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话︱女人的修罗场
江户城。西丸。少主御殿。
阿江与沉着脸在外殿来回踱步,华丽的打掛在塌塌米上拖曳着发出细微声响。
樱子和阿福同时跪坐在地,神色冷静地观望着她的举动。
“你们到底是怎么随侍在少主身边的?居然连少主溜出江户这等大事也不来向我禀报?”
她走了几个回合,终在樱子面前停下脚步,冰冷目光锁定在了那张清秀脱俗的脸庞上。
“尤其是你!身为少主的贴身女中,你不但没能阻止少主偷溜出城外,更没有及时向我和将军大人汇报!阿福到底是怎么教导你们的?”
樱子没有半点试图辩解的打算,她只是安静地跪坐在塌塌米上,垂头避开了阿江与的视线。
作为德川家少主,竹千代确实并不被法度允许私自出城,光是他的安危就是涉及到德川家后嗣的重大议题,面对阿江与的责难,她实在难以辩解。
于是樱子索性不发一言,将责任默认到了自己身上,这也是她当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伙伴的付出了。
但她越是沉默,就越是激起了阿江与的愤怒。
江户与大阪之间的紧张敌对情绪,甚至已经蔓延到了本丸的内庭。
身为淀夫人妹妹的阿江与,近来不仅要为国松丸的未来谋划,同时还要为淀夫人的安危操心。
心里一直积聚的压力,刚好让逮到机会的她,在樱子身上发泄了出来。
“为什么不回答?怎么竹千代身边的女中都这么硬气了吗?还是你觉得受阿福管辖,就可以不将我这个御台所放在眼里了?”
“御台大人,小女不敢……”
樱子总算轻轻开口应了一句,但阿江与没待她将话说完,就抡起桧扇狠狠打在了她的嘴角上。
身为“战国三公主”出身的阿江与,腕力自是非寻常女子所能比拟。
她的桧扇不间断地打在樱子的嘴角和脸颊上,很快樱子那张秀美的脸颊就充满了道道瘀痕。
阿福一直神色平静地跪坐一旁,看着阿江与渲泄般地体罚了樱子好一阵子,才悠然开了口。
“御台大人,还请你守住体统啊,何必和区区一个女中较真呢?”
“什么?守住体统?阿福,你越来越放肆了,身为乳母却没看好竹千代,还敢口出妄言?”
阿江与霍然停下对樱子的体罚,将矛头转向阿福,握紧桧扇一步步走到了阿福面前。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由大御所大人指定到江户抚养照料竹千代的,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
“御台大人言重了,阿福只不过是个乳母,承蒙大御所大人抬爱才得以入了江户城西丸。我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一点。嘴里说着谦逊的话,但所作所为从来都是西丸女主人的作派!”
阿江与将桧扇在手中重重一拍,随即将扇子近距离指向阿福,几乎都要碰触到阿福的鼻梁了。
“乳母的职责是要照料少主的一切,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对少主的安全负责。但现在竹千代溜出了江户,他到底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你说,你打算怎么为这件事负责?”
阿江与俯下身子,近距离凝望着阿福的双瞳,两个女人各怀心思地相互对峙着。
“阿福,就算我再怎么有心袒护你,竹千代偷溜出江户这件事,也必须要向将军大人禀明了。身为少主如此任性妄为,这恐怕就不是单独处罚一个乳母就能解决的事情。”
阿江与边说,边仔细端详着阿福。
她试图从对方的表情变化里,寻觅到她期待已久的慌乱、不安与失措,但很快她就失望了。
阿福平静如水的脸庞里,依然没有流露任何明显的表情。
面对阿江与的威胁与挑衅,她的淡定与从容,让阿江与更产生了一种被她给无视了的恼怒。
“你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呀,我只是在认真听御台大人讲话而已,毕竟你才是这座江户城的女主人。”
“你这表现很不寻常……难道你知道竹千代去了哪里?!”
“不好意思,骏府城的茶阿局大人刚差人送了书信过来,我也是刚刚才读完。本来想禀报御台大人的,但你一踏进外殿就大发雷霆,我就在想还是让你先将情绪发泄出来比较好。”
“茶阿局大人的……书信?!”
“是。”阿福点了点头,从腰带里抽出了一封信,双手朝着阿江与呈交了过去,“这是茶阿局大人亲笔写下的信。”
“信里说,少主目前正置身骏府城,和大御所大人相谈甚欢。再加上大御所大人很久没看到孙儿了,于是就留少主在那边多住了几天。”
耳畔回响着阿福平淡如水的话语,眼帘里映入茶阿局工整的字迹,阿江与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阿福,你是故意要让我生气出丑才会开心,是不是?”
“御台大人何出此言?如你所说,我只不过是个乳母。天下武家女子之首的御台大人发话,我怎么敢随意打断?”
“你!”
“就像茶阿局大人在信里所说的,少主目前在骏府城和大御所大人爷孙俩处得很好。照这个情势看来,恐怕要处罚少主擅自出城也不太现实了。”
“……”
阿江与努力缓和着呼吸,将茶阿局写的整封信读完。
信里确实就像阿福说的一样,茶阿局还特意写下了希望江户方面不要在竹千代返城时多加为难这类的嘱咐。
她做梦也没想到,长子偷溜出江户,目的居然是取道前往骏府城。
更大为出乎她意料的是,家康居然还和竹千代很处得来!就连所谓的法度、规矩这些也都可以统统不计了!居然还特地让茶阿局写信派了使者送到江户来!
这是阿江与第一次感觉到长子的可怕。
那个过去敏感、木讷、体弱多病、寡言少语的长子,似乎随着坠马昏迷事件而死去了一般。
自打苏醒过来以后,竹千代就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展露出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风貌。
“那么,现在御台大人火也发了、人也打了,想必气也出完了,请恕我失陪了。毕竟西丸这边还有一些事情等着我去处理。”
阿福伏身行了一礼,优雅地直起身子,竟是看也不看阿江与一眼,款款就向走廊走了过去。
阿江与愤怒地转过身子,直挺挺地瞪着她的背影。
如果目光能杀人,此刻阿福恐怕已在她仇视且愤慨的视线下被杀死几百次了。
然而现在,她只能看着阿福的身影离得越来越远,却不得不默默地咽下了这口气。
这个时期,当男人们在战事上谋划天下将全部归属于哪一方时,女人们在内庭也是暗潮汹涌。
阿江与和阿福的江户内庭暗战,横穿了竹千代的少年时代,并对他的人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江户初期的历史,既是男人们的征战史,同时也是一副女人在修罗场恶斗的浮世绘。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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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话︱从江户到大阪
江户城。西丸。女中的部屋(房间)。
樱子跪坐在地上,右手拿着梳妆镜,左手细细地轻抚着自己肿胀的脸颊,被阿江与拿桧扇责打过的部位,还在隐隐作痛。
她很平静,没有半点受了委屈的不忿与悲伤,只是认真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此处是她难得的独处空间,正当她思忖着是否要去拿些消肿药粉时,紧闭的纸门忽然被拉开,阿福就这么步伐轻盈地走了进来。
“今天辛苦你了,这是我从御医那里拿的中黄膏,你拿来擦擦看吧。”阿福将手中的药膏冲她递了过来,然后挨着她席地坐下,“你表现得很好,没给西丸失了颜面。”
“阿福大人过誊了。”
樱子接过她手中的中黄膏,开始擦在肿胀的双颊。
药膏甫一沾上脸颊,她整张脸便火辣辣地痛得难受。
然而向为武家之女,她却还是拿出了常人所不具备的毅力忍耐了过去,就连旁边的阿福看了也不禁露出赞赏的眼神。
“阿福大人,不晓得少主和信纲他们大概什么时候才会回到江户?”
“想来也是快了。茶阿局大人在信里说,少主他们会在骏府城陪大御所大人几天,以尽孝心。”
说到这里,阿福轻轻叹了口气,用指腹沾了些中黄膏,也帮着樱子涂抹起来。
“但以如今战事将近的局势,恐怕大御所大人也有很多大事需要定夺,想来应该不会留少主他们太久。”
“战事?”
“是的,战事。据说江户很可能会与大阪开战,近来就连将军大人也在为此忙碌不已。”
“……”
樱子吃惊地望向阿福。
她自是知道这名西丸管事人的能耐与力量,但她从没料想到阿福的触角居然能探触到此等机密的政事里,这几乎是女子不被允许介入的领域。
阿福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帮她涂抹完药膏后,又冲着她嫣然一笑。
“你一定在想,我终日忙于操持西丸的事,怎么会连这等机密要事也会知晓,对不对?”
“大人言重了,小女并无此意。”
“是也没有关系哈,樱子。你很忠心、又将少主服侍得很好,所以就算让你知道也没关系。”
阿福伸手轻抚起她的乌黑长发。
这时的阿福,并不像是权倾西丸的管理者,反倒更近似于滋生了和后辈聊天念头的御姐。
“在如今世道,女人想要改变这个不公平的世界,你觉得最好的方式是什么呢?”
“请恕小女愚昧……”
“即使身为御台所,当公公和丈夫要向自己的姐姐开战时,也是一点办法都使不上,不是吗?”
“阿福大人……”
“在这个时代,女人要想改变些什么,最好的方式就是进入奥里任职,这里是女人最能接近权利的地方。”
阿福温和地看着她,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语重心长地将未尽的话语继续了下去。
“我的天命是守护和照顾好少主,为了实现这一点,就算让我变成恶鬼也在所不惜。”
“可是,我也希望能在守护和照顾好少主的同时,为这个世道做些什么。即使我不能征战沙场,但也可以发挥出不逊于最勇猛武将的力量。”
“这是只有在奥里奉公才有可能做到的事,樱子,所以你也要好好努力喔。我非常好奇,在这奥里,你最终能去到怎样的一个位置。”
在凉爽的春末之夜,这是阿福在探视樱子时,在她房间所留下的一番话。
而这时候的樱子,却还没预料到,她今后的人生,将与这位一手创立了大奥、并掌控着上千名女子命运的阿福,产生怎样一种更加深刻的交集。
大阪城。本丸。千姬居所。
秀赖一路疾步向千姬的屋敷走来,紧随于他身后的是心腹家臣兼多年好友木村重成。
近来他忙于操持各种关于江户即将向大阪宣战的政事,已经很久没到千姬这里来探望了。
时年不过才22岁的秀赖,这段时间也是为是否迎战德川军一事而烦心不已。
近来的大阪城中,主战和议和的两派观点正激烈地发生着碰撞。
其中秀赖深为倚重与信赖的战术奇才幸村、大阪城著名兵法家基次、乃至城中精锐“七手组”都极为主张与江户一战。
【注·七手组:丰臣秀吉在世时创建的旗本武士集团,即所谓的旗本众。组织形式是设立七名队长,故而被称之为七手组。】
其中与秀赖关系最为亲近、被誊为“大阪城里最英俊武将”的木村长门守重成,更是在议事堂为主战一事据理力争、与幸村结成了主战联盟。
重成是秀赖乳母宫内卿局之子,也是秀赖幼时唯一的玩伴,因着这层友谊,重成很早便当上秀赖身边的小姓,他几乎全程参与了秀赖从年少到青春的整个年华。
成年后的重成,以出众的容貌被推崇为当世的美男子,他性格沉着稳重,年纪轻轻便展露出一派大将之风,尤其镇定的气度更受到诸多武将尊敬与推崇。
大阪城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评价——
“大野修理亮治长的笑容可让天下任何女人心醉,而木村长门守重成的一个眼神,却能令天下任何少女均甘愿为他赴汤蹈火、背叛主君。”
就是这样一名才貌双全、武艺出众的将领,近期多次苦口婆心向秀赖发出主战的进谏。
“右府大人请无需再犹豫了。只要我丰臣氏一朝幸存,大御所必亡我之心不死,这只老狐狸是断然不会就这样放过右府大人的。”
“可当下如果开战,大阪城内的兵力必然不足。何况比起德川家的正规军,眼下城里可动用的兵士还多是浪人。”
秀赖轻叹了口气,毫不掩饰地径直看向重成,在对方面前,他向来不作任何隐瞒。
“重成,为名利而来的浪人,如何敌得过已能号令天下大名的德川家?”
