袁力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却听不见他说什么,生怕他突然再放出一个梦境阻挡,下意识将贯穿他前胸的长枪用力地往前一推。

    那个满身是血的人,睁着眼,跪在地上,保持着被刺穿的扭曲姿势,再也不会动弹。

    吴杳、林奕和赵清语也终于进入了云陵城,他们不敢回头去看,只能全力朝着城内最显眼的建筑——织梦阁奔去。

    张远山,我们所有新仇旧恨一起算。

    另一端,长敬看着洞穴里皆是瘫倒在地,痛苦不堪的同僚,眉心紧皱。

    “喂,李半仙,你说怎么办啊,我哥他们会不会有事啊,我们现在是赶去帮他们还是,还是先救他们……”

    林瑶心里着急,可是看着地上一击就倒的同僚,也实在狠不下心抛下他们不管,只能不停地催问长敬。

    与他们一起进来的一个织者强撑着内伤,靠在洞穴边上,好心提醒林瑶,“林师妹,你不要着急,长敬兄弟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林瑶想到自己这种时候什么忙都帮不上,气地直跺脚,“我,我干脆跳潭水里去冷静下好了!”说完就要朝瀑布外走。

    不料,长敬听到林瑶的话,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林瑶的胳膊,眼神直勾勾的,眉头却还是皱着,“你说什么?”

    林瑶吓了一大跳,“我说气话呢,不当真……”

    长敬:“不是这句,上一句。”

    林瑶愣了,讷讷地回答:“我去潭水里冷静一下……”

    长敬手下不知觉地加重了力道,捏痛了林瑶,他却高兴起来,“你之前吃的药都有什么特征,仔细说给我听?”

    林瑶从小都是被宠过来的,噌破个皮都要叫唤半天,现下被长敬用力捏着了皮肉,当即就跳脚了,抽回手大声道:“谁吃药了?你才吃药呢!”

    先前说话的那个织者见长敬好像是有了思路,又看这两人打打闹闹的,鸡同鸭讲一般,便又主动回答道:

    “长敬兄弟可是说我们被黑衣人喂下的药?那个药我记得是黄褐色的一颗,比指甲盖还小些,我因为怕吃药,就迟疑着拿起闻过,并没有很浓的草药味,反倒有点果实的香气,像是……”

    “像什么?”

    那人有点不好意思,“像小时候肠胃不好,家里人逼着吃的打虫药,说是吃了驱虫防虫,估计大半是假的,口耳相传的偏方罢了。”

    长敬却是不认同,“若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确实有可能感染一些难诊断的疾病,但往往吃些家常的药物就好了,老一辈说的打虫药并不完全是偏方。我记得我爷爷的药铺里,就有一种南瓜籽磨粉制成的药剂,就有驱虫养胃的功效……”

    “你还记得有什么特征吗?”

    那织者不懂医,自从有了长梦丸强身健体,更是少去药铺,还担心自己说错话,误导长敬,便谨慎起来,也想不出什么特别明显的地方。

    林瑶瘪着嘴,心里不想搭理长敬,但毕竟知道轻重,便冷冷地补充道,“那药尝起来不苦,还有一点回甜,沾舌便化,我未配水就咽下去了。”

    长敬摸着下巴沉思,脑海里闪过好几种相似的药物,只恨自己看过的医理书籍不够多。

    “我大致能想到药方是什么了,解药的草药也都常见,或许这山里就有,我不知道能不能成,但眼下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他们既然无法抛下同伴去云陵,也不能拖着无力的他们下山,就只有治好他们一途了。

    徐明磊靠在山壁上,宽慰道:“长敬小兄弟,你只管试,我们不怕吃错药,只怕成为织梦渊的罪人……”

    长敬:“徐阁主不要这么说,储梦石丢失罪不在你们,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恢复身体,回援云陵。”

    众人一听,想到这几日什么都做不了的憋屈、同伴死别的苦,心下都涌起热血,“长敬兄弟,你放心去配药,我老黄第一个吃!”

    “我也吃!反正怎么都比现在强!”

    “我也吃!”

    一声声激愤的应答在洞穴里响起,长敬一个个看过他们的脸庞,用心地记住了他们的模样和此刻的心情。

    越是关键的时刻,长敬越不敢松懈,他仔细地在脑海里排除掉几种药性较猛的草药,选出最有把握的组合:“好,诸位稍等,我这就去配药,稍后还需要你们全身浸在冰凉的潭水中配合治疗。”

    大家都一致地没有去问为什么要泡冷水,无条件地相信长敬。

    但长敬却还是主动解释道:“先前我和阿泰和袁力,都曾落入过琼河,入水初感冰凉,但却不伤肺腑,出水后反倒刺激精神亢奋,手脚产热更快,有利于血液流通,我猜测应当是水质原因。此处的瀑布水就是琼河的上游,很可能有相同的功效,可以帮助你们吸收药力,加速恢复。”

    长敬又在洞穴里绕了一周,还真让他找着了一种苔藓类草药,待走到瀑布外,山地边缘缝隙间仔细摸索一番,又找到了两种通气排淤的,但剩下的几味药却是直走到第八重瀑布处才找到。

    等再回到洞穴里,长敬已是满头大汗。

    此时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了,路上顺手就捡了块中间凹陷的石块和细长的板石,就地取材捣药,挤出汁水倒在他们随身带来的水囊里装好。

    长敬和林瑶合力将同伴们一个个扶出山洞,扶着深潭的边缘浸泡,挨个喂下药水。还安排了伤势较轻的织者去较远处望风,看着周围的动静,以防黑衣人折返。从他们这里望下山去,还能远远看到云陵城。

    林瑶没有下水,嘴上说先看看他们的疗效,一副好像很怀疑长敬医术的样子。长敬忙的焦头烂额,正一个个地询问感受,也没时间去管她,便随她自己了。

    直到众人泡在冷水里却冒出热汗,可以完整清晰地说完一句话,手上也有力了,他才松了一口气说明用对了药。

    徐明磊身体底子本就不差,又常年习武,成了恢复最快的一个人,大喜道:“长敬兄弟,你这医术堪比都城的御医啊。”

    旁边一个阁老不服,反驳道:“老徐,你见过御医吗就搁这瞎比,要我看啊,长敬这是比神医还神啊!”

    长敬挠挠头,只笑不语,知道他们不过是夸张地表达谢意。

    又过了一会儿,直到红日完整地露出山头,暖洋洋地照进山谷,十来个大汉才终于可以利索地自己翻出水潭,徐明磊还尝试着释放了一个简单的幻梦。

    长敬衷心道:“大家能恢复真是太好了。”忽然看到一旁扭捏的林瑶,疑惑道:“你确定不要试试?”

    林瑶看了一眼潭水,别过脸,哼了一声,“才不要,我还是等回云陵再慢慢治好了,反正现在也不差我一个,我也绝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徐明磊看着小姑娘闹变扭,好意道:“林姑娘,长敬兄弟的方法确实有效,你早一点恢复也好早点去帮你哥哥。”

    林瑶心里明白,却还是不吭声,心道:这些臭男人就是缺根筋,就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就这么泡进去……

    长敬实在摸不透这个姑奶奶的想法,总不能把人按水里去吧,只好道:“那我们再休整一刻钟,就出发去云陵吧。”他心里总是吊着根弦,怕它突然崩断了,又怕它一直悬着不安。

    他的直觉准得诡异,默道千万不要再传来什么噩耗……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长敬一口气还没喘下来,就听见站在山边瞭望的织者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口中还唤着“不好了”,犹如晴天霹雳一般。

    “不好了!云陵城破了!”

第十八章:灵渊之境掀白骨

    “远山不知二位殿老已到,有失远迎,还望莫怪。”

    云陵织梦阁顶层灵渊旁站着五人,皆是黑衣黑袍,背对着琉璃窗口,看不清楚面目,但说话的那人分明正是吴杳他们此行的目标——张远山。

    吴杳三人轻功都是上乘,在一盏茶前有惊无险地避过阁内所有织者,悄然无声地攀在了织梦阁的屋瓦之上,静待片刻,果然就见阁内所有重要人物都出现在了灵渊处。

    右分阁的灵渊乃是全云陵百姓梦境汇聚之处,其中还不乏右境其他城池上呈的高阶梦境,可以说是整座织梦阁最为关键的处所。

    通常阁主、阁老也均会在此议事,一是可免无关人员偷听,二是可随时取梦查漏,确保灵渊稳固。

    若是灵渊有失,毫不夸张地说就可以视作云陵城破,一旦所有梦境失控外溢充斥全城,其后果不堪设想。

    只见此时右分阁内的灵渊上方,纯净浑白的梦元之力有序地袅袅盘旋,无风自动,形成无数个小圈,忽而化成绕指揉,忽而凝冰珠滴落,百态频出,说不出的壮观美妙。

    吴杳想起去年林瑶看到他们温江城的灵渊时那副不在意的模样,暗道右分阁的灵渊果然不同凡响。

    然而,此时站在灵渊旁密谈的五人却与这般神圣的氛围格格不入。

    从长月峡山谷逃走的张远山此时衣着整齐、神态自若地向远道而来支援云陵的左分殿殿老告罪,可任谁听到他的话音都能明白他与对方之间的关系匪浅,所说不过场面话,接下来才是关键。

    张远山收了笑,痛声道:“不瞒殿老,我自前日带队绕过长月峡,奔赴照日堡、抱山岭同僚救援信号的发射之处查探,不料还未发现他们的踪迹反倒先碰上了一伙黑衣人。”

    “那些人各个仗剑无言,不由分说地攻击我们的人,招招狠辣,其中还有两人会控梦术,在断崖第五重瀑布处设下暗境偷袭,致我阁内的一阁老重伤不治……惨死于长月峡内!”

    旁边一位黑袍人听到此处,面露激动之色,双拳紧握,出声道:

    “殿老不知当时情景是何等紧急,我们阁主为了援救阁内织者还差点挨到三刀六剑!其中一剑我看的清楚,分明就是谷泰维的星灵银剑。谷老早已仙逝,能使出这剑法的除了他唯一的弟子吴杳绝无他人!这吴杳就是温江城织梦阁现任阁主,没想到她竟是我们织梦渊的叛徒!”

    吴杳此时就隔着一道墙瓦听屋内的人胡说八道,把脏水一股脑得全往她身上泼来,她攀着屋脊的右手青筋乍现,白皙的皮肤因为用力过度显出红痕来。

    不为她自己,只为她一生清苦,只求道义,为民安为民益的师父。

    林奕也是满脸痛色,他没有想到会从他师父的口中,亲耳听到另一位阁老身故的消息,更没想到他会纵容他人如此颠倒黑白地污蔑同僚,难道这才是从小教导他、培养他的师父的真面目吗?

    按捺下心中的万千思绪,林奕无声地比了个嘴型,告诉吴杳方才背对着他们说话的人正是那位与张远山同气同出的彭阁老,彭世怀。如果照日堡阁主徐明磊所说不假,此人亦参与了劫掠储梦石一案。

    张远山身侧的另一人听到此处存疑道:

    “不可能,吴阁主昨日方到我们云陵,见我们的人在城外三放救援信号,又恰巧阁内人手不足,是她第一个主动请缨前去支援。她年纪虽小,可我看着绝不是那狠毒之人。”

    原来是张承张老。

    彭世怀显然与张承历来意见不合,见他不相信,当即重重地哼了一声道:

    “张老也活过半载了,怎么还不明白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我与阁主亲眼所见那吴杳带着人在山里向我们动手,这还能冤枉了她?黑衣人前脚刚设下埋伏,我们放出信号,她后脚就主动跑上山,无缘无故地哪来这么好的心呐。她与那黑衣人明摆着就是一伙的。”

    张老还想说什么,就见张远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似在告诫不要质疑他的威信。

    正在双方争执不下时,那一直未说话的殿老突然开口了,“远山,你最早派出的三批探查队伍人马呢?可有找着?”

    张远山顿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在他眼里,那些人不过是他计划中一个不起眼的配角,装装样子罢了,哪能真让他们发现黑衣人的线索。最安全的法子自然是让他们永远张不了口。

    彭世怀被激起了情绪,顺口就道:“我们穿过长月峡的十三重瀑布都没见到他们的踪迹,怕是也遭毒手了。”

    那殿老哦了一声,忽然诧异道:“你们不是说黑衣人的暗境设在第五重瀑布吗?怎么你们后来还通过了十三重瀑布?”

    彭世怀一下说漏了嘴,在心里拍了自己一巴掌,忙道:“许是我记……”

    张远山一拱手,打断彭世怀的话,朝殿老道:

    “是远山失职,让弟兄们白白牺牲,也没找到照日堡和抱山岭的同僚”,说着他竟噗通一声单膝跪地,抵掌颔首,“请殿老代殿主责罚!”

    他身为右分阁的阁主,本与左分殿殿老平阶,此时说跪就跪,言语之恳切,若不是吴杳等人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在山内的作为,真要信了他的话。

    彭世怀哪还敢多言,生怕多说多错,连忙也跪下告罪。

    意外的是,那殿老却没有马上扶起张远山,只负手站在一旁不语,任他们跪着,双手均掩在宽大的衣袍内,袖襟微动。

    吴杳看得清楚,却捉摸不透这殿老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四人各说了一巡,只剩一人还没有出声。

    那人就歪歪地靠在木墙上,身形耷拉,像是随便来阵风就能将他吹倒,可是看张远山跪下的角度,竟是将他与殿老一同涵盖在内,难道这人也是左分殿的人?

    张承突然道:“殿老,请容我多说一句,此时责罚无谓,找回失踪的同伴,抓住作乱的黑衣人才是当务之急,我恳请殿老与我等一同出城再探长月峡,势要翻出真凶,祭奠我渊内亡魂!”

    “远山愿同往,不论生死!”

    “属下愿同往,不论生死!”

    张远山、彭世怀就算心里千万个不愿,也不能在殿老面前显露出分毫来,当即就表态要与殿老再探长月峡。

    不过,他入了山也正好有机会处理徐明磊等人,只要他们一口咬定吴杳等人是叛鬼,先下手为强,还怕她们翻出花来?

    殿老点了点头,认可了此方案,正要纠集众人准备出发,就听那靠在墙上,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人突然厉声道:“谁在外面?!”

    吴杳三人本正避了身,准备等阁内的人先退,他们再原路返还,找机会传信殿老,告知真相。可谁知他们不过刚挪了一步,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却被角落里那人敏锐发觉。

    林奕当下就要破窗而入,与张远山当面对质,吴杳却伸手按在他背后压下他的动作,轻轻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自己。

    林奕明白过来,吴杳是怕他们三人同时现身,会一并被泼脏水,到时三人再怎么说也都是狡辩,还不如留着林奕和赵清语是张远山弟子的身份,在关键时候再就他们漏洞百出的说辞予以重创。

    吴杳挑了相邻的一块琉璃窗利落地破窗而入,身影翻转之间,左手软剑抖落,人还未落地,清冷的声音先一步传到阁内。

    “张阁主和彭阁老说的可是这把星灵剑?”

    彭世怀属于背地里说人坏话被抓了个正着,心下一惊,面上却还摆着谱,激愤道:“好你一个吴杳,竟还自己送上门来,我这就为弟兄们报仇!”

    吴杳银剑斜指地面,不慌不忙道,“吴杳不才,谨遵师父教诲,手中剑绝不指向自己人,不像彭阁老,一把年纪了,人字两撇都不知道往哪儿写。”

    彭世怀气极,“你!在殿老面前还敢如此嚣张,果然是谷泰维那老家伙教出的好徒弟,上梁不正下梁歪!”

    吴杳本就是耐着性子在为林奕和赵清语争取时间,听彭世怀这个伪君子满口喷粪,心中也是无名火起,握剑的手渐渐加重力道。

    吴杳不再理彭世怀,只对殿老道:“殿老,叛鬼这么大顶帽子吴杳担不住,想要与分阁主对质一二,也请诸位做个见证,不知可否?”

    殿老依旧负着手,如看好戏一般,不置可否道:“可以。”

    张远山剑眉一挑,先是长敬,现在又是吴杳……眼下当着殿老的面,若是矢口否认,恐难以取信。

    吴杳得了首肯便率先沉声质问道:“吴杳敢问,张阁主一年前收到我的密信,遣使林阁老等人来我温江城探查暗境事件始末后,可有将此案的来龙去脉都报于左分殿知晓?”

    张远山没想到吴杳不问山谷之事,反倒说起一年前那件不了了之的事,“我自然是……”

    吴杳知道张远山必然是将所有有可能怀疑到他身上的疑点都略去,做足了准备才回禀的左分殿,她也懒得听张远山扯谎,直接追问道:

    “如果我是织梦渊的内鬼,为什么我要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发动如此显而易见与织者身份相关的事件,还主动汇报于您?无论此事处理结果如何,我作为温江城织梦阁的阁主都必然脱不了干系,您觉得是我太蠢还是织梦渊的人都愚不可及?”

    张远山还从未被人这样打断话,毫不留情面的反问,当下就沉下脸来,眼神冰冷无度。

    “我还想问您,如果有一个人能直接管控甚至约束我的行动空间、权限,决定我能否继续追查此事,这个人会是谁?”

    温江城是分属右分阁管辖,吴杳作为织梦阁阁主,右分阁的阁老都只是与她平阶,她所有呈报的事件都必定经过一个人的手,那就是右分阁的阁主张远山自己。

    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吴杳的暗指,彭世怀眼里简直要喷出火来,要不是有左分殿的殿老在场,他早就出手封了吴杳的嘴,让她这辈子都没有为自己正名的机会。

    张远山未答,吴杳就继续道,依旧未说长月峡,而是说起了更久远的事。

    “我最想问您的只有一句话,您还记得八年前,与我师父最后一次的交手吗?”

    吴杳的右手在身前凭空一抹,壮观的灵渊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旷的天景,他们就站在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头之上,山风阵阵。

    靠在墙上的那人终于站直了身,忽然对吴杳起了兴趣,还没有一个晚辈敢在他面前这么旁若无人地施展幻梦,有意思。

    同样身躯微动的是一直负手的殿老,看向吴杳的目光也有了探究。

    他们都看出了一点,眼前的幻梦并不是普通的梦境复刻,而是一个编织已久的梦境,不知道多少次都被重演,才会如此熟稔。

    梦中的山头有一座小亭,没有什么出自名家的牌匾,只有许多剑痕的石柱。亭中站着两个人,皆是黑金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有一人手中拿着一柄光亮如银河星辰般的长剑,岿然不动。

    另一人手中没露出任何兵器来,却听见他的周身泛着一层黑光,仿佛披上了黑夜的光布,若是盯着看久了,连他的身影都虚晃起来。

    持剑的那人显然要比另一人年长许多,胡子拉碴的,褶皱横生,一开口就是沙哑的嗓音:“老夫今日要好好见识下你的风云镖和阴阳钟,不玩那点到为止的虚头巴脑,使出你的全力来!”

    在场的人都不是刚冒头的小年轻了,亭中的两人他们都认识,持剑的就是久负盛名的谷泰维谷老,一手星辰银剑使得出神入化,而另一人此时就站在同一个位置——风云镖的开创人张远山。

    年轻八岁的张远山比现在看着还要俊朗些,脸上没有积年累月的威严,眼里透着几分毫不遮掩的自傲和不服输的劲儿。

    他的“阴阳钟”并不是真的钟,而是一种独创的幻梦起手式,发动时能在人的心中模拟出一下下撞击的钟声,引动人最本能的情绪,即使是有防备的人依旧极易陷入他设下的幻梦之中,可谓防不胜防。

    谷老的话音一落,张远山便不客气地连甩三枚飞速破空而过的风云镖,直击谷老的面门。谷老手中银剑一扬,准确地逐个击落。

    就在此时,那如敲在人心尖上的钟声在每个人的身体中响起,仿佛他们也都成了张远山的攻击对象。

    一声彻响过一声,牵动着藏在最深处的记忆,或痛或悲或死寂。

    一声又沉闷过一声,仿佛濒死之即,奈何桥边,阴阳相隔,再无生机。

第十九章:阴阳钟起星河落

    “好一个阴阳钟!”

