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话︱少主的职责
“我知道,信纲你是为了我担心。顾虑到我如今周边危机四伏,一心想护我周全、所以才希望我能对志奈这件事忽略不表。”
“可是信纲,我还是相信,每个人来到这个世间,都是背负了某种使命的。”
一直将表情和动作都克制得毫无所动的信纲,听到这里时,眼角没忍住地微微跳动了起来。
“使命?”
“是哈,使命。信纲,我可以问下,你的使命是什么吗?”
“我的使命吗?那当然是守护少主、以你登上将军之位为我毕生的志向和目标啊!”
“哈哈哈,阿福教导得真好,看来这个观念在你们心间都根深蒂固了。”
竹千代伸出手,掌心缓缓拍了拍信纲的后背,有意做出了缓和氛围的动作。
相较于世间女子常以亲密举动表达闺中情谊,男子间的友情却不似女子那般粘乎,即使朝夕相处而情义深重,但也总会保持一些小小距离。
因此,当一方向另一方主动作出亲昵举动时,缩短的不只是彼此间的物理距离,更会让各自的心意更直白地传递给对方。
当他的掌心落在信纲背上、并轻拍了一通后,对方的神色果然发生了变化:由起初的僵硬转向微妙的触动,最后信纲终于直起了身体。
这样,两人的视线就相互平行地交集在一起了,也更有助于竹千代说出心底的话。
“如果你的毕生志向和目标是守护我的话,那么就更该明白,我的毕生志向和目标就是守护这座江户城啊!”
“少主,请恕我冒昧:倘若想要更好的守护江户城,那就应该忍住当前的冲动。信纲以为,牺牲一小部分人,去成全大部分人的幸福和安泰,乃是真正的大义。”
“真正的大义?信纲,为什么那一小部分人就必须要被牺牲不可?”
“少主,古时源平两家交战,源赖朝是剿灭了平家一族才创建了镰仓幕府,为天下换来近148年的安泰。为结束战乱,自然是有包括源义经在内的俊才被逐一牺牲。”
“荒唐!我不赞同你的观点!信纲,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生命都很珍贵、每个家庭的感受都值得珍惜,在这座城里,绝对不可以有任何人因为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被牺牲!”
“少主还是太理想化了!要成就大事,就必然会有人作出牺牲,否则怎么可能迎来更太平繁华的江户?”
“不行!若这太平繁华的江户,是建立在多少个失去亲人的家庭之上,那么它再璀璨又有什么意义?”
好不容易才平心静气下来的两人,眼看着又要再起争执,竹千代忙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务必要沉着行事。
比起那个在现代世界里不擅与人交流、刻意与人群保持了一段距离的前身,现在的他毕竟担负了德川家三代少主的身份和责任。
如果在产生观念分歧时强行推进命令、或者和属下的小姓们争执个不停,甚至仗着身份将他们训斥一通,都是不明智并且极易丧失人心的做法。
即使信纲的固执己见很让他头痛,但竹千代也清楚,对方越坚持、就越是为了他好。
站在这个时代的武士立场上,这就是他们赌上前途对主君进行的谏言,所以他明白,在信纲心里这就是大义。
然而对从现代世界穿越到这里的竹千代而言,他实在无法看着自己置身的这座居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民众被虫兽吃掉的事情发生。
这对他来说,是在知道了实情之后、无论如何都要去拼命阻止的事!
“听好了,信纲。如今的江户幕府,是爷爷和父亲两人耗尽心血建立的。”
“是。”
“世人都将德川幕府称为江户幕府,那么到底什么才算是江户幕府呢?”
“这个……对不起少主,请恕我愚昧,我还真是参不透其中的真义。”
“江户才刚刚建城,是四下汇聚到这里的民众,和我德川家的武士一齐构成了这座城市。这里的每个町、每条街道,之所以会焕发生气,那是因为有人活跃在其中!”
“……”
“如果没了这些民众,江户就只是一座空城!如果这座城里只有武士,那谁来生产?谁来耕种?谁来经商?谁来销售?”
“……”
看着信纲持续沉默下来,竹千代心里有了把握:他的攻心策略正在奏效!
“爷爷的毕生心愿是构建一个没有战乱的太平盛世,信纲,我们身在这日渐繁盛的江户城中,更应该为此去做些什么啊!”
“如果现在我们还上不了战场,不能捍卫德川家的版图,那至少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去守护这座江户城的民众。”
“珍视这座城中每个人的感受、在乎每个家庭的悲喜,努力让每个人都能在江户自得其所,我认为这才是大义!”
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很大的跨越:一把握住了信纲的手。
这在他前身25年的社恐宅男生涯里,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
那时的他对和人群接触尚且心存隔阂,更何况与朋友进行这般亲密的举动?
但现在,他却不假思索就握住了信纲的手。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一下子就让这个少年武士给懵住了,把已经在产生动摇的对方直接整得不知所措起来。
“少主?”
“不想和我一块努力去守护这座江户城、去守护那些生活在这里的家庭和人吗?”
“我……”
“那就告诉我吧!志奈到底是哪家的侧室?就算可能会得罪到对方,但继续这样放任不管的话,那接下来到底还会有谁被吃掉呢?”
仅是从紧绷的脸部肌肉里,就可以看出信纲此时有多为难:
一方面他明显已经被竹千代说动了,另一方面却又理智地想阻止竹千代去蹚这趟混水。
身为当事人的竹千代,对此当然再清楚不过。
于是他进一步加强攻势,忽地提高声音大声喊出了信纲的名字。
“信纲!”
“在!”
“我没办法为了保住继承人的位置,去对明知道发生的虫兽食人事件置若罔闻!就算得罪了对方,那又怎么样呢?”
“少主……”
“我不还有你们吗?就算发生了再大的挫折和挑战,我们再像先前那样一起去处理和解决就好了呀!现在,快点把答案告诉我!”
“是……志奈是本多正纯大人的侧室!”
“什么?她是本多正纯的侧室?!”
听了信纲被逼急了、横下心来轻喊出来的答案,竹千代也不禁为之惊诧愕然——
诚如信纲内心所顾虑的,在当前如此紧迫的局势下,这确实是他不好招惹的一位幕府重臣。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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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话︱大阪冬之阵
提到这位本多正纯,竹千代对他自然是有印象的。
在上一次秀忠举办的家宴当中,他就坐在竹千代左侧这边的第五个席位。
当时的席位坐次安排很有讲究,倒向国松丸阵营的重臣,被阿江与一律安排坐在右侧,只有立场还不明确的幕臣,才被她安排到坐在他的左侧。
这就表明,正纯的立场还不甚坚定,还没在他和国松丸之间倾向要支持谁。
而且最为重要的是,作为承袭了原主记忆的竹千代,自然晓得正纯是大有来头、甚至是在他爷爷家康面前说话亦颇受重视的一员重臣。
正纯是他爷爷、大御所家康宠臣本多正信的嫡子。
说起正纯的父亲正信,与家康的主从关系也是一段颇为戏剧化的演变。
正信曾从德川家出走、投靠大和国的松永久秀,但并不影响他重回家康麾下后受到器重,在他重投家康阵营的同时,正纯也一并随之成为家康的家臣。
从那时起,正纯就以毫不逊色于父亲的智谋而得到家康重用,并在庆长5年(公元1600年)爆发关原之战时,跟随家康本队出战,战后奉命看管丰臣家五奉行之一的石田三成。
【注·奉行:丰臣秀吉就任关白后制定的职务,是负责朝政运作的工作。】
庆长8年(公元1603年),家康出任征夷大将军并开创幕府,正信政途更加飞黄腾达,连带嫡子正纯也同时平步青云。
但在前身曾是擅长日本题材的网文作家竹千代看来,正纯最显赫的战功还属去年、即庆长19年(公元1614年)的大阪冬之阵。
当时丰臣家族以任职修理的治长为中心,并重用汇聚在大阪城内的浪人众首领真田信村,最终决定在坚固的大阪城进行守城对战。
而家康则派出了16万大军包围大阪城,动用的军队规模被后世誊为“集合了神武时代以来规模最大的武士阵容”,而守城的丰臣军只有约10万人。
爷爷家康是个用兵打战的天才,经过关键的五场战役,打得在战事布局上几度失策的丰臣军节节败退。
尤其是初战的“木津川口之战”,更导致不少撤退至博劳渊的丰臣士兵在渡河过程中纷纷溺死,之后德川军队更在“野田福岛之战”中完全取得战事的制海权。
自此,丰臣军只能被迫留守在大阪城,本来眼见德川军已经捷战频传,但阻碍在于:丰臣家阵营里,还存在着一位不可小觑的战术奇才真田幸村。
当时幸村在大阪城之南挖了旨在防守的战略濠沟、筑起名为真田丸的壁垒,成功防守了城内唯一没有河川阻隔的城南弱点,并率领部下重创了进行偷袭的德川军队。
在这场举世闻名的大阪冬之阵里,幸村曾亲率五千兵力以挑衅德川军队里的前田军,从而揭开了参战序幕,再以铁炮攻势大败家康的数万大军而声名大盛。
但正如同已不复当年风光的丰臣军仍有幸村这位战术奇才一样,在如日中天的德川军所拥有的无数俊杰当中,正纯的谋略就在这时发挥了关键性作用。
当时双方在寒冬中交战,因欠缺粮食,家康决定施加压力迫使丰臣家族进行和谈,并随即下令军队炮击大阪城。
而在去年发挥出威力的,便是德川军使用的“佛朗机炮”了。
【注·佛朗机炮:由葡萄牙人传入的一种早期后装式滑膛加农炮。】
受到炮轰的大阪城,被轰炸的范围包括了城内第一高楼天守阁,并将好几位侍女炸死,这让当时实际上统管着全城事务的淀夫人震惊不已。
眼看炮火随时可能轰炸到自己或秀赖,更让淀夫人不假思索地接受了家康提出和谈的要求。
正是在这次和谈之前,正纯向家康提出进言——
“大御所大人,由太阁殿下打造的大阪城之所以易守难攻,乃在于环绕全城的三道护城河、还有如今真田幸村在城南挖掘的战略濠沟。”
“这三道护城河形成的天然防御,阻碍了所有意图攻城的军队,确实不愧是丰臣秀吉大人的智慧结晶。”
“我们只要继续施加压力,迫使大阪方面将护城河与濠沟填平,它最坚固的防守壁垒就会全部溃散,届时攻下此城也就有待来日了。”
家康采取了正纯进献的策略,派出侧室阿茶局与淀夫人使者阿初进行和谈,成功迫使淀夫人同意了所有的和谈条件。
【注·阿初:著名的“战国三公主”成员,以丰臣秀吉第一侧室淀夫人为大姐、嫁与大名京极高次的阿初是二姐、嫁为幕府二代将军秀忠的阿江与是三妹。】
之后,家康下令德川军独断进行了填平三道护城河与城南战略濠沟、并拆除大阪城外境况的工程,而在冬之阵中发挥了重要防御功效的真田丸也在被要求拆除的行列里。
正纯以此独具见地的谋略与建言,从那之后更受家康与秀忠父子器重,从而在江户幕府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少主?”
正当竹千代陷入重重思虑当中、在长时间没作出任何反应的情况下,信纲一声担心的轻唤,让他从脑海的追忆与检索里回过神来。
“啊,不好意思,你刚提到本多正纯,让我一时间想到大阪冬之阵去了。”
“少主对此也有顾虑吗?那就请听信纲一言:这次就忘掉大紫蛱蝶的事吧。无论如何,我们在这个关头都不适宜再树敌了。”
“我确实有顾虑,信纲。如果对方是正纯的话,那么不只是他、就连他父亲正信也是爷爷那边的心腹幕臣,所以我刚刚也想了很久。”
“那么就请放弃吧!哪怕待形势真正稳定之后,少主再诛伏那只虫兽也不迟啊。”
“不,信纲,就算可能会导致正纯倒向国松丸阵营,我也还是必须要处理和解决大紫蛱蝶,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少主……”
“那么,让你追查江户近期的失踪人口的事,到底办得怎么样了?”
