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话︱走出束缚
这晚的夜空凄清无星,躺在铺好的被褥上翻来覆去的竹千代,脑海忽然掠过一个疑问——
他曾在秀忠设下的家宴上见过正纯,当时对方还坐在他这端的左侧席位,可他居然没能发觉到对方身上留有的虫印。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越是强大优秀的人,其身上所留有虫印就越是难以察觉吗?
或者,衡量虫印是否容易察觉的程度,也和与虫兽的相处时间存在关联?
当时他在遇见柱赫时,能够立刻就发现对方身上的虫印,或者是因为柱赫已经和幸子共同生活了五年时光之久的缘故?
而他在家宴上之所以没有察觉到正纯存有虫印,是否由于对方和志奈才相处了半年,因此虫印痕迹还不是特别明显?
思来想去之下,竹千代越发显得心浮气燥,他索性在心底轻唤了一声:“进入系统矩阵空间。”
空间切换的速度比他料想的更快。
在立体屏幕上,他用指尖快速地写下“虫印”这个词,继而调出了相关的详情页。
【虫印:与虫兽有关联之人,身上所被染上的虫兽印记。
染上虫印之人存在两种情况:
其一为与虫兽经年累月相处之人;其二为与虫兽发生相悦情事之人。
识虫缚的功能范畴,不仅止于识别虫兽,也同样能辨别被染上虫印之人。
注:但高端虫兽,例如贵族或皇族例外,它们亲近之人身上或会没被染上虫印。】
瘳瘳几笔的描述,还是不能解答竹千代内心的疑惑,于是他直接对系统大叔进行了发问。
“喂,系统大叔,你听得到我的话吗?”
迎来了预料中的安静相对,不过他对此已经作好心理准备,于是毫不以为意地继续问了下去。
“在和志奈对决的时候,是你扶了我一把对吧?那个看上去很酷的黑衣熟男是你对不对?”
“现在我想问你一件事:志奈是正纯的侧室,她嫁进本多府已经半年了,那为什么我在父亲举办的家宴上,却没能发现正纯身上的虫印呢?”
“难道是那时候,我的识虫缚能力还没觉醒吗?或者是,他和志奈相处的时间才只有半年,所以身上的虫印还很难被察觉?”
将心底迷团全都问了个遍以后,面对着依然没有任何回应的宁静空间,竹千代既不心急、也不焦燥,而是双手交叉地笔挺站立着,表现出了存心等一个答复的态度。
隔了一段时间,系统大叔那沙哑、低沉的声音,终于无奈地在矩阵空间里响了起来。
“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这么固执真的好吗?”
“那系统大叔你对我的询问充耳不问,又真的好吗?既然我的任务是伏虫,那当然是对它们了解得越深越好哈!”
“……”
系统大叔好像并不是那么乐意接受他的这句解释,可却又拿他没辄,纠结了一会以后,终是对他的提问进行了解答。
“其实在将军大人召开家宴时,你的识虫缚就隐约要被唤醒了,但当时这项功能毕竟是处于还没被正式唤醒的状态。”
“当然,志奈和正纯大人相处时间短暂,使他的虫印不容易被当时的你察觉,也是一个原因。”
“但最大的关键还在于,志奈她不是一般的虫兽。虽然她也在吃人,但身上的妖性实际上已经很薄弱了。”
“期间还存在着另一个很特别的因素,那就是正纯大人并不是一般的人,他身上有着非常强大的命格,这样的人往往也能淡化虫印的痕迹。”
“综合以上四点,所以你那时候才会辨识不到正纯大人的虫印。”
“现在你的识虫缚等级已经提升,下次再遇见他时可以仔细瞧瞧,我相信会有崭新收获的。”
直到系统大叔将迷团逐一解开以后,竹千代才进行了从矩阵空间到寝殿的场景切换。
再历经了这一波劳心费神的脑力消耗后,他再熬不过浓厚的睡意来袭,张嘴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便昏沉沉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在梦境里隐约再看到了志奈的身影,她在对他明媚直爽地笑着,然后转身跑向了一片黑暗之中。
类似的片段,于一整晚陆续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即使在睡眠中,他也依然无法安心。
但在第二天清晨,当竹千代被一阵庭院里清脆的鸟啼声唤醒以后,他知道,这段悲伤的缺憾已经成了过去。
他的迷惑、他的彷徨、他的痛苦,都随着已经过去的昨天而正式划下句点了。
不管再怎样懊悔与自责,发生的事终究无法再重来,何况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他更明确了一件事——
那就是如果两人还能再回到在日本桥邂逅的当初,他的决定也不会改变。
为了那些无辜的少女,他还是会选择亲手终结她的生命。
志奈已经永眠于黑暗之渊,但他还活着、还要继续走下去。
所以睁开眼睛以后,他就立下决心将这段过往埋藏在心坎深处了。
吃完早餐后,他选择在书屋静读,眼下的他既不能到艺研馆研习武艺或剑道、也不方便四处走动,只能呆在御殿里养伤。
而国松丸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
他恰好听见了樱子从书屋外传来的阻拦声,才会知道对方已经走进外殿、正在四下寻找他的踪影。
“国松丸大人,我已经和你说过少主最近身体抱恙、正在静养,目前实在不方便见客,还请你多多谅解。”
“见客?你这说的什么话?阿福是怎么教你法度、规制的?我可是哥哥在这世上唯一的弟弟!别妨碍我来探视兄长!”
“真的恳请谅解!少主目前正在静养,早就交待下来不会见任何人,还请国松丸大人改日再来探视吧。”
“阿福到底是怎样教导你们的,一个女中都这么没有规矩!哥哥是不是还在寝殿休息?如果是这样我直接进去探望就好,你还不快退下!”
“国松丸大人……倘若你真的心怀兄长,那就请不要违背少主的意愿去打扰他的静养。这样才更能体现出一个弟弟对哥哥的真挚心意,不是吗?”
“放肆,你是说我根本没在为哥哥考量吗?区区一个女中,居然也敢在我面前这么无礼?”
国松丸训斥樱子的语调凶狠且洪亮,摆明了就是存心要让竹千代听见、并且一心要逼他出面处理!
竹千代知道,如果自己不及时作出表态,接下来国松丸就会自行处罚樱子,以此逼迫他主动接纳这趟居心叵测的探视。
于是他快速作出了决定——
既然横竖躲不过,那还不如见见这个恶魔疯批弟弟,看看他又要玩些什么花样好了!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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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话︱弟弟的探视
笃定了主意,竹千代便毅然阻止了书房外的这场争端:“罢了,樱子,我改变主意了。让他进书房这里来吧。”
他话音刚落,国松丸就拉开了书房的纸门,带着一脸关切与担心的神情迈了进来,再反手将纸门重新关好。
仅凭这个动作,竹千代就判断出对方明显是带着意图而来,并且有心屏蔽掉樱子的视线。
“你怎么来了?”
他戚了戚眉头,淡淡地对国松丸问了一句,将手中一本从中国流传过来的《金瓶梅》搁下。
【注·金瓶梅:江户时代的四大奇书,分别是《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金瓶梅》。】
“还不是关心哥哥吗?听说你又去了趟星相阁,还在那里逗留了很久。”
“接着樱子又带着御医关口德赶去了星相阁,这就让我不得不格外担心起来:哥哥在星相阁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秘密宣召御医?”
竹千代心头蓦地一震,望向国松丸的目光顷刻变得锋锐如刀。
他自认为行事已经足够周全,未曾想依然没能逃过对方的眼线监控之下。
但凡想到自己在西丸的一举一动,除了御殿之外都将被国松丸掌握得一清二楚,他心头便泛起了寒意,即使如此却依然要努力克制自己。
“喔,只是当时略微有些头晕,让美惠通知樱子找了关口过来看看而已。你怎么这样关心我啊?连我的日常举动都了解得巨细无遗,该不会有恋兄情结吧?”
“哈哈哈,话说回来,我还真是有些恋兄情结。没办法,母亲只生了我们兄弟两人,谁让国松丸从小就很仰慕哥哥呢。”
话题刚绕到这里,国松丸就立刻以仰慕和崇拜的眼神注视着他,那表情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眼里只装着哥哥的模样。
国松丸的演技每天都在进步,在这个时代里只怕日后会登峰造极、无人能敌了。
然而熟知这个疯批恶魔弟弟残忍阴毒本性的竹千代,目睹对方浑然天成的演技时,却只感到毛骨悚然,脸上也因此逐渐罩上了一层寒意。
不过他仍能控制着表情,并以平静的口吻作出回应:“现在你也来探视过了。我也还是有些头晕,没什么事的话,我想一个人静静地读会儿书。”
这句逐客令算表达得含蓄有礼,却被国松丸强行忽略了过去。
对方眨着一双别具灵气的眼睛,以一副想粘着哥哥玩儿的弟弟姿态,又缩近了与他的距离。
“还有一件事,没从哥哥这里弄清楚之前,我怎么也不放心就这么离开。”
“呃,有什么事让你非得赖在我书房这里不可?”
“听说哥哥在进出星相阁的前后,穿的是不同衣服?这可就奇了怪了,你只在星相阁呆了一段时间,这又是秘密宣召御医、又是更换衣服的……”
国松丸直勾勾地盯着竹千代的眼睛,嘴角浮过一抹轻笑,伸出右手食指在他手臂上缓缓划过。
“哥哥,你在星相阁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究竟有着怎样的秘密在瞒着我们大家?”
“?!”
有那么一瞬间,竹千代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虽然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却依然没能逃过国松丸敏锐的眼睛。
“头晕引发呕吐是很正常的事,把衣服弄脏了自然要更换,这又有什么问题吗?”
“哈哈,哥哥果然就像那天在议事堂一样,回答得果真还是滴水不漏呀。不过你到底是不是头晕呕吐才传召了关口,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答案。”
“很快就会知道答案?”
听到国松丸最后这段话,竹千代就意识到这个疯批又要有小动作了,但却没料到对方的小动作居然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国松丸是在两人还处于话语交锋的情况下突然出的手,他右手快如闪电般一把拧住竹千代手腕,左手迅即朝他的脖颈掐来。
竹千代反掌从右肩一举拍出。
他出手时五指并拢微弯并空出掌心,带着刚亲手为志奈事件划下句点的惆怅与毅然,在如此复杂交织的情绪驱动下,他的速度比占据先机的对方更快!
他率先一掌拍到对方耳侧到脖颈右侧的位置,在打击到对方肌肤的瞬间,五指自然炸开,瞬息爆发的力度全然没入了国松丸的体内。
国松丸只觉得右耳嗡嗡作响,脖颈处有股椎心的刺痛感随之泛起,不得不松开他的手腕,并当即本能地直起身体、灵敏地向后方犹如滑动般退了开来。
竹千代也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才刚调整好身体机能进入搏击状态,左肩处伤口就又因为方才的迅猛反击而被再度引发了痛感。
“隔了一段时间没见识哥哥的骨法威力,没想到你功底又往上提了一阶。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哥哥到底都在经历了些什么?才产生了如此飞跃式的进步?”
“你不也是一样?你柔术所发挥的‘以柔克刚’之力,已经足够步入高手行列,可惜你的努力向来全用错了地方。”
“呃,哥哥说我的柔术用错了地方?我这么辛苦钻研的近身搏击术,倘若不能用在哥哥身上,岂不是辜负了我练习时的一番用心?”
