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话︱少主的觉悟
“听起来确实很吓人、也很可怕,光是想想那种一生被囚禁在鸟笼里的感觉,都会让人觉得生不如死。”
“比起被关在鸟笼里生不如死,还是留在奥里奉公更适合我,我似乎都不用再犹豫了。”
如果说当听到美惠的第一句话时,阿江与还觉得对方似乎产生了动摇、准备倒戈。
那么听到第二句话后,她就意识到美惠似乎已作好接受最坏结果的打算。
这并不是她所乐意迎来的结果,也为此辜负了她为此大费周章的安排,于是她依然想做最后的努力与争取。
“你并不是竹千代阵营里的原有成员,不过就是给昏迷的他祈福才产生的交集。为他将接下来的人生给搭进去,值得吗?”
“御台大人,我是否少主阵营里的原有成员,这些一点也不重要。”
“呃,那什么对你来说才最重要呢?是愚忠吗?只因为他和你互动过几次,就决定要为他赴汤蹈火了吗?”
“御台大人还是不了解我。忠诚、公义、正直……这些全部都不是我在乎的东西。”
“我刚刚已经问过你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随侍强者。我只对随侍强大的人感兴趣,更何况是将来可能继承天下的强者。”
“强者?你从哪确定竹千代会继承天下?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不是继任将军的最佳人选。”
“莫非御台大人心中另有所选?”
明明晓得美惠是在引出她潜藏在心里的话,但在只有三名女性在场的松之间这个宽敞的空间里,阿江与依然毫不避讳地作出了回答。
“我觉得,国松丸才是真正的强者。他有肩膀、武艺高强、学识渊博、更有一颗宽厚的心。”
“无论怎么看,他都比竹千代更适合继承幕府。如果说竹千代有什么优势的话,那也只是比国松丸要早出生那么两年而已。”
“所以如果你想随侍在强者左右,充暗投明选择国松丸,不是更理想的选择吗?”
阿江与在正色浅谈之间,已经很高明地施展了威逼利诱的手腕,然而美惠却似乎不为所动。
她浅笑盈盈地回望着阿江与,接着说了一句彻底触怒对方的话。
“相较于别人的引导,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竹千代少主……注定是赢得天下的强者。”
“放肆!你是说国松丸会输吗?”
“我并没这么说,御台大人。只是刚好少主是我眼中的强者,我不过想遵从自己的本性,去随侍在强者身边而已。”
“很好,那你就继续安乐地呆在松之间几天,这应该是你此生能住过最宽敞舒服的房间了。因为之后,你会被押送到八丈岛,终生被囚禁在五贴大小的房间里。”
阿江与抛下这句话,就立即腾起身体、直接向门外走了过去。
在离开松之间时,她最后一次回过头,目光凌厉地再度扫向仍端坐在塌塌米上的美惠。
“你真的确定要对竹千代这么忠心吗?即使把自己的前途和人生给搭进去也在所不惜?”
“御台大人,我所效忠的并不是少主,而只是这天下的强者而已。谁更强大、谁更能赢得天下,我就效忠于谁,这是我的人生准则。”
“看来你是荒谬地认为竹千代才是赢得天下的强者了啊。很好,那我们就来看看,最终赢得这天下的到底是谁吧。”
在飞鸟井拉开了纸门后,阿江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尽管在美惠这边遭遇了挫折,但丝毫没影响到她推动废长立幼计划的决心。
对于此时的阿江与来说,即使被分别关押在劳屋敷与松之间的小姓们和美惠不松口,单凭她和青山联手,就势必能影响到秀忠作出最终的决断。
毕竟自从她嫁进德川家的那一天起,秀忠就几乎没对她说过半个“不”字,她深信这次也会依然如此。
在阿江与一派紧锣密鼓地加强行动频率时,竹千代却只能在正胜的陪伴下闷坐在外殿。
似乎担心他会擅自行动而惹出大麻烦,正胜这几天近乎是形影不离地陪伴在他左右。
可每当看到正胜,只会让竹千代更加担心被关押起来的四名伙伴而已。
直到美惠被飞鸟井带着奥里的女护卫关进本丸的松之间以后,他才突然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把她当成团队里的一份子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产生了这股认同感呢?
他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仔细回想起来,真正产生了伙伴的感情,大概还是共同入梦对战金环胡蜂那时候开始的。
只是这种惦念与牵挂,只会更让他烦燥难当而已。
因为竹千代发现在这个时候,他手里并没有任何可以动用的幕臣资源和力量,没有任何朝野干将支援的他,在江户城就只是个空头少主罢了。
这是他从穿越以来,第一次感到心灵深处的疲惫无力。
竹千代甚至产生了站在十字路口、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走的茫然无措。
他开始痛恨起只顾着修习剑道、按系统指示行事的自己,埋怨起自己怎么没意识到去培养一个属于自己势力范围的幕臣阵营。
相对于有阿江与倾力护航的国松丸,他最信赖的四人众还只是一群仍在茁壮中的少年、朝夕相处的樱子也不过只是一名女中。
而他本人在朝野里并没有可以直接商讨要事、并且动用的幕臣力量,这才是导致了他在这次危机里束手无策的最重要原因。
这些情绪,也直接影响到了竹千代的食欲和日常生活。
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廊檐下,好半天都不和正胜还有樱子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庭院。
正胜对此非常担心。
于是一个下午,他借口要去打探信纲他们在劳屋敷的近况,为樱子和竹千代的独处创造了最适当不过的时机。
“樱子,少主这边就麻烦你多加安慰鼓励一下了。”
“我会尽力而为。可是正胜,你真觉得我能够安抚少主吗?”
“我们都是男子,在彼此面前都习惯好强,想来少主藏着很多心事却无法向我坦露。但我想女孩的宽慰多少可能会起些作用。”
“我知道了。我会尽力多陪他聊聊的。”
这是樱子和正胜的约定。
在他特意避开以后,外殿廊檐下就只剩下她和竹千代两个人了。
“少主,多少吃些点心吧,你这阵子都没什么食欲。”
她在竹千代身后柔声说。
眼看他又是没有半点反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然地跪移到了他的身边,沿着他的视线,看向了和他眼中一样的景色。
“越是在这种紧要关头,越不能在心里头先垮下去啊。就算你茶饭不思地煎熬着,他们也不会因此就被立刻释放的。”
“别说了,樱子!道理谁都懂、谁都会说,但明白道理和真正能做到,可又完全是两回事啊!”
竹千代烦闷地吼了一声。
他照着前身在现代世界里的习惯一样,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并拿膝盖懊恼地支着下颔。
随着这声吼叫,他的眼神也开始闪烁了起来。
“樱子,我好后悔呀……”
“怎么了?”
“要是我平时有在蓄意培植自己在朝野里的力量就好了,那就不至于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你一直都很努力修炼武艺啊,少主一直都很努力想变得更强大、去守护这个团队的。”
“但在幕政的力量面前,再强的武艺所能发挥的作用也是微小的!为什么我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呢?”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后悔也挽不回来了。就算少主你现在痛哭流涕、再怎么惩罚自己,也无济于事了。”
“那你是让我对他们的安危不管不顾,只顾着自己吃吃喝喝吗?”
“我觉得最理智的做法,就是继续保持强大、并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只有这样,你以后才能更好地守护住你重视的人和事物,不至于再被任何人夺走。”
“?!”
这句话剧烈地撞击着竹千代的心房,导致他猛地转头看向樱子,满脸都是讶然的表情。
他确实想不到一个活在这个时代的少女,居然有如此的见识和胸襟,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
而樱子继续坦然地迎向他的视线,既没羞涩反应、也没躲避的意图,而是轻柔地将装着点心的食案推到了他面前。
“怀着歉疚和烦燥的心情,怀着对自己的责备和不满,请你把这些点心吃下去吧。”
“如果再继续这样茶饭不思地折磨自己,只会正中御台大人他们下怀而已。”
“你伤害的除了自己、还有让那些在乎你的人担心之外,对于信纲他们的处境没半点帮助。”
“所以少主,就算再怎样痛苦、自责,你也要把这些点心吃下去。只有这样,你才能积蓄力量,在更险恶的袭击到来时充分反击。”
听着樱子这一句句肺腑之言,竹千代再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她的每一句话,都震荡了他的心房、刷新了他的思维,阻止了他再放任自己继续沉浸在沮丧和愤慨当中。
他就这样怔怔地拿起点心、呆呆地塞进嘴里,一下又一下地机械咀嚼着。
是的,他必须得开始恢复进食。
就算再烦燥不甘,为了积蓄力量迎接下一轮的风暴,他也必须强迫自己把这些全吃下去。
而樱子则一直保持着明朗和坚强,陪伴在他的身旁,看着他抓起一个又一个点心,然后从小口再到大口地吃下去。
对这个时候的竹千代来说,她就仿佛生命里的阳光一样,在满是泥泞的路途里明媚地、灿烂地照耀着沮丧失落的他。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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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话︱少主气魄
阿江与一方的废长立幼行动的推进速度,就像竹千代所预料的一样迅疾猛烈,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秀忠耳中。
于是秀忠决定在本丸议事堂召见竹千代。
这并不是一场父子间的单独面谈,在正胜带回来的情报里,据说组织了这次问责行动的阿江与和青山也会一并在场。
而且加入这场伏击竹千代阴谋里的权臣,还不止于任职老中的青山,就连身为秀忠小姓头目的水野也悄然置身其中,更让阿江与阵营如虎添翼。
“在议事堂列席旁听的还包括水野忠元吗?这表示,父亲在根本没听过我辩解的情况下,就已经倾向母亲和国松丸他们那边了。”
竹千代眉头紧锁,右手殚精竭虑地拍了拍扶几,眼下的形势越来越紧迫,而他还没有想好能够有效逆转局面的对策。
坐在下座的正胜也显得一副忧虑重重,侧着头冥思苦想,却也同样没能理出相应的头绪来。
“水野大人自年少时起便一直随侍在将军大人左右,此次作为幕臣出现在议事堂,我很担心……所谓的问询只是走走形式而已。”
“你的意思是说,父亲大人很可能会在见过我之后,籍着青山和水野紧接着提出的倡议,去大力推动废长立幼的加速进行?”
“如果将军大人并没这个打算,是不可能将水野大人召集到议事堂的,他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少主,关键在于,我们到了议事堂该怎么做?”
“信纲还有美惠他们的消息,你打探得怎么样了?”
