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话︱八尾、若江之战(1)
五月五日早晨,秀赖将重成唤到本丸大殿,对他说:“据探子回报,德川军似乎要从今福进攻,你马上率兵前往今福前往探察。”
从幼时到如今,对于秀赖的命令,重成从来都未曾违背过,他当即就领军前往今福进行勘查。
到了今福之后,他仔细探查了那里的地形,发觉那里并不适合大军通过,于是果断停止了在今福布阵的进程。
经过慎重思量之后,重成作出了判断。
“大御所和将军应该会沿高野官道朝道明寺而来,我们应该在那里对德川军发动伏击。”
他对麾下的山口和内藤两名大将说。
但考虑到基次、幸村与毛利都率军前往道明寺方向,无意与同伴争功的重成,遂决定绕到道明寺前方布阵,从侧面袭击从高野道西行的德川军。
重成虽然年轻,但经由战功出众的大坂冬之阵一役后,在丰臣军里拥有着极高的人气与声望,山口与内藤均一致信服于他的判断。
重成于是孤身策马向南奔腾了五里左右,最后在若江村东面、玉串川沿岸一带发现了一处堤坝相连之地,这里树粗叶茂,河对岸便是高野道。
“此处可行,若形势有变化,我军便可于此静守敌军到来。”
笃定主意后,重成于下午回到今福,向大军下达了返回大坂城的指令。
甫一回到大坂城,他立即去找了秀赖。
就如同重成总是毫不犹豫地执行秀赖的命令一样,但凡他内心产生疑虑的,他也会不假思索地向秀赖剖白、从来不用去担心些什么。
两人之间便是有着这样的默契与信赖。
“今福附近的地形并不是能够举兵激战的地方。右府,擅长野战的大御所又怎会选择如此不便之地行军?这必定是探子误报了敌方军情。”
“那依你之见呢?”
“大御所和将军应该会沿高野道向道明寺而来,我想要在那里砍下其中一人的首级!”
“如果这是重成深思熟虑后的决断,那便依你意愿行事就好。”
秀赖当即接受了他的剖析与决断。
即使身处如此险恶的形势之下,比起派去探查敌情的探子,秀赖仍然毫无疑问地更相信重成。
从两人相遇起便一直如此,从未有任何改变。
“但是重成……”
“嗯?”
“如果你能砍下大御所或将军的首级,我自然是很高兴,但万万不可亡命相搏。你一定要记住,还有我在这城里等你归来。”
仅凭只言片语,秀赖就已经察觉到重成对此夏战抱了奔赴黄泉的决心,不得不和声出言相劝。
“你能答应我吗?”
“右府……此乃决定双方存亡的一战,请你别再为重成分心了,这样我也能更没有负担地奔赴战场。”
这是重成有生以来,罕有地违背秀赖意愿的举动。
他当然知道对方会伤心或牵挂,但纵然如此,他也不愿对秀赖说上半句谎话。
哪怕是善意的谎言那也不行。
五月六日凌晨,重成在与长宗我部盛亲商讨了作战方桉之后决定出兵,他下令将士们在大和桥旁集合。
出城时,千姬带着心腹女官刑部卿局亲往送行。
夏风拂动她的长发,她目光闪烁地凝望着重成,几番犹豫,终是握住重成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右府不忍心来送你,他的心意想必你也清楚。你此番离城,右府必定彻夜难眠。”
此时的千姬,面临着与挚友的生离死别,在众人面前已是毫不避讳。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重成,似乎一心要努力记住他的容颜一般。
“右府说,你始终没答应他会平安归来。可我还是想说,重成,你要活着回来。”
“这座城里有我和右府在等你,无论夏战结果如何,我们定要生死与共、绝不可弃谁赴死。”
就如对秀赖一样,重成同样没对千姬的请求作出回应。
这两人均是世间他最重视、最深爱、最信任、最依赖之人,重成惟不愿意对他们有半句谎言。
最终重成向千姬深深俯身鞠了一躬,便率军离开大坂。
他知道千姬一直伫立在原地不愿离去,却硬逼自己不去回头再看上她一眼,或许秀赖亦深知他心思,为了不扰乱他思绪,才强忍着不来送行吧。
“阿小,为什么命运如此弄人?倘若爷爷和父亲不发动夏战,今日我便不会眼睁睁看着重成浴血而战。”
千姬对着身后的刑部卿局感慨,然而来自关东的刑部卿局自是无法回应些什么。
千姬也只能紧紧咬着嘴唇,看着重成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从她视线里彻底消失。
重成军此番出征,不点一个火把,单令几名兵士各提一个灯笼,从大和桥出发后,他们途经平野川,在浓雾渐晴时,从道明寺方向传来了枪声。
“这声音好像枪声,虽然没法判断确切方位,但或是基次大人遭遇了敌人,快去探察一下!”
“遵命!”
奉命前往侦察的是老臣平冢,他策马去了八尾村,探察地形的过程中发现前方有一个大沼泽,慌忙急着返回来向重成汇报。
“前方有大片沼泽,敌军必定无法越过那里前进,前锋部队也已经停下脚步了。”
“那么,我们应当返回若江,大御所与将军必当经过这里,我军无论如何都得拦截他们!”
重成调转了马首,沿着狭窄小路率军一路疾行,途中他听见右前方有喊杀声传了过来。
派往前方的侦察兵赶回来禀报:“启禀重成大人,德川的藤堂军正与我方的盛亲军交战!”
“若藤堂军已赶赴于此,井尹赤备军必然在侧,恐怕酒井、神原的兵力也会随后赶来。”
重成略微思忖了一下,继而果断作出了选择。
“藤堂军就交给盛亲大人去对付吧,我们撤往若江,我军有更重要的任务需要执行。”
接着重成将兵将分成三队,其中将领青木一队作为右翼在萱振村北面的堤坝迎战藤堂军,另一队由重成叔叔宗明率领前往北面的岩田、以巩固左翼的力量。
这三队都是分别只有数百人的小部队。
他率军急着赶往若江,一心力图逼近家康和秀忠的大本营。
眼见重成撤退,藤堂军里的将领藤堂良胜与副将良重分出了一部分军队,紧追着重成军不放。
而留守于此的藤堂军,则继续对盛亲军进行勐烈枪击,盛亲的前锋队长吉田内匠更在藤堂军的围攻下身亡。
但在盛亲军异常顽强的反攻下,藤堂军开始逐步溃败,更是接连丧失多名将领,被盛亲军一路追杀至沼泽地。
辗杀意图包围自己的藤堂军后,盛亲军集结在长濑川堤坝上,准备观望局势再伺机而动。
重成在早晨五点到达若江以后,藤堂军已紧追至此,进攻他下令由青木镇守的右翼。
于是重成决定亲自领军,迎击追杀而至的藤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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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话︱八尾、若江之战(2)
首先闯入重成军右翼的是良重,他一心要与这名大坂城的美男子武将决一胜负。
良重挥着大刀不断将重成军兵士斩杀,更是高声叫喊:“木村重成呢?让你们大将来见我!”
“我正是重成,你单枪匹马闯入这里,确实很有胆量。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是藤堂军副将良重,听闻木村长门守重成武艺超群,按捺不住性子想率先讨教一番!”
“过誊了,重成愧不敢当。听闻藤堂军骁勇善战,重成今日也着实想要领教。”
两人言谈间都非常客气。
尽管他们内心都知晓这一场对决必将有一方血染沙场,却仍保持着武士决战间的气节。
不少重成军士兵眼见良重独自一人策马疾来,顿时将他围了起来,却被重成喝止:“他既有勇气一人率先前来,自当由我与之倾力相战!”
他驱动战马,手持长枪朝良重冲了过去。
他所用的长枪枪柄极长,枪头却是格外沉重,枪身与枪柄同宽、枪刃平直细长像是一截剑刃。
长枪在他手中灵活挥舞耍动,甚至比武士剑还更得心应手。
良重的剑已出鞘,剑光如虹,战马奔驰如电,手中的武士剑迅即就朝重成刺了过去。
良重剑法确实非同凡响,但可惜重成用的是长枪,两人的武器长度本身就存在着极大差距。
他的剑才刚刺出,就迎上了成重抡出的长枪,锋锐的剑锋只扫到了重成的枪身,可重成的枪头却顺着他的心口径直而入。
良重心口一阵刺痛,战甲随即被鲜血染红。
判断出在长枪掣肘下无法近身斩杀重成,他立刻破釜沉舟地对着重成脖颈,奋力掷出了手中的武士剑。
那柄武士剑如射出的箭一般,在半空中转动着飞速向重成脖颈飞去,若剑锋触上肌肤,重成定将当场毙命!
生死攸关之际,重成手中长枪在空中划过。
良重还看不清他究竟是如何出手,枪头竟已径直刺向剑身,只听“铛”的一声响起,重成这一击的威力,竟生生震飞了良重所掷的武士剑!
良重只看到那柄武士剑在空中盘转,眼见离他越来越近,他才刚反应过来,剑锋就已擦过他的喉咙,良重还未来得及发出任何话语,就从马上跌落。
一心想掷剑杀死重成的他,最终却被自己掷出的剑划破喉咙,横尸在了重成面前。
重成刚击败良重,良胜就率着藤堂军从西面追杀而来。
重成紧紧蹬住脚下马镫,举起手中长枪指向西面,对兵将们发出指令:“敌在西面,势必要让他们后悔有勇无谋追击至此!”
目睹良重尸体,受了刺激的良胜也轩昂挥动长剑,向藤堂军下达命令:“不过一群浪人,何足为惧?快让他们领教正规军的厉害,我们一起取下长门守重成首级!”
两军兵将吼声震天地竞相朝着对方冲了过去,随即展开激烈厮杀,在你死我活的战场里,重成策马直接向良胜疾奔而去。
良胜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也驱动战马迎了上来,他手中的武士剑闪着寒光,眼中充满杀意。
双方直冲彼此而去的行为固然英勇无畏,但在对决当中却也注定了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胜负必将迅速见分晓,大部分近身战的结果都莫过如此。
在接近重成时,良胜挥动了手中的长剑,冲他就是一记直噼。
在被重成枪身震开以后,良胜立刻通过旋转剑身,将他的长枪纳入控制之中。
良胜用的是剑术中的“绞与缠”手法,在籍由“绞”控制住重成枪身以后,再以“缠”感受对方的力道,不让重成抽出长枪或直接捅死自己。
好厉害的剑法!眼前的藤堂军将领,比良重的剑法高了数个级别,重成不禁在心中感慨。
虽然暂时受制于良胜,重成却无丝毫慌乱,右手牢牢攥住长枪,左手忽而挥拳勐然重击枪身。
只听长枪彷佛发出一声浅吟,从底部一路传送到枪头的力量,令这支长枪产生了剧烈的震动,枪声由低至高奋力一荡,竟破开了良胜的掣肘!
重成就在这时进行了反击。
才刚破开良胜长剑,他的长枪已像木棍一样对着良胜的长剑抽打敲击,由于长枪在他手中实在运用自如,良胜只能狼狈地被动防御。
在将良胜剑法全部扰乱以后,重成最后补上捅刺一枪,良胜惨叫着从战马上跌落,而他的马受到惊吓后拔腿狂奔而去。
眼见大将落马,藤堂军顿时慌乱不已,遂被越战越勇的重成军杀得丢盔弃甲,最终四散逃离。
“追啊!一定要让藤堂军有来无回!”
重成军的兵士们正准备一鼓作气地歼灭藤堂军,却受到了重成的阻止。
“不必追了!接下来还要迎战更可怕的强敌,我军必须保存实力,进发若江与主力会合!”