“是,我查到了:有十七个町,近半年来陆续发生二十四人失踪,并且全部都是少女……”
“那就表示,我们不得不介入这件事了。”
从竹千代依旧未有任何变更的决定中,信纲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那就是纵然他再怎样拼命劝阻,恐怕也影响不了竹千代的最后决策。
这位谋略与心机都不输给名将本多正纯的少年武士,此刻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他的少主。
纵然内心有多不情愿与抗拒,最后他仍下了决心——
既然无法改变少主,那就只有横下心来、专注去执行少主的指令,并尽全力确保少主不受波及、能够全身而退。
忠诚,是这个时代武士的美德与信仰,深受影响的信纲自然也不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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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话︱少年之间
“樱子。”竹千代转身看向一直安静聆听、跪坐在旁的樱子,“这件事可能要麻烦你一并参与了。”
“终于也轮到我了么?”她非但没显得意外,反倒认真地睁大了眼睛,表现出一副俨然已准备参与其中的样子,“少主希望我怎么做?”
竹千代略微思忖了片刻,当即在心中拟定了方向,接着向两位伙伴分享了他的计划:
“要在不引发骚乱的情况下解决虫兽事件,就只能潜入梦境去处理了。”
“首先我们需要一件对方经常使用的物件,只有拿到这个物件,美惠才能施展入梦之术。”
“要接触到志奈,就只能去正纯府邸了,而且只能由女子前去。因为如果正纯知道之前她曾和我们一块闲逛日本桥一带的话,难免不会起了妒心。”
“所以樱子,你就以上次到日本桥散心邂逅了志奈、两人约好日后再相见为理由,到正纯府邸去拜会一趟。”
“见了志奈以后,你就尽可能将她约出本多府,和她约定一个会面的时间和地点,到时候我再和她谈、向她索要贴身物件。”
樱子很用心地听完了他说的每句话。
直到竹千代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落定,她才语音清亮地作了回应。
“请交给我吧,少主。我该什么时候起身前往正纯大人府邸?”
她没半点犹豫、也不带丝毫惊惶,就像武士领命一样欣然接受了任务。
这般从容淡定的反应,多少给了竹千代一种安心感。
他自从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所遇到的女子,没有一个是娇弱之花、需要男子细心呵护关爱。
相反,环绕在他周围、甚至包括他在市井散心所遇见的,全都是坚强自立、具有个人见解主张的女子,而樱子恰恰是当中一个极其鲜明的存在。
“事不宜迟,你明天就出发吧。”
竹千代和信纲历经了长时间的争论,最后以这样一句盖棺定论的指令,为这场是否该介入大紫蛱蝶事件的内部角力划下了句点。
樱子在翌日下午出发,在她离开西丸不久,昨天还和竹千代发生争论的信纲就来到了外殿。
见到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廊檐,信纲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两人看着庭园里的苍翠松柏、以及在春日里绽放的满园鲜花,不远处就是他们平时喜欢在此流连的清澈池塘,任由春风和阳光迎面撞了个满怀。
两人就这样坐了很久。
当竹千代由于等得实在挂心,而下意识地更换了一个更舒适的现代世界式坐姿后,两人间的氛围开始发生了变化。
看着他将两腿伸直,用双手撑住地面、开始舒展开身体时,信纲觉得是时候打破僵局了。
“少主,你在担心樱子对吧?”
“啊?怎么突然说到这个?”
有那么一瞬间,竹千代脸上快速掠过一丝慌乱,不太自然地斜着头瞄了信纲一眼,然后又将视线移回了庭园。
“当然担心。换做是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去执行了这种任务,我都会担心。”
“是吗?不过樱子是个很聪慧机敏的女子,而且她是以西丸少主御殿的女中身份去拜访的,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才对。”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嘛……算是吧……”
“你不生我气了吗?”
“生你气?我怎么会生你气?少主,我昨天会那样阻拦你、甚至不惜和你争辩也要这样做,也仅仅是出于担心而已,我才不会随便生你的气。”
“……你还真能说。”
“那少主呢?刚刚一直没有和我说话,难道是在生我的气吗?”
“我说信纲,你是在故意模仿我刚才那句话吗?如果我连这都看不出来,那还当什么少主?”
“呃,既然你能看得出来,那为什么还要问我有没有生你气呢?”
“这不是为了寻找话题吗?难不成要和你尬聊不成?”
两人聊到这里,虽然竹千代还是一副硬朗的口吻和表情,但首先从他开始忍不住破功地笑了。
他这一笑,信纲也跟着会心地笑了起来。
两人望着满园春色笑了一会,竹千代似乎想到什么,又正色冲信纲抛出了一句话。
“你笑什么?”
“哈?”
“我在问你话呢!你好端端地干嘛突然笑起来?”
“那少主呢?难道不是你先笑起来的吗?在问我话之前,是不是该先解释一下自己刚才为什么好端端先笑起来?”
“喂,你又在模仿我说话了吧!你这家伙,最近怎么这么喜欢模仿我说话啊?”
“难道不是少主太自信了吗?搞得别人随口说几句,都被认为是在模仿你。”
“喂,信纲!”
两人又拌了几句嘴。
但恰好就是这样的拌嘴,有效地转移了竹千代的注意力,让他不用那么去担心樱子前往正纯府邸拜访的事。
夕阳西下的时分,樱子回到了西丸御殿。
她刚从走廊走近外殿,坐在廊檐下的两个少年就看到了她的身影,他们纷纷站了起来,以此迎接她的归来。
“你回来了。”
“少主、信纲,我回来了。”
“怎么样,见到志奈了吗?”
信纲迫不及待地问。
“见到了,真的是个高挑而率真的美人,当我暗示她曾一起经历日本桥下的同游和呐喊后,她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是的,志奈是个机敏的女子,就像你一样。”
竹千代感慨。
“我也代少主约了她再出来会面。但她却说,即使不出来相见,她也知道少主为什么会派我到本多府邸来这么一趟。”
“她知道?”
“少主,我觉得,自从我表明是随侍少主的女中、特地来探望之前在日本桥一带散心时邂逅的她以后,她就大致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猜到了吗?”
竹千代神情错综复杂,忽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脑海里忽地又泛起初次邂逅时,志奈那明媚灿烂的笑颜。
樱子点了点头,她明白竹千代一定有很多事情想要了解,于是继续说了下去。
“志奈说,那天在日本桥一带看到少主时,虽然察觉到你一定是个出身不凡的人,却完全没料到居然会是将军家的少主。”
“她说,虽然只是无意间的相遇,但却和少主逛得非常开心。她曾经以为两人可能从此会了无音讯,却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再度产生的连接。”
“我问了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她说是的。”
“志奈说,目付西岛柱赫夫妇先后去世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对于幸子在睡梦间去世,她认为一定是有人借助了驭梦师的力量,潜入梦境里杀了幸子。”
“但我和她解释了之前大家为对战金环胡蜂入梦的事情,她听完后若有所思地想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徐徐说了一句‘是吗?’”
“她说,没必要特地出来见少主一面,因为她知道少主要见她的用意,所以她委托我将一把经常用的六栉梳转交给你。”
“我很惊讶。她有着远在我预想之外的干脆,真的没有半点扭捏和迟疑。而且她全程都很平静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就好像我们俩真的就是意外结缘的朋友一样。”
“所以我大致能够了解,为什么仅仅是一场短暂邂逅,少主却对她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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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话︱入梦相会
竹千代默然听完樱子一番话语,又见她掏出一个用手帕包裹得仔细的物件,冲他递了过来。
“这是志奈托我转交给少主的六栉梳。她说凭着此梳,自当与少主在梦境里相见、了结此事。”
接过樱子双手递交过来的物件,竹千代小心翼翼打了开来,拿着它好生端详了好几遍,复又用那手帕将它重新包裹了起来。
“我很累了。信纲你今天就先回去吧,明天我会拿着这把六栉梳去找一趟美惠。”
一边说着,竹千代一边头也不回地朝寝殿走了过去,他的步伐竟然已经有些凌乱了。
体谅到他的心情,这次樱子没有坚持要为他在塌塌米上铺好床褥,而是默默站立在原地,目送着他思绪烦乱的背影。
回到寝殿,他迅速铺好了床褥,然后就直接躺了上去,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不得安宁。
然后他又翻过身子,拿起搁在枕边的物件,以指腹摩挲着那裹在手帕里的节节梳齿。
这是继幸子以后,他在这个时代所遇见的第二只具有人性的虫兽。
虽然相处时间短暂,但志奈的明眸皓齿,却在他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倘若她不是只捕食人类维持生存机能的大紫蛱蝶,想必这应该会是一段别后相互思念祝福的美好相遇吧。
可她却是只实实在在的虫兽。
在穿越到江户初期后不久,竹千代便接到了系统下达的伏虫任务,并因为各项指数的飙升,得到了识虫缚这一项功能。
从那刻开始,他便将伏诛虫兽视为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所身负的任务之一,但在邂逅志奈以后,他确实产生了些许动摇。
“从现代世界看过的小说和大河剧里,对于即将在今年夏天到来的大阪夏之阵,我也知道将会有更多人为之阵亡。或者,忽略掉志奈也不是不行。”
他心烦意乱地喃喃自语着,忽而又用力摇了摇头。
“不行!志奈就置身在这江户城中,又要我怎么视而不见?这样的事我办不到!”
抱着这样的心情翻来覆去的竹千代,怎样也无法自持,在第二天就去星相舍找了美惠。
“你还真是容易招惹虫兽的体质哈,居然到市井散个心也会碰到大紫蛱蝶。”
听完他一本正经讲述以后,美惠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掩嘴窃笑,她非但一点都没表现出同理心来,甚至似乎还觉得非常有趣的样子。
“喂,我说,你觉得这很好笑吗?”
像条生气的河豚一样,竹千代鼓起腮帮、略微恼火地瞪向了跪坐在下座的魅惑少女。
“好笑啊,而且看你说话这表情和语气,好像还一副迷上了她的样子。”
美惠却丝毫不以为意,甚至一点都不担心可能得罪或伤害到他。
她的这种随性恣意,又和四人众或樱子形成了明显对比。
“我才没有迷上她!”
竹千代嘴角稍微抽搐了几下,随即朝着美惠吼了出来,但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这招对她没用。
这个曾在阿江与威逼利诱下仍旧不改初衷的少女,要让她违背本心去对他察颜观色,竹千代觉得这应该比登天还难。
于是吼叫之后,他又犹如泄了气的气球一般耷下了肩膀,语气也随之变得疲软起来。
“只是,这样的女子实在太罕见了。无论处世态度还是对待生活的看法,都那么新颖特别。这样的女子,为什么偏偏是只大紫蛱蝶呢?”
“难道她是只蝈蝈或蜜蜂就好吗?”
“美惠!我现在可没那个心情和你开玩笑!我明明是很认真严肃在和你谈这件事。”
“对不起、对不起嘛,哈哈,只是看着你脸绷得那么紧的模样,忍不住开了一句玩笑罢了。”
她又用衣袖掩嘴窃笑了一番,像是将捉弄他当成一件乐事似的。
明明知道她抱持着这种心态,可他又偏偏拿她无可奈何。
“那么,少主,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还能怎么做?当然是帮我入梦啊!”
竹千代说着,取出被手帕包裹着的六栉梳,朝着美惠递了过去。
美惠接过物件,打开折叠成一层层的手帕,最后取出了那六栉梳,将它稍稍举高了一些,细心地端详着。
“这就是她让樱子带回来的六栉梳啊?真是了不起的女子,明明知道这梳子会被作为施术入梦的工具,却依然从容面对。”
“唉,听你这么一说,我这心情反倒更加抑郁难当了起来。”
“是呀,毕竟你就是那个特地让樱子去拿她的贴身物件、然后找我施术入梦要杀她的人嘛。”
美惠这一句打趣,直接说得竹千代沮丧地垂下了头,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无力反驳。
“那么,你还想要入梦吗?难得遇见一只这么特别的虫兽,如果你想要放过她,那我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
“不,如果我想就这么忽视不管,那今天就不会跑到星相舍来找你。”
“是吗?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入梦。”
“就是现在。”
“现在?!”