【注·柔术:日本古流武术中的徒手格斗术,包含了踢、打、摔、拿等多种技术元素在内,是真正意义上的综合徒手武术。】
国松丸又眨动着那双小鹿般无辜的烂漫眼神,柔嫩的嘴唇微微开启,像极了一个正和哥哥玩着战斗游戏的男孩。
但竹千代知道,这个外表犹如“善良纯真小天使”般的男孩,心地和手段到底有多恶毒。
国松丸此番在贴身肉搏里所施展的柔术,拥有大量格斗技术,包括打、投、关节技及绞杀技,但最能一招制敌的还是它的擒跌术。
两人隔着五步的间隔相互对峙、同时致力寻找着对方可能露出的破绽。
竹千代左肩伤口引发的痛楚,提醒他绝对不能被国松丸在进击方面抢了先机。
一旦他被国松丸逮着防御空隙施以了擒跌术,这一摔势必会令左肩伤口裂开,届时康复速度肯定又会被大幅延迟。
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在短暂的交手里,充分发挥出骨法最擅长的近身攻击秘技,在极近距离里将对方给一举击溃。
否则一旦被国松丸擒跌在地,他就只能在这书屋里任由凌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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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话︱猫鼠游戏
书屋弥漫着紧张的氛围,寂静得连兄弟俩的呼吸声都显得分外明显,两人谁也没有率先出手。
竹千代与国松丸四目相对着,各自仍在寻觅着对方破绽,这短暂的时间里,其实两人在心里已然经历了好几番的无声交锋。
国松丸显然已经判断出了他有所顾忌,眉眼间扬起一丝阴鸷之色,脚下轻轻一点,便立即如耗牛般朝他撞了过来。
这个疯批弟弟胜在身手如蜻蜓点水般灵动飘逸,身法之快完全超出了这个年龄的应有范畴,瞬息已移动到了竹千代面前。
他巧妙调用并汇聚了柔术爆发力的身体,看似轻盈,但竹千代却深切洞悉到,这一撞的力道不仅足以将他左肩的伤口完全撕裂开来,更能震荡到他体内的五脏六腑。
对于国松丸的恶趣味和残酷,竹千代比任何人都还更加清楚不过——
对方显然是存心下了重手,一心挑战他会如何反应及回击。
他没有选择躲避,而是转瞬就将姿势调整为骨法最讲究的圆肩缩头,左半身自动进入防守与移动的状态,右半身已经作好了攻击的准备。
当国松丸以蛮牛之力撞过来的刹那,竹千代侧身赫然抬起了右腿,划出一道有力的弧线,朝着对方的下腹踹了过去。
竹千代会用飞腿代替快拳反击,确实远远超出了国松丸预料,自恃着这一撞的蛮力可令竹千代受到重创的他,下腹位置自然毫无防范。
这突如其来的一腿,重重地踹中了国松丸下腹,这疯批男孩顿时感到了一股排山倒海而来的呕吐感,导致他的力度在这记反制下被大幅度地卸除。
竹千代趁势移动到他的右侧,继而展开了第二记反杀。
骨法的腿法移动极为隐秘,很适合用于近身搏杀,其步伐可以破坏对手的距离感,因此他完全无法掌握被竹千代所控制的攻击距离。
于是竹千代又腾起一腿,朝着他左膝踹了过去,出腿不屈不直,完全发挥了骨法的腿法精髓。
只听国松丸皱着眉头低吟了一声“唉呀”,他在左腿痛极的情况下不自觉地半蹲了下来,整个身体顿时朝左边倾斜了过去。
竹千代趁势追击地俯身冲他拍出了一掌,旨在通过转掌来增加打击威力,这在骨法中是相当难以驾驭的一招,但却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场兄弟近身肉搏战似乎胜负已分,谁是赢家已然没了悬念。
至少在这一刻,竹千代是这样认为的。
他准备将这一掌拍在国松丸的右肩,只要对方受了这一掌,右手必定将在一段时间内无法运用自如,自然也就难以再去筹划和制造什么麻烦。
但当他俯身一掌拍向国松丸时,这疯批男孩忽然侧过身体躲过了这凌厉的一击,继而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到了自己下背靠近腰部的位置。
竹千代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当他察觉到陷入对方陷井时,国松丸已经掌控到他身体的重心。
对方就这样快速弯下腰来,给了竹千代一个漂亮的过肩摔。
他身体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流畅的抛物线,便重重地摔落在塌塌米上。
在他全身上下当即泛起的疼痛感,来得都没有左肩伤口随着这落地剧烈一震来得强烈。
他还没来得及支起身体,国松丸就瞬移而至一举骑上了他的身体,对方不知何时已从怀里掏出匕首,刹那就已经抵住了他的咽喉。
“不愧是哥哥呀,连摔也摔得这么帅气。难怪我会这么敬仰哥哥、这样为你着迷呢。”
国松丸用一种崇拜的口吻说,用空出的左手轻轻划过竹千代的脸颊,天真无邪地甜笑着。
“但这不应该是哥哥的实力才对,你昨天到底经历了什么事,导致一下子变得这么弱了?”
看着国松丸津津有味地端详着他,竹千代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想要转头错开视线,无奈咽喉又被对方的匕首抵着,连最轻微的动作都得受制于人。
“你玩够了没有?玩够了就快回去!我现在没有那个闲心思来陪你胡闹!”
“可惜现在的局势不以哥哥说了算,毕竟我还没玩尽兴呀。不知道接下来我这把匕首,该划向哥哥哪里好呢?”
国松丸露出了既为难又困惑的神情,嘟起嘴巴喃喃自语地继续说了下去。
“不然划在胸口这里好吗?这样穿上衣服也不容易被发现。太久没看到哥哥流血了,不知道到时我会不会心疼呢?”
“你这个疯批。”
竹千代压低声音骂道,却没作出太激烈的反抗。
因为他知道任何致力反败为胜的抗击,只会令到这个疯批恶魔弟弟更加兴奋而已。
与其说两人正在陷入第二场对峙,不如用国松丸正在主导一场猫鼠游戏来形容更为适合。
竹千代现在俨然由于逆转的形势,成为了猫爪下的鼠。
樱子关切的询问声,就在这时候从书屋的纸门外传了进来。
“少主,你没事吧?刚刚书屋里响起了很大的声音,需不需要我进来看看?”
“啊,没事,不用担心。我正和国松丸聊天呢,如果有需要自然会喊你的。”
竹千代忙不迭地进行了回应,连一秒也不敢迟疑。
他太清楚樱子的个性了。
哪怕他回答得慢了那么一点,她都会决然拉开纸门探个究竟,而他并不想将她扯进国松丸的这场恶趣味游戏中来。
国松丸先是安静地等他回答完樱子,再低下头对他眨了眨眼睛,似乎从中意会到了什么。
“哥哥似乎很重视那个女中啊,不过你没向她呼救真的好吗?万一我玩心大起,不小心在你身上哪里划了一刀,那该如何是好?”
“要是你真敢划,我倒还挺佩服你这股勇气的。”
“勇气?”
“我是父亲的长子、也是德川家族的嫡长孙,你知道爷爷为什么会给我起和他小时候一样的乳名吗?”
“你想说什么?”
“那是因为爷爷属意我继任将军啊!如果一个疯批恶魔弟弟,手持匕首闯进身为幕府继承人的哥哥书屋,意行图谋不轨、还用匕首划伤了哥哥左肩。”
竹千代徐徐地说着,语调平和舒缓、表情亦从容悠然,反倒巧妙地向国松丸施加了压力。
“这起事件一旦传到骏府城,你觉得爷爷会怎么看待你这个危险份子?会不会把你当成一台德川家不安分的火炮?”
“哥哥,你在威胁我?”
“怎么,难道只准许你威胁我?我却不能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国松丸,你该不会以为,江户城里所有设计别人的好事,全都被你占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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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话︱反击疯批弟弟
国松丸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似乎在衡量竹千代这番话语的轻重。
与他脸色开始变得凝重相比,竹千代却歪着嘴角露出了轻笑,形势在此时又发生了些许变化。
“我左肩有伤口,被这么一摔,好像早就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了些血迹。”
“哥哥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上次才侥幸从施咒疑案里脱身,难道不怕我把这些事捅到父亲或母亲那边去?”
“去吧!我刚好可以一口咬定,左肩的伤口是被你刚刚在书屋刺伤的。”
“你说什么?!”
“是的,事情就是这样子的:我昨天去了星相阁找美惠占卜凶吉,恰逢最近压力过大,一时头晕导致呕吐、然后弄脏了衣服。”
国松丸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而竹千代带着一脸俏皮的坏笑,继续怡然自得地说了下去。
“于是美惠通知樱子带了关口过来替我诊断开药,我在星相阁换了衣服,就回御殿休息了。”
“但你一直派着耳目监视着我,知道我虚弱后居然闯入我的书屋,欲对我行不轨意图。”
“在我极力反抗下,你不但用柔术将我过肩摔到地上,更执着匕首就朝我刺下!虽然我极力躲闪,却还是被刺伤了左肩。”
“意图刺杀德川家继承人,这是大罪!即使你深受父母亲宠爱,但可能他们也保不了你。”
他呼吸均匀地直视着国松丸,像是完全无视了那柄抵在咽喉的匕首存在,这种堂堂正正威胁疯批恶魔弟弟的手法,还是他从对方身上偷师而学来的。
“怎么样?如果你作好了相应的心理准备,那随便你想划哪里都行,就请你行事干脆一点吧!”
“你在用激将法?你以为我不敢划你?”
“划吧!只要你有这个胆子、准备好承担后果,你要划我喉咙也没问题。反正我已经中了你陷井了,不是么?”
“你!”
国松丸愤然举起匕首,一刀朝着竹千代右肩胛骨部位划来,却在刀锋即将触及肌肉时硬生生戛然停了下来。
也许从未料到居然会被他摆了一道,国松丸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愤懑得脸上都青筋毕露。
这个疯批恶魔弟弟,原本以为已经将他控制在股掌间,正意图好好对他凌辱一番时,却反过来被他将了一军。
竹千代左肩伤口渗出的血迹,已经开始染红直垂,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地继续盯着国松丸。
“你说,我用不用大声呼救?让樱子去把父亲给请过来?不知道到时母亲还保不保得住你?”
“呃,向来行事光明磊落的哥哥,什么时候也学会这种手段了?”
“有你这样邪恶狠毒的弟弟,如果不以毒攻毒、凡事都要来个正面对撼的话,我迟早都要被你弄垮。国松丸,与君子决战自当光明磊落,反之亦然,你说对不对?”
“好、很好!看来哥哥还是很重视我的,居然连我的手法也给学了去!我还真是高兴呀!”
国松丸怒极反笑。
当他笑得最烂漫的时候,终于收起手中的匕首,再将竹千代拉了起来。
“哥哥,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你好端端地在星相阁也会受伤。但总有一天,我会将这些秘密都查个水落石出。”
“随你便!但在此之前,我会将你布在西丸的眼线全都连根挖出,全部予以重罚。”
针对国松丸的咄咄逼人,竹千代毫不留情地还予了重击。
他的强硬姿态,将对方的后续狠话给堵在了喉咙里,硬是讪讪地噎了回去。
对国松丸来说,这是此前从未见过的哥哥。
他记忆里的竹千代既敏感又寡言、更缺乏心机,在被阴招伏击时简直毫无抵抗力。
但自从坠马苏醒以后,他的这个哥哥简直像是完全换了个人似的,不但口才流畅自如、武艺突飞猛进,更是变得胸有城府了起来。
像是这种会拿左肩伤口进行胁迫的举动,根本就不是他印象里,哥哥该有的行为与心思。
那么在哥哥醒来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够让他有这样根本性的转变?