“他们只是分别被囚禁在劳屋敷和松之间,目前为止并没受刑,请少主放心。”
“不愧是母亲,如果对信纲他们用刑,想必她早料到我会在议事堂公然指责他们刑责逼供,所以她着意避开了这一点。”
“但以御台大人的行事风格,她一定会买通西岛家的仆人到议事堂作证、更会准备好关于诅咒的‘物证’,这点我们要事先作好准备。”
“她会事先买通西岛家仆人作伪证啊……还真像是母亲她擅长的布局。”
竹千代抬起左手摸了摸下巴,倏然间,一股灵感从脑海里掠过,他脸色也随之变得深沉起来。
“对了正胜,上次家宴里关于星月被下了离魂香的事情,之后就查不到任何线索了么?”
“是的,御台大人一方应该已经将涉及到这件事情的人都毁尸灭迹了。就连和前御所奉行高岗佐次有过接触的伊贺忍者,也没能平安返回伊贺上野的城下町。”
“就连他也被母亲他们灭口了么?”
“恐怕是的。以御台大人行事的慎密与狠决,她断不会留下任何后患。”
“就算如此,这也会成为我们反击的武器。”
“反击的武器?”
“既然母亲他们可以拿莫虚有的罪名安在我身上、抓走我的伙伴,我当然也可以紧咬住这件事不放,毕竟当初离魂香事件可是被六位幕臣在家宴里亲眼目睹!”
竹千代的思路,在交谈间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愤然站起、声音洪亮地继续说了下去:
“这六位幕臣当中,并不全是倒向国松丸那边的,否则母亲也不会将还存有疑虑的三位幕臣席位安排到我这边了。”
“既然她刻意向他们施加压力,这就表明至少在这三名幕臣之中,也许存在会为我站出来说话的可能!”
“尤其是兵法大家柳生宗矩,更深得爷爷信任、常被唤到骏府城一起商讨要事。听闻他为人处世如同清流、不沾恶俗,或许此人将是我们日后的倚仗。”
“我决定了,正胜、樱子!”
“到了议事堂后,如果母亲和青山联手要往我身上扣罪名,那我也会死咬住离魂香事件不放,一定要把母亲和国松丸给拖进来!”
“这件事要传到爷爷耳里,就需要一个他很信任、认为绝对不会道听途说、玩弄权术的人来代为传达,宗矩是最适合的人选。”
“那么樱子……”
当竹千代将视线转向一直跪坐着静心聆听的樱子身上时,冰雪聪明的她,甚至无需他交待说明,就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与期待。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俯下身体跪伏在地,作出了欣然领命的表示。
“请将联络宗矩大人的任务交给我,我稍作准备后就即刻动身前往外护城河。无论宗矩大人是否在柳生府邸,少主的心意我都一定会代为转达。”
“辛苦你了。这个行动一定要秘密进行,没有什么比少女更适合担任传话沟通的使者了。”
“请少主不用担心,我会便装扮成民间女子出行,也会提防路上有没有探子尾随。”
竹千代嘴角泛起一抹轻笑。
这是自从三位小姓与美惠被先后从西丸带走后,陷入烦燥和焦虑中的他,非常罕有流露的一次笑意。
随着这抹轻笑的泛起,他这段时间紧绷着的脸,也开始显现出一丝放松的迹象。
“我过去对母亲的任性与偏心一直隐忍。可是现在不同,比起血缘上所谓的家人,我更信任那些心和心之间紧密联系在一起、相互牵挂和在乎的家人。”
“只有这些家人,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要守护的、最重要的珍宝。所以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原谅母亲。”
“她想玩弄权术阴谋,那我就把她拖进来、拖得越深越好。”
“我会将这件事一直拖到传入远在骏府城的爷爷耳中,如果爷爷出面,那么就连父亲也会不得不有所忌惮。”
“这是我们的应对之策。樱子,我会写下一封给宗矩的亲笔信,你务必要代我将这封信转交给他,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遵命。”
樱子再度俯身跪倒,当她抬起头时,便以一双明亮秀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竹千代。
“作为少主的使者,我会将你的这番心意,完整地带到柳生府、好好转达给宗矩大人的。”
她眼前的他,充分焕发着一种危难中奋起的气魄。
这段时间以来,充斥于他眼中的犹疑不定和自责歉疚全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向命运服输的硬气与倔强!
这股气魄也感染了跪坐一旁的正胜,让他一直悬在胸膛下的这颗心,多少也安稳了一些。
现在的少主,确实和正胜先前熟悉的少主全然不一样了。
不,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变得判若两人了。
自从晕睡中苏醒以后,少主就变得喜欢和人沟通交流了起来,那种先前刻意与人保持的疏离感被打破、敏感和一切都藏在心里的习性也得到了改变。
从很久以前开始,当母亲阿福将还是婴儿的竹千代抱到他面前的那一刻起,看着那张还有些皱巴巴的小脸蛋,他的人生就已经开始和这个婴儿产生了连接。
“这就是竹千代少主,是你今后的主君,也是你终其一生都要守护、效忠的人。”
阿福的叮嘱,迄今犹在耳畔回响。
他清晰地记得当时她说的每一个字、一刻也不敢忘怀。
但这个12岁的少年,在这段时间真的实现了前所未有的成长,从他此刻所焕发的气魄上,正胜居然觉得隐约看到了大御所家康公的影子。
欣慰地注视着竹千代的他,心悦诚服地俯身拜倒在地。
对于已经拟定方向的少主,他已经没有任何建言。
现在他最想做的、或最愿意做的,就是遵循着少主决定的方向去义无返顾地执行。
即使前方遍布荆棘、暗刺横生,他也会跟着竹千代的脚步走下去!
然后,在两股力量的缠绕和撞击下,竹千代和阿江与,终于迎来了在本丸议事堂的正面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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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话︱与将军交锋
竹千代抵达议事堂时,身边只有正胜和阿福的陪伴,而早就等候在此的阿江与方面却是阵容鼎盛,似乎只待他入瓮了。
除了老中青山、在秀忠身边随侍多年的小姓头目水野,在场的还包括了中年寄飞鸟井,当然还有国松丸和他的心腹小姓正利。
坐于主位的秀忠,绷着一张英俊冷漠的脸庞看着缓缓步入议事堂的竹千代一行人,从他一双浓眉大眼里解读不出明显的心思走向。
竹千代甫一落座,秀忠就立刻开口进行了询问。
在他询问之前,显然已经从阿江与这里得到了完整且系统的一整套虚假说辞。
这趟征询与佐证,说白了其实也不过是走个表面形式而已,结果一早其实已经被拟好了。
“竹千代,我收到了举报,据说你正伙同三名小姓和星相官藤本美惠苦练诅咒之术,并且还将目付西岛柱赫夫妇当成了练习诅咒术的试行对象?”
“这明显是污蔑,父亲。我连怎么诅咒人都没听过,还如何把西岛夫妇当成试行对象?”
“但你之前其实并不认识西岛夫妇对吧?怎么在议事堂前偶遇之后,又去了西岛家作客?”
“因为我想了解近期城内的动向,这是身为德川家少主的责任和义务。作为父亲的长子,我要是对江户发生的要事一无所知,就是懈怠和疏忽了。”
“但你到西岛家作客不久,他们夫妇就先后身亡。有家臣认为其中疑点很大,很难用‘偶然’作为解释的理由。”
“那父亲认为这是‘必然’的结果吗?”
竹千代抬起眼梢,神情温和地迎向秀忠的视线。
他尽可能舒缓并压制住内心的燥动和愤怒,以让自己显得更平和从容一些。
“我可是德川家的少主,怎么可能做出在造访西岛家后将他们夫妇诅咒致死的蠢事?”
“蠢事?”
“是的,这不是太愚蠢了么?父亲认为我会愚到直接裸露出后背,等着敌人举剑来刺么?”
“竹千代,你这个形容……”
“父亲,我不想在这时候再咬文嚼字。就算我有心想修炼诅咒秘术,那也必然要谨慎行事吧!怎么可能冒失做出这种明显会被人紧抓不放的蠢事来?”
“那星相舍的美惠又是怎么回事?”
“我真的就只是在进行武艺冥想而已!星相官对于集中心绪、入定本来就有一定造诣,我传召她在旁进行辅助,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对于秀忠的每句询问,早就在心里作好准备的竹千代回答得滴水不漏、从容得体。
看在阿江与阵容眼里,这个过往早在幕府树立了敏感细腻、人际疏离、不善言谈印象的少主,居然能够从善如流地从容辩解,这个突然的转变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他们当然不知道,在穿越到这个时代之前,竹千代前身可是个重度流行文化迷,光是以律师题材的美剧就看了好几部,辩论的逻辑性与重点就是从那时候被建立的。
秀忠绵薄的嘴唇微启,几度欲言又止,显然也为长子在性情与处世方面的转变而吃惊不已。
眼看着竹千代无懈可击的回答似乎即将动摇了秀忠心思,阿江与探过身体、附在他耳畔私语了几句,于是他原本思忖和犹豫的眼神顷刻间又发生了变化。
“只是你原本并不认识目付柱赫,要说想了解城中情况私访西岛家,或许也还说得过去。”
“但吩咐小姓们带着武器进入少主御殿、还召集了星相官前来,没多久后西岛夫妇就先后去世,要说是巧合,这理由也未免有些太牵强了。”
竹千代目光掠过阿江与的美丽脸颊,她正如同一只静守着猎物的母虎,随时准备扑身向他挥动手中的利爪。
这就是他所谓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竹千代眼神刹那变得冰冷起来,他面无表情地看了阿江与好几秒,才将视线转回到秀忠身上。
“看起来父亲似乎一直都不怎么相信我呀。难道比起我来,你更在乎西岛夫妇?”
“说什么呢!我当然相信你!”
秀忠厉声训斥,一拳重重捶打在扶几上,英俊的脸上肌肉在微微跳动着,仿佛被戳中了痛处。
“但我除了是你父亲,更是江户幕府的二代将军,江户百姓皆是我的子民!如果少主筹划了咒杀幕臣的恶行,我也必定会追查到底、绝不轻饶!”
“那敢问对我的座骑星月下了离魂香的幕后黑手,父亲有追查到底、绝不轻饶了吗?!”
“竹千代!”
他并没被秀忠的严厉喝斥吓住,而是索性抛开了所有顾虑,完全拿着现代世界的作派,在讲究主从关系、父子纲常的江户时代初期给灵活运用了起来。
“敢问只有目付西岛夫妇才是父亲子民,前御所奉行高岗佐次就不是父亲子民了吗?”
“佐次到底是承受了怎样的压力,为了保全家人才会在御前服毒自杀,父亲有追查到底、绝不轻饶了吗?!”
“星月被下了离魂香,才导致了我从马背上坠落,这一跌就整整昏迷了三天,敢问父亲有拿出今天这个魄力去追查到底、绝不轻饶了吗?!”