秀赖对于城中形势其实很清醒。
他对于自己的实力也有着相当客观的认知,虽然不愿意逃避受家康胁迫的现实,却也明白一旦开战所可能面临的毁灭性后果。
“我有不同看法,右府。这些浪人多是在关原大战中流离失所的武士,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害怕可失去的东西了。”
“人一旦了无牵挂,为了这一生也许只有一次逆转命运的机会,必会放手奋死一搏。或许,他们会比承平日久、疏于操练的德川军更加勇猛。”
“何况,如今的局势早已不像右府想的那般单纯。即使右府有心退让,也难保大御所他日不会再度以其它理由兵临城下。”
对于家康力图歼灭丰臣家族的心思,重成和幸村立场是出奇的一致,他们完全与期待议和的淀夫人一派形成了泾渭分明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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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话︱丰臣秀赖
这让夹在中间的秀赖格外为难。
从出生伊始便一直生长在大阪城中的他,毕竟是个从未上过战场的22岁少君,虽然身边也生活着一众名将,但对战事他依然无法作出明确判断。
何况比起男人主政的江户或骏府两城,这座由前代太阁丰臣秀吉一手创建的大阪城里,多年来都是淀夫人及身边一众老妇人女官位高权重的天下。
长期被女人意见给左右的秀赖,自知对于战事缺乏统率全局的能力与判断,故而迟疑未决。
“重成,我并非胆怯。”秀赖有天曾对重成这般推心置腹,“从父亲将这座大阪城交付给我时,我就已经有觉悟要随这座城池共存亡了。”
“那右府为什么不下令开战?毕竟德川家随时都有可能再度来犯。”
“可我总会想,除了开战以外,会不会还有第二种可能?让德川家和丰臣家共存、不会再有战争的可能?如果能让大御所明白我心意的话……”
听了秀赖这淳厚善良的心愿,重成终是不忍心地中断了谏言。
两人近来的数次交谈,往往总以类似的结果划下句点。
因此今天当重成又再度提起德川家的野心时,秀赖才会拉着他一块来看千姬,他们三人都是从小一块长大,总有一股羁绊萦绕在彼此之间。
千姬是竹千代的长姐、秀忠和阿江与的长女,在她出生第二年时,丰臣秀吉过世,依照秀吉的遗愿,秀赖和千姬这对表兄妹便订了亲。
她嫁到大阪已经十二年,如今足有十八岁了,昔日总备受秀赖和重成呵护的女孩,如今也成为时常若有所思、楚楚动人的少夫人了。
只是自从大阪冬之阵后,千姬在丰臣家的处境就变得相当微妙。
在很多重臣眼里,她是家康老贼的孙女、将军秀忠的长女,身上流着死敌的血液,最近内庭里更有千姬时常给德川家通风报信的流言盛传。
秀赖在千姬房间门前停下脚步,他正奇怪为什么千姬的心腹女官刑部卿局没在门外守候时,却听见房内传来了激烈的争执声。
“少夫人万万不可心存此念!虽说眼下局势错综复杂,但少夫人此时若是以死明志,恐怕更会给少君添了麻烦啊!”
“放手!阿小,你就让我死吧!如果爷爷和父亲还是执意来犯,我活在这个世间还有什么意义?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看着少君被战火淹没!”
秀赖听得心里一惊,不假思索地拉开纸门,带着重成惶惑地跑了进去,惊见刑部卿局正与千姬争夺着一把匕首,此时的千姬早已泪光盈盈。
“阿千!”秀赖愕然喊了出来,立马就冲了上去。
他毕竟有着这个时代罕见的人高马大,仅凭着本能便从两名少女之间一把夺过匕首,重成连忙从他手中将匕首接了过来。
“你这是在干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寻死?如果你就这样死了,我和母亲又该怎么办?”
秀赖两只大手牢牢按住千姬纤细的肩膀,边摇晃着她、边厉声逼问,而一旁的刑部卿局脸上早就吓得没有半点血色。
“近来城中盛传大御所和将军可能再度率军来袭,少君为此也是日夜思虑、数度无法成眠,阿千心里愧疚,自当以死明志!”
“以死明志?!你要明的是什么志?无论大御所和将军是否要再度开战,都和你没半点关系!你已经在丰臣家生活了十二年,为什么非得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不可?!”
“不,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阿千没能促进两家和平,这是我身为少夫人的失职……”
看着眼前的少女如同魔怔了一般,秀赖忍不住扬手重重掴了她一记耳光,他下手极重,千姬嘴角旋即被打得流出血来。
直到这记耳光响起,千姬仿佛才回过神来,而秀赖就在这时将她一把揽入怀里,心疼地用力抱紧了她。
“这不是阿千的错。若要追究责任,那在冬之阵里轻易相信了德川家的我也难逃其绺。”
抱着微微颤抖的千姬,秀赖心里不免一阵酸楚。
他所置身的这座城池,曾有“天下第一城”的美誊,昔年众多大名纷纷赶赴这里谒见父亲秀吉,而高耸的天守阁更曾作为天下人居所的象征而名震四方。
但如今的大阪城尽管仍旧繁华,却早已风光不再。
曾经叱咤风云的丰臣家,也在历经关原大战、大阪冬之阵的两场战役之后,变成了一个空壳。
他身体里虽然流着秀吉的血液,是这座城池名副其实的少君,但在敌军随时可能再度来袭时,却连挚爱的正室也被压力逼得意图自尽。
这是何等悲凉的局面。
“少夫人请不必忧心。即使大御所和将军率兵来袭,我们若有拼死一战的觉悟,倒也不一定会城破人亡,幸村大人和我都是这么认为的。”
站在一旁看着这对小夫妻的重成,沉吟了半天,不晓得是沉默旁观好、还是出言安抚好,最终仍是忍不住开了口。
“重成?”被秀赖拥在怀里的千姬,乍听到重成声音,像是总算开始恢复了一线生机,“你会守护右府的,对不对?”
重成正待回应,却被一阵从走廊匆忙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话语。
“右府大人、长门守大人!请即刻前往大殿,淀夫人和一众家臣大人们已在等候!”
来的是一名淀夫人身边的侍女,她慌乱地伏身施礼,还不待稳住气息,就连忙表明了来意。
秀赖和重成都同时戚起了眉宇。
他们都从这名侍女的反应里,判断应该又是发生了大事,虽然对淀夫人的传令全无头绪,但秀赖仍然不得不松开抱着千姬的手。
“阿小,照顾好阿千,我和重成要赶到大殿去。等我忙完了,会再过来看你们。”
秀赖只顾得及对刑部卿局抛下这句话,便领着重成匆匆而去,只留下俯身领命的刑部卿局和满脸复杂神色的千姬。
他们才刚迈入大殿,就听见淀夫人尖利的声音在整个空间里回荡——
“什么?家康说钟铭文里存在诅咒之意?这分明是为世间祈福、祝愿两家安泰的诚意,何曾有过半点诅咒之心?”
秀赖和重成交换了下眼神,冲着这位从小便陪着自己玩耍长大的伙伴点了点头,便快速坐到主座的位置上。
大殿里皆坐满了被传唤至此的重臣们,秀赖正想劝淀夫人冷静,她却转头朝他叫了起来。
“右府,你倒看看家康谴使者送来的这封信函!”
“他说京都大梵钟的钟铭文里那句‘国家安康、君臣丰乐’,是意图腰斩他家康、祈祷我丰臣家世代为君的恶毒诅咒!”
淀夫人扬起手中的信,愤怒地朝他递了过来。
或许事态发展得太过急转直下,被家康这封突如其来的责难、及最后通谍弄得方寸大乱的淀夫人,才抑制不住满腔怒火。
但秀赖深知母亲此刻心底汹涌的不止于怒火,同时并存的还有对于战争的惧意与缺乏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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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话︱秀赖的决定
是啊,光是在大阪夏之阵中那轰炸天守阁的大炮,就足以令母亲和一众老妇人女官胆战心惊,更遑论眼下的护城河与壁垒仍在修复当中。
若与德川军硬撼,除了抱持为城池赴死的决心之外,秀赖几近已想不到有哪些可致胜之道。
心绪烦乱之际,他低头看向手中铺展开来的信,信中列举的丰臣氏条条罪状,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但秀赖心间泛起的,却是对大阪夏之阵里轻信家康、继而同意填平护城河与拆毁壁垒的悔恨。
若是当时抱着拼死一搏之心,与德川军硬撼到底,今时今日又何需受制于人?当真是一步错、步步被动,秀赖如今心底亦是悲怆愤慨,却丝毫不能流露。
他毕竟是这大阪城的少君。
虽并不谙于战事,也从未经历过初阵,但从名义到精神上,他仍然是丰臣家臣们的主君,他身边仍有重成这样的年轻俊杰誓死相随、幸村这般的旷世奇才舍命相护。
即使内心有多波动,他也必须在表面维持镇定,只有这样,列席大殿里的诸位将领也才不会受到影响而慌乱。
他从家康谴责的钟铭文罪状看起,视线在信里列举的三项条件之间停留,看着那些荒谬字句,秀赖不由得将它们给逐一念了出来——
“兹念右府尚且年轻,易受居心叵测家臣影响,故为保全世间太平,特提出以下三大建言,还望右府与淀夫人谅解。”
“其一,右府将从大阪移封至郡山,封号依然得以保全。”
“其二,淀夫人移居江户,并在江户设置府邸,与众大名夫人一齐为太平盛世祈福。”
“其三,右府亲往江户,对将军大人真切致歉,并宣示效忠之心。”
秀赖每读出一句,他捧信的手颤抖得就越发厉害,最后几近不能自持。
这已经不仅止于条件,这封信的存在本身,便已是一种羞辱!一种家康倚仗身为天下人的大权在握,对两度交战均败北的丰臣家之轻怠与发落!
此时淀夫人身后的一众老妇人女官,均纷纷掩面低泣,朝政议事之上听到妇人轻泣,着实让秀赖心底更是烦燥。
他不禁冲她们厉声喝斥了一句:“莫再哭了!这是议事的大殿,若连这点小事就要流泪,他日我们还如何与德川家一战?”
他罕有的这一趟发火,顿时让老妇人们强行止住了轻泣,个个都竭力守住女官的体统,就连淀夫人眼中也露出了惊诧神色。
在她的记忆里,秀赖几乎很少打理朝政,在他的整个生长时期,前有石田三成操持政事、主理内务,几乎不需要秀赖太过操心。
三成在关原大战里败北,并被家康下令戴上犯人专有的枷锁之后,就被押到大阪和堺町游街,之后在京都六条河原被斩首。
她还记得,当时年少的秀赖,呆呆地坐了半天,然后问了她一句:“母亲,失去三成之后,我们丰臣家当真能保安泰么?大御所大人能处斩三成,他日又会将剑指向哪一个人?”
三成之后,且元与治长接管了内务,虽远不及三成的才识与见地,但也算将大阪城打理得井然有序,从不曾令秀赖担心。
但如今且元父子已然叛投家康,主理内政的仅剩下治长一人,即使在如此压力之下,她亦鲜见秀赖如今天这般声色俱厉。
可见家康已经将这名生性宽厚善良的大阪城少君,给逼到了怎样的一个地步!
淀夫人心中默念于此,几近忍不住泪流,连忙又强行止住眼泪流下。
“岂有些理!家康老贼为什么还会派使者将信送来大阪?这些条件哪怕仅一项都无法接受,更何况还列举了三项之多?这不是特地刁难人吗?”
说这话的,是淀夫人心腹女官正荣尼之子、官拜内藏助的渡边糺(jiū),他愤恨地用拳头接连砸向榻榻米,满腔怒火溢于言表。
在大阪冬之阵中,渡边以丰臣家的谱代众身份参战,并率领根来众铁炮队300人。
虽然他俸禄不高,但因母亲正荣尼在丰臣家的影响力,以及曾是秀赖枪术师范的缘故,因此与治长一同担任阄取奉行,负责部队的配置和次序,更与治长共同决定大坂城中诸事。
“我之前就曾极力反对议和。还记得冬之阵时,幸村大人就曾主张过迎战到底,怎料兄长如此仁慈,竟然主张了议和一事,导致我丰臣家今日悉尽受制于人!”
附和渡边的,是治长的亲弟治房,他作为城中主战派的中心人物之一,向来主张抗击到底。
大殿内一片群情汹涌之际,反倒是幸村和基次面色从容冷静,这两位大阪城内数一数二的战事巨擎,似乎都早料到了家康会再次发难。
为战事而生的两人、尤其是幸村,早早就闻嗅到了战争的味道。
这些味道自大阪冬之阵后,一直萦绕在城中未曾散去,故而幸村是一日也未曾真正放下心来。
“如今再怎样斥责大御所也没用了,我们在这里将他怒骂一番,也伤不到他半根毛发。”
秀赖努力平缓着呼吸,试图让自己更大程度地冷静下来。
但呼吸平缓之后,他发觉自己心脏跳动的频率快得厉害,他越是故作掩饰、这颗心就越跳得仿佛都要跃出胸膛一般。
他毕竟只是个22岁、从未上过战场的青年,如今要作出决定一座城池存亡、甚至家臣生死的重大抉择,对他来说仍是过于艰难的煎熬。
然而这是他的宿命,他无法逃避,终是需要面对。
秀赖深深吸了一口长气,目光逐一掠过列席大殿的所有核心家臣,他们不只是他的家臣,更等同于他的家人。
现在,他要向他们宣布他的决定。
“各位,我不会将母亲送到江户去当人质,也不会移封至郡山。由于不接受这两项条件,自然也就不需要前赴江户向将军谢罪。”
秀赖话音刚落,老妇人女官群体一阵哗然,而大殿内的诸位家臣却悉尽斗志高昂,男人与女人们在这场战事前夕的心态竟是完全不同。
“我等皆尽拥护右府抉择,定会为右府从容赴死!但求当中有人能取下家康老贼或将军首级,以慰太阁殿下在天之灵!”
