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话︱心里话
七海虽听不懂光纲这番话,但竹千代一行三人内心却是格外明白,此时竟是相对无言。
心绪翻覆之下,竹千代怜惜地看向紧紧抱住光纲的七海,他终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到了晚上,用过晚膳不久,他们便在通道院子的一套铺板房间聚首,静香早差侍女送来了清酒,还有与花生及鱼干等下酒菜,就只待他们浅酌闲谈了。
在江户初期,从府邸一侧的入口进门后,是宽一间的泥地房间,直通宅地的最里侧,称作“通道院子”,铺板房间则沿通道院子排列,立面一层通常为细凸格棂、二层为虫笼窗,
在这样的房间里,能够吹着晚风、沐浴着室外的漫天星光,最适合三五好友聚在一起饮酒挥霍时光,可惜今夜的四人却是全无心情。
“光纲,心情还是一样低落吗?有没有好一点?”
问出这句话的竹千代,也觉察出自己存心搭话的勉强。
话语脱口而出时,他也想过用手轻拍光纲肩膀,传递出鼓励对方的心意,他甚至手都伸了出去,然而还是讪讪地收了回来。
“对不起,我问了多余的话。谁遇到了这种事心里都不会好受,惦念的必定都是家人的健康和安危,我却还像笨蛋一样的这么和你搭话……”
正当他发自内心地向光纲道歉时,分别跪坐在他两侧的美惠和直贞都没有言语。
他们既能感受到竹千代的歉疚与矛盾,又能体谅光纲的复杂心情,站在伙伴的立场上,还真是不好为此说些什么。
光纲闷不吭声地拿起盏来便是一饮而尽,甫一喝完,竹千代便执着酒壶为他重新添上新酒。
若在平常,光纲必定会诚惶诚恐地俯身道谢、还会连连婉拒竹千代的主动倒酒,可今晚,他却索性抛开了这些身份等级及规则的束缚。
竹千代愿意倒酒,他也干脆喝得痛快,以此作为对竹千代这番心意的回应。
喝完了酒,他就扯开喉咙喊侍女再把酒送过来。
虽才在铺板房间呆了没多久,但耐不住这样胡喝海饮折腾,光纲很快便显得不胜酒力了。
只有喝醉了以后,这名以前总是一派磊落风趣表现的少年,才敞开心扉流露了真性情。
“少主!”
“嗯?”
“我晓得你在担心我,可这心里郁闷得慌啊,所以没控制住就耍了性子,还请你原谅……”
“快别这么说!你的心情我自然再了解不过,毕竟是自己的妹妹啊!又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会遇上那种奇葩的家人。”
两人交谈间,光纲一喝完酒,就冲他把盏递了过来,于是他又继续给这家伙重新续了酒。
喝到酩酊大醉后,光纲接连打了几个饱嗝。
若在平常,直贞肯定已经以此捉弄起他来。
可此情此景之下,直贞也只是神色黯然地沉默不语,悄悄端起盏来闷声喝了几口。
眼看就要醉倒之前,光纲难得地摊开心扉,又再对着竹千代吐露了几句心里话。
“少主,你醉了吗?”
“没有啊,我们今晚喝得又不多,倒是你……恐怕很快就要躺倒了吧?”
“哈哈哈,我已经开始晕了,不是很快……我现在就想要躺下来好好睡一觉了。”
这家伙还真是说到做到。
他话音未落,居然真的干脆在塌塌米上躺了下来,直接就合上了眼睛。
竹千代和其它两人都以为他就快睡着了,没曾想他却霍然用含含糊糊的声音开了口。
“少主……”
“又怎么了?光纲,我说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现在这种风格可一点也不像你啊。”
“好吧……其实我是想说,我没有一点怪你的意思。”
“?!”
竹千代方才还在半开玩笑地回应着,神情却随着这句吐露心声的话语而急速起了变化,怔怔地将目光集中在躺倒在地的光纲身上。
“当然,刚开始知道七海可能是虫兽时,我确实受了冲击。”
“回到三上藩的老家后,察觉到她可能是由于我这个哥哥才被卷进来后,我就更加茫然了。”
“可这,就是身为小姓、身为武士的宿命吧?!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命运啊!天命如此,无论是我、或者七海,也只能坦然接受了。”
“虽然是这样想开了,可为什么……心这里还是如此剧烈地疼痛难忍啊?心这里好痛啊,痛得仿佛就快要撕裂开来了一样。”
光纲声音变得越来越含糊,最后一句话的音量也越来越低,说完没多久,他竟已沉沉睡去。
竹千代无可奈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总算有闲情为自己满上一盏酒了,才刚啜上一口,却赫然瞥见庭院早已洒落了一地星光。
“直贞。”
“在。”
“这家伙也不容易啊,这趟返家,无论家里哪个人是绺新妇,他也绝不好受吧。”
“唉,少主还记得三年前……光纲告假回三上藩奔丧那件事吗?他父亲那时候和侍女被闯入家中的贼人乱剑捅死,迄今还没抓到凶手、更是成了一件悬案。”
“我记得。对于失去顶梁柱的水野家来说,继母静香夫人和妹妹七海,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牵挂、也是唯一的亲人了。”
“所以也请少主多加体谅,想必这几天光纲他都在硬撑着。今晚如果不是喝醉了,他大概也难以将这些压在心头的话给倾吐出来。”
“这是当然,我当然会多加体谅。”
竹千代又倒了一盏酒,朝直贞一举,直贞便心领神会地陪着他一口气饮下了盏里的清酒。
今晚夜风微凉,两人接下来都没怎么说话。
少年们各怀心事,美惠倒是非常理解地安坐在原位,一直保持着适度距离,并没有介入到他们的世界里来。
她很明白,此时她对这些少年最大的体恤,便是让各有心事的他们忽略掉她的少女身份,不在她面前有所顾虑地敞怀畅谈。
她弱化自己存在的手法确实非常成功。
她尽可能不引起他们注意的结果就是,这三位少年最终都能聊到了一些心里话。
而光纲,更是得以籍此将几天里被积聚在心头的话给倾吐了出来。
但在这个彼此心情交错的夜晚,谁也没有料到,第二天还有一件更大的意外在等着他们。
翌日,他们和静香在一间和室用完早餐后,侍女忽然神色慌张地踏着凌乱的小碎步跑了进来。
“夫人、少爷,不好了!小姐昏迷不醒了!”她仓惶地停下脚步,语气飞快地汇报着。
“什么?”光纲愕然地直起身体,冲着侍女嚷了起来,“你这没头没脑的到底在说些什么?我昨天才和七海好好说过话,她怎么会昏迷不醒?”
“我不知道……今天早上我将早餐送去小姐房里,不管怎么叫她都没醒。小姐如今的身体情况,很可能是昏迷过去了呀。”
“七海!”
光纲喊了一声妹妹的名字,便匆忙地奔出和室,直往七海房间的方向迅疾跑了过去。
竹千代一行三人、还有静香和侍女紧跟在他身后,每人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而紧张不已。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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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话︱昏迷的七海
“七海,我是哥哥!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快回应我一声啊!”
光纲轻轻摇晃着七海的身体,迫切地想得到哪怕那么一丝回应,可最终他的希望还是落了一场空。
七海表情恬静地陷入了晕睡当中,无论光纲如何轻唤,她始终都没有醒来。
“怎么会这样?明明昨天才好好的、明明昨天还和我那么温柔地说着话,怎么才过了一个晚上就变成这样了?”
光纲焦虑到连声音也开始发颤,颓然地呆坐在七海身前,忽地又扯开喉咙喊了起来。
“叫医生!还不快找医生过来诊断看看!”
“是,我马上就去找常给小姐看病的风马医生过来!”
侍女慌忙和声应答,她正转身准备跑开去找医生时,未料却被美惠给拦了下来。
“不用找医生来看了!不管多么优秀的医生过来诊断,也没办法把她唤醒,因为七海晕睡的症结根本就不在病情上!”
美惠这么一说,三名少年顿时都意识到了些什么。
光纲当即吩咐侍女退下,于是房间里只留下竹千代一行四人、还有光纲的继母静香了。
“美惠,你是不是发现到了什么?”
光纲转头看向美惠,带着一脸急切地问,他似乎将所有的期待都押到了对方身上。
美惠沉声不语,跪移到七海身前,伸出右手以纤长秀雅的手指抚向了七海的脖颈,然后探进了她的和服内里。
当她重新抽回手时,指尖上竟然缠绕了一层银白色的蜘蛛丝,看得大家纷纷诧异不已!
“这是怎么回事?”静香失声惊呼,“我们可是会每天都帮七海擦拭身体,她脖子下方怎么会有蜘蛛丝缠绕着的?”
“绺新妇已经控制了这座府邸,整个水野家上下现在就只有七海身体最为虚弱,要控制她的意识对绺新妇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美惠的反应依然如此冷静。
或许正由于她的置身事外,反而能够更直观地发挥出她的专业特长,一下子就找出症结所在。
“绺新妇吗?”静香捂住了嘴巴,掩饰住她因冲击而震惊的脸,“家里居然混进了妖怪?我不知道……身为母亲,我居然什么也不知道。”
“这不是母亲的错!”光纲拼命摇了摇头,“我自幼生母病逝,是母亲辛苦操持着这个家。父亲在家中遇害后,也是你独自将家业支撑到今天,家里有虫兽不是你的错!”
“虫兽?”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名词的静香,露出懵懂的表情,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是妖化了的昆虫,籍着不断吃掉各种妖怪,汲取妖力后进化成的最终形态,称为虫兽。”
美惠淡然地解释着,同时伸手扣住七海脉膊,表情极为严肃地把着脉。
跪坐在一旁的光纲连大气也不敢喘,紧张地盯着她。
当美惠指尖离开七海脉膊时,她霍然看向了竹千代,光从她慎重其事的表情里,他就知道事态一定很不理想。
“少主,七海在梦境里被控制住了。虽然我还不能从把脉里弄清楚她在梦里到底遇到了什么,但似乎情况非常危急,恐怕我们得要立刻入梦了。”
“现在吗?”
“是的,现在。局势已经迫不容缓,我们没有时间再浪费下去了。”
“我知道了。”竹千代点了点头,“那我们就来说说接下来的布署吧。”
既然形势紧迫,身为首领,他必须在短时间内作出决策和安排,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挑战。
“光纲和直贞留下来,在房间外把守!我和美惠潜入梦境,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让我和少主一起入梦吧!七海是我妹妹啊!在妹妹陷入危险的时候,做哥哥的怎么可以置身事外?”
“你没有置身事外哈,光纲!这只绺新妇要比我们过往所遇到的任何虫兽级别都还要高,我们是需要有高手留在房外,随时拦下她可能发起任何攻击的危险。”
“可是……”
“你最擅长使长枪。昨晚闲聊时,你不也说过令尊在水野家留下了一把家传长枪吗?你去把长枪拿过来,和直贞守在房间外。”
眼看光纲还在踟躇,竹千代又使出了杀手锏,直接把自己的安危议题摆上了台面。
“一旦进入梦境,现实里的我和美惠就完全是不设防的状态了。万一有什么动静,睡过去的我们可指望你和直贞救命呢。”
这句话果然发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作为一切以维护主君为使命的小姓,光纲即使为难,却依然两手支地向竹千代俯下了身子。
“那七海就拜托少主了,其它的一切交给我和直贞。为了少主和七海,就算有什么绺新妇,我也会用长枪将她给捅成一个漏斗!”