“就连和佐次有过接触的伊贺忍者,也没能平安返回伊贺上野的城下町,父亲有拿出像今天这般对探寻真相的执拗劲儿,去追查到底、绝不轻饶了吗?!”
秀忠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竹千代反驳的每一句,都晃动着他的心。
虽然竹千代并没在话语里明确用到任何关于他偏心的词汇,但蕴含的意思却已经足够让他听得明白。
“父亲对目付西岛夫妇的关爱固然让我动容,但难道我就不是父亲的子民吗?难道我就不值得被父亲所关爱和心疼吗?”
“不,我既是父亲的子民,更是你的长子。难道你就没考虑过被人污蔑和嫁祸时,我到底是带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到这里接受问询的吗?”
竹千代完全将现代世界的那一套平等互爱的亲子关系价值观,当着议事堂所有敌我两方的面前发挥得淋漓尽致。
对于完全没受过这种价值观薰陶的古代人,自然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光是这种思维论点就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和想象。
在场的青山和水野都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论点,也是第一次目睹少主居然公然顶撞身为将军的父亲。
——要知道这种情况即使在普通大名家,也是绝不允许发生的事!
但竹千代说得情真意切、又恰好将表情控制在一副“儿子向长期忽略自己的父亲索取关爱”的样子,导致他们一时也找不到适合往他身上扣的帽子。
青山心情复杂地看着正对秀忠进行攻心术的竹千代。
眼前的少主所展现出的辩才、坚强和灵活、尤其是随机应变的能力,都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已经不是当初于幕臣中流传甚广的、那个停留在过往刻板印象中的少主了。
此时的少主,似乎更带了大御所家康大人少年时代的那么几丝遗风,眼看连将军都被他问得几度无法回答,这让青山更加确定了对方是个不容小觑的狠角色。
青山判断得没错,秀忠的心确实被竹千代连串话语狠狠地戳痛了。
他确实受阿江与影响,对于自幼便在身边成长的次子国松丸的感情更浓厚、羁绊也更深一些。
相较于从小被阿福一手养大的长子竹千代,秀忠每当面对自己从小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国松丸,心里会更能体会到身为父亲的那种奇妙感受。
但相较于仇视长子的阿江与、恨不得将哥哥置于死地的国松丸,秀忠对竹千代当然没有那么强烈的情绪和心结。
他顶多就是一个偏心次子、疏远长子的父亲。
因此竹千代那番辩解,才会在他心头泛起涟漪,让他一时间竟然当众陷入到思绪浮移当中。
在秀忠心绪发生变化之际,他身边的阿江与当然不会坐视事态往竹千代致力争取的方向发展。
本身也对竹千代个性和处世转变而倍觉惊愕的她,很快就恢复了冷静,着手实施她和青山谋划的核心杀手锏。
对他们来说,这才是真正能将竹千代逼至无路可退的一招必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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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话︱母虎的激斗
“将军大人,在青山老中追查这起事件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证——任职星相舍的星相官山口怜央,她证明了诅咒之事确实存在。”
阿江与言辞凿凿地直视着秀忠,随后手中桧扇轻轻一点扶几,冲下座的青山使了个眼色。
青山当即洪声指示:“传召证人——星相官山口怜央。”
好家伙!不光裁赃嫁祸,甚至还安排了伪证人吗?
——竹千代惊讶的目光从青山一路看向阿江与。
同样身为她的儿子,阿江与有这么恨他吗?为了国松丸居然可以这样陷害和对付他?
坐在下座的竹千代,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两排牙齿紧紧地咬合在一块。
随着这个伪证人的出场,他内心对阿江与所残留的最后一丝亲情,也在这一刻正式消亡。
一名可爱俏丽的少女惴惴不安地被武士们带进议事堂,她刚走进议事堂中央,便慌乱不安地全然拜倒在地。
“将军大人、御台大人,惊扰了两位圣安,我实在成分抱歉、羞愧难当。”
“怜央,在调查星相官藤本美惠参与诅咒事件的过程里,你向辑察使提供了重要证剧。今天当着将军大人的面,有劳你将重点再复述一遍。”
青山接过了话题,他既是向怜央进行问询,同时也是在有意引导并向她发出不易察觉的提示。
竹千代和阿福、正胜都察觉了这一点,但现在他们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端坐在原位,静静地看着阿江与和青山继续导演这场荒谬的戏剧。
“少主在这段时间,是不是经常出入星相舍去找美惠?”
“实际上……并不算经常出入。我印象里少主一共就来了三、四次,但每次抵达后都会闭门和美惠聊上很长一段时间。”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美惠在涉入诅咒事件?”
“少主到星相舍的最后一次,我准备了抹茶想送进去,在美惠紧闭的奉公间前正准备敲门,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交谈。”
“呃,他们在谈些什么?”
“我听见少主对美惠说‘能让人在无形间被置于死地的诅咒之术,无论如何都不能失败’。这句话让我心头一惊,就慌忙捧着木盘悄悄退了下去。”
“你就没再奉公间门外继续去听他们的对谈了吗?”
“没有,青山老中大人。我是效忠幕府的星相官,偷听少主的谈话是大不敬行为,所以我没敢再听下去。”
“很好,现在你姑且来看看辑察使从美惠奉公间搜出来的邪魅工具,告诉我们这大致有什么用途?”
谈话告一段落后,青山又下令武士将所谓的邪魁工具放在木盘里捧了上来,置于怜央面前。
竹千代的脸色沉了下来。
在动身前往议事堂之前,他就预料到这将会是一场险恶的嫁祸之战,但他没想到人心居然可以丑陋到这种程度。
阿江与和青山为了击垮他,显然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不但安排了伪证人、甚至连伪证物都可以捏造得出来。
但他依然镇定地望向陈列在木盘里的伪证物:里面摆着两块木扎、还有两个尺长的稻草人。
那明显是一男一女的两个稻草人,分别从两胸和心脏的位置,被三根木钉牢牢钉在木札上。
位于上座的秀忠变了脸色,五味杂陈地盯着木盘里摆着的稻草人。
从竹千代团队到阿江与阵营,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神色变化。
青山趁势加强了攻势,再度对怜央进行问询。
“这里面的工具,是在美惠房间里发现的,请你告诉我们这代表了什么。”
“是施咒工具……将对被诅咒之人的印象以咒术注入稻草人,再以木钉敲入其身体,就可以在悄然无形之间夺人性命。”
“这样啊,我知道了,辛苦你了。谢谢你愿意挺身而出,指证这场邪恶的施咒罪行。”
青山和声安抚着看上去紧张不已的怜央,表现得完全符合一名幕府重臣应有的大家风范。
接着他望向居于上座的秀忠,俯身发出了请求。
“将军大人,在西丸发生了这样严重的施咒事件,还请务必进行彻查。今天被咒的是西岛柱赫夫妇,明天咒术的对象就可能换成江户城中的任何人。”
最后一句话,青山加重了语气,以让这起“施咒事件”的后果被渲染得更加严重和难以预计。
竹千代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现在也只能以这样的姿态和心态,来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突变的局势,因为当前的情况很明显对他非常不利。
如果说这起阴谋里,阿江与担任的是前锋的话,那么青山这个后卫角色就发挥得非常出色。
两人配合得可说是珠联璧合,果然再度影响了原本已经被竹千代的辩解所触动的秀忠。
他以复杂的眼神看着竹千代,一字字问:“竹千代,你还有什么解释?”
“我能有什么解释?父亲认为我真愚蠢到这个份上吗?”
“对我的坐骑星月下了离魂香的人,把一切证剧都抹杀了。而我如果真的主导了诅咒事件,会蠢到留下这些证剧任人追查吗?这不是直接往剑锋上撞吗?”
“如果我心思足够慎密,能下决心去诅咒别人,自然会将牵涉到的一切证剧全部销毁,就像当初筹划离魂香事件的人一样。”
“倘若我没半点这种手腕和谋略,还傻呼呼地去学人做什么诅咒?根本就等同于自寻死路了。父亲也认为我会笨到这种程度?”
纵然内心气愤难当,竹千代还是竭力稳住心神,不动声色地又将诘难给推了回去,更将问题抛给了秀忠。
他这位年轻英俊的父亲,显然也陷入到了难以定夺的思忖里面。
他目光浮动地望着竹千代,几度欲言又止。
正当两方都在试图对秀忠施加影响的关键时刻,一直按兵不动的阿福突然开了口。
“将军大人,少主今年已经12岁了。这12年的岁月是一段并不算短的时光,少主是个什么样的少年,难道将军大人不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吗?”
“……”
“还有离魂香事件,我一直在秘密进行追查,为了不打草惊蛇,我甚至连少主和正胜他们都没告诉。”
她这句话引起了阿江与的注意,对方手中桧扇重重击打在扶几上,向她厉声发出训斥。
“注意你的言辞,阿福!你这时候抛出离魂香事件,是想转移将军大人的注意力么?”
“奇怪了,御台大人。你这情感迹象是不是也表露得太明显了一点?”
“什么?!”
“同样身为你的儿子,少主从被施了离魂香的马上跌落、昏迷了三天,这样的大事都能够被你忽略不计。一对目付夫妇在寝室去世却能被你搬到议事堂彻查,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阿福,你这什么居心!区区一个少主乳母,你知道自己正对身为御台所的我说什么吗?”
“御台大人提醒得是。正因为我是少主乳母、受了大御所指令务必要守护好少主,所以为被冤枉的主君执言,是我身为乳母的本分和责任。”
两个女人深深地注视着彼此。
如果一个人的眼神能够杀人,那她们现在应该都被彼此那锋利无比的眼神给杀死过好几回了。
阿江与的气场本身就已经足够强大,但阿福的气势却更裹挟了一股甘愿毁掉一切的绝然,随着两人对视而在激烈交锋的气场居然不相上下!
就在各自对峙时,阿福忽然兀自移开了视线,将目光转向秀忠,嘴角泛起一丝温顺的浅笑。
“将军大人,请允许我传召留守居吉川政司大人作为离魂香的证人谒见。”
“留守居吉川政司?”