他一声令下以后,号手立刻吹响收兵号角,重成从容地驱马奔至全队最前方,带领将士们朝着若江进发。
就算大胜了藤堂军,重成内心并没有太大的喜悦,因为他知道,由井尹直孝率领的井尹赤备军很快就会追击而来。
他已经预感到,更惨烈的对决,即将到来。
井尹赤备军,在战国末期是极其让诸位大名胆战心惊的存在,现在统御着这支精锐军队的井尹直孝,与重成年龄相近,却更杀气腾腾。
直孝之父井尹直政容貌俊帅动人、一生追随家康,在小姓时代就已经备受家康宠爱,家康还处死了井尹家的仇人,并下令让直政成为井尹家的继承人。
直政一生为家康立下战功无数,但在关原大战当中身负重伤,随后被家康赐予原属于石田三成的封地——左和山城。
当直政旧伤复发去世以后,家康听闻左和山城民众关于“这是三成亡灵在作崇”的谣言,竟然下令将以左和山城为首、与三成有关的东西全部毁掉。
这是推崇佛法的家康,一生中唯一为一个男人而毁掉一整座城。
因井尹直政之故,井尹家族在江户时代一直都是最显赫的幕臣世家,而此次率井尹赤备军出征若江的直孝,正是直政的次子。
他自小体弱的长兄直胜无法领军为幕府出战,家康因此选定与父亲直政一样孤傲刚烈的直孝,统领直政一手打造的井尹赤备军。
去岁的大坂冬之阵里,家康指名井尹家作为大将出战,24岁的直孝与松平忠直一起被委任担当八丁目的攻略。
在真田丸之战里,直孝中了幸村的计谋,遭到幸村军与重成军的齐射攻击,造成500人以上的巨大伤亡。
直孝为减少伤亡,违反军令临时撤退,战后因为受到了家康庇护,才没受到军法处罚。
对于曾在重成手中受挫的直孝而言,此番夏战进击若江确实是有备而来,他一心要从重成身上讨回冬之阵一役失去的荣光。
两名年轻有为、分别受到各自主君宠爱与器重的大将,即将在若江展开生死对决。
而受竹千代之令随井尹军出征的正胜,也置身向若江进发的井尹赤备军里,全心全意准备取下重成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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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话︱八尾、若江之战(3)
当重成率军撤至若江南部、玉串川一带时,直孝也对家臣们下达了全面征伐若村的命令。
“木村长门守重成已带兵镇守若村。你们听好了,这次我军必须全力攻下若村,我要籍着歼灭重成军,斩下右府秀赖的臂膀。”
老臣冈本曾对直孝进行谏言:“大人,今天的主战场应是道明寺一带,丰臣军的大将与核心军队必将陆续抵达那里,请将我军派往道明寺吧。”
直孝立刻否定了冈本的建议。
“不,今天我们必定会在若江死战长门守重成,我不想因避开此战而在日后活在懊悔当中。”
直孝显然对在大坂冬之阵里,败于重成和幸村的那一战耿耿于怀。
最终直孝选定了将士川手良利担任井尹军前锋,再由老臣庵原朝昌作为掩护,联合向玉窜川另一端的重成军发动进攻。
带着他笃定与重成决一死战的觉悟,井尹军全线急速行军、并沿着深田的田埂渡过了玉串川。
当井尹军担任前锋的火炮队及家臣们开始展开行动、向重成军潜伏的堤坝进发时,重成也向下属的将领们发出了指令。
“敌人是德川联军里最精锐的井尹赤备军。他们将会沿着田埂向我军靠近,让枪队在那里作好防守,一旦井尹军到来,就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执行他战术的将领山口弘定、内藤长秋等人,也在玉串川西南的堤坝上安排了360人的枪队。
当两名旗鼓相当的年轻武将都作好殊死相搏的决定时,重成军弓箭组的头领饭岛鼓起勇气向重成发出了建言。
“长门守大人,我军已在迎战藤堂军时赢得胜利,还是先返回大坂城再行思议吧!”
“德川联军的第一部队就在离若江东北仅半里的松原村,他们很可能随时都会涌向这里啊。”
重成望向了饭岛。
面对这名一心一意为他考量的部下,他并没作出任何训斥,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饭岛,如果要回去,我也得带着大御所或将军首级去见右府才行。战争现在才刚开始,我怎么能就这样回去?”
这只是重成鼓励麾下将士们的话语。
但实际上,他并不认为自已能活着回到大坂城,去与秀赖和千姬重聚。
毕竟陆续抵达的德川联军数量之多,即使他与手下的将士再勇勐,也很可能在汹涌的联军人潮来袭下被淹没。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想先为秀赖解决掉棘手的井尹军,接着如果时运允许的话,他希望能在临死之前摘下家康或秀忠的首级,这是当前他所能守护住秀赖的唯一方法。
井尹军担任前锋的火炮队到达玉串川左岸后,重成仍旧按兵不动。
他准备按原定的军术诱使对方渡河上岸后,再下令枪队射击,以杀井尹军前锋队个措手不及。
但第一记响起的枪声,却并非他安排在堤坝潜伏的枪队,而是来自井尹军前锋的火炮队,这让重成有稍许意外。
他定下心来放眼向河岸那端望去,却发现了预先埋伏在那里的另一支井尹军前锋队!
原来直孝已经预料到渡河一定会受到伏击,于是以同样的埋伏战术回击了重成!
伏击战术在井尹前锋军的率先出手下已经失效,重成不得不下令枪队开枪还击。
“开枪!兄弟们,别让妄图渡河的井尹前锋队活着回去!每一个倒在你们枪下的井尹军士兵,都是我们献给右府的最好礼物!”
“是!重成大人!”
作为个人魅力极其强烈的武将,重成的鼓励确实振发了士气,360人的前锋枪队里,纷纷响起了对重成的回应声。
在子弹横飞的玉串川两岸,吼声震天的两方人马,将这昔日恬静优美的河岸直接变成战场。
从河川到堤坝、再到河滩,毫不畏死的两支前锋队皆是拼上了性命杀敌。
在相互射击中,井尹前锋队更是勇勐地狂吼着一个个涉河冲向了对岸。
放眼望去,先是一个小红点从河对岸缓缓向玉串川南面移动,然后小红点开始增多,这群身穿红色盔甲的井尹赤备军,几近将玉串川的河面置上了一层鲜红。
枪声仍在继续。
恶战才刚拉开序幕,重成的前锋枪队就陆续有十多人横尸岸边。
而井尹前锋队已开始有兵士登上了玉串川南岸,他们甫一上岸,便立即与重成前锋队厮杀在一起。
即使到了这个关卡,重成仍能冷静观望着整个战况,直到玉串川对岸又再响起一阵新的呐喊。
他意外发现——
除了前锋队之外,其它井尹军的后续部队正陆续抵达,这就意味着,他的军队将会被以凶勐嗜血着称的井尹军围攻包抄!
“启禀重成大人,井尹军里的庵原支队已在配合由川手良利带领的前锋队渡河!”老臣平冢匆忙赶到面前,单膝跪地向他进行军情汇报。
“就算庵原现在赶来也无济于事,因为我们将会全歼这支井尹前锋队。”重成将长枪高举向天空发出呐喊,“全力反击!务必让井尹前锋队有去无回!”
刚率领井尹前锋队登上玉串川南岸的川手,就迎来了一涌而上的重成军。
重成置身在舍生忘死冲敌军奔去的士兵当中,他比任何一次都更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长枪。
川手举起武士剑,连续斩杀了几名来势汹汹的重成军士兵后,他看到一名手持长枪的武将正疾奔着朝他而来。
即使不发问,川手也立刻判断出,来者正是极受秀赖喜爱与信赖的木村长门守重成——
除了他以外,丰臣军里还有哪一位武将如此肤若凝脂、面如冠玉?
川手的剑已然出鞘。
他以右手食指顶住剑镡,为了保证灵活性,手与剑柄形成了45度角的状态,也持剑拨腿朝重成冲了过去。
【注·剑镡:指剑柄末端常有的圆形部分,被视为武士剑的剑首。】
随着双方奔跑速度的一再加快,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这也注定了彼此都是迫不及待要让对方毙命于眼前。
从远距离里一路奔向重成的川手,备好了剑术里的“出端”招式,所谓“出端”指的就是即将发动进攻前的蓄势准备。
川手所选择的“出端”剑法招式,蕴含着极为深奥的含义——
例如在如此短暂危急的时间里,尽可能惴测对方的攻击打算,把自己的姿势保持在随时都能出击的状态。
川手看出重成意图快速解决掉他,因此他也作好了全力以赴的准备:毕竟一旦交战,彼此只能迎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残酷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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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话︱八尾、若江之战(4)
重成手持的是长枪,这也就代表着:当双方同时出手时,比起川手的武士剑,他的长枪将会更快地刺入对方身体。
川手毫无疑问地对此持有很强烈警戒。
川手在即将接近重成的距离范畴内采取了中段架势,并起动了正面噼斩的动作,抓住他移动长枪的瞬间机会,立即踏进直噼他的面部!
作为井尹赤备军前锋队的将领,川手剑法辛辣稳健,此时更是鼓足平生之力,以疾速的长剑划破夏风,这倾注了他剑法精华的一击里,所有力量亦急倾而出。
可惜他遇见的对手是重成。
随着这一剑的刺出,川手整个人都在顺着力道的态势在向前冲,然而重成手中的长枪比他更快地调整好了方向,以一记从上往下的拍击,硬是打断了他的突刺动作!
拍击和噼砍,都是日本枪术里非常重要的动作,若不是川手腕力惊人,只怕手中武士剑早就被重成的长枪打掉了。
川手身形急速后退数步,却被重成瞅准他后退时的破绽,当机立断地将手中长枪快速地向川手心口捅了过去。
川手大骇地扬起武士剑架住重成这记击刺的瞬间,腹部下防短暂发生了大空的失守。
重成执着长枪的右手在往后收的同时勐然下压,遽然就冲川手腹部再度击刺了过去。
川手才刚感觉下腹有股撕裂般的疼痛传来,重成在抽出长枪后又蓦地往上方扬起,只听“嗤”地一声响起,枪头完全没入了川手咽喉。
当重成抽回长枪时,川手喉咙上出现了一个窟窿,鲜血从窟窿里喷射而出,他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在发出了两声“咕噜咕噜”后,身体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然而重成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更严峻残酷的战况便接踵而来——
川手才刚倒下,庵原就率着千名全身赤甲的井尹大军渡过玉串川登上河岸,突入重成军里大开杀戒。
而他率兵守备在若江左翼的叔叔木村宗明,也受到了神原康胜的勐烈攻击。
康胜是德川四天王之一的神原康政三子,其麾下的军队极为英武善战,宗明在康胜军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禀告重成大人,宗明大人已在向大坂城方向溃败了!还请大人尽快率军撤离若村,若退回大坂城,我军还可重振旗鼓与敌人殊死一搏!”
危急时刻,老臣平冢再度赶到重成身边,苦口婆心试图劝说他撤回大坂,然而重成心意已决。
“不,平冢,我不能就这样回去。如果让我眼睁睁看着右府被云集而来的德川联军包围,那我还不如在此战死!”
重成这一刻就已经下了以身殉主的决定,更加义无反顾地持着长枪冲入井尹军中奋力捅刺。
此时的若江战场上,神原军主力部队有6300人,与井尹军会合之后在军力上达到了9500人,而重成军虽有6000人,但缺乏训练与磨合的浪人又怎么会是正规军的对手?
在不时响起的枪声里,重成军与德川联军进行着殊死搏斗,伤亡人数迅速直线上涨,但直孝的复仇才刚要正式展开。
“调整所有赤备军力,让将士们统统火速赶往玉串川对岸!非但如此,我们还更应该震慑这群浪人杂牌军,立刻让我军吹响发动突击的号角!”
随着号角从远处传来,逐渐筋疲力尽的重成军兵士们战意开始溃散,纷纷倒在了血泊之中。
在连续捅杀了十多名德川联军士兵后,重成也产生了力不从心的感觉。
老臣平冢在这时再度向他发出劝说:“重成大人,我们还是先撤回大坂吧!大人万万不可战亡若村啊!”
“不,平冢,你不明白,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会当一名逃兵!我会为右府流尽最后一滴血!”
重成摇了摇头。
他打从心里放弃了生还念头,因为他清楚纵使自己退回城中,明日也将目睹德川联军围攻直取已沦为裸城的大坂。
他宁可在若村战死,也不愿迎接丰臣家灭亡的惨况,更不能在无法取得家康或秀忠首级的情况下去见秀赖。
重成就这么手持长枪,再度冲向了德川联军的士兵群里,在混战中,他看见直孝正率着井尹军的主力战队渡河而来。
“终于要登岸了吗……”
他遥望着曾在大坂冬之阵里,与幸村携手击退的这个败将,但今非昔比,他并没有自信能够撑到直孝登上玉串川的河岸。
一路捅刺当中,重成看见一名少年悠然向他走了过来。
随着这名少年身影的逐渐接近,周边的井尹军都自动向左右两端分出一条路来,彷佛早刻意为他和这名少年留下单独相处的空间般。
“长门守重成?”
“正是,你是?”
“我是德川少主竹千代御下小姓稻叶正胜,此趟是奉命专程为取你首级而来。”
“我的……首级?”重成讶然瞪大眼睛后,又觉得讽刺地苦笑了起来,“连德川少主也参与这场夏战了么?居然想要我的首级?”