形势虽然紧迫,但听着他慷慨激昂的话语,感受到他随时迎战的斗志,竹千代还是没忍住欣慰地笑了起来。
“那我们的安全也交付给你和直贞了。”他伸手用力按了按光纲肩膀,“不管怎样,你们就抱着等待好消息的心态,来等待我们从梦里归来吧。”
“嗯!愿少主带着七海的好消息平安归来。”
光纲不住地点头。
心疼七海的他,语气里甚至禁不住带着一点哽咽,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义无反顾履行了小姓的职责。
这不光是少主与小姓之间的约定,更是两个发小对于彼此的真切信赖与相互交付。
还没完全弄清楚状况的静香,立刻就被光纲请回到她的房间去了。
接着光纲从仓库里翻出了那把祖传的长枪,和直贞一块把守在七海的房外。
而这时,纸门紧闭的房间里,已经弥漫着馥郁的长夜香,手握着武士剑的竹千代和美惠都分别躺倒在塌塌米上,进入了沉睡中。
尽管他们瞬即便已经睡去,可并没如往常般顺利地潜入梦境当中,而是一直在似睡似梦的边界徘徊。
在睡眠里,竹千代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悲伤传递了过来。
那是一种浓郁的、令人窒息的痛苦,导致他紧闭着双眼的脸颊,也不由得紧绷了起来。
这时候,他脑海隐约传来美惠温软的声音。
“少主,只管沿着睡意集中意念,让整个意识都往梦境的深处渗去。”
他确实是照着她的建议做了,然而还是无法突破七海梦境所设下的慎密防备。
竹千代脑海里的梦境,犹如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海,缭绕着层层迷雾。
他几次鼓足力量想要强行突破,最后却还是被弹了出来。
随着每次脑海里涌现出他被弹出来的画面,他在现实里的身体就会平添几道新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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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话︱梦里的少女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七海如此强烈抗拒共同入梦?她为什么只愿呆在自己的梦境里?”
竹千代喃喃地说。
这种在睡眠里被阻隔于梦境之外的事,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美惠动听悦耳的声音,又再一次在他耳畔响起。
“少主,请以你的意念,尽全力向这片浑沌天地劈出一剑。”
“呃,我明白了。我会照着你的建议去做。”
自从穿越到江户初期以后,他的字典里便没有“轻易放弃”这个词。
于是他右手拔剑出鞘,提升起全身的力量,手中的天泽剑忽然焕发出了锋锐的剑气。
这柄得到系统加持的剑,似乎获得了脱胎换骨般的潜能,激励着竹千代竭尽全力朝着那深不可测的黑暗空间劈去!
那是汇聚了他所有力量的一记直劈!
在汹涌剑气下,那黑色深海被分成两半,随之映入竹千代瞳孔的,是在一分为二的海潮当间,所闪现的一个房间的室内场景。
瞬间,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岁左右的少女,带着一脸惊恐失措的表情,瘫坐在地上。
冷汗不断自她脸上淌下,她整张脸都由于极度紧张不安而变得僵硬无比,一双如秋水般的眼睛甚至无法再转动。
这个少女的恐惧与无助,在这一刻深深地向竹千代传递了过来。
但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
这个看上去明明就是七海的少女,却比现在的年龄至少还要小了三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了解开心中迷惑,竹千代脚下猛一用力,整个人就犹如离弦的箭般直冲了过去。
梦境的结界已经被他方才一剑劈开,要共同入梦就得把握当下的时机!
就在他即将要进入梦境时,蓦地,梦境却再度强行闭合,同时从里面涌现出巨大的怨气,冲着他澎湃而来。
在梦里变得小上三岁的七海,突然露出悲伤的表情,圆睁着双眼好像在对他说些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连他全神贯注去聆听也没听出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但从那嘴形上,他读取到的发音应该是“救我”!
悲伤到无法自抑的七海,是在向他发出求救的信号吗?!
黑色的梦境如海水般袭来,竹千代猝不及防被卷入到这个悲伤凄怨到了极点的梦境里。
当第一口恶梦之水灌进嘴里时,他憋住了气,也闭紧了嘴巴,防止自己吸引太多的黑色海水。
在黑色海洋里浮沉,感受着贯穿全梦的那股悲痛欲绝心情,他觉得自已也快要窒息了。
随后脚上一双木屐忽而踏上地面的触感,又提醒了竹千代——
这一趟的入梦过程虽然历尽艰辛,但他此时,终于还是正式迈进了梦境中的水野府邸。
美惠正站在前方,听到身后传来他的脚步声,立即就嫣然转过身子,双手合拢置于身前,对着他点了点头。
“这趟入梦还真是不容易呀,感觉七海有非常强烈要抵触共同入梦的意愿和情绪似的。”
“少主也发现到了吗?梦中形态的七海,似乎回到了三年前的模样。”
在两人结伴往里走时,美惠一直保持着在思索些什么的神色。
她显然已经将这趟入梦时受到的强烈抵抗,和光纲曾向他们提起的三年前往事给联系了起来。
“还记得吗?光纲昨晚说过,他们的父亲和侍女被闯入家中的贼人杀死、七海也在同一年开始患病?”
“你在这时候突然提起这个,难道是觉得这些事件是存在关联的?”
“少主认为呢?”
“这么推算起来,确实很奇怪啊。梦里的七海,完全就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模样,或者这个梦境里的场景,被她刻意限制在了三年前?”
“很有这个可能。虽然不晓得三年前在水野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许答案就藏在这个梦境里头。”
通过走廊往里走,竹千代赫然发现在一间宽敞的卧室里,正传出浓厚的血腥气。
他停下脚步,然后把心一横,当机立断地拉开了纸门。
一男一女正躺在血泊之中,他们都身中无数剑伤、被砍得几近不成人形,男子身着深蓝色和服、长相颇具威严,而女子的着装则俨然是侍女打扮。
即使穿越到江户初期后,已然经历了两场入梦与虫兽决战的竹千代,也不禁为眼前血腥残忍的凶案现场而动容。
“这是……三年前水野家当主秀隆和侍女的遇害凶案现场吗?”
竹千代自言自语着,环顾了下左右,忽地放声大喊了出来。
“七海?是你在睡眠里潜意识地将梦境设定在三年前的凶案现场吧?你在哪里?我们是特地赶到这儿来帮你的!
没有回应。
整座府邸只有他的声音在回响,反而让这片偌大又阴森的环境变得更加可怖起来。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隐约又传来了一股时断时续的喘气声,让竹千代与美惠同时快速地交换了眼神。
“美惠,你觉得这喘气声是……”
“很有可能是七海,不如我们循着声音找过去看看?”
“也是,找到这喘气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答案也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两人沿着喘气声一路探寻,竹千代右手下意识地攥着剑柄,作好了随时拨剑出手的准备。
喘气声果然是从七海房间里传出来的。
比现时年龄足足小了三岁的她,正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浑身都在颤抖不停,睁着一双充满绝望与恐惧的眼睛瞪着忽然闯入的他们。
“七海?”
竹千代和声轻唤她的名字,随后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缩短着与她的距离。
“我是昨天陪光纲回三上藩看你的德川氏少主竹千代,你还记得我吗?不要怕,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保护好你的。”
他越是和声安抚,七海的身体越是由于恐惧而陷入了剧烈的颤抖,拼命往角落里缩去。
“父亲……父亲和真知子都被杀死了!”
她害怕地抱紧双臂,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而在她发出这声凌厉叫喊时,这股悲痛欲绝的情感,居然穿越了梦境,直接反馈到现实当中!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将长枪立于塌塌米上的光纲、还有身边正色留意着周边动静的直贞,都听到了七海从房间里传出的那股撕心裂肺的惊呼。
“父亲……父亲和真知子都被杀死了!”
被这声惊呼扰乱了心神的光纲,只觉得整个脑袋都在轰轰作响,不假思索地转身就要拉开纸门往房内冲去。
最关键时刻,直贞用右手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身体,拼尽全力将他拖行了好几个大步的距离。
“直贞,放开我!七海她在房间里喊着呢!你听到她喊什么了吗?”
“冷静一点!房间里燃着长夜香,你这时候冲进去是准备和少主他们一起入梦吗?如果这样,要是绺新妇杀过来的话,那又该怎么办?”
“可是七海……她总不会无缘无敌忽然喊得这么凄厉啊!房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但你没发觉少主和美惠都毫无动静吗?那就表明,七海她的那声惊呼其实只是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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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话︱身陷恶梦
“梦话?这么说,七海她还在梦境当中?难道是碰到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可是光纲,现在我们最该做的,就是依着少主指令守好房间这道关卡。”
发觉光纲情绪逐渐恢复平静,直贞慢慢抽回手去,但仍挡在他面前,继续向他施以劝说。
“要是你闯进去,闻到长夜香后一定会睡倒,到时候这里就只剩我来应对那只绺新妇了!”
“所以,我们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把好这个房间的入口。如果七海这次入梦会说梦话,那么只要继续安静聆听,应该还可以听到更多。”
被直贞说服的光纲,默默持着长枪重新回到七海房间门前,守住了那道与外界仅隔着一道纸门的防线。
正当两人重新站到房外,却看见满脸担心的静香迈着急切的小碎步跑了过来,她也像先前的光纲一样,脸上溢满焦急的神色。
“发生什么事了?刚刚我在房里听到七海一声凄厉惊叫,就马上跑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母亲不用担心,她可能是做了恶梦吧?那大概是身陷恶梦时的梦话罢了。”
才刚受了直贞安慰与开解的光纲,下一秒就不得不对静香担任起类似的角色来。
即使如此,静香还是满脸愁容地试图进入房间一探究竟。
“母亲,现在还不能进去。少主和我们那位星相官伙伴,正在里面通过进入梦境,来查明七海为什么会昏迷不醒的原因。”
“进入梦境?江户城奥里的星相官,居然拥有这么神奇的本领么?这么做不会对七海产生什么不好的后果吧?”
被光纲拦下的静香,尽管被纸门遮挡了视线,却仍是禁不住关切地朝里面望去,好像这样就能让悬着的一颗心多少也能变得安定一些。
“入梦这种事我们早就经历过几次了,母亲不用担心,少主和美惠一定能带着好消息回来。”
话虽如此,其实光纲心里也是担忧不已,但他却必须在静香面前摆出一副淡定自信的模样来。
就在他拼命安抚静香的情绪、以阻止她闯入七海的房间时,刚刚房内发出的那句惊呼,转为充满恐惧与惶惑的呓语,仍在持续地重复着。
“爸爸……爸爸和真知子都被杀死了!”
从现实到梦境,七海都在不断重复着同样一句话,显然目睹的惨象给她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
“不要害怕,我们会保护你的。有我们在这里,七海什么都不用担心。”
竹千代温和地安慰着,并缩短了和她的距离。
每当他前进一步,七海就会拼命力图后退,哪怕她的后方已经无路可退,但她仍将身体拼命地往木墙上挤去。
“七海,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才会害怕成这样?”竹千代在她前方蹲了下来,“这个将时光定在三年前凶案现场的梦境,就是一直困住你的心魔吗?”
七海并没作出回应,她只是紧抱着双臂拼命摇头,似乎已在梦境里被叮嘱过什么一样。
“七海?”
正当他又一次轻唤她名字时,她忽然浑身僵直、瞳孔蓦地放大,嘶声叫了出来。
“来了、来了!”
“来了?”
竹千代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的确,走廊外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虽然很轻,但的确是脚步声,可不同寻常的是,这脚步声像是有很多只脚在同时移动一样。
真是奇怪,怎么听都不像是人类会发出的脚步声,难道……?!
竹千代警觉地站了起来,直接用身体挡住了七海,望向已然转身盯着那道被关好纸门的美惠。
“美惠,难道来的……是三年前凶案的凶手吗?”
“很有这个可能,那个凶手或许一直存在于七海的记忆深处。但三年前那场凶案对她冲击实在太大,也许七海的大脑为了保护她,而选择强行遗忘并封禁了那段记忆也不一定。”
那个仿佛同时有很多只脚在移动的脚步声,在纸门外停了下来,竹千代留意到此时缩在角落的七海,颤抖得更厉害了。
她似乎知道来者是谁,并对来者充满了惧怕与畏意。
“来了,母亲……”七海发出悲泣,“母亲终于还是找到这个房间里来了。”
“母亲?”
就在七海吐出最后的话语时,竹千代难以置信地转头将目光征询地向她扫了过去。
“刚刚七海你嘴里说的……是母亲吗?”
七海还来不及回答,方才停在纸门外的来者却已经有了动作,对方迅即就以一种常人所无法做到的速度,猛地拉开了纸门。
就在这个时候,竹千代看到了一副在他初次与美惠共同入梦时所曾见识过的景象——
一只人头蛛身的硕大妖物,灵敏地窜进了房内,而控制着那具可怖身躯的,竟然就是水野家主母、前任家主水野秀隆的继室静香!
这是完全超乎竹千代想象的场面。
他错愕地瞪着这只兀然出现的绺新妇,却不忘向美惠发出提醒。
“美惠,这只绺新妇交给我,快到七海身边去,布下结界来保护好她!”