    谷泰维站在亭中分毫不动,屏气凝神地去感受张远山的阴阳钟,早已练就铜墙铁壁般的控情能力竟也崩出了一丝裂痕。

    一股名为“争胜”的欲望就要显露而出,却又在谷泰维的一个呼吸间被强行压下。

    外界对谷泰维的评价多出于他手中锋芒毕露的星辰剑,很多人都忽略了他作为织梦阁阁老的身份,控梦术必然不会差,且能坐上阁主之位的通常都有些不俗的天赋。

    例如吴杳无需凭借过往梦境片段的织梦术。

    但谷泰维的天赋并不像吴杳这般显眼,甚至很少人知道他对梦境精纯的控制之力来源于他对情绪的完美掌控。

    别人或许不知道,在场的殿老却是与谷泰维同时代的巅峰,他轻声道出了谷老盛年时期的最高成就。

    “情绪之神。”

    这个名号连吴杳都从未听师父说起过,她只记得师父传授控梦术的方法与被人不同,他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教吴杳收敛情绪。

    童年的吴杳不再留恋玩伴、玩具,所有在她那个年纪最感兴趣的东西通通与她再无关联。随着她一日日长大,甚至那些连成年人都无法抑制的情绪她都可以轻易控制。

    师父告诉她,人唯一的敌手就是自己的情绪,不止是喜怒哀乐,更有贪嗔痴念。

    只有术者自身不受任何一种情绪影响,才能将幻梦的控制之力展露到极致,达到可以随心布控幻梦中人意念和思绪的程度。

    同样的,他人亦无法再将你随意拿捏在手中。

    是之谓,“织者无情,织梦大成”。

    在阴阳钟下的谷泰维就是如此,哪怕张远山用尽所有爆烈的情绪去干扰他,他都不为所动,连手中剑都未再有一寸移动。

    张远山施展的幻梦已经将整座小山都包拢在内,忽而晴空万里骤转狂风暴雨,忽而孩童大笑转大哭大闹,仿佛搬来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小城在眼前。

    谷泰维并没有闭上眼去排斥视觉冲击,反而专心地阅览这平凡生活中的万千景象,如一个孑然一身的过客,停驻却不停留。

    直到眼前的画面变为了一个青衣女子,柔柔弱弱的站在一间房屋的窗棂前,不知道在看些什么,静静地出了神,连手中的暖炉褪尽温度,化成一捧刺骨冷水都不自知,就那样从手心一路冻到心角。

    她的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冷漠而无情。

    “他不会来的,永远不会来。”

    女子似是没有听见,亦或是这个声音本就不存在她的世界之中,只是一句旁白,一句她后半生的注解。

    张远山看着谷泰维,嘴角露出一抹讥诮,“谷老可认识这个女人?”

    “她每日就在这间又阴暗又逼仄的小屋里望着窗外,没有仆从,没有朋友,没有父母,没有夫君,没有子孙,只有她一个人孤独地度过一日又一日。”

    “外面的人都说这里住着一个疯女人,相貌奇丑,性格孤僻,谁对她越好反倒越受冷落,渐渐地,便再没有人与她说话了。”

    “也有人说她是个可怜的哑巴,被人抛弃了扔在这里,她在等人接她回去。”

    “还有的人说她原来长相尚可,曾是都城里有名的富家千金,可是因为家道中落,被迫南迁,在远程的路上,她自己亲手毁去了这张脸,药哑了喉咙。”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知道她在这里生活了,也不能算是生活,就是活着,活了整整二十年。

    死的时候不知道年岁几何,只知道满脸皱纹,枯瘦如骨,发如白雪。尸骨也没人收,就这么烂在了地里,生死都与那间屋子牵挂在一起。”

    张远山说一句,画面便随着他的话变动一下,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就走完了这个女人的一生,无尽的悲凉不知从何而起。

    “谷老,这个女人与你有何干系?你为什么看着如此悲怆呢?”

    谷泰维从这个青衣女子出现开始,就没有再转移过视线,苍老的眼里露出了万千情绪,心中仿佛破开了一道口子,几十年亘古不变的自持都在那一瞬崩溃。

    张远山的话里没有一丝关心,只有胜利即将来临的兴奋和喜悦,他就要打败声名远盛于他的前辈了,此役之后还怕坐不上右分阁的交椅?

    他抛出最后一句话,“谷老,是你辜负了她吗?”

    话音一落,画面忽然从一抔糟乱的白骨变幻回了那个柔弱的青衣背影。

    张远山得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对面的谷泰维双眼微合,再睁开时沉寂而透亮,干净的像是一个新生儿,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感知,又像是一个将死的垂暮老人,对这个世界再无留恋。

    沙哑嗓音再次响起,“你败在了最后一步,你太过得意,以致于你的情绪影响到了对梦中人的掌控。”

    张远山当即反驳道:“不可能!我的梦境没有一丝瑕疵,我明明找到了你的弱点,你不可能逃脱的!”

    谷泰维叹了一口气,一点也没有棋逢对手或是激战之后酣畅淋漓的痛快,“她与我没有任何关联,她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我只是那些评价过她的人里的一个。”

    张远山还是不服气,自言自语道:“可是,我是从你……”,像是发现了自己失言,没有再往下说。

    谷泰维却不在意地替他把话说完:“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探知到我的往梦的,但这确实是我这些年最常做的一个梦,她在我的梦中站了几十年,我自己也很疑惑。”

    “但是就在刚才,我突然想明白了,她应该算是我的一个遗憾,我为我当年没有上前关心过她一句,没有为她送一点吃食,或是为她最后收起尸骨而感到悔恨。”

    “我与那些不明真相却自以为知道一切的过路人一样,满口胡话,到处宣扬,就是这些流言害死了她。我是凶手之一,这就是她入我梦的原因。”

    张远山此时已是满脸震惊,他没有想到他费尽心思找到一个有探知往梦天赋的人去帮自己偷偷窥看谷老的梦境却依旧没有取胜。

    说他违背道义也好,揭人伤疤也好,他都在所不惜,他只想赢过眼前的这个人,为往后的前程垫上一块足够高的垫脚石。

    可是,他却败了?

    梦境从脱离张远山掌控,变回青衣女子时起,就宣告破灭了,他自以为必杀的梦境,对手连剑也未出手,连一个幻梦也没有释放,就这么破了。

    不,他不相信!

    谷泰维本已转身,准备离去,张远山却疯魔了似的,左右双手齐甩,无数枚尖锐的风云镖齐齐地朝谷泰维而去,如同一面密不透风的针墙,瞬间轰倒在谷泰维的背后。

    谷泰维没有转身,手上的银剑就在身后急速翻飞,“叮叮叮”地声音不绝于耳。

    可是,不知道是谷泰维对自己的剑术太过自信,还是方才的那个梦境终究还是影响到了他的心神,有一枚风云镖错开了银剑一毫,没有一丝声音地钻入了谷老的背脊。

    他的身影几不可查的一滞,仿若无异地收起银剑,头也不回地离去,徒留张远山满脸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

    吴杳的右手缓缓落下,织梦阁内的灵渊就在原处袅袅环绕。

    之后的事情,众人都有听闻,谷泰维八年后在南城温江溘然长逝,没有人知道他的死因,只知他死时面带笑容,似是放下了多年的遗愿,未留遗憾地走了。

    吴杳接过了他的位子,也接过了他的星灵剑,但他“情绪之神”的名号却再无人传起。

    吴杳平静地说道:

    “师父与你交手时,是收我为徒的第一年,那年我八岁。一年后你就坐了上右分阁阁主之位。

    我没有亲眼见证那次对决,只在师父逝世前口述了那日的经过,他说他本该在那日就以死谢罪的,可是温江城的百姓还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守护者,他还不能走。”

    “直到八年后,师父逝世,我接替他成为温江城织梦阁的阁主。我遵他遗愿火化他的尸身时,我才在他的身体里发现了这枚风云镖。

    他一直没有取出这块击中他后心的铁镖,就是为了偿罪,这也是他的身体一年比一年差的根本原因。”

    吴杳从怀中拿出一块铁镖,表面有些锈迹,四角却依旧锋锐,就像他的主人。

    “我不敢说是你害死了我的师父,因为师父死时没有责怪你,反倒感谢你了结了他几十年的遗憾,让他找到了根源。”

    张远山从吴杳开始质问他,到看到那枚风云镖,心中的情绪几经翻涌,甚至曾有一瞬想要直接击碎她的幻梦,将她细嫩的脖颈掐在手中,把他所有不堪的过去、不为人知的野心都掐灭。

    可是他又想起那个苍老却宁静的眼神,那个人好像又站在了他眼前,告诉他,人的敌手只有自己。

    难道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吗?我输给了自己的贪念?

    张远山的脸上再无威严,只有疯狂,“你以为你是谁?谷泰维的弟子?你连他的一点皮毛都没学到就想这里打败我,将我苦心经营起来的一切都摧毁吗?我告诉你,做梦!”

    吴杳珍重地收起手心的铁镖,那是除了星灵剑外,师父唯一留给她的东西,那尖锐的棱角也是在时刻提醒着她,这个位子的分量。

    “我确实没有学到师父的精髓,但你张远山,更不配作为一个织者,你的心里没有百姓,你违背了织梦渊千年来的盟誓,残杀同僚,滥用控梦术,只为了一己私欲,你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你自己。”

    张远山冷哼一声,“我不配?你有证据吗?黄口小儿的话谁会信?”

    “我信。”

    在场的殿老、张承等人均未开口,眼前的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期。此时说话的,正是与吴杳一同前来的林奕。

    他与赵清语一步步走上织梦阁的顶层,手上还拖着一个人,踉踉跄跄的,似是极为害怕,瑟缩着不敢抬头。

    林奕与赵清语在吴杳身侧站定,第一次站在了他们的师父,张远山的对立面。

    张远山气道:“林奕、赵清语,你们什么意思,是要叛出师门吗?”

    林奕看着张远山气急败坏的模样,眼中只有悲悯,为那些无辜惨死的同僚。他没有回答张远山的话,将手中的那人拖起摔在众人面前。

    “他是云陵城枕月舍的掌柜,孔器。他就是你们背叛织梦渊的证据。”

    阁内除了殿老和吴杳,其他人自都是认识孔器,张承突然知道了这么多超出想象的“真相”,眼下见枕月舍也掺和起来,不禁又惊又怒道:“孔掌柜,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孔器早已被林奕与赵清语联手修理了一顿,什么的都招了,被强行拖到织梦阁中,就知一切都完了,再不赶紧将事情都说出来,恐怕张远山就要把黑锅都套他一个人头上了。

    他当下就生出一股勇气来,指着张远山和彭世怀道:

    “是分阁主和彭阁老教唆我的!他们制定了劫掠照日堡、抱山岭、朔方城、温江城四城储梦石的计划,利用自己的心腹为他们做事,先后劫取了储梦石原石数万吨,都藏在了长月峡内。

    我,我只是被迫,被他们要挟了才替他们做事的!”

    殿老上前一步,厉声追问道:“每座城池的储梦石数量都是固定的,由枕月舍七大舍老统一调配,你们为什么要私藏储梦石?”

    孔器抖了一下,一狠心就要全盘托出,“是因为张远山说……”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枚飞镖正中咽喉,鲜血汩汩地奔涌在他的喉间,发出“嗬嗬”的声音,他恐惧地看向张远山,就这么在绝望与惊恐中带着秘密永眠。

    真相已出,张远山罪无可恕。殿老就算与张远山有私交,也再不可能为他的罪行开脱,他也无法原谅一个残杀同僚的叛徒!

    “张远山,我命你即刻随我回左分殿认罪受罚!”

    殿老的黑袍无风自动,一身戾气爆燃周遭,大声对张远山喝道。可是张远山敢出手灭口就说明他并不打算束手就擒。

    只见那方才还在梦境中出现的钟声赫然重现,“咚”的一声猛然敲响,林奕与赵清语因为本就未恢复功力,当即就被震出了一口鲜血。

    “没有人可以命令我!我毁了,就让整座云陵城为我陪葬!”

第二十章:万象圣手双重引

    张远山大笑一声,数十枚风云镖就从袖中飞出,目标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端设在织梦阁中央的灵渊。

    灵渊并非牢不可破的虚体,其边缘乃是赤金所铸的钟鼎,只是平时都掩藏在了梦元之力所化的白雾之下,看不分明罢了。

    此时灵渊突然受到大量的风云镖攻击,虽未完全破裂,却也显出了数道裂痕,沉积在底端的液态梦元之力顺着裂缝处流出。

    众人心下都是一震,从织梦渊入世百年来,任何一处城池的灵渊都未遭受过如此重击。

    看似清水一般的梦元之力带着尚未提纯干净的梦境外溢而出,接触到外界自然的氛围,很快便外化形成幻梦,一个接一个地交叉在一起,改变了周遭所有的景象。

    张远山却还不停手,风云镖向着织梦阁外墙一道道如闪电般射出,他自己也趁着梦境遮掩众人视线的片刻,从吴杳打破的那扇琉璃窗出纵掠而出。

    在房间内达到饱和状态的梦境像是找到了一片更广阔的天空一般,也争先恐后地散播到了织梦阁之外,云陵城之内。

    就在这时,靠在墙上的那人忽然动了,根本没有人看清他如何动作,只一瞬间,织梦阁就恢复成了原样,灵渊完好无损,连那扇琉璃窗都无一丝破口。

    吴杳看见那殿老始终负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何时也已经露出衣袖,偶然一瞥间看到那双完全不似人手的十指,凛然一惊。

    紧接着,就看到殿老和那黑袍织者一前一后地冲着完好的琉璃窗而去,直追逃逸在外的张远山。诡异的是,两人就像是穿过一阵烟雾一般轻易,根本没有第二声破窗声。

    吴杳心道:“是幻梦!”

    原来是那黑袍织者极快地布下了一个与他们所处环境一模一样的幻梦,覆盖在灵渊之上,就好像一切都是原来模样。

    但幻梦依旧只是梦境,现实中已经被打破的窗户依旧是破的,所以他们才可以如此轻易地穿透而过。

    但是幻梦一般都是来自于梦境的复刻,难道他们两人还曾梦到过眼下的场景?亦或是,他们与吴杳一样,有织梦天赋,可以随心念编织?

    来不及多想,此时追拿张远山,控制外溢的灵渊梦境才是最关键的。故,吴杳、林奕、赵清语也随着殿老和黑袍织者追了出去。

    还在阁内的张承张老却是还记着有一个彭世怀没有伏法,便率先对彭世怀出手,指尖联动,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便突然从四周墙壁轰隆现出。

    其坚硬和大小程度堪比野林巨兽的监笼,瞬间就将没有防备的彭世怀和地上的孔器套了个正着。

    这是右分阁为防有人想破坏灵渊而设,没想到今日第一个破坏灵渊的人就是分阁主自己,然而彭世怀毕竟也是阁老之一,他能不知道这牢笼如何破?

    彭世怀悄然摸到一处暗角,想要从内部将其破坏,但就在他即将得手之时,他的双脚忽然感到一阵巨大压迫之力,低头一看,竟是孔器从地上爬过来整个人缠住了他。

    彭世怀大怒:“孔器你发什么神经!我是要救我们两个出去!”

    孔器听见了却没有松手,反倒抓的更紧,他狰狞地一笑:

    “彭世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张远山的腌臜心思吗?你们早想着事成之后,就把所有罪过都推到我头上,再一脚把我踢开。你现在出去了,根本不会管我死活,我怎能甘心!”

    彭世怀见心思被戳破,手间一运力,就要当头将孔器一掌打死,可是他的手才刚刚抬起,就看到孔器的双眼一亮。

    糟糕,中计!

    张承放下牢笼后并没有离开,而是抽出他的兵器蒙巨刀,隐在了彭世怀的视线死角,只待他移动到合适的角度,一刀砍断他的希望。

    他没有直接杀死彭世怀,而是利落地两刀,自上而下地齐根斩断了彭世怀的双臂,他再也不可能触碰到牢笼内的机关。

    彭世怀在惨叫声中一脚踹中孔器心口,孔器大吐一口鲜血便晕了过去,彭世怀自己也倒在了一地血泊中,用狠毒的眼神看着张承。

    “张承,总有一天你也会是这个下场……”

    张承根本不屑再与彭世怀多言,留下两人在不可脱逃的牢笼,也奔出了织梦阁。

    灵渊梦境外溢的速度远超吴杳想象,更为可怕的是张远山并未远遁,而是在引动所有梦境笼罩全云陵,同时双手间风云镖不停,阻滞着殿老的步伐。

    城中的百姓突然看到他们的阁主出现在半空之中,还有些讶异,有些人甚至站在原地抬头看热闹。

    本已被新日照的大亮的天空忽然昏暗下来,金秋时节下赫然飘落起了纷扬的大雪,伴随而来的是一阵阵呼啸而起的寒风,令人如坠极冰之地。

    如果说落起的雪花还让城中百姓在新鲜劲中没有缓过来,接下来的画面就成了噩梦一般的存在,狠狠地激起了每个人心中最深的恐惧。

    云陵建城数百年,历经无数战争,脚下的黄土里埋着不知多少冤魂白骨,日日被无数人践踏着,遗忘着,而此时就是他们重见天日的时刻。

    “啊!鬼啊!”第一声惨叫就惊现于繁华的街市之上,熙攘的人群都看到了一双白骨手爪破土而出,抓住了那人的脚踝,还在拼命地往下拖拽,仿佛要拉他一起下地狱陪葬。

    上一秒还在看热闹的人们立刻就如蜂散去,可是地下的白骨何止一具,越来越多的惨叫声传来,有的人甚至因为太过害怕,慌不择手地抓过周边的利器疯狂地砍向自己的双脚。

    殊不知,幻梦为虚,利刃为实,一刀落下,鲜血四溅,伤害一旦造成就无法挽回。

    还带着温热的鲜血似是让白骨手爪更为兴奋,只一滴就足以让它们的力量疯狂成长,不止是一只手,甚至还不断生出头骨和身躯来,果真如厉鬼一般。

    天空上飘下的雪花,就成了他们大肆进攻的旗帜,平静了数十年的云陵城就在没有任何外敌进攻的情况下,从内部开始溃散,死伤无数。

    吴杳、林奕等人在高处都是看的双眼赤红,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林奕此时根本顾不得去追张远山了,他和赵清语一起跃入人群,高声呼喊着:

    “不要拿刀!不要伤害自己!这些白骨都是假的,是幻梦!是幻梦!”

    可是恐慌的情绪已经充斥了每个人的大脑,他们根本听不进林奕和赵清语的话。林奕着急地一个个去阻止,在他们耳边大声叫喊,希望挽回哪怕一条无辜的生命。

    赵清语已经喊出了哭音,她只恨自己此时为什么连一个控梦术都施展不出来,她空有一身绝顶的轻功和鸡肋的探梦天赋有什么用?

    吴杳咬紧了牙关,她深知此时只有控梦术能解决梦境带来的灾难,于是她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风云镖组成的生死阵。

    比吴杳更靠近张远山的是那位左分殿殿老和不明身份的黑袍使者。

    黑袍使者落后殿老一步,可是但凡他经过之处,天空就退去阴霾恢复了光亮,积雪的屋瓦都尽数化净,连地上那些白骨都突然消失,连一丝破土的痕迹都没留下。

    吴杳知道,这依旧是幻梦之下的视线掩盖,虽不能直接修复所有实质性的破坏,但至少可以破除部分视觉幻象带来的恐惧。然而,他的速度依旧比不上大肆蔓延全城的梦境。

    更快一步的殿老早已露出了完整的两双手,他的手不似一般男子那样宽厚结实,而是如同地上那些白骨一样瘦削,薄薄一层蜡黄的皮肤紧紧地贴在手骨上,青筋尽显。

    极具反差性的是,就是这样一双枯瘦的手却在有力地翻转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的各种手势。

    以吴杳敏锐的五感都不能看清他究竟施展出了多少个控梦术起手式。

    好像是三个幻梦术连放,又像是同时配合了一个凝梦术,而且越是想要看清就越是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分不清到底是幻梦乍现的那一刻模糊了边界,还是他的动作快到混淆了视线。

    随着殿老手间不停的动作,张远山刻意引导向四周扩散的灵渊梦境真的滞缓了下来,像是一端被蛮力往外推动,一端被强行阻挡的白沙,在最外圈的边缘位置高高堆起。

    张远山的飞镖即使落空了依旧会回旋到他的手上,形成了用无不竭的循环,其功力与八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他看着恍若徒劳的殿老大笑道:

    “众人皆知西岩帝国织梦渊左分殿有一位阁老使得万千幻化之术,且有过目不忘之赋,只需看过一眼,就没有他复刻不出的景象。他无需任何武器,他的双手就是他遇神封神、遇佛化佛的不败利器。他成名之日甚至要早于情绪之神谷泰维,是无名神山下五大渊老亲封的万象圣手。”

    “可是,谁又能想到,万象圣手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是与不是,范临兄?你的弟弟范冢永远都只是跟在你身后,做为你补缺遗漏的影子。”

    张远山的话无疑是直接向天下宣告了万象圣手的真实身份,而且一并拆穿了身为左分殿殿老的范临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万象圣手,只有他与范冢联手之时才能发挥百分百分战斗力的事实。

    或许张远山说出这句话只是为了扰乱范临的思绪,令他露出破绽,可是范临不仅没有回应,甚至手间动作愈发加快,所有幻梦几乎全部信手拈来的瞬发。

    他身后的“补漏机器”范冢虽没有那样大名鼎鼎的头衔,可他手上的功夫却决不低于范临,他从未出过差错。

    吴杳根本不在意这两人究竟为什么会是这样奇怪的组合,她心里只是想到原来范临和范冢以梦克梦的修复方式是基于他们过目不忘的复刻能力。

    也就是说他们与她一样,不需要凭借过往梦境的支持,可以即时编织梦境,甚至达到百分百还原的程度,相似到令人完全无法区分。

    但吴杳不知道的是,在范临、范冢看到她幻化的谷老与张远山山峰对决一战后,他们都萌生出了想要将她纳入麾下的念头。

    她这种可以完全不依赖梦境片段甚至脑海中所记忆的景象,直接随心任意编织任何幻梦的天赋,其实比他们单一复刻的能力要更胜一筹,如果能再加上他们的万象圣手秘术岂不是可以更上一层楼?