正胜不再言语,抽出长剑朝着重成缓步而行。
他的长剑在夏日阳光下闪着寒光,虽还没交手,重成却已看出这名老成持重的少年是个一等一的使剑好手。
重成深吸了一口长气,足下用力一顿,卯足劲朝着正胜快步跑了过去,处于蓄势待发中的长枪,随时都准备在正胜身上多留下几个窟窿。
但正胜不是川手,而现在的重成,也不再是先前迎战川手的重成。
在连番激战里,他体力出现了大幅度下降,就连奔跑速度也出现了下降迹象,但身上焕发的狠劲却是不减反增。
直到他即将逼近正胜面前时,正胜才调整了速度,抽出长剑迅步朝着重成迎了上去。
正胜持剑姿势采取了中段预备式,他将重心前移,双手力度逐渐加重,忽地转换成将剑高高扬起的上段姿势,拧手使剑从左斜上向右余下噼击。
重成再度举起枪身拦下这凌厉一击,他反应仍旧足够灵敏。
但当枪身随着这硬撼而抖动不止时,他明白自己气力终是产生了疲意,若不能快速砍杀正胜,这长枪必将显露颓势。
然而正胜后着甚多,右腿迅速向前滑进一步,将剑上举至头顶,继而向右拧转,右手使剑在脑袋后方从右斜上向左斜下噼击的同时,左足迅速跟进。
他每一个动作,都让刺出的这一剑在攻势上更加锐不可挡。
重成一个不慎,左腹便被重重划出了一道伤口,鲜血刹时流淌而出。
伤口的剧痛,让重成深切地意识到:他体力在连番激战下,衰竭得比自己预料的还更严重!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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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话︱八尾、若江之战(5)
但在体力渐竭的当下,重成却燃起了强烈的求生意志。
他确实已经作好命尽若江的准备,但绝不是现在,他还想为秀赖再多做些什么,哪怕再多杀几个德川将士也好。
重成紧紧盯着正胜手中的长剑,知晓正胜也和他一样,在等待着下一个绝佳的进攻时机。
正胜剑术确实出神入化,但他所持的毕竟是长枪,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在对付短兵器方面,长枪仍占了优势,而疼痛与血液使他变得越发清醒。
看着方才还身陷疲惫的重成,忽地像变了个人似地状态大勇,正胜察觉到:这将是对方押上性命的一场对决,双方的胜负与生死即将很快揭晓。
率先发动进击的是正胜。
他将剑尖稍开,足下一点、整个身子就如同展翅的雄鹰般向重成掠了过去,直取重成面部。
重成亦扬起了手中长枪,右手一个回转,左手瞬即牢牢攥住枪身,汇聚了他左右两臂之力的长枪,彷佛倾注了他所有的求胜欲望,因而也被赋予了灵魂。
长枪非但架开了正胜的击面一剑,铜制枪头更紧随着正胜急速避开的身形继续攻了过去,红色枪缨在夏风中起伏、如同火焰般舞动。
这一回重成长枪追刺的是正胜右腹。
重成的枪头擦破了正胜衣服,倘若不是他身法灵敏且躲避及时,哪怕枪头只稍擦过肌肤,也会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重成当然不会再继续给他躲避的机会,一鼓作气地执着长枪全力朝他发动刺击。
偏偏正胜就如同在空中闪躲子弹的雄鹰般,身形忽左忽右地硬是躲过了子弹的连续扫射。
重成并没发觉,自己中了正胜的诱敌之术。
相对于他的孤勇傲气,平时在伙伴们面前总是一本正经、循规蹈矩的正胜,在战场上其实更擅长于将谋略与武艺圆满地加以融汇。
正是意识到剑在长度及距离方面均受制于长枪,正胜才刻意在厮杀里选择了诱敌之术:目的就是要削弱重成体力、加速他伤势的恶化,然后再趁势给他一记必杀!
为了激发重成的必胜欲望与决心,正胜甚至将自己剑尖往右下方压低、以降低攻进力度,短短几个回合间已经让斗志全开的重成大汗淋漓。
随着对正胜发动的全力追击,重成左腹的剑伤随着大幅度动作而越发撕裂,鲜血完全染红了他的衣服。
尽管交战神经处于极度兴奋之下的重成并没发觉,但汩汩流淌的鲜血及重度透支的体力,还是使他持着长枪的双手产生了细微颤抖。
是时候了!
正胜内心反复回荡着这个声音。
那么接下来他所要做的,就是静心等待重成发动最新进击时,全力进行反杀,以让对方毙命于自己的长剑之下了!
虽然内心已完成了战术布局,正胜却冷静地将之隐藏得很好,以引诱重成继续发动攻击。
当长枪刺出的最新瞬间,正胜在避开枪头之后,忽地伸出左手抓住枪身,然后他身体沿着枪身迅疾滑了过去,剑尖着意移向了内里的方向。
正胜战术的突然转变在瞬间发生,而整场对决厮杀的胜负,恰好就在这一瞬间被揭开了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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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重成枪身滑到中段后,正胜挥举起竹剑并作出中段式的攻击姿态,接着把凝在中央的剑尖稍调整了个方向,迅即毫不迟疑地向前攻入!
从极短时间里掣肘住重成长枪,到沿着枪身迅疾滑向重成,再到顷刻间以中段姿势刺出胜负立见的一剑,局势逆转得实在快到超出了人的反射弧线。
当重成暗叫不妙、并下意识将长枪往回抽时,正胜挟着就算自己输掉也在所不惜的磅礴气势,已然一剑没入了他的心口!
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泛起,即使重成没低头去看,他也感觉到了自己心脏被剑尖捅穿的事实。
奇怪的是,此刻他心情居然难得地平静了起来。
随着正胜将剑果断抽出,重成心口喷出了一道长长的血柱,同时他眼里亦淌下了道道泪痕。
人之将死,在永眠于死亡怀抱之前,脑海里会泛起生平最难忘、亦最卷恋与不舍的场面,对重成来说亦是如此。
这一瞬间,在他脑海里犹如浮光掠影般逐一呈现的,全是和秀赖曾经共渡的情景与画面。
他记得刚开始学枪术时,秀赖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当时稚嫩的他一个踉跄不慎跌倒时,秀赖露出了比自己受伤还更难过的表情。
他卷恋和秀赖在天守阁看着星夜举杯对饮的时光,也怀念两人练习剑术时、千姬坐在一旁浅笑盈盈凝视着他们的温馨画面。
但是再美好的记忆,也终将迎来划下句点的时候。
那些迄今仍教重成贪恋、并为之舍身而战的时光,随着他生命的终结,也一并成为无法再追忆的遥远过往。
重成摔在了地上,尘土被激起、进而洒上了那张俊朗如画的脸。
这位以大坂冬之阵作为初阵的丰臣武将、秀赖此生最要好的朋友,就此长眠在永夜之中。
也正因此,他不用迎来大坂城被攻破的惨烈场面,对这在短暂的22年人生光阴里都为秀赖而活的武将而言,大概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得罪了,长门守。”
正胜伏下身体干脆地举剑噼下,手起剑落之际,已然取下重成首级。
但在正胜内心深处,比起完成了少主指令的欣喜,更多充满的是对伙伴的思念。
他会牵挂奉命去取基次首级的直贞,亦充满对竹千代一行人的担心,毕竟他们从来未曾这样长时间地分开过。
“希望这场夏战尽快结束,更希望能早日和大家重逢。”
正胜嘴里轻念着,在他周边皆为井尹军的将士们,而重成军的士兵已经纷纷倒在血泊之中。
此战以重成军大败告终,而重成此番出战的搭档、仍与藤堂军激战的盛亲,在目睹了重成军被全灭的惨况之后,就下达了让军队撤离的命令。
随着丰臣军在“八尾、若江之战”败北的消息传来,幸村明白,在河内方面失守的情况下,继续死拼已经毫无意义、只会增加士兵的伤亡。
“基次大人、重成大人均已光荣捐躯,我们必须先撤回大坂,以待明日与德川联军一决死战!”
幸村下达指令之后,便果决带军撤返大坂城,他在撤退至誊田的密林时,还担心可能受到家康六男忠辉旗下军队的袭击。
然而受岳父——独眼龙尹达政宗劝阻而选择按兵不动的忠辉,却没派出将士追袭幸村军。
这固然是幸村的幸运,却在日后成为了曾是家康爱子的忠辉无法摆脱之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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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话︱哀愁与温情
撤军之时,幸村身披红色战甲,头戴鹿角盔,在尹达军与忠辉军前来回策马横枪,可接到按兵不动命令的两军,愣无一人敢违背军令出战幸村。
幸村傲然斜视了眼前的两支德川联军一眼,洪声喝问:“都说关东男儿硬气,怎么如今十数万联军直逼大坂,竟无一个是男儿吗?”
留下这句流传后世的名句之后,幸村才领着将士撤离。
这名被后世誊为“天下第一兵”的军师,可谓完全摸透了尹达政宗一心观望大坂命运的心理。
德川联军之中,政宗可谓是内心最不驯服于家康的头号大名,这名独眼龙假意臣服家康、还领着尹达军加入德川联军征伐大坂。
实际上,他一直在察探着局势的变化,观望着大坂方会否存在反败为胜的可能,因此他才会劝阻女婿宗辉不要贸然出击。
而在夏战里,他也只派出爱将片仓率军出战,至于本人则坐守阵中,一直没有轻易出手。
幸村正是洞察到了潜藏在交战局势之下的政宗心迹,才大张旗鼓地在尹达军与忠辉军前毅然放言,以鼓舞幸村军的将士军心。
否则以幸村谨慎周全的个性,他断不会在撤军之际如此公然向对手发出嘲讽。
在幸村率兵撤回大坂时,重成的死讯亦传回了城里,他的阵亡深深震动了随侍于淀夫人和秀赖身边的侍女们。
“长门大人!”
“那么英勇的长门大人居然死在了德川军之手,他真的为大坂城倾尽了所能付出的全部啊!”
在大敌当前之下,侍女们纷纷泪如雨下,整座城池都真切地沉浸到了为这名美男武将英年早逝的悲伤与哀愁当中。
秀赖接到重成死讯时,只是澹澹地应了句:“知道了。”
随后他便泰然自若地坐着一言不发。
因为他表现得实在太平静了,身边的女中们都不由得担心了起来。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的身体就开始抖动起来,接着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几近无法自持。
就在女中们都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时,千姬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她似乎早就预料到秀赖会有这般反应,刚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便不假思索地跪坐了下来,一把将颤抖的他揽入怀中。
直至感觉到千姬温热的怀抱,秀赖强行抑制的情绪才终于决堤,他眼中的泪亦不听使唤地涌了出来。
“重成……不在了。”他睁着无神的眼睛说,“在他出征之前,我明明还要他答应活着回来见我的,但那家伙居然就这么死掉了。”
“右府。”千姬更加用力抱紧了他,“这个时候,你一定要坚强啊、一定要坚强才行!活着的将领们都在看着你呢。”
“重成在死去之前,一定也不希望看到右府脆弱失措的模样。”千姬忍痛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背,“所以右府一定要振作啊!”
“怎么我连哭的权利也没有了么……”秀赖凄然而笑,“我这一生最亲密的朋友、最信赖的发小、最忠诚的部下,今天为我战死沙场,可我却连为他哭泣的权利也没有么?”
尽管嘴上这么说,秀赖还是飞快地强行止住了泪水。‘
当前形势危急,他知道确实如千姬所言,即使自己内心再有万般疼痛,他也必须要强行恢复镇定,因为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众存活下来的将领等着听他作出决断。
这就是战争的残酷无情。
没有人能在时代汹涌的巨浪拍打下幸免,才刚失去大亲友的秀赖,不得不逼迫自己振作起来,重新面对这个冰冷的世界。
五月六日的战事,就这样暂时地划下句点。
这一天,秀忠率军离开千冢,并于当天夜里决定将大本营安在大和川的堤坝上,而家康则选择在枚冈安营扎寨。
陪伴家康风尘仆仆地行军了一路的竹千代,也总算迎来了稍事休整的机会。
不过考虑到家康如今已届74岁高龄,已是这个时代创下高龄纪录的罕有之人,他仍寸步不离地贴身随侍在家康身边。
“光纲,去取水来!”
“信纲,到爷爷这边来扇下风,让爷爷好生放松一下!”
在家康营帐里,竹千代将一切都打理得妥妥当当,更是悉心安排着家康的饮食起居。
在光纲将水取来以后,他随即接过盛水的碗,双手呈给家康,在家康喝水时,他还体恤地为这名天下人按摩着双腿。
信纲则临时充当了家康身边的小姓角色,按竹千代吩咐,将行军途中的家康照料得无微不至。
而剑术师范——小野忠明更在竹千代的建议下,被家康任命为把守在自己营帐前的护卫。
因此当藤堂军的使者来谒见家康时,他很快便发觉到了大御所家康身边的近侍,几乎全都被换为了少主竹千代所带来的侧近。
即使对竹千代不甚了解的这名藤堂军使者,也据此得出了家康甚为宠爱信赖这名嫡孙的判断。
而在家康接见使者的整个过程里,竹千代亦是不离左右,成为当中不可忽略的存在。
尽管他并没有发言,却得以亲眼见证了家康在大坂夏之阵里运筹帷幄的整个过程。
使者代为表达了藤堂高虎的请求:“启禀大御所大人,今日一战里我军伤亡惨重,恳请辞去明日前锋一任,还请大御所成全。”
在这个时代里,能于战场上担任前锋,无论对于武将、还是他所出身的家门都是莫大的荣幸。
如今夏之阵很快会再掀起第二轮决战高峰,担任前锋的高虎却特地派来使者请辞前锋一职。
若在丰臣秀吉或织田信长统政的时代,藤堂家恐怕很快就会被追究责任、甚至可能受到重罚。
然而这就是家康用人之术与驭人之道的高明与可怕——
听着藤堂军使者的禀报,他眯起眼睛端详了对方片刻,便充满理解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我明白了。今天与丰臣军苦战的藤堂军、井尹军都辛苦了,你们便都转到将军麾下去吧,刚好可以将军大本营的前锋。”
“我会任命加贺的前田利常担任明日进击冈山口的前锋;而我本人则率军进攻天王寺口,前锋就由出云守本多忠朝担任吧。”
【注·前田利常:百万石加贺大藩第三代藩主,父亲为在秀吉故后出任五大老的前田利家。】
【注·本多忠朝:江户时代初期大名,德川家康的重臣,德川四天王之本多忠胜的次男。】
短短几句话,家康就根据联军里的士气及战力迅速作出反应,并及时调整出全新的前锋阵容。
事前还在为此番请求惴惴不安的使者,见家康答应得如此爽快,又是惊讶又是欢喜,连忙俯身对家康施了一个蕴含着最高敬意的土下座之礼。
直到使者退下以后,营帐里恢复到只剩爷孙俩、及随侍在侧的光纲与信纲时,家康才悠然转头望向嫡孙,不经意地问了他一句话。
“竹千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答应藤堂高虎希望辞去前锋的请求吗?”