意识到自己完全被竹千代的回击压在了下风,国松丸以最后的一丝顽强,急速进行了表情管理,又愉快地笑了起来。
“看起来哥哥伤口的血没止住可不行,我就不打扰了,快让樱子宣召关口医生来治疗吧。”
“你要回去了吗?慢走,那我就不送了。”
“哥哥,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可是亲兄弟,怎么可以这么见外?那我就先回去了,改天再过来看你哈。”
“还是免了。看到你这疯批恶魔弟弟,会影响到我的睡眠和食欲,你玩够了就快点走吧。”
“哈哈哈,看来我在哥哥心里还是很重要呀,居然会让你想念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国松丸自说自话地拉开纸门,对着守在外面、满脸忧色的樱子挥了挥手,神情仪态简直就是一个刚找了兄长玩耍后、打算尽兴归家的纯朴少年。
“你们少主左肩的伤口似乎又流血了,你还是尽快找来关口医生再帮他治疗一下好了。”
他用充满关怀的温和口吻留下这句话,便心怀强烈不忿地离开了御殿,脚下迈出的每一步,似乎都在塌塌米上燃起了熊熊的杀意之火。
但樱子早已无暇顾及他的情绪变化,听到他的提醒以后,便焦急地疾步跑进了书屋。
“少主,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和国松丸一块练了下身体,不用急,去把关口叫到这里来。”
“少主再忍耐一下,我会很快带着关口医生回来。”
樱子急匆匆地往外跑了出去,竹千代听着她的脚步声到了走廊便竭力放缓下来,他明白这个聪慧少女意在掩人耳目,她办事向来如此谨慎周全。
当关口重新为他止血并换上新药以后,竹千代马不停蹄地找来阿福和信纲,和他们阐明了国松丸今天在书屋挑衅的经过。
当然关于虫兽之事,他在阿福面前是半句不提。
当阿福了解到国松丸在西丸布下眼线之后,她阴沉的表情,就表明了她定将掘地三尺将那些背叛者给悉数清除。
这场由阿福主导、信纲辅佐的清除内奸行动,在西丸一共进行了一周,包括五名侍女、三名轮守武士都被逐出江户。
另有一名负责统管他们的眼线之首,是位担任护卫西丸安全的巡视长,更被阿福以“疏忽职守、导至少主在书屋受到惊吓”为理由,被剥夺了武士资格。
自此,国松丸在西丸安插的眼线全被连根拔起。
这也是竹千代打从穿越以来,第一次下令对潜伏在西丸的背叛者施以重罚。
自从亲手了结志奈生命以后,他性格中的坚毅果敢部分被逐步加强,在不经意与不留神间,他变得越来越契合武家第一名门的少主风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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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巫族遗裔”大人连看十多章后,提出的建议与批评,每篇留言与评论我都有认真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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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话︱大阪城
当关东的江户城陷入围绕夺嫡权谋而触发的连番暗战时,另一端位于关西的大阪城,也在悄然地进行着一场防范于未然的守城工程。
曾在“大阪冬之阵”里被德川军填平的护城河,如今正被城内的浪人们致力重新挖掘。
首先力图恢复的护城河,位于二之丸周边,在丰臣家族军师将领幸村眼里,这是如今守护大阪城主秀赖的最理想天然屏障。
【注·二之丸:公元1583年,丰臣秀吉花费了两年七个月的时间、动用了四万民夫所建造而成,大阪城分为本丸、二之丸和城郭外的三之丸,四周有护城河。】
一旦恢复了护城河,倘若丰臣与德川两家再度爆发战争,至少可以有效阻碍和拖缓德川军攻入本丸的步伐。
但这个建议从谋划到付诸实践,过程里还是费了些周折,最让幸村伤脑筋的,还是大阪城里由女人话事、甚至主政的现状。
此时的大阪和江户不同。
江户虽然也有着将二代将军秀忠管得死死的阿江与,但惧内的秀忠在处理政事上却秉承内外分明的原则,阿江与实际上并没因为受宠而参与到多少决策。
竹千代的乳母阿福,尽管这个时期正培养起不少立场倾向于嫡系少主竹千代的武士势力,但权势亦仅限于内庭,还并没大到足以干预朝政的程度。
但这个时期的大阪城却是另一番景象。
由丰臣秀吉一手创建的丰臣家族,虽然坐拥福岛正则、加藤清正、片桐且元等战绩卓著的将领,但在天下布武的时代下,大阪的朝政要领却走向了文官执权的局面。
先有擅长内政、军需的石田三成,被创建大阪城的太阁秀吉重用,但由于其在战争上战绩不高,而被同为丰臣家武将派的正则、清正与且元等一同轻视。
当三成在关原之战里被德川军击败、并被家康下令于京都三条河原处斩后,与淀夫人关系密切的治长随即在朝政里掌握了话语权。
而作为被秀吉正室宁宁一手拉扯长大的武将派将领们,例如正则、清正与且元,则一直无法在大阪城的朝政里取得与他们战绩相应的话语主导权。
这种文官派与武将派之间的嫌隙,随着关原之战、大阪冬之阵的两场惨烈战役后越演越烈。
此时城内能够护住城主秀赖与其母淀夫人安全的,就只有被誊为军事奇才的幸村了。
而且在这种严峻危险的局势下,朝政实际上还被掌握在淀夫人的手中。
淀夫人是阿江与的长姐,姐妹俩都嫁给了最有权势的天下人:
阿江与嫁给了德川幕府二代将军秀忠,成为武家女子当中地位最高的御台所。
淀夫人则嫁给了当年权倾天下、并曾发动侵略朝鲜战争的丰臣秀吉,在还未下嫁之前,她就已经将秀吉迷得神魂颠倒。
当时秀吉已经有了与他共同为丰臣家建立天下的正室宁宁。
现今丰臣家战功显赫的武将如清正、正则和且元,都是在宁宁的悉心抚养和教导下长大。
但秀吉为了身上流着前主公——织田信长血脉的淀夫人,在将她纳为第一侧室以后,大笔一挥不惜重金为她建造了一座淀城,以供她怀孕时安心休养。
由此本名“茶茶”的淀夫人,因拥有一座独立城池而被天下誊为“淀君”,尤其在秀吉逝世后,她更携着幼子秀赖入主了大阪城朝政。
在朝政已经明显倾向幼主秀赖的形势下,身为一代女英杰的宁宁,不得不隐退至京都,丰臣家的控制权自此落在了淀夫人母子手上。
与中国、朝鲜女子主政盛行的垂帘听政不同,淀夫人参与朝政乃是堂堂正正地在议事堂听取大臣汇报、继而作出决断。
即使身为丰臣家族唯一嫡子、并且已经就任大阪城主的秀赖已经亲理朝政,淀夫人在诸多大事的决策上,依然拥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力。
时年22岁的秀赖,有着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男儿都望尘莫及的身高,他将近185公分的伟岸身形,站立时,几乎所有人都要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遗传了母亲淀夫人一族的优越相貌,秀赖亦长得仪表堂堂,他独自一人背负着家臣们对丰臣家族的心意,而一直生活在大阪城的本丸里。
除了极少数心腹重臣之外,天下没有太多人目睹过秀赖的风范。
他一直被母亲淀夫人保护得很好,更是从未曾见识过大阪城之外的天地。
因为自小在母亲身边长大,所以秀赖在很多决策上,都会听取淀夫人的意见再作出决断。
但在是否重新开挖二之丸护城河的这个议题上,其实幸村与淀夫人之间也出现过分歧。
“家康固然可恨,但在冬之阵战役里,我们好不容易才迎来了和谈。”
“眼下重新挖掘二之丸的护城河,会不会等于直接送给家康一个更好的开战借口?”
对于淀夫人的担心,秀赖并没有马上表达自己的看法,而只是沉吟着等待幸村的意见。
“夫人的顾虑很有道理。但以家康老贼的野心,他势必不会就此偃旗息鼓,即使我们不重新加强城防,他日后也会寻找新的理由再举进犯。”
“江户城本丸有阿江与。我们姐妹自幼共同患难,如果家康有意再重新发动战争,阿江与想必不会坐视不管。幸村,我们是不是再观望一下局势……”
“夫人,我也听闻过当今将军甚是宠爱御台所,但御台所影响力只限于内庭,她影响不了朝政。否则关原之战和冬之阵两场战役又怎会发生?”
淀夫人一时语塞,她反驳不了幸村的精确解析,可对这个建言,心里却又觉得隐隐不安。
于是她将目光转向端坐一旁的治长。
自从石田三成在关原之战被家康下令斩首后,在这座城池里,治长就成了她最倚重、也最信赖的重臣。
作为长年随侍在她身边的家臣,治长自然明白她心里的忧患,但引发他共鸣的并不只是家康随时会以此借口再度开战的担心。
真正让治长忧虑的,是眼下的丰臣家族已经不复太阁秀吉在世时的辉煌了,何况骁勇善战的武将派对于淀夫人派系的势力并不认同。
如果再度开战,没人能料定战况将向什么方向发展,因此他立场自然也偏向了淀夫人。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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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话︱丰臣家族
“右府大人,我对淀夫人的顾虑深感认同。”
“家康老贼一双锐目正时刻盯着城内动向。这时候如果再挖掘护城河,恐怕会被他以我方正积极备战而再度发难。”
在治长也给出建议后,此时议事堂分别以幸村和淀夫人为首,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主张。
秀赖依然没有给出意见。
种种不安和窗外鹰啼,齐齐掠过这位年轻的城主心头。
这对施政经验尚浅的他来说,不吝是个棘手难题,可他又不愿这么快就遵循母亲的意愿行事。
自冬之阵后恢复的安泰,似乎只是歌舞升平的假象。
丰臣家族在之前两场战役里接连打了败仗,不但被家康削减了封地、眼下更有大量汇聚在城内的浪人要养。
父亲秀吉留下的财富虽多,但饱读诗书的秀赖也深切明白“河枯鱼亡”的道理。
即使已经22岁的他,虽然还没经历过战场上的初阵,但对德川家族的强大也是如梗在喉。
【注·初阵:日本武士元服后的首次战役。一般说来在日本战国时期,武将们的元服多半在13岁到16岁之间,初阵和元服一般不会隔得太久。】
在幸村与淀夫人各执己见时,能够作出最终裁断的秀赖依然缄口不言,无疑给了决意挖掘修复护城河的幸村一个很大希望。
本着对丰臣家尽心的信念,他膝行了三步,再度铿锵有力地对秀赖进行劝说。
“右府大人一直缄默,想必也是对于家康老贼的防范吧?请恕幸村直言,即使我们不修复防守,家康老贼也不会轻易放过右府大人。”
“他的野心是一统天下、建立一个号称没有战争的太平盛世。若要实现这一点,家康老贼必定会将天下牢牢掌握在手中,而右府大人就会成为他的最大阻碍。”
他才刚发出谏言,未料就已经触犯了淀夫人的禁忌,惹得她发出了喝斥。
“幸村!不可在右府大人面前胡言乱语!我们丰臣家已经和德川家达成和谈,眼下只专注于自家领内的管辖,怎么会是他的最大阻碍?”
“淀夫人,右府大人乃太阁大人唯一的骨肉,只要他还存在,效忠丰臣家族的武将和世人就将继续围绕在他身边。这难道不会成为家康老贼的眼中钉吗?”
幸村毫无惧意,先朝淀夫人俯身鞠了一躬,面色坚决地继续阐释着他的见解与主张。
“天下之事本就风谲云诡,从来就没有任何事能够永久不变。”
“目前的和平只是德川家族养精蓄锐的一着棋子,他们随时都可以推翻棋盘。”
“若德川军再度来袭,大阪城的护城河与城南壁垒都已被填平和拆除,那我们拿什么来守城?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此时机重新筑好防守。”
他的一番慷慨陈词,辩得淀夫人说不出话来。
虽然她依然反对修复护城河,心中却已是产生了动摇。
在关键时刻,先前一直安静在旁聆听两方观点交锋的后藤基次开了口。
“右府大人、淀夫人、修理亮大人,我赞同幸村大人的谏言。”
“当初家康老贼一方的和谈条件,便是让我们填平护城河、毁掉城南壁垒,想必就有再度来袭的打算。”
“对易守难攻的大阪城来说,失去护城河与城南壁垒,就如同折翅的鹰。届时如果德川军兵临城下,被动防卫的就将是我们。”
“若按幸村大人建言进行护城河修复,可能将成为家康老贼再度发战的理由,却是唯一能防守大阪城的最好方法,我认为值得冒险一试。”
作为大阪城中的著名军师、素有浪人兵法家之誊的后藤基次,与被盛赞为“天下第一军师”的幸村可谓惺惺相惜,他的发言俨然发挥了作用。
当城中两位兵法大家的观点达成一致时,到底该采用谁的意见,秀赖心中已经有了定夺。
这一次,他罕有地没有采纳淀夫人的建议。
“母亲、治长,我也觉得大御所断然不只愿继续维系当下的版图。他之前违背父亲生前遗愿、与我丰臣家的武将派联姻,就可以看出他蚕食丰臣版图的野心。”
【注·大御所:大御所本是前征夷大将军或将军之父的居所,后成为日本幕府将军退休后的称谓。一代枭雄德川家康把将军一位交给儿子秀忠后,就退位为大御所居于骏府城。】
“我们一直忍让,他却每每得寸进尺。现今我们甘愿安隅在这大阪城里,大御所却未必会这样想。甚至最近我也每每思量,下次战争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他神色浮移地说完,便将视线转向幸村,澄澈的瞳孔里竟多了一丝暖意。
“那就有劳幸村你多操心,重新修复已被填平的护城河了。资金与用人这些,你尽管与治长商量就是。”
即使只是大阪城的装饰式首领,向来甚少对决策发表意见的秀赖一旦开口,就连淀夫人和治长也不得不听从。
下达指令之后,秀赖便离开上座主位,退出了议事堂。
在议事诸人都俯身送别之际,淀夫人却是直起身子,急切地跟在了儿子身后。
“秀赖。如此依幸村谏言行事,当真好吗?”