“明白。少主,七海就交给我吧!你不需要再为她的安危操心了,只管全力对付绺新妇就行。”
美惠快速跑到七海身边,单手挥动衣袖,青碧色的流云再度从衣袖里窜出,快速融入空气,继而在她和七海周边交织出了一道透明的结界。
美惠所布下的结界显然出乎绺新妇预料,它抬起两条修长纤细的前腿敲击着塌塌米,接着从嘴里传出了和静香一样的声音。
“七海乖,别被这些坏人骗了,快到母亲身边来。在这个没有任何背叛的世界里,母亲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竹千代快速地拔剑指向了绺新妇,“别再靠近七海,否则我就不会留情了!”
“不会留情?”绺新妇狞笑,那张端庄的脸瞬间青筋毕露,“你以为伏诛了金环胡蜂和大紫蛱蝶,就能在我们虫兽一族面前不可一世了么?”
她冷哼了一声,极为不屑地轻蔑道:“但我确实没想到那个女人居然会把你们引来这里,难道她还不甘心自己的身体快要被我完全侵占了吗?”
梦境另一端的现实世界,躺在被褥上的七海反应更加强烈。
她脸上不时露出痛苦难忍的神色,呼吸不断加剧,汗水已经湿透被单。
而她受恶梦折磨所说的每句梦话,都透过纸门传递给了门外的光纲和直贞。
此时他们两人均是一脸震惊地瞪着静香。
而一直将她奉为母亲看待的光纲,整张脸更是由于太过意外而扭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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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话︱真凶是继母
“七海她在哭……”
“她在边哭边说‘母亲终于还是找到这个房间来了’?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光纲目光复杂地继续瞪着静香,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枪杆,同时向前迈出了一步。
他多么希望自己刚听到的梦话只是幻听,多么希望从七海口中说出的梦话会是其它内容。
对于从他生母去世、被父亲秀隆娶进水野家以后,就一直在尽心尽力辅佐父亲打理好整个家业的继母,光纲一直发自内心地将她当成母亲看待。
然而他所听到的残酷现实,却又令他不得不将眼前的静香,和三年前那桩悬而未决的命案联系在一起。
“回想起来,七海是从父亲在家中遇害后开始生病的,莫不是她当时看到了些什么?母亲,难道你与三年前父亲遇害那场命案存在什么关联吗?”
静香异常淡定地迎向他的视线。
她先摇了摇头,正当光纲和直贞以为她会作出否认时,她嘴角忽地又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
七海仍在房内不断说着梦话。
光纲虽然难以置信,却已对继母产生了警惕,只有静香表现出前后不一的两种反常表现。
明明现场已经陷入紧急的形势里,此时却弥漫着一股和事态极不相符的宁静。
“母亲?”
眼看着静香半天都没回答,光纲按捺不住发出催促。
却未料静香抬起右手轻弹了下中指,一股银白色蜘蛛丝就劈头盖脸朝他网了过来。
“?!”
光纲甚至还来不及惊诧,就本能地脚下一滑,如鱼一般将身体后倾地沿着塌塌米往下滑开。
那是相当致命、并意图将他勒死的一击,幸好他反应足够灵敏,从而躲过了这个攻击。
“母亲,为什么?”
还不待光纲理出头绪,静香就不断以指尖弹出道道蜘蛛丝,他边躲避、边震惊发问。
那绝不是他记忆里继母应有的模样。
眼前的静香眼神诡异、面目狰狞,疯狂地弹出蜘蛛丝,朝他不断追了过来。
“你们在四处伏诛虫兽,不是么?该不会以为我们只会乖乖束手就擒吧?”静香狞笑着说,“这次自然也该轮到你们受伏诛了。”
在她和光纲交谈间,直贞已挥动一长一短的两柄武士剑,从身后攻了上来。
其中主力负责攻击、决杀的长剑,来势汹汹意图直接贯入她的后背,她似乎已来不及闪躲。
长剑就这样没入了她的后背,直贞却没迎来所熟悉的那种墨绿色的虫兽血液喷涌而出。
正当他也为这记穿刺之顺利感到不可思议时,再定睛一看,却惊觉自己只是刺穿了一层表皮。
静香竟然以褪皮之术,避开了他这记突如其来的攻击!
直贞转身沿着走廊传来的细微声响追了上去,却见静香已经退到了十步开外的距离,她正脸色如霜地冷冷瞪着他和光纲。
“为什么明明共同生存在同一个世界,我们虫兽却必须要被自以为是的人类伤害不可?!”
说到这里,静香显得怒不可遏,脸上的每条表情纹都充分流露出恨意。
她指尖不断弹出的蜘蛛丝攻击速度也随之大幅提升,地板和廊柱都在直贞与光纲的躲避中,被这道道蜘蛛丝给逐一毁坏。
“你不是母亲!”
光纲仍然没能从惊悸里平复过来。
虽然明白继母显然已经被绺新妇附了身,但要真正向自己的亲人挥枪相向,对他仍是一个残酷的抉择。
但更残忍之处在于——
此时如果他但凡有所退缩,那么倒下的就不止于他,更可能包括随行而来的所有伙伴、还有正在房间里昏睡的妹妹七海!
“我是静香,但不是你以前的继母静香,或许你可以叫我绺新妇静香。”
她狞笑着往地面轻轻顿了顿脚,一张庞大的蜘蛛网忽地拔地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直贞和光纲都网在了上面。
“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了异响的下人们纷纷跑了过来。
静香只轻轻弹了弹指尖,一张面积更庞大慎密的蜘蛛网就瞬即将他们给阻隔了开来。
“夫人……?”
亲眼看到直贞和光纲被网在蜘蛛网上,那个经常跟着静香的侍女,吓得两腿发软地跪倒在地。
此时在梦境里,竹千代正探测着绺新妇的气息。
和他之前遇到的大紫蛱蝶不同,这只绺新妇的妖气更接近于金环胡蜂,然而它在世间存在的年岁应该较金环胡蜂更久,妖气也更平稳、浑厚。
在逼近竹千代的同时,绺新妇的眼神仍旧在留意着角落里、正被美惠拥入怀中的七海。
“七海,别害怕,虽然父亲不在了,可母亲会继续好好照顾你的。”
“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忘记所看到的这一切,记住,你只是刚做了个恶梦而已。”
她的八条长腿不时划过塌塌米,那个和静香一模一样的头,正用一种慈爱的神色看着七海。
七海呆呆地迎着她的目光,似乎竟被她这份虚情假意的安抚所迷惑,脸上浮现出既害怕、又似乎隐隐被打动了的矛盾表情。
“我只是做了个恶梦而已吗?父亲和真知子真的不是母亲杀的吗?”
“对啊,母亲怎么可能会那样残忍地杀掉父亲和真知子呢?他们是趁家里的下人放假回家探亲的空隙,闯进家里意图盗取钱财,被父亲发现后才做出这等谋财害命的残忍之事!”
“是呢、说得也是呢。母亲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呢?从小就将我抚养长大的母亲,怎么可能会做出杀害父亲的事呢?一定是我刚刚做了恶梦。”
“当然是恶梦。不过没有关系,如果你还是害怕,就向母亲这边走过来。这两个人都是坏人,他们意图打破这个世界的平衡,让你受到更大伤害。”
“让我受到……更大伤害?”
“是的,如果你苏醒了,就必须要面对加倍残酷的世界。但只要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只有母亲和七海的世界,凡世那些残酷无情的事,就不能再伤害到你。”
绺新妇谆谆善诱地引导着七海的思想,用静香的脸迷惑住她的心理和认知。
在这样的操纵和影响下,七海竟然对所看过的凶案现场产生了怀疑。
她甚至被绺新妇盅惑着试图离开美惠的怀抱,挣扎着要走出结界,美惠当然不可能让绺新妇就这么如愿以偿。
她当即捂住了七海的耳朵,附在七海耳畔朗声提醒,压住绺新妇正在施行操纵之术的声音。
“七海,清醒一点吧!虽然现实确实非常残酷,可只有正视现实,你父亲才不至于白死!也只有正视现实,也才对得起一直牵挂惦念着你的哥哥!”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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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话︱人蛛对决
“哥哥?”
“对,哥哥。最疼爱七海的哥哥,并不在这个梦境里,他还留在现实世界当中,并在那里等着你回去。”
美惠特意向七海提起光纲,果然有效地暂时中断了绺新妇对她的盅惑。
七海颤抖的身体渐渐平静了下来,又再次安于美惠的拥抱中。
“七海,哥哥很快就要回到江户城的西丸去的,只有母亲才会一直留在你身边陪着你。”
“我会,一直陪着七海到永远的。”
绺新妇动情地高喊着攻了上来,却被竹千代拦了下来。
他的泽天剑与她的银色蜘蛛丝相互撞击,所产生的力道甚至令这梦境中的房间开始晃荡。
看着竹千代与绺新妇陷入激战,七海又开始颤抖起来并不断发出呜咽。
为了安抚和鼓励她,竹千代不得不边迎战、边大声地向她喊话——
“七海,不要哭,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这是七海的梦。你在我还没进入这个梦境前,向我喊了‘救我’这句话,对不对?”
“如果连你都不想要救自己、不想回到现实生活里去承受你原本就该承受的一切,那么光纲这一生也许都会背负上沉重的内疚枷锁!”
“哥哥……”
一听到光纲的名字,七海身体抖动得更厉害了。
随着她心神越发狂乱,络新妇的力量却明显倍增。
——这让竹千代察觉到,这只绺新妇的妖力似乎来自于七海内心的恐惧与动摇。
然而只是一个恍惚,绺新妇的前肢就划破了竹千代的胸膛。
一股剧烈的疼痛瞬息袭来,竹千代奋然舞动泽天剑,逼退了它正打算再度袭来的前肢。
他仍没放弃对七海的开解和鼓励。
“七海是因为看见继母杀了父亲和侍女而害怕,无法面对和承受这种惨烈的场面和结果,才选择强行忘掉当时的记忆吧?”
“然后你也相信了杀掉父亲和侍女的继母,所散布的他们乃是死在了盗贼手中的谎话。”
“可是你内心深处却一直封藏着案发现场的情景,所以从那天开始,你的身体就顺应着大脑所传递的痛苦与负疚而生病了。七海,折磨你的其实根本就是心病啊!”
每当竹千代喊出一句话,绺新妇的表情就显得越发狰狞,它对他的恨意也就越发明显。
现在的它,简直恨不得将他用蜘蛛网封住四肢、然后大卸八块,才能一解心头之愤。
这只虫兽不愧是在初次入梦时,美惠带他看过留有历史时光残像的四只虫兽之一。
绺新妇仅凭八条长腿就具有很强悍的战斗力,它每舞动长腿向竹千代扫来的刹那,就犹如抡起一根粗重的树干朝他砸过来一般。
好几次竹千代来不及闪躲,只得以泽天剑硬生生挡住它长腿的致命一扫,而后震荡的余力竟然将他撞到了美惠布下的结界外墙上。
他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稳脚步,绺新妇吐出的蜘蛛丝又接踵而来。
竹千代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要迅速调整身形,以避开这接二连三袭来的蜘蛛丝。
他在这场对战里渐渐处了下风,却仍旧坚持固守在结界前方,不让绺新妇接近七海,依然在努力大声鼓励她勇敢面对现实。
“七海,杀害你父亲和侍女的并不是什么强盗或贼人,而是你的继母静香啊!而且现在你看到的这只绺新妇,已经不是你原先的继母了,它只是一只虫兽而已!”
“还不快闭嘴,你才是居心叵测的恶徒!竟敢离间挑拨我们母女间的关系!”
绺新妇发出厉声喝斥。
她四周忽然贲射出了道道银白色的蛛丝,瞬间就在整个房间里,结满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
从蛛丝射出到密结成网,亦不过眨眼功夫,竹千代完全来不及躲闪,就被牢牢地固定在了蜘蛛网上,而绺新妇则在蜘蛛网上游走自如地向他迅速移动了过来。
眼看着它就要逼近竹千代,美惠疼惜地抚了抚七海脸颊,终于按捺不住地跑出结界。
她扬起衣袖,一条长长的绸带即刻从衣袖里窜出,一把勒住了络新妇的脖子。
随后她就用力往内里收紧,竟强行将绺新妇拉离了竹千代好几步的距离。
“螳臂挡车、不自量力!”