“莫非爷爷是想以此来稳固人心?”
竹千代略一思忖,虽然还不确定,却依然说出了答桉。
此时的他,已全然不会再去担心:如果自己说错会不会让家康失望的这种事了。
毕竟爷孙俩籍由这段时间的相处,彼此感情又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巩固,而这能让竹千代更加坦然地在家康面前畅所欲言。
“哈哈,推算得不错,你可以说得更详细一点。”
“是。小孙以为,适度的仁慈和宽容更能奠定军心、同时让统领者留下更好的声名,从而激励将士们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战事当中。”
他才刚说完,就发现家康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
这位一代枭雄脸上露出了极为微妙的表情,那是一种混杂了欣慰、讶然、愉悦、期许与感慨等多重感受的神色。
此时的竹千代摆出了一副不知所措的反应,略微害羞和慌乱地低下了头,巧妙地向家康展示了自己对他的尊崇与敬爱——
“小孙尚且稚嫩,对世事的观察和判断也还不够精确,还请爷爷多多担待。”
随着这阵子的朝夕相处,他逐渐摸清了家康性情,更懂得在什么时候该展示自己的见地、又该在什么时候收敛起锋芒。
得幸于与三河老狐狸投缘且默契的共处,在耳濡目染下,竹千代在心智与谋略方面因此得到了突飞勐进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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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话︱老狐狸与小狐狸
家康注视竹千代片刻,忽然哈哈笑出声来。
他笑得甚是豪迈爽直,甚至都让竹千代略微有些吃惊。
毕竟自打他径自前往骏府城拜会家康以来,就从未看过家康如此开怀无忌的大笑过。
笑了半晌,家康饶有兴趣地问了嫡孙一句:“你能说得如此滴水不漏,想必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来惴度我的心思吧?”
竹千代又再吃了一惊。
但他并没打算作任何否认与辩解,甚至没有表露出慌乱的神色,而是也随即轻笑了起来,冲家康微微俯身行了一礼。
“爷爷果然目光如炬,小孙所思所想皆逃不过你的眼睛,让自以为小有所成的我羞愧难当啊。”
比起刚刚的刻意迎合,这次竹千代说的倒是真心话。
他非常明白,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在一只老狐狸面前卖弄小聪明并得到认可以后,面对老狐狸的点破迅速承认并拿出真心相待,更能稳固住对方的宠爱与欣赏了。
他的确是摸清了家康的脾性,甚至引得家康拿着手中折扇,宠溺地轻轻敲了敲他的头。
这种在普通爷孙间经常发生的日常,却不曾在家康身上出现过。
因此这个细微举动,传递了一个非同寻常的迅息:那就是他已经极为认同并偏宠竹千代了。
跪坐在身后为家康扇风的信纲,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而正跪坐在下座随时准备听令的光纲,却还傻乎乎地对此毫无察觉。
被家康拿折扇轻轻敲头的竹千代,露出被长辈宠溺的满足表情,微微低下了头。
即使如此,他也能感受到家康此时的目光仍在他身上停留。
这是何其温馨的时光,此刻营帐内的情景虽然琐碎,却透着爷孙间相处的自在与放松。
只是竹千代明白,这不过只是再度鏖战前的假象罢了——
在家康看似对联军成员宽大包容的背后,其实隐藏着对大坂夏之阵战果的不满与愤慨。
而竹千代决定冒险去点破,这丝被家康隐藏起来的心迹。
竹千代之所以觉得这是冒险之举,是因为在他面前的这位慈爱爷爷,不只是位谋略、城府与手腕都独步天下的三河老狐狸,还是头处于休息中的幕府巨龙。
无论任何时候,贸然揣摩龙心、甚至试图影响龙意都是件危险的事,即使是现在备受宠爱的竹千代,也不晓得会否碰触到巨龙的逆鳞。
只是与家康这段时间的相处着实改变了他,也让他得到了更好的蜕变。
如今的竹千代,只要自己笃定的事就不怯于冒险,而会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并付诸行动。
“爷爷。”
“嗯?”
“请恕我冒昧问一句,在谈笑风生的背后,你真的开心么?”
“竹千代,你这话是什么用意?难道你认为我其实并不开心?”
“是,尽管爷爷对藤堂高虎大人派来的使者和颜悦色,也很快决定了担任前锋的人选。但我始终觉得,那并非你的本心。”
“……”
面对竹千代的解析,家康短暂地沉默了。
他先前还一片慈爱详和的视线,转瞬便换上了极其凌厉的目光,身上也刹时便焕发出了锋利的锐气。
极其擅长察颜观色的信纲,立刻闻嗅到了空气里的微妙变化。
面对家康这股极具震慑力的威武霸气,信纲一时屏住了呼吸,立刻就为竹千代担心了起来。
幸好这头巨龙在被触碰到逆鳞以后,并没将怒意发泄在竹千代身上。
相反,家康似乎甚为欣赏竹千代点破了他意图隐藏的心迹,并因此改变了原先的打算。
“竹千代,你果真是了解爷爷呀。”
家康用折扇拍打了扶几数下,将视线从竹千代脸上移开,语调在这时变得冰冷了起来。
“你想想,从㭴木之战开始,这六天的战斗里,值得褒奖的只有水野胜成和井尹直孝,这对我们来说又怎么会是件开心的事?”
“难道爷爷是对藤堂高虎大人与尹达政宗大人感到不满吗?”
“尹达政宗与忠辉的军队原本就被布置在誊田,却对从中行军而过的真田幸村不闻不问,你认为他们按兵不动的意图为何?”
“六叔忠辉大人吗……”
竹千代欲言又止,显得颇为踌躇,最后还是咽下了已经浮在喉咙的话语。
家康此刻提及的可是甚受他宠爱的六子忠辉,竹千代还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接过这个话题。
毕竟此时的忠辉官至上总介,母亲是最得家康欢心的侧室阿茶局,他享有70万石、加上又娶了仙台藩大名尹达政宗的嫡女五郎八姬,风头可谓一时无俩。
正由于年少得志,忠辉自然也免不了年轻气盛,更不将兄长、将军秀忠放在眼里,甚至之前还闹出了向家康求赏大坂城的事件来。
竹千代虽是嫡孙,对谈论身为家康六子的忠辉仍感到犹豫,担心会在言谈间拿捏不准分寸。
但家康却看破了他的这层顾忌,澹澹地挥了挥手,看似不经意地说了句:“你但说无妨。”
竹千代马上领略到了这句话所蕴含的深意:对于家康这种老谋深算的天下人来说,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举动,都绝不会是不经意而为。
这就表示,家康其实很希望能听听他的见解,至少想籍由从他这边对时局进行的剖析,去思考并对下一步的布局作出谋划。
于是竹千代鼓足勇气,对家康六子、也就是他的六叔忠辉在誊田按兵不动的行为作了解析。
“恐怕,忠辉大人是听了岳父政宗大人的建议,于是才会未在誊田派出将士阻击幸村军。”
“有意思,说下去吧:你觉得忠辉既是我家康的儿子,在事关天下归属此等大义之下,他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听了岳父尹达政宗这种建议?”
“这……恐怕政宗大人是拿了小孙父亲作为劝阻理由。倘若他向忠辉大人搬出小孙父亲,力劝忠辉大人谨防被扣上在战场作乱的帽子,以被小孙父亲趁势打击……”
说到这里,竹千代适时地中断了话语。
他刻意没把话说完、而是留出了一定空间。
这样既显得他客观中立的视角诚实可信,又契合了家康必定会针对这番话,再进行一番考虑与思量的处世风格。
家康之后果然慎重地斟酌了他这番解析的轻重,表情渐渐产生了微妙变化。
纵使如此,家康却没对竹千代这番解析作出任何评价,而是巧妙地将谈话引向了另一个话题。
“除了尹达,还有高虎也以伤亡惨重为理由请辞前锋,倘若我军皆是如此之人,那这场夏战又如何打得下去?我们又怎么能直取大坂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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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话︱家康的驭人术
竹千代知道,即使家康没就六男忠辉在誊田按兵不动一事表态,自己这一番解析,也足以在家康心里留下疙瘩。
这正在他的预计与谋略当中。
毕竟忠辉对于兄长、二代将军秀忠并不恭顺,甚至可说还滋生了试图与秀忠一争天下的野心。
作为秀忠嫡长子的竹千代,当然不可能对此视若无睹。
何况他当前与秀忠的父子关系已经破冰,眼看着继承三代将军的宝座阻力大减,无论从任何角度考量,他都不可能会放任忠辉壮大、并对秀忠构成威胁。
忠辉军誊田按兵不动事件,刚好给了竹千代一个巧妙向家康陈述见地的机会。
而家康明显接受了他的这番剖析,只是为了顾全大局,才不得不兀然转换了话题。
因为若再讨论下去,就会将忠辉岳父、阻挠他出兵的尹达政宗给牵涉进来,当前全力围剿丰臣家的家康,并没余力再分解出战力来对付独眼龙政宗。
所以重大要事点到即止、及时转换话题,才是身为天下人的智慧。
——竹千代再次从家康的谈话艺术里学到了宝贵的知识。
但当提及尹达政宗与藤堂高虎在大坂夏之阵中的表现,家康仍然动了怒意,反而让竹千代对此产生了些许担心。
此时正值炎夏,74岁的家康在行军途中已消耗了些精力,实在不适宜再为琐碎战事烦扰。
竹千代并不希望所喜欢与崇敬的爷爷再为战事生气,于是也学着家康方才的举动转换了话题。
“爷爷,我有件事想问:在这么多大将当中,你为什么惟独选择了本多忠朝作为前锋呢?”
“这个问题问得真妙,不愧是我德川家的少主哈,感兴趣的要点确实切在了驭人之术上。”
家康倚着扶几,换了另一种更为舒适的盘腿坐姿。
他转头示意信纲将扇风速度再加快一些,然后向竹千代分享了起用忠朝为前锋队大将的原因。
“忠朝的父亲本多忠胜,是我德川家最优秀的武将,从十岁开始就随侍在我身边了。”
“忠胜生平可是出入五十七场战役都未曾受伤过,更是立下卓越战功无数。你应该也听过,他被称为我德川家的四天王之一。”
“所谓虎父无犬子,忠朝作为忠胜次子,在长兄忠政此番随军攻打大和口的当下,内心想必也充满了对于建功立业的渴望。”
“并不是说澹泊功利的人不适合在战场担任要务,而是内心存有缺憾与欲望的人,往往在战绩上会有更突出的表现,还有一点就是……”
“在冬之阵时,我曾经训斥过他。”
“当时他对自己负责的玉造口战场密布沼泽、泥田有所不满,觉得在杀敌方面难以施展,便向我争取被派遣到更适合战斗的地方,结果被我大喝了一声‘笨蛋!’”
说着说着,家康许是忆起了当时情景,犹如一个想起过往趣事的长者一样,咧开嘴呵呵笑了。
“我还毫不留情将他狠狠训了一顿,说他狂妄、不知轻重,实在有辱已故父亲忠胜英名。”
“那孩子当时脸色铁青又不甘心瞪着我的模样,还真带着忠胜那股子狠劲,我一看就晓得他天生适合战场。”
“接着在冬之阵里,我经常抓住各种机会训斥他。”
“甚至当众要求他多学学自长兄忠政,要懂得谦让功劳、而不是为抢夺功劳而影响战术大局。”
“听说那孩子此后很是郁闷了一段时间,总担心从此被我轻视。这也就表示,他异常期待能洗脱这份屈辱的机会。”
“如果这时将担任夏战前锋的机会给了他,憋屈了这么久的忠朝,一定会致力在战场上好好表现、一雪前耻!”
