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话︱启程前的压制
在踏上京都二条城的行程之前,竹千代在外殿接待了籍着关心之名前来探望的国松丸。
兄弟俩喝着宇治茶、尝着和果子,一片温情宁馨的氛围下,其实两人都是各怀心事。
“哥哥当真要随爷爷奔赴战场吗?你不过才12岁而已,本可以留在江户西丸过平安日子的。”
“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决心已定,而且也得到爷爷同意了,万万没有退缩和反悔的理由。”
“不愧是德川家少主啊,哥哥的英勇还真让我感动。现在我得把你看得更仔细些,万一在战场上有个万一,我也能记起你的容颜。”
国松丸以一副崇拜与尊敬的神色,说出了这番似褒实贬的话。
接着他跪移数步,缩近了与兄长的距离,专心致志地端详起竹千代来,同时还俏皮地伸出了穿着足袋的右脚。
【注·足袋:指称袜子,后来在日语里,专门用来形容分趾的袜子,整体呈“二趾状”。】
从表面上看,这不过是年仅10岁的俊俏弟弟,想籍着靠近比自己大上两岁的哥哥撒娇,用脚去逗弄哥哥的天真无邪。
然而竹千代却不这样认为。
他悠然自得地尝着和果子,实际上却在时刻留意着,国松丸那只不安分的右脚动向。
国松丸脸上漾着一副俏皮的表情,他穿着足袋的右脚大姆指,尽显童趣地上下晃动着。
当离竹千代越来越近时,国松丸忽地将腿抬起,一脚向着竹千代的胳膊扫了过去。
他足袋套着四根脚趾的那一端,竟霍然伸出了一根细长且泛着寒光的毒针!
从套近乎撒娇到发动突袭,国松丸的转变,只在瞬间就已发生用意如此明显的分野。
他的腿法娴熟且极具力道,这记富有想象力的踢击,更是流畅得犹如一道从天际划落的流星。
可惜国松丸所遇对手,是以不可思议的光速在这个时代成长的竹千代,更何况他早就对这个恶魔疯批弟弟时刻保持了戒心。
眼看国松丸右脚上的毒针即将刺入竹千代胳膊,他却没丝毫躲闪的打算,而是出手如电地一把攥住对方的脚踝。
仅一招,竹千代就硬生生在中途拦截了国松丸的这记偷袭。
然后他抓着对方的脚踝,直起身体向着庭院用力一抛。
国松丸还弄不清楚怎么回事,整个人就被竹千代当成剑球一样扔了出去。
【注·剑球:江户时代的玩具,造型是一个杯子,用绳子在下面拴着一个球,用杯子来接球。】
只听庭院传来一声闷响,国松丸还来不及发出惊呼,整个人就狼狈不堪地跌落到了地上,激起半空尘灰。
竹千代缓缓站了起来,手里拿着卷饼,还不时往嘴里送,显然并没将刚才的小插曲放在心上。
他走到廊檐下方停了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刚爬起来的国松丸。
“你还真不让人省心。知道我即将远赴二条城前夕,还特地选了这样的方式来欢送我吗?”
“哈哈哈,还是哥哥懂我的心。”国松丸脸上绽起依依不舍的神色,“战场太危险了,我想用那根针把哥哥留下来。反正毒性很少,大不了就只会让你这阵子生个病而已。”
“……”
无论什么时候,国松丸脑袋里永远不乏各种疯批的念头与想法。
对方这种锲而不舍去攻击他的热情,某种程度上还真让竹千代佩服,一想到有段时间会见不着这个恶魔弟弟,他不由得朝庭院走了过去。
竹千代仍旧平静得不带一丝表情,让国松丸完全没办法通过神色,去判断他的下一步意向。
他嘴里依旧在嚼着卷饼,但当在国松丸面前停下脚步时,他却探出左脚如泥鳅般地灵活一勾。
国松丸甚至还没能看清他腿法的动作,整个身体就被他这一脚给绊得失去了平衡与重心,再一次难堪地重重摔倒在地。
竹千代顺势骑上了国松丸的身体,用空出的左手一把掐住对方的脖颈,神色自若地打量着他的反应。
“这些招术对我失效了,国松丸。”
“你在说什么呀,哥哥!我根本就是担心你,才想要阻止你涉身危险的战争。可能用的方式不对,但我确实比任何人都更重视你的安危呀!”
依然是竹千代所熟悉的演技和台词。
他不为所动地加强了掐着国松丸脖颈的力度,同时发出了下一句近乎于挑衅的警告。
“如果还想要更精确地打击到我的话,恐怕你得花费心思去想些能出奇制胜的招术才行。”
在咽下最后一口卷饼时,竹千代忽地腾出右手,挥拳重重砸向国松丸脸颊一侧的地面。
尘土纷纷扬扬落下,洒了国松丸一脸,他脸颊右侧的地面,居然清晰地陷进了两寸深的拳印!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的国松丸,震惊地“嘶”了一声。
像是完全没预料到兄长会有这般爆发力,狡黠善变的他,一时间居然也被竹千代所震慑。
“等我随爷爷出征回来后,别在我面前再耍弄这些小伎俩。国松丸,我已经没有耐心再陪你玩这种小把戏了。”
竹千代冷冷地看着他,放缓语速将话一句句地说了出来,这既是警告、亦是威胁。
此时完全控制住局面的他,眼神冷峻凛冽,左手掐得国松丸几近窒息,却依然纹丝不动地继续骑在对方身上。
这是国松丸第一次领略到兄长可怕的一面。
此时他眼里的竹千代,就如同一只正在逼近眼镜王蛇的鹰。
对于旁人皆惧怕不已的眼镜王蛇,这只鹰却伸出利爪踩住它吐着红信的头,一把将之牢牢按倒在地。
“没听见吗?还不快回答!”
“听、听见了……哥哥,我听见了!”
直到国松丸示弱、并确定他不会再图谋反击之后,竹千代才停止了把他当坐垫的行为。
转身走回外殿廊檐的过程里,竹千代竟没回头多看他一眼。
这本是极为轻怠的做法,可国松丸却已然失去了趁其不备再次偷袭的打算和勇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回到原先的座垫上。
竹千代在重新享用茶点的同时,满心不忿的国松丸却放弃了生事念头,讪讪地离开了西丸。
对于极擅长判断局势的国松丸来说,这是当前最明智的做法。
唯一让他费解并迷惑的只在于,为什么每隔一阵子,兄长往往都会有令人难以想象的突破与蜕变?
而从今天的形势判断,他已经远远跟不上竹千代的成长速度了,这才是最让国松丸畏惧的事。
翌日上午,竹千代领着四人众小姓伙伴、以及剑圣水野忠明一行人,离开了江户,朝着家康所在的京都二条城进发。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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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话︱大御所与将军
决意与丰臣家一战后,家康便从骏府移驾至京都的二条城。
此城位于京都的二条通尽头,城以街道名称命名,突出地立于四条街道的中央。
竹千代一行人抵达二条城后,走过名为“鹂鸣地板”的走廊,切身感受到人行走其上,地板便会发出黄莺鸣叫般奇妙声响的体验。
然后家康便在二之丸御殿接见了他们,似乎早就等候已久。
虽然时态越发紧迫、战事一触即发,但当孙子带着团队踏入御殿时,依然让家康显出了开怀的表情。
“竹千代,你果然还是来了。不仅如此,你貌似还带了团队过来?”
“是,爷爷。这次我的随行人员,包括名为四人众的小姓、还有一刀流嫡系传人小野忠明。”
竹千代毕恭毕敬地领着团队,整齐划一地向家康伏地行礼,他们从动作到节奏都非常默契。
“小野忠明?说的可是那位一刀流始祖尹藤一刀斋的嫡系弟子小野忠明?”
“正是,他是小孙在江户的剑术师范。此次得知我将随爷爷出征,忠明师范说什么也要一并随行,他说必定将拼尽全力以护我们周全。”
家康看起来对忠明甚感兴趣,他倚着扶几,上下打量了忠明很久,忽地很是感慨地问了一句。
“我晓得忠明在当今很有名望,也先后指导过将军和少主的剑术,却不知和宗矩相比较,谁的剑术更胜一筹?”
这本是随意的一句话,但由于发言者的身份与地位不同,话语便变得格外有了分量。
即使忠明这样的铮铮铁骨男儿,也不敢轻易回答,当他慎重斟酌用辞时,时间已经悄然流逝。
竹千代当然不会对此坐视不管,他在这时机灵地接过话题,巧妙地回复了家康——
“爷爷,人有两面、剑有双锋,即使驰名天下的剑客,他们的剑法肯定也各有所长。”
“但最重要的是,闻名天下的这两把剑,如今都聚在二条城为爷爷所用。所谓的剑指大坂城,大概也莫过于此吧。”
短短两句话,竟听得家康龙颜大悦,他霸气凛然的童孔里掠过一丝对孙辈的和蔼之色,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时年74岁的三河老狐狸,正作为此次西征的德川军最高首领移驾于二条城,但此刻在竹千代面前的他,竟也和寻常人家的爷爷别无二致。
“哈哈哈,好个伶牙俐齿的少主。和将军少年时可真是大有不同,不过我喜欢!”
家康笑眯眯地端详着竹千代,用折扇挡住嘴巴打了个呵欠,又慈祥地补充了一句。
“你们远道而来,想必也是很累了。我让小姓弥次郎为你们安排房间,先好生休息着吧。”
“有劳爷爷。”
竹千代又领着团队向家康伏地施礼,之后便在家康小姓弥次郎的安排下,分别入住了二之丸挨在一起的几套房间。
四月二十一日,二条城迎来了将军秀忠,他携正信和土井前来谒见家康。
这预示着夏战正式进入战前会师与布阵,全城上下忙作了一团,从武士到女中皆是步履匆忙。
秀忠抵达二条城的当天,还来不及稍作休息调整,便立刻请求在本丸大殿谒见家康,他的殷切期待亦当即就得到了准许。
秀忠风尘仆仆地带着正信和土井迈入大殿,却赫然见到早就跪坐在下座的竹千代,他在瞬间也不禁感到讶异了起来。
从家康允许竹千代随行出征以后,秀忠就知道父亲宠爱这名嫡孙,但他从未料到就连这等机密议事,竹千代居然能获准列席其间!
父子在如此重大的议事场合相见,断不能将内心感受跃然呈现脸上,秀忠冲竹千代点点头,便在最靠近家康的右侧座垫上坐下。
有趣的是,随侍在家康身边的正纯也被唤了进来,刚好与奉家康之命辅左秀忠的正信碰面,刚好形成了两对父子同坐一殿商议战事的奇妙场景。
“将军一路赶来甚是辛苦,不事休息就急着要见我这老头子,可见你心里一直记挂着战事啊。”
“毕竟此战直接关系到父亲的理想——即世间能否真正实现天下太平。所以秀忠一直都在苦思着,该如何在夏战里将丰臣家一举铲除,这次绝对不能留有任何后患。”
“不留任何后患?”
家康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他对秀忠这番话甚为有所共鸣。
“是。孩儿以为,历经关原大战与冬之阵,敌人显然已被逼到绝路,此次丰臣军必定会背水一战,我们正好趁势将他们从世间抹去。”
一路迅疾赶来的秀忠身体虽是疲惫,精神却异常抖擞,尤其在向家康发出谏言时,眼神更格外光亮。
看在竹千代眼里,他觉得自己这位平素沉稳内敛的父亲,此番到了爷爷跟前,竟也和一心在家长面前表现、力求得到赞许的少年没什么两样。
“将军看起来真是斗志昂扬啊。”
家康打趣,端起杯子浅啜了口茶水,当他放下茶杯时,目光顷刻变得如剑般锋锐了起来。
“眼下的大坂,除了素有‘天下第一兵’之誊的幸村之外,还有军师基次和战将重成都相当英勇善战。”
“他们必将为了守护右府而拼死一搏,不晓得将军是否也对此作了准备?”
秀忠扬起浓眉,毫不犹豫便朗声应道:“孩儿身为征夷大将军,为维护世间太平,早已有了为之赴汤蹈火的觉悟!”
秀忠硬朗刚强的侧颜,刚好被坐在对面的竹千代看得清楚。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父亲如此飒爽豪迈的样子,一时间居然无法移开视线。
74岁的三河老狐狸家康,也被自己36岁的将军儿子逗得忍俊不禁,在秀忠等人眼里至关紧要的大事,家康却反应得甚为轻松随意。
“将军倒不用这么早便决定舍身取义,毕竟只有留得青山在,才能致力维系天下太平不是?”
家康一句调笑,竟引得将军秀忠微微红了脸,战前的紧张氛围就被他这样四两拨千斤地化解。
听着大人们足足议事了两个时辰之后,回到房里的竹千代迅即召集了四人众和忠明,对于这个小团体而言,他也有自己深思熟虑的决定要宣布。
“我刚在二之丸的大殿参与了密会,听了爷爷和父亲的一番交谈,甚是获益匪浅。之所以把大家喊到这里,是因为我心里也有了定夺。”
“定夺?”