绺新妇嘲讽地说了一句。
随着它扬起两只前肢一阵迅如闪电的撕扯,美惠的绸带居然断成了一块块布条。
这些渗入了妖力、重如石块般的布条,纷纷被弹回到美惠身上。
她就犹如被乱石同时砸中,脚步蹒跚地接连后退,重重撞在结界的外墙上。
竹千代拼命地挣扎着,试图挣脱蜘蛛网对行动的束缚,他最后却发现无论怎么反抗,结果都只是徒然——
这些缠绕住他的蛛丝,居然有着超乎想象的坚实,能够将他牢牢固定在整片蜘蛛网上!
“七海,躲在梦里面也许可以逃避醒过来后,需要面对的那种惨痛和压力。可是,如果再继续逃避,最受伤的就会是光纲啊。”
“他会责备自己没能把你照顾好!他会终生带着这个遗憾活下去!七海,难道你忍心将这些苦痛都往光纲肩膀上压吗?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光纲的吗?”
喊完最后一句话后,绺新妇已经移动到他面前,用右前肢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在如此事关生死的时刻,他的天泽剑却仍被粘在蜘蛛网上。
就在竹千代生命危在旦夕时,他还是回过头来看了七海一眼。
“七海……这是你的梦境,到底要不要让它以恶梦方式结束,完全取决于你。”
“你真打算,把自己永远困在这个恶梦里,一辈子和这只虫兽相处下去吗?”
“闭嘴!我才是七海真正的母亲!我会在这个梦里好好照顾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的!”
绺新妇狞笑着,扬起了左前肢。
竹千代知道,只要它奋力朝着他的脖颈一扫,那锐利的脚尖定将刺穿他的喉咙,到时候他必死无遗!
这一次也许真的完了。
他心里,在很短暂的刹那间曾经这样想。
但这个念头才刚在竹千代心底浮现,七海却颤抖地站了起来。
她身体固然抖动得厉害,可却仍毅然冲了出去,拼命拿拳头锤着那道保护住她的透明结界。
“放我出去!美惠,快点把我放出去!”
她刚开始只是很小声地嗫嚅着,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升级到吼叫了出来。
而美惠衣袖又同时射出两道绸带,牢牢牵制住络新妇的两只前肢,暂时护住了竹千代的平安。
“美惠,解开结界!”
当听到竹千代高声喊出这句话后,美惠不假思索地立刻收起了结界,导致七海径直冲向了蜘蛛网。
“把我母亲的身体……还给她!”
七海直接冲上了蜘蛛网。
或许这片空间是由她梦境所幻化出来的缘故,她居然在整片蜘蛛网中如履平地,用纤细的身体对着绺新妇又踢又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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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话︱情感的力量
“七海你在说什么呀,我就是你的母亲啊,难道恶徒区区几句话就把你误导了吗?”
绺新妇对七海瞬间爆发的情绪显然非常意外,立刻转换为温柔口吻继续安抚。
“不,你不是我母亲,你只是控制了我母亲身体、妄图把我留在这个恶梦里的绺新妇。”
手无寸铁的七海,居然张嘴一口朝着绺新妇的其中一条长腿咬了过去。
虽没对它造成半点伤害,但她将它视为敌人的心态转变,竟然削弱了它在这个恶梦里的力量!
七海的任何攻击,对于络新妇都没产生实质性的伤害,它只扬腿轻轻一撞,就将她给撞到了泽天剑身旁。
或者所有场景都缘自七海梦境的缘故,她竟然没被这些蜘蛛网粘住,而是反手拔出了那柄泽天剑,朝着被绺新妇给高高举起的竹千代抛了过去。
不愧是武家之女、光纲的亲妹妹,七海抛出的泽天剑,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竹千代手里。
“是的,七海刚刚说得对。虽然你的继母已经被绺新妇控制了,可真正的哥哥,还在现实的世界里,一心一意地等着你平安醒来。”
竹千代接过了七海的话,提升右手的所有力量,将“挥剑”与“竖劈”形成一个连续性动作,这柄被系统加持了的泽天剑顿时焕发出了超强剑气。
而这剑气对于绺新妇来说,却是不幸恶耗的开始,它惨叫一声,左前肢竟被这雷霆万钧的一剑给转瞬削掉!
“七海,回去吧,我们一起从这个恶梦中,回到现实的生活里去。”
在准备趁胜追击前,竹千代对着勇敢站在蜘蛛网上的七海,温和地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在梦境与现实齐行并进的两个不同时空里,正当竹千代在梦境里扭转乾坤之际,另一端处于现实世界的水野府邸,直贞和光纲对战静香的激战仍在持续进行中。
被网在蜘蛛网上动弹不得的两位少年,即使拼命试图挣脱束缚,最后却依然是徒劳无功。
“有趣,实在有趣。今天一战以后,我也没办法再在这座府邸里呆下去了,这全是拜你们所赐。既然如此,我就干脆现出原形,将你们一齐戳死吧。”
“然后,我再将水野家的下人全都杀掉,这样就没有人能将虫兽的事给泄露出去了。”
一听到静香准备将他们全部杀死,站在那张将彼此隔绝开来的蜘蛛网一侧的下人们,个个像大梦初醒一般不再作壁上观,而是吓得哇哇大叫地竞相逃离。
可惜早就留意到他们的静香,并没准备放他们一条生路。
她吃吃笑着用两只手竞相弹动指尖,一道道蛛丝就如同箭矢般射了出去。
逃跑速度远没有蛛丝快速的下人们,一个个被蛛丝罩住,或被吊在了半空中、或被裹成了茧倒在地上,一时间整座水野府邸里到处都充满了哀嚎。
“好了,那么现在,就让我先处理掉你们这两个少年武士,再继续我今天的屠戮游戏。”
静香站在蜘蛛网上,一步步向着光纲和直贞走了过去,她从人类形态到恢复绺新妇原形,也只是瞬息之间所发生的事。
“?!”
对光纲来说,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视若至亲的继母,在眼前变成人头蛛身的绺新妇更具有震撼性与冲击力的事情了。
他既愤怒又痛苦、间中还掺杂了无奈的心情,全线压倒了面对这只庞然妖虫的恐惧与惊惶。
眼见绺新妇就要爬到他们面前,甚至已经抬起了左前肢,准备用锋利的足尖对他们挥下致命的一击时,两支划破了空气的箭,从左侧出其不意地射了过来。
其中最先射入绺新妇腹部的第一支长箭,引发它条件反射地望向敌方攻来的左侧,却惊觉第二支气势与威力都更威猛的箭,正接踵而来。
第二支被射出的是锥形箭。
这支锥形箭被装上了重型箭镞(箭前端金属的尖头),用大和弓射出的力道,让它足以穿透这世上任何周全的防卸,更遑论是第一支刺入绺新妇腹部的普通长箭。
第二支锥形箭,箭镞从第一支长箭的箭羽穿透到箭杆,最后以超强的穿透力,使刺入绺新妇腹部的第一支长箭的箭头为之裂开。
也就是说,第二支锥形箭紧随第一支普通长箭而来,它从普通长箭的箭羽穿入,以重型箭镞将第一支普通长箭一剖为二,更深透地刺入了绺新妇中箭的同一个伤口!
连续中了两箭的同一个伤口,受到威力更具杀伤性的第二箭重击,致使墨绿色血液从伤口里喷射而出,眼看稳操胜券的局势被打破,绺新妇震惊地睁圆了双眼。
一柄闪着寒光的武士剑,在它转头瞬间,锁定它胸部被精确地抛了过来,锐利的剑锷划破了蛛丝,在它胸部没入了半截剑锋。
这一次从它伤口里喷涌而出的墨绿色血液,如细雨般洒满了整个庭院。
被要求留守在江户的信纲与正胜,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被那道蜘蛛网给隔开的另一端。
在或被吊起、或被缚成一个茧子倒在地上的下人群体里,他们确实很不容易被发现。
“你们……你们不是应该被留守在江户了吗?怎么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绺新妇惶然自语,局势逆转得极为出乎预料,受到重创的它已然没了先前的那股子从容自信。
“你这大概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吧。”
随着竹千代声音的响起,七海房间的纸门被美惠赫然拉开。
绺新妇只来得及讶然转过头来,却见竹千代从房间里迅速冲刺到了走廊。
他奔跑的速度超出了常规,转瞬就从走廊冲向了庭院,感觉到危险重重的绺新妇,本能地举起右前肢向竹千代劈来。
这本是极具穿透力的一击。
无奈过多流失的血液、以及短时间内接连遭受突袭所受的重伤,导致了绺新妇攻击的速度与力度都同时有所下降。
在武士世界里,决战时但凡敌方有一丝力有不逮,都是足以定下胜负的分野。
竹千代就这样籍着凌空跃起,跳上它穿刺落空的右前肢,一口气沿着那条长长的右前肢向它的头部冲去。
一股死亡即将来临的气息,顷刻充斥在绺新妇的整个嗅觉里。
它愕然看到竹千代再度跃身跃起,以上段姿势手持泽天剑,对准它头顶直接就来了记“切落”。
剑气从它头顶上方直灌而来。
随着泽天剑的自然下落,甚至在剧烈的痛感还没泛起之前,绺新妇就率先听到了自己脑袋被一劈为二地裂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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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话︱所谓的勇敢
“好快的剑……”
绺新妇只惊异地说了这么一句,整个身躯便轰然倒塌在地。
所有的蛛丝和蜘蛛网都随着它这轰然一倒,而迅即化为灰烬,那些自以为难逃一死的下人们,个个面如死灰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可怕,夫人竟然会是绺新妇?!”
“那么善良体恤的夫人,怎么会被绺新妇给附身了呢?竟然还想要杀掉少爷,实在太可怕!”
“幸好少主随同少爷一同回了水野家啊,否则我等此劫必定难逃一死,是少主救了我们啊!”
“少主?你们说的可是江户城里、住在西丸的德川家少主?”
“正是少主!那个将绺新妇脑袋给劈成两半的,就是江户城里、住在西丸的少主啊!”
下人们的议论纷纷声,竞相传入竹千代耳畔。
随后他们居然一齐跪倒在庭院里,对着他恭敬地行起礼来。
“感谢少主庇护我们水野家!”
“感谢少主让我们水野家的少爷和小姐在此劫里安然无恙!”
类似的感恩呼声,在拜倒施礼的下人群体里此起彼伏。
竹千代还来不及回应,却听奄奄一息的绺新妇,在此时很不甘心地挤出了最后的虚弱话语。
“可恶……你们骗了我吗?明明在西丸御殿里作出让直贞和正胜留守的定夺,这样我才会疏于防范被你们偷袭成功!”
“你诱使七海写下那封家书,并在家书里留下残香,不就为了诱使我们来到这里吗?”
竹千代走到它跟前,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在此战中一败涂地的它,冷冷地回答道。
“其实美惠在看到那封书信时,就能从你留下的残香里判断出这是绺新妇的气息了。”
“那个跟随你们前来的星相官吗?她居然有这等本事?”
“你对我们布下了陷井,我们当然也有对你下套的必要,这倒也公平得很。”
“你们知道这世间的蜘蛛,悉数都会受我指使,所以才会故意布下了瞒天过海的计策?”
“高等级的虫兽,能够隐藏住自身残香,你则列身其中。其实我第一次入梦,就和美惠在时光残像里见识过你,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决定为这次决战采取智取的攻略。”
竹千代持着天泽剑,朝它一步步走了过去,最后在它裂成两半的脑袋前停下脚步。
“美惠知道你能操纵这世间的蜘蛛探取情报,于是我们将计就计,在西丸御殿演了一场戏。其实在我们动身不久,信纲和正胜就相继启程赶过来了。”
“好狡滑的人类。都说虫兽心思多变,可又怎么及得上你们人类狡滑?”
“战场之上本来就是兵不厌诈。对我这种有需要守护的珍贵事物的人来说,确保伙伴们活下来,要比什么都更重要。”
竹千代再度举起泽天剑。
在一记干脆利落的直劈过后,绺新妇顿时身首异处,这只虫兽贵族此后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少主。”
彻底解决绺新妇后,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委婉微弱的轻唤,俨然是七海的声音。
竹千代刚欣慰地转过身来,就迎上被光纲搀扶着一步步朝他走来的七海。
她一头长发虽然油腻打结,脸色却漾着久违的轻巧与放松。
“好些了吗?”