“母亲的意思是?”
“万一家康又率大军来袭,我们军力数量首先就不占上风,何况现在家里的武将派又不甚齐心,我很担心局势到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很理解母亲的心情,但如今世态已经到了不是我们一昧忍让、就能风平浪静的形势了。”
“可是……”
“母亲!还不明白么?我们已经损失了太多领地、将领。如今我丰臣家的声势早已大不如前,大御所对我们亦不再有忌惮。”
秀赖加重了语气。
向来孝顺的他,很少在淀夫人面前表露出如此强势的样子。
这让向来视儿子为此生唯一宝物的淀夫人,一时也收起了满心的劝阻之意。
从高耸的窗台看出去,繁华的大阪城景赫然映入眼帘,这也是秀赖最为熟悉的景色。
他从记事以来,从来没有出过这座城,大阪就等同于他的整个世界、整个天地,也是他致力要守护的瑰宝。
但此刻他只觉得无力。
作为武士领袖、太阁丰臣秀吉之子,他从小却被按照朝廷公家的风雅方式抚养,从来没经历过初阵、甚至也不太懂得如何调兵谴将。
政事他只能交给首席家臣治长打理,军事只能倚重幸村与基次,藏于内心的困惑与不安尽管从来没表露过,但他对于未来亦深觉茫然。
“下一次,一旦我们再度被迫与德川家交战,或许面临的便是交出城池、或与城池共存亡的抉择。”
“右府大人……”
“关东有恶虎觊觎,若不采纳幸村谏言修复护城河,一旦这恶虎领来百兽入侵,我们又当如何阻挡?那还不如放手一搏!”
留下这句话后,秀赖步履匆匆地急速离去,只留下一脸怅然若失的淀夫人呆立原地。
廊道外的夕阳如血,风拂起她的一头浓密长发,她依旧美丽的脸上,终是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她曾是天下人秀吉最宠爱的女人,在逼退正室、获得朝廷敕封为北政所的宁宁以后,她曾短暂地获得了统御关西的权利。
而如今一切都在风雨飘摇之中,即使强势如淀夫人这样的女帝内心也很清楚——
如果德川与丰臣两家再度爆发战争,那么接下来的这一战,必定将是改变日本历史的一战。
然而能胜出的、可以活到最后的将是哪一方?他们母子又能否熬到已届风烛残年的家康这根烛火熄灭的那一天?
当脑海闪过这个念头,她便及时地阻止自己继续再想下去。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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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话︱老狐狸家康
春末的骏府城已是一片明媚风光。
越发温暖的阳光从虫笼窗透进来,和熙春风从廊道拂入书院,家康惬意地又呷了一口狭山茶。
他面前是被誊为兵法大家的柳生宗矩、以及深得将军秀忠宠信的重臣酒井忠世,两人此刻分别跪坐在左右,与家康一并随意聊着近期的天下时事。
今年的家康已经74岁了,一生征战戎场的他早就有了福态,可一双眉眼仍如鹰隼般锐利。
尽管他在悠然倚着扶几品尝狭山茶,不怒自威的气场依然令宗矩发自内心地深切臣服。
宗矩甚至一直坚信:这种掌控了天下的从容淡定,必定是身为天下人的家康之专属气魄。
“你们是说,大阪城正在大兴水土工程,挖掘二之丸的护城河、并重新在城南重建壁垒?”
“是,所以将军大人对此也很是介意,特地命我前来拜访大御所大人,说是想听听大御所大人的教诲。”
受秀忠之命从江户赶往骏府城的酒井,恭敬地冲家康鞠了一躬,和声秉明了此行的来意。
“呃,宗矩对此又有什么看法?”
家康并没直接回复酒井的话,反将议题抛向宗矩,而这位兵法大家也坦然接了下来。
“想必是真田幸村的主意。如今的大阪城,善兵法、擅征战的大将,也只剩下真田幸村和后藤基次而已。但城中对防守存在执念的,恐怕莫过于幸村了。”
“关原之战后,我曾受伊豆守信之请求,恕曾为丰臣西军出战的幸村父子不死,并将他们好生安置在九度山中。想来这恩情并未被感念,而今幸村居然向我挥剑么?”
“大御所大人,请恕我直言,此乃人之信仰。普天之下,人心往往会因为金钱、权势而改变,惟有信仰的力量不可被轻易摧毁。”
“信仰的力量……么?”
家康眯起眼睛,左手指尖轻轻敲在扶几上,迅即更换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坐姿。
“酒井,你怎么看宗矩提到‘信仰的力量’这个议题?所谓的信仰,对于现在大阪城里丰臣朝野的存在,又有着怎样的一种作用?”
“大御所大人……”
没料到家康会突然将议题抛向自己,酒井吃了一惊。
此行他本为专程请教家康而来,现在也只有硬着头皮拼命思索着适当答案。
“我以为丰臣家族已然式微。右府秀赖如今的领地只如同区区一介大名,丰臣家武将派军心更是倒向我德川幕府,单靠信仰恐怕很难支撑丰臣朝野继续安然运转下去。”
“这就是你的看法?”
“请恕小人不才。右府秀赖确实没什么雄蹈伟略,而淀夫人更只是一介女流……”
“够了,酒井。你眼界倘若只放眼高楼,却没留意到最关键的地基与承重这些关键细节,将来又当如何更好地为将军效力?”
家康只是一声微喝,却是吓得酒井淌出一身冷汗,连忙俯身拜倒致歉。
“小人不才,还望大御所大人多加指点迷津,之后我定当发奋图强、为将军尽辅佐之职!”
“大阪城由女人主政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了,在从未领军打过仗的淀夫人操持之下,你以为丰臣家是靠什么撑到现在的?”
家康戚起眉角,以略带责备的眼神扫了酒井一眼,更让他心虚地再度伏低了身体。
“正是宗矩提到的‘信仰’。”
“普天之下,只要右府大人还存在的一天,就会有各种信仰丰臣家的人才武将,在不同时期汇聚到他身边。”
“人的信仰是最可怕的,不会被金钱、权势或领地这些轻易打动。幸村和基次就好比高楼的地基与承重,只要有这些人在,丰臣家族就能存续下去。”
“所以倘若我们要扳倒天守阁这座关西第一高楼,你认为应当怎么做呢?”
第二度接到家康抛来的问题,酒井这次感到肩负的压力更重。
他本想回答“那就将地基与承重破坏”,意为除去能有力辅佐秀赖之人,但话到嘴边又突然换了打算。
因为家康方才训斥他时特意提点的“眼界”,让他对天下时事有了另一番独特的视野与认知。
“请恕小人愚昧。我认为……应当将‘信仰’毁掉,如果这‘信仰’本身都不存在了,若有人还存心想要起浪,最终也只会沦为空想。”
家康定睛看了他好一会儿。
正是这份不置可否的沉默,看得他心头又不禁微微一颤。
尽管此刻的家康如此慈眉善目,但酒井却仿佛在那副诚心向佛的温厚仁慈下,看到了隐藏于其间那杀伐果决的修罗王。
在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宁静以后,家康忽地哈哈笑了起来。
这只号令天下的老狐狸,边笑边饶有兴趣地看着酒井,似乎只是存心拿他开了个小玩笑。
“这就是了。酒井,你还真是孺子可教。”
“若要让这天下安泰、世间承和,便就要毁掉那战乱的根源。”
“根源不复存在了,那些盲目的人自然也就找不到要追随的‘信仰’,自然而然就从内部崩坏了。”
酒井终于能抬起头,鼓起勇气迎向家康的视线。
与他方才答错问题时看到的严厉眼神不同,此时的家康浅笑吟吟、俨然一位威严又和蔼的长辈风范。
“我想我了解大御所大人的想法了,回到江户以后,我会将你的教诲禀报给将军大人。想必这样一来,将军大人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难得将军一片孝心,大事都来向我这退隐的老头子请教。酒井,你很聪颖、真的是一点就通,朝政方面还请你多费心辅佐将军。”
“小人不敢,定当竭力为将军大人效犬马之劳。”
看出家康与宗矩似乎还有些话要单独谈,酒井在慎重施礼道谢后,便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
此时书院里就只剩下了家康与宗矩两人。
向来喜欢与宗矩闲聊的家康,更是全然放松地再端起茶杯,嗅了嗅那清新的茶香,很是惬意地又小啜了一口狭山茶。
“你这次带来的可还真是个好消息,宗矩。”
“时机似乎就要成熟了,大御所大人。宗矩深知大人养精蓄锐,就为了迎接下一刻的到来。”
“下一刻?不错、不错,让大阪那边挖河筑垒也无妨,他们怕是等不到防守工程完工那一天的到来了。”
家康放下茶杯,聊得正在兴头上,不由得向宗矩微微前倾起身体来。
“现今我们依然能悠闲喝几口好茶,下一刻若时机正好,就是将‘信仰’连根拔起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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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话︱两股力量交错
“向来在大御所大人启发下获益匪浅,宗矩也是受用不已。”
宗矩终于第一次捧起茶杯,浅尝了一口狭山茶,但觉茶香深厚、确实回味无穷。
他转动着茶杯,思忖着是否该将竹千代正遭受夺嫡之战困扰的事情和盘托出,又觉得难得拜会家康,也是时候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如实禀报。
“我记得大御所大人向来以天下安泰、世间再无战事作为己任,一直密切关注大阪城的动向,也莫不以天下苍生幸福为考量。”
“呵呵,知我者,宗矩也。不管怎么样,江户与大阪之争绝不可以延续到下一代,必须在我有生之年亲手斩断争端存续的可能。”
“大御所大人的用心良苦,我深为敬佩。但有一件事不晓得当不当问,还望大御所大人明示。”
“呃?你什么时候在我面前也变得如此谨言慎行了?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是时候了。
宗矩这般鼓励自己。
禀报这件事的目的,全是为了德川幕府的安泰考量,乃为忠臣之举。
——这般一想,他便提起勇气霍然将话题延续了下去。
“俗话说‘攘外必先安内’。大御所既然心系天下万民,又一心要平定那不安分的大阪城,那么江户城的安稳必然是当前的重中之重。”
“这是自然。”
“宗矩敢问大御所大人:为何为当今少主赐名你曾用过的乳名‘竹千代’?这是否代表了大御所大人对三代继承人的立场和态度?”
“你怎么这样问?”
从宗矩谨慎的话语里,家康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什么,靠在扶几上的慵懒身姿忽地起了变化,他一下子端坐了起来。
“关于宗矩方才请教之事,还望大御所大人指点迷津。”
“秀忠之所以会继任将军,是因为在我眼下诸子当中,他个性最为稳重宽厚、又有治理内政的城府和谋略,所以我选择了他作为继任者。”
“是。”
“在战国乱世,即使心怀天下者,有时候也不得不忍痛作出牺牲。例如我便曾失去嫡长子信康。然而一旦平定大阪,日本必将迎来和平盛世。”
“小人亦深以为然。”
“那么,届时德川家的安稳,就会直接关系到天下安泰。若秀忠之后的将军继任,仍是唯才是举、任用贤君,就将引发家族内斗、战火将向日本全境蔓延。”
家康抬起茶壶,为宗矩重新添了杯茶。
他连忙俯身行礼致谢,才刚重新抬起头,却见家康眼里掠过一丝足以攻破当今任何武家将领心房的锋锐。
“为了德川家的代代安稳,秀忠之后的将军继承人,必须从嫡长子之中产生。”
“万一继任将军发生不测,则兄终弟及。只有这样方可避免纷争,授心怀不轨的众大名以渔。”
听了家康轻描淡写的两句回答,宗矩终于放下一块压在心头的巨石,如实进行了禀报。
“之前有随侍少主身边的女中,特意造访了我柳生家。在我当时外出处理公务时,一直留在家中等候我归来。”
“哦,竹千代身边的女中,怎么好生生去造访了你?”