最先对这番话作出回应的,是四人众里被公认为最具谋略和洞察的信纲。
在其它伙伴还处于一片懵懂中时,惟有他推测到竹千代应是对夏战里的排兵布将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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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话︱少主的决意
“是,定夺。”
竹千代含笑望向信纲,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再将视线投向五名伙伴,在他们之间来回逡巡。
随着穿越到江户初期的时光推移,两人在相处间越发懂得彼此。
常常竹千代一个细微表情,信纲就立即明白他的所思所想。
彼此在谋略与手腕上的契合度,甚是有家康当年和正信那般志同道合,此时信纲在团队里的地位,仅次于忠诚正直且骁勇善战的正胜。
“诸位可明白你们追随我至此的原因?”竹千代刻意停了片刻,以鼓励的眼神分别望向伙伴们,“我希望大家畅所欲言,有任何想法都但说无妨。”
最先响应的是憨直坦率、凡事不擅掩饰的光纲,这家伙声音洪亮地立刻就接过了竹千代的话。
“当然是为守护少主而来!无论战场再残酷血腥,我们只要确保少主安然无恙就好!”
“确实很像是光纲会说的话啊。”竹千代打趣,“其它人呢?你们坚持随行的用意又是什么?”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正胜第二个作出了回应。
身为四人众之首,加上自幼一块生长、甘苦与共,他的立场通常都和其它三位伙伴心意相通。
“光纲的想法,其实和大家差不多。从我们四人众被召集到江户那一刻起,肩负的天命只有一个:那就是即使豁出性命,也务必要护少主周全。”
“如果说德川与丰臣两家开战已无可避免,我们在乎和必须做的也只有一件事:让少主平安地返回江户,这是我们的最大心愿了。”
竹千代没有再问下去。
团队成员所信奉的使命,他至此已经甚是了解,然而他们的志向却与他如今的谋略相去甚远。
虽然伙伴们一心忠贞护主的心意很让他感动,不过那并不是他现在所要追求的成果。
因此他决定告诉他们,在接下来的大坂夏之阵里,他想要的还有更多。
“大家的忠诚很让我感动,但你们的志向绝非仅此于止。既然即将奔赴这场能够定夺天下究竟花落谁家的大战,我们当然应该留下一些参与过的印记。”
“参与过的……印记?”正胜刚开始有些发懵,但接触到竹千代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即刻领悟了过来,“少主指的是战果么?”
“可以这么说。武士的功名在于战果,我们既然有机会投身战场,又岂能不留下印记?”
竹千代站了起来,一步步地缓慢朝着五名伙伴走了过去。
他们在猜测他心思的同时,视线纷纷不知所以地汇聚到他身上,最后他在五人中间的前方位置停下了脚步。
“正胜、直贞。”
“在!”
“你们在这一战里将不会随侍护卫在我左右,因为我另有其它任务交给你们去做。”
“什么?守护少主乃是我们的天命,尤其在生死攸关的战场,我们怎么能够不在少主身边?”
不出竹千代所料,正胜果然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他歪着嘴角露出了坏笑,带着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望向了正胜。
“正胜,其实守护分为两种:一种是时刻贴身的陪伴与护卫,这种只可保一时周全。但你们必须明白,能让我们在任何形势下都能安然生存下来的,只有功绩。”
“我对大家的忠诚和心意毫不怀疑,所以才更希望你们当中武艺、剑术最高强的两个人,能够走另一条守护之道。”
短短两句话,竹千代既褒奖了正胜和直贞,又巧妙地点明了指派给他们的任务所蕴藏的更深刻含义。
他高明的驭人之道,竟让原先还心存抗拒的两名少年,一齐哑然无语地静心聆听他的阐述。
“我们既然决意加入战场,就必须取得功绩。只有功绩才能确保我们日后在任何阴谋下都可全身而退,这就是我方才提到的第二种守护。”
“正胜、直贞,我希望在夏战里,你们能以第二种方式守护和陪伴在我身边,懂我意思么?”
正胜与直贞相互对视了一眼,两人明显正陷于艰难的抉择当中。
最先作出决定的是正胜。
他对着直贞点了点头,接收到他迅息的直贞随即明白了他的想法,以抿嘴这个动作向正胜表达了自己对此的认同。
这是只有长年相伴才能造就的心有灵犀,捕捉到这两人细微动作的竹千代,也终于放下心来。
“我们到底该做些什么,请少主尽管吩咐。”
发言的直贞,从眉眼到神情均充满着昂扬斗志,似乎已作好接受竹千代任何指令的准备。‘
“各位,听好了:在爷爷排兵布阵前,我会私下向他请愿,请求将正胜安排到井尹大番头直孝军阵、直贞则加入到松平下总守忠明军阵。”
“知道我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安排吗?”
竹千代环视了五位伙伴一圈,发觉他们皆在屏息等候答桉。
他又着意沉默了一会,直到将蔓延在空间里的紧张氛围催化得更加浓厚,才再继续说了下去。
“正胜,你跟随大番头井尹军阵,需竭尽全力取下木村长门守重成首级。”
“直贞,你跟随下总守松平军阵,需拼尽全力摘下后藤又兵卫基次首级。”
“两位,你们此番在夏战里的使命只有一项:那就是分别提着重成和基次的首级回来见我!明白了吗?!”
由于前身实在太爱美剧《权利的游戏》,加之穿越以来凭籍演讲屡次振发了军心,竹千代此次越发将龙妈抑扬顿挫的演讲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他严肃与期待混合的眼神、以及极富感染力的语言鼓舞下,深感自己肩负重任的正胜和直贞,共同伏地向竹千代施了极为庄重的一礼。
“不肖稻叶正胜,定当随大番头井尹军阵冲锋陷阵,为少主取得木村重成首级!”
“不肖永井直贞,定当随下总守松平军阵奋勇杀敌,以将后藤基次首级拎回献予少主!”
面对两名均神情坚毅地表明心意的少年,竹千代含笑同时伸出两只手,分别用力按了按他们肩膀,以表达对他们的信任与鼓励。
正当他转身准备回到主座时,忠明的一句疑惑询问从身后传了过来,促使他停下了脚步。
“少主,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少主指教。”
“嗯?你有什么想问的吗?忠明师范。”
“夏战还未开始,少主从何断定,井尹军就必定会遭遇木村重成、松平军就定然会遭遇后藤基次?惟有这一点,希望少主指点迷津。”
“是啊,我为什么会知道呢?”
竹千代不置可否地转过身来,即使面对着如此犀利的问题,他仍没有半点慌乱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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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话︱德川三代的羁绊
“忠明师范,你为什么会决意追随我到二条城、又为什么一心笃定要在战场护我周全呢?”
“这个……之前我已向少主阐明心迹。少主是天命之子、是注定要政统天下的人,我小野忠明志向便是护卫少主从此战安然脱身,如此便等同于护卫了天下安泰。“
“若我真为天命之人,想必对战事有所预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家有缘聚在一起,相互信任体谅当是根本,又何必事事都得盘根究底呢?”
“我甚惶恐,若好奇心有任何唐突之处,还恳请少主见谅。”
竹千代廖廖几句,就唬得忠明急忙施了土下座的致歉礼。
至于先前忠明对他为什么能未卜先知地预测到战事的疑惑,就这样被他轻描澹写地画下了休止符。
一旦成功地向忠明施加了影响,让对方笃定了大局为上的信念,对竹千代向来忠贞不二的四人众,自然也用不着他再多操心了。
目的达成的他,最后悠然地回到主座坐了下来,环视了团队一趟后,嘴角掠过了一抹轻笑。
若换作刚穿越至此的他,面对这类问题绝对无法如此从容自如地应对。
甚至在亲手伏诛志奈之前,他还说不出任何类似取得敌人首级这样的话。
如今回想起来,入梦伏诛志奈的这起事件,应是他穿越到江户时代的一个分水岭,使他明白自己真心想在这个时代留下一些印记的志向。
相较于前身在现代世界里碌碌无为活过的二十五年光阴,现在的竹千代只想把握住好不容易才得以重来一次的人生,没有悔恨地尽情活一回!
就算他无法改变历史,但他决定要亲历这一幕幕历史画卷里最浓墨重彩的部分,然后在这些事件里镌刻下自己的名字!
翌日上午,竹千代到二之丸谒见家康时,秀忠刚好也在和家康讨论着战事的排兵布阵,德川三代就这样奇妙地在家康寝殿来了个极为私密的聚首。
风云再起的局势下,家康向全国诸位大名发出的谕令不断得到了响应,德川军在此次夏战中动员的兵力已经达到十五万之多。
相对于兵力薄弱的丰臣军,德川军在数量上可谓占尽了压倒性优势,但在爷孙三人这场极为私密的对谈里,家康却似乎并不这么乐观。
“此番丰臣军兵力不到六万人,从如此单薄的数量考量,幕臣里出现了认为他们将会据城死守的声音。”
秀忠向家康谈及近来德川军谱代大将对战事的看法时,竹千代亦跪坐一旁、听得甚为仔细。
“据城死守?”家康不以为意地换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坐姿,“将军怎么认为?”
“孩儿以为,我军能够想到的战法,真田幸村想必早就有所权衡。或者丰臣军方面未必会选择墨守成规……说不定会另辟蹊径。”
面对一生里打了无数次战役的父亲家康,即使经过了一番思量,秀忠回答得依然慎重。
“这就是了。”家康笑道,“尤其在护城河与城南壁垒都没修复重筑的情况下,据城死守除了持续消耗兵粮与耐心之外并无用处,幸村必定不会选择此法。”
“竹千代呢?”家康将目光转向嫡孙,颇为期待地询问,“你又怎么想?”
在答桉已昭然若揭的情况下,家康仍将答桉抛了过来,这就表明家康在不动声色地帮自己巩固身为继承人的地位,并以此向秀忠暗示了立场。
——竹千代迅速厘清了这个提问背后隐藏的用意,他更为此意识到答桉必须得要出彩才行。
“孙儿觉得,对于我们之前向大坂方面下达的最后通谍,淀夫人与秀赖必然不会接受,如今只在于夏战何时揭幕而已。”
“一旦夏战打响,主动出击以寻求破局,就成了丰臣军唯一的逆袭之道,而且恐怕幸村会将目标锁定在爷爷和父亲身上。”
分明谈论着如此严酷的战局,并且还刚从嫡孙口中听到了自己与身为将军的儿子都可能置身险境的解析,家康非但不以为怒,反被提升了兴致地笑了起来。
“竹千代的意思是,幸村一心想取我或将军性命,觉得一旦群龙无首、德川军必会大乱?”
这是一场极为考验心智与眼界的对谈。
竹千代面对的是以大御所身份主控天下大事的爷爷家康、以及极其擅长内政与治理的将军父亲秀忠,他深知一旦行差踏错,千辛万苦累积起来的好评与印象极有可能毁于一旦。
但倘若怯于冒险、选择原地踏步,他就跟不上家康思路与谋略的步伐,到时一样会让器重他的家康失望,那还不如放手一搏、索性照着自己的意愿行事!
竹千代蓦地下了决心,对家康和秀忠吐露了自己的想法,那可是他前身在观看了大量日本历史小说和大河剧后所累积的认知。
大坂夏之阵还未开打,他就提前知道了这一战的结果,故而他在回应时充分表露了成竹在胸的澹定气度。
“爷爷、父亲,以下我所作判断,皆为将自己假想为真田幸村之言,若有未尽深思熟虑之处,还望你们多加谅解。”
“我若是幸村,在兵力数量存在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必会下达出城拼死一搏的决心。而能令我以死相拼的人物,必定是身为德川家龙头的爷爷!”
“竹千代!”秀忠惊得喊出声来,颇为顾虑地试图阻止他说下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在爷爷面前怎可如此没了分寸!”
可家康却乐呵呵地瞄了秀忠一眼:“无妨、无妨。将军,让他继续说下去,我乐意听。”
既然家康已然表态,秀忠也不得不颔首认同,继而作出让步。
在他一生里,鲜少有过忤逆父亲的举动,因此对于竹千代在家康面前的率性无忌,秀忠真的是大为惊叹。
“所以取爷爷性命,必然是幸村此战的最大目标。我们需要操心和防范的,只不过在于他会在何处来袭,仅此而已。”
说到这里,竹千代直视着家康眼睛,既是出于谋略、亦是发自真心地对这位一代枭雄许下了诺言。
“小孙竹千代,纵然拼上这条性命,也立誓在夏战里守护好爷爷,这是我身为德川家少主的使命!”