“嗯,好一些了,谢谢少主关心。这次多亏少主,我们水野家才不至于被绺新妇灭门。”
“哪儿的话,倒是七海很勇敢呀。要不是你勇敢去打破恶梦,恐怕我和美惠都会丧命在梦境里那只绺新妇的分身之下了。”
“少主谬赞了,我可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勇敢啊。”
随着七海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晶莹剔透的泪珠亦从她眼眶里竞相涌出。
这位压抑隐忍了多年的少女,终是打开心房地放声大哭了出来。
光纲想也没想,就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疼爱地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对于久别重逢的兄妹俩来说,都在这时向对方偿还了缺席多年的陪伴。
将脸埋进光纲怀里的七海,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任由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她就这么尽情痛哭了好一阵子。
对那些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下人们来说,不少人亦纷纷感同身受地红了眼眶。
或许有光纲陪在身边,无论从精神或情感上都有了支柱的缘故,七海边抽泣、边吐露了心迹。
“对不起,大家。关于父亲和真知子的那件命案,如今我终于想起了缘由和经过。”
“三年前……父亲有意迎娶真知子为侧室,母亲当时已经失宠、再加上嫁入水野家后一直没能怀有身孕,情绪渐渐处于失控的边缘。”
“命案发生之前,母亲劝父亲给家里的下人都放了探亲假,又叫上真知子和父亲一块饮酒。”
“没多久我就听到了惨叫声,赶过去一看,发现父亲和真知子已经被母亲乱剑砍死了。”
“现在想来,母亲那晚应该是在酒里下了药,否则以父亲的身手,绝无可能被母亲砍死。可我太软弱了,居然在母亲的盅惑下选择遗忘了那么关键的记忆。”
七海的每句话,都叫人听得唏嘘不已。
甚至连向来对任何事件均保持置身事外立场的美惠,脸上都掠过了悲伤的神色,似乎也被七海所经历和承受的这些伤痛给深深地打动了。
光纲更是听得疼惜之心大起,只狠不得能替她分担这所有的自责、内疚和痛苦,哪还会有半点责怪她的意思?
竹千代收剑回鞘,站在原地迟疑了很久,终是接过七海的话,和声作出了回应。
“不,七海,你已经很勇敢了。”
“我已经……很勇敢了吗?即使知道是因为我的软弱,才导致了大家今天陷入这么危险的境地,少主也还是觉得我很勇敢吗?”
听到这句评价的七海,离开了光纲温暖的怀抱,带着一脸诧然地望向了竹千代。
“有时候,能够勇敢地面对自己的脆弱和不足、去战胜心魔然后取得胜利,这也是一种勇敢。”
竹千代冲她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和熙的笑容。
这是七海从恶梦里苏醒过来以后,所见到的第一个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迎向竹千代那明晃晃的笑容,她有种被救赎了的感觉。
“我很……勇敢吗?我真的……很勇敢吗?少主真的认为我是个勇敢的姑娘吗?”
她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毕竟是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哭泣,最后她难为情地掩面蹲了下来,尽情将这压抑了多年的情绪,给全部都释放了出来。
光纲并没有作出任何劝阻的行为,他知道,对于七海来说,这些眼泪都是久违了的释放。
她必须要将这些年来积累的痛苦、压抑、恐惧全都释放出来,今后才能继续轻装上路、并在这条才刚刚开始的人生征程里继续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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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话︱少主的风范
在鼓励和安慰了七海以后,竹千代随即走向那些仍然对他拜倒在地的水野家下人们,在挺直了腰干的同时,他也低下头来温和地注视着他们。
“不必拘礼,抬起头来。”
听到德川家少主发出了这句话,得知自己被允许目睹少主容颜,下人们既胆怯又吃惊地逐一抬起了头。
在这个时代,百姓连见到武士都必须退到一旁让路,更遑论能被允许抬头去看尊贵的德川家少主容颜。
然而竹千代却打破了这个等级森严的传统,因为对他来说,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对这群下人们作出安排。
而要让他们遵守这个安排、自愿终生不违背泄露,他明白,那就只有取得他们的心才办得到。
规矩不过是用来约束人的工具,而语言与人情,却足以收买到这天下大部分民心。
于是他打算再学着《权利的游戏》里的龙妈,把演讲的渲染力和触动性给重新发挥一遍。
“我知道各位今天也看到了我们和绺新妇的决战,一定会有忍不住想要和亲友分享、一说为快的欲望,这也是人之常情,我非常理解。”
说到这里,他着意顿了一下,环视了仍然跪在庭院里、却已然抬头敬仰地望向他的下人们。
“可如今我有一件事,还是想要拜托大家。这是为了天下的大义和安定着想,希望大家成全。”
比起寻常总会对百姓咄咄逼人的武士刻板印象,竹千代完全打破了这个模式,他对下人们使用的根本就是有商有量的平等口吻。
并且在语言里,他巧妙地将武士信奉的“大义”套用在了下人们身上,使他们也产生了一股参与到天下时局里面的自豪感。
在这个等级分明的时代,激发出下人们的这种自豪感非常重要,这让他们产生了一种为竹千代所需要的感觉,远比起任何威胁恐吓都要来得有效。
“从关原大战结束迄今,已经有十五年,世间也罕有地度过了十五年没有战乱的时光。如今维持天下的安泰,对于幕府、对于德川家都至关重要。”
下人们面面相觑,他们一时还搞不懂,竹千代为什么会对他们说起这些话的原因和用意,但一个个却已经足以受宠若惊了。
“难得迎来安定的时局,绝不能有虫兽乱世的消息传出,否则会引起民间百姓的恐慌。”
“各位能答应我,遵循大义、为天下安定着想,对今天看到的事终生守口如瓶么?”
庭院里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是,愿谨遵少主教诲!我们一定终生不对外人提起此事!”
“愿以一生幸福为誓,绝不向任何人提起今日发生之事!”
很快,当下人们回过神来后,他们纷纷群情激涌地竞相喊出声来,以此作为对竹千代那番演讲的衷心表态。
竹千代嘴角泛起轻笑,模仿着他以前在美剧和好莱坞电影里看过的演讲场面一样,冲着这群被他所感染和打动的下人们缓缓地挥起了手。
看着德川家少主居然对着他们微笑和挥手,水野家的下人们更是感动地再度俯首施了大礼。
竹千代确信,今天在场的所有水野家下人里,将不会有任何一人会将今日所见给泄露出去。
在将口风封紧这件重点事项给打理妥当后,他一直绷紧的神经忽地一下松懈下来,这才发觉到自己早已疲累不堪了。
眩晕感在此时袭来,竹千代脚下一个不稳,差点被庭院里的石块给绊倒,一旁的正胜眼明手快地连忙跑过去扶住了他。
“少主,没事吧?”
所有的小姓都同时注意到了这点,就连紧紧粘着七海的光纲也不例外,他们异口同声地喊出了关切之情。
“没关系、没关系,没什么大碍。只要休息一下就没什么问题了,大家不用担心啊。”
尽管他已经努力表现得很淡定地安抚着大家,然而四人众可还是忧心到不得了,正胜不由分说就要将他扶回房间休息。
在拿正胜这股倔强无可奈何时,转过身子的竹千代回头看了信纲一眼,信纲立即心领神会地单膝跪地,回应了他的心迹。
“请少主放心,我会将这个现场给快速打理好,绺新妇的尸体也会给火化掉,不会留下任何惊扰世人的痕迹。”
“在此之前,将它左前肢那上半截腿给砍下来包好,这是证明世间确实存在虫兽的最好证剧。”
“证剧?敢问少主保存绺新妇的小半截前肢有什么用意吗?若是被御台大人一派发现,可就等同于给他们坐实了你会妖法的流言啊。”
“哈哈哈,信纲果然细心。不过你放心,这个证剧必然不会出现在江户城里,因为我要带着它去趟骏府城。”
“骏府城?”
闻听此言,不只是信纲,就连其它三名小姓都露出了诧异与讶然的神色。
光纲更是立刻顾虑重重地向下人们发令,让他们先各自回归岗位,待接到指令后再重新聚集,将绺新妇的尸体火化处理。
“没错,三上藩这起事件已经处理妥当。你们四个先返回江户,我要去趟骏府拜会一下爷爷。”
“少主要去拜会大御所大人?”信纲担忧地提出建言,“在没事先知会将军大人的情况下,贸然前往骏府城的行为,一旦被江户本丸那边知晓,必然会影响到少主的父子之情啊。”
“反正该影响的也早就影响到了,也不在乎再多影响这么一分。你们应该也都非常清楚,正纯现在很恨我吧?”
竹千代表情虽平静,眼里却射出了锐利的光,抬起手往后一扬,示意在扶着他的正胜退开。
这一刻他的大将之风全然尽显,连向来坚持己见的正胜也不敢违背,竟被这股气势震慑得乖乖地退到了一旁。
然后竹千代走到了还在单膝跪地的信纲面前,伸出右手,用手指关节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
“信纲你确实很有谋略、也很细心,但也还是囿于世故了些。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正纯也加入母亲他们的阵营,再次对我发动攻势,父亲会不会还站在我这边呢?”
信纲眼神一晃,似被竹千代点到了思虑未及之处,口齿伶俐的他一时间竟无法作答。
“你也不能确定对吧?所以我必须取道骏府城一趟,至少要让爷爷知道世间有着虫兽这样的妖物,而我就是带队伏诛虫兽的功臣。”
“一旦取得爷爷的认可与支持,那么就是有五个正纯一起站出来反对或设局陷害我,也将不足为惧了。信纲,我这么说,你可还明白?”
“是,恕小人考虑未尽周全!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少主的良苦用心。”
“那就是了。我现在要休息一下,光纲因为要陪七海,所以你和直贞带着下人们把现场清理妥当吧,绺新妇的尸体就抬到附近的山林去烧掉就好。”
安排好所有的事项后,竹千代又转头看向直立一旁的正胜,对他歪着嘴角露出俏皮的笑容。
“正胜,你不是说要扶我回房休息吗?我现在还是很疲惫啊,你扶我回房间以后,就去安排几个三上藩的医生到水野家来,给受伤的大家治疗一下吧。”
“是,我知道了。”
得到指令的正胜,诚心诚意地快速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扶起了他,那无比认真的动作和表情,引得竹千代直想发笑。
他并没将这次的伤放在心上。
可这群小姓伙伴们对他的重视和维护之情,却让奋战在这个特殊时代的他,内心很是温暖。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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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话︱向骏府城进发
正胜和信纲的办事效率都出奇一致的准、快、稳。
将竹千代扶回房间之后不久,正胜已经迅速找来了两名三上藩资质一等的名医,分别为竹千代和七海进行了诊断与治疗。
当伤口被上好药并缠上绷带后,竹千代在房间独处时,果不其然地听到了系统的提示音——
【带领团队伏诛绺新妇,伙伴情谊与羁绊得以巩固加深。】
【当前出圈指数:1100】
【完成任务出圈指数需达:1600】
【成员互动量达:50%】
【等级:LV3】
【经验值:75/200】
随着又一次完成了系统下达的指令与任务,竹千代的各项指数再次得到提升,而他的反应却很平静,似乎开始习惯了这一切。
而信纲指挥着下人们用布将绺新妇的尸体包裹了好几层,接着挑选了水野家年轻力壮的下人,将尸体抬到附近的山林之地火化,整个过程都无需竹千代担心与再行过问。
在打开了心结之后,之前病得奄奄一息的七海,奇迹般地熬过了鬼门关,虽然医生的诊断是还需要休养,但也足以令光纲为之兴奋不已。
原本备受煎熬地赶回来试图见妹妹最后一面的他,却在伏诛了绺新妇之后,亲眼见证了七海病情奇迹式地好转,喜悦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因此在竹千代稍事休息以后,光纲就带着妹妹前来专程道谢,兄妹二人都郑重向他行了大礼。
他虽然嘴里说着“不必拘礼”,但看到这阵子愁云惨雾的光纲,终于恢复到往常那个风趣豁达的模样,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注视着总算恢复了神采的七海,联想到光纲不久终会离开三上藩、重新回到江户,竹千代又禁不住为最后仍将落得孤身一人的她担心起来。
“七海。”
“是,少主。”
“我想你应该知道,光纲不久后就要返回江户城的西丸奉公,没办法多陪在你身边吧?”
“是的,我知道。少主会这样问我,是在替我担心吗?”
“……”
要承认为她担心这件事,不晓得为什么让竹千代感到有些难为情,他摸了摸鼻子,张了好几次嘴,最后却又把话语给咽了回去。
看着他犹豫不决的神色,反倒让七海忍俊不禁地掩嘴窃笑了起来。
“看来男孩子确实都不擅长在女子面前表露心迹啊,连少主也不例外么?”