渡边率先嚷了出来,随即伏身拜倒。
在他带动下,列席的诸位核心家臣亦纷纷对着秀赖伏身行礼、以示忠诚,整座大殿弥漫着男人旺盛的雄性荷尔蒙及熊熊燃烧的战意。
而以淀夫人为首的女人们,眼中依然闪现着不安与茫然。
但秀赖已经当众宣告了自己的决定、并得到了家臣们的拥护,淀夫人自然也不好再横加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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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感言暨卷二后记
这既是上架感言,同时也是一篇提前发布的卷二后记。
因为这篇文章刊登的时候,这本小说的卷二还没有连载结束、仍在继续更新中,只是刚好趁着上架的机会给合并到一块去了。~~
【我与读者之间】
在这本书创作过程中,我历经了很多次心情低潮,如果不是和某些读者们的互动,我可能早就写不下去了。
创作本就是件辛苦事,有反馈、有互动,才让周而复始的单调时光变得有了意思、有了生机。
有一天,一位鲜少互动的读者“雨夜带刀不带伞”突然给我投了158张推荐票,我非常吃惊,也在低迷的情况下获得了鼓舞与动力。
“午夜蹦迪”与“桐生yoo梦”经常留言评价、和我互动,在我连载期间,他们就像朋友一样常来窜门探望。
有天我早上醒来,“巫族遗裔”突然给我留了好多条认真的评论,虽然其中最长的一篇评论批评了男主角竹千代,但他真的非常用心在阅读和反馈,我为此珍惜和高兴得不行!
“你的微笑不是很美”这位朋友,不仅留言打气,还常给我投推荐票,让我觉得很是温暖。
包括“巴尔多䘵茂”、“一直”、“芊芊菀苿”、“austen777”……还有其它常给我投推荐票的朋友,大家的鼓励我一直都记在心里,真的非常感谢。
本周周三,我一觉醒来,就读到了“炎龙帝帅”的这则留言——
“今天刚看到这本书,直接一口气看到了这里。
一开始觉得玄幻的设定还不怎么样,但是后面看下来感觉是真的不错,作者写得相当的用心,作者大大加油啊!”
谢谢大家,你们的力量和温暖都传递给了我。
如果没有这些互动和鼓励,我便无法坚持下去,毕竟单向书写是件异常残酷的事。
【对于各种意见】
写了30万字,这本书终于要在周五正式上架了。
此前因为追读数据不好的关系,我消沉了一段时间,抑郁烦燥的心情将我折腾得很不好过。
从读者陆续的留言里,我大概也明白了追读没上去的原因所在——
文笔很好、情节流畅,但在日本历史的立意上加入了魔幻情节和元素,创意太新颖,有些人接受不了。
很多人对这种历史小说+轻小说的写法,是第一次见到,因为打破他们认知,所以决定不看。
有些人认为男主角竹千代的系统太智能、导致爽点不够。
并且竹千代在前两卷里不够一路开挂、不够见神杀神、见鬼杀鬼,故而决定不看。
每篇批评,我都有用心阅读。
连每个字,我都会一再慎重对待,不过我也有想要回应的话语——
这部作品是历史魔幻文,取材历史真实事件+魔幻改编,它适合阅读观念包容多元化的读者。
其实读一本书,情节流畅、故事好看、作者写的用心,才是最重要的,何必拘泥于形式呢?
而且小说更新到第99话后,魔幻元素会根据读者的建议被大幅削减,根据真实历史改编的情节会成为小说主轴。
偏好历史元素的读者,可直接跳到第99话看起,从这一话开始,小说便迈入另一个全新篇章了。
这是我重视大家的心意,你们的每个批评与建议,其实我都放在心里。
【关于江户,关于友情】
我其实不太擅长开挂式的爽文模式,怎么模仿也模仿不到神髓,于是我想写一部自已感兴趣的作品。
我对日本背景的创作,要熟练于一般故事,而在日本各种朝代当中,我最熟的是江户幕府。
从一开始,故事的背景就锁定在江户初期。
男主角是我个人较为熟悉的德川家光,提到德川家光,他的乳母春日局阿福当然也必不可少地要登场。
曾有读者说男主角竹千代太过倚仗乳母阿福,但没办法,这就是历史,我在创作过程中并不想太过偏离历史。
到目前为止,所有历史线都有迹可寻,我是根据既定的历史进行改编和延展的。
故事从竹千代12岁这一年开始追溯,是由于这一年里,日本陆续发生了很多大事。
包括大阪夏之阵、家康亲赴江户对继承人议题表态,这些改变日本历史的大事,都在这一年竞相发生。
这是我选择从竹千代12岁开始,揭开这个故事序幕的原因。
也有读者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对友情有如此大量篇幅的着墨?
说起来,这算是我作品的一个特色了。
从我早期出过的10本书,到现在的两部网文,友情是我作品里一个永恒的主题。
我很向往友情。
因为在我年少时,没有和男生一同赤脚奔跑过、没有尽兴地相互嬉闹陪伴过,我一直都在写、写、写,再加上本身有轻微社恐,所以一直都很向往友情。
作者在创作中,总是会将自已的缺憾放进故事当中,试图通过剧情来实现内心的真切诉求。
对我来说就更是如此。
年少时我很爱读古龙小说,之后沉迷于日本动漫与日剧,两者对友情均有浓墨重彩的描写。
成长于这种流行文化背景下的我,即使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也会不由自主地将友情元素放进作品当中。
我确实没按爽文套路在走。
我承认读我的作品,可能不够爽、没有一路开挂到底,但如果对于反套路有些兴趣的朋友,我真心建议不妨看看我的作品。
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那样也不一定。
【关于创作甘苦谈】
为了写这本书,我下载了相关题材的大河剧,也自掏腰包买了两百多块钱、由日本作者书写的历史小说。
我希望尽可能多地了解到那段历史,尤其是相当难写的“大阪夏之阵”,然后努力将那段改变日本历史的大战,生动地在我这部小说的卷三当中呈现出来。
但卷三是群像戏,又再度打破了从头到尾都是男主角在开挂的套路,所以会不会又赶跑一些读者,一想到这里,我就很是忧心。
说来还是我不够有名、不够成功。
如果我积聚了一定名气与人气,那么这部作品就会被视为“求新之作”,也许更能吸引到一些喜欢反套路的读者朋友。
不过我不后悔。
既然已经写到了30万字、并且还上了架收费,那么就要尽全力把连载给经营好。
不辜负这些一路上支持鼓励我的读者朋友们。
不辜负给我签约机会、又为我争取到推荐版面的责编。
这一周,我迎来了APP与网站两大平台在历史频道的推荐版位,收藏也上涨了,我很知足。
如果接下来这部作品的调整与改变,能吸引到更多读者,订阅与追读都有起色,那我就更有干劲了。
目前我已经在进行卷三《壮烈!大阪夏之阵の天下归属》的创作,这一卷由于涉及大量史实,所以我写得很吃力。
然而还是必须要在能力范围内把这个部分写好、坚持每天二更或以上,只有这样,我才能迎来推荐位。
有了推荐位,这部小说才能在更大范围内,被更多读者们看到。
既然做了,就要努力把它做好。
希望完本之前,大家都能陪着我一起走到最后。
谢谢大家。
第109话︱从大阪到骏府
一片群情汹涌之际,留意到秀赖不对劲的,只有幸村与重成,他们都看出了秀赖的强作镇定。
但身为家康在丰臣军里最为忌惮的两人,当察觉到秀赖异样时,彼此抱持的心态却各不相同。
幸村担心的是,秀赖毕竟是未经风雨的鹰隼,何况从小就在淀夫人的控制与照料下一路走到今天,他虽已经下了主战之令,但是否有作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身为一代战术奇才的幸村,将当下诸事都以冷静之眼看得分外清楚,凡事皆从战事角度考量。
可重成则不同。
虽因大坂冬之阵的骁勇表现而让家康刮目相看,但重成并无幸村那般心系天下的大志,对于这位22岁的美男子武将来说,他的世界就只有秀赖而已。
重成从小伴随秀赖长大,大坂城就等同于他们的全部。
大义是重成唯一的归属、不能妥协,战斗也确实是他唯一的选择。
支撑着重成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是他全心全意要守护的秀赖及这座城池。
所以此刻察觉到秀赖异样以后,重成满脑子里装着的只有“右府到底怎么了?”
若不是这场大殿会议事关重大,重成此时怕已经起身迅步赶到秀赖身边,确认他状态为何,可眼下他却只能熬到议事结束。
看着秀赖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大殿,在穿过走廊回寝殿的路途里,他一直没有说话,忽地脚下一个趔趄,竟恍忽跌倒在地。
“右府!”
重成惊呼,想也不想就大步奔前,俯身一把扶起了秀赖。
然而这时,他却蓦然惊见秀赖正紧紧捂住心口、满脸皆是痛苦的神色。
“痛……重成,心这里好痛啊!痛得好像整颗心都彷佛快要撕裂开来一般。”
秀赖连眉头都拧到一起,让重成心都揪紧了起来,慌忙一下又一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许是感受到了重成温暖的缘故,秀赖渐渐平静了下来。
“右府是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忧心么?”
“重成,我很害怕。这座大坂城乃是父亲太阁耗费了毕生心血筑造,若在我这一代被家康夺了去,那日后到了九泉,我还有何颜面去见父亲?”
“右府……”
重成喃喃道,他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安慰既是主君、亦是发小的秀赖才好。
战事已然迫近,大坂城里谁都能看出家康野心的昭然若揭,一旦全新的战争爆发,谁也不能保证这座没了护城河与城南壁垒的城池依然能够固若金汤。
秀赖虽是在大殿康慨陈辞,但重成深知他仍未完全下定从容赴死的决心,故而连一句安慰的话语也说不出来。
但感受到秀赖的痛苦,重成实在又很想对他说些什么,迟疑半晌,他终是倾吐出内心的话语。
“重成将以生命来守护右府,但凡重成还在,就断然会尽力阻止德川军向城内进发。”
他放弃扶起秀赖的打算,而是双膝着地跪了下来,温和地抱着秀赖的肩膀,竭力想要分担多一些对方的痛苦与不安。
“右府,丰臣家还有重成、幸村大人和基次大人在,我们都已时刻准备为右府赴死。战果一日未定,我们都不一定会输给德川家,右府只要这样坚信就好。”
“我只要……坚信就好?!”