“大御所大人,那位女中为我带来了一封少主的亲笔信,信中少主详述了他当前的处境不妙。”
“竹千代的处境……不妙?”
“正是。少主说如今江户之内云雾重重,远近皆有獠牙意图咬噬,但他身为德川三代少主,定会坚强从容以待,只感谢我等立场未失偏颇之人。”
“他在信里还说了些什么?是否有直接点明笼罩在江户的那重重云雾,到底是哪些人?”
“这就是小人觉得少主英明的地方。他只淡淡点到了自己的处境,但究竟是受何人为难、到底遇到了哪些不公平之事,这些则只字未提。”
“哈哈,那小子看透了你的秉性。他知道越是节制隐忍,越能打动你为之出面。”
此时的家康与其说是担心,其脸上的微妙神色,似乎用“满意”来形容更为适合。
“他的谋略也确实发挥了效果,因此你今日才会籍着探访我的机会,告诉我这些事,不是吗?”
“少主确实并非凡物……就连他派谴而来的那位女中,虽还只是位少女,谈吐处世却落落大方,俨然一位受少主之命而来的使者一般。”
“呃,有这等事?一个12岁的少年,居然已有如此手段与谋略、甚至是用人眼光?”
家康极感兴趣地眯起眼睛,目光直挺挺盯着宗矩的双眸。
他脸上漾着温和笑容,但给宗矩的感觉却像是一条刚浮出海面的龙,在悠然审视着世间万物。
“有一件事,我一直很介意,大御所大人。”
“嗯?”
“之前将军大人举办了家宴,邀请了我等一些宾客出席。在家宴上,御台大人似乎与少主乳母阿福发生了争执,起因是少主此前曾在马术课上,因坠马事件而昏迷了足足三天。”
“……”
“阿福大人当时认为,少主爱马突然发狂必定事出有因。此女对维护少主不遗余力,否则少主在江户恐怕更是举步维艰。”
家康忽然用力拍了拍身边的扶几,就犹如巨龙用爪子划过海面,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般。
宗矩适度地停下了话语。
身为兵法大家的他,向来在言语或处世上很懂进退。
他明白就算没再继续说下去,今日的禀报也已经在家康心里激起了微澜。
“想来一定是将军忙于政务,才会疏忽了内庭。宗矩,你回到江户后,势必要密切留意内庭动向,更不妨多和竹千代走动走动。”
“谨遵大御所大人之命。”
宗矩俯身领命,由衷地接受了这一项指令。
家康看似并没对此下达任何明确的指令,但宗矩深知,他已经对自己的这位嫡长孙的应对之道及相关手法,产生了非常浓郁的兴趣。
家康必定是想观望着,他的这位嫡长孙竹千代,在这股汹涌的暗潮里,还将有怎样的举措?
这种态度虽然残酷,却很契合他的作派,更显示出他对这位嫡长孙的期待。
而就在同一时间,江户城的本丸奥内,阿江与也在招待着突然造访的正纯与青山。
“呃,你的意思是,竹千代恐怕不止牵涉到诅咒一事,他更涉嫌使用妖法?”
阿江与在塌塌米上搁下茶杯,佯装吃惊地问,尔后有意无意地向青山瞥了一眼。
看到青山神色凝重地冲她点了点头以后,她微微扬起嘴角,却还是一派严肃地继续问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之前将军已经在议事堂下令,不允许大家再讨论这件事,正纯大人为什么此番还特地前来重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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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话︱残酷的争斗
“因为我的侧室志奈,也和之前目付西岛柱赫夫妇一样,在见过少主后意外地在睡梦里去世了啊!御台大人!”
正纯右手紧紧攥住所穿的袴,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可见侧室离世对他造成了很大冲击。
“这是怎么回事?!”
尽管事先已从青山口中得知了一切,阿江与仍然装出一副深受震动的模样。
她吃惊地用桧扇掩嘴,巧妙渲染出自己此刻正惊讶地张大嘴巴的冲击。
“志奈非常年轻,不过才20岁、并且是个健康爽朗的女子。无论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会在睡梦中突然离世的人。”
正纯咬住嘴唇,沉默了一会,在平息了波动的情绪之后,才得以继续说了下去。
“志奈去世以后,我对她这段时间的动向进行了盘查。她的贴身侍女真花说,志奈前阵子去逛过日本桥一带,在那里邂逅了一群武家少年。”
“其中一位年龄约12、3岁的少年,被随行的四位伙伴称为‘少爷’。四位伙伴均比他年长,目测年龄约为17——19岁之间。”
“她去世的前一天,家里来了一位自称在奥内任职的女子,说是曾和志奈之前在日本桥偶遇以后相谈甚欢,如今照着约定前来府中探访。”
“但我问过凡是出行必紧随侍在志奈身边的真花,确认过近来志奈只去过一趟日本桥,她所遇之人里,并没任何在奥内任职的女子。”
阿江与有种心花怒放的感觉。
近来伏击竹千代的计划连连遇挫,她苦心布下的局每一次都被他和阿福联手攻破,更是犹如在她心头狠狠割了几刀。
从长子竹千代诞生,被强行从她身边抱离、继而交给了阿福抚养以后,她的心就被撕裂了。
眼看着竹千代与阿福越来越亲密,与她却日渐疏离,她内心的不甘与苦楚,最终酿成了无法抹灭的愤恨,一心要将竹千代拉下继承人之位。
只有这样,她所深爱及疼惜的次子国松丸,才能保有安稳幸福的一生。
而那个令她终身为之痛恨的阿福,也才会深切体验到什么是真正的痛苦。
但她仍要压抑住内心的满腹欢喜,表现出一副真切同情的模样,感伤地望向了正纯。
“但那也难以断定,志奈就是因竹千代而死。而且恐怕将军大人也不愿意此时内庭再起任何风波,他的态度在此前议事堂的决断里,就表现得非常明显了。”
“所以我等才会在前往奥里,特地拜会御台大人。如今能一解我心头之痛的,除了御台大人再无他人,而且……”
正纯语带不忿地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在话语中断的间隙,他似乎急速调整了心态。
当他重新续上中断的话语时,整个人的风貌都变得不一样了。
就连阿江与和青山都意识到,眼前这个男子在短短瞬间,就完全实现了从痛失爱妾的男子,到权倾朝野的本多上野介正纯的转换。
此刻的正纯,无论表情或眼神都多了一份凛肃与决然,仿佛受心痛至极驱动、而恢复了身为幕臣所必须具备的精干与睿智。
“而且少主此等专注研习咒术与妖法之人,怎么能够继承身为天下人的将军之位?相较单纯阳光的国松丸大人,少主实在太让我等失望了。”
这句话深切触动了阿江与的心弦。
她之所以如此体恤地接待正纯,为的就是从他口中听到类似的话语,如今总算得偿所愿,她手中的桧扇竟因为一时激动而失手掉落。
“正纯大人……真是戳到了我的痛处啊。”
阿江与直起身体,拖曳着华美的打掛,一路走到正纯面前,表情浮动地跪坐了下来。
“沉心于咒术与妖法的竹千代,仅仅因为身为长子就坐上了继承人宝座。而才学、武艺、品德与孝心都远在他之上的国松丸,却只能被迫背负这不公平的命运。”
“御台大人,所以还请尽快作出决断。我们必须联手将这位失德少主给拉下来,否则日后江户与天下定将永无宁日。”
径直迎向阿江与的目光,正纯直白地道明了此行的最大来意,两人心意同时被引发了共鸣。
而一直静坐在旁观望局势发展的青山,在判断出全新的“倒竹联盟”再度达成共识以后,对上次在议事堂被阿福羞辱仍旧耿耿于怀的他,适时地在势头上再烧了一把火。
“我们需要注意的还有那个阿福。她仗着受大御所大人信任、又是少主乳母便在奥内作威作福、更是多次欲往国松丸大人身上插刀,这个女人不得不防。”
他抛出的这句话,果然精确地刺中了阿江与的命门,她眼眸里刹时便燃起了怒意。
“这个女人也蹦哒不了多久,只要国松丸被确立为三代将军,我们第一个要做的,就是把这个恶女赶出江户。”
“所以正纯大人,请你务必助我们国松丸一臂之力,不让受那个恶女操纵的傀儡竹千代登上继承人之位。”
面对阿江与的殷切请求,正纯慎重地伏下身体,作为已然接受这一委托的回应。
一旁的青山,嘴角快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自此这个倒竹联盟,除了原先的他、阿江与和水野之外,还多了正纯这员猛将。
正纯是两代均效力于德川家的重臣。
他的父亲正信深受家康器重、正纯本人目前又在辅佐秀忠,他的发言想必对于秀忠来说,必定拥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力。
正当三人已经达成一致时,忽然听得内庭里传来一场清脆的惊呼:“不要!不可以这样!”
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国松丸就神情大乱地跑进了茶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的整张脸都由于痛苦而扭曲。
“国松丸大人?”最先开口的是青山,他正满脸讶然地望向国松丸,“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国松丸悲切地来回看着在座的三人。
他仿佛深受无意间听到的这场对话很大打击,表情更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我已经来有一阵子了。本来想找母亲聊天,却没曾想会听到三位的谈话。母亲、正纯大人、青山大人,还请快停下这样危险的想法吧!”
“哥哥乃是我的至亲!我从没想过要和哥哥争夺天下!将军之位早被爷爷决意赐给哥哥,我也发自内心地拥护这个决策!”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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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话︱局势错综复杂
国松丸这一副“发自内心”的立场表述,不但令阿江与大受震动,就连青山和正纯也是大为感慨不已。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两兄弟,你和竹千代却是如此不同?为什么你如此善良、如此宽厚、如此替他人着想?”
阿江与泪光盈盈地转过身来,朝国松丸敞开双臂,他立即动情地扑进她的怀里。
她紧紧搂住了他,心疼地轻抚着他的发丝,就像一只存心要保护好幼崽的母虎。
“母亲,请不要再为我考量了!不能让德川家为此出现任何纷争,这是我的责任。”
“不是早告诉过你,不要再为这些事情操心吗?把一切交给母亲处理就好。”
“不!真的请母亲不要再为难我了!国松丸早就下定决心,即使哥哥继任将军,要被他和阿福如何对待,我也心甘情愿!”
国松丸大义凛然地喊出的这番话,又再让青山和正纯见识到他的“善良”、“纯真”和“胸襟”,他们更加笃定了要拥立此等“优秀品性”的国松丸为三代将军的决心。
三人就这样被国松丸操控于股掌之间,又是称赞又是勉励了这个疯批恶魔男孩一番,然后正纯便以还有公务需要处理而率先致歉告退。
离开茶室以后,正纯沿着本丸一路往前,在经过庭院一处秀水翠竹之地时,竹林里忽然有个富有磁性的声音传了过来。
“正纯大人。”
这声音是?正纯心里泛起了不好的警觉,霍然停下脚步,却见竹千代从竹林里款款走了出来。
“少主为什么会在这竹林里?”
“我知道你去了内庭茶室,所以特地在这条离开本丸的必经之路等你。”
“等我?”
正纯心头一震,警惕之意越发浓郁,甚至还下意识地往后接连退了三步。
竹千代却仍旧满脸友好地缩短着与他之间的距离,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带着敌意而来。
这让他反而更加迷惑了:少主到底是为什么特地守在这里,又是什么时候在本丸安插了眼线,居然能清楚地掌握到他的动向?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正纯大人。虽然突然提到这些话未免有些唐突,但为了避免误会,我觉得还是说个明白会比较好。”
“对不起,我不晓得少主你到底在说什么。”
“正纯大人……你是不是为了志奈突然在睡梦里去世这件事,而专程来拜访母亲?”
“少主也知道志奈的事?!”