“七海,不要乱说!怎么可以在少主面前如此肆意妄为!”
看着光纲手忙脚乱地试图阻止妹妹再说下去,心情大好的竹千代连连向他摆了摆手,表明自已并不介意。
“无妨、无妨,看着七海恢复了精气神,我心里也高兴得很。”
得到竹千代纵容的七海,先对光纲扮了个鬼脸,当她将视线转回竹千代时,表情随即变得认真了起来。
“少主,请不用担心七海。我现在的命都是少主和哥哥你们捡回来的,没有理由不珍惜。”
“如果说哥哥的使命和责任在江户城的西丸,那我的使命和责任,应该就是守好三上藩的水野家。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会努力先让自已变得强大起来。”
从病恹恹的脆弱少女,到被成功激励了生存斗志的武家之女,七海的转变让竹千代看到了,独属于武家女子的那种柔韧的生命力。
“要一个人挑起家业,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七海,你真的已经想好了吗?”
“是的,我已经想好了,少主。就算是为了父亲和哥哥,我也必须要守住这个家。”
竹千代目光下的少女尽管还略带病容,但眼神坚定、面色从容,忽地给了他另一个全新的思维角度——
独自承担家业也许并不容易、甚至整个过程里会不时存在波折和困难,但对于七海来说,这正是将她的注意力给有效转移到其它方面的方法。
只有让她忙碌起来,她才不会再受继母亲手杀害了父亲这起命案的困扰和束缚。
于是在竹千代笃定了主意要给她鼓励时,一旁的光纲却斜着眼睛不怎么信任地扫了七海一眼。
“呃,你可想清楚了,真的要把家业担起来吗?以后你可是要出嫁的喔。”
“我当然是要把家业担起来哈。而且以后我也不会出嫁,而是要招夫君入赘继承家业。”
“什、什么?你不出嫁,而是要招夫君入赘我们水野家继承家业?!”
“那是自然。所以哥哥你也要努力奉公,光耀门楣!我水野家成为名门以后,招到上门继承家业的夫婿质量自然也会大大提升。”
“喂,你这就给我当哥哥的设置压力了吗?我奉公的动力和热情,可不是为了让你招个如意夫君入赘继承家业哈!”
“那难道要让水野家就此消失在历史的洪流里吗?哥哥你不可以为自己的懒隋找借口呀!”
看着光纲兄妹俩在自己面前无所顾忌的斗嘴,竹千代忍不住会心地笑了起来。
随着在这个时代生活得越久,他就越发体会到团队力量的至关重要。
这是过去在现代世界当社畜、或转型做网文作家的竹千代,在前身25年岁月里所未曾领略过的真谛。
但当他穿越到江户初期,遇见了四人众、樱子和美惠这群伙伴后,观念却随之产生了改变。
从金环胡蜂、大紫蛱蝶到绺新妇,三场决战里有两场是多得了团队协力,才得以成功伏诛了如此强大的虫兽,这让他更坚定了要稳固团队力量的决心。
在水野家稍事休息一天以后,翌日上午,竹千代就踏上了前往骏府城之路。
原本他打算独自轻装前往,但四人众却以他短期内接连受伤为理由,一致要求他至少带上一名伙伴随行,于是竹千代从他们当中挑了信纲一并同行。
剩下的三名小姓与美惠就先返回江户城西丸,在面对与光纲的离别时,七海纵然心有不舍,但表现得却非常坚强。
“哥哥,你就只管心无旁骛地去奉公吧!七海这条命是大家捡回来的,实在没有理由不珍惜。”
“我会在三上藩好好地活下去,期待着与哥哥在家里再见面的那一天,这是我和哥哥的约定。”
身为兄长的光纲,着实有太多感触涌上心头,在分离时刻只是一个劲地拼命点头,千言万语却都化为了闪烁的眼神。
这趟三上藩的伏虫之行,就在这样一个春末的朗日悠然划下句点。
一行人分成两队,一队返回江户城的西丸,竹千代则领着信纲向骏府城进发。
身边多了精明强干的信纲,行李还有绺新妇的断足这些,也算不用竹千代再操心了。
骏府城离江户并不远,从三上藩出发以后,一路上纵观沿途的景色、品味各色地域美食,竹千代倒获得了一种在江户所难以体验的轻松与闲适感。
抵达骏府城并通报了身份以后,竹千代并没有马上见到爷爷——德川幕府首代将军、现幕府大御所家康,而是先由家康侧室茶阿局接待了他。
“少主跋山涉水而来,怎地不让人事先知会一声?这样我也能作好迎接你到来的准备。”
茶阿局虽已年长,却仍保持着纤细的身段,眉眼间除了风韵、更焕发出阅遍世事的聪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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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话︱惩戒大阪的理由
“抱歉、抱歉。”竹千代悠然一笑,“我也是外出游历后才临时起意,于是也就疏忽了。”
茶阿局当然看得出这个解释,并不是他造访的真实原因。
但作为一名随侍家康多年、甚至担负起如今骏府城内庭主管的侧室,她也没再就着这个话题深谈下去。
对于存有慧心之人,在朝政或时局里,永远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该缄口不言,茶阿局显然就是深谙此道的女子。
在家康身边但凡能留到现在的侧室或家臣,都绝没有平庸之人,竹千代也明显意识到了这点。
正在和茶阿局闲聊时,一名侍女忽地匆匆进入房间,伏身施礼作了禀报:“大御所大人突然召唤少主前往议事堂,说是正在讨论有关大阪方面的动向,也想让少主听听。”
“爷爷想让我也听听……大阪城的动向吗?”
竹千代为之讶然。
即使身为德川家三代少主,他今年也不过12岁而已。
何况与爷爷家康已是多时未见,踏上这趟骏府城之行时,他压根也没想过能列席关于讨论大阪城这样的重要会议当中。
然而如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却像天上掉馅饼一样落到了他面前。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向茶阿局俯身行了一礼,唤起信纲,跟着侍女走了出去。
议事堂里此时已然是幕府重臣汇聚,这趟前来拜会家康的重臣里,包括了贵为秀忠幕宾的一代兵法大家柳生宗矩、极有权势的土井利胜、以及本多正纯之父本多正信。
当看到竹千代领着信纲步入议事堂时,这些重臣们都隐约露出惊讶的眼神,毕竟以信纲当前的小姓身份,本来是没有谒见家康资格的。
然而竹千代却依然领着他走了进来,并跪坐到了一个空出来的、还特地放有座垫的位置。
他也没有依循惯例事先向家康施礼和问好。
因为当他走进议事堂时,这群左右着时代变化的大人们,已经在严肃地讨论着如何应对与制肘大阪城了,所以他并没有作出任何打断这场讨论的举动。
“大御所大人,如今大阪城里的浪人数量正与日俱进,个个都是情绪高昂、力图以一战来夺取功名,右府那边的动态很是让人不安。”
正信的语速不急不慢,相当符合他如今已历经77载岁月与世事淬炼的年龄与阅历。
“除此之外,大阪城对护城河的修复工程也仍在紧锣密鼓进行当中,一切都很是让人生疑。”
土井接过正信的话,将丰臣家族修复护城河的动向搬上台面,一并表达了对大阪局势的担忧。
家康没有回应,眯着眼睛的他,只是对着身后的小姓抬了抬眼梢,小姓就加重了扇风的动作。
他似乎都没有将这些迹象全然放在心上,只是将目光望向宗矩,先前经过交谈早就明白他内心动向的宗矩,自是有所领悟地对他微微俯下了身子。
“两位大人,自在大阪冬之阵一役后,大御所大人就没想过这场和谈能够长久。”
宗矩的话,令正信与土井都略微吃了一惊。
他们几乎同时将目光望向家康,看着家康并没有任何反对的迹象,又不得不沉住气听着宗矩说了下去。
“只要丰臣家族还在,战乱在世间就不会停止。就算右府无意挑起战争,但他身边的那些人可未必会这么想。”
“宗矩大人言下之意,是大阪方面的乱象,正好给了我们惩戒他们的最好理由?”
柳生宗矩浅浅一笑,并没有回答正信的提问,毕竟这个提问所承载的重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身为幕宾的身份。
虽然议事堂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但竹千代却是听得兴奋不已。
他现在所置身的,可是足以改变整个日本历史的重大场合,参与这场讨论里的每个人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决定着一座城池的存亡。
在场的每个人,都隐约预测到了局势的未来走向、却又还不是很确定,但他却是不同。
作为一个从现代世界穿越而来、擅长日本故事背景的网文作者,他对这段历史的走向和结果自然要比他们更了然于心。
何况在他12岁身体的内里,还藏着一个25岁宅男的心愿——那就是成为改变天下、改变历史进程的参与者。
他暗自抑制住跃跃欲试的发声欲望,同时告诫自己,就算想要参与其中,也得等到适当时机。
而这个适当时机,比他所料想的还要更早到来。
“眼下还有另一件要事,恐怕也需要我们费心审度和思量一番。丰臣家为纪念已故的太阁秀吉,而在京都兴建的大佛殿已然落成,如今正待举行开光仪式。”
柳生宗矩说着,膝行至议事堂中央,从怀里掏出一卷长轴,在塌塌米上徐徐铺陈开来。
这卷长轴吸引了包括家康在内的所有人目光,只见上面浓墨重彩地书着八个汉字——
国家安康,君臣丰乐。
“宗矩大人,这是?”土井不明所以地问。
“是丰臣家为大佛殿所准备的钟铭文,据说是请了著名高僧清韩长老所写,右府和淀夫人对此都甚为重视。”
【注·钟铭文:钟铭文事件在历史上发生于大阪冬之阵之前,为增强小说的可看性,作者特将这一历史事件融入大阪夏之阵前的情节设定里,特此说明。】
宗矩淡然答道,又重新膝行回到自己的座位,端正地再度跪坐在座垫上。
就在大家都在盯着这句由清韩长老所构思并写下的钟铭文时,一直眯着眼睛作壁上观的家康,却在一片沉静的现场氛围下开了口。
“正信和土井的担忧,我也时有耳闻,但无论是招浪人进城、还是修复护城河的举动,都还不足以形成惩戒大阪的理由。”
他声音不大,却分外具有重量,每一个字都咬得特别清楚,仅是话语就充分展露出不怒自威的王者气魄。
正信与土井迅速交换了眼神,现在他们对于家康的想法都已经很是清楚:
自大阪冬之阵后暂且停战的和谈协定,并不是家康所追求的最终结果,要达到这位枭雄所追求的“天下太平”之无战事状态,就需要清除掉丰臣家族。
他们都已经在家康和秀忠父子身边随侍多年,自是明白家康口中的“惩戒”到底所指何意。
就连竹千代也意识到了空气里流淌着的战前微妙氛围。
家康是要寻找一个能够“惩戒”大阪的理由,这个理由必须要有能够说服天下的大义名分。
而当下大阪城正在密谋的各种小动作,很明显在家康眼里还构不成能够出兵有力“惩戒”大阪的理由,竹千代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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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话︱为家康献策
或许,现在正是进行建言的大好时机。
毕竟无论是正信这样的资深重臣、还是土井那般如日中天的幕臣,或者宗矩这种深谙战术的兵法大家,都还处于暂时理不清头绪的阶段。
无论在任何时代,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妙计、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难事,都是迅速从一众精兵强将里脱颖而出的不二法门。
即使是在江户初期也不例外。
“对不起,爷爷,我可以谈谈自己的看法吗?”
竹千代鼓起勇气,在大家都陷入沉思当中时,率先开口打破了这阵沉默。
他发言之突然,就连跪坐在他身后的信纲也吃了一惊。
然而他话已出口,信纲想阻止也来不及,只得胆战心惊地观望着局势,再循机进行补救。
但竹千代不让信纲省事的行为还在后头。
他竟然跪移到了那卷铺开的长轴面前,弯下腰来仔细端详起那八个汉字来。
“国家安康,君臣丰乐。”
他朗声念出了这句话,声音在安静的议事堂里回荡。
就连老谋深算的家康一时间也弄不清楚,自己这个孙子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但家康并没有打断或阻止竹千代,他反倒重新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端详着竹千代的举动来。
念完这句钟铭文以后,竹千代摆出了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
对于这个时期的历史算是了然于心的他,即使知道答案,也必须得让这群大人们相信,这可是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妙计。
只有这样,家康才会对他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他日后也才有机会跟在家康身边多学些治理天下的窍门与智慧。
“我认为,这钟铭文所书写的字句,乃是饱含了恶意诅咒爷爷、诅咒德川家的险恶,从中也暗藏着大阪的祸心。”
“呃,右府周边侍从的祸心,竟被竹千代看出来了么?你不妨和这些大人们说说,这钟铭文里到底暗藏着怎样的祸心与险恶?”