美惠脸上罕有地露出诧异的神色,终是收敛了有意捉弄他的心思,略微担忧地看向了他。
“你那四人众小姓伙伴呢?他们可是随时可以为你赴汤蹈火。你这次连一个人都不带吗?”
“这次不用劳烦他们!他们才刚经历了上次和金环胡蜂与蝗虫的决战,这次我打算独自解决。”
“少主一个人……入梦吗?这怎么可以!”
“怎么,连你也要阻止我吗?这么说,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担心我啊?”
被竹千代这么一点,美惠长长的睫毛竟慌乱地闪动了那么几下,但她很快又再度镇定了下来。
“少来了,别忘记我也要陪着你一起入梦的,我只是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罢了。”
“你啊……”竹千代突然朝前探过身体,将她给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哈哈笑出声来,“你这样的少女根本就用不着别人来替你操心哈。”
“为什么我就用不着别人来替我操心?”
“因为你很强大。因为你是一个强大到能掌控自己命运行进方向的少女。”
“……少主,你这到底是奉承、还是在挖苦我呢?”
“那你说呢?”
两人分明是在谈一件极其严肃、甚至可能涉及到生命安全的事,可聊着聊着,却不由得逗起嘴来。
不过也由于这股逗嘴,让原本略显感伤与凝重的氛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轻松起来。
而竹千代,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闻着美惠燃起的长夜香而昏昏睡去。
在他肩膀左侧的塌塌米上,放着他上次对战金环胡蜂的那柄武士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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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话︱重臣之妾
竹千代现时所居住的江户城,以内外护城河为界,划分着等级分明的各大生活居住区。
将军及少主所生活的本丸与西丸两处居所,被内护城河围绕着,两处居所则位于中轴处,紧挨将军居所的是直系血亲与辅代大臣的宅邸。
以内护城河为边界,在这条内护城河之外,住着各国大名,这些大名的宅邸之间又遍布着其家臣的院落,旗本武士也住在这里,他们的府邸也被护城河围绕着。
外护城河之外,便满是大小武士住宅、神社、佛刹或平民的住处。
可以说这个时代的护城河分际,界定着人的身份、等级及生活品质,而正纯的府邸,就恰恰处于内护城河之外,足见他在幕府里的地位及受重视程度。
由于是和美惠一起进入梦境,偌大的府邸里再无他人,所以两人在本多府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竹千代才刚在府邸里走了不久,便隐约听见一阵悠扬委婉的三味弦琴声如行云流水般传了过来,他明白,定是志奈在以琴传人了。
“美惠,你留在这里等我。我现在就去见志奈,解决完这件事以后,我再回来找你。”
“少主你打算一个人去见那只大紫蛱蝶?此事万万不可!”
美惠不假思索就立刻拒绝了竹千代的嘱咐,还特地绕到他跟前、并封住了他的去路。
“你已经特地不带着四人众小姓入梦了。如果还执意不让我参与,那么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我要如何向德川家、向这天下交待?”
“你只是一名星相官,就算把你带在身边,你又能做些什么呢?到时候,我还得分心去保护你,所以你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找你!”
“别忘记少主昏睡时,是谁从青足螳螂的看守下救了你?也别忘了初次入梦时,在女王螳螂袭来时,又是谁带着你及时返回到现实中?”
“呃,这话的意思是,你真正的实力还没有在我面前展现出来对吗?你有把握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对吗?”
“少主如果想知道答案的话,为什么不带上我?反正到时候就能见分晓了。”
竹千代笑了起来。
他深深地凝望着她,把和她的距离缩了好几步,低下头注视着她那张倔强且风情万种的脸庞。
“有意思,你在用激将法来促使我把你带在身边吗?”
“是又如何?”
她镇定却无半点退让之意地迎向了他的视线。
两人的目光对撞交汇之际,反倒让他显得有些不太自然了起来。
于是他用右手食指刮了刮鼻梁,试图掩饰在她深邃瞳孔凝视之下的慌张,忽地轻轻吁了口气。
“美惠,你知道我为什么特意没把信纲他们带在身边吗?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打算单独解决这件事的。”
“知不知道,都不妨碍我要确保你能安全回到现实的打算。”
“志奈是个很特别的女子。对我来说,她不只是虫兽、不只是大紫蛱蝶而已,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其实已经很接近人类了。”
“既然如此,少主也还是决意潜入梦境里杀掉她对吗?”
“因为那是我的职责所在!这和我喜不喜欢她、或欣不欣赏她都没有半点关系!虫兽如果不吃人便无法生存下去,我正是为了这点而来!”
“那就让我们一起去面对!少主不得不亲手毁掉自己喜欢和欣赏之人的这种心情,就让我们一起来承受、一起来矛盾和不安!”
竹千代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从来没想到,这个总是让人摸不着心思、无法洞悉她内心真正想法的少女,会对着他说出这样的话。
他一直无法确定,自己对于美惠来说到底代表了什么——
是单纯的少主?还是可以一起作战的伙伴?甚或只是相互利用去伏诛虫兽的工具?
但此刻听到的这句话,却开始让他明白:或者正在不经意和不留神间,籍着这几次共同作战的经历,他们已经在内心里将对方视之为同伴了。
“我很高兴,美惠,谢谢你能对我说这些话。但这次是真的不行,我必须一个人去见她。”
“可是……”
“没有可是!志奈她在见到樱子时,原本是可以继续借助正纯的力量安然躲在府邸里的,然而她却没有这样做。”
竹千代转过头,望向琴声传来的方向,心绪再一次浮移游离了起来。
“她反而落落大方地将六栉梳交给了樱子,静心等待我的到来。”
“美惠,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无论结果如何,都应该由我一个人去承受和面对。”
“我不能以多敌寡,因为对我来说,她不是普通的虫兽,这么做不是武士该有的‘义’。”
“所以拜托了。请你留在这里等我。我和你约定,一定会平安地活着回来找你。然后我们再一起回到现实里去。”
向来不轻易展露心迹、并且将表情控制玩得炉火纯青的美惠,脸上终于还是流露了为难与矛盾的神色。
她目光闪烁地迎着他的视线,一下又一下地平缓着呼吸,过了很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如果这是少主此刻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那么我不会再强求着陪你一起作战。”
“我这一生最大的信仰,就是追随在天下的强者身边。如果少主连这点试炼都经受不住,就死在了这个梦境里,那你便没资格成为天下的强者。”
“所以我也要拜托少主,请你务必活着回来。”
“只有你平安地回到我身边,才能证明我没有看错、证明你确实是有资格继承天下的少主。”
她虽然嘴硬,但每句话语里却都蕴含着真情实意。
从这些话里,竹千代只听出了一点:那就是她的确是在乎他的,无论是抱着哪种目的,但她的确是一心一意盼望他能活着回到她身边的。
为了让她安心,他努力给了她一个不以为意的笑容。
“知道了,那你就留在这里等我。我一定会平安地回到你的身边,这是我和你的约定。”
话音未落,他就毅然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赶了过去。
他知道美惠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背上,她正站立在原地目送着他的离去,但正因此,他一步也没有回头。
他必须尽快找到志奈,找到这个明朗豁达、笑容犹如阳光般明媚的女子,然后再好好地作个了断!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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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话︱杀出虫群
沿着琴声传来的方向一路前行,竹千代走过搭建在池塘上的桥,行经池畔旁的八景亭后再走上一段,就是一处搭建在假山上的台阁了。
正是在这里,他看到了一群蠕动着的生物,正朝自己快速逼近。
定睛一看,他赫然发现这竟是一群毛毛虫:
它们身长约三至四米,有着三对胸足、及五对腹足和尾足,不时张开长在下口处的坚硬牙齿。
瞧着它们数量庞大,竹千代下意识瞄了一眼那座假山上的台阁,觉得实在是很适合当作攻防两用的据点,于是他便随即快速地跑了上去。
色彩美丽的毛毛虫群体,成虫体肢被鳞片和毛所遍布,幼虫浑身长满有毒的刚毛,它们当中的先驱军转瞬就来到了山下,有好几只已经沿着假山开始向上攀爬。
竹千代摆出了在剑术战斗中被使用最多的中段姿态,这也是攻守都适合、并且最容易应付和变化的姿态。
他以自然姿势将右脚向前一步,左拳在小腹前面以约一拳的距离握住剑柄,右拳在稍离剑锷很近的位置握着,将武士剑的弦微微上举。
这时第一只毛毛虫爬了上来,他立时将剑尖指向对方的颈部,继而迅疾刺了出去。
只一刺,那只毛毛虫就发出了凄厉的嘶吼,一股墨绿色的血液从它颈部喷涌而出,它失衡地朝着地面跌去,粗重的身躯压死了不少幼虫。
但这并不意味着竹千代已然解除了危险。
围攻它的毛毛虫实在太多,他必须反应更灵敏、攻击更精确有力,才能确保自己全身而退。
于是他使用了剑道里的“身体移动法”,而根据当前的形势判断,显然“送足”更适合于诛伏这群毛毛虫。
“送足”这项身体移动法,本身就适合近距离作战,更何况是这种近身攻防一体的穿刺战。
于是竹千代尽力保持与地面平行的蹑足,他既没有大踏脚步、也没有任何跳跃式的攻击。
他只是更用心地做好左右脚的配合行动,在这个基础上,迅速向各种方向移动。
每当毛毛虫攀爬至山顶并露出上躯时,他就及时给予它们近距离的致命一击!
围攻假山的毛毛虫实在太多。
这就迫使他出剑必须同时兼备快、狠、准,不仅出剑要快、并且抽剑也得维持在同样飞速的频率里。
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刚刺穿一只毛毛虫的颈部后,又使用送足快步移动到另一只毛毛虫面前,一剑劈开它的头颅。
不断有毛毛虫攀上假山,接着被他一剑刺杀,然后惨嚎着掉落在地,压死了匍匐前进的同伴们,但是新的毛毛虫又会沿着堆积起来的同伴尸体,再继续往上爬。
这时候的竹千代已经无暇顾及其它,只是循着本能不断地作出各种斩杀或穿刺的动作,以目测计算好与毛毛虫的距离后,立即笔直出剑。
在他一面不停使用“送足”移动、一面连续出剑的情况下,他的剑法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节奏,脚和手的配合节奏更为流畅、速度也逐渐快若闪电。
转眼间,庞大的毛毛虫军团居然已被杀得所剩无几!
只有最后几只负责攻坚的毛毛虫,其中一只躯体长达六米的灰青色首领,趁着竹千代刚斩杀两名同伙时,张开獠牙冲着他的脖颈咬去。
它的牙比起其它毛毛虫更尖利、更锋锐,即使在春日阳光下亦闪着寒光。
哪怕他躲闪不及被这排獠牙咬上那么一记,这些牙齿都将刺穿他的脖颈,只需一个咬合,恐怕他都将身首异处。
其实竹千代根本来不及思索。
生死倏关之际,哪怕稍微迟疑那么一秒,在脖颈上留下几个大窟窿的人就会是他。
因此他只能完全籍着战斗的本能作出反应。
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保持着原来的中段姿势,移动左脚使之与右脚一致平整蹲踞,将剑尖径直前伸,使剑处于静止状态,再朝灰青毛毛虫的大口指了过去。
当它张着血盆大口朝向竹千代奋力咬去时,他手中的武士剑亦毫不犹豫地刺了出去。
仅一剑,就从毛毛虫的下颚贯穿到它的头颅。
这一刺的力量如此猛烈,以至于瞬间便像以一根削尖的木桩钉住了它的嘴巴一样!