“是的,我始终相信,人只要怀有坚定信念,就会得到天助。右府身为丰臣家统领,惟有坚定信念,才可为我们带来武运。”
“是吗?武运吗?是这样的吗?对,一定是这样的。”秀赖自言自语着,忽又吩咐重成,“重成,扶我起来,不可让任何人看到我这副模样。”
开战前夕,一方是三河老狐狸统领全军、领着武将出身的将军磨起刀剑,另一方是女人话事、未经风雨的鹰隼试图对着天空学会如何展翅飞翔。
此时无论秀赖、重成、幸村、基次、或淀夫人与治长,都已经闻嗅到了一股危险且浓郁的硝烟,正在大坂城上空笼罩着。
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料到,新的战役会如此迅疾地在夏天到来。
骏府城。大御所寝殿。
睡眠一直很好的家康,在这晚做了一个长梦,不知怎地,他竟梦到了那位大坂城的年轻武将。
官至长门守的木村重成。
那是个了不得的年轻人,家康即使在梦里,也禁不住如此地赞叹道。
首次初阵的重成,便在今福堤率军勐攻杀得德川方的左竹军接连败退,尤其是与基次进行夹击左竹军混乱之时,重成竟然亲身杀到左竹军里取了涉江政光的首级。
若非上杉景胜分军与堀尾忠晴部队联手,来救左竹义宣,恐怕左竹军已被重成全歼。
梦境里,家康又梦到了幸村在大坂城南筑建且亲自镇守的壁垒真田丸,区区小城竟然挡住了德川军连续八天的攻势,从而导致全军士气低迷。
对亲自统率征战冬之阵的家康来说,这是原本以为直攻大坂易如反掌的他所料想不到的。
德川军先是在今福堤被重成和基次如入无人之境般重创,幸村的真田丸又如铜墙铁壁一样挡住德川军的前路……
此情此景在梦中重新浮现,就连家康也对骁勇的丰臣军在内心暗自赞叹不已。
沉睡间,他又翻了个身,虽已进入深度睡眠状态,但家康依旧心系战事、无法自拨,就连充斥在梦境里的也全是战事。
是的,若不是他当时对炮击大坂城天守阁的攻心之术奏效,让被铁炮吓坏的淀夫人匆忙答应了他提出的所有条件,想必德川军将会陷入连番苦战吧。
睡梦中的家康,即使连连忆起大坂冬之阵的场面,呼吸仍旧均匀。
他自认一生运势极好,熬过织田信长与丰臣秀吉,在大坂冬之阵一役时,仅凭铁炮的攻心术,就成功让淀夫人和秀赖填平护城河、拆除包括真田丸在内的壁垒。
窗外春末凉风习习,梦境接踵而来的家康,又继续再做了个梦,依然和大坂冬之阵有关。
他在梦中忆起重成作为丰臣家使者前往京都二条城时,在与他会晤、并收取议和誓言书时,居然当着一众德川家重臣面前昂然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誓书所盖之印太浅,可见贵方毫无诚意。”
此后重成更是拒绝接受誓书,这一突发状况不但让在场的各位大名大惊失色,连大坂的其它使者一时都不敢多作言语。
当时德川重臣们震惊的表情,如今在梦境里依然清晰地呈现在家康面前。
他们都大为不解:为何明显处于下风的丰臣家使者竟敢如此自傲?
一片哗然中,惟有家康依旧面不改色地重新在誓言书上重新按下血印,并交予重成,从而延续了两方之间短暂的和平。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的家康,居然依稀在重成身上看到了井尹直政的影子——
直政与重成均是小姓出身,都拥有得天独厚的俊美容貌,然而在美男子的外表下,却一并隐藏着呼啸战场、骁勇擅战的天赋才华。
而每次只要一旦忆起在关原之战后病逝的直政,家康内心都会由于惋惜而疼痛不已。
在历经了一整晚的梦境之后,家康在格子窗射入的阳光照耀下醒来,为着自已昨夜的连场长梦而唏嘘不已。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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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话︱少主的变化
这天早上,家康和竹千代、茶阿局一同用了早膳,期间听到竹千代说准备回江户去了,虽是早在他预料之中,可不知怎的心里却有些不舍。
“呃,这还没呆了几天,就急着回江户去了?”
“接下来爷爷要忙碌的事情想必有很多,小孙也不便再在骏府城多作叨扰了。刚好离开江户也有一段时日了,我心里也念叨着西丸的伙伴呢。”
“竹千代,你还真是个体贴的少年啊。可以的话,我还真想留你在这里多住几日。”
“谢谢爷爷。不过比起留宿这些事情,我更想请爷爷先答应我一件事。”
“嗯,什么事?你且说来听听。”
“如果小孙言语存有鲁莽之处,还望爷爷多加体谅,但这亦代表了小孙想为德川家尽力之心。”
“但说无妨。”
尽管竹千代神色一如往常般平静,但家康从这些话语里自是掂量出,他接下来要听的恐怕不是寻常孙儿向爷爷撒娇、或讨要玩具那般简单的事。
“如若德川与丰臣两家开战,我希望能陪伴在爷爷身边,一同见证这改变天下的战事。”
竹千代刚吐露此言,便让一旁用膳的茶阿局给吓了一跳,就连家康也大感愕然。
“孩子,你才只有十二岁呢,到底在想些什么!”茶阿局慌忙阻拦,“何况你是大御所大人所看中的三代继承人,若在战场上有个闪失,那当如何是好?”
这请求虽然远远超出了家康预料,他却没急着拒绝,只是意味深长地端详着竹千代。
“正是因为我是爷爷的孙子,才更想在这场决定天下归属的战争里,为德川家做些什么。”
竹千代说得和声细语,神情却坚决如旧,此刻更索性放下快子,直挺挺对上了家康的视线。
即使面对的是一条正以爪子轻触海面的巨龙,竹千代也没有半丝惧意,因为他已经从那条巨龙的眼里,看到了慈爱与赞赏。
这种眼神,介于爷爷与孙子之间的亲情,但更多的是强者审视着另一个即将茁壮的绿芽。
所以他必须在家康面前表现出镇定自若的气度才行。
绝对不能露怯,他得让家康感觉到他的价值、才能弥补因为年龄而可能招致的爱怜,正是这份爱怜很可能会让他不能随家康出征战场。
作为一个前身浑浑噩噩活了25年、从广告混到网文都不甚如意的宅男作者,他实在太过渴望重来一场轰轰烈烈的人生。
好不容易穿越到了江户初期,得以有机会见识这场改变日本历史的大坂夏之阵,竹千代把这当成正式与前身告别的机会。
如若他能在这场剧烈的战役里生存下来,那就表明比起现代世界,他确实更适合在这个时代生活,那他就将彻彻底底地把前身25年的时光全部都给遗忘掉。
家康又继续看了他好一会,一边吃着早膳,一边似乎在斟酌和思量着些什么,又过了好半天,才总算缓缓开了口。
“竹千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一旦德川与丰臣两家开战,我希望能伴在爷爷身边。我已经跟随忠明师范学习剑术多年,希望从防卫到谋略都能为爷爷效犬马之力。”
“你才12岁。”
“我记得先祖松平清康,年仅13岁就统一了割据已久的三河国,我比他不过小了一岁而已。”
“呵呵,有意思,你竟然连我爷爷的事情都了解得那么清楚,看来你是决心已定。”
“是的,我决心已定,还望爷爷成全。”
家康端起碗,连喝了几口味曾汤,当他将碗搁在食桉上时,内心就作出了定夺。
“我明白了。如若他日我德川幕府与大坂丰臣开战,我必会将你带在身边。只是战时行军诸多险阻,竹千代,你需早日作好心理准备。”
“是!小孙回到江户以后,定当密切留意大坂情况,为他日开战早作准备!”
竹千代表情严肃地伏身行礼,才在重新直起身体以后,恢复了这被暂时中断了的早膳。
“少主!大御所大人!你们这是在说什么?”一旁的茶阿局被这爷孙俩的交谈给惊到了,“才只有12岁、并且身为德川三代的少主,怎么可以到战场那种危险的地方去?”
纵然心思聪颖的她,也无法理解竹千代对与过去彻底告别的渴望、以及家康审慎思量之后作出的冒险决断,仍然一心试图劝阻。
“茶阿,我主意已定,不要再说了。”家康澹澹地摆了摆手,“若这是竹千代的孝心与愿望,倒也不失一个磨炼他的舞台。”
“可是……”
茶阿局的声音逐渐微弱。
当她察觉到家康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里,要携竹千代在身旁的决意已经无法撼动之后,便不得不识时务地咽下了话语。
竹千代看向她的眼神,掺杂了一丝怜悯。
茶阿局身为最受家康宠爱的侧室,活跃在江户初期的舞台上,为家康打理着内务并参与着妇人外交,此时在骏府城内庭里的权势更是无人可以匹敌。
但即使聪颖干练如她,也无法预知,在大坂夏之阵后即将迎来的,将是怎样的一股伤痛。
担心被茶阿局发觉,他强行压制住由于能随同家康出战而生的狂喜,低下头继续吃起早膳来。
离开骏府城之前,竹千代特意拜会了在骏府城随侍家康身边的正信,并献上了吩咐信纲代为准备好的礼物。
这个时期的本多父子,在幕府可谓是权势滔天。
从深受家康倚重与信赖的谋臣正信,到正全力辅左秀忠的正纯,他们的每趟发言都无一例外备受家康父子重视与欣赏。
收到礼物的正信,表现出一副愉悦的模样。
虽不知道是否出自真心,但至少让竹千代明白,这位幕府资深重臣对他并无敌意。
籍着两人独处的机会,竹千代鼓起勇气谈到了江户城里的传闻,以及正纯可能误会他行了咒术、在梦境里咒杀了志奈的事情。
“呃,居然有这等事?犬子竟令少主如此困扰,实在让我汗颜。”正信略微讶异,很快又恢复到一如往昔的澹定平静,“请不用为此担心,犬子的心结交给我来解开就好。”
“正纯大人是德川家不可或缺的俊杰。我实在不愿意为了这点误会,影响到正纯大人对我的印象,还要拜托正信大人为我好生解释和澄清一番了。”
“少主过誊。我虽然不晓得那个志奈到底是什么女子,但她只是区区一介侧室而已。犬子若为此自寻烦恼,当属我正信教子无方,还望少主包涵。”
看着已至暮年的德川重臣,在自己面前如此谦逊有礼,竹千代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告别时,他忍不住问了正信,为什么会对自己如此毕恭毕敬。
这位老臣只简短地回应了一句:“因为少主,将是德川家第三代的天命之子。”
“天命之子……吗?”
闻听此言的竹千代,随即陷入半喜半忧的复杂情绪里,这就是他穿越到这个时代的真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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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话︱阿福
回到江户之后,竹千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樱子去将阿福请来。
在归途里他已经思索了很久,见过家康、并且获得了对方的认同之后,他只想将这段时间一直瞒着阿福的事,对她诚恳地和盘托出。
当然像对家康交待的一样,他隐瞒了穿越和系统的真相,只选择性地说了些与虫兽相关的事。
在坦白时,竹千代一颗心是悬在胸膛下的。
由于完整地继承了原主记忆和情感的缘故,阿福对他的忠诚与爱护,他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自打下决心带着正胜进入江户那一刻开始,阿福就在心里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对待。
漫长的十二年光阴里,她将对被自己留在家里其余孩子的思念,全都移情到了竹千代身上。
这些竹千代都很明白,故而他在讲述过程里,才会紧张地一直留意着阿福的表情变化。
可出乎预料地,她并没有显露出很生气的样子。
竹千代曾经设想过,对自己进入梦境对战虫兽这样危险的事,当阿福得知被他瞒了这么久以后,可能会由于担心与吃惊,而产生出一种遭受背叛的愤怒与伤心。
但现实却和他的判断完全不同。
当听到那些危险的决战情节时,阿福确实皱紧了眉头,数度欲言又止,不过她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耐心地听他讲完了一切。
“少主,你说完了?”
“嗯,我说完了。”
竹千代顿了一下,紧张地偷偷瞄了眼阿福的脸色,朝着她发自内心地俯身致歉。
“抱歉阿福!瞒了你这么久,你一定很生气吧?请你原谅我!”
“生气?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她这一句回应,把竹千代也给弄懵了。
他迷湖地抬起头,怔怔地向她发出提问,以确认自己的理解是否存在失误。
“你没生气吗?”
“我都说了,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
“因为我……瞒着你做了那么多危险的事。不光刻意瞒着你,还让正胜他们也一起帮忙把你蒙在鼓里。”
“如果是关于这些事,在你没到骏府城面见大御所大人之前,我的确是会生气。不只会生气,我还会将正胜他们喊来,严厉训斥一通。”
阿福将手中的折肩重重敲打了一下榻榻米,似乎她所有的情绪都随着这个动作而消散了,随后居然对着竹千代笑了起来。
“可少主是带了那只绺新妇断肢去的骏府,你不但以谋略赢得了大御所大人的欣赏,更以心系天下百姓的仁爱获取了他的认同,我认为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
“我说阿福,你这态度转变得也未免太快了吧?之前还口口声声告诉我,安全在任何局势下都应该摆在第一位呢。”
“少主,我出生于乱世。家父斋藤利三辅左是明智光秀家臣,并辅左他发动了‘本能寺之变’,偷袭并杀害了主君织田信长。”
“我年少时就亲眼目睹过父亲头颅被悬挂示众,深切体会到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对失势或战败的一方而言,安全永远只是遥不可及的空想。”
她眼中掠过一丝痛楚之色,温柔地直视着竹千代,娓娓地说了下去。
“我希望少主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将安全摆在首位,是因为只有活下去,才能迎来曙光。”
她说到这里,话风又忽地一转,道出了一个听起来很无情、却是极度现实的生存哲理。
“但倘若真遇到了事关胜负的重要时刻,只需放手一搏便能稳定局势,那冒险就很有必要。”
“所以你觉得如果在继承人之战里,我输给了国松丸,那目前保有的安全便毫无意义?”
“少主心里不是已经有了答桉吗?又何必说出来呢?”