竹千代如此开诚布公地直切核心,着实让正纯大为意外,以至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你一定已经查明了,我御殿里的女中不久前去了贵府叨扰的事。”
“……”
“用不着沉默。我知道你很宠爱志奈,对她的意外去世一定很难介怀、甚至会联想到之前目付西岛柱赫夫妇的事。”
“少主,我心中绝无此意。此行只是受了御台大人邀请,特意前来茶室小聊一番而已。”
“你这样掩饰就不够干脆了,正纯大人。我想你内心应该很愤恨、很恼火,甚至怀疑到我身上去了。毕竟志奈和柱赫夫妇都是在见到我以后,突然从睡梦中去世的。”
正纯无法回应。
面对竹千代的坦率,心怀戒心的他步步为营,连任何一句可能会显露破绽的话都不愿回答。
“正纯大人,对于曾在日本桥邂逅志奈这件事,我不否认。但我绝对不像外界传闻的在研习或施行什么诅咒法术,只有这一点,希望你能相信我。”
看着竹千代光明磊落的澄清,以正纯阅人无数的眼界鉴别,怎么也看不出他是在说谎的样子。
于是正纯心里也短暂地产生了动摇。
能表现出这般问心无愧的表情和语气之人,只存在两种可能:其一是城府与心机已全然凌越了常规所能想象的范围;其二便是对方真的没有行过任何邪恶之事。
但正纯无论怎样,也不愿相信并接受自己的第二个推测。
毕竟近期所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实在很难以常理来认知和判别,而且基于崇信鬼神的时代背景,满怀憎恨、一心想替志奈报仇的他,从情感上更偏向于第一个推断。
“那么少主可否告诉我,志奈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然。我当然是愿意告诉你的,只是不是现在。”
竹千代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就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眼里隐约有歉疚的神色在涌动。
“正纯大人,请你务必多加体谅。等这些事件都被逐一处理完后,我会将事件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逐一处理完’?请恕我冒昧,这是否代表着接下来还会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这个提问对竹千代而言是一项考验。
他穿越到江户初期已经有一段时间,对整个局势也有一定了解,当然明白找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进行解释,这种做法对他当前的处境更为有利。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心里就是有一股执拗与倔劲,让他怎么也不愿对着正纯说谎。
但最为棘手的是,他既不好坦诚回答说“是的”,也不愿意说谎作出否认。
思来想去,最后他只能避重就轻地给了个居中的回应。
“身为德川家少主,我的职责是守护这座江户城。”
“正纯大人,或许空口无凭地说着‘请你相信我’这样的话,会让你听了觉得很可笑、也很缺乏说服力。”
“但我是真心想要让生活在这座城里的百姓幸福,给他们一个安稳的立身之所,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这个。”
“只有这一点,希望你相信我。我可以和你约定,等到了适合的时候,我一定会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你。”
正胜心绪游移地聆听着,默然地不发一言。
以他浸润政事与军事多年的履历,自然知道这是竹千代诚心诚意所释出的善意——
否则身为少主的对方,根本就没必要特地置身在竹林里等候自己的到来。
现在的他,正处在是加入阿江与阵营一起联手将竹千代赶下继承人宝座、或者选择相信竹千代而继续置身事外这两种立场的选择间。
眼前的竹千代神色淡定从容,并没有表露出太多丰富的表情,虽是在争取着他的谅解,表达方式与动作却是内敛且平静的。
这和刚在茶室感动了他的国松丸,形成了两种泾渭分明的界线。
不过以正纯向来的处世准则来说,他倒对竹千代这种从容内敛的互动方式欣赏得更多一些。
同时正纯又矛盾地发觉,自己并无法原谅竹千代让志奈死去的举动。
无论对方抱有怎样的原因,这种忽略幕臣感受的行为,都让他觉得竹千代并不适合继任三代将军,反倒是那个虽然煽情、却“纯真善良”的国松丸更适合成为继承人。
抱定主意的正胜,最终还是俯身向竹千代施了一礼,默然地与他擦肩而过。
竹千代忍不住回了头,凝视着那曾于大阪冬之阵里立下大功的坚毅背影,他很清楚,正纯已经在两股力量间作出了选择。
“啊,从今天开始,我的强敌名单里又要多上一名猛将了吗?”他无奈地摸了摸脑袋,不甘心地露出了苦笑,“好人还真是难为啊。”
“但在这乱世里,能遵循着自己的意愿去活着,不被所处的环境和局势改变,应该也是一种幸福吧?”
此时这广阔的环境里只有竹千代一个人。
当然也就不会有任何人去回应他的话,但他却因此更明确了自己在这个时代所决定要走的路。
比起前身那个在现代世界随波逐流的自己,如今能在江户初期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竹千代觉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为了保有这种幸福,他不会就此认输。
就算国松丸阵营里多了正纯,他也不会就这样向他们低头。
坚定了信念后,竹千代迈开脚步,朝着西丸少主御殿的方向走了过去。
春末阳光洒落在他身上,周边鸟儿轻啼阵阵,即使前路充满诸多未知的险阻,他的心境却依旧澄澈明净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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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话︱光纲的家书
在御医关口德的悉心治疗下,竹千代左肩伤口复原得很快。
这段时间他只专心于学术,对于艺研馆的武道课程,他就让正胜一律以“少主近来身体不适,武道研习怕是要暂停一阵子”的理由进行了推辞。
表面平静的日子里,实则仍然暗潮汹涌。
江户城中的倒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就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团队又迎来了一场巨大冲击。
春末的江户气候实在舒爽怡人,既没有初春的寒意、亦避免了盛夏的炎热,竹千代一群人仍像往常般悠坐在外殿廊檐下,边闲聊、边吃着茶点。
“对了,光纲呢?怎么没见他来?今天可是有他喜欢的白玉馒头哈。”
【注·白玉馒头:江户时代盛行的馒头,一口一个的大小,里面包裹着豆沙馅,甜而不腻。】
“大家来之前喊过他了。不知怎的,那家伙看上去像有心事,说是过一会再过来找我们。”
直贞拿起一个白玉馒头塞入嘴里,慢慢咀嚼着,脸上洋溢的尽是满足之色。
“呃?到底有什么事,能让光纲放着美食不管?看起来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他烦恼的事。”
竹千代对此略微担心。
以他对光纲的了解,如果不是遇到了很难以处理的问题,寻常的难关是阻挡不了这家伙对美食的向往和追求的。
光纲并没让他们等上太久。
但当他来到廊檐下后,脸上却挂满着忧心忡忡的神色,就连跪坐下来以后,对食案上的点心好像也没多少食欲。
“光纲,怎么了?今天的点心可有白玉馒头、烤地瓜和羊羹喔,你居然连一个都没有拿,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少主……”
乐天派的光纲,此刻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忽地从直垂里掏出一封信,朝着竹千代递了过去。
“实际上,我老家三上藩那边刚让人送了封家书过来。”
竹千代在接过光纲家书的那刻,他脸色就变得很难看,明显到在场的四人众和樱子都留意到了这一点。
随即他打开了光纲老家送来的家书。
这封由光纲妹妹七海写下的家书,详述了自己近来病情的每况愈下,最后更直言了她随时都可能病亡,希望能与兄长光纲在老家再见上一面。
七海字迹娟秀,字里行间尽是对兄长的思念之情。
但竹千代越往下读、表情便更肃穆,他的反应,让本就心情处于低潮的光纲更显得手足无措。
“少主,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从接过这封信后的反应就一直不怎么对劲……”
就在伙伴们都还只是在心底暗自揣测时,顾虑到光纲心情的正胜,率先站出来发出询问。
竹千代将信仔细折好,慎重地交还给光纲,他不加掩饰地眉头紧锁,更让伙伴们担心了起来。
思虑再三以后,他还是决定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自己察觉到的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给公布出来。
“这封信留着淡淡的……虫兽残香。”
“什么?虫兽残香?”
伙伴们不约而同地惊呼了出来。
每个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继而视线一齐聚集在光纲身上。
身为当事人的光纲更是直接吓得脸色煞白,浑身都在颤抖个不停,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过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能表述出来。
“对不起,光纲。我也想过到底要不要告诉你这件事,但是优柔寡断不是我的作风。而且这是你老家送来的家书,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这个事实。”
光纲拿着家书的手持续发抖,抖得没办法将家书重新塞入直垂,只是呆呆地望着竹千代。
他似乎仍没从这股剧烈的震荡里反应过来。
竹千代又是心疼、又是不忍地迎向他的视线,很想为他做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做起。
“少主,你在开玩笑吧?”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光纲总算从嘴里挤出了声音被压得很低的话,“这是我妹妹写来的家书,怎么可能有虫兽残香?”
“抱歉,光纲。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这封家书确实飘着淡淡的残香,一股和幸子、夕舞、志奈同样味道的残香。”
“残香……对不起,我要再确定一下,少主所说的残香,就是那种虫兽焕发的残香吗?”
“是。”
光纲看起来,就像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一样,在这股巨大打击下,他的状态一下子就蔫了下来。
整条廊儋下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敢在这时候率先开口说些什么,就连竹千代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
光纲神色木然地呆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渐渐地,他好像反应了过来,脸上满是悲痛神色。
接着,他开口问了竹千代一句话,一句非常直接、也极为诛心的话。
“那我妹妹……七海她,也会像之前的任何虫兽一样,被少主杀掉吗?”
“光纲……”
“少主,请你回答我!你也会像之前对待夕舞、志奈她们一样,把我妹妹给杀掉么?”
“……”
竹千代被问得哑口无言,这起事件来得实在太过突然,就连他也完全没有相应的心理准备。
之前他伏诛的虫兽,即使是志奈这样投缘的新朋友,毕竟也只是有着萍水相逢的缘分而已。
这和他现在遇到自己最亲密伙伴的至亲是虫兽,所陷入的为难和矛盾仍是大不相同!
这时光纲又加重语气再度发出追问:“少主,即使是我妹妹,你是不是也会为了所谓的世间公义,毫不留情地把她杀掉?”
他是真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看着竹千代不知所措的模样,直贞于心不忍地挺身而出,试图阻止光纲再追问下去。
“光纲,够了!我知道你很痛苦,但少主现在何尝又不难过?你就让他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光纲不假思索便打断了直贞的话,“你当然可以这样说哈!反正又不是你的家人,反正事不关己的场面话谁都会说,不是吗?”
“喂,光纲!虽然大家都很理解你的心情,但你把气撒在直贞身上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他也只是想要劝阻你不要为难少主啊!”
连沉稳的正胜也开始试图阻止光纲渲泄情绪,更让他感到自己此时的孤立无援。
虽然周边环绕着五名伙伴,但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孤独过。
纵使春末气候舒爽,他却感到周身皆尽涌起寒意。
“我为难少主吗?那有谁来考虑我的感受?那可是我的妹妹啊!”
“难道你们也要像之前那样,一个个斗志昂扬地要结伙到三上藩去把我妹妹杀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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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话︱伙伴的痛苦
光纲的这声声质问响彻在廊檐下,现场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里,没有人勇于回应他的话。
“说啊!你们不是一个个都很能言善辩吗?喂,信纲,你对此是什么看法?你是我们四人众里口才最好的一个,你也来发表下看法。”
“你是不是也准备像之前辅佐少主一样,主张把我病得奄奄一息的妹妹杀掉啊?”
“你们这些人就只在乎少主。当然我也知道,我们的职责和使命就是守护少主、为少主效劳,可那毕竟是我的亲妹妹啊!”
“这里又有谁真正舍身处地想过我的心情?你们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你们组队诛杀,然后还得给你们拍掌叫好吗?”
没有人有勇气去对他这连番抨击作出解释,连竹千代也神色凝重地不发一言。
小姓们和樱子都非常清楚——
即使他们可能对此存在不同的看法与见解,但最终的决定还是得由竹千代来定夺。
作为随侍少主身边的小姓与女中,届时他们纵使有多不情愿,但也只能将主君的指令执行到底:就像光纲先前提到的一样,毕竟这就是他们的职责和使命!
“你们说话啊!怎么一个个都变得跟个哑巴一样了?有谁还要站出来批评我不了解少主的用心良苦吗?”
光纲环视了一下四周。
“算了,多说无益。反正你们一个个最后也只会以少主指令行事,到时候,你们便会结队前往三上藩去伏诛我妹妹吧?”