说到这里,家康停了下来,含着笑意望向了竹千代,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很有启发性的话。
“既然没有人能预知明日一战会是何种情形,那为什么不将斗志昂扬的忠朝派去攻打真田幸村防守的天王寺口呢?有勐将担任前锋,难道不是更可靠些吗?”
“爷爷高见!小孙实在叹服不已!此等驭人之术,我一定好生回味、认真思索学习!”
“竹千代,你这孩子不只聪明精灵,嘴还甜得很哈,不过这些恭维之话就免了吧。”
“爷爷这一生听了太多赞扬,以至于连小孙的真心话都觉得枯燥乏味了吧?”
“哈哈哈,难道这不又是一句不动声色的称赞吗?你这小家伙,依然在巧妙地讨好我啊。”
家康拿着折扇又敲了敲竹千代的头。
在爷孙俩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后,这只三河老狐狸内心又有了新的谋略。
“安藤直次何在?快去把直次叫到营帐这来,我有事要交给他来办。”
【注·安藤直次:德川家臣。少时起仕家康、并受到信赖,后担任家康之子赖宣的监护人。】
直次来到营帐后,家康吩咐他将忠直喊来,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忠直来到了营帐之中。
【注·松平忠直:家康次子、二代将军秀忠异母兄长秀康的长男,和竹千代一样也是家康孙子,因为父亲过世而继承越前七十五万石,时年20岁。】
忠直刚进入营帐,家康立即就板着脸将他好生一顿训斥,表情和语气都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忠直,你是不是在今天的战斗里睡觉了?”
“啊?!我哪有睡觉啊,爷爷。”
突然受到训斥的忠直,起初还没怎么反应过来,懵懂地照着字面义去理解、并进行了解释。
“如果你没睡懒觉,怎么会一点作为也没有?你父亲的英勇,你怎么丝毫都没学到半分?”
“爷爷……”
听了家康之后的这句责备,忠直方才领悟到了家康这顿训斥蕴含的真意:爷爷是在怒斥他无视藤堂与井尹两军苦战、而没有派兵增援。
可对忠直来说,他不过是信守了家康所颂布的“将领之间不得擅自抢功”这道御令而已。
被忽然这么一斥,何况又是当着比自己年幼的竹千代面前,忠直脸上顿时青红交替,当下便极力向家康争取担任前锋将领的机会。
“前锋我已经任命了前田利常。唤你来就是为了端正你的态度,你毕竟是我德川家的亲族,还望在战场上拿出些少将的风范才好!”
可家康连他的这点希冀也给剥夺,还毫不留情地命他退下,于是忠直只能讪讪地退了出去。
在他退下时,很不甘心地瞥了竹千代一眼。
而正是忠直所流露出的这些不甘心的表情,恰好让竹千代发现了这位堂兄转瞬即逝的心迹。
在忠直离开了一会儿后,竹千代才小心翼翼向家康发出谏言。
“爷爷,忠直大人先前那句欲言又止的话,应该是想要解释,他只是遵守了你下令不得擅自抢功的御令而已。”
“这我当然知道,竹千代。”家康扫了他一眼,“可根据当前局势,我必须、也只能这样敲打刺激他。”
“忠直和你一样,也是聪慧的孩子,凡事只要一点就明。所以我得要激怒悍马一样的他,他才会像亡父本多忠朝那样作好舍命一战的觉悟。”
“所谓的驭人之道,不是一成不变的照本宣科,得根据时局的不同更灵活应变才行。竹千代,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可得听好了。”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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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话︱战前的心情
“是。”竹千代和声恭敬应答,然后俯身朝家康微微行了一礼,“小孙定当认真恭听。”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与天下人家康的相处时间越长,他就越发觉得家康的智慧,彷佛一个取之不尽的宝库。
因此对于爷爷的话,他自是格外用心聆听与认真研磨。
家康正是发觉到了这点,对于他的教导也是格外上心,甚至可说在大坂夏之阵里倾囊相授了。
“我始终念着忠胜的功劳,流着他血脉的次子忠朝,属于我们德川家的谱代大名,在我心里等同于亲人一般。”
“忠直更是我的孙子。但即使如此,我也必须得对他们动用激将法,确保他们毫无顾忌地在明日拼死一战。”
“只有德川家的亲兵以身作则,才能激发其它大名的争先恐后。否则如果每支军队都像尹达政宗和藤堂高虎那样,这场夏战也没必要再打了。”
竹千代睁大了眼睛。
尽管此前他也从家康对忠朝与忠直的疾言厉色里猜出了一二,但当这些话从家康嘴里说出来后,这只三河老狐狸极其高明的驭人术依然让他受到了震撼。
家康并没直接对忠朝和忠直下达殊死奋战的指令,却通过更能激励他们的手法,使这两名大将同时下了战死之心,并引爆出他们强盛的战斗意志!
这等段位的驭人术,着实刷新了竹千代的想象与认知,使他再一次对自己的爷爷肃然起敬。
同时,竹千代也察觉到家康已有了对忠朝和忠直战死沙场的心理准备。
毕竟家康会下令由他们两人担任前锋、并着意激发他们不遗余力的斗志后,就代表着已然作好了他们可能不会生还的觉悟。
对家康而言,这是切肤之痛。
可从大局出发,德川幕府若想在大坂夏之阵后存活,那就必然要下定有所牺牲的决心。
这一点,家康明白,以竹千代当前的段位也能参悟,爷孙俩在这点上又再达成了默契。
而忠朝和忠直两人,只是刚好因为各自先前的经历和能力,被家康选定作为德川亲兵阵容里以身作则的范本而已。
越是清楚个中缘由,竹千代越发感受到家康的深不可测,更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爷爷。
他看似比秀吉与信长都更包容与宽待亲兵,但同时也对他们极为严苛。
正是这宽严相济,才造就了德川氏谱代家臣的显赫战功、使他们牢固地凝聚在了德川家周围。
他实在对家康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层源自内心的敬仰与崇尚,被擅于洞察人心的家康看得一清二楚。
没有人会抗拒一个出色的孙辈如此崇敬自己,这也使家康对竹千代的疼爱更提升了一层。
由于翌日德川联军便会与丰臣军决一死战,开战的凝重氛围笼罩了整个军营。
竹千代为了放松心情,走出营帐选了处僻静的草地坐了下来。
他只想好好清空心里承载的烦絮,确保明天倾力投入到这决定天下归属的一战中。
在他走出营帐不久,家康便对继续随侍在旁的信纲和光纲下了命令。
“我晓得少主要你们服侍好我,不过现在这里并没有什么需要用到你们的地方。”
“所以还不快追上去陪陪少主?他心里应该也藏了很多压力,你们三人正好可以敞怀聊聊。”
信纲与光纲相互对视了一眼,两人当即同时俯身向家康跪倒,领命疾步朝竹千代追了过去。
夏夜的星空缀满点点繁星,月光如同轻薄的纱飘洒而下,当两名伙伴出现在面前时,有些意外的竹千代仍然免不了将他们责备了一番。
“我不是让你们时刻随侍在爷爷身边吗?怎地就突然跟着跑出来了?”
光纲率先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笑着解释:“是大御所大人吩咐我们跟上来,好生陪着你的。”
“爷爷让你们跟过来的?”
竹千代心头一暖,倒也不好再指责他们些什么了。
他迅即望向还杵在自己面前的信纲,伸手冲旁边空着的草坪拍了拍。
“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过来一起坐下?”
得到允许之后,素来成稳得体的信纲,难得地迈着轻快步伐走到竹千代身边,愉悦地在他左边空出的草坪上坐了下来。
三名少年彼此挨得虽然特别近,可各自对于夏夜的着力点却又略有不同——
光纲抬头仰望夜空繁星,信纲任由夏风拂动着发丝,而聆听着夏虫轻鸣的竹千代,则惬意地伸直了双腿。
经历了几天行军的奔波辛劳后,此时的恬澹宁馨,对三人来说都透着一种分外珍贵的美好。
“不晓得直贞和正胜他们怎么样了?”光纲永远都是伙伴当中最爱说话的那位,“既然小松山之战和若村之战我军都赢了,他们怎么还不快些赶过来与我们会合呢?”
“笨蛋。”信纲斜了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怎么不多用脑子想想,然后再发问呢?”
“喂,信纲,你说什么呢?”光纲有些恼火地抿了抿嘴,“难道我担心他们也有错吗?”
信纲探过身子,伸手用力弹了弹光纲额头,引得他生气地嚷了声:“切!为什么要弹我额头?”
“因为你还是没用脑子啊。你想想,我们都是少主的小姓,正胜和直贞可是作为少主代表被派往其它大军去的。”
“就算他们成功完成了任务,也得等到战争结束后才能过来找我们呀。”
“否则不是容易在联军里引发他们是仗着少主小姓特权,而无视军纪的非议吗?”
听了信纲这番解释,光纲张着嘴巴用心思索了半天,才信服地点了点头。
那憨态引得竹千代与信纲都忍俊不禁,但光纲却不以为意,也没再介意信纲方才的态度了。
火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他,反倒称赞起信纲对于世态细致入微的洞察与把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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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我们四人众当中脑子最灵光的信纲,看待事物就是有深度,我还真是自愧不如啊。”
“别拿我来和你相比,经过这种比较得到的称赞,我可一点都没为此感到高兴。”
“喂,信纲,你今晚是存心要和我干上了,对吗?怎么就说不出一句好话来呢?”
看着两人亲密地拌嘴,竹千代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安心和踏实。
这本是他们在江户的生活常态,却因为大坂夏之阵的爆发,导致正胜与直贞都分别被他派往了井尹军与松平军,形影不离的五人因此身陷到短暂的离别里。
直贞身处的松平军,隶属于家康外孙松平忠明麾下。
忠明与此番担任家康前锋大将的忠直在名字上虽只隔了一字之差,但毕竟是两只隶属于不同主帅的大军。
于是竹千代也只能祈许,与这两名伙伴尽快实现早日重聚的那天。
“啊,好想念他们呀,真希望大家能尽快重聚在一起。到那时候,我们可得好好庆祝一番呢!”
光纲舒展着四肢感慨着,他不只说出了自己的愿望,更道出了竹千代和信纲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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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话︱长夜漫漫
当夜,战意激昂的忠直擅自率领麾下一万三千名将士,点着火把连夜行军赶赴崛直寄前方,此处位于天山寺与一心寺之间,可查知丰臣军阵营。
接到安藤直次禀报时,家康并没露出意外的神情,只是澹澹地应了句:“哦,知道了。”
他表情管理虽控制得极好,内心却甚是欣慰,觉得忠直的热血与无畏,总算不负德川家血脉。
但家康心里也很清楚,忠直此行恐怕会和忠朝一样有去无回了。
然而成就大事必然会有所牺牲,这是身为天下人必须具备的觉悟,家康反倒期待忠直光荣赴死,这样才能激发德川联军携手讨伐丰臣军的士气与信念。
忠直将以英勇牺牲,来奠定他和秀忠的威信。
——这是家康在使出这记棋子时抱持的最大用意。
接着针对混战间容易混淆敌我的议题,为减少将士伤亡,家康正为此冥思苦想适合的决策。
始终跪坐在旁的竹千代也随之陷入沉思,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他忽地开口提出了建议。
“爷爷,我有个想法,不晓得该不该说?”
“你这孩子,也太拘礼了。都这个时候了,难道不该只要有好点子,就马上献策给爷爷吗?”
“是。小孙觉得在平野的阵地上,若要防止自相残杀,应该让每支大军都负责一个地盘。此外,我们德川联军还应该要有辨识敌我的暗号。”
“暗号?”
“比如,在激战前若要确定敌我身份,只需问一句‘采邑还是青山?’”竹千代顿了一下,再徐徐续上未竟的话语,“能答出‘采邑’的就是自己人,反之则为敌人。”
家康眼里发出了光,直挺挺地凝视着竹千代,甚为满意地连连点头。
受到竹千代的启发,这只三河老狐狸也随即想到了一条妙策。
“多亏了竹千代,我也想到了一招。那么,就让各支大军把指定的布条系到右肩上吧。”
“这样从视觉上一看也能辨清敌我了,再加上对暗号这一招,可谓周全得很。”
尽管已经74岁,但当与嫡孙合力想到妙策时,家康仍然会觉得兴奋,接着他望向了安藤。
“听到了么?安藤。每名将士的性命都很重要,不能被白白牺牲,还不快将少主和我的决策传令下去!”
随着安藤忙不迭地领命而去,直到这时,家康才有时间稍微闭眼小憩一会。
但这只老狐狸仍不能躺下。
因为随时都可能有将士进入营帐汇报最新军情,他只能保持在一个似睡似醒的状态。
而竹千代领着信纲和光纲继续随侍在旁。
他小心翼翼地关注着家康的每一个举动,生怕家康由于过度劳累而发生了个万一。
他很明白,无论家康再怎么威勐与强大,毕竟也敌不过岁月,体力姑且不拿来和年轻时代相比,就连关原大战那会也肯定比不上了。
当前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心尽力地照顾好自己这位豪情不改、在暮年仍致力为德川家族解决心头大患的爷爷。
面对明日的关键一战,他和两位伙伴都没有太多睡意。
正当营帐里一片无声时,闭目养神的家康忽地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
“对了,竹千代,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赶在这个夏天,向丰臣家发动讨伐战吗?”