当他将剑抽回时,灰青毛毛虫的粗重躯体仰天往下摔了下去,跌在它同伙叠起来的尸体上,它的死亡也宣告了这支毛毛虫军团的全灭。
一口气诛杀了一整支毛毛虫军团的竹千代,喘着气一步步地走下假山,空气中虫兽的血腥味很浓,此刻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全力投入于伏虫战斗的他,完全无暇分心去留意其它,走下假山后才发觉那阵三味弦琴声并未停息,依然在悠扬婉转地回响着。
他继续沿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追寻而去。
正纯这片奢阔的庭院,采用了回游式的日本庭院设计,以四季应景多变的植物、以及流水潺潺的空间设计表现季节更替,可谓美得令人心旷神怡。
走到一片浅绿色的小河时,琴声戛然停止,竹千代禁不住四下搜寻弹奏这把三味弦的人身影。
很明显,弹奏着这忧伤动听琴声的人一定是志奈,那么她现在哪里?既然她以琴声将他引来这里,为什么又消失不见?
在河边一座六角亭里,赫然放着一把三味弦,而亭里却不见了人影。
他只能怔怔望着那把斜放在亭里的三味弦。
不晓得为什么,方才他那对战毛毛虫军团的杀意,在此时都消失无踪了。
琴声停下来后,他心里只遍布着惆怅。
和志奈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她在他心里留下的印象却鲜明而深刻。
这般明媚、直爽的女子,即使他前身在现代世界活过的25年岁月里,也没有遇上过几个!
“志奈,你在哪里?”
“你将我引到这来,却又避而不见么?你到底……希望我怎样做?”
他浅浅低语着。
与其说他在试图问志奈,不如说是他在惆怅里的自我问询——
他此行入梦的目的,真的是为了将志奈斩于剑下么?
竹千代脑海里闪过志奈那灿烂的笑容,回忆起两人短暂却愉快的相处,和她共渡的每一刻时光都难以忘怀。
而今曾经真挚放松相对的两人,却要在梦境里一决生死,想来命运还真是捉弄人。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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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话︱再见志奈
竹千代轻叹了声气,正待收回视线之际,忽地一个清亮明朗的声音从高空中悠然响起。
“竹千代少主!”
他循声抬起头,一瞬间撞入眼帘的奇异景象,竟将他目光给牢牢吸引住。
以至于他眼睛连眨也不眨地,便长时间盯着那兀然闯进视野的物体。
一个赭白色的巨大虫茧,在湛蓝的晴空之上飞舞着。
渐渐地,虫茧四处都裂开了无数个小洞,有金黄色的光不断从这些小洞焕发而出。
虫茧起初舞动的韵律轻柔,宛若一只凌动于天际的慢舞,但随着光芒的四下贲射,它舞动的频率和速度也越发地狂乱起来。
在虫茧狂舞到最迷乱肆意的时候,竟有无数只大紫蛱蝶聚集在它周围。
绮丽的蝶影、狂舞的虫茧、春日下午的暖阳、以及湛蓝的晴空,所有的这一切构成了一副看似美好但实际上却非常诡异的场面。
竹千代一直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在空中狂舞的虫茧。
他心里始终有种感觉,认为他此行要见之人,就正置身在这个虫茧当中。
在这个虫茧狂舞得最没有韵律和秩序的时候,它的顶端忽地传来一阵似乎有什么在碎裂的声音,之后碎裂声在虫茧周边陆续响了起来。
虫茧最先从顶端破裂,一个长发如诗的女子,宛若破茧之蝶一般地从里面飞了出来。
她一双修长笔直的腿被包裹在和服之内,却依旧令人无法轻易移开视线。
她衣袖随风飘扬、宛若乘风。
而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她身后的一双翅膀。
那是一双大紫蛱蝶的翅膀。
她翅膀底色是高贵的紫色,双翼边沿被黑中带白且有规律的斑点所点缀,在空中不时地拍动着。
每当她扇动翅膀,便有淡淡的残香随之散播开来。
奇怪的是,她从茧中飞身而出后焕发的残香,淡雅的清香竟然盖过了中低端虫兽原本的腥气体味。
这种保留了人类形态、却又恢复出虫兽形体某一部分的形象,竹千代此前从未见识过。
即使他上一役对战金环胡蜂时,当它在空中又幻化为太夫夕舞的形体时,后背也没有长出过翅膀。
然而现在就在空中飞舞的志奈,她的后背却展开着一双如此绮丽的翅膀,非但如此,她右手掌心中还长出了一柄长剑。
“大人……不,我该称你为少主了。在托樱子将那把六栉梳转交给你以后,少主你终于入梦来找我了。”
“志奈……”
竹千代只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接下来却是黯然无语,只是抬着头目光浮移地仰望着她。
两人间的互动和相处,一点也不像是要进行决战的氛围,而他对她的态度,更是全然打破了他之前对战虫兽时的勇猛与决绝。
“为什么……为什么要吃掉那些少女?你不是很重视和人相处的女子吗?”
“即使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也能给予那样的亲切和温暖。这么明媚开朗的一个女子,又怎么会吃掉那些同样天真无邪的少女呢?”
竹千代连续提出的问题,似乎也勾起了志奈心间的片片愁绪。
她拍动着翅膀,缓缓从高空朝他飞了过来,停留在距他仅十步之遥的半空中。
“是啊,为什么我要吃掉那些少女呢?因为不这样,我就无法活下去啊!”
“……”
她的回答固然直接,然而却带着一股无比真实的残酷,让竹千代一时不晓得该回应些什么。
“就像少主你要吃掉米粒和蔬菜、还有鱼肉和贝类一样,我也必须要吃掉人类才能得以存活。”
“如果说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差异,那就是进食的对象和方式不同罢了。除此之外,你觉得我和其它人类存在哪些差异吗?”
竹千代五味杂陈地继续仰头注视着她。
因为长时间仰着头,他的脖子已经开始感到僵硬,于是他稍微活动了下脖颈,但视线却从未离开过她半刻。
“你已经和人类……没有太大差异了。可能有时候,你比某些人类还要善良、对陌生人还更温暖。”
“即使这样,少主还是执意让樱子来到本多府,一心想从我手里取得贴身物件,好进入梦境里清除掉我,不是吗?”
“那是因为……你嫁给正纯当侧室以后,江户这边有十七个町里,足足发生了二十四名少女失踪啊!”
“那又怎么样?我已经很节制了。一直拼命地控制着自己,一个月才捕食两名少女而已。”
“那可是二十四条鲜活生动的生命啊!志奈!在你没对她们下手之前,她们还是对明天和未来抱有憧憬的少女,谁都没有想过会成为你饱腹的食物啊!”
竹千代失序地喊出声来。
他对着飘浮在半空中的她喊出的这番话,是心痛、是不忍、更是怜惜,然而同时贲发的愤怒,又压倒了所有的情感。
“可如果不进食的话,我很快就会变成你上次见到的那个目付夫人幸子一样。樱子说她最后死在了梦境里,那么迎接我的就只能是被活活饿死。”
“为什么就算我们是善良的虫兽,并没有太多想残害人类的想法,只是一心努力想好好地活着,却依然要迎来这样的宿命不可?”
“少主,你在吃掉那些鱼类和贝类、甚至是吃掉鸡蛋的时候,想过它们也是生物吗?有考虑过它们被捕获、送到厨房时的心情吗?”
她的每一句话通过耳膜,传入他的心扉,令他的整颗心都为之震荡不已。
“或许虫兽这种生物……本来就不该存活在这个世间吧。”
“什么?”
“志奈,你是一个明媚、阳光、开朗的女子,或者在很多人面前,你还是个善良的女子。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少主……”
“可这不代表你可以去捕食那些无辜的少女。要我眼睁睁地纵容着虫兽去捕食人类,这样的事情我怎么都做不到!”
志奈脸上交织着出现了无数种复杂交错的表情,有遗憾、有难过、有理解、有惋惜,但最明显的,还要属那一丝淡淡的彷徨和怅然。
她显然有很多话想对竹千代说,话到嘴边,却化成了一个凄然的微笑。
“可惜了,少主。如果我没有生为虫兽的话,我们说不定能成为朋友对吧?”
“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会成为朋友!如果你不是虫兽、假如还能够再遇见你的话,这个朋友我毫不犹豫地交定了!”
竹千代说的是真心话。
没有半点虚拟、不带半点伪装和隐藏,两人由于偶然邂逅所共度的那段美好且快乐的时光,他一点也不想从自己的记忆里抹去。
即使她是虫兽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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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话︱痛苦的对战
“少主方才是说,倘若我不是虫兽、如果在那之后我们还能以普通人的身份重逢,我这个朋友你交定了是吗?”
似乎对听到的话还不太敢于确定,志奈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嗯!”
竹千代虽是只回应了一个字,音量却格外清脆洪亮,同时还用力地冲着她点了点头。
看着他那满脸认真的样子,志奈忽地不由得笑了出来。
那笑容恰似鲜艳的春花,在风中轻微摇曳着,依然焕发出能触动到竹千代心弦的明媚。
在即将兵刃相见的时刻,她还能露出如此灿烂、真挚的笑容,像这样的女子,他真是从来就未曾遇见过!
“少主,请你务必不要对我手下留情,因为我也会在这一战中拼尽全力的。”
“好!那我也拜托你。志奈,请你无需保留、不必留情,拼尽全力朝我攻过来吧!”
这大概是江户时代初期,最奇特的一场剑术对决战了。
两个人都心系彼此、都将对方当成偶遇下的良友,即使到了以性命相搏的决战时刻,心里想着的都还是对方的事。
但纵然如此,他们也依然必须兵刃相见。
对于此刻的竹千代或志奈来说,这大概是命运最残酷的捉弄了。
两人之间还保持着十步的距离,分别都采取了中段的持剑姿势。
尽管心中都还保留了对于彼此的情谊,可他们身上却已经焕发出了浓郁的杀意。
高手以真剑对战,倘若一方心中还存有不舍或不忍,那就必败无遗!
当一只大紫蛱蝶自两人间隔的距离中段飞过时,志奈飞身朝着竹千代掠来,右手寄生的长剑寒光一挥,那只大紫蛱蝶就被剑气撕成了大小一致的八片。
她的剑气如凛冬寒霜般瞬间泛起一道银光。
竹千代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告诉他:这道银光非常危险、但凡被劈到恐怕就只剩半条命了!
他没有选择举剑对撼,而是立即侧过身子、足尖往地上用力一蹬,后跃式弹跳了开来,惊险地避开了这气势万千的一剑。
志奈并没因此停下攻势。
趁着他后跃式弹跳避开,她又转瞬飞身举剑刺来。
凭籍身后翅膀能凌空飞翔的缘故,她的半空攻击可谓完全占据了优势。
她用的是剑术里的“连续击刺法”,这是相当难以掌握的一套剑技,击刺时若身体歪斜就无法完成连续出击。
因此她在击刺后立即引进左足,双臂动作放松流畅地进行下一记击刺,短时间内便已经从不同方位封死了他的所有退路。
竹千代一直在闪避。
好在他师从的是一刀流剑豪小野忠明,长年的剑术训练,让他从思维判断到身体反应都算足够灵敏。
但就算身手足够俐落,他左肩也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在不断的躲避下,他甚至能感觉到有血正自那道伤口里竞相外涌。
衣服和伤口相互摩擦的感觉,很痛,但正是这股痛楚让他得以更加清醒。
由俗世名师打造的武士剑不同,志奈所使用的这把长剑,乃是从她右手里寄生而出,已经不仅止于一把取敌性命的利器,更等同于她身体的一部分。
因此她刺出的每一剑,都带着锐不可挡的凌厉,剑更是由于连续出击而发出了兴奋的浅吟。
竹千代深知,倘若以寻常决战时的两剑对撼,自己手中的这把武士剑还未必能敌得过她的寄生长剑。
但他已没了可再闪避的退路。
如若再一昧防守,恐怕就算避开得再及时,他的身体也将会被划出道道伤口来,届时一样会因为流血过多、影响到行动力而被刺死!