但见伙伴们个个都表情严肃庄重,许是明白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他索性霍然站起,朝着走廊拔足狂奔而去。
竹千代不假思索地也站了起来,一边喊着光纲的名字,一边立即追了上去。
满心牵挂的直贞试图也跟上去,却被正胜喝止:“直贞,就让少主一个人追过去和光纲聊聊就好!我们谁都不能跟上去!”
“可是……”
“像光纲说的:如果少主站在大义的立场上,作出伏诛他妹妹的决策,我们怕是最终也还是要结队前往三上藩的,难道你敢说你会拒绝吗?”
“……”
“我们什么也决定不了,我们所能做的,就是静静等待少主的最终决策。所以多给他们一些独处的空间吧,毕竟对光纲而言,那可是他至亲的家人啊!”
本已立起身体的直贞,最终颓然重新跪坐在塌塌米上,五味杂陈地挥拳重重击向地面。
“可恶!明明光纲那么痛苦,我们却什么也做不了吗?现在就连安慰,他也会觉得是我们事不关己的虚伪吧?”
“直贞……”
一直默然不语的樱子,终于在此时开了口,她一说话,便吸引了三位少年的注意。
“就算我们存心安慰和开解,对现在的光纲又能有什么作用呢?他满脑子里装着的,想必只有妹妹七海的安危吧?”
“光纲是我们的伙伴,如果可以的话,我相信在场的每个人都不会想看着他的妹妹被杀死。”
“但如果放纵虫兽活在这个世上,是不是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去?我想这一点光纲心里也很清楚,所以他才会那么痛苦、那么无助。”
说到这里,樱子已是泪光盈盈,她跪移到直贞面前,毫不迟疑地抚上他仍抵住塌塌米的拳头。
“所以我们还真是什么也不能做。至少现在,你就先忍耐一下,给他们俩留个独处的空间吧。”
“可恶、可恶啊!”直贞恨声慨叹,“光纲那家伙到底该有多么难过、多么彷徨、多么不安啊!”
廊檐下留在原地的四人,心情和想法各有差异,却唯有一点是相同的——
那就是彼此心中对于光纲的共同担心与记挂,可在陷于大义与私情当中进退维谷的他们,却只能一致等待着竹千代作出的最后决断。
这大概就是活在这个等级森严、武士道价值观开始树立的时代里,每个人所背负着身不由己的命运吧!
廊檐下再度静寂无声,樱子将视线转向庭院。
春风吹得那一排绿植叶子皆在簌簌作响,她心中忽地平添了几抹解不开的愁绪。
庭院里,光纲仍在毫无目的地拔足狂奔。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往何方,只是一心想甩掉身后紧追不舍的竹千代。
然而竹千代却没半点停下来的意思,拼尽全力地追上了他的步伐。
两人就这样穿梭在绿树红花之间,没多久就齐齐汗流狭背了。
不能就这样放任光纲一个人黯然神伤!这是竹千代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他喘着粗气,使劲向前伸出手去,试图抓住光纲的衣服,对方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更是加快了速度。
因为跑得太急,光纲没来得及留意脚下一片石块,被绊了个踉跄。
竹千代好不容易抓住了他的衣服,却被摔倒的他给一并带得跌落在地面上,泥泞顿时溅跳到两人的衣裳上,尘土也弄脏了他们的脸。
“少主为什么一直紧追不舍?如果你不是这么倔强,那现在就不用摔得这么狼狈!”
“狼狈吗?我并不觉得自已狼狈哈。如果我看着你这么跑开而不管不顾,那才叫做真的狼狈。”
竹千代喘息着率先爬了起来,又向光纲伸出左手,意图将他拉起。
但光纲只是神情悲怆地摇了摇头,径自双掌撑住地面,继而木然地直起了身体。
他并没接受竹千代的善意,可见这事对他冲击有多剧烈、还有他对竹千代的戒心有多鲜明。
许是方才跑得太急、太横冲直撞的缘故,两人一同喘了好长时间的气,才总算将呼吸给调整得均匀了一些。
“不跑了吗?”
“不跑了。刚刚是一心想要避开大家的,可现在转瞬想想,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光纲……”
“我从小就被送到了西丸,和大家在阿福大人的抚养和教导下,守护着少主长大。除了在西丸的房间以外,我在这座江户城里竟然没有一个去处。”
“怎么这样说?西丸不只是我的居所,也是你的家哈!”
“真是我的家吗?我只是寄居在少主余荫下的一粒小小尘埃而已。”
“光纲!我是怎样待你的,难道你心里还不明白吗?难道你想逼着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吗?”
“那倒不必,我只想问少主一句话:如果我向你请求放过我的妹妹,你就能够不杀她吗?”
“我们能不能暂时先不去谈这事?”
“不可以!那毕竟是我的妹妹!”
光纲眉梢忽地笼起一层阴云。
“记忆里她一直都很温柔体恤,从小就喜欢跟在我后面乱跑。这些年里我们也断断续续有书信往来,她确实是个很可爱的少女。”
他竖起愁眉,心神慌乱地揉搓着双手,终是倍感无力地垂下头,存心想避开竹千代的视线。
“我从入江户奉公起,就和大家一样,全心全意只为少主而活、为你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但现在被怀疑是虫兽的,可是我那位善良纯真的妹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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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话︱重返故乡
竹千代默然无语。
他着实不晓得该回应些什么才好。
自打他穿越到这个时代不久,就接到了系统的伏虫任务,此后为了保护江户的百姓们,一直都在恪尽职守地执行着伏诛虫兽的任务。
但当看到光纲如此痛苦且愤慨的反应,他不由得对自己这一路来所坚守的信念产生了置疑:
如果说伏诛虫兽是为了守护百姓,那么是否可以为了秉承这个信念,去伤害身边最亲密的伙伴呢?
为了所谓的大义,就无视这一路来都在温暖着自己的友情,这不就和现代世界里那些烂大街的模板化影视作品一样了吗?
但即使产生了动摇,他也无法马上就给光纲承诺。
哪怕他明明晓得对方是如此迫切地期待着,他也很难以对此给出一个明确的回应。
“少主一定也很为难吧?你一定也和我一样,茫然无措地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吧?”
眼看他半天都答不出一句话来,光纲凄然一笑,像是彻底死了心一般地转身就走。
“少主,别再跟上来了,算我求你。”
“我现在想回房间一个人静一静,如果你还硬要跟着我回房间的话,那我不是太可怜了吗?”
竹千低终是没有跟上去。
光纲那些话牢牢将他的脚给钉在了原地,任凭他怎样关切牵挂,愣是无法轻易迈出一个步伐。
这样呆站着目送光纲离去的感觉很不好受,但除了凝望着光纲背影在自己视线里变得越来越小以外,竹千代却是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他的心情,就好像被命运给捉弄了一样。
他前身读过的那些轻小说历史爽文里,男主角穿越后不是一路大开四方的吗?有了系统在身、然后无限开挂,根本就没有多少读者会喜欢读一本男主角人生有挫折、有起伏的网文。
那为什么自己穿越后,迎来的却是这样的人生呢?
他不但要亲手杀死刚交到的新朋友,如今更要面对,最亲近伙伴的妹妹可能是虫兽这个议题。
棘手难题一个接一个袭来,竹千代真正感到自己身心交瘁了。
之后的三天里,光纲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同为四人众的三位伙伴为此担心不已,一天里都会有几次登门造访,却被他硬是闭门不见。
而竹千代惦念不已地吩咐樱子数度探访,也遭遇了一样结果,任凭她怎样劝说,光纲仍然倔强地呆在房间里不发一言。
“少主很担心你。光纲,我把点心和茶水留在房外,你呆会自己出来拿进去好吗?”
话说如此,然而当樱子下次到来时,她发现放在房外的点心和茶水仍是纹丝未动,只得轻叹了口气地将它们拿了回去,然后下次又重新送了新鲜的过来。
第四天时,在谁也想不到的情况下,光纲居然独自来到了外殿,要求谒见竹千代。
当樱子向在书屋里翻阅书卷的竹千代禀报后,知道这个消息的他为之惊诧不已,完全不顾仪态地急切跑了出来。
“光纲,听樱子说你找我吗?”
“是的,少主。”
光纲和声说,缓缓在地上跪坐了下来,郑重朝着竹千代施了一礼,连额头都抵到了塌塌米上。
“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吧?听樱子说让送过去的茶点、饭菜都原封不动地摆在房前,你知道我们大家有多担心吗?”
“对不起,但也正因为能够任性了这几天,我总算是能走出心结了。所以今天第一个就来拜会少主,还请你原谅我的任性鲁莽。”
“这都哪儿的话。光纲,抬起头来!”
竹千代伸手用力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男人的友谊越是情到深处,动听的话越说不出来,但彼此多年累积的羁绊与了解,却能通过一两个简单的动作或眼神表达。
光纲身体抖动着,却是霍然抬起了头,目光闪烁地迎向了竹千代视线的瞬间,他脸上交替着歉疚、不安、痛苦与惆怅等诸种复杂表情。
“这几天我想了很久,少主。”
“虽然七海是我最重要的妹妹,如果她真被虫兽附了身,身为少主的小姓,我定不能作出有辱你信念与声名的事。”
“到时候,请少主允许我亲手送七海没有太多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这也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所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话说至此,这个向来磊落风趣的少年,眼中终是忍不住淌下了泪珠。
泪珠顺着光纲的脸颊滑下,看得竹千代心疼不已,连忙伸出手去抹掉了那滴眼泪,他指尖瞬时传来一股清凉的触感。
“我们一起回你老家三上藩去吧,到那里探望你生病的妹妹。而且,你收到的家书虽然是妹妹写的,但并不代表你妹妹就是虫兽啊。”
“少主?”
“这几天我也想了很多。光纲,家书在被送到你手中时,可能也被家里的其它人拿过。到底怎么样,我们还是得到了你老家才会知道。”
刹那间,光纲脸上掠过一丝喜色,但迅即就又被愁云所笼罩。
只是这一次,他没再躲开竹千代的视线。
这是他所能向竹千代表明的决心和抉择,因此再苦再痛,他也必须得要勇敢面对和承受!
他虽是下了决心,可竹千代却格外能体会到他当下这股复杂矛盾的心情:
也许他妹妹未必会是虫兽,但也就表示其它的家人可能是虫兽,这种事情换作谁遇到了都很难从容相对吧!
感受到对方苦痛的他,当即果断作出了决定:“樱子,去找直贞过来!这一次就由我和他、还有美惠一块陪光纲回趟三上藩。”
和美惠沟通以后,她很快就在星相舍里获得了外出的批准,而直贞这边由于心系光纲的关系,更是义不容辞地接过了陪光纲返回老家的任务。
倒是被嘱咐留守的信纲和正胜,露出一副为无法参与此次行动的沮丧来,即使竹千代努力地开了几个玩笑,也没能把这两位少年给逗笑。
在翌日上午,竹千代一行四人就从西丸低调地出发了。
光纲的老家三上藩,距离江户不远,由领有一万两千石俸禄的远藤家执掌,是处山青水秀之地,而光纲的本家——水野家,就正是座落在离城外不远的一片风景优美之处。
趁着两地距离的便利,四人很快便抵达了水野家。
前来迎接他们进入府邸的,是光纲的继母静香,她也是一手将七海抚养长大的水野家主母。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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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话︱宅内妖气
静香看到光纲时,眼里绽出了惊喜的光。
对着他微微一笑后,她随即将视线转向竹千代,表情立刻变得严肃且恭敬起来。
“今日承蒙少主莅临水野家,实在倍感惶恐、不胜愉悦,若有执行不周之处,还请多多海涵。”
她立刻俯身拜倒,朝竹千代诚恳地施了一礼,和声说出了恭迎辞,礼节周全且优雅得体。
“抬起头来吧,不必拘礼。”
竹千代冲她含笑微微点头,便在她的引领下,款款步入了水野家的正邸。
不晓得为什么,才刚踏入这座府邸,他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此时正是春末的午后,阳光正好、清风和熙,但整座府邸的气场、温度、光线等都给人一种昏暗且阴郁的感觉。
更奇怪的是,府邸里明明飘散着残香,但他却未能闻嗅到这挟杂了腥味与清香的气息源头,究竟来自府邸里的哪个方向。
这股已全然在府邸散播开来、却辨识不到出处的残香,足以让真正的虫兽完好地隐藏其间、而不会被人轻易察觉。
既然如此,现在最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到七海的房间去,确认家书里的那股残香到底是不是她身上散发而出的了。
——心里有了方向后,竹千代戚了戚眉宇,朝身后的光纲温和地提出了建议。
“光纲,你这次回老家本就是一心冲着探望七海而来,不如现在就立刻去看看她?也算免了你的思念之苦。”
“是的,少主,我正有此意。”
听到这句提醒,光纲再也按捺不住性子,朝着竹千代微微鞠了一躬,便加快脚步朝着七海的房间走去。
竹千代一行人则配合着他的步伐、紧随其后。
经过会客用的大广间、接访亲友的茶室,再穿过一条长廊,左侧第三间和室就是七海的房间了,光纲激动地叫着她的名字,拉开了纸门。
尽管相应地作了心理准备,可映入竹千代眼帘的景象,还是稍微让他吃了一惊。
比起水野府邸里的任何一处地方,七海房间无疑更昏暗阴郁,但更令人迷惑的是,这位卧床不起的少女房里,居然结满了厚厚的蜘蛛网。
这些蜘蛛网遍布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尤其以天花板为甚,但更令人惊诧的是,挂在天花板上最厚重的一层蜘蛛网,居然还网住了一只蝙蝠。
为这般碜人的居住环境所冲击到的,首先自然是光纲了。
他才刚迫不及待迈入房间,转瞬整个人就惊呆住了。
不可思议地左右来回巡视了周遭一趟后,他立刻将燃起怒火的视线投向静香。
“母亲,这是怎么回事?七海都病得如此严重了,但你们居然放任她的房间脏成这样?这些蜘蛛网为什么都没有清洁干净呢?”