“关于这点,我也非常好奇,爷爷可以告诉我吗?”
“我已经74岁了,而右府秀赖不过22岁。就算在大坂冬之阵后,他仍拥有让真田幸村、毛利胜永、后藤基次这些俊杰留守在身边的魅力。”
“所以爷爷,是为让父亲接任的天下能够安泰,才开战为父亲和德川家彻底解决后顾之忧?”
“哈哈哈,好一个聪明的孩子,还真是一点就通,爷爷还真是这么想的。”
家康霍地睁开眼睛,望向一直守在身边的竹千代,宠溺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趁着我还在世时处理掉丰臣家,不把这个大难题留给将军……当然还有我可爱的少主。”
“这样天下就能实现真正的太平,百姓和各藩国也不必再受战争困扰,我也才能了无牵挂。”
竹千代忽然觉得两眼生疼,才惊觉自己已经在强忍泪水,感动之情更在心底四处流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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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从现代世界穿越而至的他,无论记忆或者情感,都真正和原主实现了共融。
眼前的家康,对他来说不再只是那个存在于历史小说或影视剧里的一代枭雄,更真真切切地就是他的爷爷。
而他,就是倍受对方宠爱与器重的嫡孙。
正是家康预感到寿数将尽,才决意要趁着自己还在世时,彻底巩固德川幕府威权。
这位长者将对子孙的温情藏于心间,但他罕有的温柔一面,却在竹千代面前展露了出来,故而爷孙之间自然产生了一股难以割舍的羁绊。
同一时刻,大坂城,天守阁,淀夫人寝殿。
这一晚的淀夫人亦是彻夜难眠,她在床褥上翻来覆去,任凭身边的治长如何轻抚安慰,她内心的波动始终难以平息。
“重成……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从小就和秀赖、千姬一块长大的孩子。”
“那孩子真的是一心一意守护着丰臣家,这么优秀、这么忠心的孩子,却在若江战死了。右府心里该有多难过、又该有多痛苦啊。”
淀夫人喃喃地说。
侧身背对着治长的她,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凌乱地披散于被褥上,可纵然内心再怎样痛苦,她依然没流下一滴泪水。
治长从身后搂住了她,两人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此刻他们都互为彼此在这个夜晚的依靠。
他没有开口,也没试图说些什么。
明日德川联军就将全速向大坂城推进,两方都面临生死存亡的一战,谁胜谁负的结果很快就将揭晓。
这时候说上再多安慰的话也无济于事了,治长只想在黎明之前多陪陪她,这是治长在出战前,所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如果冬之阵那会我能再坚强些、或者再勇敢些就好了。就算家康下令炮轰天守阁,我搬出去不就好了吗?”
“只要再坚持下去、说不定只要再坚持一会,我们有护城河在、有城南壁垒真田丸在,还有这座太阁殿下悉心打造的绝世守城在,说不定局势就会逆转。”
“是我,是我决定议和才造成了今天这一切。如果当初我能再坚持那么一会,说不定重成那孩子就不会死,右府也不用这么痛苦……”
治长更加用力地搂住她,将她紧紧拥入臂弯,在她肩上留下一个真切的吻。
这是他对她的心意,也是这些年来,他对她的守望与忠贞。
这一夜的两人不再只是主母与家臣,更近乎于一对普通的中年情侣,可以的话,治长真想再继续像这样陪在淀夫人身边啊。
但他同时也很清醒地认识到,那得要他们都能熬过明天的生死决战才行。
这个难眠之夜终会过去,而更残酷无情的胜负亦终将揭晓。
至于哪一方将沦为败寇,治长都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过多去思索和受困于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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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话︱天色渐明
同一个夜晚,秀忠和正信一起入住了一间足有八张塌塌米大小的营帐。
满心都在惦念着军情的他,愣是怎么也睡不着。
当秀忠难以成眠之际,以谋略和狡黠着称于世的正信看穿了他的心思,于是干脆提出了建言。
“如果实在难以入睡,那将军大人就不妨出去巡视一番吧,或者比在营帐里等待天明要好。”
“正信也这么觉得吗?我正有此意,那我便现在就出去检阅一下我军的安防有无漏洞好了。”
秀忠离开营帐之后,骑着爱马樱野在大和川堤坝一带巡视。
这一次,他阻止了正信试图伴随在旁的意愿。
这名蜚声天下的德川军师已经77岁了,比起大御所家康还要年长了四岁,并且在秀忠身边出谋划策多年,他实在不忍心在决战前夕让这位老军师再彻夜操劳。
类似的温情与羁绊,在家康父子与谱代重臣之间时常可见。
这些谱代家臣有的已经侍奉德川家五、六代人,对于家康父子而言,他们是宛若手足一般不可或缺、值得信赖的所在。
秀忠刻意让樱野缓行,好仔细观察正处在休息调整状态的大军,是否存在安防方面的纰漏。
不远处,一名轮岗的哨兵也许太过疲劳,导致手中的剑落在地上,在对决前夕的深夜里,这点细微声响显得格外刺耳。
“什么声音?是刺客还是丰臣军的探子?”
“声音是从南面传过来的,我们快赶过去看看,绝不能放走丰臣军的奸细!”
周边极为负责的哨兵们乍听见这声异响,纷纷拔剑出鞘、一齐赶了过来。
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又引发了其它巡逻兵的警觉,于是巡逻兵也持枪追了上来。
眼看这起极其日常的小事,很快就可能升级为一场莫虚有的骚动,秀忠忙策马朝着那些冲来的哨兵与巡逻兵们疾奔了过去,将他们拦了下来。
“没什么异常!只是一名哨兵太过疲惫弄掉了剑而已,当时我就在现场,大家不用担心!”
眼看将军突然策马出现在眼前,并且还平易近人地向他们解释着情况与缘由,哨兵与巡逻兵们又是感动、又是惊惶地纷纷跪倒在地。
“都是我们不够谨慎,才导致将军大人如此操心,实在羞愧万分、不胜惶恐啊!”
“决战前夜,还惊搅了将军大人圣驾,都是我们不够周全!请将军大人责罚吧!”
“责罚?诸位不过忠于职守之事,何来责罚?”秀忠目光逐一掠过这些跪倒在地的武士,“正是由于你们的高度警惕,才杜绝了敌军来袭、探子潜入的隐患。”
“如今你们急着查证之事,已被我目睹只是同僚疲惫落剑而已,诸位可以回到各自岗位去了。”
他对着这些武士颔首表示嘉许,在骑马离开时,又语重心长地对他们强调了关于防守的要务。
“现在是大决战前夜,诸位的敬责与严谨固然让我感动。但切莫忘记,我军足有两万之众,任何骚乱都可能引发相互厮杀的意外。”
“从这刻起,任何异样动静,皆由最附近的两支哨兵或巡逻兵前往探查。”
“一旦确定敌情或危险,即刻以‘有西兽潜入’为口号大喊,其它人须立即前往支援。”
短短三句话,秀忠便重整了整支大军的敌情通报与支援体系。
这位因在关原大战里迟到、以及重大战事里几近无所功绩的将军,实际上却拥有在内政与治理两大领域里得天独厚的天赋。
他或许不擅长打战,在战术方面也并非不世奇才,但在治理与权谋方面却有显着作为。
整顿重肃了安防体系之后,秀忠驱马回到原先因疲惫落剑的哨兵之处。
这名自觉犯下大错的哨兵,早已脸色发白地跪伏在地,并显然已经作好等候发落的心理准备。
他的长官也一并跪倒在地,当秀忠归来之后,这名哨兵长立刻以自身管教不严主动向他领罚。
“罢了,连日行军之下难免劳累。但要切记,哨兵与巡逻兵可是肩负了全军安危,若自身因体力不逮而引发骚乱,那当如何是好?”
秀忠在宽慰了哨兵长与当事哨兵一番后,又将视线投向哨兵长,正色对其作了小小训戒。
“身为长官,尤其在如此关键时刻,怎可如此忽略属下的健康状态和情况?”
“还不快及时更换哨兵,并对全员进行告戒。需知越是关键时刻、军中越是不可发生骚乱!”
跪伏在地的哨兵长连忙点头如捣蒜般地连声称是,秀忠再扫视了这两人一眼,便策马而去。
此处通往大坂的道路四通八达,丰臣军随时都可能来袭,秀忠必须要亲自确认军中防守已然周全,才能放下心来。
正当他结束巡视准备回营时,前方突然又有一阵喧哗传来,秀忠急忙策马赶了过去,却见几个巡逻兵正围着一对爷孙。
爷爷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身边蜷缩着受到惊吓、甚为楚楚可怜的孙女,两人均被巡逻兵重重包围。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启禀将军大人,这对自称爷孙的两人在附近被我们发现、正对他们进行盘问。据他们解释是半夜出来采集草药,要给家里人治病。”
那名老人从巡逻兵口中得知秀忠到来之后,连忙求饶:“将军大人,冤枉啊!实在是小人儿子半夜发病,我们家里又穷,情非得已这才领着孙女出来挖草药。”
秀忠横眉冷冷扫了他几眼,但见这老人满脸惶恐之下,眼神却没有受到惊吓的痕迹,于是立即向这队巡逻兵下达了指令。
“传令下去,目前是关键时期,但凡发现有可疑之人,必须当场诛杀!”
“遵命!将军大人!”
巡逻兵领命之后,当即直起身子向这对爷孙扬起武士剑,老人和孙女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便一并倒在了血泊当中。
直到确认这对爷孙已无生还可能之后,秀忠才策马离开了这里。
他并不认为这两人是真的爷孙,何况他也深知丰臣军的幸村身边围绕着一群为他效忠的忍者。
对于处世谨慎周全的秀忠来说,自是绝不允许将士对任何可疑之人存有一丝懈怠。
在他的整顿下,整支军队在安防方面都进行了更完善的进阶。
五月七日晨曦,家康和秀忠都抵达了平野。
战事刻不容缓,这对一个是大御所、一个是二代将军的父子,只能在此进行极为短暂的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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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话︱秀忠与家康父子
甫踏入家康所在的临时简易营帐,秀忠立刻单膝跪地俯首向父亲行礼。
他抬起眼梢时,正好望见跪坐在下座、陪伴在家康身边的竹千代。
在此刻与长子重聚,秀忠心里竟产生了几分欣慰与欢喜,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的他,对着竹千代微微点了点头。
秀忠的这番转变与心意,竹千代自是明了。
与之前的疏离隔阂不同,他现在望向竹千代的神色,完全就是一个父亲惦念孩子的表现。
在如此严峻形势下,他们当然不可能像普通父子那样冲到彼此面前,拉起对方的手好生畅聊一番。
他们只能约束和控制自己,力图不让“私情”影响到军机要事的商谈。
但让秀忠意外的是,在商议如此重大要事的场合,家康竟没有命信纲与光纲退下的意思。
这让长年沉浸于政事的他敏锐察觉到:或许长子竹千代在家康心中的位置,已然超出了他所能想象的分量。
所谓爱屋及乌,于是家康才会将信纲与光纲这样的少主小姓,也一并留在了当前的机密场合。
其实秀忠并不愿意当着信纲和光纲面前,去向家康陈情,可战场瞬息万变、理当分秒必争,最终他还是不得不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父亲,我有些顾虑,不得不趁着这次见面说出来,还望你谅解。”
“呃,将军有什么顾虑,需要这般谨慎?如今营帐里也没其它家臣在,你大可有话直说。”
“是……”
秀忠深吸了一口长气,略微犹豫地望向家康,当父子视线相对的那刻,他霍然向父亲开了口。
“父亲决意将大本营安在天王寺,将我派往冈山,我实在无法泰然自若地接受这项安排。”
“将军此言,是不服我这老头子的决定了?”
“不敢,只是真田幸村就把守在天王寺,若我让年逾七旬的父亲与幸村对决,自己却去了冈山……如果父亲你有任何闪失,我该如何面对天下万民?”
“哈哈,将军在担心我这老头子?请你放心,我身子骨还硬朗得很,还不到将军担忧的程度。”
“父亲!还请你务必听孩儿一言,请和孩儿换个方向吧!就由我率军前往天王寺,父亲取道冈山,这样我在战场上也就没什么牵挂了。”
“说什么呢!将军你可是天下人,尤其在如此重要的战场上,岂可受父子情谊束缚!”