    但眼下显然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张远山说话的时候也未放松对灵渊梦境的控制,他见大部分的白云梦都被阻挡在了界外,便开始逐个抽取梦元之力更盛的黄粱梦。

    天空之中泛起点点黄光,并逐渐放大,像是同时出现了数十个月亮,可这光芒并不如月光般柔和,而是越绽越强盛,很快就几乎刺的人睁不开眼来。

    殿老范临大喝一声,所有受他阻挡的白云梦都猛然向张远山回弹而去,形成一张巨大的白雾网,兜头向所有黄炽光源遮拢而去,他道:

    “张远山,看看你的子民,你造的孽够多了,还不肯收手吗?”

    张远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不屑道:

    “子民有什么用,能助我长生不老吗?他们拿来兑换长梦丸的梦境不过都是些力量微弱的白云梦,制成的长梦丸也如同鸡肋一般食之无味,我守护他们做什么?”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直勾勾地盯着范临道:“修炼到我们这种境界需要耗费多少精力,其间付出了多少代价,割舍了多少心爱之物,范兄必然也懂”。

    他轻飘飘地掠过一眼影子人一般的范冢,继续道:

    “与其永远带个拖油瓶,不如加入我,与我共谋大业,只待我们的控梦术大成,永生之力就触手可得了。更何况,我还有一个关于储梦石的秘密……”

    什么是永生之力吴杳并不知道,储梦石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张远山定然是入魔了,如若不制止他,她真的难以想象今日的云陵会是什么结局。

    吴杳的大半身躯本就遮掩在范临、范冢两兄弟身后,张远山并不能看见她的动作,她就趁张远山言语蛊惑之时,悄然释放了一个梦境……

    有一个黑袍白须的人影出现在张远山背后,手中无任何兵器,可其身戾气却浓重地形成了一把利斧,高悬在张远山的头顶。

    只要轻轻一落,就能牵引所有恶气倒灌入张远山的脑海中,须臾之间便可将他完全控制。

    张远山看似张扬大意地说着话,实则注意力高度集中,他怎会愚蠢到忽略自己的背后?

    张远山极为轻蔑地哼了一声,迅速转身,连甩七枚风云镖,个个都近到避无可避,任谁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地全部躲开。

    可是,真就有人做到了。张远山看着眼前的白须老人,下意识道:

    “徐先?你不是死了吗?”

第二十一章:重山万纪赴当归

    “张远山,我忠心跟随于你,你却不管我死活?”

    突然出现在张远山背后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应该已经死于长月峡山谷的徐先。

    只见他面目狰狞,满目憎恨,颈间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那鲜血还汩汩地喷涌着,一字一句都带着热血溅到张远山脸上。

    张远山本该很快就反应过来眼前的“徐先”很有可能是幻象,但是他昨日离开山谷时并没有亲眼看到徐先的尸身,只是因为方才看到吴杳的出现方才先入为主地判断徐先应当已经身死。

    毕竟他对徐先下达的命令是杀死吴杳和长敬,如果他们还活着,就说明徐先败了

    张远山只惊慌了一瞬便又很快被心中强盛的欲望压了下来,两袖齐展,方才所有落空的风云镖全部回归他手,又以更加凌厉的角度高速飞出,他狠毒道: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让我再送你一程!”

    吴杳听到张远山这一句话便知他已经走入陷阱,当即就飞掠过范临、范冢两兄弟的身侧,轻声道:

    “我去引他出手,灵渊梦境和城中的百姓就交给二位前辈了。”

    范临深知眼下控制住城中混乱,避免造成更多死伤才是重中之重,便朝吴杳略一点头,与范冢两人各自微调了站位。

    面向织梦阁的方向,隐于张远山此时的视线死角之处,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被张远山引动出来的灵渊梦境之中。

    而吴杳则是凌空一甩左手星灵剑,凛冽的剑气隔着十余米的距离就传到了张远山颈侧,逼他不得不回身应对。

    “又来一个不知死活的。”

    吴杳脚下步伐翩飞,轻功使到了极致,才堪堪避过连发的数枚风云镖,心中暗提了一口气,虽然惊险,却拉近了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且巧妙地挡住了张远山的视线。

    他的镖能到的距离,此时她的剑也可以!

    张远山见身后的“徐先”被击中退步,便优先招呼起吴杳来。铁镖与银剑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但这些声响再激烈也无法掩盖那在心脏深处击撞而出的阴阳钟声。

    吴杳的剑刚刚挥到张远山近侧,就轻易地被他一掌隔开,不仅剑失了力道,连吴杳自己的身体都好像突然被抽空了所有气力,虚晃了一下,差点从高空摔落。

    “师父……”

    吴杳只觉那一下钟声将她眼前的景象都敲糊了,张远山与她之间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她想要收剑却做不到。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远山隔开她的剑,反手就是数枚铁镖,就贴在那人影的后心飞射而出,直击心脏,透体而出。

    “师父!”

    吴杳大喊一声,就要去接住那个被击落的人影。

    张远山心下冷笑,暗道谷泰维的弟子不过如此,一个幻梦就能让她失了心神,连……

    他的颈间忽然感到一凉,不知是什么贴上了上来。张远山一侧头就看见了徐先歪裂的血脸,森冷一笑,张开了血口,就要咬住他的脖子。

    他下意识地想要偏头躲避,却发现全身都被徐先禁锢住了,他的双手双脚都攀附在他身上,还有那沾血的胡须触感强烈地刮过他的脸,顿时让他恶心地想要挣脱。

    张远山的手肘用力往后一撞,徐先却似没有任何痛觉,缠地更紧了,带着血腥气的利牙眼看着就要咬破他的皮肤。

    张远山立即改抓住徐先的双手,直接反方向将其掰折,这才移动身体,从他的禁锢中扭身。

    此时他正对着徐先,单手掐住他的脖颈,瞬间溢出满手的鲜血,张远山恶狠狠地一笑,向右一转,就将徐先的整个脖子扭断了。

    然而,下一秒他的笑就凝固在了嘴角,不可置信地低头一看,一小截银色的剑身从他的胸腹间穿了出来。

    此时的吴杳就如方才的徐先一般,极近地靠在他的背后,如跗骨之蛆,嗜血而生。

    吴杳面无表情地抽出银剑,一掌击向张远山的后心,就如他残忍杀害她“师父”时一般,即使那只是个假象。

    张远山口中涌起鲜血的味道,这回是他自己的。他跌在了一处屋脊上,喃喃道:“你不是被我的梦境控制了吗……”

    吴杳瞥了一眼被张远山扭断脖颈的徐先,冷声道:“事实正相反。”

    张远山亲眼看着倒在远处的徐先忽然化作一阵寒风散去,便明白真正被一个幻梦所欺骗的人不是吴杳,而是他。

    吴杳从挥着星灵剑靠近他开始,笼在右袖中的手就在不断调整“徐先”的动作,一心二用地配合攻击。

    甚至当他使出阴阳钟的时候,吴杳也是故意放松对自己情绪的控制,让张远山顺利找到她的破绽。

    她那一刻的恍惚和无力都是真的,只有这样才可能骗过张远山,让他敢把后背暴露在她眼前。

    张远山越过吴杳,看到城中的暴雪早已停下,地上也再无白骨爬出,张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来到人群之中,凝梦术大放,迅速地凝结着大片的幻象,制止了更大的暴乱产生。

    而在天空的另一角,范临、范冢二人已经开始着手将外溢的灵渊梦境全部聚拢,形成了一个由大量白云梦组成的巨大“云团”。

    越聚越大,可是他们却好像陷入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所有梦境都缺少一个出口去存放。

    原来的灵渊载体已破,眼下除了不断消耗精神力去控制它不再外散,别无他法。

    张远山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牵动伤口涌出更多鲜血也不管,大声地朝吴杳和更远处的范临、范冢喊道:

    “没用的!我早已将这些梦境中的属性恢复,里面不再是纯净的梦元之力,不可能再向原来那样任人摆布,除非……”

    他猛咳了一下,抬手抹过嘴角,阴冷地说道:

    “除非用储梦石重新储存,可惜啊,全云陵城的储梦石都被我运走了,距离最近的照日堡、抱山岭也没有了……

    你们就等着为这群愚民耗尽精气,亲眼看着所有梦境都在高度凝集的状态下爆绽,化成一个巨大的暗境,笼罩整个云陵城,谁也逃不出去,全都为我陪葬哈哈哈哈!”

    吴杳看着张远山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什么都没有说,头也不回地向空中那巨大的“云团”冲去。

    只留下张远山在她身后嘲笑:“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吴杳越是靠近范临、范冢,就越是发觉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牵扯她体内的精神力。

    她不过是刚刚施展了一个凝梦术的起手式,就感觉自己全身的力量都顺着这一个口子流逝出去,如同泥牛入海,消失的一干二净。

    而此时的范临、范冢也已是满头大汗,连说话都困难,勉力支撑着灵渊梦境不溃散,看到吴杳解决张远山朝他们奔来,非但没有喜悦之色,反倒皱紧了眉头。

    吴杳很快也发现了问题所在。眼下已经不是他们在主动控制这些梦境,而是被动地吸附在原处,不敢撤手,也无法撤手。

    所有梦境就像汇聚成了一个大漩涡,以气体的形态高速自旋着。

    其形成的巨大引力场正在不受控制地吸收所有靠近的人类精神气,并逐渐由云白转成绛红,眼下收集的梦元之力甚至还要超过原先在灵渊内的储量。

    可是吴杳依旧没有后退,她咬紧牙关,摒除所有本能的恐惧和想要逃离的意识,深吸了一口气,竭尽全力施展出她能做到的最大范围的凝梦术,只求能延缓哪怕一刻的梦境爆绽。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他们终有力竭的时刻,等到那时,这个蕴藏了足够制成上万颗长梦丸的灵渊梦境就将脱离控制,化成一个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极端暗境,没有梦眼,只有死灭。

    城中的骚乱已经逐渐平息,所有人都在抬头看着他们,以及他们头顶这个巨大的绛红色“炸弹”。

    人们逐渐安静下来,或许是被吓得不知所措了,也或者是已经放弃了逃生,梦境的范围无边无际,能逃到哪里去呢?

    储梦石,如果张远山没有带走那些储梦石,或许他们还有一丝希望……

    突然好像有人听见了城门外索桥放下的声音,接着是厚重的城门缓缓推开的声音,有人诧异地望去,竟真的发现有一群人浑身湿漉漉的走来。

    他们每个人的肩上都有两条足有手腕一般宽的藤条,背后拖着一个简易的木板车,没有轮子,就这么生生地靠人的力气拉动,肩上的衣服早已被磨得破开,露出的皮肤满是血口。

    等他们一步步走进云陵城,才有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他们费尽全身力气拉运进来的东西是什么。

    “是储梦石!”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认出了出来,但这个声音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到了林奕、赵清语、张承甚至高处的吴杳、范临范冢的耳中。

    吴杳两鬓的发丝都已经被汗水浸湿,粘在脸上,狼狈而乏力,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向她走来,还隔的那么远,她却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李长敬,你终于来了。

    事后,曾经有好多人问长敬,你在哪儿找到的储梦石?为什么会想到立即运回来呢?你怎么知道城中发生了什么,又怎么知道只有储梦石能解救这场危机呢?

    每个人都想知道,他为何可以来的这么及时。

    长敬却是习惯性地挠挠后脑勺,但笑不语,还是林瑶在一旁一边大呼小叫地说她身上磨出了多少道血口,一边鄙夷又酸气道:

    “还不是因为李半仙那神奇的第六感!我真是服了。”

    吴杳却不这么想,她虽然依旧每日拿星灵剑磨练长敬的体术,看长敬狼狈的左支右拙,可心里明白长敬又在关键时刻救了大家一次。

    长敬轻功快不过她,打也打不过她,却一点也不气馁,总是扬着脸说笑,不骄不馁好似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其实最先在长月峡发现储梦石的还是林奕等人,那时他们刚刚揭穿张远山的阴谋,击败徐老,林奕拿着一块储梦石返还很快又被阿泰的死分散注意力,众人一时间都忘了去探究储梦石的事。

    直到长敬他们看到云陵城的上空飘起大雪,无数的梦境显色混乱地出现在天空之上,才知道云陵城出事了。

    就当徐明磊等人都着急地想要立即下山赶去救援的时候,是长敬拦住了众人,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梦境取出后有可能再被装回去吗?”

    当时长敬脑海里只想着如何才能最大效率地同时破解成千上百个梦境,答案是无解。如果不能破梦,是不是可以把它们都装回去呢?

    从徐明磊处得到肯定答复后,长敬就想到那块林奕找到的储梦石。

    长月峡和温江城一样,都没有天然的储梦石矿脉,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刻意把它们搬上了山,具体有多少去看看便知。

    于是它们就由林瑶带路,一路摸回最先发现储梦石的地方,果然发现了大量储梦石,极有可能就是张远山命人劫取的那批。

    但他们只有十几个人,每个人最多只能背负十块储梦石。

    长敬当机立断,与众人一起挑选出其中储存量更大的那部分,就地取材制成了数个藤条拖板,就这么一路拖着储梦石下山,回援云陵。

    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质疑,他们都无条件地相信了这个比他们还要小很多的年轻人,即使他只是个刚入渊的织者,没有任何实权可以命令他们。

    连最喜欢呛声的林瑶都默默扛起了数块储梦石,即使肩膀勒出了血痕也没有抱怨一声。

    万幸的是,他们赶上了,百年云陵没有在他们手上毁于一旦。

    可惜的是,张远山就在他们奔忙的时候不知所踪,没有人知道是有人来救走了他,还是他真的命大,自己活着逃了出去。

    等到第七日的黎明重新照亮这座古城,狼藉不再,过往的街市又现出热闹的人群声,被破坏的织梦阁也修整完毕,西殿一道公开的指令也一并传来。

    送信的是一名黑袍使者,皮肤黝黑,稳重无言,令长敬想起了长眠在长月峡内的阿泰。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只看到众人都笑嘻嘻地看着他。

    长敬一脸茫然,“怎么了?”

    林瑶经此一役,早已真心地将长敬当做了朋友,她用力地一拍长敬的后背,装作前辈的模样道:“师弟,还不快叫师姐?”

    长敬没反应过来,“我比你还大好不好。”

    林瑶高深莫测的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不对,你入了我右分阁,就是我们的人了,自然要按入阁的辈分来。”

    长敬听明白了,哑口看向吴杳。

    吴杳难得抿嘴微微笑着,还没答话,林奕也凑了上来道,“从今以后就该叫吴阁老了,是不是听着好像还不如吴阁主?”

    吴杳也学着林瑶打趣,“那你是不是也要我叫你师兄?”

    林奕哈哈大笑起来,竖了个大拇指,表示吴杳很上道,一点就通。

    长敬又是听林瑶一通嚷嚷,他才明白原来方才那封指令是封赏令。

    范临和范冢两位前辈回到西殿后,如实汇报了此次云陵事件的始末,不仅详细揭露了张远山的罪行。

    也一并说明了吴杳、长敬等人的功劳。统领西岩帝国全境的织梦渊西殿四大阁老与阁主亲自商议决定将吴杳平调至右分阁任守,织者长敬也一并平调至右分阁。

    虽然看起来等阶并未晋升,但右分阁毕竟是四大分阁之一,管辖四分之一国境,远不是一座温江南城可比的。

    这意味着往后他们就将直属西殿,也许再过几年他们就有可能成为右分阁的阁主与阁老。

    而吴杳离去后,温江城的阁主就将由时玉担任。

    相较损失更为惨重的云陵右分阁,就由辈分更高,且在此次战役中力保百姓平安的张承张老代替张远山成为新一任阁主,吴杳的阁老之位则来自于被织梦渊依律惩处的彭世怀。

    吴杳和长敬这回真可算是成了林家兄妹每日低头不见抬头也要见的同僚。

    众人都在真心地祝福,他们以性命为底线的付出远比一次切磋交流更让众人信服,亦可谓不虚此行。

    更加彰显此次吴杳和长敬荣耀的是,东殿特别要求他们前往帝国的心脏——京都,由殿主亲自加封。

    在此之前,吴杳和长敬回了一次温江城。

    往后他们就将在北方遥望这个他们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哺育他们长大的温江依旧在身侧不停歇的奔流,可是身边的人却不一样了,陌生又熟悉的云陵将成为他们的第二个家。

    长敬知道,不论走到多远,他们终有一天会回到那里,即使故人皆一个个离去,那座小山,那条河流,那座阁楼都会在原地静守,就像他们守护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他处明月非故乡,重山万纪赴当归。

第二十二章:京都繁处皆妙人

    吴杳和长敬远跨八城来到西岩帝国都城的时候,又是一年寒冬。

    京都不像温江城或云陵,有高耸的山脉阻挡,有长年不冻的江河穿行,这里的温度更低,冷风灌起来就像丢盖的铁壶,没把儿的竹门,一吹就开,一倒就见底。

    然而,这里人声鼎沸的热闹劲儿却生生将热气烘了起来,走在都城大大小小的街巷里,那无处不在的人群就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挡去寒风;

    摩肩擦踵的平商小贩、男人女人们就将独属于人的气息都保留下来,聚拢成一团,让人一走进去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天呐,哥,我好想搬来京都啊!”

    一道清脆的女声在人群中放声朝远处喊着,周边的路人听见了皆顺着声音看了一眼那说话的姑娘,有一富家的小姐听见了还捂嘴轻笑了一下,不是嘲笑,而是见怪不怪。

    头一次来京都的人都想要留在这里,吃皇家人日日都吃的珍馐,喝从全亚安大陆各处运来的美酒,看五湖四海不同风味的女子,赏整个北境独一处的美景。

    还有象征西岩帝国五万万百姓气运的织梦渊西殿。

    任谁来了,都要舍不得走。

    远处的男子听见这话,无奈的摇头笑着,想要将那女子喊回来,以免被人群冲散了,那女子却是根本没搭理他,左瞧瞧精致的吃食,右瞧瞧稀罕的玩物,哪还肯搭理后头慢悠悠走的同伴。

    “瑶瑶这丫头,早知道不带她出来了。”

    说话的正是林奕,跑远的那人自然就是刚过了十七岁生辰的林瑶。

    林奕的左边站着赵清语,方才的话正是对她说的。赵清语本就不如林瑶好动,如若给她一本书,她也能在屋子里呆上一整天不出来,但此时却也十分理解林瑶的心境。

    他们三个都在云陵城长大,林家的势力虽广,但主要还是以帝国南端为主。家里长辈对林瑶极为宠溺,自是不放心她跑远的,这好不容易有了出趟远门的机会,林瑶心里自然是乐开了花。

    而她不一样,她不过是张远山在需要时挖来的一块棋子。当年张远山想要打败谷泰维,偶然间在东文帝国边境找到了一个会探梦的女子,便收入麾下,为己所用。

    这个人就是她娘,她因为继承了母亲的探梦天赋才一并被张远山收留,并收作弟子,与林奕林瑶一起修习。可无论她如何努力,依旧无法融入异乡。

    后来,她娘在那一场对决后便忽然染上了恶疾去世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如今,张远山也不在了,她在这里的同伴就只有林奕和林瑶,而且林瑶还异常地不待见她……

    林奕见她低着头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周围的热闹似都与她无关,路过的几个孩童追逐着跑过,差点撞倒了她,林奕下意识地就将她一揽,这才免去一跤。

    赵清语一下晃过神来,礼貌地对林奕一点头便轻轻挣开手,保持一步的距离继续走着,面上毫无异色。

    林奕这下真有些摸不着头脑,转头对另一人轻声说道:“这女孩子的心思都这么……”,他斟酌了下措辞,“都这么难捉摸吗?”