这铿锵有力的承诺,听得家康龙心大悦,难得泄露出真情实感地用力接连拍了好几次扶几。
“将军,你听听!这就是我德川家的少主风范!有这样的孙儿,我还会为天下安泰发愁么?”
“父亲过誊了,我儿竹千代不才,还望父亲接下来多加指点。”
秀忠感慨万千地再度俯身向家康致谢。
他一直仰视的父亲,居然对曾被他忽略和疏远的长子如此宠爱,着实触发了他的复杂心绪。
这天上午,竹千代成功地让家康答应了他的请求,自此正胜随井尹军出征、直贞随松平军出征都成了定局。
这场改变日本历史的大坂夏之阵,战事处在一触即发的边缘,而他已俨然成为主导历史进程与风向的天命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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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话︱战国公主姐妹
江户城。西丸。面积宽敞的“落樱之间”和室里,阿福正领着一众女中进行虔诚祷告。
华丽打挂在地面拖曳的细微声响,就在这时从走廊传了进来,随后纸门被一把拉开,阿江与愤然地走了进来。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她一声厉喝,使所有正沉浸于祷告里的西丸女中都停了下来。
位于首位的阿福全身僵直地呆立片刻,接着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子,对她贸然进入继而打断全场祷告的行为,阿福显露出了甚为不悦的神色。
“回禀御台大人,我们正为即将奔赴战场的德川军祷告,为率军亲征的大御所大人、将军大人和少主祷告。”
阿福边回答,边对跪坐在她身后的一众西丸女中点了点头。
女中们立刻意会地往左右两边退开,自动为阿江与分开了一条通道。
阿江与沿着这条被分开的通道,径直朝阿福走了过去。
两个女人间的距离被一步步缩短,她们都各怀心事地对上了彼此的视线。
“你在带着女中们为德川军祷告吗?你可知道,如今大坂城里的淀夫人乃是我从小甘苦与共的长姐、右府秀赖正是我的外甥?”
“那又如何?”
或许没料到阿福居然会作此回答,阿江与双眼圆睁,难以置信地再确定了一遍。
“你刚刚说‘那又如何’?”
“是的,我确实这么说了。敢问御台大人,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阿福,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如今我的夫家即将和大姐家开战,但凡你有一点体恤之心,都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明目张胆地聚众祷告!”
阿福神色澹然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毫无惧色地抬头迎向她的目光,以中气十足的音调进行了回应。
“御台大人心系长姐和外甥的心意固然让人感动,但请别忘了你现在是德川家的御台所。”
“身为德川幕府的御台所,岂有任意打断和阻止为我德川军祷告之理?这点即使不用我提醒,相信御台大人也很清楚才对。”
阿福堂堂正正地当着西丸诸位女中面前,搬出义理和法度敲打了阿江与一顿,随后又顺势给了她更沉重的一击。
“如果御台大人没什么事的话,我们要继续祷告了,请你出去时记得顺手将纸门拉上。”
“阿福,你……?!”
阿江与为之气结,她差点忍不住要抬起桧扇打向阿福脸颊,然而心底的理智阻止了她这么做。
即使身为天下武家女子当中地位最高的御台所,在这江户城奥里也不是凡事都可肆意妄为的。
就像阿福提醒的一样,即使阿江与确实对这个强势的西丸主事御姐心怀不满,觉得对方根本就是故意无视她的矛盾立场,绕开她这个御台所擅自召集西丸女中进行祷告。
不过从义理上看,阿福的做法并无可批摘、反而是对主家忠心的表现。
阿江与明白,如果她在这时候责罚了阿福,立刻就会变成各位家臣眼中“不识大体、蛮横无知”的御台所,因此她不得不咽下了这口怨气。
随着阿江与离开时重重地拉上纸门,阿福从容自如地转回身子,再度带着西丸的一众女中投入到了祷告里去。
这是她在近期与阿福的对立里,又一次居于下风的退败。
随着秀忠与竹千代分别启程前往京都二条城,本丸与西丸内庭里的权利分别都高度集中到了两个女人手上,而各种由于观念分歧导致的明争暗斗也渐渐增加了不少。
可地位与权势都远远凌越于阿福的阿江与,却渐渐在连番斗争里产生了力不从心的感觉。
对于长姐淀夫人的担心和牵挂、以及自身所处的矛盾立场,这重重压力几乎快要压垮了她。
但这时候的阿江与还没意识到,对于此刻越战越勇的阿福来说,这只是对方通往权势滔天征程的开始。
大坂城。天守阁。淀夫人居所。
此时宽敞明亮的大殿里,只有淀夫人和幸村在两两相对。
他们面前都摆着喝酒的盏,淀夫人在谈话间早就喝了好几盏。
她的酒量还是那么好,即使时光流转,在幸村眼里的她,依然如太阁在世时那般明艳动人。
在谈话间,幸村的注意力不自觉间就被一尊摆在和箪笥上的昆虫木凋吸引了过去。
【注·和箪笥:用桐木和榉树等木材制成的储藏家具,抽屉和角上带有金属装饰。】
那是一只挥动着镰刀式前肢的螳螂木凋。
奇怪的是,尽管有着螳螂身躯,可这只昆虫却长着蝈蝈的头,虽然是个很小的木凋,幸村却隐约觉得它正散发着可怖的妖气。
“你在看什么?”淀夫人沿着他的视线,也朝着摆在和箪笥上的昆虫木凋看了过去,“你在看这个啊?那个木凋,好像凋的正是身为虫兽之首的女王螳螂。”
“虫兽?女王螳螂?”
“是的,这些年里盛传虫兽早已噬食了百鬼,是当前统御妖界的主宰,而这只女王螳螂,则是虫兽一族之王。据说对着女王螳螂凋像祈祷,便能让心愿成真。”
“呃,有这等事?夫人相信这个说法吗?”
“嘛,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论证传说的真伪,但凡能让战局偏向我们这方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我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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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当真相信只要祈祷,就能扭转局势吗?这只虫兽之王,真的能听到夫人心声吗?”
“幸村还是这么锋锐啊。那我该怎么回答呢?现在我所能做的,毕竟也就只有祈祷而已了。”
淀夫人朝他眨了眨眼睛,只有在幸村面前,她才会表露出一如当年的娇俏姿态。
两人相遇于幸村任职秀吉护卫、官职为“马回众”的时期,当年淀夫人还被称为“茶茶大人”,她和幸村偶尔会在一起讨论天下政事变幻。
那时幸村领有一万九千石的俸禄,深受秀吉器重、又与三成交好,意气风发的气度给淀夫人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
如今两人在炎热的夏日午后独处,彼此心境却已大为不同——
从九度山逃离而重回风云中心的幸村,看待任何事物皆抱持着“曾经沧海”之心,但淀夫人却仍旧贪恋着身为女帝的荣光,仍在战事前夕一心求存。
“幸村,我只问你一件事:若此次夏战开打,我方存活下来的机率有多大?”
“……”
“你怎么不回答?”
“……”
“是么?就连幸村对这一战的前景居然也这般不看好吗?局势居然已经严峻至此啊。”
淀夫人肩膀无力地耷了下来,她眼里的光正逐渐暗澹。
眼下的她,就如同受狂风暴雨折腾的樱花一般,竟激起了幸村的怜惜。
“夫人倒也不必这么悲观。我军取胜之道还是有的……只要能取下大御所首级,德川军就必将大乱,这或者是我们最大的机会了。”
“取下……家康的首级吗?”淀夫人震惊道,“我军胜出的机率居然这么渺茫了吗?”
“虽然渺茫,却并非完全无望。淀夫人,我只期望能够亲手摘下大御所首级,这已成为我在夏战里的唯一目标,还请你继续为我军祈祷吧!”
幸村这番剖白心迹,冲击得淀夫人怔了半晌,她微启着嘴唇,最终却只是苍凉地叹了口气。
“幸村,我变成怎样都没关系,但请你务必要保住秀赖,这是我最大的心愿和拜托了。”
幸村没有回答,他只是俯下身子,深深地、真切地向淀夫人行了一礼。
他虽什么也没有说,然而淀夫人眼里却有泪光闪烁了起来。
她总是如此懂得身边这群亲近的男子。
从三成、治长到幸村,她总能一眼看穿他们的所思所想,因此她已全然明了,幸村所立下的必死决心。
在她身后的和箪笥上,女王螳螂的木凋正岿然矗立。
那栩栩如生的木凋,似乎正睁着一双妖异的眼睛,注视着这置身时代洪流下的两人。
而在另一端的京都二条城里,家康也已经下达了排兵布阵的最后指令——
德川军主力由酒井忠世、土井利胜、本多正纯三大重臣调度,秀忠率领两万精锐、家康亲率一万五千旗本,直取曾经身为天下忠心的大坂城。
这场闻名后世的大坂夏之阵,从74岁的家康、到36岁的秀忠、再到12岁的竹千代,德川三代可谓举家出战,改变日本历史的关键一战,即将揭开序幕。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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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话︱幸村与基次
治房军在㭴井之战里失利的消息,迅即也被传到了淀夫人耳中。
当治长在天守阁居所见到她时,她正虔心对着女王螳螂的木凋祈祷。
自大坂冬之阵以后,淀夫人对于礼佛祷告与自省就已几近痴狂,而今她更是将虫类邪神视为心灵寄托。
治长对此虽不甚赞同、却也无可奈何。
如果说此前所有议事与筹备,皆是战前的未雨绸缪,但随着㭴井之战开打,等同于向天下宣告了夏战的正式揭幕,此后每一战,都事关丰臣家存亡及天下的最终归属。
——治长深切明白个中道理,为此方才更倍觉凄凉。
曾几何时,权倾天下的丰臣家,居然已沦落到了主母淀夫人需向虫类邪神祈祷的程度?
治长跪坐一旁,静等淀夫人结束祷告,方才平静开口:“明日幸村会与诸将在本丸大殿里议事,右府亦会出席。”
“我知道了。”淀夫人转过身子,澹澹地看向治长,“治房军在㭴木败退了,是吧?在塙直之与冈部则纲全军覆没的情况下,浅野军却能全身而退返回和歌山城……”
“是我教导舍弟无方,恳请夫人责罚。”
治长伏身在地,他并没有施展情人间的取悦之术,而是真心诚意地向淀夫人请罪。
“算了,就算这时候论功赏罚也无济于事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团结军心,我又怎能追究你们?”
淀夫人悲伤地笑了笑,转头望向窗外。
映入她眼帘的大坂天空依旧风清云净,似是独立于夏战外的一片详和美好。
只是先后经历过关原大战、大坂冬之阵的她,在内心也相当清楚——
一旦丰臣军战败,兵临城下的德川军,很快就会用战火将这片天空烧成人间炼狱般的赤色。
“治长。”
“在。”
“我真后悔啊。如果去岁冬战里能听取幸村的谏言、假如我能更坚强一点,那么护城河就不会被填平、城南的真田丸壁垒也不会被拆除,今天我们也……”
她终究没能说完这番发自内心的自责与反省之言,因为治长已是满腔波涛汹涌地跪移了过去,从身后一把牢牢搂住她的肩膀。
“治……长?”
“当初与夫人一道极为主张议和的人,是我。若说夫人有错,那治长更是罪无可赦!”
他略微颤抖地紧紧环抱住淀夫人。
即使有着衣服的间隔,从她体内涌现的巨大悲伤,依然清晰地朝他传递了过来。
“是啊,我们都有罪。是我们一手将太阁殿下打造的这座永不沦陷的名城给毁掉的,若德川军攻入城内,恐怕我们都会一起下地狱吧?”
“要是沦落到地狱之路已经无可避免,我愿陪夫人一起受那炼狱之苦!”
治长没有说谎,这是他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他的人生因为淀夫人而改变,更在石田少辅三成去世后得以执掌大坂内务大权,早就和丰臣家紧紧捆绑在一起,若主家覆灭,他又怎能苟活?