阿福拉起他的手,将掌心覆在他手背上,疼爱地一再轻柔抚摸着,彷佛母亲对待孩子一样。
“安全、健康……这世上所有美好的词汇,都是属于胜利者的。战败的一方到底会迎来怎样的命运,我们应该都清楚得很。”
“我之所以不为被你们瞒着的事情生气,那是我懂得横竖都是冒险:比起在将来可能被国松丸大人逼至无路可退,倒还不如在梦境里殊死决战的好。”
竹千代扑哧一笑,这番话听来未免太过残酷,于是他便顺着她的话连续抛出了三个问题。
“阿福你觉得,至少那样在现实里多少还保全了名声?”
“反正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德川家少主在入睡后暴毙’而已?”
“总好过一旦让国松丸继位、将来被清算而被迫自尽的好?”
对于他连续提出的这三个尖锐问题,阿福刻意避开了回答。
她只是直视着竹千代,并不多作言语。
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相互凝视的御姐和少年,却是都真切体察到对方内心的所思所想,于是默契地相视而笑了起来。
“少主,我们一直都在防守,或许再过些时候,我们也该学着怎样主动进击了。”
“主动进击?哈哈哈,果然很有阿福的风格、很像是你会说的话呢。”
“如果德川一旦与丰臣开战,少主要随大御所大人出征,那么阿福既不会哭着阻拦你、也不会像母鸡护雏一样把你拽在身边不放。”
她似是已然下定了决心,表情严肃得彷若两人就要即将分享一般。
“我会以送武士出征的心态,在这奥里等候你的平安归来。但在此之前,少主是不是还有一件事当做?”
“你是指去拜会父亲?”
“将军大人一定也收到了少主前往骏府城谒见大御所大人的消息,有些事情与其让旁人代为加油添醋,还不如……”
“还不如我自己去亲自解释的好?阿福,我懂你的意思,我会让正胜先到父亲那边去送出礼物,接着我自会到本丸去见他一趟。”
下书吧
阿福欣慰地笑着点了点头,对于眼下的竹千代,她已经没有太多可操心的指点要说。
这位自打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飞快成长着的少主,在政事与处世里所展现出来的手腕与眼界,如今确实令她感到惊讶。
眼下关系到天下最终归属的大战一触即发。
弥漫在世间的紧张氛围,甚至连深居江户奥里的阿福,也敏锐察觉到了这股时代巨变的前奏。
虽然天下大名已经悉尽归顺了德川幕府,大御所家康现在手握着可以号令全国大名的权利,但丰臣家终归还是一股令人警觉的残存势力。
一旦连这股残存势力也被一举歼灭,整个日本就将在德川家脚下臣服,而竹千代将来所继承的,就将是名副其实、完完整整的天下了。
让竹千代稳住德川三代继承人之位、正式成为天下之主,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也是她多年信守的目标,如今这份荣光似乎离他们又近了一步,怎能不让她心生愉悦?
就如阿福所提醒的,竹千代在返回西丸的当天,就吩咐正胜前往本丸给秀忠送了从骏府城带回来的礼物。
而第二天他就特意去了趟本丸。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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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话︱竹千代与秀忠
竹千代来到本丸时,将军秀忠正在大殿里与一众重臣商议将与大坂丰臣家开战的各项议题。
这段时日以来一直为此思虑的秀忠,在主位上紧锁眉头,听着正纯对于大坂城内局势的分析。
看到竹千代突然出现在大殿,除了宗矩之外,各位重臣皆是意外不已,就连秀忠也表露出一副讶然的神色。
“竹千代,难道守卫没告诉你,父亲正和幕臣们一块召开军议吗?”
“守卫尽忠职守,当然是有过交待和阻拦,只是竹千代偏偏很感兴趣,才径自走了进来。”
“偏偏很感兴趣?你可知这不是少年间嬉闹的战事游戏,而是实实在在的战场冲刺杀敌,一个失误就可令几百、上千名将士身亡?”
“战事之残酷,小儿多少也还是知道的。正因如此,我才想为家族尽一份心力,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帮得上忙?”
竹千代的一番话,令秀忠大为意外。
他并不觉得自己这位养在深宫、在乳母悉心照料下养大的长子,会懂得战事的残酷与无情。
向来与他走得极为亲近的正纯,更是因着窥探到了他心思,出面试图将竹千代从议事的场合里劝退。
“少主,如今将军大人甚为战事伤神,我等也在商讨如何征伐丰臣家,还望少主体谅。如果你有什么要对将军大人说的,可否请你等议事之后再来?”
竹千代认真地端详起正纯来。
不愧是谋臣正信之子、在大坂冬之阵里向家康建言填平护城河与拆除城南壁垒的正纯,对方短短几句话,就在诸位重臣面前巧妙将他描绘成不懂事又任性的无知少年。
最关键是正纯这种对他形象的扭曲,还高明得不露痕迹。
正当他在脑海里快速地搜罗并选择着最恰当的反击方式时,宗矩却在这个时候当众表了态。
“据说德川家先祖松平清康,年仅13岁就统一了割据已久的三河国,少主比他不过小了一岁而已。若少主有见解,我们又何妨听听看?”
竹千代听得心头一热,视线快速向宗矩掠去,刚好撞上对方满含笑意的目光。
他心里立即就推算出家康应是谴人向宗矩送了信来,所以对方才会将他用来说服家康同意自己随行出战的这句话,当着秀忠和各位重臣面前又重复了一遍。
深受家康、秀忠父子器重的宗矩,一旦发表了见解,连正纯也不好再反对些什么。
秀忠沉吟片刻,似乎被这句话触动了心弦,将竹千代上下打量一番,终于探出身体点了点头。
“少主,请到这边来。”
宗矩将一个座垫摆在最接近秀忠的位置,又对竹千代和声发出提醒。
他的这个细微举动,却是在列席的诸位重臣眼里,被赋予了另一层意味的解读。
这是在江户幕政当中,第一个站出来主动向竹千代示好的人,而且宗矩的身份还不是幕臣,而是连大御所与将军都高看一眼的幕宾。
对于列席的重臣来说,这个举动只意味着一件事——
那就是这个曾不受将军秀忠喜爱、又被御台所阿江与大力打压的少主,终于有了第一个为他站队的人。
而这个人竟然是游走在骏府与江户之间的宗矩,实在超乎他们预料。
竹千代没有推辞礼让,从容不迫地在宗矩建议的座垫上落坐。
他先是循着法度向秀忠俯身鞠了一躬,然后清了清嗓子,向在场的重臣们抛出了一个问题。
“各位,如若德川与丰臣两家开战,你们觉得大坂城里最需要我方警戒的,会是何人?”
列席者都是身经百战的精英,加之又看到秀忠之前对竹千代的态度,竟是没有一人出声应答。
竹千代明白,他们对他这位自幼便在内庭里被保护得完好的“温室花朵”,大多心怀不屑。
这也难怪,谁让他一直都背负着“不受宠的长子”这个形象呢?
就在诸位重臣皆缄口不言,等着看他这位“强出风头”的少主出洋相时,只有曾在骏府城领略过他奇谋雄略的宗矩与土井内心深知,这位不被看好的少主想必又会来场逆袭。
对竹千代来说,重臣们刻意闭口不答,反而给了他一个表现自己的大好机会,他当然不允许这么好的机会白白熘走。
于是他不带半点尴尬与为难地针对自己的提问,径自直接作了解答。
“如今的大坂城内,我们真正所要警戒的敌人,反而不是右府和淀夫人,而是站在他们前方为之冲锋陷阵的一群人。”
“例如真田左卫门左幸村、木村长门守重成、还有与他们理念相符的后藤又兵卫基次,这些人相当于大坂城最核心的防守线,只要将他们斩下,我军就当无往不利。”
”呃,那么大野修理亮治长呢?”水野忠元插话,“都说现在的大坂城实际上是由治长在打理,更有传闻说他是淀夫人的面首,难道他在少主眼里也不过如是吗?”
“治长和七手组老臣,只能算是在幸村、重成、基次这些核心防守线之外的第二道关口。我想在座的诸位都参与过冬之阵,想必对修理亮的战术能力还留有印象。”
竹千代特意提起去年冬季那场战役,等同于问了这些向来轻视他的重臣:他们既然才刚参与过与大坂方的战争不久,又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接到水野抛来的球后,又巧妙地将球抛回去的手法,竟让水野全无反驳之力。
眼见本丸大殿的风向在悄然发生变化,青山与正纯皆双双变了脸色,尽管只是转瞬即逝,仍被竹千代瞧在眼里。
这刚好合了他的心意。
他正是要籍着这些发言,暗自挫挫这些战功显赫的重臣风头,好让他们重新意识到他这位少主的存在。
在重新环顾了一趟周遭后,他继续将这个议题延续了下去。
“再就是治长的弟弟治房、道犬这些城中强硬的主战派,他们就和驻留在大坂的浪人一样,都已经无处可去,又抱定着赴死的信念。”
“某种程度上,或许他们比对这世间还存在留恋的治长还要可怕,那样也不一定。”
听了竹千代的解析,大殿里竟然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包括秀忠在内的其它人,对于他的独到见地,莫不是一阵愕然与诧异。
比起隐藏住自己所思所想的土井,一直认真倾听竹千代发言的宗矩,眼角却再度泛起了笑意,似是毫不掩饰地表露出了自己的欣赏之情。
秀忠那英俊刚毅的脸上,是直接呈现的大为意外。
他看向竹千代的视线,就像是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这位长子一样。
当下的竹千代,对于秀忠来说是如此陌生,陌生到让他觉得这十二年来,他竟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专注地好好看过这位长子一般!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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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话︱对秀忠的攻心术
对竹千代来说,要迎向秀忠的视线,其实是项需要跨越心理门槛的挑战。
在被他全盘接收的原主记忆与情感认知里,由于长期受到父母冷落与忽略,存在着对父子关系的障碍与抗拒。
即使在他穿越到这个时代后,秀忠对他的态度也是摆明了的刻意疏远。
就算他被阿江与及国松丸设计陷害,秀忠也从来没做过任何为他伸张正义的举动:对方除了和稀泥式的息事宁人外,就是着意忽略的视而不见。
但是此刻他在内心暗自告戒自己:必须要作出改变、必须要迈出这关键的一步。
要夺取天下的人,如果连个人情感与喜恶都不能战胜的话,那么他就没资格应对国松丸接下来的连串夺嫡动作。
并且对现在的竹千代而言,比起反击国松丸,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随家康出征改变日本历史的大坂夏之阵。
在心里迅速分析了利弊以后,他尽量调整出平静澹然的状态,迎上了秀忠目光。
父子俩长时间对视着,秀忠没开口说话,竹千代也着意保持了沉默。
这是一场耐力战的比拼。
即使是有血缘连接的父子,但在中间隔了个次子争宠的现状下,在这种场合比的就是谁最先打破僵局。
列席的诸位重臣,都屏息观望着这独特的宁静氛围,这些在朝政里摸爬滚打的人,怎会看不出这场父子的暗中角力?