    “唔,我也觉得。”

    说话的人看了眼唯一可以参考的女性同伴,被一个凉凉的眼神堵了回来,故而又立即改口,摸着下巴大声道:“定是我们的方法不对。”

    林奕看他那怂样,一把揽过他的肩头,挤眉弄眼地笑道:

    “长敬小弟还是太过年轻,要不要向哥哥我求教两招?”

    长敬夸张的跳到吴杳身侧,身体力行地表示拒绝“近墨者黑”,嘴上还不忘再补一刀:

    “林兄还是先过了自己那关再说吧。”

    林奕看着走远的赵清语和还在远处咋呼的林瑶,一个头两个大,扶额叹息。

    “话说,我们这回能有幸一睹京城风貌,还要托吴姑娘和长敬的福。要不是你们邀我们一同前往,恐怕我们几个这时候还守在长月峡脚下搬石头呢。”

    长敬摆摆手,示意林奕不要客气:

    “那储梦石有的是人搬,不差咱几个,况且照日堡和抱山岭的阁主也都在那守着呢,这回大家都有防备了,上头也派了人手加强了整顿和警戒,想来是不会有人愚蠢到再往同一个坑里跳第二次。”

    林奕表示认同,自那次事件之后,不论是云陵还是温江等城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他们在出发前还与新任阁主一起重建了灵渊,将所有外溢的梦境都重新取出凝结,并一次性制作了千余颗长梦丸,无偿发放给城中受难的百姓。

    他们所有的医疗费用也都由枕月舍和织梦阁支付,虽不能挽回他们受到的伤害,但也算是尽力去补偿。

    再者,他们此次一同随行前来,吴杳也是请示过西殿的,毕竟吴杳和林奕两位阁老同时离开守地,还是有些风险的。

    好在西殿没有异议,直接修改了指令,将他们五人都一同召进了京都,这才有了眼下的景象。

    吴杳依旧有些忧虑,总觉得张远山在自己手下逃走,就如留了一个隐患,不知什么时候会爆发。

    吴杳想事的时候就是一丝笑意也无的全神贯注,边上偶有一个路人走过,瞥见她的脸,第一反应虽都觉得好看,但下一秒就被她冰冷的神色打退。

    于是她的周遭就形成了一个诡异的怪圈,一步之内都没有闲杂人等靠近,她即使闭着眼走也不会撞到人。

    但就有这么一个人不知好歹地以卵击石了。

    吴杳的左肩被轻轻一撞,思绪会快收归心底,左臂几乎本能地一凛,星灵银剑随时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她一抬眼,看向来人,不禁眉端一皱。

    面前是一个黑衣男子,戴着夸张的鬼神面具,就是西岩最常见的驱魔人像,传说鬼不怕人,只能以鬼治鬼,谁厉害就有权决定自己的领土范围,故西岩人不信佛也不信道,只信强者为尊。

    这人除了脸上有一个廉价的面具,两只手里还提着两把木剑,做工还算精致,但与吴杳的银剑自是没得比,顶多也就是十来岁的小弟子学武时练手的玩意儿。

    吴杳在原地停住了,好整以暇地一抱手道:“李长敬,你今年几岁了?”

    举剑的那人一偏头,手里的剑换了个姿势,竟伸出一剑点在了吴杳的下巴处,十足的调戏劲。

    林奕不过远眺找了一下林瑶,一回头就看到如此劲爆的场面,一脸敬佩道:“长敬兄弟勇气可嘉,在下自愧不如,但为兄还是劝你一句,保命为上。”

    那人压根没理林奕,还兀自往前走了一步,有些偏小的面具露出他下颌一角,隐隐能看出底下的人在笑。

    吴杳却是眉心大皱,左手剑毫无征兆的落下,就要去挑开那不自量力的木剑。

    林奕暗道坏了,吴杳要动真格了,长敬这回可玩大发了。

    谁知,吴杳的银剑却意外地挑空了,木剑在即将碰上的那一刻极快的一转,那人的身形也随之一变,更靠近一步,近到可以看清他黑袍内的里衣颜色。

    举剑的双手看似随意地一伸一绕就躲过了吴杳的剑锋,从另一个方向转来放在了吴杳细嫩的颈侧。

    一截黑发隐蔽地落下,在两人的黑衣下几乎看不出来,可吴杳却是心中警铃大响,不再试探,分秒未在原地停留,使出全力反身一击。

    “你是谁?!”

    那人手里的木剑瞬间化作四截掉落在地,他看着一脸杀气的吴杳无奈的一摊手,自己摘下了面具,悻悻道:

    “姑娘未免太过凶狠,难怪都没男子敢靠近。话我说前头啊,这木剑我还没付钱,也不是我弄坏的,就有劳姑娘了。”

    林奕万万没想到自己也看走了眼,刚说的话原来全是放空响,要不是吴杳警觉,发现了这人不是长敬,接下来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吴杳的银剑一亮,周围的人群顿时散开一片,将他们三人露出在了道路中央。

    那人就站在吴杳和林奕的对面,面具下的脸与鬼神差之万里,非但不凶神恶煞,反倒白净地像个书生,细眉凤眼,嘴角噙着笑,没有书生的文弱和清雅,而是典型的公子哥模样。

    差一把四季皆可使的坠玉白扇,就与“纨绔子弟”分毫不差了。

    吴杳冷声道:“我们的同伴呢?”

    林奕在看到对面的人不是长敬后,就立即在四周找了一圈,却没有看到长敬的身影,不止是长敬,连赵清语和林瑶也不见了!

    那人还在表无辜:

    “姑娘的同伴走失了?这我可不知道,我就是看姑娘形单影只地逛京都实在太过可怜,这才主动来做个免费的向导,没想到姑娘脾气这般大……”

    吴杳不想再与他废话,只见一个黑影一旋,冰凉的剑身就贴在了那人颈侧,此时可不是木剑,而是货真价实的利器,掉的也不会再是她的头发,一个不小心掉的就是他的项上人头了。

    “我们不伤平民,你放了我的同伴,我就撤剑放你走。”

    那人见吴杳一个瞬息就近了身,在他耳边说的话没有一点女子的娇婉,甚至比她的剑还要冷上几分,立即垮了脸,“姑娘穿着织梦渊的黑金衣袍,戴着兜帽不露脸,是织者?”

    吴杳不语,剑身一侧,锋利的剑刃就立了起来,只要再近一分就要割开他的皮肤,吓得那人一躲,“姑娘听我说完呀,你要是伤了我,就是残害同僚了!”

    林奕和吴杳同时一震,林奕惊讶道:“你也是织者?来自西殿?”

    那人说完这话,就小心地用两指捏住星灵剑身,缓缓挪开几寸,见吴杳没追击这才一个闪身退出攻击范围,跳到了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林奕身旁。

    林奕也摸不透来人路数,谨慎道:“兄台贵姓,为何要袭击我们?”

    “免贵免贵,鄙人姓方名航,我……西殿上头的人都叫我小航。咱话可要说清楚,我没想攻击那位姑娘,只是看她长得好看,套个近乎……”

    方航说的一脸理直气壮,指指吴杳,又后怕地摸摸脖子,“你们是云陵来的吧,不是说南方姑娘个个都貌美如花,温柔似水……”

    吴杳猛得一横剑,方航立即道:“别别,玩笑话别动怒,我带你们去西殿,或许你们的同伴是自己先去了。”

    林奕与吴杳对视一眼,心下都明白长敬、林瑶和赵清语不可能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

    但此时突然冒出来的这个人自称来自西殿,且还知道他们从云陵而来,又无法在大街上用控梦术验证身份,就只能随他走一探究竟。

    如果真的是自己人,到了西殿也可以让大家一起帮忙找人。如果不是,林奕和吴杳两人也足有自保的能力。

    吴杳也不想第一天来京都,就在大街上闹出太大动静,便收了银剑,率先往前走去,头也不回道:“带路。”

    方航自觉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过是被美人架了一次脖子,又没真掉块肉,或许以后还有相见的机会,立马又恢复了不正经的模样,屁颠屁颠地赶上去领路了。

    还不忘回头提醒林奕:“有劳付下木剑银子,一两!”

第二十三章:谁人仗剑走天涯

    走了片刻,方航不知怎么左拐右绕地一带,很快就走出了人群密集的街市,来到了一处能远远望见织梦阁西殿的位置。

    京都的西殿与皇宫各处一角,遥遥相望,皇宫在月色下显着独有的金黄色调,是全京都最亮堂的地方。

    西殿则是暗沉的砖红色,远没有皇宫气派奢华,却对每一个织者都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让人看见了便忍不住去眺望那琉璃的塔尖,像引路的灯塔,又像记忆深处的家门。

    方航一边在前头走着,一边如数家珍道:

    “我们西殿啊,建于祁穆五年,那时候织梦渊才刚刚入世,两边都那叫个民不聊生。于是,当时的第一任殿主,也就是五大渊老之一的薛先辈,率先在京都皇宫的正西角落了根。”

    “薛前辈有言,西岩帝国兴不在田地,而在重矿。

    然,帝国虽将拜利于矿,却也将失利于矿。他早在一百年前就看出我们这儿的矿迟早有一天是要挖完的,想要永保长盛久安,必须从用矿产换来的财富中去大肆获取我们没有的东西。”

    “你们知道是什么吗?诶,你们没听过吗?就是兵器啊!”

    方航在前头说的津津乐道,见没人搭话,回头一看吴杳和林奕还跟着,就放了心,又继续自说自话。

    “圣人有言,落后就要挨打。我们西岩想要压过东文帝国一头,就必须有足够强大的兵力,这不仅要人多,更要人强!那不会控梦术的平民能靠些什么呢?自然就是兵器了。因此啊……”

    林奕终于忍无可忍,“西岩帝国什么时候缺过兵器?”这不是扯淡吗,西岩皇室主导开矿近百年,不就是为了制造大量兵器,好屯兵,指望有一日挥兵东征嘛。

    方航转过身来,神秘地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非也非也,林兄此言差矣。”他分明刚刚才知晓林奕和吴杳的名讳,这就开始称兄道弟了。

    林奕抱胸看着他,只觉得手痒。

    “普通的兵器已经落伍了,想要战无不胜,必须有一支奇兵。

    织梦渊有誓言在先,不可入伍征战,因此这依旧是一场凡人之间的争斗,那么手中的兵器就成了关键。林兄可知东文帝国中,十人九剑一说?”

    林奕一扬眉,这他倒是第一次听说。

    方航可算找着显摆的地方了。

    “这东文人啊,虽喜舞文弄墨,但却个个佩剑,连那半大的孩童,筷子都还没拿稳呢也都开始学剑。因此,要说剑术大家,还得从东文帝国里数。诶我看吴姑娘就使剑,不知师承何人?”

    吴杳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了两人的后头,脚步不停,眼神却一直望向远处的西殿,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方航说话。

    方航从没就怕过“冷场”二字,自己打了个哈哈就继续说道:

    “传说东文帝国发现了一种特殊的矿石,能造出比寻常铁剑还要坚硬上数倍的兵器,且不畏火烧,不惧寒冻,重量还要更轻,即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二八姑娘都能举起挥个来回。”

    林奕也曾练过剑,不禁被方航说的起了些兴趣,“那你是说我们要以矿换矿?”

    方航这回没再卖关子,“我们想要换还换不着,这东文人个个都是人精,他们发现了这矿脉后就又埋上了,说是要作为战略资源,暂不开发,你说这不可就是存心膈应我们嘛。”

    林奕摸摸下巴,认真想了想,“如此一来,我们就会忌惮于他们未知的兵力,不敢轻易开战……那我们到底是要挖矿换什么?”

    方航嘿嘿一笑,特意瞧了下四周有没有人,这才凑到林奕耳旁道:

    “我们就拿普通的矿石去换他们普通的剑!”

    林奕皱眉,“此话怎讲?这不是瞎倒腾吗?”

    “你想啊,连我们都知道东文帝国有这种特种矿石,东文人自己会不知道吗?他们嗜剑如命,难道就不想自己去开挖开挖,铸造一下?皇家的人能拦住一个,却拦不住千万个,总有那么些个泄露出去的。”

    “但我们去买他们的剑却不是为了买这几率,而是重金买东宫里头那些人的一个疑心。”

    “只要他们觉得我们有可能借这种方法囤积了一批数量不明的特种矿石,就不会轻易对我们动兵,我们就能有更多时间去暗中找寻矿脉所在,建立一支真正的奇兵!

    让他们想玩心术的,都自己再掂量掂量。”

    林奕听完,佩服地拍了拍方航,真心道:“还是咱们西殿的人有头脑。”

    方航正要谦虚一下,就听一路都没说话的吴杳凉凉道:

    “我们能想到的,东殿未必想不到。别忘了,织梦渊是中立的,绝不偏帮。”

    方航却不认同,“我们这不是偏帮,恰巧是为了均衡两国的实力,让战争无限期延后,最好就打不起来。”

    吴杳忽然停了步,冷冷地看着方航,“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呢?你是西殿的织者?还是阁老?”

    方航被吴杳这么一盯,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道:“我没说过我是西殿的织者啊,我都不会控梦术。”

    林奕:“你不会控梦术?这么说你根本不是织梦渊的人,你一直在骗我们?”

    方航理所当然道:“我不是织梦渊的人,但我是西殿的人。”

    林奕简直想要一掌拍开他的脑袋。

    吴杳道:“你到底是谁?”

    方航见瞒不过了,才不情不愿道:“我爹是西殿阁主。”

    林奕大惊,“虚魔眼黄童!你是黄老的儿子!”

    吴杳猜过方航的身份,但也没想到竟是殿主的儿子。

    方航却一点也没有为自己有一个殿主亲爹而骄傲,只无所谓地一摊手:“他是他,我是我,我随我娘姓,因为他说我不配,我没有继承他任何一点天赋,甚至连个普通织者都不如。”

    林奕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一直以为天赋都是会被遗传的,这才是近些年频繁有些“渊内世家大族”崛起的原因。

    就好比他和林瑶各自从父母身上继承到了一部分能力,赵清语也是因为她母亲有探梦的天赋。

    吴杳倒觉得没什么,这本就是个双向概率,她的父母就只是个平凡人,也不是织者,李长敬也……

    吴杳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又看了一眼好像依旧遥远的西殿道:“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

    方航也回头瞧了瞧,奇怪道:“按理说应该快到了啊,怎么感觉我们好像在原地打转?”

    此话一出,林奕和吴杳顿时都警惕起来,眼下的情境在最近一年内他们遇到过不止一次。

    吴杳:“西殿从一刻钟前就在那个位置,如果不是我们被困在了原地,那就是……”

    林奕沉重地接道:“就是那西殿是假的。”

    方航不会分辨幻梦,手上也没有趁手的兵器,只好干脆躲到林奕和吴杳身后去,放低了声音道:

    “这条路我走了没千次,也有百次了,不可能走错的。”

    吴杳眯了眼,放眼远眺,仔细辨认那西殿是否有什么可疑之处,林奕则环顾四周,谨防偷袭。

    难道说,是张远山……

    吴杳心中不免想起张远山,他还活着就意味着这件事还没有结束,如果当时是有人救了他,则说明他们还有同伙,必不会善罢甘休……

    林奕却是想起了长敬,如果长敬在这里,是不是就更易发现破绽所在。

    谁也没想到,其实长敬此时就在离他们不过两百余米的地方。

    话还要说回京都大街上,长敬、林瑶和赵清语突然的失踪。

    对于林奕和吴杳二人来说,除了突然冒出来的方航,街上的一切都没有变,他们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消失了,与大变活人无二。

    可是对于长敬三人来说,却是除了他们自己,街上的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就如同走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没有任何建筑、道路,你知道是梦,却如何也醒不过来。

    长敬的第一反应就是与林瑶和赵清语汇合,三人背靠背站在一起,寻找梦眼所在。除了幻梦,没有其他可能。

    可是是谁敢在京都皇室脚下,西殿门前大施幻梦?困住他们又有什么目的,或者说特意分开他们两边,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所在?

    对于长敬他们来说,眼前的信息太少了,没有人趁机偷袭,他们皆处于行动自由、意识清醒的状态,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破梦的关键所在。

    林瑶受不了这种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他们到了奈何桥边,与阳世彻底隔离,对着一片虚无大喊道:

    “是人是鬼都出来打个招呼啊,你不出来,光困住我们有什么用!”

    她的声音不仅没有得到任何回音,甚至刚说出口,话音就散在了周边的空气中,如同吞噬万物的黑洞。

    长敬道:“我们试着往前走几步。”

    三人就保持着背靠背聚拢的姿势缓缓前进,也无所谓方向了,就以长敬的正前方为前。

    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诡异,就在他们移动不过数十米后,长敬的视线中就出现了两个不同的光点。

    一个是金黄色的,一个则是暗红色的,在漆黑的背景中越来越显眼,如同两个遥远的出口在等他们做选择。

    赵清语看着那一点金黄的光芒,忽然有些出神,似是想起了什么,却又抓不住的记忆碎片。

    林瑶用胳膊肘碰了一下长敬道:

    “半仙,选哪个?”

    长敬没有立即作出回答,而是闭上了眼,让自己陷入全然的黑暗。

    吴杳曾说,幻梦之中,最重要的是秉持住自己的心神。

    于他而言,这两处光点所在都没有任何象征意义,他不知道这是否有人刻意设下的陷阱,或许一个是生门,一个就是死门,也或许这两处都只是虚招,但这重要吗?

    人心最难透,有心算无心,必然无胜算,不如保持理智与清醒,遇攻则防,遇守则突,随机应变。

    如此想着,长敬便也没有了之前的种种顾虑,就这么闭着眼往前走去。林瑶和赵清语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也无条件选择信任。

    长敬没有改变走向,笔直地往前,林瑶睁眼看着,奇异地发现原先保持相同距离的两处光点渐渐拉远,暗红色这一处出现在了他们的正前方。

    就像是他们刻意选择了这条路,只要他们再继续往前走,就必然到达。

    越是走近,那暗红色的光芒愈盛,并逐渐显出轮廓来,上窄下宽,有棱有角,看着还有点熟悉。

    就在他们一伸手就可以触得那光芒时,长敬的心没来由地猛跳了一下,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左右手分别拉住赵清语和林瑶极速一闪。

    就在他们眼前,一道锋利的剑刃从红光中破裂而出,亮出一抹银光来,擦着长敬的眼角而过,如若长敬没有睁眼,或是没有及时闪避,就必将斩中!

    是谁的剑?

第二十四章:虚魔幻境入西殿

    剑光过后,黑暗顿消,只余一片清明。

    两边儿打了个照面俱是一惊。

    吴杳的剑一击即收,危机感也不复存在,站在她面前的可不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长敬、林瑶和赵清语三人。

    原来长敬等人摸黑走的这段路正是与吴杳等人汇合的路线,那处暗红色的光门即西殿,金黄色的则为皇宫。

    吴杳看着长敬三人也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幻梦算是破了吗?可是意义在何处?让他们自相残杀?

    双方互相讲述了下方才的经过,吴杳提出是否有可能是张远山或其同伙在暗中作祟,长敬想了想却道:“如果是他们,我觉得事情应该不会这么简单。”

    吴杳点了点头,眼下五人聚齐便是最好,其他的暂不考虑,先去西殿将此事禀报更为稳妥。

    奇怪的是,长敬等人一出现,他们再往西殿处眺望时,一切景象都变了。

    本来只能望见琉璃塔尖的西殿忽然现出了正身来,红砖黑瓦,翘角屋檐,与各地的织梦阁似并无太大不同,唯一的不同大概是西殿更高,足有七层楼,若是算上顶层的灵渊,恐怕有八层之高。

    而其正东方的皇宫却更小了,只留下一处暖黄,昭示着它的位置。

    这才是他们应当见到的场景。

    方航见危机解除,从吴杳和林奕背后跳了出来,兴奋地喊道:“我们到西殿了,让你们见识下什么叫作真正的虚魔幻境!”