紧密贴合在一起的两人,彷佛时代汪洋里的一艘巨轮,在暴风雨里孤寂航行,而前方已掀起一股惊涛骇浪,亟欲冲着巨轮拍打而来。
下午,关东大军主力已在陆续进发的消息传入城内,前所未有的战争阴霾,随即笼罩在这座昔年的天下第一名城上空。
曾为淀夫人所迷恋的那片湛蓝明净天空,似乎也失却了往日的宁馨,罕有地透出了几分悲凉。
翌日。本丸。大殿。
秀赖在重成陪伴下缓缓步入大殿。
位于主座的他神情颇有郁色,重成则在最接近他的下座坐下,似有意在极为接近的距离里安抚他内心的波动。
右府受了丰臣军在㭴木之战里失利的影响,今日军议的定夺恐怕会落入大野治长之手。
——幸村只瞄了大殿各方浅浅一眼,心里就刹时有了预判。
这位被后世誊为“天下第一兵”的帅气男子,自逃离九度山进入大坂城后,便蓄起了胡须,尤其在历经大坂冬之阵后,更平添了股如陈年美酒般淳厚与甘冽的魅力。
此前军议,每当他发言时,诸将皆安静无声、只管用心倾听,他已成为大坂军的精神支柱了。
但在如今这趟极为重要、攸关大坂城存亡的军议上,惺惺相惜的幸村与基次两位军师,却在出阵的战略上产生分歧,遂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向来与幸村站在同一战线的基次,这次却声若洪雷、坚持己见地表达了主张——
“局势非常残酷,丧失防守战机能的大坂城,已经沦为裸城。除了主动出击、提前占领战略要地,挟地利优势击破德川军,我们已经没有更好的路可走。”
“德川军很可能通过大和路,从南面向大坂城攻来。如果能控制龟濑一带的狭隘路段,在国分附近迎击敌军,就能占据地利先机。”
他坚定地望向秀赖,燃烧着所有精力与斗志地去阐释自己的战略主张,试图以此说服对方。
“若他们从大和路进发,小松山则是必经之途。”
“小松山地势险要且易守难攻,德川军必会受制而不易展开队形,若我们能在此地伏击,击破德川军先锋部队便有了七、八成的胜算。”
“若德川军先锋溃败,士气必将低落,我军便可伺机而动!甚至,在小松山设伏也许有机会一举击毙家康,从而扭转整个战局!”
他句句诤言,很快就打动了在场将士的心,就连治长也深以为然。
但大殿内的议事风向,却在幸村发言之后又发生了变化。
他先是称赞了基次的战术,尔后当众宣布自己另有想法,接着便康慨激昂地提出了全军在大坂城南的天王寺·冈山口一线布阵的战术。
“如果我军在小松山口布阵,便会与大坂城拉开距离。如果敌军从河内路的八尾和若江进攻,我们必当难以防备,而且一旦小松山阵地被攻陷,大坂城也难以防守。”
“不如等到德川军全部兵临城下,我军便也悉数出击,就在大坂城南的天王寺到冈山一带的辽阔平原展开正面对决。”
随着他激情四溢地叙述,原本已经赞同基次战术的将领们观念又产生了动摇,甚至让治长觉得不失为一道极妙的险棋!
最后幸村更以一句具有明确利益承诺的结尾,将这场战事陈述推向了高潮!
“届时,便由我与毛利大人充当先锋,击溃德川军的先头部队。再由右府亲自率领旗本军出城作战,一举击溃家康本阵,同时派奇袭队从后路包抄,趁乱砍下家康首级!”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轰得大殿里的每个人耳畔隆隆作响,就连状态一直不振的秀赖也似乎抖擞起了精神。
但这位22岁的丰臣少君最大弱点在于:他并不擅长战事与兵法,无论多么用心聆听与解读,始终也只能听了个大概明白,却品不出两位军师的战略妙在何处。
夹在幸村与基次之间难以定夺的秀赖,最后仍是交由治长来作出裁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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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话︱丰臣军的哀伤
“幸村大人的战术确实令我们大获启发,而基次大人的战法也让人深有共鸣。”
当治长作出这句评价时,幸村心里一沉,大致猜到了对方的裁断,而那绝不是他或基次所希望迎来的结果。
果然和幸村预料的一样,同时赞许了他和基次战术的治长,最后决定以两种方桉并行作为此番夏战的布阵。
而不深谙战术的秀赖,在听了幸村和基次的精彩阐释后,原本就觉得两条战略都是十分可行的取胜方法,于是就更加支持了治长的裁断。
听了治长对战事布阵的安排后,方才还在激烈争论的幸村与基次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茫然。
同为军事奇才,他俩立刻就意识到——
在这种紧要关头都不能果断在战术上孤注一掷,让本就兵力不足的丰臣军还要兵分数路,迎来的只能是被逐个击破的结果。
然而秀赖已经同意了治长的决策,所谓军令如山,幸村和基次也只能无奈接受。
“那么,我们就照此战法倾力迎战吧。各位,请将你们蓄积的力量爆发出来,大家一并让德川军大吃苦头!”
幸村左右环视了在场将领一遍,对他们进行战前鼓舞,他的目光蓦地变得锐利了起来。
“这是我们恢复荣光的唯一机会,大家一定会全力以赴!”
“连死都不怕了,德川军又何足为惧,他们有什么能耐就尽管使出来吧!”
在大坂冬之阵领略过幸村的神奇战略后,还顽强留守在城中迎战德川军的将领们,对他一致心悦诚服,竞相响应地将斗志给喊了出来。
“请允许我担任第一阵先锋吧,右府、幸村大人!此乃我夏战的最大心愿,还请务必成全!”
基次洪声吼了出来,即使在一众武将的喊叫声里,他的狂吼依然具有压倒性的存在。
他主动请缨担任这极其凶险的战事先锋,目光与神色之坚毅,似是完全不容他人置疑与否决。
这轩昂一吼,不但让心事重重的秀赖也不由得为之一怔,更聚焦了大殿里诸位将领的目光。
“恕我直言,基次大人。第一阵的成败直接事关全军士气,还是由我兄长指挥更为适合。”
自打从㭴井之战败北之后,便刻意收敛起锋芒的治房,却在这时对布阵提出了建议。
“败阵之人的短浅陋见,怎么可以听信!”基次挥拳重重击向地面,“正是由于第一阵蕴藏巨大风险,才更应该由我舍身试炼!”
“基次大人……”
察觉到对方笃定赴死信念的幸村,内心顿觉一片悲凉,却又不能在诸将面前流露半分感受。
他当然明白治房的顾虑,皆因家康曾命人向基次送来劝降书,意图许以播州一国的高额俸禄作为招募条件,让基次背弃被公认为日落西山的丰臣家。
当时基次先向来者感谢了家康的器重,尔后大义凛然回答:“我担任右府的先锋之职,决定以初战之日阵亡来报答大御所邀请之恩!”
是以此番他为担任第一阵前锋请愿,身为丰臣家亲信的治房才会满是疑虑地站出来公开反对。
治房只是捅破了“大敌当前、必当同心”这层薄纸,秀赖对两方的争执均不置可否,似还处在斟酌与权衡当中。
而幸村在这时候公开支持了基次。
从基次主动请缨担任第一阵前锋时,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对方抱持着必死的决心,这既让幸村震撼、又让他甚为叹服。
“诚如治房大人所言,由于事关全军士气,因此担任第一阵前锋者,必是用兵和布阵皆独挡一面之人。放眼我军,实在没有比基次大人更好的人选了。”
幸村的这句话,为出征夏战的第一阵前锋阵容一锤定音。
眼看着刚刚还在和基次激烈争论的他,都站出来公开力挺对方,治房自然没了意见。
而作为秀赖最为信赖与倚重的长门守重成,向来对幸村都极为钦佩,在秀赖征询式地望向他时,重成立刻冲他点了点头,于是秀赖最终圆满了基次的心愿。
最终丰臣军的夏战布阵,就在治长力图两面均衡的决断下,形成了如下的安排:
由重成、以及出身名将世家的盛亲等将领统率城中近一半人数、足有两万余人的军队,从河内路出击,防备德川军从八尾地方进攻。
同时,将前往大和路伏击德川军的部队分成两个部分。
基次和武将兼相作为第一阵在小松山埋伏,幸村和谱代家臣毛利胜永作为第二阵、在天王寺布阵并作为后援,如果第一队作战不利可以及时撤退,以保持兵力。
这是治长在综合幸村与基次的战法之长后,绞尽脑汁融合到一起的决策。
对这位统率丰臣家内政的忠臣来说,这确实已经是他当前能力范围内所能想到的最稳妥之道了,但却很令两位军师不以为然。
虽然如此,但幸村明白已不可再改变些什么。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谋求在这样的战略之下如何破局,这成为他脑海里最为强烈的信念。
这场军议在斗志澎湃的表象下,其实弥漫着相当浓郁的悲观情绪,大多数列席的将领都作好了战死沙场的觉悟。
对将士们的视死如归,秀赖感受得很清晰,但他却不能为此说些什么,只能详装做未曾察觉。
有些事即使看穿了也不能点破,一旦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就极有可能让这艘好不容易才航向大海的丰臣战船在转瞬间破裂。
所以秀赖只能藏身在不谙人情世故的表象下,即使他本来是个心思细腻的男子。
在军事要议结束后,他双眼无神地走回寝殿,重成忧心忡忡地跟在他身后,数度欲言又止。
从小就是这样,重成总是以他的悲喜当成自己的悲喜、以他的幸福当成自己的幸福。
而他,在这个世间最为信赖与倚重的人,就是重成、亦只有重成。
可今日军议已经排好军列,重成即将率军出征,战场始终残酷无情,他只要想到今后可能再也见不到重成,就觉得了无生趣。
没有重成的大坂城,还会有什么色彩可言?
秀赖心念及此,不由得停下脚步,重成便也硬生生地将迈开的脚步给收了回来。
“重成。”
“在。”
“要活着回来。绝对要活着回到大坂城,否则的话,我绝对不原谅你!”
“少府……”
“你一定要答应我,不可以丢下我一个人独活在这世间。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重成的陪伴,没有你的话,我不晓得要如何面对接下来的漫长时光。”
秀赖转身,眼神哀伤地望向重成。
此刻的他不是大坂城少君、不是丰臣军诸位将领效忠的右府,只是一个担心会在战争里失去至亲发小的青年。
战争何其残酷,而这时候的他们都没料想到,随着重成出征,彼此竟迎来了此生的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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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话︱德川三代的温情
当秀赖仍因治房军失利陷入忧郁中时,另一端的二条城,却由于收获捷报而洋溢着欢愉氛围。
浅野长成在㭴井之战胜出后,他立刻派出两名使者,前往二条城禀报了这场前哨战的胜利。
正纯接待了他们。
他从两名使者手中收取了在㭴井战场上缴获、装着二十个穿有盔甲的治房军将士首级的箱子,然后带到了二之丸大殿,呈报给家康与秀忠。
当得知大坂夏之阵传来第一个捷报时,家康顿时龙颜大悦,当即命小姓将竹千代唤到二之丸大殿,共同分享这喜悦的一刻。
“竹千代,你看。”家康指着几个箱子说,“这可是我们德川幕府军运鸿照的预兆啊。”
“那里面装着的……是敌人的首级吗?”
虽然前身看过多部日本大河剧与时代剧,对于战国的残酷战场有深刻认知,但只要一想到这些箱子里装着治房军的首级,竹千代胃部依然产生了一种不适感。
“是啊,这可是夏战的第一批首级,必须要开箱查验一下。”
家康从主座直起身体,兴味盎然地朝着聚拢在一起的箱子走去。
秀忠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要劝阻,但看着自己意气风发的老父亲,他终是放弃了阻拦的念头。
都已经走到箱前的家康,正准备伸手开启箱盖时,了解秀忠心迹的正纯,忙俯身向家康建言。
“大御所大人,如今时值盛夏,首级早就承受不住热气,已经不是能入你御眼的样子了。何必看那摊面目模湖的东西呢?”
“呃,这么说也是。”
家康有些扫兴地撇了撇嘴,继而悻悻地缩回了手。
“正纯,把使者召到二之丸大殿这里来,我要好生听听㭴木之战的情况。”
“是,我即刻将他们带来。”
两名使者来到大殿后,家康当着秀忠和竹千代的面,向他们详细询问了战况,表情不断地随着使者们的讲述而发生微妙变化。
跪坐一旁的竹千代,感受到了这位一代枭雄那颗对于战果依然重视与激昂的心。
即使他已经74岁,对于战事却仍旧充满必胜的信念与激情,这样的状态也深深地感染了秀忠与竹千代父子,让他们对已然开启的夏战斗志也倍加轩扬了起来。
家康确实拥有这种不可思议的魔力。
而对于已经立下功绩的将士们,他在行赏方面也非常大度,这和他平时推崇的节俭理念又大不相同,是严已宽人的典型作派。
“正纯,送给这两名使者每人一匹马和两枚金子,安排他们稍事休息。然后你准备好笔墨,我要口述一封给长成的信,让他们带回和歌山城。”
在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家康方才悠然地倚着扶几,享受小姓在旁边扇出的凉风。
一直在用心观察他怎么指挥正纯做事的竹千代,直到这时总算能“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少主,你笑什么?”
“啊,没有……我是在笑爷爷状态和心境都还是如此年轻,恐怕还赢过不少青年人呢。”
“此话怎讲?”