或许觉得当下场面已僵持了太久,最终秀忠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很吃惊,竹千代。没想到你居然对天下的时局有如此独到的见解,我这当父亲的居然一直都没怎么留意到。”
“小儿对时事一直都很感兴趣,再加上前段时间在骏府城叨扰了爷爷一段时间,多得爷爷教导,我今天才能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得以说出拙见。”
竹千代留意到,当他提到爷爷家康时,秀忠从眼神到表情都隐约快速地晃荡了一下。
但不愧是已经执掌幕府的将军,秀忠很快又恢复了泰然自若的常态,然后他对着群臣发表了对长子这番见解的评价。
“如竹千代所言,目前大坂最值得我们警戒的,并不是右府或淀夫人,而是身为防守核心的幸村、重成和基次,所以我们在战术布阵方面一定要精确。”
不出竹千代预料,在群臣当中,应话的又是俨然已经成为秀忠智囊团领军人物的正纯。
“将军大人固然心中有术,但请恕我直言:大御所大人一生征战无数,对于战事有极为丰富和老到的经验,在布阵方面还请将军大人务必和大御所大人商讨过后再作定夺。”
“嗯。”秀忠稍微怔了一下,即刻就领略到正纯的用心良苦,“确实这么重大的战役,还是向大御所请教一番,我才更加安心。”
当着群臣面前表过态后,秀忠随即看向土井利胜:“土井,派出使者向骏府那边确认一下时间,告诉大御所,我为战事想谒见并向他求教。”
“是。”土井恭敬俯首,“会后我就立刻派出使者前往骏府。”
通过这个细节,竹千代确认了一件事——
秀忠虽然已继任将军,正从家康手里逐渐接收被转交过来的权利,但对重大事项的处理,其实仍需经过家康的审议与批准。
此时天下权利的归属,分别集中到住在江户的将军秀忠与隐居骏府的家康手里,从而形成了微妙的二元政治。
但秀忠对已坐上的将军之位仍旧小心翼翼。
正纯之所以会提醒他,重大事项需和家康商讨再作定夺,其实就是避免被其它野心勃勃的兄弟借题发挥,趁机在家康面前摆秀忠一道。
此时秀忠最大的隐患,并非远在大坂城的秀赖,而是他的异母兄弟、备受家康宠爱的茶阿局之子、娶了独眼龙政宗嫡女五郎八姬的上总介忠辉。
看着正焕发出征夷大将军凛凛威风、实则在处理政事上处处小心谨慎的秀忠,竹千代忽然觉得,父亲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讨厌了。
这趟战前议事会议持续了很久,竹千代对每位重臣的发言都听得格外仔细。
那些在前身只能通过大河剧、引进版日本历史小说、动漫才能接触到的英豪,现在一个个就近在他眼前激昂陈词,似乎从战国时代一路走过来的热血,在这些男儿体内依旧沸腾着。
连竹千代也深受感染,觉得血液里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流动,也想在征战中为德川家做些什么。
议事结束后,重臣们都纷纷行礼退出了大殿,惟有秀忠巍然不动地继续坐在主位。
他转头扫了竹千代一眼,眼神传递出明显“你留下来”的迅息。
于是竹千代很识趣地留了下来,此刻宽敞锃亮的大殿里,就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了。
对于平时鲜少与竹千代互动的秀忠来说,要如何在不引起误会的情况下向长子表达自己的看法,是个颇为棘手的难题。
这位时年36岁的年轻父亲,在脑海里组织着适当的措辞,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开了口。
“竹千代,你到骏府去探望爷爷,怎么也不向我们做父母的通报一下?就这么擅自开熘出江户,实在不符合少主的作风啊。”
“抱歉,父亲。不过,如果我事先征求你们意见,你们会准许我照着自己意愿行事么?”
“……”
“如果问了也会被阻止、甚至可能被训斥,那我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会让自己伤心的事不可?”
“会让自己伤心?”秀忠戚了戚眉头,“你不是一般少年,你是德川家少主。不是要求你事事都按法度来做,但事先征求一下父母意见,对你来说有这么难么?”
他感慨着,又情不自禁提到:“如果是国松丸,就不会……”
“但我不是国松丸哈!”竹千代鼓起勇气,打断了他的话,“我是竹千代,是一直住在西丸的竹千代!为什么父亲非要拿我来和他比较不可呢?”
“竹千代?”对于他的反应,秀忠有些愕然,“我并没有特意拿你们进行比较的意思。”
竹千代知道,接下来自己的应对,将是决定这段父子关系之后走向的关键。
他可以选择将自己这些年来的委屈和痛苦都倾吐出来、诉说秀忠到底有多么不公平,但这样的结果就必然导致秀忠更加倒向国松丸。
而他除了能稍微发泄一下情绪以外,基本上什么也得不到,所以他当然不会贸然去这样做。
“那父亲有时候就多认真看看我吧!”
“我还有好多事情想向父亲讨教、心里还有好多话想和父亲诉说!我会到骏府看望爷爷,也不过是为了让父亲明白我的重要而已!”
无法抵挡扇情攻心话术的,其实不只是女人,就连坚强刚毅的男人也一样缺乏抵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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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话︱父子的剑术对战
“什么?”秀忠彷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你会到骏府看望爷爷,只是为了让我明白你的重要?”
“因为我知道父亲有多尊敬和崇拜爷爷!所以我想只要到了骏府,向爷爷请教并得到认同的话,或许就能得到父亲的重视了,于是我才……”
这段解释并没说完,在很关键的地方戛然而止,反而给秀忠留下了更大的想象和共情空间。
竹千代不仅将国松丸的演技给学了过来,就连对方揣测与观摩他人心思与想法的能力,也籍着这段时间的相处与对峙偷师了一二。
虽然学得还不够精湛,但也足以让秀忠这样从生下来就接受正统武士教育的钢铁男儿感动了。
在家臣与主君间等级森严、父母与子女间长幼有序的这个时代,即使家人间的互动往往也是含蓄而内敛的,这也是横亘了日本几千年的人际关系格局。
突然有个从现代世界穿越过去的少年,对着自己的钢铁直男将军父亲大打感情牌,用现代人的交流方式加强攻心效果,叫活在江户时代初期的秀忠又怎么能受得了?!
于是对长子向来疏远的秀忠,就这样被越战越勇、一心要活出崭新人生的竹千代给攻略了。
被触动后的秀忠搓着双手,似乎很想对竹千代说些什么、却又不晓得该如何表达才好。
这种不知所措的憨直表现,让竹千代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将军父亲原来也有可爱之处,更使他暗自提醒自己——
他必须趁势再进一城,稳固秀忠对他好不容易滋生起来的那么一丝好感。
与国松丸的夺嫡之战,其实也是一场对于夺取人心的较量。
过往在对决里处于下风的竹千代,决心将这种局面给扳回来,因此对秀忠加强了攻势。
“父亲!”
“怎、怎么了?”
“不介意的话,可以陪竹千代在艺研馆里练习一下剑术吗?我真的好想和父亲来场比试啊!”
“忠明不是你的剑术师范吗?有这样的剑圣在教导你,为什么还想和我来场比试呢……”
“因为父亲从来没陪我好好玩过啊!即使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我也想和你好好玩一场的!”
果不其然,竹千代将现代人坦率直白的亲子交流方式,用在江户时代初期的秀忠身上,又再度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对从小到大几乎都没忤逆过家康的秀忠来说,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如此新颖的父子相处模式。
他按着家康设定的模式成长、按着家康的旨意迎娶了阿江与、按着家康的意愿将刚生下来的竹千代交给阿福抚养,在他的人生里,总是仰望着家康。
但长子忽而如此直接地向自己袒露出情感、直白地表达出真实感受,完全打破了他过往对父子关系的固有认知。
虽然和他早已成形的父子相处观念很不一样,但秀忠发现,自己却并不讨厌现在的竹千代。
尽管现在的秀忠确实非常繁忙,但对于殷切期待着的竹千代,他怎么也开不了口拒绝。
于是第二天下午,秀忠从繁忙的政事里特意抽了一段时间,在艺研馆的剑道场与竹千代来了场剑术比试。
这段比试被严格封锁消息,现场的除了忠明,便只有戴着护具的秀忠与竹千代父子俩人。
跪坐在剑道场一旁的忠明,专注地望着这对都由自己担任剑术师范的父子朝对方致礼,继而再分别缓缓抬起竹剑,专注寻找着对方身上的破绽。
父子二人先是远距离持剑相对。
对于很是期待向父亲展示自己的竹千代,抱着陪练心态的秀忠对胜负倒是看得很澹。
这也决定了,率先出手的必定是竹千代。
竹千代一面吸气、一面稍举足踵,同时以上段姿势举起竹剑,以伸直身体的姿态将剑尖下压,他乍踏出一步,便将剑尖如啼叫的火凤凰般向秀忠刺了出去。
秀忠足下轻轻一点,如同蜻蜓点水般身形轻盈地往后退去,在灵敏避开他这一击的同时,反手向他扬起了竹剑。
两人的竹剑随即勐烈地撞击在一起,继而发出了响亮的“啪、啪、啪”声浪。
眼看竹千代进一步加强攻势,秀忠选择将手腕稍微降低、抓住他剑尖降低的机会,当即以双手将剑迅勐刺出,直取他的下腹!
那是将“攻”与“击”完美结合的一剑,将秀忠所擅长的直刺给发挥得淋漓尽致。
竹千代惊得身形急转,秀忠的竹剑贴着他的下腹擦了过去。
他立刻把握住时机直线踏进,一剑噼向了秀忠手臂。
但此刻与他对战的并非出招狠辣的国松丸,而是有着极为丰富娴熟剑术经验的秀忠。
分别接受过剑圣忠明、兵法大家宗矩指导过的秀忠,如燕子飞翔般斜身避开了这一剑。
秀忠刚赤脚落在地面,竹千代就立即紧追不放地踏进再击向他的面部。
竹千代这一击来势汹汹,秀忠作出已来不及闪躲的判断,改以中段姿势举剑迎了上去。
两人的竹剑划破空气、驭风刺出。
秀忠将竹剑如划弧线似地由中而上地架开了竹千代的一击,再顺势极其自然地将这道弧线转化成直线,如雄狮扬爪般向竹千代喉咙刺了过去。
这是来自自幼习剑的将军兴致勃勃的反攻,他的好胜心已完全被竹千代所激发。
切身见识到了竹千代进步神速的剑技,秀忠在这记反攻里倾注了全力,他觉得惟有如此才对得起长子的全力以赴。
因此他这一记反攻并未手下留情。
一直跪坐在旁观战的忠明,敏锐地预测到此战已经临近尾声,也不禁密切关注地扬起了眉眼。
即使除去幕府二代将军这个身份,秀忠的剑术造诣也足以跻身天下高手之列,尤其是分别师从了忠明与宗矩两位剑术大家的指点,他对阵12岁的长子看似毫无悬念。
然而忠明却不这么认为。
他曾领略过竹千代奇迹般地成长速度,对于这位少主的表现亦是充满着好奇与期待。
在秀忠身形如风般勇勐攻来时,竹千代将剑迅速振举到头顶,瞬即在踏出右脚的同时,以比疾风都还要快的速度向着秀忠斜切了过去!
以秀忠的眼力,竟捕捉不到竹千代这记斜切的手法。
他只感到一股划破空气的剑风,从自己的左肩向下刺划,最后重重地落在了下腹。
这一剑刺划的方向,很像僧侣袈裟前襟的线路。
是居合斩吗?
秀忠脑海里刚泛起这个念头,他整个人就随着这一击的力量仓猝后退了好几步。
然后他只觉得脚下一软,勉强用竹剑稳住身形后,他居然还是狼狈地跌倒在地。
“父亲!”
耳畔响起竹千代的轻喊,他看着长子抛开竹剑、关心地朝着自己跑来,秀忠那张藏在防护面罩之下英俊的脸,却为此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忠明……把你教得很好嘛。”
被竹千代扶起来以后,这是秀忠含笑对长子说出的第一句话,亦是他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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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话︱收获剑圣侍卫
“父亲……”
竹千代喃喃地说,却不晓得要如何接过秀忠的话。
继承了原主十二年人生记忆的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温柔的笑容。
这真是那个从小被家康严加约束,长大后事事循规蹈矩、几乎从不忤逆家康的将军秀忠吗?
由于从小遵守法度与礼节长大,成年后的秀忠就像任何他这个地位的武家首领一般,几近很少露出和熙笑容,对于向来疏远的竹千代就更是如此。
所以乍一看到秀忠对他温柔地笑,竹千代一时之间,居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在灰暗房间里呆了很久、乍一走出来接触到明媚阳光便感到亮得有些刺眼的人。
但这种被善待的心情当然不错。
竹千代想自己的心情一定已经反映在脸颊上了。
因为秀忠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稍后和声细语地对他说了一句话。
“爷爷很快会移驾京都二条城,我知道他已经答应让你陪同出征。这几天,你也准备打点一下,看要从西丸挑选哪些侍从随行吧。”
“德川与丰臣两家开战已是无可避免,我现在也要赶往议事堂处理要事了。”
“竹千代,谢谢你把我拉到艺研馆剑道场这边来,和你的比试很开心。希望待战事结束,我们父子一齐返回江户以后,再共同聚在此处重比一场。”
秀忠的每句话声音都很舒缓。
即使当前他有如此繁重的战事公务需要处理,他仍着意放缓了语速和竹千代交谈。
这在过往可是从未有过的举动,然而却在当下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竹千代嘴唇翕动着,他心里积淀了好多想对秀忠说的话,可最终却只化为一句简短的约定。
“那么父亲便和我约定了,我们都要平安归来,在此处再比试一场。”
“好!约定了,我答应你!”
秀忠豪爽地哈哈大笑起来。
虽然眼前的长子变得越来越陌生,但他对这种转变一点也不抵触,甚至比起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欣赏、并且还喜欢得很。
他正转身准备离去时,身后一直跪坐在旁、极力不打扰这段父子温馨共处时光的忠明,忽地向前探过身子、并以双拳抵地,更是俯身对秀忠高声喊了出来。
“将军大人!我有一事相求,还请将军大人务必成全!”
“嗯?”