【注·留守居:将军离城时,负责江户城警戒。在幕府初期是拥有极大权限的重要职务,从将军没有离开江户之后就变成了闲职,受老中支配。】
这意外杀出的一枪,不但搅乱了阿江与阵营的整个布局,更远远超出了秀忠的预料。
他用眼角余光瞥向竹千代,但见长子也是一脸意外。
似乎阿福的调查确实是在秘密进行,竟然连身为对方主君的竹千代也是一片愕然的反应。
“请将军大人允许留守居吉川政司大人谒见。”
阿福又重复了一遍。
作为统领幕府的二代将军,秀忠认识到他确实没有拒绝的理由,否则这场议事堂问询,就将彻头彻尾地演变成为一场打压长子竹千代的闹剧了。
“传召吧。”
当留守居政司出现在议事堂时,青山就心知不妙了。
他身为老中,管辖和打理着幕府的相关事务,留守居是位于他权限范围管辖的官员,但对方暗中调查离魂香事件的行为,竟然一点也没向他请示过。
这种逾权行径,很明显地佐证了在当前的幕府,确实还有另一派的力量在试着向竹千代靠拢,可能还不足以形成气候,但这些人确实心向着竹千代。
他平缓着呼吸,静静打量着跪坐在议事堂中央的政司。
他必须承认,阿福确实很厉害、很有手腕和谋略!她到底在什么时候一路追查到现在?他这个老中居然完全没有发现!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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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话︱局势逆转
“将军大人,我是留守居吉川政司。今日得以在御前出证,实在不胜惶恐。”
俯身跪地的政司虽是这么说,眉眼间却冷静异常,全无面见将军的惶恐与紧张。
“阿福说你在追查离魂香事件里发现了证剧。那证剧确凿吗?说来听听吧。”
“将军大人,请将我赐罪吧!”
政司这句回应,完全超乎秀忠预料,甚至连下座的竹千代也完全猜不出他的用意为何。
只有阿福神态自若地注视着他,她仿佛已经猜到他接下来的举措了,又似乎政司的行为是与她事前商议好的一样。
“赐罪?你是来出证的,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我给你赐罪?”
“实在惶恐不安啊,将军大人,我犯了‘不应知’、‘不当知’之罪,还请将军大人派人将我拿下,迅速送往劳屋敷吧。”
政司这一故弄玄虚行为背后隐藏的潜台词,终于引起阿江与的注意,她脸色变得阴沉了起来。
另一端的青山表情就更是阴鹜,久经战场与政事的他已然意识到,对方正刻意将事态引向难以收场的地步。
这个留守居政司,到底追查到了什么证剧,要这样将秀忠的关注度往无限扩大的方向引?
“不应知、不当知?”秀忠品味着这两句话语,渐渐地,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留守居,要有什么事你就直接禀告吧,这才是忠臣应有的品行。”
“请恕我无礼,将军大人……”
才刚开了个头,政司又倏地中断了话语。
他确实很懂得如何调动悬念与好奇,这也让整个议事堂的现场变得更加难以预测。
竹千代迅速看向阿福,她依然一派从容淡定的神色,似乎早就知道政司接下来的举动一样。
“在追查离魂香的过程里,我发现在前御所奉行高岗佐次与伊贺忍者交易的背后,居然藏着国松丸大人小姓稻叶正利的身影!”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议事堂轰然炸裂开来。
不仅阿江与和青山、水野脸上变了颜色,甚至连一直将担心并牵挂着哥哥的弟弟这一角色演得出神入化的国松丸,眼角也不禁微微跳动了几下。
“好狂妄的小人,竟敢污蔑国松丸!是不是阿福那小人和你窜通一气的?只有阿福这样卑鄙的人才会想出这种下作的污蔑手段!”
阿江与的桧扇再度用力拍打在台几上。
只是这次因为太过用力,她居然不小心拍断了桧扇,怒目圆睁地瞪着政司。
“请恕罪,御台大人!欺骗将军会犯下死罪,我纵然有一百个胆子,也绝然不敢做出这等不忠不义的事。还是请查办我不应知、不当知之罪吧!”
“你……!!!”
阿江与气急攻心,数度愤怒得想直起身体,又顾虑重重地重新坐了回去。
形势逆转得实在太快,她既不能喝令政司闭嘴,也不能下令将他关押,毕竟这样就显得她太过心虚、意图将证人禁言。
于是她只能强行按捺着,等待他下一轮将曝出怎样重磅的轰雷来。
但此时跪坐在国松丸身后的正利却霍然直起身体,疾步赶到政司身边,对着秀忠拜倒在地。
“将军大人,我绝对没有做出像留守居政司大人所说的这等恶行!少主是国松丸大人的亲哥哥,我母亲阿福大人、哥哥正胜均出仕于少主,这种念头我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正利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他连续好几下额头撞击地面的磕头声。
“我的主君国松丸大人天性善良、不喜与人争斗。有人意图将我卷入离魂香事件,分明是别有意图要籍我大做文章,还望将军大人明察!”
在国松丸身边呆久了的正利,受到主君超凡演技的影响和感染,在秀忠面前施展的演技也堪称可圈可点。
这使秀忠多少感受到了内心的焦虑——
一边是长子身陷恶意诅咒事件、另一边又是次子坠入谋害兄长事件,无论哪起事件被证实,德川幕府的形象和声誊都会定然受损。
“将军大人,在追查离魂香事件时,我就预料到犯人必定不会就此认罪。幸好那个前来江户与高岗佐次进行交易的伊贺忍者,心里也预知了这一趟交易的危险。”
“从事忍者这个职业的,很多时候会在交易达成后被灭口,因此他在被安排下榻的东海道32番宿场的大歧宿木桩里藏了一张纸条。”
【注·宿场:江户时代的宿驿制度,本本质是为近世统治者德川幕府传递政令公文、为公用旅行者提供住宿服务与行李驮送的经济组织。】
“这张纸条上点了高岗佐次、还有稻叶正利的名字,尤其还写有一句,‘正利大人虽还没有官职,佐次大人却仍需将秘密购入离魂香的经过向他逐次汇报’。”
“幸好在我一路追查至大歧宿时,在毫无收获的情况下,接连翻遍了宿里的每个角落,最终在一根存有裂缝的木桩里发现了这张纸条。”
“所以我斗胆判定,稻叶正利才是离魂香事件的对接指挥人。但或许,在他的背后还站着地位和级别更高、但不方面为此出面处理的人。”
秀忠的脸色完全暗沉了下来,对着随侍身后的武士微微示意地点了占头。
那名武士立刻朝着政司走去,拿起那张被放置于手心里的纸条,再回到秀忠身边跪坐着俯身向他递了过去。
秀忠犹豫了那么一下,最终仍旧毅然铺开那张被卷起来的纸条,目光浮移地落在其间。
在整个阅读过程里,他神情黯然地不发一言。
看着至高无上的将军显露出这样的表情,受此影响的青山和水野均表现了一副“连大气也不敢出”的谨小慎微。
“将军大人……”
都说知夫莫如妻,看着秀忠神色凝重地反复读着那张皱成一团、甚至出现了破损的纸张,阿江与咽下了已经浮上喉咙的话语。
她斜起眼角,径自望向神色自若地端坐在下座的阿福,忽地将手中那把已经断掉的桧扇狠狠一甩,桧扇转瞬就不偏不倚地落在阿福面前。
“真是心如蛇蝎的恶毒女人,为了裁赃国松丸,你现在竟然连自己的亲儿子也要陷害么?”
“正如御台大人所说,正胜和正利虽然各为其主,却一样都是我的儿子。天下哪有不爱儿子的母亲呢?但是……”
“但是?你这毒妇说了那么多,只是为了引出这一句关键的‘但是’吧?你到底还想要怎样伤害无辜的国松丸才肯罢休?”
“御台大人,就如同你在身为母亲之前,首先是江户幕府的御台所。我阿福在身为人母之前,首先是少主的乳母,这点觉悟和责任永远也不会改变。”
阿福说着,忽然腾起身体,径直往议事堂中央走了过去。
她在政司与正利中间跪坐了下来,他们连忙往旁边跪挪开一段距离,为她留下很大一片空间。
然后在正利五味杂陈的眼神下,阿福根本无视了他这个三子的存在,带着一脸大义灭亲的决然表情,全然向秀忠俯身拜倒。
“将军大人,都怪阿福没将正利教好,导致他犯下了这等弥天大罪!还请将军大人将正利送往劳屋敷,待查明罪证后赐他死罪!”
“死罪?你为了打压国松丸,居然要求将军大人赐正利死罪?!谁能证明那封信是伊贺忍者写的?!”
阿江与也随之站了起来,一步步朝着俯身拜倒的阿福走去,最后停在她的面前,低下头狠狠地瞪着她。
“那敢问御台大人,又有谁能证明那些诅咒工具是少主下令美惠准备的?”
“相对于伊贺忍者将纸条藏在大歧宿里的审慎行事,这种将作案工具遗留在奉公场所的蠢事,又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处心积虑会施行咒术的人能够容忍的行为?”
当阿江与那双白袜进入眼帘以后,阿福也随之直起腰板,冷冷地抬头迎向了对方的锐利目光。
两个女人瞳孔里的情感各不相同。
如果说阿江与的眼眸里有熊熊烈火灼热燃烧的话,那么阿福眼眸里就是雪封万境的凛烈刺骨。
“对了,御台大人,关于伊贺忍者笔迹一事。其实留守居大人还派人去了趟伊贺上野的城下町,在那里……”
“够了,阿福!我知道了!”
自从看到政司呈上的纸条便沉默不语的秀忠,终于声音低沉地开了口。
作为将军的他一旦表达了自已的主张,整个议事堂便当即陷入到一片寂静当中。
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五味杂陈的声音在回响。
“今天的事,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座的诸位,从来没有聚集在这里,我也没有听过任何关于离魂香、诅咒事件的汇报。”
“竹千代和阿福都辛苦了,我会让忠俊(老中青山忠俊)妥善处理竹千代三位小姓被关押到劳屋敷一事,至于那个被关押在松之间的星相官,飞鸟……”
“在,将军大人。”
“你稍后马上将她放出来,她的职位和工作都不会为此受到任何影响。但为了星相舍的团队和谐,怜央就暂且调职吧,飞鸟你给她安排一个新的职位。”
“是,我明白了。”
瞧见秀忠神色凝重,飞鸟井不敢有任何置喙,恭顺地俯下了身体。
而一边的青山与水野都各怀心事地垂下了头。
作为深得秀忠信任倚重的心腹幕臣,他们俩都已经瞧出他实际上已经动怒:
现时德川家秀忠这一脉只得两个儿子,而原本为伏击长子竹千代而筹备的议事堂追责,最后却连次子国松丸也给卷了进来。
若事件持续扩大,秀忠的两个儿子必然会有一人被彻底追责。
事情一旦传到远在骏府城的大御所家康耳中,想必他定然会责备秀忠管教无方、才引发了这场动摇德川家声誊的骚乱。
是以秀忠决然将两起事件都一并压制了下去。
虽然表面上两方都没有受罚,但他吩咐将为阿江与阵容作证的怜央调离星相舍,就已经足以被解读为向竹千代团队作出的安抚了。
在这场残酷激烈的夺嫡之战里,明明已经作好万全准备的阿江与阵容,最终却输给了关键成员纷纷被关押、看似处于劣势里的竹千代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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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话︱伙伴的意义
端坐在座位上的国松丸,依然竭力维持着一脸震惊、脆弱、无助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眼看着秀忠就要离去,他将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地冲着竹千代跑了过来,奔跑过程中嘴唇微启、双眼含着泪水,演技逼真生动到连竹千代也给震撼了。
他从来没想过一个男孩的演技,可以达到随时随地都有上乘发挥和诠释的时候,但国松丸一次又一次向他佐证了这一点。
他奔跑时的无措、揪心、委屈,还有一心想对竹千代表白的神色,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他才是被冤枉和陷害的那个人。
“哥哥,太委屈你了!”他冲到竹千代座前,满眼含泪地跪坐了下来,激动地一把攥住竹千代的双手,“我一直都相信哥哥是无辜的。可是抱歉,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
“你太夸张了。”
竹千代自然不愿意配合他演这场戏,当即就想要将手抽回,没料到反而被他握得更紧了。
“哥哥,你可以怀疑我没关系!可正利真的是无辜的!他一直跟在我身边,我比谁都还要了解他,他的品行一点也不会比哥哥身边的正胜逊色!”