    长敬突然看到多了一人,还一副与吴杳和林奕都很是熟络的模样,心中莫名升起一阵古怪的警惕。

    “你是谁?”

    方航看长敬一人带着两位姑娘突破险境,定是有些本事,便自来熟地凑上来,一把搭住长敬的肩膀道:“我是上天派来引路的使者,这位小哥怎么称呼?”

    长敬:“……”

    林瑶一脸好奇,捅捅林奕,“哥,你们路上捡孩子了?”

    方航:“……”

    等他们一行人真正走进西殿时,才明白方航所言非虚。

    在他们来之前,吴杳等人只是听说过西殿的殿主早年封号“虚魔眼”,其来由还有多种传说。

    有的人说黄殿主出生时天降异象,其一出生便不哭不闹地睁开了眼睛,更为惊异的是接生的婆子一看到他的眼睛就晕倒在地,如何呼唤也不醒,但一抬出黄宅便又恢复如常,十分怪异。

    就连黄老的母亲见到他时亦是惊惧交加,因为黄老的眼睛竟是天生异象,左眼为黑瞳,右眼为黄瞳。故其母才为其取名黄童。

    另一种流传比较广的说法是黄老年幼时并未展现出任何过人之处,相貌平平,武功亦是没有其擅长之道。

    然而有一天黄老意外走进了织梦渊位于无名神山的幻境之内,竟十分轻松地穿过了重重幻象,来到了织梦渊的五大渊老面前。

    各渊老见所有为阻挡世人发现的迷障对其均无任何效果,便认定此子定然是有过人的天赋,故将他留在了织梦渊内,悉心栽培成为下一任西岩帝国西殿殿主。

    除此以外,还有的人曾传言黄老的瞳眸颜色可以任意变幻,但凡有人闯入了他设下的黄粱梦境,都将会看到无数双奇异眼瞳遍布周身,入坠无边恶海,心志不坚的人只需片刻便可能完全丧失心智,成为痴傻之人。

    然而,没有一个人敢拍着胸脯说,哪一种说法百分百为真。

    因为,极少数人有机会踏进西殿之中,更少有人可以看见黄老的真面目,别说他的眼睛了,就连衣摆也见不着。

    虽然吴杳等人也都是织梦渊术者,然而他们对于黄老的了解也仅限于传闻而已,如果不是因为张远山的恶意图谋,他们很有可能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进入西殿,更没有机会见到黄老,受其亲自加封。

    此时他们的眼前,就是传说中的“虚魔幻境”。

    西殿与普通的织梦阁不同,并非一进入殿内就能抬头看见所有的阶梯或是房间,他们所能看到的就是一面面棱镜。

    这画面就与长敬在温江城织梦阁第一次接受织者考核的修习室一般,对于每一个织者来说,这样的环境都是熟悉而陌生的。

    熟悉是因为他们几乎每天都会在这样的四面环镜下去细究梦境,一个小小的片段都能被放大无数倍,没有任何死角的方式呈现在他们眼前。

    陌生则是因为棱镜本身是不带任何属性的,也并非幻梦的组成部分。

    相反的是,棱镜所折射出的景象可以是真实的现实存在,亦可以是抬手打破的虚无梦境。因此,没有一个织者敢说这片镜像空间是他们百分百熟悉并且在掌控范围之内的。

    更为巧妙的是,在他们眼前呈现的镜像并不是空白的,而是数以万计的角度折射出千万种景象。

    譬如长敬所在的视线角度,能看见皇宫大殿的一角,似是一处荒废已久的院落,满地枯黄落叶,破墙旧瓦,偶有几个侍女或兵卫走过皆没有注意过这个角落。

    吴杳处看到的则是他们一路走来时的风光,有进入冬季的草原,有小而朴实的边陲小镇,甚至还有他们五人在京都最繁华的大街上走过时的情景。

    赵清语所见则与所有人不同,她看见的是自己的小时候。

    那时候母亲还在世,而她不过七八岁大小,第一次遇见张远山,她便知道一个人抚养她长大的母亲有了心事,并且与她的生身父亲无关。

    母亲甘愿抛下一切,从东文帝国追随张远山至西岩云陵,无名无分地守在他身边,他让她做什么她都毫无怨言。

    张远山只用一句话就套牢了她。他说,我可以让你的女儿不再受你经历过的苦,我可以让她不再为衣食担忧,不为世人排挤,甚至以一个更名正言顺的方式生活下去。

    他将她收作弟子,代价是她母亲的生命。

    没有人注意到赵清语的变化,每个人都沉浸在这奇妙的世界里,无知无觉。在他们眼中,这虚魔幻境并不可怕,只是多种幻梦的组合展现。

    林奕此时就对黄老以及他的“虚魔幻境”充满了好奇,看着大摇大摆走在前面的方航就很想拉住他仔细问询一番,这“虚魔”二字究竟从何而来,又该如何防范?

    没想到背对着他们的方航就如有读心术一般,头也不回地道:“你们不要尝试用凝梦术去打破这幻境哦,但凡尝试过的人不是瞎了就是傻了。”

    林瑶心里刚冒出的一点点想要挑战权威的念头顿时就熄灭了,老老实实地把手伸回袖子。她可不想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不过很快,林奕便知道了他想要的答案。

    棱镜空间看似没有尽头,却依旧遵循着客观世界的规则。

    只见方航熟练地走过一处处犹如死角一般的位置,不断引他们走入更深一层,足足走了有一刻钟的时间,方走到西殿的最高层,也是所有织梦阁的圣地所在——灵渊。

    西殿的灵渊也是一个圆鼎为基,精纯液态梦元之力为底的“大池子”,只是其上并没有任何白云或黄粱梦境形成的烟雾,就是一个光秃秃的一池静水。

    灵渊旁也没有见到殿老驻守,更未见到神秘的殿主黄童,而方航却是极为恭敬地朝着一个方向一拱手,收了玩笑,郑重道:

    “殿主,云陵织梦阁阁老林奕、吴杳,织者李长敬,林瑶、赵清语已带到。”

    长敬和吴杳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迷惑和慎重。

    如果黄老就在此处,他们却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只能说明黄老的道行之高,远超他们的想象。

    方航说完这句话后就默默地站在了一旁,没有再言语,留下长敬等人互相干瞪眼。

    就在他们怀疑是不是被方航耍了的时候,四周的光线忽然一亮,所有的棱镜中的景象全部消失,变回银白光滑的镜面,通透地映出站在中央的长敬五人。

    长敬怀疑自己看走了眼,仔细数了一下,确实是五个人,没有方航。可是只要他一回头,就能看见方航端正地站在原地,对镜中景象没有任何疑虑。

    吴杳等人也发现了这一点,脸上都露出了些怪异的神色。

    黄老究竟是何方神圣?

    当他们心中自然而然地冒出这一疑问时,就如同有人听见了他们的心声并立即作出了回答。

    “我便是这幻境,这幻境便是我。”

    这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乍一听好像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可有一种奇怪的笃定在他们心中响起。

    吴杳更喜欢得到正面答复,便朝着自己身前的方向一拱手,施了全礼,沉声道:“属下吴杳,遵殿主指令,特至西殿参见,恳请殿主明示。”

    吴杳的话音落入这银白色的空间内,就如同落入了狭长空荡的山谷,传来阵阵回音,同时也传来了殿主的答复,依旧是那句话。

    “我便是这幻境,这幻境便是我。”

    方航站在一旁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只低垂着眼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长敬按照黄老的字面意思理解,得出了一个结论:

    “敢问殿主,我们现在是否就身处于您的虚魔幻境之中,您通过我们的眼睛看到了你想要看到的一切,并通过这棱镜进行记忆和反射,呈现在我们眼前。”

    “换句话说,我们现在就在您的眼前。您可以看见我们,我们其实也能看到您,因为这一切都是您的组成部分。”

    长敬的声音掷地有声,不像是是疑问,反倒像是与黄老相同的陈述,毋庸置疑。

    黄老似乎是发出了一声极为短促的笑声,稍不注意就可能忽略。

    “不错,整座西殿,或者说整个京都都在我的掌控范围之内,你们每个人都是我的眼睛。西殿本身就可以看做是一个巨大的储梦石,只要我不死,就可以永远存续下去。”

    长敬立即反问道:“如果您死了呢?”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许久之后,才有那庄严肃穆的声音再次传来。

    “如若我死了,你便是下一任殿主,代替我成为新的虚魔幻境。”

第二十五章:暗墙细闻透语声

    “怎么,小子不敢吗?”

    黄老的一句话将在场的六个人都说得怔楞了,包括方航也突然抬起头来,看向长敬,眼神晦暗不明。

    长敬着实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不过是一个边境小城的织者而已,即使如今已能进入右分阁,可他的资历仍是在场所有人中最小的。

    别说他,就连林奕都不敢妄谈自己有一天能进入能掌管整个帝国梦境的西殿。

    长敬看了一眼吴杳,见她没有异色方又重新找回声音,恭敬道:“长敬无能,恐不能担此大任。”

    冰冷的镜面中发出一声十分生活化的气音,这才让人感到一丝人气,“哼,方才见你口气倒是大的很,还以为你有多大胆量。放心,我还没这么快死。”

    长敬正暗自松了一口气,又听黄老道:“但我看你勉强也算有几分资质,如果能找对师父,走一条最适合你修习的道,或许你还真能成些气候。”

    长敬的一口气又悬了起来,“谢殿主夸赞,但我已有师父,即右分阁阁老吴杳。”

    “她与你的路不同,你就算是再练个一百年都未必能赶得上她的控梦能力。”

    吴杳听到这么大的夸奖,脸也微微一红,未敢搭腔,只朝着虚空某处一拱手。

    长敬却是有些明白黄老的话了,隐隐猜到了他口中那条“适合他的路”。

    “怎么样,小子想做我的徒弟吗?”

    方航听到这句话,拢在袖子里的双手已是因用力过度有些发白。

    “如此便先谢过殿主了。”

    长敬没有想到,是吴杳替他作了回答。林奕等人虽说心里着实有些艳羡,但依旧是真心地报以祝福。

    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云陵右分阁能出一个殿主,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黄老虽然没有以真身站在他们面前,却是将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他也不在意长敬自己怎么想,什么繁文缛节他也从未放在眼里过。

    只要是他看上的人就势在必得,他看不上的人,一辈子也别想在他这里得到一分好处。

    吴杳的直爽亦是顺了黄老的意,心想不如也提携她一把。

    “你的织梦天赋如果能辅以更为灵巧的幻梦技巧,或许还能更上一层楼。我听万象圣手说过,你和他们很有缘分。”

    黄老说的是他们,便是指的范临、范冢两兄弟,也间接说明了其实对于真正了解他们能力的人来说,万象圣手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这也是为什么范冢虽然活的像个影子,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讳,但他依旧甘之如饴的原因之一。

    吴杳明白,黄老这是在为她引荐,可以说有了黄老这句话,即使万象圣手不愿意收她为徒,也要看在黄老的面子上教授她两招。

    然而,如此好的机会,吴杳却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吴杳已有师恩,难承此情,望黄老明悉。我身后的三位中,亦有过目不忘织梦天赋的林阁老,瞬发凝梦的林瑶以及可探知往梦的赵清语,他们都比我更值得这个机会。”

    林奕三人听闻,大为感激,他们知道吴杳虽然面上看着冷漠寡淡,实则所有情谊都放在心中。

    直到这一刻,他们方才真正认识到他们是一个团队,而不是零散的个体。

    而吴杳的意思,黄老自是明白,他与谷泰维也算的是同辈中人,谷老的做派和为人他亦是认可,故也不再强求。

    “万象圣手是否愿意受他们为徒,要看他们自己了。如果他们能过关,西殿自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林奕三人均露出喜色,异口同声道:“谢殿主。”

    “不必谢我,我没有给予你们任何帮助,所有的成就都需要你们自己去获取,你们能走多远,某个意义上织梦渊就能做多远。”

    他们是织梦渊的年青一代,或许是命好,老天爷赏饭吃,天赋异禀,可是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就骄傲自满,终日不思进取的也大有人在。

    织梦渊中从不乏有能力的人,可能真正带领织梦渊一代代走下去的,唯有那心志坚定,恪守信念之人。

    “你们自去找吧,京都之广,西殿之阔,全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李长敬,你留下。”

    “跪下。”

    长敬看了一圈四周,反光的棱镜里全是他的身影,仿佛他一个人就组成了一个方阵。

    他忽然想起话本里傲气男主人公的一句话,“我只跪父母师长,不跪他人。”

    没来由的一笑,长敬便施施然地跪下了,他不是那男主人公,也不是那样的人,于他而言,这与原则,与尊严均无关。

    “师父。”

    “你不疑惑为什么我要独留下你吗?”

    长敬摇摇头,浑不在意,反倒有另一件事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在路上遇到了方航,他告诉我们他不是织者,但他却是西殿的人。”

    黄老听到方航反应有些冷淡,一点也不像是在谈论他的亲生儿子,“你是想问为何镜中不会显示他的影子。”

    长敬也没遮掩,“即使是个普通人,也不应该会在西殿受到别样的对待。”

    黄老并未因为长敬的直言而露出不快,只是简单道:“他没资格进入织梦渊,如果有一天他令我满意了,自然会有他的位置。”

    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长敬也不好多问,只是单纯有些疑惑棱镜反象的原理,遂便转移了视线,研究其镜面来。

    “你倒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

    长敬无所谓的一摊手,“不过是想得开罢了。”

    此时只剩下黄老与长敬两人,镜中一暗,显出一个人影来,不是长敬,而是一个陌生的老爷子。

    那人白须长到胸腹之间,约莫也有近百岁了,脸上却是一点皱纹也无,露在黑袍之外的皮肤也并不显得如何苍老,一截小臂依旧健硕,还略有点古铜色,彰显着主人良好的保养和身体强度。

    黑金的兜帽遮住了他的眉目,却挡不住长敬的视线。

    黄老的长相不如爷爷那般和善,但也说不上如何威严肃穆,就是一个寻常的老头模样。

    “怎么,我和你想象的不同?”

    长敬歪头端详了片刻,摸了摸下巴道:“是有些不同。我以为你该是一副天下唯我独尊的面相。”

    黄老听闻爽朗地大笑了一阵,似是被长敬的“口无遮拦”逗笑,更是与温江城常年会坐在东街头上晒太阳的老爷爷无二。

    “天下第一我不敢说,但也差不离了。”

    长敬扬眉,“那我以后岂不是也这么厉害?”

    黄老在镜中踢踏着走近,一点也没有绝世高手的样子,又摆回了原来的殿主架子。

    “小子你还差的远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在织梦渊的无名神山历练了八年之久,你起步太晚,要是没我教你,你指不定就这点本事了。”

    长敬没在意前半句话,他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摸得清楚,倒是好奇黄老有多大了,心里想什么便问什么。

    黄老停步在镜面前,依旧只是个幻象:

    “我今年是一百有六还是有七,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时间在我们这里,都不算数。”

    “那什么算数?”

    “你记忆的梦境几何,你守护的百姓几何。”

    长敬跪得累了,干脆盘腿坐了下来,“为何以这些作数?”

    “因为梦元之力。”

    长敬初闻诧异了一瞬,很快又明白过来。

    “因为织梦渊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利用梦境的力量,助力人类治百病,延百寿。”

    想了想,长敬又问道:“我一直有个疑惑,其实制作长梦丸主要就是凭借储梦术、取梦术和凝梦术,那么为什么要发明幻梦术和织梦术呢?”

    “我们在温江、朔方、云陵三城遇到的所有困境均出自于这两种控梦术。如果我们的目的只是为了守护百姓,好像并无意义。换句话说,甚至有些像是……”

    “像是什么?”

    长敬难得地有些不敢开口,顿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像是为了防备我们自己人。”

    黄老没有马上回答,负着手也学长敬盘腿在镜中坐下。

    “你说的没错,就是了防备我们自己人。”

    长敬撑着脑袋,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这就像是一个一环套一环的锁链,将所有织者都涵盖在内,从进入织梦渊开始,形成了一个存在天然缺陷的恶性循环。

    幻梦术若说还有展现梦境,便于查探梦境好恶的作用,织梦术就像是单纯为了战斗而衍生。

    长敬在修梦录中看到,澹台女的第一任弟子曾最先研发出了除长梦丸以外的梦境衍生品,譬如千世香。

    直至今日,千世香依旧由织梦渊每年出产固定数量,但只提供于两大帝国皇室使用,并未向百姓大批量投入。

    其中既有千世香炼造过程繁复困难,所需梦境要求高等原因,也有皇室与织梦渊的复杂关系原因在。

    千世香最主要的作用在于凝练大量梦境于其中,并以焚香的方式展现,可以最大程度的保留梦境的原有情绪色彩。

    根据定制人的不同需求,或由制作者精心挑选数个有针对性的梦境进行改造,掩去所有与梦主身份有关的片段信息,并可混合其他梦境片段。

    这与普通织梦术最大的不同便在于数量,千世香号称仅需一支便可燃烧三月不散,令闻其香者置身于极为逼真的幻梦之中。

    不仅对身体无害反倒有大补之效,且几乎没有任何副作用,堪比可以媲美有起死环生之效的紫金丹。

    然而,早在织梦渊入世之日起,便与皇室约定,织梦渊绝不干涉朝政,也不可诱导民心所向,不主战,不敛财,一旦两方帝国发生战争亦不可参与其中或提供任何帮助。

    除此之外,还需每年进贡一定数量的千世香、梦灵珠等高阶能量衍生品。

    相对应的,帝国将打通一切关卡,让织梦渊有一个合法的身份进入百姓视野,朝政同样不干涉织梦渊的管理,给予百分百的自治权力,为他们在全亚安大陆数百个城池建阁提供方便之手。

    如此,才有百年后长盛久安,深得民心的织梦阁。

    但就如一个皇室家族掌权已久后,不论其最初有多顾及民心,做了多少利于百姓的事,都有可能生出一个变数来。或许是佞臣,或许是昏君,也或许只是一群不学无术、荒废祖宗基业的子弟。

    织梦渊同样如此。一千年的发展,即使织梦渊的盟誓和处世原则从未变过,依旧会出现一些有异心的人。比如张远山与徐先。

    黄老的答案已是说明一个涉及织梦渊维稳的核心问题——织梦渊需要自控。

    织梦渊会在分离枕月舍之后令每一个织者都可学习全部五种控梦术其实也是一种无奈之举,有利亦有弊。

    其利好之处便是可以发掘、培养更多全能的人才,作为织梦渊的新生代储备力量。

    弊端则在于令坏人极易做大,但凡是有能力的人一旦生出了异心便变得更加不可控制。

    此时如果缺少更多精确掌握每一种控梦术,尤其是幻梦术与织梦术的人,织梦渊或许就会像朝代更迭一般,在权利的斗争支离破碎。

    所以长敬说幻梦术与织梦术是为了防备自己人也并未说错。

    可是长敬还有一个疑问,“为何不在源头制止这种可能的发生?”

    黄老叹了一口气,“你是想说将织梦术的修习法道进行封存?”

    长敬点了点头,从黄老的神态中看出了此中方法并不可行。

    果然,就听黄老道“如此只会酿造更大的灾难。

    这就会像是江湖中流传的武功秘籍一般,你越是藏着掖着,就会引来越多人的好奇,谣言四起,异端横生,数不尽的争斗都在背后悄然发生,你可知这回酿成多大恶果?”

    “织梦渊不像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只需要从百姓出收集梦境,制作成长梦丸即可。他的背后,是全人类的气运,数不尽的因素在影响着结果发生。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进入无名神山,或许你便明白了。”

    长敬觉得自己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并未真正体悟到其中的分量所在,只觉得自己太过渺小,也太过幼稚,总觉得所有事情都可以在前进中解决,殊不知这世间还讲究一个“制衡”。

    黄老站起身,望向长敬的背后,长久未语,久到长敬以为他已经走了,只留下了一个幻象。

    半晌,黄老突然道:“出来吧,我与你之间的恩怨是该了结了。”

    长敬一愣,诧异地回过头,就见在一面狭长的棱镜背后缓缓走出一个人,纤柔温婉,不发一言。

    竟是赵清语!