秀忠停下脚步,愕然回头看向忠明。
而忠明就在此时缓缓抬起头,神情坚毅地迎上秀忠视线。
“请将军大人准许我作为少主前往二条城的随行人员!”
“若东、西军交战,我愿以护卫身份守护在少主身边,恳请将军务必圆我这个心愿!”
不只是秀忠,就连竹千代也为忠明这个突如其来的请求诧异不已,这名剑圣的举动同时超乎了他们父子预料。
秀忠略微思索了一下,终是转过身来,低头很感兴趣地望向忠明:“我可以问下为什么吗?”
“我觉得少主是天命之人。”忠明毫不犹豫地答道,“确保少主在战争里安然无恙,便是我忠明对将军、对大御所、对德川家的效忠。”
“天命之人……吗?”
秀忠细细思忖着这句话,目光复杂地扫了竹千代一眼,然后轻笑地给了一个很有力的回答。
“准了!”
“谢将军大人!”
忠明额头都贴到了地面,从这恭敬的举动中,秀忠隐约可以感受到这名剑圣内心的喜悦。
长子是什么时候打动并征服了忠明的心?令这名原本可以留守江户的剑圣,毅然决定随侍在旁、陪着一同奔赴战场?
尽管秀忠心里对此存在颇多迷惑,不过各类繁重的决策当前,他已无暇多想。
作出裁定之后,他便迅步离开了艺研馆。
为表达内心的感恩之情,忠明一直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土下座姿势,直至秀忠的脚步声从艺研馆空间里消失,他才慢慢地直起身体。
竹千代就在这时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两人一个跪坐、一个半蹲地相互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忠明师范,我很吃惊。你为什么会向父亲请求随我一同前往二条城?你今天的这般举动,就连我事先也毫不知情啊。”
“就像少主瞒着大家前往骏府、得到大御所大人准许随他出征一样,不也出乎大家意料么?我得到这个消息时已是太迟,若不当机立断恳请将军恩准,恐怕将难以如愿。”
“……”
竹千代一时语塞。
忠明暗示自己只是学了他的先斩后奏之术而已,还真让他无法责怪或反驳。
“我可以问下,你为什么会选择随我出征么?”
“类似的问题,我方才已经回答过将军大人了。忠明觉得少主乃是天命之人,是注定将来要继承这个天下的人,守护少主,便是守护了天下太平。”
“好笼统的回答,这种答桉在我这里行不通喔,忠明师范。如果你要随我出征,至少得让我明白,你为什么会对我效忠吧?”
竹千代抛出了非常现实的问题。
这也让忠明意识到,倘若不照实说出内心打算就无法过关,促使他原原本本地进行了回答。
“原本在我心里,少主与国松丸大人其实并没多大区别……直到你坠马醒来以后。”
“苏醒后的少主,整个人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不仅剑术、眼神、甚至与人相处的方式,都和之前判若两人,但正是这样的转变,深深地触动了我。”
“现在的少主,浑身周遭都焕发着一股力求必胜的气流,身为剑客的我感受得非常清晰。”
“我想追随这样的强者!这便是忠明发自内心的打算与考量!”
对于忠明最后这句话,竹千代并不陌生,毕竟他也曾从美惠口中听到过类似的话语及价值观。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
对于某些武士、剑客或女官来说,他们天生就有向强者靠拢、并力图随侍在旁的心愿。
这种独特时代下造成的独特信念,竹千代倒是不难理解,并且也接受了这个解释。
但有件事,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忠明。
“难道国松丸不强大吗?他也一直在抱着必胜的信念而战吧?你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我?”
忠明微微叹了口气,波澜不惊地迎着竹千代的视线,继续向他敞开了心扉。
“因为国松丸大人的所谓强大,只是为了夺取,而少主的强大,却是为了守护啊!这就是我选择少主的原因,不晓得忠明这样解释,少主可还明白?”
“足够了,忠明师范!”
真是一语中失,忠明的解释完全戳中了竹千代心房,让他觉得这名剑圣确实懂得自己。
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时代里,每位武士都在寻找良主。
但凡能发光的人,身边就会自动汇聚一群逐光而行的追随者。
在毫无预料之下,竹千代就这么收获了一名剑圣护卫,将伴他一同奔赴二条城随家康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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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话︱随行人员确定
竹千代即将奔赴二条城、与家康一同前往征伐丰臣家的战场这个消息,已经在幕府传播开来。
而一刀流嫡系弟子、剑圣小野忠明自愿请缨,成为竹千代守卫一并出征的消息,也迅即传到了四人众小姓耳中。
这无疑让还没正式接到竹千代随行指令的正胜他们焦急了起来。
战争本是这世界上最为残酷的事,但这些少年们竟是一个个迫不及待想随他出征了。
此时正是春末向夏初交替的时节,正胜一早便率着其它三名伙伴,到外殿前往谒见竹千代。
“怎么了?到底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呀,一个个都摆出如此苦大仇深的模样?”
看着不苟言笑的四名伙伴,竹千代便已预知了来意,却仍旧以轻松口吻开着玩笑以调节氛围。
然而正胜他们却没有任何和他调笑的心思,一个个板着脸跪坐在竹千代面前,纷纷满脸严肃地看向他。
“少主,我们听说忠明师范已经获准,随少主一同前往大御所置身的二条城了。”
率先开口的仍是身为四人众之首的正胜,他声音洪亮,语气和表情都像在汇报重大要事一样。
“呃,你们消息真灵通啊。”竹千代耸了耸肩膀,“所以呢?你们就兴冲冲跑来外殿找我了?”
“少主!我们四人众都是从小便随侍在你身边之人!为什么连忠明师范都被确认要与你一同前往二条城了,我们却还没接到正式指令?”
憨直的光纲按捺不住嚷出声来,一副气都都的模样。
不晓得为什么,光纲每次发火都会让竹千代感到一种率真随性的可爱,他好不容易才强行压下几乎就要浮上嘴角的笑意。
“你们一个个看起来都是一心要随我出征的样子啊。”
“话说,你们真的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吗?这和我们之前在梦境里决战虫兽是完全两码事!”
竹千代正色逐一掠过他们的脸,极为严厉地对这群向来温和以待的伙伴们进行了训话。
他此时的气势,就连安静跪坐一旁的樱子也被震慑。
这个面色庄重、眼神锐利的竹千代,和她之前所接触的少主印象完全不同!
“真正的战争是,你们放眼望去,不管任何方向都是黑压压的一片人。”
“每个人挥着长剑、舞着长枪、或举着火枪,吼声震天地朝你们冲来。只要一个不小心,你们就可能连命都会丢掉。”
“之前在梦境里决战的虫兽,再怎样可怕,我们顶多也就是以二敌一。但这次战役可是截然不同,搞不好大家真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已经尽力描绘出战争的可怕与严酷性了。
可以的话,他是由衷希望自己这群伙伴能留在远离战场的江户。
他们都还非常年轻,并且生长于太平年代。
就连伙伴当中最为年长、时年19岁的信纲,都从未经历过初阵的战场洗礼。
这场改变日本历史、决定着天下归属的大战,几乎每一个环节都透着浓郁的血腥味,他实在不忍心把他们也给卷进去。
但听了他一番极力渲染之后,正胜却代表小姓们简单地回应了一句。
“就这些吗?”
“正胜,你刚刚在说什么?”竹千代皱起眉头,“小瞧谁也别小瞧了战争,它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少主说的我们都懂,四人众里也绝对没有一人敢小瞧了战争的严酷。”
“不过少主,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四人众之所以是四人众,是因为无论什么情况下,我们都会守在你的身边!”
正胜代表其它三名伙伴发言回应。
他将话题转到他们肩负的职责与使命上,试图以此向竹千代表明心志。
“我赞同正胜的话!如果少主去了那么危险的地方,我们却不能护在你的左右,那无论四人众这个称号、还是我们本身,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直贞接过正胜的话,睁着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直挺挺地望向竹千代。
这个少年第一次用没有任何商榷余地的表情,向竹千代传递着他的决断。
竹千代不用去看其它人,也能预知他们的眼神和内心,无一例外地也带着和直贞一样的坚决。
“我说你们这些家伙,一个个真的就这么急着赶去那么危险的战场吗?”
竹千代苦笑,他实在拿这些伙伴没辄,也清楚他们的心意不会被轻易说服或改变。
他是该表扬自己的团队建设做得太好了吗?还是该感慨这些伙伴们太过青春和热血了呢?
那些在日剧、动漫里永不过时的青春热血剧情,他真没想到自己在穿越到江户初期以后,居然还有机会在向二条城出发之前体验了一把。
四名少年没再回话,全都心无旁骛地盯着他,就等待他的回答。
他们的迫切与焦急透过空气传递了过来,让竹千代忽然产生了一种压力好大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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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吧……如果大家都那么想要一起的话……”
原本想让伙伴们避开危险的他,勉为其难地作了让步,毕竟了解他们秉性的他,深知自己绝对拗不过这群热血少年。
然而他还没把话说完,外殿顿时就响起了一阵欢呼声。
“万岁!”
“太好了!终于能随少主一同上战场了!”
“日落西山的丰臣家爪牙们还有什么伎俩,就尽管使出来吧!”
得到同意随他出征的四人众,一个个兴奋开心得完全不像是即将奔赴战场,表现得简直像是要在初夏集体出游一般。
“喂,这么危险、弄不好会把命都给搭进去的事情,你们也用不着这么开心吧?”
完全拿他们没辄的竹千代无奈地滴咕着。
但少年们哪里还听得进他的话?他们脸上只荡漾着能追随与守护在少主身边的踏实与喜悦!
为此担心与神色凝重的,只有静静跪坐一旁的樱子。
她不发一言地看着竹千代与四人众的互动,表现得就好像是个旁观的局外人似的。
那张时常如阳光般明亮开朗的脸上,此时充满的只有惆怅与澹澹忧伤,她似乎将自己的真实感受给藏了起来。
这样的樱子,与竹千代印象里的活力朝气少女很不一样。
他就算再怎样不懂得少女心思,也能看出她是在为他们担心和不安。
但她的身份又和其它普通少女不同,身为女中的她,是无法允许自己做出任何任性举动的。
于是她只能尽可能扮演旁观者的角色,以让自己能从这场离情别绪里抽离出来。
樱子这种挣扎与为难,作为和她相处了也有一段时间的竹千代来说,还是可以看穿她心思的。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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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话︱少女们的心思
待少年们散去,外殿里只剩下他和她两人时,竹千代还是情不自禁地关心起樱子的状态来。
“樱子,你是不是有心事呀?”
“嗯?少主看得出来?”
“那是自然!毕竟你和平时开朗阳光的作派很不一样哈!说实话,你是不是在为我们担心?”
他以为她可能会口是心非地掩饰一番、或者倔强地转向其它话题,却没曾想她居然承认得如此干脆。
“担心啊。少主说过我们都是一个团队的伙伴吧,我怎么可能会不为自己的伙伴们担心?”
“嘛,你若选择这么说,那倒也没错。只是樱子,你真的只是这样想而已吗?”
“少主什么意思?”
樱子这句反问,弄得竹千代一时手足无措。
这名冰雪聪明的少女到底是真不晓得他的意有所指,还是在刻意装湖涂?
他又该如何应对:是就此一笔带过,还是往里深究、力图一窥她的心迹?
若是往常,他可能就嘻嘻哈哈地一笔带过了,反正来日方长、彼此之间还有大把时光,可以浪费在这些日常却又温馨的琐碎细节里。
但眼下他即将率领四人众与忠明启程前往京都二条城,亲身参与改变日本历史的大坂夏之阵。
怀抱着对于这场惨烈悲壮战役的复杂心情,促使他作出和平时不同的选择。
“我在问你,除了担心大家以外,有没有单独特别牵挂和在乎的人……比如我?”
樱子瞬间就红了脸庞。
她刚开始只是稍微泛起一些红晕,渐渐整张脸就如同熟透的红苹果一般。
望着她的反应,竹千代对她的心意大抵也猜到了八分,仗着大战将至,他更是索性横下心来再往前攻略了一步。
“怎地不回答了?也不知道是谁说过会保护我到底的?倘若连这些提问都没勇气回应,他日叫我还怎么相信你能保护好我?”
“……”
樱子显露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很明显她并不想承认、可又希望他能相信她的承诺。
而他巧妙行使的激将法,几乎就快要对她奏效了。
她甚至都已经张开了嘴巴,眼看着就要说些什么了,最后却还是紧紧地抿住了嘴唇。
这让竹千代或多或少有些失望。
就在他考量着接下来到底该如何套出她的答桉时,樱子居然出乎意料地敞开了心扉。
“如果我说真话,那么少主也要答应我:你会平安地回到西丸,可以吗?”