“国松丸,我说你够了啊。你这一天天的到底是要演给谁看呢?”
竹千代压低音量,用一种只有他和国松丸才听得到的声音,温和地冲对方甩下了这句话。
已经快走到议事堂门前的秀忠,禁不住回头再看了兄弟俩一眼。
万般思绪顿时在这时涌上心头,秀忠不禁极为轻声地叹了口气。
他只生了这两个儿子,从他们当中选出一个作为德川家的继承人,是他此生必定要完成的大事,但如今兄弟相争的局势却越演越烈。
虽然局势演变成今日的激烈交战,也有他默许和纵容阿江与阵营去屡屡攻击的原因。
但他从未料想到,之前那个木讷敏感的竹千代,居然会突然转变成如此富有战斗力的少年。
不,不只是富有战斗力,就连谋略、口才和临场应变能力都不容小觑。
竹千代今天在议事堂表现和发挥的少主风范,给秀忠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也让他重新权衡起这场兄弟相争的轻重来。
而阿江与也是满心慨叹地注视着国松丸主动向竹千代示好的场面,她又一次被这位“善良纯真”的次子给感动了。
“直到这个时候,也还要拼命向哥哥表白心意吗?善良的国松丸,他到底还要多久才能看破竹千代和阿福的满腹祸心啊?”
注视着国松丸拼命示好、而竹千代却似乎意兴不大的情景,这让阿江与又再一次坚定了务必要守护好国松丸、并帮他登上继承人之位的决心。
在她的心里,竹千代已经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个被妖妇阿福抚养长大、并将阿福视为母亲的逆子,一旦这个逆子成为幕府将军,国松丸日后就不会有任何好日子可过了。
所以就算是为了国松丸,她也要将竹千代从继承人宝座给拉下来,到时候再好好欣赏阿福那悲痛欲绝的表情。
尝试了好几次都抽不回自己的手,竹千代干脆也装出一副深受触动的模样,友好地微笑着迎向了国松丸泪光盈盈的视线。
“国松丸,今天我诚恳地和你说一遍:这种侥幸逃脱的幸运,你不会有下一次。如果你敢再伤害我的伙伴,我绝对不会轻饶你。”
“哥哥也是,不会这样一直幸运下去。我们的对决,这才要正式开始。”
两人互相用只有对方才听得到的音量相互交流着。
表面看起来完全一副兄友弟恭的和谐温馨,实际上他们在内心却已经撕杀成一团。
这股涌动的暗潮,甚至清晰地传递给了坐在竹千代旁边的阿福、以及跪坐在他身后的正胜,两人皆是一脸严肃地端详着眼前的场景。
这场随时可能决定某位列席者性命的议事堂,就这样在秀忠的强力指令下划下了句点。
但竹千代知道,围绕着继承人之位展开的争斗永远不会休止,他的母亲阿江与及弟弟国松丸势必会卷土重来。
不过这份警惕和思虑,在见到从劳屋敷释放后就立即返回西丸的信纲三人以后,就立即烟消云散了!
当时他正在思量着未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一直跪坐着陪伴在旁的正胜,忽然和声提醒:“少主,外殿廊檐那边好像停了几只燕子。”
“燕子?这有什么好看的?正胜,我在想事情呢。”
竹千代嘀咕着,但还是往廊檐处瞥了一眼,只一眼,就让他兴奋得站了起来。
“信纲、直贞、光纲!你们回来了!”
他的脚不听使唤地迈了出去,继而跑动起来。
虽然只隔了短短距离,他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朝着他们奔跑而去!
这是他的伙伴!是从小就一直陪在身边、承受他的茫然与不安、分担他的痛苦与无助的伙伴!
这是他的战友!是陪着他进入梦境,与虫兽进行开战初阵、为他奋死拼搏相护的战友!
这一瞬间,他眼里就装着他们三位少年,再也看不到其它。
跑着跑着,笑容发自内心地在他脸上溢开,这是自从他穿越到江户时代初期以后,第一次真正体验到了既安心又详和的安全感。
三位少年都是第一次看到他们的少主这般又激动、又兴奋、又开心的复杂表情,他们不光看到少主快速奔跑过来的样子,还看到了少主那一脸终于松了口气的神色。
三人的内心都同时泛起一股无法形容的触动。
身为小姓,为主君奉献自己的一切、甚至在必要时刻舍命相护,是这个时代所宏扬的美德。
前有织田信长公的小姓森兰丸,对信长公的忠诚付出与舍身相护,就一直被传诵到了现在。
可对小姓敞怀相待,打破等级窠臼、跨越身份藩篱,和家臣处成像伙伴一样自在温馨的主君,他们在这漫长的日本史里可从未曾听闻。
不过看着站在他们面前、满眼放光的竹千代,三位少年都不约而同地真切感受到了一点:那就是他们在自己少主的心目中,是真的非常重要。
都说“士为知己者死”,被竹千代用如此开心和兴奋的眼神注视着的他们,这一刻都暗自下了今后要随时为少主舍命的决心。
从现代世界穿越到这个时代的竹千代,前身是个长年与流行文化相处、与电脑及网络相伴的宅男作者,好不容易获得重活一次的机会、便迫不及待地展开崭新的人生。
那些在前身所未能经历过的友情体验、以及现代人的友情相处方式,全都被他倾注到了四人众的小姓们身上,并在不经意及不自觉间,收获了丰硕的成果!
信纲迎向竹千代的目光,率先开口进行了回应:“是的,少主。我们回来了。”
他这一开口,并肩站在一块的直贞和光纲也从感动里回过神来,纷纷作出了回答。
“少主,我们回来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我在劳屋敷一直都很想念少主和正胜你们呢!对了,怎么不见樱子,她怎么样了?”
“她受命去柳生府找宗矩大人去了。”竹千代伸长右臂,亲昵地捋了捋光纲的头发。“是嘛,这才像是光纲会说的话嘛,真是有一阵子没听到你这么率性的说话方式了。”
相较于其它三位小姓的循规蹈矩、凡事皆以法度和规则为先,光纲直率洒脱的处世方式,在这个时代来说非常罕有,因此在竹千代眼里就更是珍贵。
他总觉得光纲的言行处世,很有那么一丝现代人的风格。
作为从现代世界穿越而来的德川家少主,每当看到光纲,总会让他想起前身的点点滴滴。
而在外殿跪坐在原位的正胜,欣慰又会心地观望着竹千代和三位伙伴再度相见的情景。
向来沉稳得体的他,将这份互动空间让给了少主和在劳屋敷里辛苦了多时的伙伴们。
看着他们温馨欢快的重逢氛围,正胜心里比喝了蜂蜜水还要高兴。
但更开心的应该还在后头。
他知道阿福为迎接这些被她一手带大的少年们平安归来,已经吩咐御膳房准备欢庆的料理了。
今晚,迎接这三位平安归来伙伴们的,不只有美味丰富的料理、阿福更贴心地备好了美酒。
到时候,想必更能君臣同欢吧!
想到这里,正胜眼角不由得充满了笑意,他已经很久没能这样愉悦了。
此刻他眼中的笑意,似乎随时就要满溢出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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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话︱少主与少女们
美惠从松之间被释放出来以后,连一刻也没有休息,就直接回到星相舍的奉公间工作了。
竹千代当晚就收到了这个消息,于是第二天一早,他就特地到星相舍去探望了她。
依然是在最内里的那间宽敞房间,看着美惠依然保留了信手关上纸门的习惯,他不由得拿她开了一下玩笑。
“看来你还真是坚强,一点也没对被关押在松之间心存避忌呀。还敢在我来访时把门关上?”
“我和少主都没做什么心虚之事,又何需顾忌那些流言蜚语?比起这个,我倒还更在乎我们的谈话会不小心被别人听了去。”
居于下座的美惠,随后便开始为他沏起茶来,她用的是名为“玉露”的绿茶,因叶片采用蒸汽蒸煮的“蒸青”技术,因此茶叶绿得让人赏心悦目。
“你喜欢煎茶?”
“喜欢啊,毕竟它不像抹茶道那么繁复华美。”
美惠浅浅地笑了笑,神色专注地沉浸在沏茶的氛围里,似乎已经逐渐进入茶道的无我之境。
每当她浅笑的时候,总让竹千代感到仿佛置身在一片暗夜之下,惟有点点星辰稀稀落落地在广褒的天地间映下那么一点微光。
隔了几天没见,她身上的黑暗美感倒显得更加魅惑了,非但未见憔悴,反被历练出了一股凛冬寒梅的清冽之美。
然后她执着茶壶,往竹千代的杯中缓缓注入茶水,春风自格子窗涌入,拂动她的乌黑发丝,别有一股古典和风美感。
竹千代差点看得痴了,察觉到这一点后,他慌忙收回视线,将目光转向她手中的茶壶来。
“这是‘急须’吗?”