他的心跳频率开始加快、呼吸也变得急促,视线只牢牢捕捉着志奈的每一步攻势。
他脑海里,只计算着她的下一次出剑可能刺往哪个方向,再也无暇念及其它。
当狼狈地又躲开志奈的一记直劈时,竹千代狼狈地察觉到自己的体力正在下降,但他又还没找到适当的进攻方法。
现在的战况明显对他非常不利。
无论攻防他都不占优势,在如此危急关头,他脑海里倏地闪过了忠明曾在艺研馆的剑道场曾传授过他的打击法。
“若因对方的剑很坚实,而无法攻击时,应该设法破坏其姿势,使其产生空当,这种破坏也是‘攻击’里的一种。”
竹千代的眼睛忽地一亮。
志奈右手寄生出的长剑显然气贯长虹,使避其锋芒的他无法采取直接攻击,这与忠胜曾教导过他的“打击法”适用的情境完全一致。
于是他迅速作了决定:要以打击法逆转颓势,否则他必将命丧在志奈剑下!
在志奈还没拟定最新一波攻势前,他趁着双方均以远距离采取中段握剑姿态对峙时,火速发动了攻势,举剑就往她的左侧劈了过去。
在剑术世界里,“表”、“里”二字代表着不同的攻击方式——
“表”是对方左侧、即自己的右侧;“里”恰与之相反,这两个名词所代表的战略意蕴,对剑客而言至关重要。
与他出手时所预判的一样,志奈扇动翅膀急速飞高,灵活侧身躲过了这已经很精确、并且力道与速度都堪称完美的一剑。
刚好正中竹千代下怀,他就是要迫使她采取这样的姿势,去避开他的攻击。‘
于是他紧跟着她的身形,自“表”往她躲避的右侧刺了上去。
第一剑只划破了她的衣袖,但他的第二剑迅即又接踵而来。
他用的“打击法”,和她先前用的“连续击刺法”非常相像,都是以连续性攻击意图斩杀对方的剑法。
不同的是,忠明加以提升和完善的这套“打击法”,在攻击时变化更灵活、更能在有效封死敌人退路时,给予对方剑剑致命的重击!
对打击法来说,自“表”打上时是关键,志奈现在正往上空躲避,而他恰好在往上追刺。
他第一剑虽只划破了她的衣袖,但动作结束时,他并没有将剑抽回,而是迅即又立刻调整成高举武士剑的状态。
接着他所连续刺出的三剑,和赤手空拳肉搏时的打法别无二致,如同将“打”和“挥拳”连成一个动作那样,他也同时将“挥剑”和“刺出”连成了同一个动作。
他的剑从内里刺出时,特别运用了右手腕的灵活性、作小而速的打开,并抓住志奈躲避的瞬间心无旁骛地刺出!
因此竹千代第二剑已在她的侧腹留下了一道深切伤口,第三剑更是直接贯入了她的心口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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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话︱悲伤的胜利
墨绿色的血花,如朵朵墨梅般绽开。
因第三剑而方寸大乱的志奈,仓惶扬起一头秀丽长发,右掌长剑迅即向竹千代如吐着红信的毒蛇般扑来。
竹千代愕然直往后退了好几步。
她显然已笃定要将他斩于剑下,全然不顾心口之下血液正喷涌而出,直向他的咽喉刺去。
正当竹千代看似还打算继续后退时,却是忽然稳住了脚步。
待志奈持剑飞身袭来时,他脚下一点,将剑以上段姿势举起,整个人也纵身向她跃了过去。
当他跃起的刹那,志奈也迅速调整了攻势,身后一双翅膀剧烈扑动,随之朝着上方攻了过去。
剑客交手,剑术有一定造诣者,往往关键时刻便能以一剑决出胜负!
凭籍一双大紫蛱蝶翅膀的风动力,志奈腾空而起的速度自然远远凌越于常人的想象。
她右手掌心伸出的长剑,是大紫蛱蝶妖化为虫兽后身体的一部分,由右端的触角演变而来,光是每次挥剑所焕发的剑气,都远非寻常的武士剑所能比拟。
尤其是心口下方所中的这一剑,那种椎心的痛楚更提醒着她,必须在这场对战里活下去。
所以她为追击腾空跃起的竹千代而刺出的这一剑,汇聚了她所有意念与斗志,乃是此战志在必得的一剑。
以常态来说,当今日本能避开她这一剑的武士着实不多,更何况只是将军家养尊处优、从未上阵杀敌的少主?
可惜她遇见的并不是历史长河里那些幕府将军家的少主,而是一名从现代世界穿越而来、并在不自觉间获得了系统的少主。
就在竹千代纵身腾空跃起时,他耳畔突然响起了系统那沙哑、低沉、具有沧桑感的声音。
“将忠明教给你的切落,在这个时候毫不犹豫地朝着她的剑直劈下去吧!”
恍然间,他眼前竟似乎出现了一名身着全黑羽织、直垂和袴的男子。
这名男子虽然有着俊帅眉眼及立体轮廓,脸上却已染上了岁月风霜,看起来应该也有四十多岁了。
他的左眼下方到颧骨之间,清晰地留有一条剑痕,尽管如此却无损他的熟男魅力。
他就这样刹那突现在竹千代眼前,如惊鸿般一闪而过,但竹千代手中所持有的这把武士剑,却瞬间被注入了源源不绝的力量。
他已无暇去思索和顾虑任何思绪,嘴里大吼出了一声:“喝!”
接着,他便以上段之姿朝着志奈刺来的剑劈出了切落。
在剑术里,切落是指不回避敌人剑锋,用剑直接正面对抗、硬撼的硬杠战。
进入浑然忘我状态的竹千代,脑海里早就抛却了胜负、生死等的牵挂或志气,他瞳孔里看到的,只有志奈刺来的那把剑。
两把剑猛烈地撞击在一起,竟然交叉出了银色的火花,贲发出了金属撞击的声响。
志奈右手掌心那把由她右侧触角延伸出来的长剑,竟在与竹千代手中武士剑的硬撼之中,出现了道道裂痕。
裂痕先由剑身开始,逐渐蔓延至锋刃和剑尖。
当她意识到不对劲时,从右掌伸出的这把长剑,竟在竹千代所持武士剑的雷霆之力下被震得四分五裂,裂开的残剑如苦无般朝着四方射落开来。
【注·苦无:日本忍者经常使用的小型武具,形状如一把短剑或峨嵋刺。】
然后竹千代那把武士剑,挟着这记切落的威力扑面而来,从她脖颈右侧一路划到左腹下端。
当他重新双脚着地时,她先前被他用剑划过的地方,整齐地喷出了一道墨绿色的血液。
两人都明白,这一战已然决出了胜负。
“志奈……”
竹千代刚一转身,她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他不假思索地抛下手中的武士剑,全力冲刺地向她跑了过去,赶在她身体即将碰触到地面时,一把将她揽入了怀里。
“少主。恭喜,你赢了。”
在被他拥入怀中时,她身体剧烈抖动了一下,随后又欣慰地笑了起来。
依然是如阳光般灿烂明媚的笑容,哪怕是她大量流出的墨绿色鲜血染绿了他的衣裳,她也在用最后一丝气力努力地微笑着。
“别这么说。你还好吗?现在是不是痛楚难忍啊?”
“很痛,真的很痛,少主。不过,幸好这种痛楚不会持续太久了。”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志奈!”
“不用道歉,少主,我们只是分别做了自己必须去做的事而已。”
“可是……”
“不捕食人类我就无法活下去,作为江户少主的你,为了百姓自然也要执行你的职责……”
听着她越来越微弱的声音,竹千代紧紧咬住嘴唇,用颤抖的手抚向了她宛若春花般的脸颊。
“少主,真恨啊……如果我不是什么虫兽就好了,倘若我只是个普通的嫁进本多家做侧室的女子,或许可和少主当个朋友吧。”
“我们是朋友哈!我们早在从日本桥邂逅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朋友了!”
“我觉得很冷,少主……真的好冷啊……”
“志奈,没事的,很快就不会冷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明知道安慰只是徒劳、内心也清楚此刻自己说的只是不着实际的话语,竹千代却还是语带哽咽地向她描述起了,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来。
“少主。”
“嗯?你说。”
“要记得志奈呀……以后每当看到大紫蛱蝶的时候,请务必要记得,少主曾经遇见过志奈呀。”
“我当然会记得、我当然会记得你哈!”
志奈身体确实变得越来越冷,她的眼帘也显得越来越沉重,重到她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在竹千代的怀抱里,她气若游丝地抓住了他的直垂,似乎还想再对他说些什么,可她已经虚弱到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的程度了。
她嘴唇翕动着,察觉到自己已经说不了话、也睁不开眼睛后,她试图再向他绽放一个明媚笑容,希望能在他心里留下最后这一抹亮光。
可惜上天连她最后这一点希望也给残酷剥夺。
她还来不及挤出一抹笑容,就永眠在了黑暗深渊,墨绿色的血液染满了竹千代的衣服。
“志奈……志奈?志奈!!!”
短短一刻,竹千代分别喊了三声她的名字。
从怜惜到难以接受、再到最后的撕心裂肺,在喊出最后一声时,他用尽力气抱住了她。
志奈直到永眠,都还保持着人形,她真的将避免让他看到原形的决心,一路坚持到了最后。
他就这样抱着已然冰冷的她,坐在地上逗留了很久,直到一片落叶随春风飘落到了他的头顶。
在拿下那片落叶时,他才赫然发觉:一切都结束了,也该到了必须说再见的时候了。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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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话︱结束就是开始
恋恋不舍地将表情安详的志奈放到地面之后,竹千代俯身拾起那把武士剑,朝着美惠先前留下来等他归来的方向走去。
他每迈出一步,除了剑伤在隐隐作痛之外,最难耐的却是那颗在胸膛下阵阵绞痛且翻覆的心。
就在这时,系统沙哑、低沉的提示音,很不合时宜地在他耳畔响了起来——
【带着驭梦师只身诛伏虫兽大紫蛱蝶,获赠天泽剑一把。】
【已将天泽剑置入武士剑里,请务必妥善保管。】
【当前出圈指数:900】
【完成任务出圈指数需达:1600】
【成员互动量达:32%】
【等级:LV3】
【经验值:52/200】
听着这熟悉的提示音,他麻木的思维里,才蓦地想起刚刚在与志奈进行生死对决时,突然于眼前惊鸿一现的黑衣熟男。
他正是在对方的提示下才毅然使用了“切落”。
而当他向志奈劈出那一记切落时,似乎得到了某种不知名力量的加持一般。
那并非单纯倚靠他自身力量就能达到的爆发力,想来定然和那名突然惊现的黑衣熟男有关。
对方的嗓音和他所听到的系统提示音完全一样。
竹千代回忆起之前在置身矩阵空间时,便已经觉得系统似乎通达人性了,当时他还联想到自己前身在现代世界看过的动漫《死神》。
《死神》里的每把斩魄刀,都具有拟人化的人类形态,那个时候他就在揣测和料想——
这个有着熟男大叔一般嗓音的系统,会不会也像斩魄刀一样,有着拟人化的形体?
而今天在梦境里与志奈的这一战,所惊现的黑衣熟男,无疑坐实了他的推断确有其事。
那个在两剑对撼的关键时刻,将不知名力量注入他武士剑里的黑衣熟男,就是系统大叔吗?
他停下脚步,又若有所思地低头注视起手中的武士剑来。
无论怎么看,这把剑都没有显露出任何被所谓“天泽剑”置入的迹象,依然是他上次对战金环胡蜂时用过的武士剑。
此刻他心里,并没有丝毫由于见到系统大叔而兴奋的反应,也没有半点因为获赠了所谓的天泽剑而欣喜的心情。
他只是觉得一片茫然,内心的悲伤怎样也压制不住。
于是他举起手中的剑,呆呆地注视着它。
“我所信奉的正义、从穿越到这里以来一直秉承的东西,它果真是正确的吗?”
“我为了保护江户百姓,亲手斩杀了自己邂逅结识的朋友,她明明也是这样重视着我……”
“为了保护人类,就必须将吃人的虫兽给诛伏殆尽,就连自己的朋友也不例外吗?”
“我这么做,真的对吗?”
他自言自语地抛出了好几个问题。
可惜没有人能给他回答,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对此断定出对错。
他怔怔地站了好一会,想到美惠还在焦急揪心地等待,又插剑回鞘、继续向前迈开了沉重的步伐。
说不清是到底是怎么回到美惠身边的,他只知道当自己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浮现出了错愕与吃惊的表情。
“少主!”