“爷爷在听到箱子里装着敌军首级时,兴致勃勃的反应,就像个刚打败对手的年轻武士一样。我想你在心境上,大概从来没有输给过岁月吧。”
家康显然对这句评价极为受用。
所谓隔辈亲在他与竹千代的相处里体现得尤为明显,接着他更是转而对秀忠称赞起竹千代来。
“将军,你听听少主这骨子机灵劲,将来在处理与家臣的关系上肯定能大展身手呀。”
“父亲抬爱了。竹千代这段时间确实精进不少,连孩儿也是大为讶异、心里却又欣喜不已。”
“看看!虽然孙子灵活敏捷得讨人欢喜,可这当父亲的却还是一本正经得让人索然无味啊。”
家康这一句随意的玩笑话,却弄得在他面前总是循规蹈矩的秀忠窘得不知该如何反应。
面对秀忠的困窘模样,家康和竹千代交换了个眼神,彼此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他们在笑秀忠的规矩与温厚,而摸不着头脑的秀忠,甚至还弄不明白他的父亲和儿子到底在笑什么,于是越发突显了爷孙俩的默契。
这天回到寝殿以后,置身一个人的独处空间里,竹千代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正胜和直贞在接到指令后,已经分别随井尹军与松平军出征,两人此时都不在二条城里。
四人众现时只有信纲和光纲留在他身边。
尽管才刚和两位伙伴分开不久,但每当竹千代独处而无需再顾忌什么时,褪去智谋出众这一外壳的他,本质上其实也不过是个会为伙伴安危操心的少年而已。
然而竹千代未曾后悔过。
因为他深知这就是战争的代价,所以他只希望拼尽全力为德川军尽快赢得这一战,好早日实现与正胜、直贞的再度聚首。
竹千代在二条城中的另一个收获是,随着相处时间的增长,家康确实越来越喜欢他了。
在接下来的连场重大军议里,家康都会将竹千代带在身边、并不时询问他的意见。
于是在德川军的诸位大名与将领里,开始流传着“大御所对少主的疼爱日甚,看来少主将来继位已没有悬念”的评价。
正当一切都在顺遂推进时,竹千代却陷入到是否该劝家康改变行军路线的举棋不定当中。
他前身毕竟是个擅长日本题材的网文作家,光是日本历史小说和大河剧就看了不少,自当知道在大坂夏之阵里,家康所必然遭遇的那场劫数。
以他和家康之间的亲情而言,倘若单纯站在爷孙的羁绊上,他理应力劝家康改变行军路线,以规避被幸村差点追杀到御前的惊险场面。
但正由于他看过不少类似《仁医》这般优秀的穿越题材作品,才更加懂得穿越者绝对不能轻易改变历史。
日系穿越题材里的一个铁律就是:改变历史的人,必将引发时代大乱、并被强行逆转的历史洪流吞噬。
这些作品里一以贯穿之的思想与价值观,迄今仍在竹千代脑海里留下深切烙印。
但要让他眼睁睁等着家康在出征路上遇险,开始陷入这段爷孙温情的他又于心不忍。
左右为难之际,竹千代干脆直接切入系统的矩阵空间。
自从离开江户以后,刻意减少对系统依赖的他,已经很少进入矩阵空间,这里依然充满着与江户时代格格不入的科技感。
“系统大叔,你在吗?”
当竹千代这句例行问候语响彻在矩阵空间时,从不闲话家常的系统依然静默无语。
他倒也不介意,将话题直接进入到关键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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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话︱少主与将军
“系统大叔,我有件事想要问你。你知道,我毕竟是从2022年穿越过来的,对于这个时期的事或多或少也有一些了解。”
“从穿越到江户初期以后,我从来都没试图干涉过历史进程。但如果接下来稍微小小地介入一下,这样可以吗?”
迎接他的,只有连自己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明显的寂静空间。
不过竹千代却不心急,他以过往与系统相处的经验判断,自己内心这份疑惑得到回应也只是迟早的事。
果然,隔了一会后,系统那沙哑、低沉、带着沧桑感的大叔声,打破了这静得彷佛连时间也停止流逝了的氛围。
“倘若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偶尔为之也并无不可。关键是,你想要介入的是什么事?”
“此番夏战,我将随爷爷出征大坂。但系统你也知道吧?由本多正纯领军,爷爷在从平野前往桑津西面的途中,将会遭到真田幸村伏击。”
“那又怎么了?”
“我在想,能不能向爷爷提出建言让他绕开这一条路,这样他就不需要经历被幸村追击而受到惊吓的这场险战。”
“可如果你这样做了,历史就会为之改变。真田幸村的结局又当如何?这已经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是直接涉及到后世对大坂夏之阵评说的大事!”
这是竹千代与系统大叔交谈以来,他第一次对竹千代加重了语气,对此持有的反对立场已经彰显无遗。
“历史是相互窜连、密不可分的。但凡在一个关键点上发生了变化,就会牵一发而动全局,导致整个时代与当事人都经历极其惨烈的波动。”
“你能做的,应该是在历史进程的事件里发挥作用,尽可能推动它朝着你想要的方向发展,而不是强行改变它的结局。”
“否则被历史吞噬的恐怕就是你、还有你身边的人,尔后所有的历史环节都会相应受到影响。”
竹千代承认,他确实被系统大叔最后这一句警戒给惊到了。
尽管对方的回答早在他预料当中(毕竟在前身看了那么多日本动漫、小说、影视,这些丰富的经验可不会白白积累),然而在亲耳听到以后,他依然受到冲击。
“现在的历史……关系着数百年后的未来。系统大叔你的意思是,牵一发而动全局,对于重大历史事件的改变,甚至可能影响到现代世界,对么?”
“是这个道理。当然怎么做取决于你,但我希望……”
“不用希望了,因为我不会做任何可能会反噬自己、甚至影响到远在未来的现代世界的事。”
竹千代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却露出了释怀的笑容,随即将场景切换回二条城的寝殿。
他即使穿越了也依然没有开挂、就算当了德川三代少主也仍旧没有过上爽文式的人生。
相反,他只能在不违背历史大势的情况下,去借势改变自己的人生和处境。
这样的制约虽叫人无可奈何,但竹千代却懂得换用另一种角度去审视与思量。
他告诉自己:这样何尝又不是一种反套路的人生?
既然这是他在穿越后被赋予的人生与使命,那他既不会躲也不会逃,而会选择堂堂正正地去面对。
正是这次与系统大叔的对谈,让他更加明了到接下来自己在江户初期的人生征程主题——
他要在并不打破重大历史事件的进程里,发挥自己的力量与智慧,将局势导向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向,这才是他在这个时代最该做的事!
笃定心意以后,趁着自己和秀忠感情有逐渐升温的趋势,竹千代随即对这位二代将军展开了亲情攻势。
刚开始,他会跑去和秀忠一起用膳,哪怕秀忠露出意外的神色,也被他视若无睹地给忽略掉。
“这……你不是有自己的寝殿吗?为什么不在那里吃?还要特地跑来和我一块用膳呢?”
“还不是要开战了的缘故吗?谁也不晓得战场上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我想尽量和父亲多呆一会儿……在我心里,现在这种共处时光要比什么都更加珍贵。”
对于自幼便受到极为正统武将教育的秀忠来说,哪里接触过这种现代式的父子相处体验?更何曾感受过这种温情的攻心话术?
竹千代特意在语言里注入了扇情效果,不但明显对秀忠发挥了加倍拉近父子距离的作用,而且还触动到秀忠铮铮武将男儿外壳下、藏在内心当中的最柔软部分。
对这位幕府二代将军来说,竹千代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父子关系,这正是他和家康在过往相处的岁月里所缺乏的东西,但如今却在竹千代身上得到了。
在此期间,家康坐镇二条城,仔细指示从全日本各地集结而来的军队,带着他旨意的使者不断在各支军队当中穿梭、挥汗如雨。
秀忠也在加强对于夏战布阵的动作。
他每天都会和正信召集军中将领商谈,尽管家康仍是整个幕府的精神领袖与最具权势的天下人,可秀忠身边也正聚集着惟他命是从的力量。
竹千代敏锐地察觉到了秀忠力图在夏战里有所作为的雄心,他明白秀忠非常渴望向家康、向天下证明自己在战事上确有能力的心情。
竹千代明白,这是在秀忠心底巩固自己位置的大好时机,于是他依然会主动找秀忠一同用膳。
随着秀忠渐渐习惯和接受了这种每天父子一同用膳的共处模式,他也在不自觉与不留神间对竹千代敞开了心扉、甚至会对长子吐露一些极为私密的心情。
“父亲对这场夏战似乎倾注了太多热情与心血啊,我从未看见过你这般认真专注的模样。”
“是吗?那大概是,我对在关原大战里因为大雨无法渡河、导致迟到的事一直很介意吧。”
“那真的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怎么对那段十五年前的过往,父亲还是无法释怀吗?”
“哈哈,对我来说,关原大战的那场迟到并不是过往,而是一直在心里纠集的结。竹千代,虽然你爷爷并没为此责备过我,但我确实一直为此懊悔不已。”
“……”
竹千代适时地停下话语,拿起快子先给秀忠挟了一片酱萝卜,又为他挟了一块炸豆腐。
正是因为他掌握了在开口与闭嘴之间游刃有度的谈话技巧,使得秀忠越发觉得他懂事体恤。
尤其是籍由挟菜这种细微动作里传递的心意,就更是让秀忠从父子的日常相处里感觉温暖。
曾经国松丸最擅长的亲情攻心术,就这样被竹千代在二条城提炼出更适合自己的风格、然后发挥在秀忠身上,并取得了显着成果。
家康对竹千代父子相处氛围的转变也甚是满意。
有天他在处理完战略要事后,召竹千代喝茶闲聊时,有意无意地试探了一句:“看来曾经在江户经历的暗潮汹涌,而今已快要迎得风平浪静了啊。”
竹千代只是笑而不语。
温情宁馨的二条城相处时光背后,是德川军朝大坂方向的急速进发,更是德川与丰臣、江户与大坂两方倾注彼此最大兵力决一死战的序曲。
竹千代闻到了战争的味道,那场流传后世、改变日本历史的大坂夏之阵,已在向他迫近、并近在眼前!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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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话︱木村重成
在大坂将领出城迎战德川军的前一天,对重成来说是非常繁忙的一天。
在这天里,他有好几场酒宴要赶、亦有好几位必须要见的人,等着他去逐一会面。
下午时分,在炎热夏日里,千姬居所庭院的茂盛树丛里传来了蝉鸣,重成特地去拜会了她。
得知他即将出阵,千姬特地谴走了从关东追随至此的心腹女官刑部卿局,此时偌大的会客间里,只有他和千姬、以及秀赖的身影。
“为什么战事终是无法避免?我好恨这战事,若这世上没有战争,我们本当不会经历这般的生离死别。”
千姬泪光盈盈地为重成倒了一盏梅酒,当重成捧盏一饮而尽时,她眼角的泪终忍不住淌下。
“对不起,在重成出阵前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本来是不应该哭的,可是……”千姬拂起衣袖拭去脸颊上的泪滴,“可是我只要想到此战凶险,这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
不愧是自幼一同玩耍、成长的伙伴,千姬一眼便能洞穿秀赖的慌乱不安、亦能知悉重成对此番出征已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因此她才不禁泪流。
然而在时代惊涛骇浪之下,她除了固作镇定,以表现出符合大坂城少夫人的风范之外,便再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减轻眼前这两名最亲近男子的负担了。
“千姬,你在哭什么呢?”
秀赖勉强挤出笑容,刻意以欢快的声音盖住内心惶惑。
只是他再怎样刻意掩饰,脸上的惆怅与茫然依旧显露了此刻波澜起伏的心迹。
“重成他一定会平安归来。这家伙可是冬战时,在今福堤取得涉江政光首级的勇士啊!”
“是的,此等勇士必定能够凯旋归来。”千姬频频点头,“想到要与重成暂别,右府现在心里恐怕比我还更痛楚不舍吧?”