第二十六章:西岩之东黄金屋

    长敬看着黄老与赵清语,简直一头雾水。他一直觉得赵清语属于善解人意,知性大方的那一类女子,而她的身世、身份就无关紧要了,他们交朋友也不是单纯交人脉。

    至于黄老更是今天第一天才认识,虽是天上掉馅儿饼一般白捡了个师父,但真要说是否了解黄老这个人,真是如同白纸一张。

    此时,就看这两人静默地对立着,谁也不说话。

    恩怨?这两人难道不也是今天才刚刚有交集的吗?

    半晌,还是赵清语先开了口,依旧是那温和轻缓的语气:“属下不明白殿主的意思。”

    黄老转过身来,目光咄咄地看着她,“告诉我,你在棱镜中看到了什么。”

    眼前四面八方的镜面中只有他们三人的身影,再无其他,赵清语明白,黄老指的是他们在走入西殿时每个人都看到的不同景象。

    赵清语反复陷入了一段痛苦的回忆,眉间不知觉的微蹙,“我看到了我的母亲,还有……张远山。”

    长敬站在一旁,脑中闪过张远山那张自以为是的脸,实在不知道他与赵清语的母亲有什么关系。

    黄老道:“我先前说过,你们就是我的眼睛,你们所见即我所见。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看到那段记忆,那么我告诉你,因为当时我就在场。”

    “其他人所看到的画面都是我以类似你探梦的方法所窥见,再通过棱镜反射展现,本质上依旧是一种幻梦。”

    “而你不同。你母亲与张远山从相识、相遇的过程我都亲眼所见。追溯起来,应该说是我介绍张远山认识了你的母亲。”

    赵清语的情绪起了波动,胸口难掩地起伏起来,她一眼不错地盯着黄老,隐隐生出了怨恨之情。

    黄老像是曾经犯过错的小孩,有些难以启齿道:

    “我在天裕七年在东文帝国一侧的无名神山遇见你母亲,一次偶然……有了你。因为我身体的特殊体质,所以我才能分享学习到她的部分能力,不是探知往梦,只是单纯的探知能力。这也是为什么我能不借助梦境就能看见你们曾经看见过的事物的原因。”

    “后来她瞒着我生下了你,你出生时便有了她的全部能力,可是那时……我已经确定要派往西殿任职,我错过了教授你更多能力的机会。”

    “我听说她后来回到了东文帝国做了一个普通人觉得浪费了她的天赋,便让张远山去东文帝国东殿交流的时候特意去寻了她。没想到张远山除了为我找她,还有他自己一层心思。”

    “当张远山将她和你带来我面前时,我已经明白她选择了张远山。

    我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或是存在什么真实的情感,我只知道张远山已经去了都城的贵族,不可能再娶你母亲,他能做的只不过是收你为徒。”

    “最后……当我听闻你母亲的死讯,我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将你唤来西殿,我以为张远山能教好你。”

    黄老还想要继续说些什么,赵清语突然打断了他,语气平静,“你从头到尾只说是没有亲自教授我过什么,你不知道那两个字应当叫做养育。”

    黄老一滞,几乎一辈子没有承认过自己错误的他,看着赵清语的眼神里竟有了一丝遗憾,但也仅是遗憾,而不是悔恨。

    赵清语看见了,也看懂了,便愈发冷淡:

    “我娘不过你的萍水相逢,说难听点就是露水情缘罢了,你看重的从来就只有她的天赋能力,你是为了变态地从她身上汲取好处才接近她,没用了便丢弃了,比在街上扔块饼都还要随意。”

    “而张远山,那个你让我喊了十几年师父的人,如今又成了织梦渊的叛徒,他其实比你还简单些,他对我娘只有赤裸裸的利益,我娘心甘情愿地跳进去,甚至还搭上了姓名。”

    “可是至少张远山没有遮遮掩掩,他也实实在在地教授了我很多,让我今天有机会站在这里,进入你的地盘,进入你的视线。”

    “你恐怕不知道,我娘从未瞒过我,我一直知道我的生父是谁,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来找你。你是无谓,我是不屑。”

    赵清语越说越靠近镜中人,不再是面对西殿殿主时的恭敬,此刻她只是赵清语,一个生母已逝,生父从未尽过一日责任还将她和母亲亲手送给了叛徒的可怜人。

    长敬已听得差点忘了赵清语原来的乖巧模样,像是重新认识了一个人一般,或者说直到今天,他才真正了解到了赵清语的故事。

    赵清语步步紧逼,话语间满是反讽,“殿主,我们之间的恩怨你想怎么解决?换我娘一条命,还是将我也收作徒弟弥补?”

    黄老的神色接连几变,有许多问题他以往根本没有去想过,也不知道原来他对赵清语造成的影响这么大。

    可他一生肆意妄为,醉心于修炼控梦术,什么男女之爱与他而言都不过是浪费时间,乍然一下让他明白他在此事上犯下的错误,实在是难以办到。

    半晌,黄老才遥遥头道:“都不是,这些我都做不到。我有我的原则,你……不适合作为的徒弟。”他本来习惯性地想说不配,硬是将话改了过来。

    “我想给你的是一个进入帝国皇宫的机会,那里才有真正适合你的东西。”

    赵清语极轻的哼了一声,良好的教养让她即使内心极度厌恶也没有作出十分过分的事,但她依旧是放不下这段恩怨:

    “我连你的西殿都不稀罕,你觉得我会去皇宫吗?”

    黄老被噎了一下,讷讷道:“我言至此,去不去都在你,但我想你的母亲也会希望你去的。”

    赵清语在这冰冷的虚魔幻境中国一刻也再待不下去了,连告别的话都没有说,就这么孑然一身地离去了,无声地表达着对黄老的怨恨。

    长敬默默地靠在了一面棱镜上道:“师父,你这事儿做的确实不地道。父母本该是子女人生的第一位引路人,可你当年的选择阴差阳错地毁了两个人,你是选对了路,可他们却走偏了。”

    长敬没有说的话是,方航在你眼里是不是就和赵清语一样,甚至还要不堪?对你来说是不是只有能力才能为你所看重,血脉与私情从来都不是你会考虑的因素。

    黄老其实已经有些认识到问题关键所在,可面上依旧不肯承认,便道:“我的事还轮不到你管,你只需要做好你该做的事。”

    长敬也知道别人的家事他再怎么说也无用,解铃还须系铃人,便顺着黄老的话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需要做什么?”

    黄老已经又恢复了精明的模样,早有安排道:“我会教你如何充分开发利用你的破梦天赋,直到你能破开我的虚无幻境。”

    话音一落,长敬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和一个答案。

    “我们在来路上遇到方航,被分散,被迷困是不是都是你安排的?”

    黄老丝毫未做掩饰,坦然道:“是。想入我西殿,自然要我亲自检验一番。”

    长敬明白过来,原来特意将他和吴杳等人分为两边,就是为了有针对性地检验他们的能力。

    吴杳和林奕都擅长织梦所以分在一起,但因为黄老更在意的是长敬,因此也没有在幻梦中逼迫吴杳和林奕出手,反倒是让长敬在他的领域里以梦为关,自己破解,如果破解失败,还可能被自己的同伴误伤。

    这也是他们没有在幻梦中收到其他任何实质性攻击的原因。

    长敬:“那我就坐在这儿,等我哪天能自己走出去了,才算出师?”

    黄老见长敬口气不小,瞥了一眼道:“在此之前,你需要和他们去一趟皇宫。”

    长敬想起先前黄老对赵清语说的话,隐隐猜到皇宫之中一定是有些什么重要的事物需要他们亲自去探索,便点头应了,随意地一挥手就往外走去。

    黄老本就也不拘俗礼,也没有再说其他,就看着长敬的背影走远,他自己也消失在了棱镜之中。

    片刻后就传来长敬哭笑不得的声音,“诶,等下师父!我现在也走不出去啊!”

    最后还是方航带长敬走了出去,与吴杳等人在西殿门外汇合,赵清语也站在林奕身侧,神态平静自然,像是从未进过西殿。

    长敬简单地说明了下黄老的意思,但并没有提及赵清语与黄老之间的恩怨,赵清语看了一眼长敬,颇为感激。

    吴杳便决定他们六人一同出发去皇宫,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自己寻找目标。之所以是六人而不是五人,还得说起变脸比变天还要快的方航。

    “诶反正我西殿就是闲人一个,不如你们带上我,我还能给你们讲解讲解京都风情,没准皇宫大卫见我眼熟也就放你们进去了。”

    虽然方航是个京都土著,对京都的了解必然比他们几个要熟悉的多,但要说这么容易就能进入皇宫的话,吴杳等人自是不信的。

    最终也是拗不过方航一路没人对答地跟着,自言自语地自说自话,众人不排斥也不附和,就这么一路听他叽里咕噜地说到了皇宫门口。

    谁也没想到,守卫皇宫的门将见了方航,还真就随意放了行,比高管大臣的令牌还管用。

    方航嘚瑟道:“瞧见没,我这脸。”

    长敬对方航真起了些兴趣,却也没点出,只配合地搭话:“瞧见了,你的脸真白。”

    方航啧了一声,嫌弃地看长敬,跳到了吴杳旁边,“吴姑娘觉得如何?”

    吴杳也很配合,“嗯,比我还白。”

    方航:“……”

    但很快,他们就遇到了麻烦,而且这个麻烦还是个金钱烦恼。

    林瑶这个倒霉鬼在皇宫竟也能掉进坑里,但这坑比温江后山的埋尸坑要深的多,她先是因为踩空吓得大叫了一声,紧接着又像是发现新大陆般兴奋地高喊起来。

    “你们快来看,这里有一座黄金屋!”

第二十七章:黄金屋中红尘启

    林奕第一个跑了过去,往坑里一看,发现坑口不过刚好可以容许林瑶这种娇小身材女子通过的大小,此时林瑶就站在底端抬头朝他招手,看着应当是没有大碍。

    吴杳等人也凑上来看,一边想办法将林瑶弄上来,一边想着皇宫大殿里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深坑,而且无人看守。

    至于林瑶看到的什么黄金屋就更是不可思议了,在地面上无法看到她所说的景象,但地下埋着一座黄金制造的房屋这怎么想都不太可能。

    方航也是一脸惊奇,“咦,这是哪儿来的坑?我怎么从前从未看到过。”

    他们是从皇宫的西角偏门进来的,皇宫在京都的正东方向,而织梦渊西殿就在它的西方向,因此他们才选了这么个地方进入。

    轻松从守卫手下进来后,他们沿路看到的建筑就与远观时的恢弘大气不同。

    周围的房屋或许是在早年期间就被废弃了,积满了灰尘不说,还有许多地方是残缺破败的。至于看守的卫兵和过路的侍女更是少见。

    吴杳问道:“我们现在哪里?”

    方航左右望了一遭,放低声音,神秘道:

    “这处的宫殿以前就是皇帝老儿的议事殿。你们别看它现在落魄的样子,听说以前是除了皇帝寝宫外,最奢华壮观的宫殿,没有之一。”

    长敬看了一眼,发现这些殿宇的飞檐高高朝着四面八方的翘首着,方正的围墙远远地延伸开去,直有近百米远的样子,虽已剥落了大片红漆,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荣光。

    “那后来为什么废弃了呢?”

    方航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出生的时候议事殿就已经换到东南角去了。”

    底下的林瑶见大半天都没人来拉她上去,气道:“喂!你们能等我上去后再叽咕呀,下面阴风阵阵的,吹得我瘆得慌。”

    长敬听到说有风,便蹲在坑边伸出手仔细感受空气流动情况和地下温度,“有风说明底下的空间应当很大,而且很有可能有另外一个出口。”

    吴杳干脆道:“那我们下去都一起看看吧,或许殿主说的线索就在这里面。”

    她看了一眼方航又道:“殿主也没有给过你任何提示吗?”

    毕竟方航怎么说也是殿主的儿子,就算不是织者,整日都呆在西殿里鬼混也应当有所耳闻,至少比他们所知道的要多才是。

    方航一摊手,表示他确实不知情。众人一商量,就决定下坑,瞧瞧这座“黄金屋”是否就是他们想要找到的目的地。

    可没想到,他们刚一进入这个深坑就遇到了一个大问题。

    没有前路。

    他们的正前方是一扇金光闪闪的大门,虽然不知道在地底下尘封了多少年,但凑近了看依旧能看出是百分百纯金打造,连门环也不例外。

    但其上没有雕刻任何花纹或图腾,表面光滑无比,简单到有些怪异。

    门的最外侧连着的墙壁都是金黄色的,确实有几分深宅大院的样子,林瑶第一眼就将其称作石壁也有几分道理。

    最关键的是,这扇大门之间紧贴到几乎没有缝隙,让人怀疑根本是死板一块,无法推开,也未见到其他什么机关可以打开,这着实让众人犯了难。

    林瑶不满道:“什么嘛,不会就是在地下埋了块黄金吧。”

    长敬站在门前仔细看着,没有回话,方航也在上蹿下跳地蹦来蹦去观察,吴杳和林奕则是站在一旁防备地注视着黑漆漆的四周,林瑶也没其他事可以做。

    只剩下赵清语可以说话,便道:“你之前去哪儿了,是不是又自己一个人跑到殿主那里说什么坏话了。”

    赵清语本早已习惯了林瑶的恶语相向,可是这次却被她一语中的,那常挂在嘴边的微笑就不见了,背对着她们的长敬也微微僵直了下背脊,只有他知道真相。

    林奕在一旁听见了也无从开解。其实的当张远山第一次将赵清语带到他们面前时,林瑶还很开心终于有了一个同龄的玩伴,又都是女孩子,总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加上赵清语性格乖巧文静,大多时候都是听林瑶这个话痨说话,林瑶便越发喜欢赖着他,连哥哥林奕也不怎么搭理了。

    那时的林奕也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心性远没有现在沉稳,也有玩心,便很快也因为有了一个漂亮懂事的小师妹而暗自开心,经常带着赵清语和林瑶爬山游河。

    即使有时候犯了错被张远山责骂了,三人也可以凑在一起说笑开解。

    这些小小的事情都在他们的记忆里顺着岁月长河流淌在他们心里,单纯快乐的友谊本该是他们最珍贵的东西。

    而对于年纪稍长,更早一步迈入青年阶段的林奕来说,多年的陪伴,也让他对赵清语有了一些不同的情愫,他不知道赵清语怎样看待他这个“大哥哥”,便一直没有说出口。

    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他们三个人的关系瞬间跌入低谷。林瑶不在黏着赵清语说话,即使开了口,也全是变了味道的嘲讽。

    对于林奕来说,一边是妹妹,一边是心里那个不一样的人,他不能偏袒任何一边,于是三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继续在张远山手下修习,但也只限于修习了。

    赵清语没有理会林瑶,却是对长敬的背影轻声道:“人心也有一道坚不可摧的门,一旦关上了便很难再打开,没有钥匙,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她说的那样轻,不注意甚至会以为是她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可长敬一个字不落地听清楚了。

    赵清语是不是在说张远山和黄老对她造成的伤害长敬不得而知,但他从这话里突然想到了开启黄金门的办法。

    长敬回头说道:“清语,你过来一下。”

    他的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有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微微蹙了下眉,长敬此前都是唤赵清语为赵姑娘,为何会变了称呼?

    吴杳和林奕也缓缓走进大门处,想要看看长敬叫来赵清语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赵清语也有些莫名,但还是依言走近。长敬说了一句冒犯了,便忽然抓过赵清语两手的手腕处,将她的手心按在了两扇大门的交接处。

    赵清语下意识地就想要抽手,又听长敬在她耳侧以仅他们两人可以听到的音量说道:“想象你母亲的模样。”

    人有一种奇怪的自然反应,便是别人越说不要想什么就会越想到什么,那画面会不受控制地出现在脑海里。

    长敬刚提到她母亲二字,她的眼前便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记忆中的母亲相貌,那样年轻温柔。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静默下来,同样静默的是这扇黄金大门。

    长敬松开了赵清语的手腕,奇怪道:“难道不是?”

    赵清语眼神中闪过一瞬落寞,双手也逐渐放下,离开了大门。

    就在此时,大门在一阵古旧的机括声中抖落许多细小的灰尘,原本紧贴着的门缝有了松动的迹象,并且在逐渐扩展。

    长敬露出喜色,“果然如此!大家快推开,门要开了!”

    众人看着这扇黄金门有如神迹般自己开启,神色各异。

    林奕和林瑶望着赵清语的背影,猜想为什么她的手能打开这扇门,而方航和吴杳则是看着兴奋的长敬,若有所思。

    林瑶藏不住话,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赵清语,李半仙跟你说了什么?为什么你能打开门?”

    林奕也在等着赵清语回答,可是赵清语却怔怔地望着巨大的门洞,像是入了魔般地站在原地,听不见任何人说话。

    娘,你曾经来过这里吗?

    长敬听到了林瑶的话,也看到了赵清语的沉默,但也没有替赵清语作出回答。

    此事着实有些难解释,她母亲与黄老、张远山的事虽然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但其中的缘故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连赵清语自己或许都不甚清晰,又让他这个局外人如何开口?

    吴杳默默地一个人走到了最前面,第一个进入了大开的黄金门后,漆黑的洞穴。

    与其说是洞穴,其实还真像林瑶所说的,黄金屋。

    门后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屋内有三面墙壁,也全是黄金饰面。

    但屋内空间与那扇大的离谱的门不太相符,也没有窗户,再加上这扇门奇异的开启方式和地下的位置,让人隐隐觉得这里更像是一个奢华却牢不可破的监狱。

    方航在长敬之后走了进来,从衣襟里摸出了一个火折,噌地点亮四周。

    赵清语走进来时刚好看见光亮的屋内景象,顿时怔在了原地。

    “我好像也来过这里。”

    林奕心中的疑惑更甚,为什么是也?还有谁来过这里?

    温暖的火光照亮了冰冷的地下,这间不知道尘封了多少年的屋子。屋内有一些最基础的生活用品,一张石床,一张石桌,两张石椅,连衣橱和梳妆台也全是石头制成的。

    房间里没有一样会随时间腐朽的物品,也没有留下一点屋主的东西,让人无法直接推测出其身份。

    可是赵清语却有一种来自血脉的直觉,她的母亲就是曾住在这里人。可是,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呢,或者说,是谁将她关在了这里。

    就在他们都还一头雾水的时候,身后的大门忽然又自己关上了,这回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以致于他们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便已经被困在了屋内。

    吴杳敏锐地感受到了一丝异动,沉声道:“是谁?”

    方航手中的火折毫无征兆的熄灭了,取而代之地是犹如月光般的辉晕,从四角逐渐亮起,直至照亮站在中心位置的他们六人。

    不,应该说还有一人。

    而那人竟是应该远在西殿的黄童黄老。

    “这里就曾经是你母亲曦敏,被囚禁了十年的地方。”

    所有人都因为黄老的出现而感到震惊,只有赵清语一人只因为黄老的话而瞬间如坠冰窖,手心温度尽失。

    赵清语随母亲的姓,所以她的全名应当是赵曦敏。

    黄老的身影原来只是一道虚幻的影像,就立在石桌之上,他的衣摆甚至透过了坚硬的石桌,直到这一刻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林瑶掉下的大坑、黄金门、黄金屋全都是幻象。

    而方航此时又如在西殿内一般,低垂着头站在一角,完成了引路人使命的他,在黄老面前甚至没有说话的资格。

    难怪他们会这么顺利地就进入了皇宫大殿,难怪林瑶会掉入这么奇怪的一个大坑,难怪黄金门可以轻易开启。

    原来这一切都在黄老的掌控之中。

    黄老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回忆之门这才缓缓在他们眼前打开。

    一个白衣女子缓缓出现在石床之上,她屈膝坐着,小巧的下巴就搁在膝盖上,没有窗户可以看向外面,便侧头盯着他们身后的石桌,也就是黄老的位置。

    两厢重叠之下,就好像那女子在痴痴地看着黄老。

    赵清语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娘”,吴杳等人这才明白原来这女子就是赵清语的母亲。

    赵曦敏的面孔与赵清语相似,典型的江南女子,眉目如画,低头不语时便含着一种内敛沉静的气质,让人忍不住想要轻抚她的乌发,问一句安好。

    而此时的赵曦敏静地全身都包拢在一阵忧郁的氛围内,她被长时间的禁锢在地下一座几乎不可能逃脱出去的黄金牢笼之中,有什么会是她生的希望?