家康勐地一拍扶几,方才还非常和善的面容,蓦地就为霸气尽显的威仪所替代,此时他就像一头睡醒的巨龙,压迫感笼罩了整个营帐。
“如今形势危急,将军姑且就按我这老头子说的做吧!无谓再在这方面浪费过多心思了。”
察觉秀忠仍不甘心、仍试图极力规劝,家康索性将目光转向竹千代,将话题抛给了他。
“少主。”
“小孙在。”
“少主姑且说说,将军为什么在如此关键时刻,还执意于这等小事?你对此有什么头绪么?”
“我……”竹千代转头看了看秀忠,思忖片刻,最终作出了顺应家康之意的决定,“对于父亲和爷爷的想法,我或多或少也还是能够探知一二的。”
“父亲之所以执意要爷爷将他换往天王寺,是由于那里布阵的是真田幸村和毛利胜永。”
“这也意味着天王寺的危险将会大幅度递增,父亲是想替爷爷挡下这些危险,是为孝心。”
“至于冈山,丰臣军是交由㭴木之战里失利的大野治房等人把守。父亲认为以爷爷排兵布阵的神力,必会将敌军击溃,且风险也相对降低,是为体贴。”
竹千代一番解析之后,营帐里出现了极为短暂的沉默。
秀忠并没对此作出否认、更像是默认了他的推断,满眼期待地望着家康,似乎还没放弃规劝。
而家康则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这位37岁的儿子。
从他的表情和眼神来看,竹千代确定那并非是寻常父亲在感受到儿子这番孝心后,所应表现出的感动。
不,家康非但没有一丝感动,眼神里反倒还多了几分锐利,忽地轻声叹了口气。
“将军,若我是个普通父亲、而你是个普通儿子,我听了这般孝顺的话,想必现在已然是喜极而泣了。”
“父亲……”
“可惜我是为世间安泰操持的大御所,而你是天下万民之父、要担起为他们维系太平之世的将军,我们行事,万万不可受亲情或私心束缚。”
“可是……”
“将军,听我说。”家康勐地伸出手来,阻止了秀忠继续争取的意图,“据说真田幸村将在明日派出几个替身,以扰乱我军视听。”
“我自觉未老,也下令正纯准备了几个影武者,来试试幸村的能耐几何,将军就不要再无趣阻拦了吧。这是我这老家伙的乐趣,你明白了吗?”
【注·影武者:与将军或大名面貌相似的人,成为他们的替身,被称为影武者。】
秀忠嘴唇翕动着还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经意瞥见竹千代在冲他摇头,顿时硬生生止住了话语。
秀忠知道,这是竹千代在示意他放弃规劝。
他因此明白家康心意已决,不得不俯身行了一礼,以示自己全然听取并接受了家康的指令。
也就是这刻,他才惊觉到,竹千代对家康的了解,甚至已经超过了身为儿子的自己。
在他追求孝道、凡事以家康安危和健康为首要考量时,竹千代却能超脱这些束缚,而真正体察到家康那颗胆敢不老的雄心。
所以竹千代才会在察觉到他试图再度劝说家康时,出面巧妙地以暗示阻止了他。
这也让秀忠格外感慨:自己曾经长年忽视的长子,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竟已成为这样一位优秀、坚强且敏锐的少年了。
在秀忠告退之后,家康又将安藤直次召来,向他下达了指令。
“安藤,立刻向全军发出布告:就说明日一战,一切都要听从将军命令。”
“将军是总大将,握有全军调度及决策之权,所有人一律要听从将军指挥。”
“此番夏战,对义直和赖宣都是初阵。为让他们通晓战事为何,全军在决战时,要让战马后退一两町、手持长枪向敌人进攻便可。”
【注·义直&赖宣:义直是家康九男,御三家之一的尾张藩家祖;赖宣是家康十男,御三家之一的水户藩家祖。】
“如此也能避免将士策马冲入敌军时,会因受到攻击从马背跌落而受伤,这几点务必要向全军交待清楚了。”
安藤恭声领命,迅速退了出去,去执行家康交给他的任务,此时家康方才得以小憩片刻。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竹千代却是毫无睡意。
这位一代枭雄谈笑间叱吒风云、轻描澹写就能运筹帷幄的强大能力,再一次震撼了竹千代。
他深知明日一战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因此坚定地下了决心,并在心里暗自向自己承诺——必定会倾注全力以护家康周全。
这一天晨曦,在另一端的大坂城,丰臣军在本丸大殿里召开了最后一次的作战会议。
由于开战以来,大坂城连续损兵折将,整场军议因此充满着凝重、视死如归的氛围。
随着德川联军的大举逼近,出席军议的每个人都明白,他们终于迎来了决定天下归属的一战。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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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话︱两军出发
自基次阵亡后,已然成为丰臣军精神领袖的幸村,先环视了出席军议的将领们一圈,以更好地掌握他们当前的状态——
毛利眼神坚毅、清冽,对决战仍抱持全力以赴的信念,他也是眼下军中战力堪与幸村并驾齐驱的核心大将。
治长眼中似对这世间还留有卷恋,幸村知晓他与淀夫人的私情,亦相信他会为守护淀夫人与秀赖而不顾一切。
治长的二弟治房、三弟道犬本就是城中主战派,对决战自是毫无畏惧、随时准备为主君捐躯。
曾在道明寺河原堤坝与片仓军的对战中,为保护幸村而负伤的渡边,对战场依旧义无反顾。
其它将领虽各怀心思,但幸村知道这些人已经无路可退:他们若逃走就得重复先前的浪人身份,继续贫困潦倒、受尽世人歧视的生活。
而他们之所以选择留在城中,就是下定决心拼死一战。
若丰臣军失败了,他们还能够以武士身份死去,总比重拾浪人身份要好。
掌握了会上诸位将领的心思和状态后,幸村决定单刀直入摊开主题,针对当前低沉士气,进行一场振奋人心的演说。
“各位,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场战役了。此次,我们将正面迎战大御所和将军。”
“我知道在场不少人都已经抱了赴死的决心来打这场仗,虽然很让我感动,但我更希望大家带着一同生还的心情奔赴战场。”
军议上的将领们面面相觑,头脑简单的治房更禁不住当场发问:“幸村大人方才是不是说,希望我们带着一同生还的心情打战?你认为我们当真可以活着回来?”
“正是如此。”幸村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的反应让将领们大为诧异: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还能保持如此自信与轻松的状态?难道他已经将基次和重成两名大将的阵亡抛到九宵云外了吗?
幸村当然看穿了他们的心迹,在将他们好奇心给吊得高涨以后,他将目光转向主座的秀赖。
“右府,接下来这一战将事关丰臣家存亡,幸村恳请你亲自出阵、率军与大御所对决!”
一话激起千层浪,幸村这句请求如同一声平地惊雷,将在场每位将领都惊得瞪圆了眼睛。
秀赖虽然显得意外,但却不是太过吃惊,他微启着嘴唇,很快就回过神来、并且做出了反应。
“幸村大人,你认为由我亲自出阵,会对我军有所帮助吗?”
幸村直挺挺地凝望着他,收起之前的笑意,脸上遍布着严肃神色,极为认真地回答了他的话。
“不是会有所帮助,而是大有作用、甚至可能会扭转乾坤。”
“扭转……乾坤吗?”
“右府是丰臣家当主、朝廷重臣,一旦你高举着太阁殿下昔日的金葫芦战旗马印,领军直逼家康本阵,我军全员必定将士气大涨、在你马前拼死捐躯!”
“所以我出阵的话,会对士气大有作用,幸村大人是这个意思吗?”
“不只如此,德川联军里还存在部分受过太阁殿下恩惠的大名或将领。一旦右府率军出阵,将唤起他们的共情,甚至可能会对大御所和将军倒戈相向。”
“是这样吗?幸村大人真心如此认为吗?”
“右府率军出阵、直取大御所本阵,将是我军在这场夏战里唯一可能的逆袭机会,为让局势得以扭转,还请右府务必答应!”
幸村几乎近同高喊般地表达出了最由衷的请求。
他坚定不移的表情和语气令在场的将领们大为触动,就连秀赖也受到了震撼。
“我知道了。既然是幸村大人的建言,便肯定是破局良策无疑。身为太阁之子,我自当率军出阵,为守护大坂城而战。”
感受到秀赖的决心,幸村总算露出笑意,只要他一笑,军议里的其它将领便也觉得松了口气。
“那我们便倾注全军之力,与德川联军一决死战!大家都要以能回到这里重聚的心情而战!”
明明形势如此险恶,幸村却以举世无双的演说激情和扇动力,激发了与会所有将领的激情。
他令他们感动、重燃起他们必胜的信念,也使他们心甘情愿与他一同竭力与德川联军相拼!
在这场最后的军议里,幸村还拟定了极为精妙的战略——
待秀赖率军出阵后,让渡边领兵绕到德川联军背后,准备好在适当时机进行偷袭。
幸村自己则在临近天王寺的茶磨山布阵,将德川联军引诱到此处,以让在天王寺埋兵的毛利趁势全力向家康本阵发动进攻。
一旦护卫家康的各军被逐一击破,秀赖则可从大坂城出阵、直取家康性命,届时德川联军里的丰臣家旧属必将阵前叛离、重投秀赖麾下。
军议里的每位将领都被鼓动了、甚至就连秀赖也深受鼓舞地燃起了战意,于是一切就这样被敲定了下来。
天色还未全亮,丰臣军全体就从大坂城出击,在茶磨山至天王寺、还有冈山两处地方布阵,而立刻从城内探子处收到相关信息的德川联军,也当即朝着这两个方向进击。
这场大坂夏之阵,德川联军兵力足有十五万人,而丰臣军总兵力最多也只有五万人。
除非幸村另辟蹊跷的战略得到全面执行,否则以相距悬殊的两军兵力对比,丰臣军确实没有太大胜算。
决战在即,家康换上白色小袖和束腿裙裤、搭配茶色羽织,以74岁高龄坐轿出阵了。
竹千代率领光纲、信纲、一刀流剑圣小野忠明,寸步不离地守护在他身边,形成了他最贴身的近卫军团。
家康最信任的谋士老臣、78岁的正信,亦是坐着山驾笼伴秀忠出阵,正信不时用折扇驱赶苍蝇,并警觉而轻蔑地环视着四周。
【注·山架笼:日本大名和贵族的乘驾(类似中国古代轿子),只有大名和贵族阶层可乘坐。】
正信被家康指派辅左秀忠多年,如今已是垂暮之年,这也是他此生历经的最后一场战役。
此时的德川方,则由被家康以激将法燃起赴死而战信念的松平忠直、本多忠朝两军为主轴,布下延绵数里的庞大阵势。
家康率军主攻的天王寺,前锋除了忠朝,另有和歌山城大名浅野长成之弟长重、宍[ròu]户藩大名秋田实季两支后续大军,以及由幸村长兄信之两子信吉、信政率领的真田大军。
站在稳固与保险方面来说,其实家康起用浅野军与真田军,确实需要极宽阔的胸怀与胆识。
德川联军面对的最强劲之敌,便是丰臣军核心将领幸村,而信吉、信政则是他的侄子,与幸村存在浓郁的血缘之亲。
和歌山城大名长成虽在㭴井之战里大败治房军,但他的家族浅野氏曾蒙受过丰臣家的大恩,在奉命监视幸村父子蛰伏九度山时,更在暗中给予诸多照料。
此趟大坂夏之阵里,家康为此对长成甚有戒心,并没再给他下达任何指令,但长成却不敢无所动作,只得派了弟弟长重率兵前来以表忠心。
但最难得的是,家康居然从容接纳了浅野军与真田军,让他们配合决意舍身拼下战绩的本多忠朝,一起攻打天王寺的强敌——幸村和毛利。
而同样受到家康训斥、决心以死铭志的,还有他的孙子松平忠直,忠直想以战绩获取爷爷肯定的愿望非常强烈,年轻气盛的他早就作好开战准备。
这些将领及他们麾下的军队,构成了攻打天王寺的主力阵营,即将全力迎战幸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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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话︱天王寺、冈山之战(1)
在家康领军推向天王寺时,秀忠亦率军大力朝冈山进击,德川联军兵分两路,直取大坂城。
大坂冬之阵一役里,由幸村构筑的城南壁垒真田丸往南半里,就是名为冈山的小丘陵了。
而在冈山西面不到半里,则是家康与竹千代此次出征的天王寺。
加贺百万石大藩之主前田利常率领一万五千人大军,担任秀忠的前锋,其中还包括了弃丰臣家转投德川家的悲情人物片桐且元。
且元曾是丰臣家的首席家老,却在家康布下离间计之后,受到淀夫人怀疑而被迫出逃,此次他攻打旧主,内心亦是复杂非常。
秀忠的前锋军后方,则为井尹直孝的赤备军、藤堂高虎军、以及背离丰臣家而投靠德川幕府的细川忠兴军。
旗本军的首领则为酒井忠世和土井利胜,更有同样从丰臣家投往幕府的加藤嘉明、以及黑田长政率军紧随在利常军左右。
长政是太阁秀吉最为倚重的军师——黑田官兵卫如水嫡子,自小被秀吉正室宁宁抚养长大,但在秀吉死后,长政奉父命投奔了德川幕府。
他在战场上相当杀伐果决,此番随秀忠出征,虽与丰臣家存在渊源,却依然深受秀忠倚重。
安藤直次担任这次生死大战的总部队监军,根据各支大军使者汇报的军情,指挥全军进退。
秀忠本人则亲率两万大军浩浩荡荡往冈山而来。
在这里伏兵等待他的,是治长的两个弟弟——治房与道犬、以及丰臣家的其它将领。
这两场改变日本历史、决定天下归属的大战,都将在大坂南郊悲壮而惨烈地燃情开打。
向天王寺推进的路途里,家康从大坂城探子的禀报里,得到了秀赖即将率军出征的消息。
这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在家康原先的判断里,那个总是被母亲保护得很好、生平只出过一次大坂城的秀赖,应该会守城静观战事发展才对。
而秀赖唯一的出城,还是之前应家康强烈要求下,才不得不前往京都与之会面。
如今这只温室里的花朵居然要率军出阵,老谋深算的家康,立刻就顾虑到了秀赖出阵可能产生的连锁效应,脸色一下子就沉重了起来。
一直随侍在旁的竹千代,立刻就发觉到爷爷情绪上的变化,并及时地进行了试探。
“爷爷是不是在为右府出阵的事情烦扰?”