家康用右手肘顶着扶几,继而直起身体,甚感兴趣地向前探过身体,直勾勾地盯着竹千代。
不愧是名满天下的三河老狐狸,虽然他还不知道竹千代用意为何,却能敏捷地接过他的话,陪着他把这场甚至不知道情节的戏给演了下去。
“钟铭文里这句‘国家安康、君臣丰乐’很有问题!‘国家安康’的险恶用心就自不必说了,分明是把‘家’与‘康’拆了开来,意图腰斩爷爷。”
说到这里,他着意顿了一下,将视线转向家康,好及时观察并确认这位枭雄对他话语的反应。
家康脸上神情依然平淡如昔,然而眼里却发出了愉悦的光,竹千代从而得出了判断——
那就是家康对自己的剖析极感兴趣。
这让他更有自信地继续了下去。
“而‘君臣丰乐’更是暴露了右府和淀夫人的不安分和祸心。明眼人一看便可知晓:他们祈祷丰臣为君、祈祷丰臣氏世代繁荣,相对地便是期望我德川家就此衰落。”
听完他的剖析之后,整个议事堂再度陷入了一阵各怀心事的沉默。
在座的三位重臣对于年仅12岁的竹千代就有如此超龄的谋略与眼界,均是惊愕不已。
家康用指尖在榻榻米上不动声色地写下“国家安康,君臣丰乐”八个汉字,再仔细思量与咀嚼着竹千代的建言,竟然也为之哑然。
他看向竹千代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慈爱,饶有兴趣地将这位孙子给上下打量了一番,接着居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有趣!即使是在外界印象里一直温润无争的右府,如果在钟铭文里加入了恶意诅咒的字句,那可是进行惩戒的最好理由了。”
他边笑、边将视线移向宗矩,眼神变化的切换亦只在瞬间,就即刻从慈爱转化为锐利与冷峻。
“你觉得呢?宗矩。”
“是,右府与淀夫人假借建造大佛,居然意图诅咒德川家与大御所大人,实在无法姑息!”
宗矩迅速地反应了过来,心悦诚服地俯身表示认同。
既然连身为兵法大家的宗矩也赞同了这个建言,正信与土井更是找不到任何反对的理由,竹千代的建言就这样获得了压倒性的通过。
“竹千代。”听了先前那番极有洞见的建言后,家康这次索性直接点到了他的名字,“若要对大阪施以惩戒,你认为应进行怎样的责罚呢?”
没有一点心理定力的话,还真无法在雄狮的目光下淡定自若地作出回应,但竹千代做到了。
“爷爷所追求的是没有战事的太平世道,而只要右府和淀夫人继续留在大阪城,爷爷的这份心愿就将永远无法实现。”
竹千代沉吟了片刻,努力搜寻着前身所读过的相关史记的记忆与印象。
他明明是在拼命回忆起那些差点被遗忘了的历史小说情节,但在家康和一众幕臣们看来却俨然有另一番解读:这位德川家三代少主,正为了家康布置的议题所殚精竭虑着。
“爷爷,我觉得可以向大阪方面提出惩戒的三项要求,但凡右府和淀夫人愿意悉数接受,就可以免除战火。”
“其一,将右府从大阪移封至其它封地;其二,淀夫人到江户当人质;其三,右府亲往江户对父亲谢罪。这其中的任何一项得到执行,丰臣家在世上的声望都会跌到谷底。”
位于下座的土井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不禁问了自己一句:这真是那位传闻中敏感木讷、不善言辞、存在人际疏离的少主么?
跪坐在原地的信纲也是一脸讶然,他知道少主身上发生了太多惊人的变化,却没料到居然连谋略与眼界也有了突飞猛进的成长。
处在众人目光汇聚的焦点,竹千代丝毫不以为意,他只是紧盯着家康眼睛,等着爷爷的评价,因为这才是决定他日后能否跟在这位枭雄身边学习的唯一衡量基准。
家康没有马上作出回应。
他只是以指尖敲击着小腿,一下一下地来回重复着,谁也不晓得他对此的看法和评价。
议事堂随即又陷入了宁静当中。
毕竟是可能会触发战事的讨论,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没有思虑周全之前,三位重臣谁也不愿意率先表达自己的看法。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感慨:“竹千代,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爷爷在这座骏府城呆久了,已经很久没接触到如此新鲜的见解与想法了。”
竹千代顿时松了口气。
这就表明家康已经又一次认同了他的建言。
想来也是必然,他不过将自己前身看过关于这段历史的小说印象,凭记忆从嘴里说出来而已。
但对家康和其它重臣来说,这却成了他才智惊人、年少聪颖的最好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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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话︱竹千代的逆袭
家康对他的这句评价,对于此刻在江户城危机四伏、举步维艰的竹千代来说,实在至关重要。
尤其他自从伏诛了志奈以后,就明显得罪了正纯,更导致对方加入了阿江与的“倒竹”阵营。
但如今在骏府城的议事堂里,当家康给予他肯定时,正纯的父亲正信就在现场,这多少也让竹千代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家康目光如炬地上下端详着他,这种仔细认真的审视既让他感到紧张、同时又隐约产生了一种刺激感。
能被身为天下人的枭雄如此慎重地打量,恐怕当今世上再难有谁能拥有如此的荣光了吧!
看了他好一会后,家康将视线转向正信,用一种慵懒的语气不急不慢地下达了指令。
“正信。”
“在。”
“还不快向大阪城派出使者,向右府和淀夫人传递少主方才的三大建言,我要尽快了解到右府那边的意向。”
“是,我这就去办。敢问大御所大人,右府和淀夫人在京都打造的大佛开光典礼一事……”
“当然必须以钟铭文为宣诫立即喊停。你们知道近来光是冲着瞻仰大佛尊颜的民众和浪人,就有多少人数云集到了京都么?”
家康冷冷地向正信问了一句,虽然语气并无波动,但话语里蕴含的威严感,已经足以令这位大权在握的重臣元老感到了肩膀上的压力。
“惶恐万分,大御所大人。”
“无论如何,开光典礼都必须予以禁止。大佛一旦开光,丰臣氏已然不复在的威信,就将获得重振民望的机会。你们可知道,与民心所向的一方开战会是什么结果?”
“是,我亦会派人快马加鞭赶到京都,通知所司代板仓胜重立即喊停大佛开光典礼。”
【注·所司代:幕府在京都设置所司代(由大名担任),负责监视天皇和近畿以西的大名。】
“这还不够。”
在正信向家康禀报他接下来准备采取的一系列举措时,竹千代忽然插话介入了这场对谈。
在江户初期,尤其是在家康主理幕政的过程里,这乃是大忌。
家康的所有儿子当中,除了继承了二代将军之位的秀忠能够籍由谒见的机会,参与在骏府城的议政之外,其它儿子均不被允许介入到影响天下走向的议政当中。
这样做的用意在于限制其它儿子与秀忠夺权,进而影响到德川家、甚至天下的安泰,可说是体现了家康在治理天下、管理家族的大智慧结晶。
而今竹千代不仅参与了议政,更在家康与正信的交谈里插话介入,他的每一步都在打破先例。
他当然晓得这样有危险,弄不好很可能会就此得罪家康,被认为太狂妄、不懂收敛锋芒。
可时机有限、且异常难得,他非常明白如果不趁这个机会再展示下自己,想在家康心里留下更深刻印象的期盼就会加倍难以实现。
横竖都是一条充满危机的前路,比起墨守成规,现在的他更愿意放手一搏!
然而他搏中了。
家康视线再度被他吸引了过去,这只三河老狐狸的目光,已经很久没像这样在同一个人身上长时间地停留了。
上次能让他仔细审视与思量的人,还是一手打造了大阪城的前任关白、已故的太阁丰臣秀吉。
“怎么不够?说来听听。”
“既然民心所向是如此重要,我们还应该派出人马混入京都,散播钟铭文恶意诅咒爷爷和德川家之事,这样民心很快就会产生变化。”
“呃,三人成虎吗?”
“自幼年起,阿福就时常向小孙提起爷爷有多么追崇世间太平。爷爷本着一颗终结乱世与战争的心,甚至还让她这个罪臣之女进入江户奉公,成为小孙乳娘。”
竹千代没有直接回答家康的话,而是巧妙地打起了感情牌,拿出由家康亲自挑选的乳母阿福作为话题,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
“哦,阿福是这么教你的吗?她在抚养少主方面确实是尽心尽责了。果然只有出身乱世的人,才更能懂得我渴求世间太平的心啊。”
“已故太阁秀吉殿下逝世之后,世间正是由于爷爷才得以安享太平。”
“如今战事将起,只要让百姓明白战事乃由右府与淀夫人不安分的恶意诅咒而起,民心就将大幅倒向我德川家。”
竹千代先打了一手感情牌之后,再将谈话重新导回正轨,以彰显家康的信念对他影响到底有多么深远,果然更进一步奠定了老狐狸对他的好感。
“嗯,你确实是个有趣的少年。”
“真是奇怪哈,秀忠每趟到骏府谒见,怎地很少提到过你的事?家里有个这么独特的孩子,本应该经常和我分享些趣事才对。”
又是一个时机。
自从穿越到江户初期以来,竹千代好歹和演技完全能拿奥斯卡的国松丸交手了那么多次,原本演技平平的他不说能成功偷师,但照葫芦画瓢演个几场戏还是没太大问题。
他适时地沉默了下来,同时耷拉下眉眼,表情并没有出现太过明显的变化,但也足以巧妙地透露出一丝小委屈的痕迹。
心思敏锐如家康又如何能不知晓?
这只处世周全得体的三河老狐狸,伸手掩嘴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又倚回扶几,朝着正信与土井看了一眼,两名重臣立即心领神会地起身告退。
议事堂里只有宗矩留了下来。
“好了,议事堂现在再无外人。宗矩之前曾接到你托女中送到柳生府的亲笔信,自然也是你信得过的人。孩子,你若有什么委屈,就只管向爷爷倾诉吧。”
竹千代呼吸频率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
看来之前将樱子派谴到柳生府的决策确实有用,家康显然已经留意到了他在江户所受的委屈,并且罕有地主动进行了询问。
照一般做法而言,现在正是将他受到父亲漠视、母亲打压、弟弟陷害的事情巧妙地和盘托出的时候,或许会更能够引发家康的同情与维护。
但竹千代迅速阻止了自己这样做。
现在显然并不是处于一般的局势,而是介于德川与丰臣两家再度开战的临界点,如果想要更大程度地打击到国松丸一派的势力,此时还必须隐忍。
隐忍绝不代表无底线的让步与成全,而是为了下一记更全面、也更致命的反击。
现在竹千代所谋求的,并不只是家康对父母和弟弟的小小训斥,为了守护自己最珍贵的伙伴,他想得到的还要更多。
要想争取到更大的利益与保障,适时的隐忍和委屈就很有必要。
这些先例他在无数大河剧、日本历史小说、动漫里都见识过,在当前的局势下,他也决定要这样做。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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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话︱大得家康欢心
所以竹千代决定将所经受的全部委屈、愤懑、痛苦与不安,先暂且在心底封存起来,只待来日再发动一场足以定鼎全局的逆袭。
笃定主意以后,他佯装怯怯地抬起眼梢,刻意露出思忖和挣扎的表情。
他这样做的目的,是要将家康和宗矩导向以为他准备大吐苦水的判断里,只有达到了这点,之后出乎意料的答案,才会更让他们为此留下深刻印象。
“没有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委屈。在江户的日子里虽不能时常见到爷爷,但由于阿福时常会向我提到你的事,我对爷爷也并不陌生。”
竹千代避重就轻地转换了话题,转身含笑望向一直跪坐在原位的信纲。
他这个举动甚至也引发了家康的兴趣,导致老狐狸也一并好奇地看向了信纲。
“话说起来,竹千代带入议事堂的这位少年,是你的小姓吗?”