    是赵清语。

    一个不过三两岁的小女孩出现在了石桌旁,黄老的脚边,好像抱着他腿撒娇一般。

    “娘,抱抱。”

    稚嫩的童音还正是在咿呀学语的阶段,咬字有些短粗,可听起来就暖到人心里去。

    床上的赵曦敏一下就动了,她满脸温柔之色的朝小女孩张开手,眼里除了她的孩子再无其他,坚固的囚笼也仿佛在这一瞬化作了温馨的庭院。

    可就在她即将要将小女孩抱入怀中的时候,那扇黄金门又突然打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投下一片黑沉的阴影。

    所有人都看到赵曦敏的脸上出现了极度的恐惧,身体也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她飞快地收回手,瑟缩着回到床角,将脸深深地埋入膝间,好像这样就能将心中所惧关在门外。

    那男人缓缓走出阴影,露出一张端正的脸来。

    不是黄老,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敏敏,过来。”他的声音里是不容拒绝的威严,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

    赵曦敏不仅没有听话的过来,反倒害怕地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将一切都摈除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

    远处的小女孩怯懦地唤着,却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那男人意外地没有再接近赵曦敏,而是走到石桌边,抱起小小的赵清语,头也不回地走了,黄金门就在他身后应声闭合,隔开了地上地下两个世界。

    幻象结束,赵清语早已泪流满面。

    那小小的女孩是她,可是正是因为当时还太过年幼,她没有留下关于这里的任何记忆。她不记得那个男人,也不记得曾和母亲生活在这个逼仄的地下小屋。

    可是,如果他母亲真的被囚禁了将近十年之久,她也应该会记得一些事情啊……

    黄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刚出生,她便抱着你来到西殿找我,可是那时我正好外派出去巡查了,错过了她,而西岩帝国的皇帝却刚好遇见了她。”

    “她的真实身份是东文帝国的前朝公主,只不过是先皇的私生女,没有名分,且又入了织梦渊,东文皇室更管不着她,于是即使她消失在东文境内,也没有人管,皇室的人更不会为了她而来质问西岩皇帝。”

    “那个男人就是西岩皇帝祁珩,他将曦敏视作禁脔囚禁在这座黄金屋之中,他的议事殿之下,他知道只有留着你,才能留下一个活着的曦敏。

    而曦敏也因为害怕他伤害你,而不敢与你过分亲近,你们在这里生活了两年之久。”

    “等我终于得知这件事,并从皇宫后宇之中救出你母亲,你母亲却又带着你逃回了东文帝国。”

    “是我来的太迟,让你母亲不再信任我。”

    “我曾让张远山去东文帝国寻找你们母女,答应将你拜入张远山手下,也是为了补偿你们,希望能让你们的后半生过得更安稳些。”

    “我没想到,张远山会利用你母亲为他做事,事后还谎称你母亲患病,以替子之身下葬,连我和你都以为你母亲真的因病去世了。”

    “直到近日,我听万象圣手从云陵回禀,我方才得知那年是张远山让曦敏悄悄探知谷泰维的梦境,希望借此一举击败他,好扬名立万。

    可是对于张远山来说,那是一场耻辱的败仗,他不容许有任何人再知道这件事,便暗中将你母亲带回了西殿,再次用这座地下宫殿囚禁了她。”

    “整整八年,曦敏在无尽的黑暗和痛苦中走完了这一生。”

    “当我得知张远山心怀不轨,逃离云陵后,便从他从前的属下处得知了这一切,也在这里找到了你母亲真正的尸骨。”

    黄老叙述的那样平静,好像不过是在讲述一个他人的梦境,可他的脸上却又流露出了真实的悔恨和遗憾。

    “是我来的太迟了。”

    “娘!”

    赵清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呼着,再多的眼泪低落在地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对于他们来说,这座黄金屋只是逼真的幻象,可是对于她母亲来说,这里却是一辈子也逃不出的牢笼。

    她这辈子遇到了三个男人,一个与她不过是露水情缘,她心甘情愿地为他生下孩子相依为命;

    一个以自私的爱之名,建造了这座地下黄金屋,囚禁她,伤害她;

    还有一个她以为的真命天子又以重重谎言骗走了她最后的真心,又将她重新关回了囚笼,至死方休。

第二十八章:梦灵珠心藏山河

    黄金屋不再,冰冷的棱镜再现,他们所有人又重新回到了西殿,或者说从他们踏入这里开始,就没有走出去过。黄金屋不过是其中一面棱镜的万千变化。

    打从一开始的虚魔幻境,就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梦境。

    每一面棱镜之中都藏着数不清的故事,只要黄老心念一动,镜中人便会走出来,与境中人相见,只是梦醒时分,刹那心寒。

    连吴杳和长敬也没有发现,更没有机会逃脱。虚魔眼黄童掌控的梦境之力,他们今日才得以窥见冰山一角。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亡才是赵曦敏真正的解脱,可是对于活着的赵清语来说,锥心的痛楚这才席卷而来。

    她一直以为母亲是开心的,因为遇到了张远山,她那看似平淡无波的心终于又有了起伏,即使她知道她永远不可能和张远山并肩,但她依旧知足地站在一旁,将过去的苦痛深藏。

    直至梦境破碎,她在孤寂的岁月里醒悟,而她的女儿还在仇人手下无知无觉地生活着,尊敬地称那人师父,等到她知道真相时,又已失去复仇的机会。

    无尽的愧疚如浪潮般包围了她,将她淹没地喘不过气。

    有一双宽厚温暖的手将她揽进了怀里,她再也没有力气去挣扎,放任自己宣泄着,泪水浸湿了两人的衣衫,没有一句完整的话语。

    林奕抱着赵清语,心疼不已,可是世间本就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

    他长在一个温馨的家庭,有宠溺他的父母,有顽皮可爱的妹妹,他这二十几年可以说过得一帆风顺。

    赵清语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槛,他忽然明白,也许就是这种生长环境的差异在他们俩之间造成了一层天然的隔阂。

    林瑶在这一刻也沉默了,默默地陪赵清语跪在地上,像闹变扭的小孩一样,抓住她的衣袖。

    她想起了当初两人还躲在一个被窝说悄悄话时的场景,她们之间的心结在赵清语母亲悲惨的一生之前那样微不足道。

    黄老依旧站在镜中,他知道,他与自己的女儿之间永远都不可能像寻常父女那样。赵曦敏的死,他同样责无旁贷。

    如果不是他为了自己的前途抛下赵曦敏独自一人来到京都,

    如果不是他为了巡查离开京都,错过前来寻他的赵曦敏,

    如果不是他让张远山去东文帝国寻找她,

    如果不是她让赵曦敏落入张远山的掌控,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没有人知道,他同样将自己囚禁在这座冰冷地没有丝毫人气的虚魔幻境之中多少年了,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以折寿的方式耗费大量本源精气将整座西殿,甚至整座京都城都纳入视线范围之内。

    甚至他自己也没有发现,正是当年那颗小小的悔恨之子,让他变得越发偏执。

    沉默无情的本性让他认识不到自己的心境变化,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织梦渊,为了百姓奉献一生,殊不知,那个柔弱的白衣女子也早已成为他的本心之一。

    这一刻,他也明白了很多。

    他第一次对着角落里的方航,以长辈的目光道:“方航,你过来。”

    方航就这么低着头拱手走近,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的心境。

    “你也大了,该知道真相了。”

    方航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很快掩藏起来,这么多年他一个人长大,早已学会如何隐藏自己内心的想法。

    “我不是你父亲,所以才不让你跟我姓。你是我那年外出巡查时捡到的孤儿,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找到你的父母。”

    “我将你带在身边,却不让你修习控梦术,一来是你确实不适合,二来也是希望你不要走我的老路,织梦渊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我从没有夸奖过你,甚至经常告诉你没有天赋,没有资格,但我希望你认清自己的优势,你远比常人聪慧,你该找到自己的方向去努力。我为你取名方航也是此故。”

    “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呆在西殿,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方航弯着的腰久久没有直起,也没有说话,他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儿时躲在西殿一角得不到认可而委屈的泪水,或许是他跌跌撞撞地学做大人的笨拙,也或许是他日复日一日地在棱镜前看别人梦境时的麻木。

    他的手脚上再无束缚,再也不用看别人眼色,凡是过往,皆为序章,他该开心。

    许久之后,他忽然一掀衣袍,跪倒在地,真心实意地朝黄老施了一礼,无需任何言语。

    再站起时,他以自由人的身份,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年了的地方。

    黄老看着长敬吴杳等人,眼神沧桑缥缈,与一个普通老人无异。

    “我为你们打开虚魔幻境,都自行离开去摸索吧,京都还有很多你们可以学习成长的地方。”

    “李长敬,等到你觉得羽翼足够丰满的时候再回到这里,我会一直看着你,你可以破解我的虚魔幻境之时,便是你出师之日,织梦渊的未来便靠你们了。”

    ……

    三日后,西岩皇宫门前。

    眼前这座恢弘的宫殿还有一个名字,叫作盛安宫,取长盛久安之意。

    可是或许是因为西岩帝国历代君王都秉承了西岩人剽悍好战性格的缘故,在这一百年间打过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战役,甚至这座属于帝王的宫殿也曾前后遭受过三次几乎是毁灭性的攻击。

    盛安宫并不如表面一般平安繁盛。

    可不论如何,住在这城里的帝王都从未服过输,这里的每一个兵将依旧昂首挺胸地守卫着他们心中的圣地。

    而吴杳等人现在就要想办法从他们手下进入城内。

    方航自那日离去后便再无消息,或许已经离开京都远赴他乡也不说定,他们也不能借助西殿的力量,这回就只能靠自己的“脸”碰碰运气了。

    当然,回应他们的只有那无情的红戗。

    林瑶叹了一口气,嘟囔道:“要是能用幻梦术就好了。”

    可惜,这办法也在织梦渊违禁范围之内。

    赵清语一言不发地望着那高高的殿宇,脑海中都是那个建造了地下黄金屋的皇帝祁珩。这也是他们决定一探皇宫的原因之一。

    长敬试探道:“我们可不可以等到晚上,这些兵将最想睡觉的时候,助他们一把入眠……”

    吴杳瞥他一眼,“不行。”

    这依旧是在利用控梦术钻漏洞。

    “好的。”长敬丧气扶额,忽然因助眠一法又联想到另一法,眼神一亮。

    “我们不如去枕月舍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舍老帮我们。”

    林奕点点头道:“这个办法倒是有几分可行性,皇家的储梦枕均由枕月舍供给,应当有几分薄面。”

    众人均无意见,便一同转道去了全西岩帝国最大的一家枕月舍。

    京都枕月舍位于城内最繁华的一条街坊上,铺面足有寻常店铺的三倍大,门口不用店家招揽,就自有许多达官贵人家的仆从或子弟出入,简直比那生意最好的酒楼青馆还要挣钱。

    吴杳一行五人整齐地黑金袍子一走进枕月舍,便引来许多人的目光。

    西殿在京都的名声几乎与盛安宫齐名,无人敢冒犯,好在西殿织者的言行也都受过严加管教,比之云陵稳重有序的织者还有过之无不及,自不会有那欺行霸市的事。

    长敬等人也是如此,低调地进入枕月舍便自觉地站在一侧,避免干扰枕月舍做生意。

    很快,便有那眼尖的,去唤来此间掌柜雷介招待。

    雷介此人也不过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模样,但他能一路做到京都除七大舍老之下最高的掌柜之位,显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其见吴杳等人突然到访,礼貌地施了礼,不谄媚也不冷待,请了众人去三层雅间详谈。

    上等的檀木桌椅,冒着热气却不烫口的茶水,用琉璃盒子装好的各色储梦枕整齐地摆在墙边定制的柜阁内,处处都彰显着枕月舍的独特气韵。

    雷介请众人先喝了口茶润润口方道:“诸位此行可是有什么事需要枕月舍帮手?”

    吴杳与林奕相视一眼,便知道遇到明事理的了。

    明人不说暗话,既然管事人都已直言,他们更没有什么不好开诚布公的,便由林奕简单地说了下他们因西殿殿主历练要求,想要进皇宫一趟之事。

    雷介听闻点点了头,没有露出什么难色,“此事不难,我每月都会进盛安宫一趟,再过两日便是本月的进宫日,你们可随我一并进去。”

    吴杳等人一听,都松了一口气,能光明正大地进去便是最好。

    雷介顿了一下,话音一转,“不过,我需提醒各位一事。”

    林奕:“您请说。”

    雷介想了想,委婉地说道:“当今圣上脾气有些古怪,喜怒无常,如果诸位是要去面圣,务必注意不要提及起梦灵珠。”

    吴杳奇道:“皇室应当每年都会收到织梦渊提供的梦灵珠,对于皇室而言,此物应当不算太过稀罕,为何不能提及?”

    雷介:“各位来自南城,故有所不知。其实,盛安宫的梦灵珠里藏着一些东西,具体是什么除了圣上无人可知,但听说但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梦灵珠,都会……”

    他似是怕吓到在座的三位姑娘,便没有直言那些人的下场,但光是看他停顿时的表情便知道定不会是个好结果。

    参考他变态的黄金屋禁锢之法,其残虐心理可见一斑。

    长敬是第一次听说梦灵珠,好奇感更甚,便问道:“敢问雷掌柜,枕月舍内是否有梦灵珠?”

    梦灵珠本属于无名神山织梦渊特供之物,不会流通在皇室之外的任何地方。可长敬这看似无知的一问却得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复。

    雷介大奇,“这位小兄弟怎知我枕月舍内有梦灵珠?”

    长敬腼腆一笑,习惯性地挠挠头,“我见您说起梦灵珠时,下意识地往我身后的柜阁看了一眼,便妄自猜测可能贵舍有珍藏。”

    “原来如此。”

    雷介恍然,并无反感之意,反倒起身真要取出梦灵珠一观。

    吴杳等人虽比长敬进入织梦渊时间更久,可以他们的品阶依旧没有机会得见过梦灵珠,只能从《修梦录》中知晓其特性罢了。

    “梦灵珠虽宝贵,但毕竟都是定制之物,对于特定之人以外的人并无大用。我这里的这一颗,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收藏的,倒也可以拿出供大家一赏。”

    雷介背对着众人,不知扭动了何处的机关,那陈列着储梦枕的柜阁就自动分开了,露出一个暗格来。

    雷介小心地从中端出了一个朱红色的小木盒,放在众人桌前。

    “此珠还有个名字,乃五大渊老共同命名,唤作‘山河’。”

    “因此珠意寓天下山河,是渊老特为万古帝君而制,东西两大帝国的国君还曾为了这颗珠子的权属闹过一场,差点引发战争。最后争执不下,就由渊老决定寄放在枕月舍之中,由东西两边轮流收藏。”

    “这珠子之上有一处独特的封印,据说只有真正的明君方可破解。也就是说,这个珠子在等一位主人。”

    “盛安宫里那位,对此物也颇有执念,听说他曾放言,此生必得此珠,即使流血万人也在所不惜。”

第二十九章:心魔梦魇朝日生

    “这颗梦灵珠中到底有什么?”

    长敬的疑问其实也是吴杳等人的疑问。

    雷介没有答话,而是轻轻解开了锁扣,“嗒”的一声脆响,那名贵的宝盒就缓缓在他们眼前打开。

    盒内有一层柔软的内衬,其上就放着一个不过两指指心大小的珠子,乍一眼看去好像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凑近一看,就会发现整颗珠子呈现亮丽的橙金色。

    《修梦录》中说只有人在极其满足、达到纯粹无憾无怨的状态时才可能出现最高层次的梦境,即“赤境”,而赤境所产生的梦元之力就是梦灵珠的主源。

    梦灵珠真正的作用其实就只有一个——幻化赤境。

    赤境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其中蕴含的巨大能量可以与一年份的长梦丸相比,普通的疾病甚至有轻易被治愈的可能,即使较为复杂的疾病也可以起到减轻痛楚,缓和症状的作用。

    而对于无病无灾的人来说,梦灵珠就如同海底的夜明珠,异国的珍稀宝石,不仅看着好看,更能经年累月的向外释放着日月精华,使得化用之人受益无穷。

    “赤境难得,故梦灵珠更难得。但《修梦录》中没有写的是,梦灵珠对于织者来说,还有一种奇效。”

    众人皆是听得入了神,虽说长梦丸这类衍生品织者自己也可以使用,但效果并不会比普通人更好,而雷介此时特意说是“奇效”,想必是有异于一般情况下的疗效。

    “梦灵珠有进一步开启织者天赋的可能,也有可能就此打断织者更高修习境界的可能。这就像是一个赌局,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拿到的是转运石还是臭牛粪,也不知道未来是突破瓶颈还是忽坠高崖。”

    吴杳想了想问道:“进一步开启天赋的程度会有多高?”

    雷介像是早想到有此一问,“例如一个资质平平的织者,说不上更擅长哪一种织梦术,但如果梦灵珠对其起到的是正影响,他就有八成的几率达到其中一种控梦术的高精境界,甚至有可能达到天赋异禀的程度,与他人拉开差距。”

    吴杳了然地点点头,如此一来,对于大部分织者来说其吸引力果然是无穷的。

    雷介继续说道:“而如果是一个本就能力出众的织者,在赤境巨大梦元之力的冲击之下,也可能盛极必反,出现逆推效应,原先已经修习到一定境界的术法一夜之间倒退会最初的状态。”

    长敬敏锐的发现了一个问题,冷不丁问道:“皇宫里那位不是个普通人吧?”

    雷介没想到长敬会这么快发现关键之处,“确实,他与西殿和枕月舍都颇有渊源。”

    林瑶插嘴道:“难不成他也是哪位大能的子嗣,天生继承有天赋之力?”

    雷介不知道林瑶这“也”字出自何处,只能就事论事地回答说不是,“其并非借助家族基因获取的原生能力,而是通过了一种极其古怪的术法。”

    雷介似是想起了什么恐怖之事,眉头一皱,委婉地说道:

    “许就是因为这种奇怪的术法,他从别人身上汲取到了许多不属于他的能力,并且很好的融合在他的身体之中。换言之,他除了没有向织梦渊歃血盟誓外,与织者没有本质差别。”

    “他在任二十年间共从织梦渊获取了二十颗不同的梦灵珠,但宫内目前只有十三颗,另外七颗不知道去了何处。可以确定的是,他因此获得了至少十三种奇异的能力。若仅从技能丰富程度上来说,他甚至还要强于无名神山的任意一位渊老。”

    林瑶惊讶地张大了嘴:“你是说他使用了十三次梦灵珠,每一次都是正影响?这厮运气好到近乎成神了吧。”

    长敬想到另一种可能,“也许,他也失败过,毕竟如果真有接近百发百中的概率,那这个赌局本身就难以成立了。”

    雷介赞同地看了一眼长敬,“不错,我们也认为其很可能失败过,就在其余七颗梦灵珠之中。”

    林奕总结道:“也就是说,这个祁珩热衷于收集梦灵珠是为了壮大自己的能力”,转念一想又提出一个疑问,“可他既然不是在册的织者,就无法依据《修梦录》学习,那么他又如何修习控梦术?”

    吴杳看着那颗在盒子里静静流转着彩辉的梦灵珠补充道:

    “还有,这颗山河珠里究竟有什么可以支撑非明君不可开启的说法,又有什么珍奇可以做到包拢天下万象,得珠即得天下。”

    雷介只能回答第一个问题,“他不是真正的织者,他没有系统地学过控梦术,但他凭借吸取他人的能力,再加上梦灵珠的正面加成就等于自己完成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修习。”

    林瑶瘪瘪嘴,“吸血虫嘛这是?得来一切全不费工夫。”

    “至于这颗山河珠中到底有什么,恐怕只有无名神山里的那五位制造者才知道了。”

    长敬心中暗道,取名山河,莫非其中真有什么有关江山社稷,天下山河的密宝?可是,织梦渊作为中立一派,为何会制造出一个引动两国纷争的梦灵珠来?

    按理说,既然枕月舍都知道祁珩这种古怪到近乎诡异的能力,织梦渊那边没道理不知。

    可为什么眼下却是这样一种放任的状态,甚至依旧每年不停地为其提供梦灵珠。

    难道就只是因为与皇室的约定吗?