静香看起来似乎对他的质问早有预料。
她虽不至于慌乱,却也顾虑重重地欲言又止,反倒是她身边跟着的侍女忍不住开了口。
“还望少爷恕罪。我们向来都在勤于打扫小姐房间,可这蜘蛛网实在是……”
侍女才解释了一半,突然中断了话语,她仰头望向天花板上结着的重重蜘蛛网,脸上露出惊惧的神色。
“蜘蛛网刚开始在小姐房间出现时,夫人很是自责、认为是自己没照顾好小姐,就带着家里的下人一块清除了蜘蛛网。”
“可才刚作了打扫,没过几个时辰,这些蜘蛛网就又重新出现了,占据的还是一样的位置。此后,无论我们打扫了多少次,它们总会周而复始地出现。”
“但更奇怪的是,自从蜘蛛网在小姐房间出现后,经常会有一些蝙蝠、麻雀从组子窗花里飞进房间,然后撞上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并被网住而无法脱身。”
【注·组子窗花:起源于中国的窗棂格艺术,日本的窗棂格名称叫“组子”,组子窗花中图案也来源于生活,是艺术体现生活的一部分。】
“夫人一开始还命我们扫开蜘蛛网、把这些小生物放生,但实在防不胜防。”
“有时候才刚放生了它们,只要一离开房间,随时就可能有新的麻雀或蝙蝠飞进来再撞到蜘蛛网上。这样的事情虽然诡异,却一直在没完没了地发生。”
光纲脸上的表情,随着侍女的解释而不断发生着变化:从起初的愤怒渐渐转向疑惑、茫然,最后在难以置信与忧心忡忡里定格。
“母亲,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可以的话,我想带着伙伴们和七海好好聊聊。”
“我知道了。她这阵子的状态都很不理想、一直在昏睡,你在她床褥前坐下多唤几声,她就会醒来了。”
静香轻叹了口气,便领着侍女体恤地退了出去,离开时还考虑周全地重新拉上了纸门。
纸门才刚关上,光纲便匆匆朝着睡在离组子窗花不远的七海疾步走了过去,迅即在她身边跪坐了下来。
他并没马上轻唤她的名字,而是先向身旁的竹千代确认了一件事。
“少主,现在房间里没有别人,请确认一下家书萦绕的残香,是不是七海身上散发出来的?”
竹千代和直贞、美惠一并跪坐了下来,他满是怜惜地端详着还在睡眠里的七海,这本是个可爱的少女,却受病痛折磨得形色憔悴。
面如菜色的她,看来已然病入膏肓,否则断不会没被室内如此清晰的交谈声给惊醒。
贴切感受到光纲的焦虑与不安,竹千代相当仔细地闻嗅着房内流动的空气,但结果还是和他在刚进入这个房间里的判断一样。
“光纲,我没从七海身上闻到残香。但奇怪的是,整座府邸的残香味道却一直非常浓郁。”
为了确认这点,竹千代往另一端的美惠瞥了一眼,同时征询了对于虫兽最有研究的她意见。
“美惠你呢?你闻得到七海身上的残香吗?”
“我和少主一样,并没从七海这里闻到任何的残香味。但令人担心的反而是这座府邸,几乎到处都飘散着残香。”
说着,美惠抬起头,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天花板遍布的厚重蜘蛛网上来回逡巡,眼里的警觉之色也越发明显。
“各位,如果这房间里的蜘蛛网就像侍女说的那样,怎么也清不掉的话,那你们第一个会联想到的虫兽是什么?”
“该不会是……绺新妇吧?”
直贞皱着眉头才细想了一下,便不假思索地将心中推测脱口而出。
因为在日本自古以来的妖怪文化里,与虫类相关又举世闻名的,自然非绺新妇莫属了。
所以他立刻就想到了这个蜘蛛妖,是否就是正潜藏在水野府邸的虫兽。
【注·绺新妇:如果说其它虫兽来自作者的虚构创作,那么绺新妇就是日本妖怪名册里一直有流传的虫妖。
在鸟山石燕的《画图百鬼夜行》中有记载,是蜘蛛变为人形的妖怪,会诱惑男子再将之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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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话︱兄妹情深
“从府邸里的昏暗阴沉、还有七海房间里的蜘蛛网来判断,都很像是被绺新妇盯上的人家会出现的迹象。我看这次的虫兽很可能就是绺新妇。”
听着直贞的话,美惠点了点头,继而又向七海低头望了过去。
她右手葱葱五指抚上七海脸颊,细细端详了一会,眼里浮移的尽是思虑之色。
“再怎么看,七海都不太像被虫兽附身了的模样。但她的房间却又布满了再怎么清扫也会迅速重生的蜘蛛网,绺新妇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这么故弄玄虚?”
她这么一提醒,倒是让竹千代在纷扰思绪里理出了一条线索,他神情越发变得凝重下来。
“那就是……她在故意引我们来到这里。”他握紧拳头抵住左腿,“恐怕为了把我们引来,绺新妇故意利用了虚弱的七海。美惠,你认为呢?”
在伙伴们认真剖析期间,光纲似乎完全忽略了他们的讨论,目光只专注地集中在七海身上。
“七海。喂,听得到我的声音吗?七海?我是哥哥啊。”
他开始轻唤她的名字。
眼看她还在昏睡中,他又情不自禁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总算让一直昏睡的少女睁开了眼睛。
七海才甫睁开眼睛,眼里便发出了惊喜的光,连病恹恹的面容也暂时性地焕发出了光彩。
“哥……哥?”
“嗯!我是哥哥,我回来了!”
光纲拼命地向着她用力点头,吃力地挤出了笑容。
也许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七海似乎一时还无法确信。
她颤悠悠地缓缓伸出手,往光纲脸颊上一捏,少年具有弹性的触感随即传递到了她的指尖。
她睁着一双溢满盈盈秋水的眼睛,又再度加重了手中的力度,更大幅度地掐住了光纲脸颊。
他右脸的肌肉都被她扯出了奇怪的弧度,然而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宠溺地凝视着她,这次的验证总算让七海放下心来。
“是哥哥,是哥哥啊!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她兴奋地支起身体,敞开双臂就一把将光纲拥入怀中。
这对常人来说轻而易举的动作,对她而言却仍算大辐度的激烈举动了。
于是她在抱住光纲以后,便开始不停地微喘着气。
尽管这样,她还是表现出了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从眼睛到嘴角都漾开了笑意。
“你居然病成这个样子……连抱下哥哥也变得这么辛苦了么?为什么不早点联系我?为什么病得这么严重了,才让人把家书送到江户来?”
“因为……不想妨碍到哥哥的梦想和职责啊!我知道你有多么想当好少主的小姓,不管再怎么想念你,我也必须得要忍耐才行。”
“笨蛋!你本来就应该早点联系我的,如果我早知道你病得这么重,一定会更快赶回来看你。”
“哥哥还和以前一样喜欢开玩笑呀。七海也是武家之女,明白小姓是不可以随便和家人联系的,怎么可以让哥哥坏了规矩?”
她这一句反驳,让光纲顿时语塞,或许正是由于她如此体贴懂事,反而让他加倍自责与内疚。
他轻抚着她的长发,也许是虚弱不堪的缘故,七海似乎已经很久没洗过头了,以至长发都粘乎到了一起。
但他依然毫不介意,一下又一下地以指尖梳理着她那杂乱且油腻的长发。
这个向来大大咧咧的少年,却在妹妹面前展现出了最为温柔的一面。
坐在光纲身旁的竹千代也是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在听到七海这番话后的心情。
这个时代不仅有着森严的身份等级制度,其中对不同身份、不同职位的人也设定了各种繁琐的规矩进行管辖。
包括光纲在内的小姓,主要工作就是伺候主君,处理杂务和各类生活所需的事项,同时还要担任好主君的贴身侍卫,可谓从日常到安全都照顾得无微不至。
因此,作为最容易接近主君、且身兼侍卫和机要管理的小姓,也都被严格禁止与包括亲属在内的家人交往、接触。
这个规定目的在于防止小姓泄密、不受别有居心的家人影响,同时由于他们与家人的联系被禁止,更有利于他们全身心地投入到伺候主君的工作中去。
从光纲到直贞、信纲到正胜,他们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条规定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
身为少年武士所接受的教育、以及他们自身的信仰,都让他们很自然地将这些规则视为了自身阶层需要遵循的根本义务。
正是如此才造成了直到七海病入膏肓以后,光纲才接到老家发来的第一封家书。
可就算这样,他的眼神里除了无奈与痛楚,却全无半点不甘心与置疑。
或许在这群少年眼里,这是他们成为小姓之后所理应承受的责任吧,然而他们被深切束缚的人生,还是隐隐刺痛了竹千代的心。
就当光纲全然沉浸在与七海久违的共处喜悦当中、竹千代与直贞都各自陷入触景伤情的感慨时,一行人里唯一不受情绪影响的美惠,冷静地向七海问了一些需要了解的问题。
“七海,我是这次和光纲一块回三上藩老家的星相官藤本美惠。能不能冒昧地问一下,你病了有多久呢?”
“是,我身体不舒服有三年了。刚开始医生诊断是受了风寒,然后病情越来越严重,但恶化还是这两周内的事。”
“两周内吗?听刚刚水野夫人说,你房间里的蜘蛛网就算清扫干净了、也很快就会重新滋生,这种情况又维持了多久呢?”
“并、并没多久。如果我没记错,这也是两周前才刚发生的事……”
“也是两周前吗?”
“是,我也觉得很奇怪。自从房里出现了蜘蛛网后,我的病情就加速恶化了,有时候甚至会晕睡到饭点时间才被母亲或侍女唤醒。”
说到这里,她抱紧了光纲,仿佛只要一不小心地松开手,他就会从她的拥抱里消失似的。
“同样是两周吗?奇怪了……”美惠戚起眉头思忖着,随即侧过脸看向竹千代,“这个时间段会不会也太巧合了一点?”
“不是巧合。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络新妇潜入了这座府邸之中。她的用意很明显,就是故意要把我们引到这里来。”
听到这句话的光纲,整个身体都在刹那间僵硬了下来,就连七海也惊讶地发觉到这一点。
“哥哥,怎么了吗?”
可光纲却没有马上回复她的话,只是僵硬地挺直了腰干,嘴里喃喃地低语着一些七海根本就听不懂的话。
“难道是我们伏诛虫兽的行动,引来了它们的报复吗?所以络新妇才会潜入我家里,只为把我们引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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