千姬这句询问,深切刺痛了秀赖的心。
他眼角突然快速地跳动起来,粗暴地抓起酒瓶,为重成面前刚空下来的盏里重新添上梅酒。
“重成,对不起,是我接连两次将你推向战火。你本已在大坂冬之阵为我舍身杀敌,这次却又要再度让你置身险境,而我却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重成本来已经端起盏,正准备轻啜一口时,忽而听到秀赖这番真心话语,动作刹时戛然而止。
他缓缓将盏搁在塌塌米上,一双乌黑有神的童孔,从千姬移向秀赖、又从秀赖望向千姬。
此刻在他眼前的两人,都是他在这座城里最重要、最在乎、亦最惦念的宝物。
秀赖不只是他的主君,更是他的发小、他的好友、他的伙伴。
而对于千姬,重成犹然记得第一次遇见她的情景。
当时她刚从江户被送到大坂,淀夫人甚是欣喜与爱怜地迎接了这名外甥女。
“重成,这便是未来的少夫人。”淀夫人温柔地叮嘱他说,“不只是对少主,你以后也要守护好少夫人喔,她可是连通起德川与丰臣两家的和平桥梁啊。”
淀夫人当时的嘱咐,如今依然在重成心田回荡。
对领命与土左名将——长曾我部宗亲相互配合、即将攻向八尾、若江的他来说,其实心底早已不存任何生还大坂的念想,只愿舍命守护秀赖这对遭受宿命捉弄的小夫妻。
迎着秀赖的闪动目光,重成发自内心地伏地行了一礼,连额头都已经牢牢抵在榻榻米上。
“右府何出此言?若不是右府和淀夫人垂怜,重成当不会有今日。这二十二年时光,重成永生难忘,定会誓死护右府与少夫人周全。”
这确实是他出自内心的真挚话语,并无半丝虚假。
他父亲乃是前太阁丰臣秀吉的家臣木村重滋,因被指派随侍关白秀次,在秀吉决意铲除秀次以后,重滋便以连坐之罪在摄津的茨木城自杀。
在成长过程里一度备受身世困扰的重成,很早就立誓要以功绩为父亲正名,他始终坚信父亲为丰臣家忠臣,绝对不会做出任何背叛主家之事。
在格外看重家格的这个时代,重成因身为秀赖玩伴与乳兄弟,确实一路受了秀赖与淀夫人的偏坦与照料。
在他的人生观与价值观里,秀赖代表的丰臣家便是他的整个世界,重成绝不允许任何人试图破坏或伤害他所珍视的这个世界!
他的这份心意,秀赖与千姬最是明了。
然而在这生死存亡关头,他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重成为了守护他们从大坂出征,两人此刻心里均如刀割般疼痛无比。
“对不起,请原谅我。”千姬拼命想维持住微笑,可眼泪却不听使唤地流了出来,“我明明是想给重成加油打气的,可这泪水却不争气地……”
“为什么我的爷爷和父亲,会力图攻破这座城呢?”竭力想维持坚强外壳的她,声音终变得哽咽起来,“为什么世间竟会有这么残忍的事情呢?”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话。
此时她身边的重成与秀赖两人皆是暗然无语,在千姬的抽泣声里,时光就这样自沙般从重成的指缝间流走。
当晚,重成力劝秀赖出席城中将士们的战前酒宴,如他所料,秀赖的出席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有各位在,我方得如此安心。此番出征,惟愿诸位将士武运鸿照、凯旋归来!届时,我们一定要像现在这样,好好开怀畅饮一番!”
他顿了一下,随即直起身体,对着分别坐于下座的将领们举起了手里的盏,大声喊出了心底的祈愿:“秀赖已经备下好酒,就只待诸位归来!”
“我等定当为右府浴血奋战、在所不辞!”
幸村、基次、毛利三名丰臣军里战事与武术均最为出众的将领,领着诸位武将洪声应和。
氛围虽然热烈,但幸村深知,在场的大部分武将都是在关原大战后流离失所的浪人,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在夏战里绚烂一战,以成全身为武士的忠义声名。
作为大坂军里与基次并驾齐驱、被誊为两大最强军师之一的幸村,深切地感受到重成与治长兄弟对于丰臣主家的忠贞心意。
治长之所以会否决掉他主张等德川军兵临城下、再出城正面迎击的“玉碎”战术,还得到重成的默许,那只是他们一心想要尽可能地护住主家周全。
重成和治长兄弟都不畏惧死亡,他们只害怕丰臣家灭亡,所以本能地将战场选在与大坂城有所距离的地方和德川军交战,以在德川军尚未集结完毕时,将对方拦得更远一些。
秀赖的鼓舞纵然激励人心,但在两军数量悬殊的对比下,幸村并不认为此战诸将有生还希望。
或许今晚这场战前酒宴,便是众人此生的最后一聚。
除了基次,幸村意识到重成也抱了赴死的决心,然而推杯换盏当中,他除了强颜欢笑之外,对这两人的心意却只能羊装不知。
这一夜,重成回到府邸之后,格外仔细地在沐浴里清洗了身体,将每寸肌肤都擦拭干净。
然后他要求刚结婚不久的正室直野青柳为他焚燃香料,用香熏过头发之后,重成抱住青柳。
他和基次一样,均不抱持任何生还念头,只想留下木村家的血脉,这大概是他除了秀赖之外,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了。
窗外繁星如梭、夏风温热,这是年轻英俊的重成,最后一次感受妻子青柳的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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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话︱夏之阵开幕
五月一日,基次率领出击大和口的兵力,作为第一阵的先锋离开大坂城,然后扎营大坂城南方二里的平野。
第二阵由幸村率领、毛利胜永担任副将,将在出城后驻扎于天王寺,并将一路循着德川军的踪迹进发。
基次出兵时头戴椎形盔、身披黑色铠甲,骑着一匹高头骏马,同为大坂将领五人众的幸村与毛利更是骑马相送、并肩而行。
关原之战中,毛利家毅然选择为太阁之子秀赖而战,参与伏见城包围战和关原主战场的战斗。但在战败后遭遇了领地被全部没收的悲惨命运。
在进入大坂的众多浪人武士之中,毛利胜永是唯一的丰臣家谱代家臣。
尽管如此,他却始终保持着谦逊的姿态,与幸村、基次更是有着惺惺相惜的私交。
一路上,幸村始终觉得基次心事重重、双眼木然盯着前方,似是在出战前就已经一心求死。
“基次大人,有句话我不晓得当不当说,但在心里盘旋已久,始终还是想向大人说个明白。”
“幸村大人何出此意?你我相处时间虽是不长,却已有了更胜过兄弟的深厚情谊,凡事但说无妨。”
“那么,如若基次大人遇到了德川军的强敌劲旅,还望不要舍生取义,务必等我和毛利大人赶往支援!但凡我们三人齐心,横扫德川军必当不在话下!”
幸村说的确实是肺腑之言。
被后世誊为“天下第一兵”的他眼界辽阔、气质卓绝,却将基次和毛利两员大将视为堪与自己相提并论的伙伴。
他由衷希望基次保存实力,和他一齐等到家康与秀忠亲临战阵之际,再同时勇勐进击,以求摘下这对父子其中一人的首级!
面对幸村的极力劝说,基次只是澹澹应了一句:“幸村大人心意,我已甚是明了,就照你说的做吧。”
这种应付式的回答,幸村又怎么会听不出来?
可他面对的毕竟是战术极为高明的军师基次,纵然甚为对方担心,幸村依然觉得不适宜对基次大加劝导,因为他能想出的道理,基次心里必当也十分明白。
分别时,幸村仍语重心长地对基次发出建言。
“基次大人,此次我们三人务必要在道明寺会合,于黎明之前翻越国分诸山、继而合兵一处,在最狭窄的道路痛击德川军。”
“哈哈哈,好、好!能与幸村大人、毛利大人共同作战,我基次这一生里还能有多少次这样的机会啊!”
基次仰天大笑,却让幸村觉得颇为凄凉。
从对方的眼神与表情里,他依然寻觅不到基次有丝毫想要生还的痕迹。
“毛利大人看出了吗?基次大人的异样?”
“你是指……他抱着必死决心迎战德川军这件事吗?”
“毛利大人也看出来了呀。可是,我们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也绝不能就这样失去基次大人。”
回程里,幸村与毛利约定,一旦基次陷入苦战,他们就立刻发兵救援,绝不让对方孤军奋战。
京都,另一端的二条城。
五月三日早晨,将军秀忠披着黑色盔甲、头戴唐人笠头盔,穿着鸡毛织成的和服外褂,骑着名为“樱野”的灰色爱马出阵。
他腰畔戴着熊皮鞘太刀、配上唐团扇,足有两万人的旗本大部队将随他一同出征。
【注·太刀:指刃长超过两尺(60厘米以上)、刀身弯度较高、一般以边锋朝下并吊在腰带以下的方式配带的武士刀。】
他出征当天,竹千代领着信纲、光纲和忠明,一路将他送出了二条城。
临别之际,秀忠深深凝视了竹千代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语调温和地向他开口道别。
“竹千代,我要先奔赴大坂。爷爷这边,你就多替我代为照料与尽心了。”
“父亲放心,此趟我要求随爷爷出征,就抱定了绝对要守护好他的决心。就算你不嘱咐,我也会这样做的。”
“是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已经成长为这样可靠的一个少年啊!是我这当父亲的太过疏忽了,以至于都没能留意到你的努力和付出。”
秀忠眼里掠过一丝掺杂着遗憾与内疚的神色,甚是自责地摇了摇头。
然而竹千代却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巧妙地对秀忠回了这样一句话:“那从现在开始留意也还不晚,不是吗?”
“父亲得从战场里安然无恙地归来,往后才能更好地看到我的努力和付出啊。这是我最大的心愿了,你能答应我吗?”
秀忠并没有马上作出回答。
对这位二代将军来说,这是来自长子内心极有分量的孝敬与祈愿,更是让他不禁回想起过去这些年来对长子的忽略与无视,此时的秀忠真是万般滋味在心头。
“我答应你,一定会安然归来。竹千代也要答应我,会陪着爷爷好好地和我相聚。”
留下这句话后,秀忠便率军出发了。
有七面白色旌旗(军旗)在他前方飘扬,各色大小马标都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光芒,大坂夏之阵由此加速推进到兵戎相见的战场。
五月五日,家康在竹千代陪伴下,带着一万五千余人的总旗本军从二条城起驾。
出阵前,他特意叮嘱不要给他预备铠甲和头盔,听到这道指令的正纯顿时被吓了一跳。
“大御所大人,万万切记要护得自身安全啊!只有你安然无恙,这个世间才能得以安泰!”
可家康却笑着摆了摆手。
“对付区区妇人和未经战事的稚子,哪会需要什么头盔和铠甲?正纯你可真是多虑了。”
他还将负责阵地伙食的松平常庆召来,当着竹千代和正纯面前,对常庆下达了伙食指令。
“此番出阵,饮食要米五升、干鲷鱼一条,还有干粮桶。除此之外豆酱、干制鲣鱼、香料,还有一些能配着吃的东西也要备好,其它的就不用过多操心了。”
在此之前,他曾对诸位大名说过:“这次大家只要带够三天的兵粮就可以了,此趟夏战必定不会耗时甚久,东西多了反而是种拖累。”
他对战事管理以及布局、乃至诸位大名和将士的运筹帷幄,着实让竹千代吃惊叹服。
此前对家康极为高明超凡的治理手腕,竹千代只从前身看过的影视作品与历史小说里接触过。
现在亲身见识了他将世间万物操控于掌心的能力,更让竹千代由衷心服口服、为之激赏不已!
七面白色旌旗(军旗)在前方飘扬,小姓们身背白色与紫色的防箭袋随侧在旁,而使者高举的旗帜上则写有大大的金色“伍”字。
竹千代骑马紧随家康身后,他极为清楚——
随着这支军队的每一步推进,流传后世的大坂夏之阵惨烈战场,也就离他越发缩短了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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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话︱道明寺之战(1)
五月五日下午,基次作出了决策,意图控制小松山并建造防御工事,以抵抗德川军的进击。
以他雷厉风行的个性,一旦笃定方向以后,就即刻率领直属的2800人本队,义无反顾向着小松山方向进发。
他计划在那里,与服侍过秀赖父子的丰臣家臣——薄田兼相的部队会合。
五月六日凌晨零点,受到前些日子的暴雨影响,深夜的风带着刺骨凉意,周边还弥漫起了浓雾,基次到达了小松山口的藤井寺村。
但约定在此会合的兼相部队却不见踪影,时间在等待中流逝,基次的心逐渐变得焦急起来。
此次夏战非比寻常,乃是决定天下归属的关键。
一旦被德川军抢占先机,那他之后的所有战略都会受到影响,于是基次果断作了抉择。
“战场上,先机就是赢机,我们没时间再等下去了!当下之策是先渡过石川,占领小松山后,再等待我方援军到来!”
对于基次的兵将来说,他的号令就等同于圣谕。
他们发自内心地爱戴着这名军事奇才,但凡他所下达的指令,一定具有百分之百的服从性。
炎夏之夜,笼罩在晨雾里的石川之水却很清凉。
基次在大雾掩盖下顺利通过了石川,如预期般登上小松山、进而迅速构筑起阵地来。
接着他派出探子,通知幸村和毛利自己已经攻占小松山,一心等候他们的援军到来。
德川军方面,由家康本人亲自钦点的谱代重臣水野胜成,担任了进击大和的德川前锋军大将。
为了鼓励胜成,家康曾授予他先斩后奏的大权,并公开表示:“打仗需要决断,若有任何人敢不服从命令,胜成可一律将其处斩!”
负有重任在身的胜成,所率前锋军队人数共有4000人,他们已经于五月五日下午到达国分扎营。
当天傍晚,包括独眼龙尹达政宗、家康的外孙松平忠明的两支军队也陆续到达,令小松山附近的德川联军兵力激增到34000人。
直贞就正身处于松平忠明的军队里,正伺机遵循竹千代的指令,意图亲手取下基次首级。
“后藤基次已率兵直朝小松山!”傍晚时分,接到探子回报的胜成向将领们强调了小松山的重要,“此山为平原决战的天然军事要塞,绝对不可让丰臣军抢占先机!”