“是的,爷爷。这是我的小姓松平信纲,既是我的小姓、也是我的伙伴。这样的伙伴我在江户西丸一共有四位,他们被称为‘四人众’。”
“这么说,你将小姓视之为伙伴呀。”
家康饶有兴趣地直起身子,缓步朝竹千代走了过来。
随着他身影的临近,竹千代发自内心、亦是出于本能地俯下了身子。
那是一种对于天下霸主心悦诚服的致礼,他想阅人无数的家康也一定能感受到他的这番心意。
“我还没有家臣,爷爷。现在跟随我的四人众,陪我一同度过了很多特殊又艰难的时光,他们个个都很靠得住,因此日后必然将成为我的心腹家臣。”
“对于未来将辅佐我、并且还是从小就陪着我一同长大的四人众,对我来说意义并不仅止于下属,他们更像是可以聊心事、共撒欢的伙伴。”
家康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慢慢地蹲了下来,用手指勾起竹千代的下颔,漾起浅笑地望向他。
“你还真是个有趣的少年,竹千代。这种用人的论调,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很新鲜、却也很有见地。没想到秀忠这愣小子,还真给我生了一个这么有意思的孙子啊。”
家康目光一转,意味深长地瞥了身后的宗矩一眼。
他还什么都没有说,但心细如发的宗矩,就立刻从这一眼所传递的迅息里,大致上明了到他所想要传递的一切。
于是宗矩也俯身行了一礼,似乎在以此向家康表明决心:他一定会遵照家康的意愿行事。
虽然不晓得家康到底向宗矩传达了什么信息,但这两人间的默契与相互欣赏,甚至深深地感染到了竹千代,也让他见识到了家康的驭人之道。
“竹千代方才这一番话,让我这老头子也忆起了一些往事。”家康语带惆怅,眼睛里竟然掠过一丝暖意,“我身边也有一名小姓出身的力将,可惜如今他已不在人世了。”
虽未点名,竹千代与宗矩却都知道他说的,乃是从14岁起便一直随侍在身旁的井伊直政。
直政从家康身旁的小姓做起,一生为家康开疆拓域的征战立下汗马功劳,尤其在击败大阪城奉行石田三成的关原合战里更是战功显著。
可惜在庆长七年(即1602年)2月,直贞因为关原之战旧伤口破伤风复发而英年早逝。
在直政亡故之后,他的封城佐和山城传出了“这是前任城主三成的亡灵在作崇”的民间谣言,并且越传越广,最后传到了家康耳中。
当时为失去直政而痛心疾首的家康,居然为了这名真切宠爱的部下,而下令一把火烧毁了以佐和山城为首、关于石田三成的所有东西,以慰直政在天之灵。
为一名小姓出身的部下而怒发冲冠、甚至不惜毁掉一座城池,在家康的人生里,这是前所未有、后亦未闻的唯一特例。
竹千代就这样在不经意与不留神间,又因为彼此与小姓共同的特殊缘分,与家康拉近了距离。
这本是他无心插柳的心里话分享,却在无意中加深了家康对他的好感与认同,他就这样在久未相见的爷爷心里,留下了一个颇有分量的席位。
“对了,政事也讨论完了,我们换个地方吃些点心、喝喝茶吧,我通知茶阿准备一下。”
家康恢复到了隐居骏府城后,平素一派云淡风轻的清闲作派。
他伸手拍了拍竹千代肩膀,正当他准备直起身子时,竹千代突然喊住了他。
“爷爷,请稍等一下,我大老远从三上藩带了一样东西过来,恳请爷爷过目。”
“嗯?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一个少年连美味的茶点也能忽略,只想给我这老头子过目?”
“信纲,还不快将我们从三上藩一路带来的东西,呈上来给爷爷过目!”
得到竹千代指令的信纲,慌忙应了一声,当即拿起搁在身后、包裹得密密实实的物品,迈着飞快的步伐走到家康面前,再跪了下来,以双手向家康呈上了这件物品。
“这是什么?光从形状上看,我还真猜不出来这里面到底是件什么东西。”
家康不以为意地调笑着,解开了包得一层又一层的布料,当绺新妇的断肢呈现在他面前时,就连这位戎马半生的一代枭雄也不禁戚起了眉头。
“这是……?!”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那只断肢,以令人完全捉摸不清心思的平淡语气,向竹千代问了简短的一句话。
“是绺新妇左前肢的上半截断肢,由于此妖物躯体实在庞大,所以我下令火化掉尸体后,惟独留下这半截断肢,带来骏府城交给爷爷过目。”
“绺新妇……你说的可是‘百鬼夜行’里的蜘蛛妖绺新妇?”
“是,不过这只绺新妇已经不只是妖怪了,它如今是潜藏在世间的虫兽一员。”
竹千代稍停了一会,以给家康留下缓冲的思考空间,然后才娓娓地解释了下去。
“这种等级的虫兽除了绺新妇外,天下一共还剩三只:赤目毒蝎、千足蜈蚣和女王螳螂。”
“这些虫兽以人类为食,通过附身宿主潜藏在世间各处,力量比过去的百鬼更为可怕。随着它们的出现,百鬼已被啃食殆尽,虫兽如今已是取代了百鬼。”
“虫兽……吗?我是第一次听到世间居然有这等妖物,更没想到你居然还带了证剧过来。”
不愧是一手缔造了江户幕府265年太平盛世的枭雄,看着被信纲捧在手里的绺新妇残肢,家康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仔细端详。
“我活了74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妖物的形态。这等妖物……对了,竹千代,你方才说这种妖物名为‘虫兽’对么?”
“是,它们全是昆虫妖化后的终极形态,比起妖怪或野兽都还要可怖。”
“话说,你可是一直在江户城的西丸长大,作为生长在深宫内苑里的少主,怎会识得这些虫兽?我德川家代代都未出现过拥有法力之人,你又如何能将这只绺新妇斩于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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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话︱少主与大御所
竹千代心头一凛。
该来的还是来了,打从他决定将这只绺新妇断肢带至骏府城后,就已作好了相应的心理准备。
作为天下人的家康,在看到如此超乎世间常理之物时,断然会追根究底地问个明白,而在面对这样的一位枭雄时,他也根本就没打算隐瞒。
当然竹千代还没有单纯到会将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得到系统加持、会随着完成任务而升级的这些事,原原本本全都告诉家康。
他讲述的真话,也是有选择性的真话,这个故事版本,就在他从爱马星月身上跌落开始追溯。
这一路上,竹千代打了无数次腹稿、默念了无数次台词的解释,悉数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而他向家康讲述的版本如下——
自打从星月背上跌落以后,他就晕睡了三天。
当时在梦境里把守在他身边的,就是虫兽里的贵族青足螳螂,幸好他被星相官美惠从梦境里给救了出来。
苏醒以后,他突然发觉自己多了一些此前从未拥有过的能力,比如辨识虫兽的识虫缚,让他能够在人群里辨识出虫兽的存在,并且武艺亦有所见长。
突然能够辨识出虫兽以后,他与能潜入梦境的美惠接连合作了好几次,与潜伏在江户城或三上藩的虫兽展开了连场决战,只为捍卫爷爷家康最重视的太平世间。
在为天下安泰而伏诛虫兽的过程里,正由于有身边这群四人众的小姓参与,才得以连续歼灭像金环胡蜂与绺新妇这等级别的虫兽。
期间,他在谈及单独决战大紫蛱蝶志奈一战时,脸上又流露出淡淡的忧伤。
就连这转瞬即逝的神色变化,也被目光锐利的家康捕捉在眼里。
随着竹千代讲述的推进和深入,这只三河老狐狸的表情也从严峻慢慢转化为感慨。
听到最后,家康居然轻轻叹了口气,伸手疼爱地摸了摸竹千代的脑袋。
“你也真是辛苦了。小小年纪,难为你就要背负起这些沉重的职责,还要为了天下安泰去伏诛虫兽。”
“嘛,虽然我这老头子也不晓得,虫兽和妖怪到底有什么区别?但对你为了百姓着想的这一片心意,我还真是挺感动的。”
他以指尖抓起长布,覆住绺新妇的断肢。
似乎在了解到世间有虫兽存在之后,他既不特别受到冲击、也并不想再看这可怖的断肢一眼。
“你是少主的小姓对吧?看上去倒还真是眉目机灵的样子,以后少主在江户城,可就要多多仰仗你们忠心守护与照顾了。”
“大御所言重了,小人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信纲将绺新妇断肢搁在塌塌米上,虔诚地伏身施礼,心里紧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放松下来。
家康这句话看似只是一句简单的日常慰问,其实却话中有话、暗藏玄机,尤其后半句更是隐讳地点明了他知晓竹千代在江户城中的不易。
这让信纲和竹千代都大为宽心。
“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该听的也听完了,现在我们还是一块去吃些茶点吧。竹千代,你大可尝尝骏府城的茶点,和你平常吃惯了的江户茶点有什么不同。”
家康终是站了起来。
他甫一立起身子,就不免活动下筋骨、舒展开四肢,竟是和寻常在孙子面前的爷爷并无二致。
竹千代呆呆地看着他,直到家康舒展完身子、率先迈开脚步走向走廊时,才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追问了一句。
“为什么爷爷可以如此从容?虫兽是超越了世俗认知的妖物、又拥有如此可怕的力量,难道爷爷就不为此忧心么?”
“忧心?可怕?不过区区妖物而已,又有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
家康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冲着竹千代淡然一笑,从容得似乎完全不将虫兽的存在给放在眼里。
“这世间最可怕、也最难判断辨识的莫属人心。既然我能人心都可收服,这等虫兽妖物我又为什么要放在眼里?”
“骏府城里四周皆有武士守卫。若有虫兽混了进来,再强大的妖物,又怎么能抵得过铁炮、弓箭、刀剑和长枪?”
【注·铁炮:日本的火绳枪。公元1543年由葡萄牙人漂流到种子岛,而将火绳枪传入日本。】
“这深宫内外都有层层武士森严戒备着。竹千代,再强大的虫兽,怕是它还来不及追杀到我面前,就已经命丧在武士之手了。”
“就算牺牲了几十、上百名武士去诛杀一只虫兽,自会有新的护卫填补进来,而虫兽的数量却是自当有限。这么一说,你还认为虫兽可怕、值得忧心么?”
竹千代被点拨得哑口无言,再次被家康看待事物的眼界与心态震慑!
当他提到“就算牺牲了几十、上百名武士去诛杀一只虫兽”时,眼睛连眨都不眨,这是惟有大权在握的天下人才会具备的气度与从容。
曾让他忧心忡忡、甚至为之烦恼困惑的虫兽,到了家康这里甚至还不及难以捉摸的人心可怕。
此等言传身教,更是让竹千代见识到了家康的等级与实力到底有多么强大!或许与虫兽相比,他这个爷爷才是世间最可怕的存在也不一定。
“好了,不聊这些了。竹千代,你难得到骏府城一趟,快随爷爷换个房间好好吃下茶点吧。”
家康根据不同事态,游刃有余地在慈祥的爷爷与气势足以震慑所有武将的天下人之间来回切换,竟是毫不费力。
这种多面性亦再度引发了竹千代的惊叹。
“是!”在直起身体时,竹千代对信纲交待了一句,“将这节绺新妇残肢妥当处理掉,此残肢已经没有任何用处。”
听着竹千代对信纲下达的指令,家康嘴角泛起一抹笑意。
他对这位专程而来的孙子,实在是越来越中意了。
竹千代深谙他的心理,吩咐信纲做的,也正是他有心在走出房间时要下达的指令,这让家康越发觉得,自己身上的某部分脾性,似乎在竹千代身上得到了传承。
接着,家康带着竹千代和宗矩,换到了专程用于会客的大广间,茶阿局早已吩咐侍女们备好茶点,就只等着他们到来了。
吃着甜美可口的水果大福与和果子,喝着高级抹茶,竹千代还不忘请茶阿局让侍女给已回到房间的信纲送去茶点。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呢,连对小姓也这么体恤。有这样的孙子,想必大御所大人也是分外高兴吧。”
茶阿局感触着,也拿起水果大福轻轻咬了一口,以含着笑意的眼睛疼爱地看向竹千代。
这温馨和乐的一幕,发生在江户与大阪、德川与丰臣即将再度开战的前夕。
所谓强者恒强,在一场即将改变日本历史的大战爆发前,家康此刻依然毫不受影响地悠然自得,这座骏府城竟闻嗅不到半点关于战火的硝烟味。
然而残酷却无情的大阪夏之阵,依然会在不久的将来拉开序曲。
竹千代深切地明白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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