    或许,这个答案他们只能从祁珩那里得到了。

    很快,他们就有了探知的机会。

    雷介如期进宫进贡各式各样的储梦枕,供祁珩、后妃以及权臣挑选,吴杳等人也就光明正大地混在此行之中,顺利地进入了充满未知的盛安宫。

    吴杳和长敬走在前头,林奕林瑶则默默地与赵清语走在队伍末尾,他们都会时不时地回望赵清语。

    于赵清语而言,她即将见到弑母仇凶之一,那座地下黄金屋乃至整座暗藏鲜血的盛安宫主人。

    他们第一次见到祁珩就在那个重新建造的议事殿里。

    祁珩穿着一身便袍坐在龙椅之下,长长的衣摆凌乱地拖过阶梯也不在意。他手中拿着一卷奏折似的的文书,就这么歪歪斜斜地靠着,遮挡住了他的脸。

    长敬觉得这个举动很奇怪,一个杀伐果决,权势滔天的男人会不坐在象征至高权利的龙椅吗?

    在他看过的话本里,每个皇帝都是为了这把椅子争地死去活来,还有到手了就不想坐的?

    祁珩虽也算是天下至尊的身份了,可枕月舍和织梦渊与皇室并无隶属关系,故走在最前头的雷介此时也未下跪首,只是低头拱手施礼。

    “枕月舍本月进贡高阶储梦枕三十有二,请圣上过目。”

    雷介手下每人都捧着一个打开的木盒,木盒里就是各式各样的储梦枕。

    长敬等人也是充作枕月舍的人,故此时亦是整齐划一地捧着储梦枕,收敛视线,最大程度地屏除自身气息,越没存在感越好。

    雷介的话音落下后许久都没有得到回音,长敬耐不住心中好奇,便偷偷往上瞥了一眼。

    正是这一眼,他刚巧就看到了祁珩瞬间消失在原地的画面。

    长敬一惊,难道这也是幻梦?

    吴杳的衣袖似是无意地碰到了他的手背,一下拉回了长敬的思绪,他重新将视线聚集在脚下时,便看到了一双象征着身份的长靴出现在他的脚前,就差两分距离。

    长敬屏住了一口气,浑身的毛孔都在尽全力地感知着周围的变化。

    梦元之力即使细微如发,依旧可以被感知。

    “你手里的是什么?”

    沉闷的男声在长敬头顶响起,不知是不是因为隔得太近,长敬分明感受到一股极度压迫的气息盘旋在他周身,似要逼他跪首,仰望面前的这个男人。

    长敬正要答话,就听站在他身后的赵清语忽然开了口。

    “回圣上,此物乃开采不过三年的储梦石原石打造,容量为二十日,附带特性为安神,适宜难眠之人或有身孕的女子。”

    长敬心中警铃大作,原来祁珩的目标不是他,而是赵清语。

    而最让他们担心的赵清语此时不论是神态和语气都与平时无异,让人看不出一丝异常,可林奕的手见却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生怕祁珩认出了赵清语的身份,要对她不利。

    雷介此前来过皇宫无数回,每回祁珩都是随意地摆摆手,看都未看就让带着储梦枕去后宫,让后妃自己挑选,今天却一反常态地亲自来到诸多储梦枕之间,问了起来。

    多年生活在京都的直觉告诉他,今日恐怕有难。

    雷介不动声色道:“圣上,此块储梦枕是我特意为宁贵妃寻来的,正适合她在孕期使用。最前一列的储梦枕都是打磨温养超过十年之久的,附带的特性也较为特殊,更适合圣上。”

    祁珩没有回头去看,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赵清语,人却站在长敬身前。

    林奕差点就要出声,同样被吴杳轻飘飘地衣袖拦下,她左袖间的星灵剑露出一角银光,点醒了他。

    是了,他们绝不能在这里动手。他们是织梦渊的人,就注定不能向皇室出手。

    就在这片压抑的静默中,祁珩终于开口了。

    “你且为朕一试。”

    赵清语捧着木盒的双手僵直了一瞬,又强行动起来。她学着雷介的模样,弯腰拱手。

    “是。”

    低头的一刻,她微微闭了眼,母亲的脸浮现而出,再睁眼时,所有情绪都被她不着痕迹地藏在心底,脚下平稳地迈近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

    祁珩不知何时又已经回到了那里,他将双手平展放在两边的龙头扶手上,稳稳地坐着,睥睨着下方的赵清语,没有任何表情。

    赵清语在他一步外停下,将月白色的储梦枕取出,双手端放在祁珩眼前。

    祁珩抬起右手接过,冰冷的手指状似无意地碰过赵清语一指,赵清语几乎是本能地一缩,随机又反应过来,强忍着没有去看祁珩的眼睛。

    出人意料的是,祁珩只是将储梦枕放在了龙椅之上,右手单掌覆盖在枕面,就这么闭上了眼睛。

    长敬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用储梦枕的,难道祁珩只需要接触储梦枕就可以储梦?而且他可以随时入眠吗?

    所有疑问都在下一瞬得到了解答。

    奢华却空荡的议事殿中央,忽然出现了一排暗格,每个都是一模一样的制式,就这么凭空浮现在半空之中,长敬等人眼前。

    每个暗格都是打开的状态,里面无一例外地放置着一颗橙金色的珠子,乍一看就是十三颗完全相同的梦灵珠。

    但只要你仔细看,就会发现每颗珠子都有其不同之处。

    左起的第一颗珠子有着湛蓝色的细纹,保持着流动的状态藏在最外层的金色光膜下。若是你一眼不错地追随着那一抹变幻的蓝色,你的耳边似乎就出现了海浪的声音,鼻尖甚至闻了一丝鱼腥气。

    第二颗珠子则是碧绿色的底纹,虽不会流光溢彩,却有万千种不同的绿色夹杂其中,仿佛不同季节下的不同树叶纹路,深深地印刻在珠子深处。

    再往后看第三颗珠子,竟是完完全全的赤红色,最外层的金色不过是将其衬得更加鲜亮的点缀罢了,只这一眼就让人沉迷。

    赵清语也看到了这第三颗珠子,所有竭力隐藏的情绪都豁然崩溃,如洪水般奔涌而出。

    “娘!”

    她面朝着大殿中央毫无征兆地跪了下来,两行眼泪也如她的双膝一般直直地落下,声音沙哑而凄厉,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除了祁珩,他依旧闭着眼,好像真的在沉睡着,对外界所发生的的一切都无所感知。

    没有人看到那颗赤红色的珠子里究竟有什么,他们只看到温婉宁静的赵清语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跪坐在地上崩溃大哭,双手没有任何实物地在地上捡拾着什么。

    像是滚烫的液体,又像是什么令她恐惧的事物,一边抓取一边又推搡出去,撕心裂肺地喊着娘亲,揪痛了看她人的心。

    林奕不管不顾地冲上了台阶,想要扶起赵清语,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就是扶不起来,赵清语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底下的林瑶也是万分焦心,深吸了一口气,一个精纯的凝梦术就在手间瞬发而出。

    可是,对于术者而言,看不到的梦境如何凝结?

    不过是徒劳罢了。

    祁珩就在所有人的视线都在赵清语身上时睁开了眼,依旧是冰冷的没有任何情绪。

    他说,“赵清语,这是你母亲。”

    赵清语像是听到了一个魔咒,这个魔咒控制了她的身体,她怔在原地,茫然地看着空荡的大殿。

    所有梦灵珠都消失了。

    从他们进入大殿开始,祁珩已经展示了他三个非比寻常的能力。

    其一,他可以在这座宫殿里瞬间转移到任何位置,像是整座盛安宫都在他的梦境之中,他作为梦主自然可以任意决定他的位置,这背后体现的是他对梦境的惊人掌控之力。

    其二,他可以无需枕眠于储梦枕之上,只凭借一只手就借助储梦枕进入梦境,同时将他的梦境幻化展现于众人眼前。他对储梦术和幻梦术的运用超越在场的所有人,他的一心二用之法也同样无人能及。

    其三,他可以决定梦境的内容,但又不是织梦术,而是他真实做过的梦境。他日思夜想的梦灵珠就这么赤裸裸放在他们眼前,他知道什么可以一举击溃赵清语的心理防线,达到他想要的目的。他几乎是做到了读心术和探梦术的双重结合。

    他的声音犹如鬼魅一般响起。

    “赵曦敏就像是我养在笼子里的一只金丝雀,她身上的每一根羽毛都属于我。”

    “她的血就是我最好的药引,如果不是她,我还没有把握吸收这颗梦灵珠。”

    “我还要感谢她,将她的探梦天赋转送于我,你想看看她生前都做过哪些梦吗?”

    赵清语如木偶般点点头。她在那颗赤红色的梦灵珠中看到了浑身浴血的母亲,她了无生气地躺在那里,被一汪血海包围,她摸到了那温热的血液,就像是蛊虫一样黏在她身上。

    娘,你一定很痛苦吧。你在梦中会好受一点吗?我能来梦中陪你吗?

    那颗赤红色的,用赵曦敏的血解封并激发正效应的梦灵珠出现在祁珩的左手中。

    赵清语缓缓站起身,走向祁珩。

    林奕目眦欲裂,大喝一声,一掌拍向祁珩。在他眼里,祁珩不是西岩帝国的国君,而是一个残忍嗜杀的暴虐之徒,百死难赎其罪孽。

    祁珩却看都没看林奕一眼,一把搂住了走近的赵清语,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龙椅之上。

    是谁的梦魇铸造了这场血雨?又是谁的心魔掌控了人生?

第三十章:以珠换人破往生

    祁珩一走,整座盛安宫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囚笼。

    吴杳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上了银剑,站在大殿中央,不放过一个角落地查探。

    林奕方才关心则乱,眼下赵清语已经被祁珩带走,着急也没用,反倒可能牵累殿中的数十人性命,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长敬盯着那龙椅,歪着头若有所思。

    雷介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况且阅历摆在那里,虽是第一次遇到此等情形,但也丝毫没有慌张,有序地安排好自己的手下人围聚在一起,避免走失发生意外。

    林瑶有些不知所措,“现在我们怎么办啊?去哪儿找他们啊?”

    吴杳沉声道:“现在我们只知道一件事,我们在祁珩布下的幻梦中。”

    不错,祁珩在他们眼前消失,并不意味着此处脱离了他的掌控,相反的是,他们的一举一动很可能皆在对方的算计之内。

    林瑶一听,立即就要施展凝梦术,冻结幻象,不待吴杳等人反应,她的双手就突然保持着起手式的样子停住了,仿佛她才是那个幻梦景象。

    林奕大惊,“瑶瑶!”

    众人走到林瑶身旁,就见林瑶的脸上挂着一个古怪的笑容,整个身体只剩下一张脸还能动。

    林奕就要去触摸她的手,被长敬一声喝令制止。

    “别碰!这种状态或许会通过肢体接触传染。”

    长敬仔细盯着林瑶的眼睛看,发现林瑶的眼睛里根本没有他们的倒影,也就是说此时她看到的画面中并没有他们。

    雷介见此情景,一种可怕的念头悄然爬上心头,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往生幻境……”

    长敬听见了,疑惑道:“什么是往生幻境?”

    吴杳联想到另一个相似的名称,“是否与黄老的虚魔幻境类似?”

    雷介沉重地点点头道:

    “只能说部分相似,两者都是由术者完全掌控的大范围幻境阵法,其中蕴含的梦元之力比暗境更甚。黄老的虚魔幻境主要源自他能看破万象的异瞳天赋,加之无名神山之中渊老的幻境修炼指点方才有此成就,可将掌控范围内的一切景象化作梦境展现。”

    “但这往生幻境,我只听说过一个人有此能力,祁珩不可能会……”

    长敬听了半天,依旧没有听明白,便追问:“那这往生幻境究竟有何特征?”

    雷介看着林瑶道:“你们仔细看她的眼睛,她现在应当是以精神虚体的状态置身于一个完全虚拟的幻境之中。”

    林瑶依旧在笑,仿佛一个没有任何烦恼的孩童,她的眼里满是五彩的流光,只有细看才能看出几个模糊的人影。

    林奕看清了,却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她好像看到了我们的父母……”

    没有人知道,林瑶此时确实就在自己的父母身边。画面中是一个小小的摇篮,一个温柔万分的女子在一旁轻轻推着,口中还哼着家乡的童谣,催着入眠。

    摇篮里是个还在襁褓之中的女婴,白嫩的小脸上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还有点婴儿肥,小嘴咧着笑呵呵的,让人看了便觉得喜爱。

    她听着女人轻哼的童谣,非但没有睡意,还越发起劲儿地挥舞着小胳膊助兴。

    女子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蓄着短短的胡须,却一点也不显老,仍旧是一副青年才俊的模样,看稚嫩的女婴伸出了小胖手,便也伸出一根手指去碰,一碰即走,引她向自己看。

    “瑶瑶,叫爹爹。”

    哼歌谣的女子嗔怒地看了男子一眼,又回头对着摇篮细声细语地说:“瑶瑶乖,快睡觉,等明日醒来,娘亲带你去找哥哥,吃好吃的花糕。”

    站着的林瑶笑意溢满了眼角,好像真的回到了婴孩时期,即使这段景象根本没有留存在她的记忆之中,可她却真切地以一个婴孩的视角看到了这一切,满心只有慈祥的父母和一个单纯至简的世界。

    林奕在一旁大声喊道:“瑶瑶,快醒醒,那都不是真的!”

    林瑶却恍若未闻,双眼逐渐闭合,嘴间依旧残留着尚未褪去的笑,她就是那个摇篮里含笑而眠的孩子。

    长敬一直皱眉看着,就在林瑶即将完全沉睡过去之时,猝不及防地抢过吴杳的银剑,在林瑶的右掌掌心间一掠而过。

    林奕乍然一惊,下意识地想要阻止,但长敬的剑更快,林瑶极其诡异地霍然睁大眼,茫然空洞地看向前方,掌心皮肤之下缓缓渗出一串血珠。

    长敬自己也是捏了一把汗,“太好了,她要是睡过去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林瑶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看到了握剑的长敬和一脸担忧的林奕等人。

    “我这是怎么了……哎哟我的手!”

    林奕一把抱住妹妹,心有余悸,“你被祁珩的往生梦境困住了,差点就……”

    对于林瑶来说,方才不过眨眼一瞬,她还停留在刚刚释放了凝梦术的时间:“哥,你在说什么啊?”

    雷介看着长敬手中的银剑,赞赏道:“难得有如此果敢的少年,这右掌手心的血直连心脉,你这一剑就等于是斩断了梦主对她心念的控制。”

    长敬把剑还给吴杳,依旧是有许多不明,“这往生梦境难道就是会让人看到自己的过去?”

    雷介点头,“不错,所谓往生,即一个人的前尘,不论他自己是否记得,都可以被唤醒最深处的记忆。”

    难怪林瑶会看到那么小的自己。

    吴杳接着道:“那为何她好像不记得自己看到了什么?”

    雷介:“这也是往生梦境的奇特之处,往生梦境可以让一个人回到过去,可一旦她沉陷其中,就很可能将所有的精神本源都留在了梦境之中,现实中的实体缺少了心智,便再也无法苏醒了。相反,只要她能醒过来,所有画面都依旧只是往生的黄粱一梦,不会有丝毫留存。”

    林瑶听得半懂,只来得及补充一句,“你们千万不要用凝梦术,我刚才感到有一股巨大无比的吸引力封住了我的手脚,像是把我钉在了地上一样。”

    也就是说,在祁珩控制的梦境之下,一旦有另一股梦元之力引动都会遭到反噬。

    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恐怖的控制力?

    吴杳想起雷介方才没有说完的一句话,“雷掌柜,您刚才说您只知道一个人会这往生梦境,他是谁?祁珩是否就是通过可以吸取他人能力的术法复制了那人的往生梦境?”

    吴杳的思路是,如果能找到往生梦境的破解方法,也许就可以用于破解祁珩的梦境。而唯一对往生梦境有所了解的,就只有雷介了。

    雷介犹豫了一瞬,思忖半晌,省去了一些机密,简单道:

    “往生梦境蕴含的能量其实还要盛于虚魔幻境。我只能告诉你们,进入梦境的人不要尝试强行冲破,因为本质上,那是你自己的梦境,一旦伤及本源,就将无法挽回。”

    “而这往生梦境的开创者就在无名神山之中,具体是谁,我不能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往生梦境都只是一个传说,很少有人经历,因此更没有精准的破解方法。”

    无名神山,难道是五大渊老之一……

    林奕道:“我们不可以都按照长敬那样的方法破解吗?”

    雷介摇摇头,“不可。长敬小兄弟的做法其实严格说起来是讨巧的,因为林姑娘入梦不深,而且那个梦境的目的是拉她入眠,也就是屏蔽五感,因此以痛感的方式引其苏醒还有可行性。但若是梦到童年阴影的人,即使你砍断他的手都没用。”

    吴杳总结道:“梦境因人而异,破解方法也因人而异。”

    雷介:“正是如此。”

    长敬道:“那我们不用控梦术是不是就不会被往生梦境控制?”

    刚说完,他就发现了问题所在,不用控梦术,他们该如何破梦?他们根本不了解祁珩,又该怎么找生门?

    眼下,他们等于处于完全被动的局面,就像是被祁珩关在笼子里玩弄的老鼠,出不去,也救不了同伴。赵清语就是他们的弱点,让他们处处受制。

    等下,弱点?

    长敬一拍手,突然道:“我们有弱点,祁珩也有弱点。”

    吴杳不解地看他,等他的下文。

    长敬兴奋道:“山河珠!我们可以用山河珠作交换,换回赵姑娘。他对山河珠势在必得,定然不会拒绝。”

    雷介皱了眉,“且不说我没将山河珠带在身边,单是山河珠作为织梦渊交给枕月舍守护的藏品这一点我就不能轻易将其拿出来作为筹码。”

    长敬当然明白雷介的顾虑,他走到吴杳身边,向介绍自己兄弟一般碰了下吴杳的肩膀,得意地说道:“我们阁主,哦不是,吴阁老的天赋就是不凭借梦境片段编织幻象,足可以假乱真。”

    长敬的灵感来自于云陵城门外,吴杳幻化出的那封邀请他们入城交流的密信。一般的梦境因为借助了他人的梦境作为基石,因此附带的梦元之力就更为明显,更易被感知发觉。

    但是吴杳不同,她编织的幻梦不仅没有内容限制,且因完全出自她的意念反倒更贴近真实,若非极其高深的术者,轻易不能发觉。

    吴杳不防被轻轻撞了这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也在她心侧撞过,思绪有一瞬地恍惚。

    还没等雷介惊奇,林奕又提出一个关键问题,“可是一旦吴姑娘使用织梦术和幻梦术,她就可能陷入往生梦境。”

    长敬也想过这个问题,虽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但依旧坚定道:“若我与她在保持肢体接触的同时一起施展控梦术,我们便可能进入同一个梦境,我相信我们可以破梦而出。”

    雷介紧盯着长敬,严肃问道:“若你们进入了不同的梦境呢?”

    长敬正要回答,他不会做梦,毕然只有一个梦境。

    吴杳却比他更先一步作出答复。

    “我相信长敬。我们的经历决定了我们都不会轻易陷于过去。”

    吴杳语气甚至比长敬还要坚定几分,她说起我们的时候,让人觉得他们彼此熟知双方的过往,并坚信对方有相同的信念,只会往前,决不后退。

    林奕被吴杳的话打动,一鼓作气道:“好!我们为你们护法,如有不测,也还有我们拉你们出来,我们几个人进这盛安宫,就几个人一起走出去!”

    长敬也咽回了那句话,有吴杳对他的信任,他还有何惧?

    雷介其实也有私念,于他而言,眼下的危机感并不如林奕等人强烈,毕竟他是京都枕月舍的掌柜,祁珩断不会和枕月舍撕破脸。

    而林奕等人不过是帝国南境一座城池内的织者,即使是阁老的身份也依旧无法与他一国之君的地位相比。他有的是说辞与织梦渊交代。

    他更想借此机会看看这几个年轻人有多大能耐。

    能得虚魔眼黄童青睐的人,真的有那么强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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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长梦无境介绍:
李长敬作为第一个无梦者,他该如何修习控梦术,开创织梦渊的下一个百年盛世?
长敬:仙姑,不如你陪我一起?永生长梦无境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永生长梦无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永生长梦无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