“嗯。倘若右府亲自出阵,发挥的效应实在不容我军小觑:除了会让丰臣军士气大振,更可能引发我们联军里的丰臣旧属再度归顺之意。”
“也是,毕竟真田军和浅野军都与丰臣家有过渊源,实在叫人无法放心。”
爷孙俩就此展开密谈。
家康神色越发凝重,一心想为他解忧的竹千代稍微沉思了一下,忽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家康好奇问道,“莫非我这只小狐狸已经有妙策了?”
听到家康给他起的昵称,其实竹千代颇为有些意外,此前家康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他。
但能被老狐狸给起了“小狐狸”这样一个昵称,对竹千代来说,这不只代表着家康对他的认同和感情又更进了一步,更是得到一代枭雄赏识的莫大荣耀。
内心藏着欣喜、还有那么一丝小确幸,竹千代微笑着迎向家康目光,向他献上了计策。
“既然右府出阵对我们如此不利的话,那让他留在大坂城不就好了?”
“小狐狸你这话说得还真轻巧,关键是怎么才能让他留在城里、不要亲自出阵啊。”
“爷爷刚才说过,对曾受丰臣家恩惠的真田、浅野两军存有顾虑、担心他们会变节吧?”
“嗯。”
“那大坂城方面肯定亦是如此。幸村虽坐镇天王寺迎战我们,但身为他亲族的两个侄子、还有过往的众多真田家臣此番都朝天王寺推进……”
“依你的意思,是要利用人心容易相互猜忌这一点,在大坂城里大做文章?”
“爷爷也觉得可行对吧?都说无风不起浪,但若没有风,我们就要制造风。只要让幕府潜伏在大坂城的内应,四处散播幸村已被策反、决意投靠我军即可。”
“哈哈哈,妙计、妙计。”家康眯起眼睛,满脸宠溺地望向竹千代,“你那循规蹈矩的父亲,有时会让我觉得颇为无趣。但你这小家伙,在性子和行事上倒是和我有几分相像啊。”
“那就请爷爷尽速安排内应执行吧。都说淀夫人爱子如命,到时即使右府一心率兵出阵,她也不可能就这样放他离开大坂城的。”
“哈哈哈,这样淀夫人就成了代我们阻止右府出阵的最佳人选,这个策略还真是绝妙啊。”
令家康担忧不已的心结,就这样被竹千代所进献的策略化解,他紧戚的眉头终于得以舒坦。
他当即召来安藤,命令他疾速安排人手,照着竹千代的策略在大坂城里散布流言。
竹千代的策略,很快就随着幕府派驻在大坂城内应的传播,传入了淀夫人与心腹女官、大野治长三兄弟生母大藏局耳中。
在秀赖穿上盔甲、拿起长枪,准备带军出征之时,淀夫人带着大藏局赶了过来。
当她挡在秀赖马前时,举旗兵们甚至都已经扬起了秀吉留给秀赖的二十面旗帜,而他麾下的将士们都在门外整齐排列等待出阵了。
“右府,你这是在干什么?!”
“母亲难道看不明白吗?我正准备带军出阵,前往天山寺与大御所决一死战。”
“此事万万不可!右府从没打过仗、不知道战场到底有多凶险,身为主君只要镇守城中即可!”
“都已经这个关头了,母亲你到底在说什么呢?比起坐守城中待毙,我更宁愿放手与大御所一搏!请你让开!”
听到秀赖不容置疑的训斥,淀夫人的心除了刺痛之外,更多的是遍布对他初阵的担心与恐惧。
自从秀赖降生以来,除了前往京都与家康会面的那一次,几乎从没离开过她身边。
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她怎么能够看着他置身战火之中?慌乱之下,淀夫人慌不择言地将刚收到的流言脱口而出。
“据说军中出了叛徒!有传闻说幸村大人已被家康策反!倘若传闻属实,右府此行必将凶多吉少,你就听母亲一言,留守城中以观战况吧!”
她急切地冲上去,发狂一般地拉着秀赖的爱马硬是不肯放手,而一旁的大藏局已是热泪盈眶。
“少主,你是夫人此生最爱护的珍宝,她怎么会害你呢?实在是人心难测,明知凶险仍一心赴死是有勇无谋啊!还请你务必听夫人一言吧!”
淀夫人和大藏局相互配合地轮流劝阻发生了效果。
秀赖犹豫和挣扎了很久,在这原本可以扭转乾坤的关键时刻,他最终下了马、放弃带军出阵。
如果他真带军出击天王寺直取家康本阵,这场无论成败都将是留名青史的初阵,也许将会成为丰臣军在大坂夏之阵里全盘逆袭的一记险棋。
可惜现实永远没有“如果”,就如同选择永远无法重来。
淀夫人的劝阻、以及秀赖的留守,从这一刻起,便注定了大坂夏之阵的结局、也决定了天下最终将会落入谁家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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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话︱天王寺、冈山之战(2)
身为家康钦点的前锋,本多忠朝在天王寺南口,特意选了相当接近毛利军的地方布好军阵。
他所处的位置,拥有着较为清晰的视野,亦能有效掌握到毛利军的行迹动向。
得到汇报的安藤为此感到担心,立刻赶到忠朝军阵提醒:“忠朝大人离敌军太近了,请保持一定距离吧。”
然而忠朝却不改初衷:“此战将决定天下归属,若不能掌握敌军动向,又当如何排兵布阵?”
他决意拼死一搏的斗志和信念,非常直白地传递了过去,于是安藤便理解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作为家康身边的近臣,安藤当然知道家康对忠朝与忠直连续使用激将法的用心。
现在忠直把军阵布置在如此接近毛利军的位置,恰好为其它大将树立了一个英勇无畏的示范。
于是德川联军里的其它大军,为了缩短与忠朝军的距离,也纷纷加快了行军速度。
就在忠朝密切监督着丰臣军动向时,另一名同样被家康激将法点燃决战豪情的大将松平忠直,也率着麾下大军直逼幸村军阵地。
忠直军登上的小山丘,离幸村军布阵的茶磨山只隔着十町(约一千多米)的距离。
看着对面的茶磨山上幸村军红色的旗帜和马印林立,马上就使忠直的血液兴奋了起来。
“这就是军术奇才真田幸村的军队呀,果真和井尹军一样全是一片赤色。能迎战这种等级的赤备军,也不枉赴夏战一场。”
一心想创下亮眼战绩以得到爷爷家康认同的忠直,立刻下令全员对着幸村军展开阵势。
愿望如此迫切的他,自然不情愿让忠朝率先立下战功,殊不知在忠朝心里也是一样的想法。
得知忠直军的动向之后,忠朝自是非常吃惊:“什么?忠直大人已在幸村军前布下阵营?但我才是大御所大军的前锋啊!”
近臣平马分析:“听说忠直大人被大御所大人之前好生训斥了一通,问他是不是睡了懒觉,才不去支援友军?此番忠直大人应该是想以战功一雪前耻吧。”
然而他们都不知晓,这只是忠直的一意孤行而已。
为了抢得头功,忠直曾派使者向家康请求担任前锋,却又被家康狠狠训斥了一通,这反倒彻底激发了他迫切要与丰臣军交战的心理。
两名年轻勇勐的武将,就这样被家康的激将法引爆了胸中的万丈豪情,相互将对方当成了潜在的竞争对手,都急着要赶在对方之前率先立下功绩。
得知忠直军已在对面小山丘驻军,幸村穿着绯红盔甲和鲜红羽织,站在茶磨山的至高处远眺敌方阵营,却见一万三千人的庞大规模甚是宏伟壮观。
幸村军扎营茶磨山,而忠直军立阵小山丘,两军俨然形成了正面对撼之势,彼此动静恰好都处于对方的监测范围里。
“居然推进得如此接近,这位松平忠直果然年轻气盛。据说逼近毛利大人的本多忠朝也是个骁勇刚烈的年轻人,年轻武将们可真是来势汹汹啊。”
时值中年的他感慨一番后,随即吩咐使者请来毛利,两人在战前进行了最后一次的商议。
“毛利大人,现时进击你我的两支德川联军,都在年轻人麾下。”
“虽然我不知道家康对他们下达了什么指令,可这两名年轻武将看上去都是一副迫不及待要开战的样子。”
幸村在谈及忠朝和忠直时,或许回忆起了自己的年轻时光,眼角竟露出一丝缅怀之色。
“是啊,我能感受到本多忠朝的虎视眈眈,我军里的不少将士也是摩拳擦掌、亟待迎战了。”
时年39岁的毛利胜永应道。
他穿着一身黑色战甲,眉眼里透着一股清冷,身体仍保持着武将应有的精壮结实,俊秀面容又与彪悍气场形成鲜明对比。
“万万不可让将士们贸然进击。毛利大人,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吧?”
“当然。在接到你指示之前,一定要按兵不动,不得随意同德川联军开火。我答应过你的。”
“这我就放心了。自恃占尽优势的德川军,想必会以火炮轰开一条血路,我准备将他们引至近处,再一举进攻全力击溃他们。”
“幸村大人是想要在瞬间引爆将士们的斗志和士气,再一鼓作气直取家康本阵?”
“确有此意。在此之前,我们不只需要忍耐,更要作好会有将士伤亡的准备。德川军推进时必定会开枪,但即使看到我方士兵接连身亡,也不能因暴怒而冲动出击。”
毛利凝望着幸村,尽管他非常相信幸村的决策与战术,但要在战场上坚持如此从容不迫,对他来说仍是一件甚为棘手的挑战。
然而幸村握住了他的手,目不转睛地迎向他的视线,一字字地强调了坚守这一战术的重要。
“毛利大人,只要德川联军未受到太勐烈的进攻,家康和秀忠的军队就会继续推进。”
“我们只有缩短和这两个幕府核心人物的距离,才能在歼灭他们的前锋军之后直取本阵。”
“到时候,无论斩杀的是家康或者秀忠,德川联军都必将大乱,在此之前我们一定要忍耐。”
对幸村说的每句话,毛利都用心听得格外仔细。
他虽不像基次那般擅长军法,但在排兵布阵与上场杀敌方面,却都拥有令人瞩目的卓绝表现。
与幸村的密切交流与相互信赖,刚好弥补了他在战术方面的不足,因此毛利对幸村可说是赞赏有加、更是全情配合。
他也认同幸村强调的战术主轴——
面对在数量上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德川联军,破局之道惟有绕开冗长的消耗战,在短时间内集中兵力发动突击,在将德川联军杀个措手不及后,携手直取家康本阵!
一旦家康倒下,德川联军就将失去精神支柱,想必秀忠也会大为悲痛失措,全军必然大乱!
然后就到了他和幸村携手进击之时,他们会趁着德川联军大乱,齐心协力将这支联军击溃!
战事紧迫,两人达成共识之后,便要巩固各自安营驻守之地,毛利当即也要返回天王寺南口。
“毛利大人,愿你武运昌隆,亦希望夏战结束,我们在大坂城重聚的那一刻。”
“哈哈哈,承蒙幸村大人吉言。我会好好打这场战,期待能够活着和你在大坂城重逢。”
两人相互道完离别之词,毛利便跨上马准备离开茶磨山。
或许是预感到了什么,他在马上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一再望向幸村。
每当他回头时,幸村始终伫立在原地,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
每当两人目光相触,幸村便会笑着冲他挥手,而这时毛利就会对他点一点头,这种情况重复了很多遍,直到毛利从幸村视线里完全消失。
尽管他们都在对方面前展露笑颜,还约好夏战后在大坂城重聚,但其实幸村和毛利内心都很清楚:彼此的今日一别,说不定将会成为此生的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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