“是的,就是急须,少主好眼光。”
她用来盛茶的茶壶别有讲究,被称为“急须”,形状小巧玲珑,倒茶时需要扣在手指上浅斟慢酌,这样才能让品茶者尝出茶中的甘味和涩味。
竹千代看着她优雅舒缓的动作,不由得感慨:“这么慢工细活的茶壶,却被世人称为‘急须’,或许世界上的很多事原本就是矛盾的组合。”
“这世上的大多事,都是矛盾而烦扰的,少主。”放下茶壶的美惠,用一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竹千代说,“但正因为如此,人们才会更加珍惜那来之不易的幸福。”
两人此番交谈的每句话都藏着玄机,然而他们却懂得彼此话语里的潜藏蕴意。
即使如此,竹千代还是看不透眼前这位绝色少女的心。
即使他们如此懂得彼此、谈话这样默契,但他还是无法穿过她优雅从容的外表,去真正触碰到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和心情。
她似乎用这样一种始终保持平静淡然的外壳,将原本的自己给罩了起来,那外壳看似柔软,实际却是举着天下名剑也无法刺破。
竹千代思绪浮移地捧起茶杯,浅浅尝了一口,便由衷地发出了慨叹:“啊,好茶。”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品尝着,缓缓抬起眼梢,望向跪坐在面前的美惠。
“不愧是喜欢煎茶的你,还真是研磨出了煎茶的精髓啊。”
“哪里。我只是喜欢一切以简洁为美的东西。倘若世界上很多东西都能像煎茶一样简洁明净,也许人和人之间就会少了很多纷争。”
“你不喜欢纷争吧?对不起,把这样的你给卷进争斗里来,还导致你在松之间被关上那么多天,我真是欠了你一句道歉。”
“少主,你真不用这样客气。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循着心意进行,从来也没有违背过半点内心。”
“真的吗?那么……你遵循的心意到底是什么?”
“我想服侍主宰天下的强者,这是我的愿望、也是我的欲望。我只是刚好觉得少主是个强者,而且有主宰天下的面相,所以追随了你而已。”
“瞧你说的……敢情你是为了我是未来将军的继承人这个身份,才这样配合我的?”
面对竹千代的询问,美惠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也端起茶杯,悠然尝了一小口茶。
他仍没有罢休,不甘心地又再追问了一句:“那么,如果将来遇到了更强大的人,那你会舍弃掉我、转而追随他吗?”
有那么一刻,美惠的动作戛然停了下来,她停顿了足有几秒钟时间,然后才恢复了常态。
“是的,少主。”接着她依旧从容地作出了回答,“如果遇到更强大的强者,那么我或许会抛弃你,转而追随他的。”
“这样啊,还真是谢谢你的坦率啊。虽然我有点被伤到了,但是谢谢你没对我说谎。”
“哪里。”
不知道为什么,竹千代有种缓了一口气的感觉。
从穿越到江户时代初期以来,他就一直在高速地运转着,一方面与阿江与及国松丸对决,另一方面又与虫兽开战,神经一直绷得很紧。
当信纲他们被抓走、甚至连美惠也被关进松之间时,他脑子里整天装着的全是怎么把他们给救出来的念头。
当下他们一个个都重新回到西丸,而美惠依然还是一副忠于内心欲望的作派,虽然让他有些失望,不过他又觉得,或许这样才是真正的她。
这天,竹千代在星相舍呆了一个上午,和美惠一块喝了很长时间的茶,而到了下午,动身前往柳生府的樱子终于回到了西丸。
“樱子,你回来了?”
一听说她回到西丸御殿,正胜他们就兴冲冲地赶了过来,个个挂满笑容地把她给围了起来。
他们明显已经将她当成了伙伴、视作了这个团队的一份子,尽管她是位少女,但在这群少年眼里显然并没有太大不同。
“是的,我回来了。一回来就让我收获了好消息啊,信纲、直贞、光纲,欢迎你们归队!”
她开心地露齿而笑,甚至不避讳地拍了拍一脸乐呵呵的光纲胳膊,然后又将视线转向正胜。
“正胜也是,这几天辛苦了。一个人守着少主,既要安抚他的情绪、还得思考着如何迎战国松丸大人他们,你真是不容易啊。”
还没待正胜回应,竹千代的声音就响亮地传了过来。
“喂,我情绪一直都很稳定好不好?怎么我在你心里就只有这么点形象吗?”
竹千代走到她面前,微侧着头表情微妙地瞪着她。
他想佯装出生气的模样、却又怎样都装不出来,看着他这副表情,樱子忍不住笑了。
她这一笑,不晓得为什么,竹千代的心一下子就变得安定下来,就仿佛被明媚的阳光照耀到内心的阴霾似的,于是他也笑了。
“少主,你在笑什么?”
“我没笑什么呀。我才想问你呢,那你又在笑什么呢?”
“明明是我先问的你。”
“难道我就不可以反问你吗?”
两人互相大眼对小眼地看了彼此一阵子,又双双会心地再度绽开了笑颜。
阿福派侍女送来了茶点以后,竹千代团队六人就一行排列开来,坐在外殿廊檐吹着春风、吃着点心、喝起茶来。
“樱子。”
“嗯?”
“见到宗矩了么?”
“嗯,在柳生府借住了几天,终于见到赶回江户的宗矩大人,我也将少主的亲笔信交给他了。”
“是吗?那样就好、那样就好。”
“少主,请恕我擅作主张。在和宗矩大人的茶话间,我擅自把御台大人和国松丸大人对你的一系列打压和伤害都告诉了他,也和宗矩大人说了你在江户的处境。”
“不用道歉,我那封亲笔信本来也隐约地传递了向他求援的信息。爷爷很信任他,只有让他了解情况,这些事日后才有可能到达爷爷耳中。”
“这样我就放心了,之前还总为自己擅作主张而惴惴不安呢。”
“你啊,并没有做什么需要觉得不安的事情喔。相反,在先前那样危急的关头,你可是成功将求援亲笔信带到宗矩手中的功臣呢。”
“什么功臣?少主太夸张了。”
看着两人如入无人之境般地越聊越投入,彼此身旁的四位小姓伙伴心领神会地相互交换了眼神,每个少年脸上都是一副“看破不说破”的表情。
春风穿过庭院、流过指缝,又安抚了少年心田。
正当一众少年难得偷了浮生半日闲地沉浸在明媚的春日中时,在另一端大阪城里的天守阁,丰臣家的两位核心人物也趁着这盎然春光,悠然喝着温热的宇治茶。
这座五层八阶的天守阁,是太阁丰臣秀吉生前建造的大阪城地标,在幽深的双重护城河与高大石墙后巍然耸立,绿色屋顶上的黄金装潢与白墙相互辉映、极为华美。
尤其8阶展望台,更可将大阪城的景色尽收眼底,此刻城中的实际主控者淀夫人,正和心腹重臣、在丰臣家任职从五位下修理亮的大野治长,一并置身在这展望台里。
【注·修理亮:管理宫殿修理的部门次官,从五位下。】
春风拨弄着淀夫人那头黑直长发,尽管独子秀赖如今已经继承了大阪城、已成长为22岁的男子,但她依然眼波如水、皮肤仍旧吹弹可破。
出身高贵的她,正是太阁丰臣秀吉的第一侧室、生下丰臣家唯一继承人丰臣秀赖的大阪城女帝,同时也是竹千代母亲阿江与的长姐。
身旁陪着她的治长,虽然也已经年届中年,俊俏面容仍旧一如当年,岁月并未褪去他结实精壮的身材,他的一双眼睛仍然可以让城中无数女子为之心醉。
望着天守阁下繁荣的大阪城,淀夫人回想起此前和德川家激烈交战的大阪冬之阵一役,又不由得忆起了曾无比倚重和信赖的重臣石田三成。
于是她不由得惆怅地浅吟了一首和歌——
“不知君心可久远,
别后黑发乱如烟,
今朝再忆君之言,
思绪万千渐阑珊。”
治长温柔地看着她。
看着这位他从年轻时代起就一直呵护、一直保护、一直追随的“天下的贵妃”。
虽然秀赖是他的主君,但对治长来说,眼前的淀夫人才是他此生真正效忠的主人,他们已在彼此的人生里相伴着走过了太长的时间。
“夫人可是又想起了太阁殿下和三成大人?”
“我很难不回忆起太阁殿下,治长。如果他还在世,德川家康断然不敢如此欺辱我和秀赖;若他能教导秀赖长大成人,我们也绝不会失去三成。”
“家康这老贼过河拆桥,三成是为了全力阻击那老贼才英勇牺牲。如今治长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守护好夫人和右府大人的。”
【注·右府:丰臣家族大臣及大阪城对秀赖的敬称,,是秀吉死前为秀赖讨要的右大臣官位。】
“说起来,阿江与的长子竹千代,今年也12岁了吧?”
“是的,据说他从出生开始就被家康老贼选为了第三代继承人,所以才将自己的乳名‘竹千代’赐给了他。”
“我总觉得家康不会就此罢休,总觉得他正准备对我们丰臣家谋划着些什么,总觉得危险随时就要迫近。治长,如果再开战,希望这次胜出的会是我们。”
“淀夫人……右府大人宽厚仁慈,一定自有上天相助。家康老贼今年也已经是74岁的老朽了,我们只要熬到他油尽灯枯,胜利就将属于我们。”
“油尽灯枯……吗?我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但愿真能尽快迎来这一天。”
淀夫人的眼里掠过一丝杀意,远眺着大阪城的目光望得很远、很远。
她的右手紧紧揪着华丽的打掛,倘若这打掛是家康的脖子,她此时铁定会将它一把拧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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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卷一【穿越!三代少主の江户奇遇】︳连载结束。
卷二【激战!劲敌与虫兽の修罗场】,明日正式全场。
★——作者的话——★
新书连载,起点会统计:每天到底有多少人在看这本书,再根据完读率,决定给本书的推荐资源。
还请大家不要养书、看完每天更新的两章啊,我也会好好努力的!