如她这般沉着冷静的少女,居然也罕有的惊呼了一声,担心地冲他跑了过来。
“美惠。”
竹千代喃喃地应了一声。
脚下忽而一个踉跄,他的身体顿时失去重心地朝着地面跌去,他似乎已经可以想见自己摔倒在地的难堪模样了。
然而奔跑而至的美惠果断伸出了手。
她一把扯过他的臂膀,毫不犹豫地将他拉到怀里,再扶着脸色黯然的他一起蹲了下来。
“这一战很激烈吗?少主是不是筋疲力尽了?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现在就返回现实吧。”
“不,美惠,我还想在梦境里面再呆一会、只要再呆一会就行。”
“你脸色真的很难看啊!我们还是尽快回到现实,然后传召御医进行察看和诊治比较好。”
“让我在梦境里静一静!静一静就好!”
竹千代以一声沙哑的吼叫,喝止了她准备将他带回现实的打算。
然后他双手抱头、颓然地继续蹲在地上。
“美惠,我为了信奉的正义,可是刚刚亲手诛杀了自己才结交不久的新朋友啊!”
“她明明是那么开朗阳光的一个人,明明也是拿出真心实意对我坦诚相待的一个人……我和她为什么非得弄到这个地步呢?”
“虫兽真的必须要靠吃人才能生存下去吗?为了保护百姓、为了制止百虫乱世,我们非得连那样已经有了人性的虫兽也得除掉不可吗?”
美惠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她的温暖隔着衣服传递到了他的心田。
“人生有时候的确就是各种抉择的组合。我们在作出抉择的时候,就必然要为此背负些什么。”
“你的意思是,我已经作出了要诛伏志奈的抉择,所以现在这些都是我理应承受的,对吗?”
“这个世界上往往并没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如今少主替江户百姓们平定了大紫蛱蝶,也许经历失去新朋友的痛苦,就是你应当承受的宿命吧?”
“我应当承受的宿命……吗?”
竹千代的瞳孔猛地圆睁。
美惠的话犹如给他的当头一棒,听起来虽然残酷无情,然而却比任何安慰都更有效地冲淡了他心头的痛苦与迷茫。
“所以不要逃避,少主,就这么痛苦和难过地背负着这样的宿命,继续地走下去。”
“美惠,我还是小看你了。你还真懂怎么说话啊。”
竹千代将手掌按在地上,勉强支撑着站了起来。
由于这一战消耗了太多心力的缘故,他步履一个蹒跚,险些又再次跌倒在地。
“少主!”
美惠想要扶他,却被他腾出右手、并将手掌向上竖起,直接向她作了一个拒绝的手势。
“我还行,不用担心。现在麻烦你带着我回到现实去吧,美惠。”
“是。”
她俯身柔声应了一句,随即挥动衣袖,但见道道萤光从袖中飞舞流窜,同时一道亮光自两人眼前闪过。
竹千代心中舒了一口长气,徐徐闭上了眼睛。
他在与志奈对战时就消耗了过半精力,而于心里更是天人交战了许久,此刻他终于可以暂且搁下满腹的惆怅、迷茫、自责和内疚了。
重新睁开眼睛时,他和美惠已经重新回到星相阁最内里的这间宽敞的奉公间当中。
竹千代静静躺在塌塌米上,身体没有丝毫动静,只听耳边传来美惠温存甜美的话语——
“我会去找樱子,然后带着御医和更换的衣服回到这里。”
“此事不会有任何人察觉,少主只需安心休息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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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话︱微妙的少女们
接到美惠的通知后,樱子行动得非常迅速。
她慎密且快速地安排了御医、并且备好更换的衣服,然后就带着御医去了星相官。
当看到躺在塌塌米上的竹千代时,她挂念得当即疾步向他跑了过来,满脸担心地跪坐在他身边,俯下身子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
“少主,没事吧?听美惠说你受伤了。”
“樱子吗?”竹千代微微睁开眼睛,努力给了她一个宽慰式笑容,“不碍事,只是一点皮外伤,让御医检查、治疗一下就好。”
“关口医生,有劳你了,快帮少主看看!”
樱子随即转头向跪坐在身后的御医关口德发出急切指示,对竹千代的在乎之情溢于言表。
将她焦急与牵挂的样子全都尽收眼底,他忽然觉得左肩中的这一剑似乎也没那么疼痛了。
关口德是立场偏向西丸的御医之一,以前也曾为竹千代看过病,在口风方面自然非常可靠。
关口首先为他清理了伤口,然后用金创膏来消炎治疗,继而用绷带包扎好伤口,这趟非常具有江户时代感的治疗就完成了。
他受的是外伤,因此保持身体的干净非常重要。
于是樱子立即责无旁贷地为他进行更衣。
作为一名随侍于他的女中,这样的工作对她来说已经非常熟练了。
随着他衣服被一件件褪去,呈现在美惠眼前的肌肤范围就越来越大,就她所担任的星相官这个职位来说,自然没有樱子那样从容淡定。
一开始美惠还能淡定相对,但当樱子要解开他的袴时,美惠脸颊便开始微微泛红,她终于慌乱地挪开身体,将视线转向了格子窗的方向。
幸好没让美惠看到他只穿着兜裆布的模样,竹千代侥幸地想。
他已经完全习惯在樱子面前袒露肌肤了,但以这种形象去面对美惠却依然觉得害羞。
然后樱子开始用高档白绵浴巾沾上温水,极其仔细地擦拭起他沾上墨绿色血渍的身体。
她现在面对竹千代的心态,就像她以往为他进行的任何一次更衣一样,表情格外认真严谨,完全没有任何羞涩与慌张。
他当然知道她只是在工作而已。
他甚至在心里自嘲地想:对于高度敬业的樱子来说,她擦拭他肌肤时的心态,大概就像擦拭少主御殿里的任何一件家具一样吧。
但美惠却是完全不同。
在樱子为他擦拭身体的整个过程中,美惠都一直在故作淡定地看向格子窗的方向,她视线甚至不敢往他的方向轻易瞥来一眼。
擦拭完身体后,樱子和关口再一齐将他轻轻扶起,接着她为他穿上一件高档白棉浴衣,通过这件浴衣将肌肤上的水分吸干。
确定水分干了以后,樱子再为他换上从少主御殿带过来的衣服,整个过程冗长且细致,以至于美惠一直将干望格子窗的姿势保持了很久。
“美惠,我为少主换好衣服了,你现在可以转过来了。”
得到樱子提示以后,美惠终于得以重新转回身体,她的目光刚落到竹千代身上,便很是感慨地吁了口气。
“真是辛苦你了,你一直都是这样服侍少主更衣的吗?”
“我并不觉得辛苦哈,这是我的工作。就像你身为星相官要进行祈福、逐凶、占卜一样,照顾好少主的日常起居就是我的份内之事。”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是在称赞你……”
“不,我没有误会什么。我知道你是在称赞我,我也觉得你是个很了不起的星相官,可是美惠……下次你和少主在入梦行动之前,能不能先通知下我们?”
“通知下你们?”
“哪怕通知我、或者少主身边的四人众小姓们当中的哪一位都行。就这样帮少主瞒着我们私自入梦,难道你都没想过这种行为有多危险吗?”
两位少女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了起来。
美惠这次难得主动寻找话题兼示好,对于总是将情感和心迹给隐藏起来的她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很难得的改变。
但可惜她这份友善传递得很不是时候,恰好撞在了樱子对她带着竹千代私自入梦的不满上,于是硬生生碰了钉子。
两人对视时逐渐产生变化的眼神,不只竹千代,就连一旁的关口也感受得非常清晰。
对竹千代来说,无论是作为社恐宅男活了25年的前身、还是穿越到这个时代的德川家少主,疑似有两位少女为他发生争执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
更重要的是,这还不是什么争风吃醋的争执,而是基于工作责任心产生的观念碰撞。
这就是江户时代的职业女性作派吗?
当大部分日本少女被关在家里时,这些能够进入奥里奉公的女官们,个个都有着出身武家的责任心与自豪感,想必樱子和美惠也不会例外。
这些对工作一丝不苟的武家之女们,一旦观念上产生碰撞,那还真不是一件容易被盖过的事。
但是身为当事人的他,自然无法置身事外,免不了要出面来为她们打个圆场。
“算了,樱子,是我要求美惠这样做的。你就别苛责她了,她也不过是顺了我的意愿而已。”
“苛责吗?”
樱子在回应时,眼神并没有转向竹千代,而是继续在美惠那张精致柔美的脸上停留。
“关口医生,你可以先退下了。如果有需要,我会再联络你,今天辛苦了。”
但她并没急着将心里的话倾吐而出,而是周全地先摒退了关口。
听她这么一说,对方自然也非常识趣地向竹千代鞠了一躬,默默地退了出去。
御医关口离开以后,樱子仿佛也没了顾忌。
那些在等关口替竹千代治疗伤口、继而为他擦拭身体的过程里不得不咽下的话,此刻她毫不客气地对着美惠全都表达了出来。
“就算是少主要求,难道你自己就没有判断和思考的能力吗?你不知道让少主独自一人入梦对战虫兽有多危险吗?”
“少主是将来要继承幕府的人,他的安危关系到天下、关系到万民。即使要入梦对战虫兽,身边没人保护是万万不允许的!”
“你也在奥内奉公,怎么连这种最基础的认知也没有呢?难道星相官就只是祈祈福、驱驱凶而已吗?连确保少主安全的这种眼力见也不具备吗?”
樱子说的三句全都是重话。
看到竹千代左肩的伤口以后,她显然对私自带他入梦的美惠是怒火攻心,自然在措辞上毫不客气、亦不留情地全部批评和指正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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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话︱伙伴的心情
与樱子的愤慨激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美惠平和淡然的应对态度。
她像是完全没听到樱子的指责,只是继续从容地迎向对方谴责的视线。
她仿佛又恢复到往常那个不易被人察觉心迹和情感的魅惑少女了。
冷静地听完樱子的几番责备后,她还特地等了一会,似乎是专门在等候樱子还有没有其它的后续批评。
直到确定樱子真的已经将批评的话全都表达出来了以后,她才悠然开口接过了对方的话。
“对于樱子你的批评,我没有话说。这次确实是我考虑不周、才会导致少主受伤。”
“所以关于你指正的不足,我会一并接纳下来、然后再自我反省。”
“感受到你对少主的维护和在乎,他身边能有这样的女中随侍,我也放心了。大家都是有心追随少主的人,今后还请你多多鞭策了。”
她的城府与手腕,明显远在热血明朗的樱子之上。
这一番谦和温婉的示弱与道歉,就像在火冒三丈的樱子头上浇了一场清凉的雨,瞬息就巧妙地浇灭了她的怒火。
像樱子这样个性直爽的少女,气来得快、消得也快,面对美惠的这一番高明操作,还真有点束手无策的感觉。
“算了……我刚刚的语气可能也严厉了些。可是美惠,既然都是有心追随少主的人,凡事就应该以他的安全和健康为第一考量啊。”
“说得是。当我知道他受伤以后,心里也是懊悔得很,所以对于这些批评,我没有话说。”
“这件事除了四人众,我会瞒着其它的所有人。要是让阿福大人知道少主受伤了,你知道以她的性子,这件事绝对不可能会轻易了结。”
“我知道,谢谢你的用心。关于这次的不足和失误,我一定会慎重进行反省。”
美惠话音刚落,便认真地向樱子俯身行了一礼。
她能将歉意表达到这么诚恳的程度,明朗豁达的樱子自然也就不好再生她的气了。
“那好吧。以后关于少主伏击虫兽的安全问题,还请你多费心了。”
然后樱子也俯身朝她同样施了一礼,两人间差点燃起的微妙战火,就这样得到了平息。
这同时也让竹千代松了口气。
能率领团队决战虫兽、在秀忠面前冷静反击阿江与和青山阴谋的他,还真不擅长调停少女之间的争执。
如果她们之间的微妙战火持续燃烧,那他还真不晓得该怎么处理才好了。
回到少主御殿以后,他并没有马上回寝殿休息,因为四人众小姓们已经在外殿翘首以盼地等着他的归来了。
“少主,你没事吧?”