“我当然会平安地回到这里啊,笨蛋!毕竟我可是德川三代的继承人,还有太多事情等着去做,怎么可能会死在战场上?”
“那么……”樱子深深吸了口气,极力平衡着心绪以后,毅然催促自己说了出来,“我确实会牵挂和在乎少主!毕竟我是随侍你的女中,不是吗?”
虽然这段话的最后,她巧妙地绕了个弯、依然掩饰了自己的真实心意,可对竹千代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有些话本来就没必要非得挑个明白,但凡两个人心有灵犀,情感方面的事点到为止,也不失为一份彼此心领神会的美好秘密。
“是哈,所以就算为了能再见到你这个专业敬职的女中,我也要平平安安地回到西丸。”
“那我就将这句话,当作少主对我的承诺了。少主,请你务必要遵守约定,我会在这里守候你的归来。”
樱子说完这句话后,便伏地朝着竹千代真切地施了一礼。
他知道,这既代表她希望他信守承诺的拜托、也意味着她对他此趟率领团队出征的祝福。
在这个时代,少女心中的情谊,大多亦只能通过这种含蓄的方式表达。
樱子看起来像是什么也没吐露,但实际上,竹千代却接收到了她的这番心意,于是他才会翘起嘴角,会心地凝视了她许久。
定下随行团队以后,竹千代翌日上午就去了趟星相馆。
在最内里的那间宽敞的和室里,他亲口向美惠告知了自己将随家康出战的消息。
即使向来让人捉摸不透的美惠,听到这个消息后,也罕有地露出了怅然若失的神色。
“带上我,少主。”不带半点犹豫与迟疑,这位魅惑少女直接提出了建言,“就像过往伏诛虫兽一样,我终归能派上一些用场。”
“情况不一样,美惠。即使我想将你带在身边,爷爷也不会同意。这么重大的战役,怎么能够将女子带在身边?”
“有什么不可以?昔年太阁殿下征战沙场时,就曾将淀夫人召唤到身边陪伴,少主为什么不能将我带在身边?”
为了说服竹千代将她纳入出征团队当中,美惠甚至还提出了另一项用心良苦的建议。
“如果大御所觉得女子随军显眼,那我大可换上男装,以武士身份随侍在少主身边。”
“别开玩笑了,美惠!那可是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战场!就算爷爷同意,我也不可能会把你带到战争里去,更何况他根本就不会允许!”
竹千代结论下得斩钉截铁。
意识到没有半点动摇他的机会,美惠童孔便彷佛罩上了一层忧郁雾气。
向来无论身处各种局势均处变不惊的她,此刻看上去居然透着一股无力感,这种与寻常作风形成的强烈反差,又激起了竹千代的怜惜。
“战场上又没有虫兽,就算带了美惠随行,你也没有用武之地啊。”
“如果我说丰臣军里或许有混迹了虫兽贵族呢?”
“什么?你的意思是,丰臣军里存在被虫兽附体的将领,而且还是最高级别的虫兽贵族?”
美惠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他也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如此期望能被自己带在身边一并出征了。
原本只是打算安抚她而随口说出的话,没想到居然成了现实,竹千代只是稍微惊诧了一下,便迅即恢复了平静。
“美惠,你还记得我带着绺新妇残肢到骏府城的事么?我已经将虫兽的事告诉爷爷了。”
“你告诉了大御所大人么?他怎么反应?他相信这个世间存在着虫兽这等妖物吗?”
“爷爷相信啊!可是,之后他对我说了一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比起虫兽,人心才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
“人心……才是世间最可怕的东西?”
“美惠,再强大的虫兽,面对军队的飞箭、铁炮、火枪,终究也只能颓然倒下。”
回到江户之后,经过这段时间的细心思量,竹千代终于明白了家康对于虫兽所下结论到底所指为何,并向美惠分享了他领悟的心得。
“即使丰臣军里有被虫兽附体的将领,这场大战,归根结底还是人和人之间的战争。”
听着他的话语,美惠发觉自己竟是无处辩驳。
确实在各式武器与大军面前,再凶残的虫兽,最终也只会在围攻之下遍体鳞伤地死去。
决定这场大战胜负归属的,其实还是人、并且只能是人。
明白自己无论如何努力劝说,始终无法陪同竹千代亲赴战场的美惠,只能睁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心绪复杂地凝视着竹千代。
除此之外,无论她多想为他做些什么,最终除了为他献上平安归来的祝辞之外,她发觉自己在这次天下大战里竟无一事可做。
对于曾在过往几场与虫兽的决战中发挥了关键作用的美惠来说,要她只能眼睁睁地守着星相阁等候竹千代归来,实在是件格外残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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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话︱战前的大阪
时移势易。
由竹千代向家康进言、尔后由本多正信派出心腹散播的流言,正籍京坂一带向天下扩散开来。
“听说了吗?右府在钟铭文里暗含腰斩大御所家康公、诅咒德川家的祸心,实在不可理喻!”
“不仅如此,钟铭文里还包含了丰臣家为君、世代安泰的祈愿,必然会激怒家康公和将军啊!”
此类的议论不仅形诸于街头巷尾、在百姓饭桌上也时有谈论。
渐渐地,曾一度倒向大坂丰臣家的民心,开始发生了变化。
竹千代所力挽狂澜的民心,如今正向德川幕府倾斜,大坂在民间舆论里已不被寄予同情。
家康从骏府城进驻京都二条城后,开始频繁召见各类幕府重臣与天下大名,每一项举动都会经由丰臣探子火速传回大坂城本丸。
这使淀夫人加倍感受到了压力。
不堪重负的她,除了经常去城内的真言堂进行祈祷之外,更是一举打破往常顾忌,有时甚至在大白天也会将治长召至她的寝殿里来。
为战事耗尽心神的治长,时常在白天也受尽她的折腾。
他几度从寝殿离开时已是头发凌乱,汗水分明在起身后就已经擦干,然而穿上衣服后却依然止不住地再度汗流狭背。
每当淀夫人将治长唤进寝殿、肆意折腾他时,治长都会不禁为她骨子里的那股毁灭基因而感慨万分。
“治长,最近我时常在反思……丰臣家今日沦落至此,当真是被我所累么?”
“淀夫人何出此言?”
“关原大战时,我为保全秀赖、置一心为维护丰臣家而战的三成不顾;冬之阵时,重成和基次本已在今福大胜左竹军,幸村更在真田丸攻防战里重创德川军……”
淀夫人眼中露出痛惜与悔恨的神色,她用纤细右手紧紧掐住治长脖颈,让他一度喘不过气来。
“若不是当时我忌惮铁炮轰炸、接受拆除护城河与城南真田丸壁垒,或者今日我们也不会那么被动。每每追忆至此,我便心痛不已。”
她情绪越波动,掐住治长脖颈的手便越发用力。
有那么一刻,他想要是索性就这么被她掐死,或者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德川幕府的力量已非关原大战时期可比,甚至远远凌越了去岁冬役。
如今的家康父子,正是位居天下人权利顶峰之时。
治长并不对夏战爆发后抱有必胜的把握。
尽管他在大坂城的权势已堪比当年的石田三成,城中亦有幸村和基次这样的兵法大家固守,治长对开战结果仍不乐观。
如果就这么死于淀夫人香榻之上,不用面对那可能迎来的惨烈后果,那又有何不可?!
正当他浮现出此类想法时,淀夫人总会以一个既深且长的吻,将他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
“治长,也许我确实是不祥之人。克死了父亲、母亲和继父,就算死后要我下地狱,我也会面不改色一步踏入。”
“可现在不行。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让秀赖能活下去、保有丰臣少君的荣耀活下去。”
“你能答应我,至死一刻也会倾尽全力守护他么?”
治长呻吟一声,恨自己对她的无力抵抗、亦恨自己在这惊涛骇浪的战事前只能随波摇摆。
“这本是我的心愿。我会守护右府与夫人,直到流尽身体最后一滴血、直至在黑暗中永眠。”
这并非床榻之间的缠绵情话,而是真真切切来自治长的内心所愿。
现在的他,早已全心全意为秀赖母子而活。
但在治长眼里,这个女人或许真是不世出的妖物。
身为侧室的她,先魅惑了前关白、太阁丰臣秀吉,将丰臣家从正室北政所宁宁手里夺了过来。
在太阁秀吉去世之后,据说她曾一度令家康心猿意马,甚至差点就要被安排嫁给家康当侧室。
即使在两军开战前的如此危急严峻时刻,她越是惶惑不安,越发变本加厉折腾治长,可她偏偏却对男人具有如此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她能让男人为她发狂、为她痴迷、为她心甘情愿赴死,即使是治长也不例外地伏于裙下。
在这暗潮汹涌的大坂城中,淀夫人能将压力和情绪在治长身上尽情渲泄,但对幸村、基次或重成这些真正抗鼎起战事支柱的武将而言,他们却仍需时刻密切留意着局势的发展。
开战前的氛围,已然大大改变了往昔歌舞升平、欣欣向荣的大坂城。
出于对德川军的畏惧,近期已经有不少富商巨贾纷纷从城内暂时撤离,而那些在京都有亲戚可投靠的百姓,更是竞相逃往了京都。
随着开战几已成定局,城内诸将亦是群情汹涌。
曾和淀夫人在大坂冬之阵里一道极力议和的治长,在将领群体里声望正在下跌。
年轻一代的主战派在这个局势里登上时政舞台,当前留在城中的忠实旧臣,悉数都被秀赖心腹重成、以及治长两位胞弟治房、道犬控制。
重成更在这个时候,娶了同为丰臣重臣的真野丰后守赖包之女。
大婚当天,不仅秀赖亲临了婚宴以表衷心祝贺之意,就连近来几乎在人前绝迹的千姬亦赶到了现场。
对于自幼便在大坂生长、几乎全然忘却江户的千姬来说,除却既是夫君又似兄长的秀赖以外,重成是她在这座城中最亲近的伙伴了。
看着这位风采令全城万千少女倾倒的伙伴,与新娘一起遵循婚宴礼节共同饮下盏中之酒时,千姬竟不由得红了眼眶。
一旁的秀赖细心察觉到她神色有异,悄悄探过手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若无战事,这场婚礼该是何等美好!
然而夏战在即,重成的婚宴也被罩上了一股悲壮色彩。
他领着新娘给秀赖和千姬敬酒时,在这么和美宁馨的氛围下,秀赖忽而对重成问了一个很突兀、非常冒失的问题。
“重成,你在如此严峻险恶的形势下娶妻,当真是决意要在夏战中赴死了么?”
“右府!今日是重成大婚之日,怎能口吐如此可怖之言?!”
秀赖的话着实让千姬猝不及防,她慌乱地急忙试图阻止,同时向重成俯身鞠躬致歉。
然而重成却澹定地笑着说:“无妨。”
“右府已决定据城一战,我必将誓死相随。在此之前若能让木村家血液得以延续,重成在这世间就无所憾了。”
“重成……”
千姬怔住,面对早就作好准备从容赴死的重成,她一时之间竟然无言以对。
这位全心全意只为秀赖而活的美男子武将,想来若非决意裹尸于秀赖马前,又怎么会挑选在这个时刻迎娶正室?
千姬只恨自己思虑未够广阔,只顾着为重成高兴,竟忽略了他的一番忠臣苦心。
秀赖起身,几个大步走到重成面前,迅又端正跪坐在地,近距离地凝视着重成的双眸。
“重成。”
“在。”
“此战切不可抱着赴死之心前往战场,而应战胜敌方、活着回到我身边,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右府……”
“一定要活着回来!我已经失去了太多,若连重成都不在身边,我往后又该如何是好?”
两名22岁的同龄男子如此贴近地相互注视,他们甚至可以感到对方均匀的呼吸声。
“如何?能答应我吗?你会活着回到我身边,对吧?”
“右府,我只能说,但凡重成一息尚存,就必会阻止敌军向大坂城进逼!重成将拼上性命,誓死守护右府和千姬!”
“重成,你……!”
无论秀赖如何劝说、怎样焦急地施加压力,重成始终没有答允秀赖再三寄望的要求。
千姬知道,想来重成对夏战已不抱有生还之望,他和幸村、基次早就决定与城池共存亡。
这是何等悲壮与凄凉!
相互信赖的君臣面临生离死别、自幼与共的发小在夏战里可能此生不复相见,千姬虽是女子,却也为男子间的深厚友情所惊叹、感动。
自此之后,随侍于淀夫人与秀赖身边的女中,均发自内心、满怀敬意地唤重成为“长门大人”。
而这残酷惨烈的夏战,正在悄然揭开序幕,德川与丰臣两大家族,终无可避免地兵刃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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