若喜欢本书,还请大家不吝投出你们手中的推荐票&月票,让它被更多人看见,谢谢。
卷一后记
【10本实体出版书之后,再度回归重启小说梦】
我在出了十本实体书后,转型进了地产广告界,迄今为止所存的钱,大部分都是做地产广告赚的。
那是一段既充实又快乐的日子,转回来试着又再次写小说,还是去年十月以后的事。
春节后在起点︳现实频道签了个人创作生涯的第一本电子书《成都今日天气晴》,现在连载的这部《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其实也经历了一些波澜。
书名起初叫《我是三代将军家光》,这是个很好的书名,才刚在轻小说频道开书就马上吸引了读者留言。
但后来因为某些原因,于是改名为《我就是德川家光》。
改名之后读者留言率降了不少,在这个时候,一些作家朋友建议我更换频道,觉得历史频道更适合我。
我的责编绿豆非常体恤、非常爽快,在接到我能否改书名和换频道的询问之后,就直接帮助了我。
那个时候,我心里真的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于是我带着第三度改名的《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空降到了历史频道,因为更换了频道的缘故,总算进入了新书榜,目前为止最高的名次是第64位。
我当然还希望排名可以再上去、追读率可以再上去,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后续继续拿到推荐位。
作为出版类作家转型,准备这本《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之前,我也进行了扫榜,学了很多网文叙事、节奏和铺垫等写作技巧。
但我还是想将一些之前的写作征程放进这本书里,例如日本轻小说通常是15万字为一卷,因此我将每一卷都设定在这个字数上下。
正式出版的小说里,也会有前言或后记等与读者互动的作家心语,所以我在每一卷结束时,都会将最后一篇作为后记,为这努力完成的一卷划下圆满句点。
【历史与虫兽相互辉映,一实一虚形成主线发展】
小说连载的过程里,有一些读者给我留言,反馈过“历史小说里出现虫兽的描写,让人想弃文”的意见。
对于大家的留言和意见,我全部都有细读、并且也都逐一进行了回应。
读者是我的宝物,每一则留言都需要慎重对待。
但也有读者针对虫兽部分,留下了真实的读后感作为勉励:“虫兽不能吃虫兽吗?比起人,虫兽更有营养吧?还有可以把那些死刑犯喂给幸子这些特殊的虫兽吗?”
那位留言的书友真的很认真在看这本书,也是他的留言,给了我继续努力的力量。
这本设定在江户时代初期、时间线从公元1615年(元和1年)展开的小说,采取的是历史线与魔幻线同时进行的叙事方式和内容设定。
历史线方面,如同很多了解日本历史的读者所熟知的那样:
竹千代与生母阿江与的感情疏离、与弟弟国松丸的争斗、与乳母阿福的羁绊、与小姓的深厚感情,这些都被保留进小说里了。
直到卷一结束,一代枭雄德川家康仍未登场,但他之后在小说里也会占有很大篇幅。
还有读者有提到丰臣家族的议题,在卷一的最后一话、即第52话《少主与少女们》的结尾,大阪城丰臣家族女帝淀夫人,以及她的心腹大野治长作为另一方势力登场了。
随着情节的推进和发展,德川与丰臣两家惨烈对决的“大阪夏之阵”将会浓墨重彩地出现在我们的故事里。
魔幻线方面,担任反派邪恶势力的,自然就是受到很多读者非议的虫兽了。
进行作品设定时,一开始并没想到虫兽这条线,但作为一部以轻小说笔触去创作的历史小说,单纯围绕史实发展肯定不行。
于是想到了虫兽这种生物。
因为我在少年时代,看了例如《星际战队》、还有米拉索维诺主演的《变种DNA》,对于那些变种异形昆虫印象深刻。
在日常生活里一脚便能踩死的昆虫,一旦异化为庞然大物,其猎杀力和威险性,也许更胜过许多传说中的妖怪。
毕竟这些由昆虫进化的怪物能飞、会游、善跑,恐怕人类将不会是其对手。
所以为了丰富可读性,我在内容里增设了虫兽这条线索,来推动整个剧情的发展。
这本《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就正是在历史和魔幻两条一实一虚的主线间向前蔓延推进。
就如同枕梦貘以日本平安时代历史为背景,写过在中日两国都大受欢迎的《阴阳师》一样,我也希望自己这部《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能受到读者们的肯定。
【追读率关系到推荐位,恳请大家多多追读、收藏和投票】
创作这本书的过程里压力很大,每天都在盯着收藏数和投票率,当中好多次心情烦燥焦虑,像是看不到未来一样。
但无论如何,每一天我都坚持继续写下去。
在转型回来写小说这条路上,只有每天写才有出路、只有努力过才有资格说不会后悔。
我正在路上,无论内心怎样惶惑不安,都不可以停下来。
自己心里也有考虑过,如果持续有推荐资源、追读率上涨,能被更多读者看到,那么这个故事我将一直写到竹千代元服,继承三代将军之位、改名德川家光之后的故事。
如果实在没多少人看,我也一定会认真用心写完整个故事,故事会在大阪夏之阵后不久划下句点,但篇幅也会非常丰富、也相当具有可读性。
为了写好这本书,我买了超过两百块钱的书,每天码完存稿以后,都会捧着书躺在床上细读。
为了带给书友更好的阅读体验,我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着。
我希望大家能够察觉到我的存在、意识到这是本很特别的书,然后陪着我走这相当关键的一程。
上一本书《成都今日天气晴》在现实频道连载了45万字完本,这本《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我希望能在书友们的支持下连载逾百万字。
再不济,它的连载字数也一定有大好几十万字。
自从踏入网文界以后,从来没产生过切书或太监之类的想法,一本书好不容易在责编处过了稿,寄托的是责编的友善与祝福。
既然签约发了书,那么好好写到完本,就是我的责任。
直到今天这一刻,这种想法依然没有丝毫改变。
这本书的卷一,包括后记在内差不多将近十六万字,整个过程创作得都很顺畅,在卷一完成后,我心里想“啊,真的是‘咻’地一下就写完卷一了啊。”
感谢责编绿豆,让这本书能够以签约作品的姿态和大家见面、感谢绿豆给我的帮助和包容。
感谢一直阅读这本书到这篇后记的你,卷二的故事即将启程,希望我们能够一起走下去。
真的,非常感谢。
第53话︱游吟江户
在春天的江户城,观赏樱花的知名场所在民众当间最为盛行。
享用美食、品尝美酒,陶醉在热热闹闹的氛围里,赏樱成为江户城春天游乐的一大盛事。
对于带着四人众小姓很难得出了西丸、到民间闲逛的竹千代来说,他此行的目的地,却是被誊为江户第一繁华街区的日本桥大道。
日本桥为木质结构,连接着五条人流量攘来熙往的街道,林立着各式各样的商家。
他们一行人经过以“时钟”闻名的十轩店本石町,临街店铺中,隔几间就有通向陋巷里大杂院的入口,旁边就是一家烤地瓜专卖店。
江户人将烤地瓜称为“八里半”,这个时期的烤地瓜店布满整座江户城,地瓜成了类似现代世界里的肯德基、麦当劳那样的大人气平民美食。
每间江户的烤地瓜店,都用炉灶来烤地瓜,地瓜一烤好马上就会卖光;因此,一家店会设置二到四个炉灶来轮流烤地瓜。
好不容易溜出西丸,一路逛到日本桥,竹千代知道,身边这群伙伴对烤地瓜已经翘首以盼了。
“光纲,你去给大家买几个烤地瓜尝尝吧!”
“好咧!你们等会,我马上回来。”
一接到竹千代吩咐,光纲就立刻欢快地应了一声,随后朝着烤地瓜专卖店小跑了过去。
竹千代愉快地看着光纲和小贩问价,再看着他捧着好几个烤地瓜跑了回来。
他边跑,边冲他们扬起左手高举着的一个烤地瓜:“喂,刚烤好的地瓜,可香着呢!”
“这个馋鬼。”直贞笑骂,“心思成天就放在吃喝上面了,要多放在武艺或钻研学术方面,没准还能帮上很多忙呢。”
“嘛,光纲是个美食家呀。不觉得像他这样一直忠实地做自己,也挺难得的吗?”
“在勾心斗角的环境呆久了,看看光纲这样开朗单纯的人,心情也会变得明亮不少。”
竹千代双手环抱着双臂,穿着木屐的右脚抬起又落到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在他和直贞交谈间,光纲已兴冲冲地跑回到了伙伴们当中,开始给每个人分起烤地瓜来。
“喏,这是直贞的、正胜的这份在这里……”
他派完烤地瓜后,迫不及待地拿起自己那份就要往嘴里送,似乎想起有什么话没说,又戛然停了下来。
“喂,我说直贞,你们几个刚刚是不是在讨论我啊?”
“没有啊,我可从来都没记得过你的关注度有这么高哟!我们是在讨论呆会要去哪里逛呢。”
“喂,直贞!你平时看起来一副温厚模样,没想到嘴巴有时候也挺毒的,这么说好伤人呀!”
竹千代笑呵呵地看着少年们闹成一团的模样。
这般随性无拘束的相处氛围,是他前身整整25年人生历程里,所未曾经历过的体验。
嘴里的烤地瓜热呼松软,志同道合的伙伴就在身边,古代江户的空气纯净清新,每一口都由内而外纯净身心。
他和身边的伙伴们一起大口大口嚼着美食,不需要去顾忌什么规矩法度,也无需步步为营、谨慎设防。
最重要的是这种放松、舒服、自然的感觉,即使他前身在现代世界里也鲜有经历过,然而却意外地在这个时代里感受到了。
对着伙伴们明晃晃的笑脸,竹千代拿着吃了一半的烤地瓜,惬意地将身体舒展开来。
“啊,舒服!接下来我们要逛到哪里好呢?”
“少主,不如就去三井越后屋一带逛逛?那个地方总会有让人意想不到的好店!”
“既然是正胜推荐的,那肯定没错了。哈哈,我们正在做的,就是江户时代的探店吗?”
“探店?少主,这是什么意思?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没什么、没什么,走吧!我们边吃边逛好了。正胜你对那一带熟悉,就走在前面带路吧。”
“好咧!”
竹千代在和正胜的交谈间,不小心使用了现代世界的词汇,看着对方露出的困惑表情,他连忙快速带过了话题。
春日的江户凉意正逐渐褪去,此刻他的心情飞扬,轻快得如同出笼的小鸟一般。
五人从十字路口一路逛过来的大店,是三井越后屋,这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店,光是从业人员就高达1000人。
【注·屋:江户时代的商店大多在名称后面被贯以“屋”的后缀,等同于“商店”的意思。】
但少年们感兴趣的当然不是这种专业的和服物品店,他们的目标是三井越后屋旁边的锦绘屋(浮世绘店)。
在休闲娱乐资源匮乏的这个年代,浮世绘就相当于现代世界的漫画一样,是更能激发民众无限想象力、撩拨视觉感官的欣赏体裁!
【注·浮世绘:指表现浮动世界不断变幻的绘画,可看作民间版画,兴起于日本江户时代。】
果然,一进锦绘屋后,少年们都各自分散去找自己感兴趣的浮世绘去了。
光纲格外喜好慵懒优雅的美人、表情夸张的歌舞伎演员这类型的浮世绘,看得津津有味。
直贞则对以花、鸟、虫、鱼、兽为主题的花鸟绘特别钟情,留意到他全神贯注的样子,竹千代在心里悄悄想,要是直贞生在现代世界,说不定他还会是个艺术生呢!