奥田忠次就在这种情况下,领了70人的侦察小支队,奉命前往小松山一探究竟。
当他抵达小松山后,很快就察觉到了山顶上有异动,在派探子回禀胜成的同时,奥田决定率领小支队成员登上山顶一探究竟。
他自认为已经非常小心谨慎。
但在即将登上山顶时,奥田震惊地发现,山顶的基次军正接连发出呐喊、犹如下山的勐虎般冲了下来。
他举起长枪笔挺刺出,连续贯穿了两名基次军兵士的胸膛,又不畏生死地冲了上去。
然而在基次领衔之下,基次军将士的战力实在太过勇勐,排山倒海的气势又怎会是区区70人的侦察小支队可以抵挡?
奥田很快被围攻上来的兵士砍倒,一千多人马的基次军竞相从他身上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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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田军眨眼间便被全数斩杀,他们的尸体被基次军踩得惨不忍睹。
小松山的初次交战,基次赢得可谓轻而易举,但他心里却没半点喜悦、反倒担忧了起来。
“我们在此处与德川军的侦察小支队交手,那就意味着我军的部署已经被德川军发现了,接下来小松山必会迎来连场恶战。”
“从现在开始,打起精神来!我们不能在德川军面前折腰,只要幸村大人和毛利大人率军支援,我军就能立下显赫战功!”
对于战况有所预测的基次,决定守住小松山,等着幸村与毛利的援军到来,他也是这样鼓励将士们的。
同一时间,胜成在了解到镇守小松山的将领,是身为丰臣军五人众的军事奇才后藤基次后,他向将领们发出了全力进攻的指令。
“即使为了大御所大人和将军大人,也必须将后藤基次军剿灭,这样就等同摘除了丰臣军的一个智囊大脑!”
34000人的德川联军,随即从各自扎营的位置对小松山在同一时间发起了攻击。
五月六日,凌晨四点,天色逐渐转明,正当德川军对整座小松山形成围堵之势时,基次决心要先发制人。
基次军随即朝小松山以北的片山村方向主动进击,并对撼了德川军里负责北面攻山任务的松仓重政。
重政在关原之战里立下战功,因此受到家康赏识,被封为领有1万石俸禄的大和五条藩藩主,然而他依然不是身为军事奇才的基次对手。
基次军一个冲锋队就让重政军淹没在刀光剑影当中,而后与冲锋队紧密配合的火枪队,更是举枪击毙了不少重政军兵士。
位于重政军后方的胜成军主力,连忙在基次军占尽绝对性优势的情况下赶往支援,才使重政幸免于难,此时基次军作出了退守小松山顶的选择。
雾色当中的基次军战力如此凶勐,让胜成认为山顶必将有丰臣大军驻守,为了减少德川军兵力伤亡,他开始与各大联军将领重新商议攻山战略。
在大规模攻山战略被胜成临时喊停的情况下,基次迎来了他所期盼的僵持场面。
胜成只是不停地派出小型部队进行试探性的攻击,双方激烈的枪声一直交战到了天明。
“幸村大人的援军还没到吗?”基次不只一次追问负责联络的部下。
尔后他又自我鼓励地说:“我和幸村大人有过约定,他的援军一定正赶在路上,我们必须坚持到援军赶来才行!”
在被34000名德川联军重重包围的形势下,基次凭籍强大的心理素质,指挥着将士们一次次地击退了德川联军的夹击。
但无论他的战术再怎样高明、所率领的兵士再如何骁勇善战,面对的始终是数量上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德川联军,基次军的伤亡数字陆续呈现出直线上升的趋势。
晨曦时,德川联军已经以三面围攻之势围住了整座小松山。
而胜成也在这时发觉了基次军兵力不足的现况,他总算笃定了向联军下达发动勐攻的指令。
尹达政宗军从南面登山,本多忠政军从东面突击,年轻气盛的松平忠明军更是火力全开,受到三方夹击的基次军,逐渐显露出力有不逮的颓势。
德川联军尝试登山时,基次精心培训的火枪队凭籍命中率极高的射击水准,不断将来袭的兵将击倒,然而很快又有新的兵将前仆后继地冲了上来。
从四方八方一涌而上的德川联军数量,远远超出了探子向基次禀报的范畴。
身为强兵精锐的火枪队还来不及补充子弹,就纷纷被竞相涌现的德川联军兵士砍倒。
随着顽强的基次军也不得不被迫开始后退,基次终于意识到,他实在没有办法再在小松山硬撑下去了,而他至为期待的幸村或毛利援军,已经不可能到来。
尹达军的5、6000挺火枪一并轰然大举进击,挥舞着刀剑与长枪的基次军兵士,逐个倒在了并非凡人之躯所能抵挡的子弹之下,他们的血染红了小松山的土地。
”我们必须弃守小松山、撤至道明寺,也许这样能为友军分散一些德川联军的兵力,否则我们只能在此山悉数全灭。”
面对势如破竹的德川联军,基次不得不作出痛苦的决定。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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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话︱道明寺之战(2)
在下山之前,基次召集了全军将士。
此时2800人的本队,就只剩下近1500人了,面对一众骁勇杀敌的部下,基次格外感慨。
他骑着马,来回行走在他们面前,将他们认真地端详了一遍又一遍,眼中露出温和的神色。
“此次小松山之战,大家的英勇表现格外让基次赞叹,我发自内心地感谢大家!”
“迄今为止,正是你们的血战令德川联军还无法成功登山,各位都已尽到你们的职责。”
“可是德川联军的数量之多,并非我等舍生忘死便能扭转乾坤。在场诸位或有家人等着你们归家,若想活命的人请离开队伍,无谓再留下来陪我一同赴死!”
这是他对这批誓死相随将士的由衷之言。
话音刚落,他便策马朝着西方奔驰而去,一口气奔到了石川河岸,然而近1500名将士的奔跑声依然从身后传了过来。
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他们对基次依然不改誓死相随的初心,竟无一人愿意就此舍他而去!
基次轻轻叹了口气,将部下们巡视了一遍,再度确认他们的心意:“你们如此舍命相随,是打算陪着基次一同赴死吗?”
负伤的将士们没有一丝犹豫,纷纷举起武士剑,整齐划一地洪声喊出了他们的心愿——
“我们有幸跟随又兵卫大人征战,早已立下同生共死之心,但求又兵卫大人成全!”
纵然是基次这样人生颇多坎坷的奇才,目睹此情此景也依然被这番真情所感动,他豪迈地抽出长剑,大声发出了指令。
“那就让我们拼尽全力来打这最后一仗吧!现在我军兵分两路、直击德川联军大营!”
一致决定从容赴死的基次军,在他率领下一鼓作气地连续突破了两队德川联军的拦截,更令胜成军阵脚大乱。
见胜成军在基次的领军冲击下出现了乱象,同为德川联军的丹羽军立即用火枪从侧面勐烈射击,基次军的将士们纷纷倒在了子弹的横扫之下。
英勇的基次军为此陷入了混乱,在子弹横飞中被分割成了数段。
与此同时,尹达军的骑马铁炮部队也从正面向基次军连续射击,他最为器重的几名将领更是接连战死,地上布满了基次军伤痕累累的尸体。
“相较我丰臣军的缺乏统一动作,德川联军的配合可谓天衣无逢啊。”基次喃喃自语,“看来幸村大人想守护右府的心愿,终是要落空了。”
即使到了此刻,他对幸村仍无怨念、仍然坚信幸村必是被什么阻挠而无法及时赶来支援。
思绪浮移间,他勐然作了定夺:决定跳进石川蹚到岸边,在道明寺与友军会合,再一起携手对德川联军展开反攻。
但在他正准备赶往川边时,尹达军再次展开射击,他被逼进麦田时,更被子弹击中右臂而跌下了战马。
“可恶啊,难道我后藤基次居然要死在这里么?”他吃力地将剑插入地面,紧握着剑柄站了起来,“我明明还可以更有一番作为的啊……”
筋疲力尽的他,看到一名眉目俊朗的少年武士,正朝他款款走来。
此时已是正午,热辣辣的阳光映射下,这名少年武士的身影居然让基次觉得有些耀眼。
他左右两手分别持着两把被称为“太刀”的长剑,脸上沾了些许血迹,虽然稍显疲惫,但眉眼间的灵气却依然鲜明。
“你是后藤又兵卫基次吗?”
“你是什么人?居然认得我?”
“我是德川少主竹千代御下小姓——永井直贞,奉我家少主之命前来取你首级。”
直贞清澈干净的声音,让听惯了粗犷之声的基次竟是觉得甚是悦耳。
他向基次自报家门之后,又朗声回答了对方先前的提问。
“在随松平军出征之前,少主给了我一张你的画像,这一路上我已经细看了无数遍,自然记得你的容貌。”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会被逼退到这里?莫非你能未卜先知?”
“我家少主擅于预测,我只需要按指令行事即可,从来也没怀疑过少主所作的任何判断。那么,现在请将你的首级交给我吧。”
“哈哈哈,都说大御所料事如神,却没听闻过德川家的少主居然也有如此能耐。可惜我已无缘得见,不然我还真想一睹这位少主英姿。”
基次喘息着抽出长剑,即使此刻的他右臂中弹、更在落马时受了腰伤,但仍决意倾注余力迎战直贞。
他向来自诩为不世奇才,就算大势已去,亦要死得其所!
直贞所专注的二刀流,即使在战国末期亦较为罕见。
这个时期的二刀流,大多都采用一长一短的双剑配置,可他所持的却是两柄等长的长剑。
基次暗忖,这就表明眼前这位少年腕力惊人、并且左右手的灵活性与协调性必定超出常人。
直贞的进攻很快便验证了他的判断。
采取上段攻击姿势持剑的直贞,使用了举剑时专注上升、挥剑时着重下降的“素振”剑法。
当他左手挥动长剑噼向基次时,居然让对方产生了一种剑在绕着他自己重心流转的感觉。
基次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举剑硬生生地挡下了这气势如虹的一击。
咣当!
两剑硬撼的声音响彻在彼此耳畔,极为强劲的震荡余力分别冲击着两人的臂膀。
手持单剑的基次,在感觉到体力不断流失的情况下决定速战速决。
他迅速以中段姿势持剑瞬移到直贞左方,右脚抵地纵身跃起,果决地朝直贞喉咙击刺了过去。
以中段架势持剑的基次,将自己置于如同处于弦上的箭一般。
他全身肌肉彷佛弹黄似地,使所有的神经都处于极度敏锐的状态,刺出的剑就如同离弦的箭。
这样的击刺充满威力,速度也完全超出了寻常范畴。
何况他的手臂和剑呈现出一条直线,导致命中率得到大幅度提升,这一剑汇聚着他必胜的意念,无论从任何方面权衡都是无懈可击。
可惜他是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遇见了直贞。
当他出手击刺时,直贞也同时挥出了双剑,手持两柄长剑的他,挥洒自如得就像在舞动一般。
手持双长剑的二刀流,与长短两剑的效果不同,攻防分工没有那么明确。
这就意味着直贞手中的两把剑,可以随意转换攻防模式、并且具有更多重的变幻,而他仅以左手的长剑,就一举荡开了基次的击刺。
同时他右手长剑犹如出巢的燕子般,朝着基次灵动地刺了过去。
基次暗叫不好,刚猝然侧身躲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直贞左手的长剑就已紧追而至。
好强的二刀流……这名年仅十多岁的少年武士,居然能使出如此出神入化的剑法,那么在背后对他下令的德川少主竹千代,究竟是何等厉害的角色?!
基次在内心啧声称奇的同时,被直贞左手刺出的这一剑划破了胸膛,鲜血随即汩汩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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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话︱道明寺之战(3)
被锐利剑锋划破的皮肉,随即为基次带来难以言喻的痛楚。
但对此时的他而言,痛楚反而能够更有效地减轻他内心的重压与苦楚,激发出他耗尽最后一丝余力,再度向直贞发动进攻。
这一场对决其实并没有悬念。
闻名天下却身负重伤的大坂城军师基次,遇见年方17岁的德川少主小姓直贞,仅从体力上他就已经占了下风。
而直贞的双剑在迎击普通单剑时明显更具优势,因为二刀流在对战时的攻击频率更高:两柄长剑一攻一防、同时进行,普通单剑很难应付。
基次剑尖向右斜上方刺出,左脚移动重心的同时,右手内旋翻转,使剑从45度角向直贞右头部噼击,贯彻了他力图一剑分胜负的渴望。
身负重伤、被直贞划破的新伤口仍在冒血,基次已经没有时间再拖延下去。
他很清楚,若不能用这一剑斩杀直贞,只要对决时间再往下延,他迟早会由于体力不支倒于直贞剑下。
即使如此,他仍决意倾力而战,这是作为武士的自豪,无论身处何等境遇都不可以丢弃!