走廊刚传来他的脚步声,性急的光纲就率先冲出外殿,满脸焦急地向他跑来。
“没事、没事,不好意思,让大家担心了。”
现在的竹千代,就像个做了错事的弟弟一样,在这些全都比他年长的小姓们面前,再没半点领头人模样,只是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
跟在光纲身后,从外殿赶到走廊里的其它三人,在距离竹千代约五步的时候,以正胜为首,忽然全都逐一拜倒在地。
眼看着伙伴们纷纷拜倒,反应过来的光纲,急忙也赶到他们身后,对着竹千代俯身行礼。
“喂,你们这是干嘛?好端端的怎么都这么严肃?”
少年们的反应让他吃惊不小,讶然地停下脚步,不知所措地低头来回打量着他们。
“信纲,你晓得你到底有多失职么?”
说这话的是正胜,他虽然仍在垂首维持着跪拜的姿态,语气却多了平时未见的严厉。
“是,都是我的责任!我在调查了志奈以后,就应该对少主的动向再多留心些的。都是我的疏忽大意,才导致了少主这次的受伤。”
相当擅于谋略与洞察的信纲,此时在正胜的厉声斥责之下,却满是悔恨地全盘接受了下来。
他声音甚至带着点强行隐忍的哽咽,肩膀也不时在微微颤动着,显然深受自责与愧疚的折磨。
“信纲,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我敬佩你的谋略和行事能力。可这次因为你的疏忽,导致了少主受伤,你准备怎么做?”
“我理应受罚!对此信纲绝无二话。”
“很好,果然不愧是信纲!我们之中如果有任何人疏忽职守、从而导致了少主受伤,都不能够轻易蒙混过关!”
“是,我接受一切结果!”
“那么,信纲,站起来,现在随我回外殿里去。”
“是!”
竹千代目瞪口呆地听着正胜与信纲的对话,随着他们交谈的深入,他一颗心都拎了起来。
听到这里,他当然明白信纲是要为没发现他找美惠入梦的举动而受罚了。
对于竹千代本人来说,这只是件很小的事情。
何况执意独自入梦作战是他自己的决定,所以站在他的立场自然不能接受这种结果。
“你们这是在干嘛?谁决定要处罚信纲了?我都还没发话,正胜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
他不假思索地想要阻止这场处罚。
可正胜却只是和声地回了一句:“请少主不要插手,这是四人众之间的事。”
说完,他便直起身体,朝竹千代深深躹了一躬,率先朝外殿走了过去。
信纲和其它两位少年亦竞相向竹千躹躬之后,也神色坚定地紧随在正胜身后。
察觉到大事不妙的竹千代,慌忙追了上去。
一行六人回到外殿以后,直贞和光纲就拉上了纸门,完全堵截了外界可能窥探进来的视线。
“喂、喂,你们干嘛把纸门也拉上了,这煞有其事的模样还真是让人有些害怕哈!”
竹千代意识到事态严重。
正当他刚准备阻止时,信纲却霍然单膝跪了下来,然后弓起了后背,俨然已经准备好受罚了。
“信纲?”
在竹千代还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时,正胜却已经抽出腰畔的藤条,迅步走到信纲身旁,出手如电地执着藤条便朝他的后背抽去!
啪!啪!啪!
正胜的臂力实在惊人,他扬起藤条又转瞬落下的动作,竹千代居然要很用心才捕捉得到。
光是听到那几下抽打声,竹千代就可以想象此刻的信纲到底有多痛了,他怎样也无法对此放任不管!
“正胜,你是在做什么?我可不记得有对你下达过可以随意处罚伙伴的指令!”
“少主请恕我无礼,这是我身为四人众队长的责任,也是信纲他本人内心的迫切期待!”
“信纲本人内心的……迫切期待?!”
听到这句话的竹千代,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直到呆呆地看着正胜又挥动藤条抽打了信纲好几下,他才霍然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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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话︱武士与少主
“正胜,快住手!这种体罚在我的团队里,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眼见正胜明显已经听不进劝告,竹千代索性朝他扑了过去,一心要从他手里夺过藤条。
却没想到直立在一旁的直贞和光纲都在留意他,两名少年眼明手快地分别架住他的左右两侧,硬是将他给拦了下来。
“放开我!直贞、光纲,你们也打算对着正胜有样学样、一起不听话了是么?”
竹千代甫一用力挣扎,刚包扎好的伤口便传来一阵刺痛,引得樱子惊呼出来。
“别忘记少主有伤!你们还不快放手?”
她以清亮嗓音高声发出的提醒,吓得直贞和光纲迅即松开了手。
正当竹千代准备再次扑向正胜时,樱子却拦在了他的面前。
“樱子,怎么你也和他们商量好了,要一块在我面前处罚信纲吗?”
“少主说过我们是一个团队吧?这就是团队内部商量以后作出的决定。我们决心警诫自己,以后绝不可以再有这种疏忽职守的举动!”
拦在眼前的是位少女,这就使得竹千代无法将对待少年的方式用到她的身上——
他既不能用力将她推开、又不可以向她使用蛮力,因此无奈看着被正胜的藤条不断抽打的信纲,他就更是为之烦燥不已!
“少主请不要再为我辩解、也不要阻拦我受罚了!拜托你!”
在他满心焦虑时,听到单膝跪地的信纲动情喊出的这句话,刹时被定在了原地。
“如果少主为了阻止我受罚,而让包扎好的伤口裂开、流出血来的话,那信纲所受的处罚就不只是被藤条抽打这么简单了!”
“那你就这样任由正胜抽打你吗?我不允许、我绝不允许自己的团队发生这样的事!”
“少主还不明白吗?我是自愿受罚的啊!是我要求正胜这样做的!”
“……信纲,你说什么?”
“因为我没能及时洞察到少主的心思,才导致了你独身入梦受伤的后果。如果我不受罚的话,那还有什么脸面继续服侍少主呢?!”
“信纲……”
信纲的话语每一句都剧烈地撞击着竹千代的心房。
这种完全超出他思维范畴的忠义,让他为之震撼不已!
这就是所谓的武士道精神吗?他在心中喃喃地问着自己。
作为前身专攻日系网文的宅男作家,他自然是对日本武士道有所涉猎的——
“武士道”这个词在江户时代才出现,是武士阶级必须严格遵守的原则,也是武士阶层的道德规范以及处世哲学。
武士道是秉承及发扬一些如义、勇、仁、礼、诚、忠、名誊、克己等的精神信仰,只有通过履行这些美德,一名武士才能保持他的荣誊。
在这些信仰里,“忠”是最高的伦理道德观念,也是武士道精神的价值核心,它与“武”构成了武士道价值体系中的核心内容。
“忠义”在这个时代里,具有至高无上的重要性,它是存在于各种境遇中的武士关系的纽带,忠于自己的主君是武士必须恪守的信条。
为了主君,他们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当主君去世时,他们甚至可以为主君殉死。
以前武士道对于竹千代来说,只是抽象的、停留在书本和影视里的概念,是他前身在现代世界里,通过阅读小说、动漫和影视作品了解到的相关知识。
但现在看着信纲因为他对战志奈受伤后的自愿请缨受罚,让他被这些少年所发扬出的武士道精神所深深地触动了。
挡在他面前的樱子,虽然流露出忧伤疼惜的眼神,却依旧凛然地张开双臂封住他的去路。
“还请少主谅解信纲的心情,成全他的真切反省吧!不然你要他如何原谅自己?”
她这句话,彻底打消了竹千代一心介入处罚事件的决定。
是啊,如果他硬要拦下正胜用藤条抽打信纲、只会导致对方更加痛苦的话,也许只有眼睁睁目睹信纲受罚,才算是最契合对方心境的体谅和了解吧!
竹千代不得不攥紧拳头、百感交集地站立在原地,看着藤条落在信纲后背,继而发出的那一记记响亮的抽打声。
抽打信纲的正胜看起来也很痛苦。
但纵然他有多不忍心,却没因此放缓手上的藤条速度,抽打的力量也没为此而有所降低。
抽打了大概有三十多下后,正胜终于抛下手中藤条,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到信纲身边,将他扶了起来。
“对不起,信纲,我……”
“没关系,正胜,你打得好!假如你不这样做,我就真没脸继续在少主身边侍奉下去了。”
听着两人的对谈,竹千代完全说不出话来。
而先前一直在拼命挡住他去路的樱子,现在也默默地让到了一旁。
他总算是可以向信纲走过去了。
来到信纲面前后,他同时伸出两只手,分别落在正胜和信纲的肩膀上,动容地用力按了下去。
“你们呀你们!到底要我说什么好?有没有必要这样夸张?”
“现在我对你们骂也不是、训也不是,想对你们说些体恤的话,却又觉得那样太矫情了。难不成你们是想让我道歉吗?”
他这番话显然吓到了两位少年,他们神色惶恐地不约而同脱口而出——
“不,少主……”
“我们并无此意!”
看着正胜和信纲的满脸惶惑,竹千代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身份阶级在这个时代的分野。
他确实是真心拿他们当成伙伴对待的。
自从穿越到江户初期以后,他和这些小姓们相处得非常开心、也十分投缘。
和他们的朝夕共处,恰恰弥补了他前身25年在友情领域的缺失,为他的人生征途里添上了相关“友情”这项体验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对四人众来说也许远远不只于此——
他不光是他们的伙伴、更是他们的主君!是他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所要致力捍卫与守护的唯一之人!
不管他有多么喜爱和珍惜这些少年,在这个时代里,他和他们的地位和相处永远不可能平等!
甚至在这些少年心里,早就默认了他这个主君在身份和地位上的不可替代性,这也注定了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有普通朋友般的相处氛围。
而在这时,直贞忽然单膝跪地,朝竹千代俯下肩膀,这个行为一举将他的目光和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少主,请听直贞一言!”
“少主的安危,关系到身边这群伙伴的性命!若你有个闪失,我们怎么可以独活?”
“今天受罚的是信纲,明天可能是正胜,后天就会是我或光纲。如果少主真当我们是伙伴,下次就请无论如何都不要再抛下我们独自行动了。”
“哪怕带上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人,关键时刻至少还可以去为少主挡剑啊!如果连挡剑的价值都没有,那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用?!”
直贞喊出了这些心里话后,强忍泪花地抬起了头,迎向竹千代的目光。
“少主背负的,并不仅是你一人的性命,还有我们四人众的性命、或者还有樱子的性命。如果少主有个闪失,相信樱子也会殉死。”
“还请少主今后行事,万万不可再鲁莽啊!”
★——作者的话——★
感谢午夜蹦迪大人在全新一周对本书、和樱子及美惠的打赏!
感谢桐生yoo梦大人一路的陪伴与追读!
感谢书友20190416233311319、书友20180526204449678、陌卜大人、酆朲札大人的打赏!
感谢所有每篇更新都实时追读本书的大人们!感谢所有给本书投推荐票和月票的大人们!
第73话︱交错的心意
竹千代再一次深切地受到了冲击、再一次被少年们所流露的忠义给震撼到了!
先前在决战金环胡蜂和蝗虫一战里,他就充分领略过四人众小姓的骁勇善战和忠心护主,但如今在这偌大的外殿里,他才更能真切感受到他们的忠义!
现在的他毫不怀疑,这些伙伴能为保他安全而舍命相护,面对这样忠实又勇于直谏的伙伴,他若再继续固执己见又有什么意义呢?
竹千代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毫无疑问地已经败在这群少年的固执与坚持之下了。
他敌不过他们的热血、青春、率直与赤诚,因此他情愿乖乖在他们的主张之下束手就擒。
“我知道了,直贞。”他俯身望向直贞那张动情劝谏的脸,歪着嘴角笑了笑,“如果这是大家所期盼的,那么我和你们约定了。”
“少主!”
光纲兴奋地嚷了起来。
这沉不住气的家伙,一旦得到他的承诺,竟率先开心得手舞足蹈起来。
竹千代扶起直贞,拍了拍他的后背,又一把攥住他的手臂,拉着他朝正胜和信纲走了过去。
“信纲,对不起。因为我个人心态的缘故,所以蓄意瞒了你们就去找美惠入梦,还害你主动请缨受罚……不管怎样真的很对不起!”