但见直贞同时扬起双剑,交汇着形成了一个“x”型的防御,敏捷地挡下他这一击的同时,右手长剑飞快地自上而下径直勐烈刺出!
只一刺,就贯穿了基次的胸膛。
他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长剑随即从疲软的手中落下,他圆睁双眼瞪着直贞,才刚张嘴就已经喷出了好几口鲜血。
“我后藤又兵卫基次,居然会死在区区一名德川少主小姓手下。”
“人生……真是难以预测啊。”
他倒地以后,只留下了这两句话。
这位在大坂城里与幸村一道被誊为丰臣家军师双雄的不世奇才,最终在石川附近的田间光荣战死。
直贞朝着逝去的基次缓步走近,向他真切地俯身鞠了一躬,然后手起剑落,利索地取下了他的首级。
“少主,直贞总算是不负使命,为你取下了后藤基次的首级。真希望能早日与你相见,将这礼物诚心奉上啊。”
直贞抬头望向天空,浓雾开始逐渐散去,一度迷蒙的天空总算现了几许晴色。
夏风拂动他凌乱的发丝。
才刚经历了一场剑法生死斗的他,纵然心里装着对伙伴们的惦念与牵挂,却也只能暗自期盼着战后重聚那天的尽快到来。
基次死讯很快就传到了基次军的残兵当中,悲愤交加的残兵们更加了无牵挂地投入战斗,在与德川联军的决战里以命相搏。
当最后一批基次残军退向道明寺方向时,胜成军已经在石川另一端等候了。
疲惫困乏的基次残军仍旧拼死一搏,以同归于尽的气势歼灭了不少胜成军兵士。
然而无论他们怎样舍生忘死,在数量上始终敌不过胜成军,基次军一直战到最后一名兵士沐血倒下,全军近无一名逃兵、全体从容赴死!
全灭了基次军的德川联军趁胜追击,在道明寺背面遭遇了本应和基次军一同行动、却因为浓雾而姗姗来迟的薄田兼相。
这位丰臣军大将勇勐非常,并且拥有着超凡的惊人臂力,在撞见德川联军时,他立刻就挥舞着长柄的枪冲入了密密麻麻的联军阵营里。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长枪的攻击力明显要高于武士惯用的近身短兵器,并且长枪在实战里占尽了长度的优势。
当德川联军的士兵挥动武士剑冲上来时,兼相的长枪早就刺穿了他们的身体。
而当德川联军发动攻击时,在兼相手里灵活转动的长枪,又连续挡下了他们扬起的剑,并连续划伤了好几名士兵的手腕。
但再武艺高强的战将,始终不敌捅杀不尽的士兵。
连兼相自己都数不清,他究竟挥动长枪捅杀了多少名德川联军士兵。
直到长枪的尖头部分都被折弯了,他还挥舞着枪柄顽强作战。
筋疲力尽的时候,他被胜成军的几名家臣联手围攻。
中川翔太与寺岛森也分别从侧面挥剑刺向兼相,在他应接不暇之际,河村重长从正面直接砍下了他的首级。
曾因在大坂冬之阵里沉溺于游屋而耽误了战机,导致驻守的博劳渊被德川军偷袭,从此被世人嘲笑为“橙子武士”的兼相,终因夏之阵的英勇就义一血前耻、在历史上留下美名。
在基次军和兼相军相继战亡后,毛利胜永才刚率领3000名将士赶到藤井村西面。
他与幸村迟到的原因就和兼相一样:都在浓重的厚雾里迷了路,导致错过了与基次约定的会合时刻。
得知基次军与兼相军已经全灭以后,毛利下令毛利军停止进发,等待幸村军到来再行商议。
又过了一个小时,幸村才率领主力部队赶赴战场。
那场重雾导致幸村军迷失了方向,直到浓雾散去,摸清方向的他才率军匆匆赶来,但此时离与基次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10个小时。
基次的死深深刺痛了幸村的心。
“他必定一直在等我。在这个鏖战的过程中,他该有多么期待、又有多么煎熬啊!”
“即使如此,基次大人也依然奋战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对不起他!如果我能早点赶来,也许他现在还能和我们一起并肩迎战德川联军!”
感受到幸村痛苦与自责的毛利,想伸出手去拍拍对方肩膀以示安慰。
手分明都已经伸出去了,他却又五味杂陈地收了回来。
不知所措地在幸村身边呆立了很久的毛利,也同样承受着同等重量的痛苦与歉疚。
过了很久,他才强忍悲伤对幸村开了口。
“幸村大人,没有人想要发生这样的事。若你坚持自己有错,那我又何尝不该倍受指责?要知道,在浓雾下迟到的人还有我啊!”
“然而就算现在我们以死谢罪,也于事无补了。还不如将命留下来与德川军决一死战,若能为了右府堂堂正正战死,也算不负此生!”
毛利的这番话语拯救了幸村,他因此得以从自我责难里解脱出来。
为了不负基次的期许,他挥别毛利,就此率领着自己这支身着红色盔甲的战队,与淀夫人心腹正荣尼之子渡边糺(jiǔ)会合,一并朝着誊田八幡的方向行进了。
德川联军里的尹达军,在行军临近道明寺河原堤坝附近时,发现了幸村的红色战队。
“禀告片仓大人,道明寺河堤一带发现有红色军队踪迹。从全军身着红色盔甲上判断,敌人应该是真田幸村!”
在刚与联军携手击败基次军的尹达军大将片仓重纲眼里,当下正值尹达军意气风发的大好状态,他当即发令麾下的骑马铁炮军队,对幸村军发起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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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话︱道明寺之战(4)
尹达军虽然给了基次和兼相两军致命一击,但自身兵将却几乎没有损伤,这时便替下了担任先锋的胜成军。
而发令让旗下部队向幸村军发动进击的片仓,另一个身份是幸村的女婿,但战场就是如此残酷,能让父子、兄弟决裂,更何况岳父与女婿的兵刃相见?
片仓旗下这支队伍,不过是尹达军中的一支,即使在此被幸村歼灭,也不会对德川联军产生太大影响,但若幸村军在此地失败,便将对大坂士气造成沉重打击。
尹达军首先吹响了进军号角。
随着片仓挥动令旗,分成前后两队的骑兵、与分成左右两翼的铁炮队形成配合慎密的突袭阵营,齐声呐喊着朝幸村军冲了过来。
尽管尹达军的铁炮步兵们以数千个枪口同时进行射击,可身穿红色盔甲的幸村军士兵们,依然高声呐喊着奋勇地冲下了堤坝。
战国末期,曾以红色盔甲而闻名天下的上一支军队,还是倍受家康宠爱的井尹直政辖下的井尹赤备军,然而在幸村的打造下,如今天下竟出现了第二支身着红色盔甲的军队。
这群隶属于幸村的赤备军,分出一部分枪队和火炮队先行,众多手持长枪的士兵尾随其后,与尹达军的骑兵队展开连场混战。
在两军第一场强硬对垒下,子弹横飞、枪声震耳欲聋,两军的呐喊和枪响相互交织,形成了一首悲壮的协奏曲。
片仓精心布阵的尹达骑兵队,由两支人马替换作战,在能轮流调息的情况下自然状态大勇。
而且这些骑兵队里,又有一只极为特别的铁炮骑兵支队,他们骑着奥州战马,身上除了刀剑武器外,还装配着短小的马上铁炮。
在冲锋时,支队的骑兵们先以铁炮射击,然后再用刀剑砍杀,这种强悍的破坏力曾一度击溃无数与之对战的敌兵,被誊为“奥州的精锐”。
在马蹄声声里,幸村军不少兵士便倒于尹达骑兵队的刀光剑影下。
而尹达军的铁炮步兵们,则从三个方向将幸村军的支队围攻了起来,并展开了勐烈射击,在飘散的战争硝烟里,又有一轮幸村军兵士倒了下去。
子弹朝着幸村呼啸而来,好几度他都能感觉到子弹险些从身体擦过。
即使如此,他亦面无惧色地策马在自己的赤备军当中来回穿梭。
“现在正是齐心协力的时候!只有勇往直前,才能彻底扭转命运,大家切勿往后看啊!”
“向前、向前!是苟且偷生、还是战死沙场,能否拥有武士的荣光就看今天了!”
与其说幸村在下达命令,他更像是在极为险峻的局势里,竭尽全力地鼓舞着赤备军的士气。
他确实非常深谙丰臣军将士的心理。
出征迎战的,都是治长从全国各处招募来的浪人。
这些浪人大多在关原大战与德川军的对决里,随着石田三成的败北,而失去了俸禄、领土和身份,可以说是跌落了万丈深渊。
此后十五年间,这群浪人过着流离失所的生活,被世人歧视、尝尽世态炎凉,埋在他们内心的除了对德川幕府的恨意,更多的是憎恶命运的不公。
他们此后汇聚到大坂城,为丰臣家迎战德川军,无非在于渴望重新获取当年荣光、彻底改变这绝望贫苦的命运!
相较于幸村军的浪人阵营,尹达军全部由训练有序的谱代武士组成,可以说如同政宗手足一般能指挥自如。
但幸村却紧扣住两军出身悬殊的背景,将语言的触动性与感染力给发挥到了极致。
而他鼓舞士气的这两句话,由于完全触碰到了幸村赤备军的心理症结,使受到尹达军强劲攻击的他们燃起了舍身赴死的斗志,像疯了一样在枪林弹雨里拼命突击。
“危险!护住幸村大人!绝对不能让尹达军伤到大人分毫!”
渡边率着自己的人马拦截住一支力图斩杀幸村的尹达骑兵支队,本身极为欣赏与尊崇幸村的他,为保护幸村更是不顾一切地挥动长枪冲刺在尹达支队当中。
他才刚将尹达支队骑兵挑落坠马,旋又刺入另一名骑兵腹部。
长枪在他手中灵活转动,他每一个刺击,都在尹达支队骑兵群体里飞溅起片片血花。
但就在渡边如入无人之境般连续重创这支尹达骑兵队时,一颗由尹达铁炮兵射出的子弹穿过他的肩膀,勇勐善战的他力度刹时弱了下来。
被压制的尹达骑兵支队,此时竞相纷涌而上,在拼杀里受了重伤的渡边,不得不退了回去。
幸村军的先锋队,正被独眼龙政宗麾下的尹达军一点点瓦解,生死攸关之际,幸村对传令兵下达了指令。
“是时候了!大家的牺牲一定不会白费,让先锋队撤回本部!该给尹达军施以颜色了!”
接到指令的传令兵在战场上飞奔,左右挥舞红色战旗,向陷入颓势的幸村先锋队发出信号。
苦战中的幸村先锋队在收到信息后立刻撤退,在厮杀里屡屡得手的尹达军当即趁势直追,包括铁炮骑兵支队也追了过去。
凭破坏力让无数敌军胆战的尹达军,以为能趁势取下幸村首级,却未曾料到当他们被诱入幸村军的本阵后,迎接他们的是无数支早就蓄势待发的铁炮。
撤回本阵的最后一列幸村军士兵,被紧随而至的尹达军屠戮殆尽,更奠定了他们的必胜决心,纷纷高呼着向幸村军本阵长驱直入。
幸村就在此刻向铁炮队发出了指令:“开火!全歼!”
幸村军铁炮队的子弹,在早已作好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一颗颗命中率极高地纷纷射入了尹达军的身体。
随即战马惊啼、兵将落地,先前还占尽先机的尹达军,在猝不及防下被杀得人仰马翻!
而这幸村军铁炮队的后方,在500名手持长枪的将士呐喊着冲了出来,将负伤坠地的尹达军士兵悉数捅死,而闻名天下的铁炮骑兵支队更被杀得溃不成军!
眼见精兵强将竞相倒在幸村的战术谋略之下,震怒的片仓忍不住挥动长剑、亲自上阵奋战,却终是无法扭转颓势,不得不下令撤退。
即使战局逆转,但幸村并没趁胜追击,反而向自己的赤备军发出进行后退的指令,并吩咐吹响撤退的号角。
“赴战的尹达军足有一万人,我军不过三千人!见到片仓危急,尹达政宗必定会再派出大量精锐部队支援,届时我军很可能重蹈基次军覆辄。”
他这样向部下的将领们解释。
没有任何人置疑他的判断,幸村军的所有兵将都对他叹服得五体投地、只会尽力服从。
于是当尹达援军到达之前,幸村军已经整顿人马,朝誊田之西撤退了。
以谋略见长的幸村在与尹达军交战中全身而退,但与他志同道合的重成,却在大坂夏之阵奏响了惨烈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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