“啊!少主何出此言?都是我的疏忽!请少主万万不可如此!”
接到竹千代如此直白的道歉,信纲吓得连忙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其它三位少年也诚惶诚恐地一并俯下了身体。
在这个时代,主君用平等的立场和态度,向小姓致以情真意切的歉意,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举动,不光是吓到了四人众们,就连一旁的樱子也是惊诧不已。
“少主。”她不由得下意识提醒,“你无需向下属们这般致歉……反而会吓到他们。”
然而竹千代又亮出了那个现代世界流行的拒绝手势。
他将右手伸出、手掌向上竖起,态度决然地朝着樱子作出了含有着“别再说了”意味的手势。
“这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也不是合不合乎法度的问题!对我来说,法度这些怎么可能会有伙伴重要?”
“而今站在我面前的四人众,都是可以为我舍命相搏的人。如果他们只是简单将我视为主君,那就不会这样执著向我进行劝谏!”
“正胜无视我的指令,宁愿挨罚也要抽打信纲!直贞冒着开罪我的风险,也要向我谏言!这不就说明他们正把我当成伙伴看待吗?”
“我和他们之间,不只是主君和臣子的身份,更有伙伴和发小的羁绊与连接!伙伴之间,做了错事然后道个歉又怎么了?!”
“少主……”樱子被他一腔热血沸腾的话语驳得说不出话来。
呆立在原地的四位少年,在回过神来以后,更是纷纷被这几番话为之感动不已,尤其率真的光纲更是当即抹起了眼角。
“咦,光纲你是不是哭了?”
为了掩饰内心波澜起伏的情感,正胜故意开起对方的玩笑,不这样恐怕他也要眼泛泪光。
“才没有!就是风把沙子吹到眼里而已!我可是武士!武士哪有那么容易哭?!”
“是吗?奇了怪了,我们刚刚可把纸门给拉上了,风又怎么能把沙子吹得进来?”
“这个……那不是还有格子窗吗?风、风是从格子窗那里吹进来的!”
看着光纲的嘴硬兼逞强,引得竹千代最先忍俊不禁。
随着他被逗得笑出声来,现场煽情的氛围随即变得轻松了不少,五位伙伴也相继绽开了笑脸。
六人一边笑、一边相互交换着眼神,目光不断在彼此身上逡巡。
被男生之间肝胆相照的情谊所打动的樱子,数度咧开嘴笑得忘我,尽管她这种开怀大笑的模样别有一番阳光般的明朗,但当她意识以后,又忙不迭地用手掩住了嘴巴。
只是看着这样灿烂的笑容,不知不觉间,又让竹千代想起了志奈。
都是一样明亮灿烂的笑容,都是同样率直坚强的女子,但那个高挑且随性而为的女子,如今却已经在梦境里永眠了。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禁不住隐隐刺痛了起来。
虽然这次决战也留下了缺憾,但他按自己意愿向四人众道歉的做法,却深刻地奠定了他在这群伙伴心目中无可取代的地位。
这其中绝大部分出自竹千代对待友情的重视,但当中也有基于团队运营策略的考量。
作为从现代世界穿越而来、对武士道精神又有所了解的少主,他当然明白这种做法对于四人众小姓而言意味着什么。
只有单纯和善良是无法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的,那些在现代世界被证明屡试不爽的团队激励手法,在过去可是被他的前身嗤之以鼻。
在他还叫做林清豪、还是社恐宅男时期,在广告公司工作时,最抗拒的就是和同事的寒喧及互动,对于领导的激励手法也满心不屑。
但当他穿越到江户初期后,把那些当初被他嗤之以鼻的手法用在这些日本武士身上,不但让这群少年心甘情愿地舍身相随、更是将他们的心和情感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命运有时候真是矛盾且奇妙。
“少主……”
正当他思绪浮移之际,信纲一句轻唤又中断了他的感慨万千。
“嗯?”
竹千代含笑朝他看了过去。
但见信纲一脸严肃地再度单膝跪地,向他真切地俯下了身子,连头都抵在了塌塌米上。
“不肖松平信纲,承蒙少主厚爱。此生定将舍身相随,甘为少主䯃前马后、直至粉身碎骨。”
这一次,竹千代收起了笑容,正色蹲下身体,用力冲他点了点头,然后洪声给了他一句回应。
“你的这份心意,我收下了。”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短短的话,但信纲内心却体察得到其间的份量。
男子之间的相处就是这样,心意到了要比千言万语都更有力量。
于是信纲猛然抬起头,撞上竹千代的视线后,两人一并同时笑了起来。
四人众告退后,经过了这一整天漫长的折腾,含笑送走少年们的竹千代已是累到不行,扑通一声直接坐在了地上。
当然不是什么标准的少主式优雅跪坐,他索性如现代世界一般张开了腿肆意地坐着、怎么舒服怎么来。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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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话︱樱子的拥抱
“少主一定很累了吧?这一天真是辛苦你了。”
樱子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依然是标准的跪坐姿势,这名武家少女无论何时都是那样一丝不苟。
“嗯,很累。不只是作战累、更是心累,真是累死我了。”
他张开并伸直双腿,大喇喇且随心而欲地坐着,微微耷下头,抬起右手按了按前额。
樱子转头会心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移开视线,轻笑着望向庭院里的优美风景。
“可就算累,少主也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对吗?你清楚自己脚下正走着怎样的路,丝毫没有绕道的打算,对不对?”
“你怎么这样清楚我的心思?喂,我说樱子,莫非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蛔虫?我就把这当成是少主对我心思聪颖的夸奖吧。”
“你还真是自信哈。话说樱子,你真的没有半点少女扭捏作态的毛病啊,一直都那么爽朗干脆,也不是每个武家之女都能像你一样的。”
“扭捏作态?你说的是那种楚楚可怜的小女子作派吗?抱歉、抱歉,如果是那种公主式的温婉可人感觉,我还真是做不来。”
“可男人喜欢的,不都是这种小鸟依人的类型吗?难道你就不想找个自己喜欢的少年?”
“说什么呢?少主!”
樱子有些恼火地提高了声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又赶紧将声调降了下来。
“这种事情想也想不来啊。何况我和那些一心想嫁个好人家的少女不同,我是在奥里奉公、有俸禄的职业女性。”
“比起找个好人家嫁进去,当前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将少主给照顾好、把女中这份工作给做好,其它一概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看她说得一派慷慨激昂、一本正经的模样,反倒逗得竹千代忍俊不禁。
他将头埋得更低,意图避开她的视线偷笑起来。
“少主,你在笑吗?”
“啊,没有……,我哪有笑哈。”
“骗人,你明明就在偷笑!为什么不敢让我看见,难不成你是在笑我幼稚或自以为是吗?”
“没有、没有,你都说了要把我照顾好,我感动都来不及,又怎么会笑话你呢?”
竹千代当然要矢口否认。
他埋着头又偷笑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能够抬起头了,却赫然瞧见她凑近眼前,一副鼓着腮帮的恼火模样。
“噗!”
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罕有的萌味尽显,他一时没忍住,终是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察觉到自己的失当,他又慌忙边笑边向她道歉。
“抱歉抱歉,不过话说你好端端的鼓起腮帮干嘛?这么做真的很像一条河豚哈!”
“还不是因为被少主笑话了!我明明是认真在和你分享心情,结果却被当成了笑料!”
“哪有、哪有!我听得很认真好吧?哈哈哈……可是你这鼓着腮帮的样子也太……”
竹千代在力图解释澄清的时候,还是没忍住继续笑出声来。
看他笑得那么开心的反应,樱子也会心地笑了。
原来她不是真的在生气。
她只是察觉到他的失落和迷惘,借用了少女天生的性别优势,卖萌把他给逗笑了而已。
两人心有所感地相视而笑。
氛围越加融洽欢快之际,他忽而又想起了和志奈在锦绘屋初遇时的情景,当时她也洋溢着这般明朗的笑容。
他更回忆起自己被志奈带到了河岸边,被她鼓励着朝河流与天空喊出了心底一直压抑的话语,于是,她再度为他绽现了同样灿烂的笑颜。
志奈和樱子有着非常相似的部分,最大的区别在于:一个还鲜明地活着,另一个却已经永眠在黑暗的梦境之中。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又隐隐作痛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少主,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吗?”
“啊,没有、没有,你别瞎操心。我只是……想到了自已在入梦时杀的那只大紫蛱蝶而已。”
“听说她是少主在逛日本桥一带邂逅的女子,还是正纯大人的侧室,你很喜欢她吗?”
“喜欢?”
“我说的不是男女相互爱慕的那种‘喜欢’,而是朋友之间的那种‘喜欢’。少主想必一定是把她当成新交的投缘朋友那样地喜欢着吧?”
竹千代怔了怔,樱子这两句话穿过他故作坚强的防备,一下子刺痛到他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蓦地,他回想起被志奈带到日本桥河岸后,为了鼓励他喊出内心压抑和隐忍的话语,她对他所使用的那番激将法——
“大人,勇敢些!难道你连一个侧室也比不过吗?”
在他脑海里,还再度浮现出两人即将分别时,她露出会心微笑,语重心长地对他进行的叮嘱:
“那请大人今后如果心里再积压了这些烦心事,就又到日本桥河岸这边来,对着这条河流好好地把所思所感给吼出来。到时,你会发现心里又好受了很多。”
他和志奈之间,确实就像樱子说的那样,是一场特别且美好的邂逅。
但这般洒脱、明亮、豁达的女子,最后却在梦境里死于他的剑下;她对人类社会的憧憬和追求,最后却由他一手亲自了结。
此刻的外殿只剩下他和樱子两人。
一直强行将自已包裹在坚强外壳下的竹千代,终于毅然抛掉面具、继而撕开了伪装。
“樱子,我确实是喜欢她的。可以的话,真想和她好好交个朋友哈。”
“可正由于她是这么特别的新朋友,所以我才决定要独自一人去赴战。”
“樱子,你知道吗?我不能带着正胜他们一块去,因为这只能是一场只有我和她两人的决战。”
他苦笑着曲起双腿,牢牢抱住双膝、并将下颔支在膝上,语气浮移地说了下去。
“有时候为了所谓的正义和信仰,人会变得很可怕。”
“我曾非常讨厌为公义而大义灭亲的人,却没想到自已有天也会变成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那只大紫蛱蝶……不,志奈她是真的希望和我做个朋友啊!如果我采用了信纲的建言,对她坐视不管的话,那她现在应该还好好地活着吧。”
看着竹千代脸上抑制不住流露的悲伤,还有他迷惑惆怅的眼神,樱子忽然油然而生出一种保护欲来。
这位一直带着团队攻坚奋战的少主,在抵御母亲和弟弟利爪獠牙的同时,还要为保护百姓而与虫兽决战,他在她心里向来是坚强勇敢的代名词。
但现在他是这么脆弱,而这种脆弱只在她面前表露出来,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视而不见。
她朝他挪了过去,完全没有意识地、就只是想要缩短着彼此的距离。
只有这样,她才能跪坐在他的右侧,伸出双臂从肩膀那端一把抱住他,而且她真的这样做了。
当被樱子一把抱住时,竹千代的身体很剧烈地震荡了那么一下,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从心底泛起,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少女拥抱着。
“你没有错。你只是想要保护江户的百姓而已,这样的你没有错。”
“所以别再责备自已了。”
“如果难过和痛苦的话,就尽管表露出来,别藏着掖着。现在的你并不孤单,这里还有我在,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最后一句话让竹千代彻底破防。
在她的温暖怀抱下,他用微微颤抖的指尖攥住她的小臂,直到此刻才显露出他的脆弱。
而她继续拥抱着他。
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已有被理解、有被体谅了,内心出现的那一大块缺口,似乎被某种涌入心田的东西重新填满了。
在遭受痛苦和负疚等心魔折磨时,他被这个有生以来所经历的第一个拥抱给拯救了。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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