擅于谋略的信纲和成熟稳重的正胜,虽然在个性和处世上大有不同,却都对以各色武士为主角的武者绘情有独钟。
两人一起看着各色武士绘,不时会交头接耳地低声讨论一番,看上去倒是格外志同道合。
相对于伙伴们的意兴昂扬,竹千代对这种浮世绘倒显得兴趣不大。
毕竟他在穿越到这个时代之前,前身在现代世界可是经受过《圣斗士星矢》、《死神》、《海贼王》的洗礼,对这种名为“浮世绘”的民间版画艺术着实兴趣不大。
逛了一圈后,最后他决定静下心来,翻翻以名山秀水为主题的名所绘。
毕竟在前身时,他还穿过一件印有江户画师葛川北斋著名浮世绘《神奈川冲浪里》图案的优衣库T恤,这大概是他到目前为止唯一和这些浮世绘所存在的关联了。
翻着那一张张山水版画时,竹千代听见一阵莺声燕语从店外传了进来,很明显是年轻女孩的对话声。
“志奈夫人,你想看浮世绘对吗?”
“嗯,大人难得准许我们出来逛逛日本桥一带,如果不看看浮世绘,总觉得出行里似乎少了些什么。”
“既然志奈夫人感兴趣,那我们就进去看看吧!”
光从对话里,竹千代就能判断出这是一位夫人与随行侍女的对话,被侍女称为“志奈夫人”的女子,声音动听悦耳。
这个时代有句流行语叫“听音辨人”,意思是天生丽质的美人,往往仅从她说话的声音,便能判断出她的美貌。
但引起他注意的,并不仅止于那悠扬的声音,而是自从她们在锦绘屋外驻足后,所飘进店里的一股香气。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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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话︱又见虫兽
那是一股他已然熟悉不过了的香气。
有着某种生物身上焕发的腥味、又混杂了令人迷醉的清香,两种矛盾的气味组合在一起,却又不可思议地得到了圆满结合。
是虫兽残香!
竹千代在内心不假思索地作出了判断。
经过上一次入梦后与金环胡蜂以及蝗虫的厮杀,他对这种香气奠定了足够的敏感。
现在他只是好奇,即将走进锦绘店里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随着锦绘店门前的帘子被掀开,一位身着深蓝色和服的女子在侍女陪同下,款款走进了店里。
她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只是随意地用发带系着,身上并没有佩戴太多的饰品,然而当她走进锦绘店以后,却聚集了所有人的视线。
她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日本美人。
照这个时代的观点来看,她未免太高了些,将近一米七二的身高,让她在任何场合都足以鹤立鸡群。
即使身体的大部分都被包裹在和服当中,却仍然能让这家店的所有男子们,都一致看出她的双腿到底是多么修长、多么笔直。
相对于江户时代的审美标准来说,她的嘴唇未免也太厚了些、她的轮廓也未免太鲜明了些,完全没有日本人所推崇的“大和抚子”感觉。
可是这些特质在她脸上,却奇妙地和谐融汇到了一起,焕发出一种极具侵略感的野性之美。
那些低眉顺目的传统美人在她面前,全部像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例如她的侍女,娇小清丽的外形符合着大部分江户男儿对于女子的憧憬和想象,但站在她身边却完全被掩盖住了。
她就像一朵野生的火红玫瑰,自由、散漫、然而却独得了天地恩泽,既美得眩目又散发着独特的芬芳。
竹千代完全能够确定,这位被称为“志奈夫人”的女子,就是焕发出残香的虫兽了。
因为在她走进店里的一瞬,他就赫然看到了一只张着绚烂夺目翅膀的大紫蛱蝶,正立起后足、以人类女子行走的姿态信步而来。
她虫兽形态的翅展约6米,翅面呈紫黑色,翅基部位约占整个翅面二分之一的部分,呈现出美丽的蓝紫色泽,后翅对角处有一对红粉色斑。
相较于他过往所看过的虫兽,志奈的原形呈现出了人类所最能接受的形态,虽然硕大的身形还是让人心生了股抗拒感,但那炫美的翅膀着实犹如一件自然的艺术品。
就在这时,沙哑低沉的系统音在竹千代耳畔响了起来——
【被解锁秘技:识虫缚,技能点升至850】
【状态:已经进阶,辨识虫兽能力升级】
【升级后,凡遇见中、下级虫兽,可第一眼辨认出它们的原形。】
【如遇见与虫兽有关联之人,亦能察觉对方身上的虫印。】
【当前虫迹:大紫蛱蝶,喜好吸食少女的血液以维持美丽夺目的翅膀,为中级虫兽。】
识虫缚在不留神间又升级了。
——竹千代思忖着。
这看来很像现代世界里玩的网络游戏,每成功打怪一次,技能点就会得到奖励而升级。
打怪越多、技能点升得也就越多,那么累积到丰厚技能点的秘技所发挥的力量也就越强。
而他也已经升级到,当看到中、下级虫兽时,第一眼就能洞穿它们的原形了,但更奇妙的功能还在后面。
当他在脑海里泛起“原来是只大紫蛱蝶,已经了解到这一点啦,还是看她人类模样时更好一点”的想法时,识虫缚的辨识虫兽功能,又自动追随着他的内心意愿而关闭。
这项秘技升级后所展现的全新功能,让毫无准备的他也稍稍吃了一惊。
于是志奈的原形只是惊鸿一现地闪现,随即又恢复了人类模样。
她在店里来回踱步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竹千代翻阅的这叠山水版画上。
“呀,这不是名所绘吗?”
她眼里发出兴奋的光,毫不犹豫就走了过来,在他身边蹲下身体。
“志奈夫人!”侍女忐忑地轻唤着她的名字,略微有些紧张地也蹲在了她的身后。
侍女显然是想提醒她,出门在外要保持和男子的距离。
然而她却毫不以为意地,沿着竹千代手上拿着的一副描绘江户近郊川景的浮世绘看了过去。
“啊,画得真好!渡过玉川的船即将靠岸,岸上有人垂钓、渔家女在川边捕鱼,我几乎都能感受到现场的意境了。”
“夫人喜欢名所绘吗?”
“咦,你怎么知道我是夫人?”
“你身后的侍女不是唤你‘志奈夫人’吗?刚刚你们在店外交谈的时候,我就听到了。”
“也是,呵呵。我已经嫁人了,用夫人来称呼我也没错啦。”
志奈表现出非常喜欢这张浮世绘的样子,她毫不避忌地凑近竹千代,以便占据更近的角度去欣赏这透着几分广袤荒凉的美。
她如丝绸般光滑的肌肤,就这样籍着近距离映入竹千代眼帘,他们离得是如此之近,他甚至可以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
“对了,我还没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呢:是的,我确实非常喜欢名所绘。”
“嗯,从你专心致志看着名所绘的表情能看得出来。”
“是吗?怎么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喜欢名所绘吗?”
“……那么,你为什么会喜欢名所绘呢?”
“因为就算是每天都只能呆在府邸里,也可以透过它来看这世界的风景呀。京都清水寺的夜樱、江户川的波涛、町市的繁华兴盛……这些在名所绘里都看得到。”
“这样啊。”
“这位大人不觉得吗?名所绘里藏着这世间的万般风景。看着这些画,感觉自己也像是亲眼看到了那些风景似的。”
“这么说……我还真是多少能从中感受到,那么一点身临其境的氛围感。”
“是吧?大人也这样觉得对吧?”
志奈笑了起来。
那是犹如樱子一样阳光明媚的笑容,和竹千代到目前为止所接触过的虫兽完全不一样。
如果不是今天亲眼所见,他怎么也想象不到一只虫兽的人类形态,居然可以露出这般爽朗的表情,就恰似春日的暖阳,却是让人并不那么抗拒的。
“那你又为什么要叫我大人呢?”
“是啊,我又为什么要叫你大人呢……”
她刻意卖了个关子,冲竹千代眨了眨那双瞳孔里仿佛藏着星辰的大眼睛。
看着他并没如预期般地被吊起胃口,她又爽直地接着进行了回答。
“因为你身上有股高贵的气质,看起来很有贵族公子的风范。如果我不叫你大人,难道要叫你‘少年’吗?”
“你真会说话……”
“我完全是实话实说而已。话说,你又能看出我是什么人吗?”
当她问出这句话时,竹千代心里“咯噔”跳了一下。
志奈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看出他已辨识出她是只虫兽了吗?或者她仅仅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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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话︱与虫兽同游
呼、呼、呼……
在与志奈如此近距离的接触里,竹千代听到了自己无意间加快了的呼吸频率。
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仍旧满怀期待地盯着他看,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怀有恶意的眼神。
“我看出来了,你是个贵夫人。你嫁入的家庭,一定非富即贵。”
在极短时间内,竹千代脑海里却快速拟定了很多个答案,最后他脱口而出的,是思维里本能觉得最靠谱的那一个。
“是吗?大人认为我是贵夫人呀?”
志奈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他这才看到她有着两颗虎牙小门牙。
真是不可思议,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契合江户时代的美人审美,但她无论到了任何男子面前,却都会让他们发自内心地承认,她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
即使是她那两颗小虎牙,看在竹千代眼里,也带着一股不可掩饰的可爱与娇媚。
“我确实是嫁进了很显赫的门第。像我这样的女子,能嫁进那样的门第,不管什么人都会觉得我是高攀了吧?”
“可是大人,要说是贵夫人的话,老实说我也愧不敢当。因为我只是个侧室而已呀。”
尽管只是萍水相逢、并且还是嫁入了显赫门第,志奈却开诚布公地直接向他回应了自己的想法,没有掩饰、极其自然就说了出来。
这让竹千代非常讶然。
能嫁入显赫门第的女子,一定会受森严家规束缚,然而志奈不仅随兴和在锦绘屋邂逅的不知名少年攀谈,更没有顾忌地说出了自己的来历。
在表明自己的侧室身份时,她没半点羞赧和迟疑,落落大方就告诉给了竹千代。
光从这一系列行为判断,是该说她胸无城府呢,还是觉得她天真无邪呢?这个世上真有如此了无心机的虫兽吗?
竹千代心里一时也找不到答案。
但是她这份率性而为的处世态度,却让他回想起那个已经离自己远去的现代世界那些都会女性们:她们都一样的追寻自我、并以属于自己的方式与世界互动着。
“你家大人想必很疼爱你吧?能允许侧室出来闲逛日本桥的一家当主不多啊。”
“嗯!他真是很喜欢我的!”志奈用力地点了点头,“即使是像我这样不懂规矩的女子,也能嫁到那种显赫人家当侧室,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足够幸运了。”
“志奈夫人!”旁边的侍女顾忌地轻叫着提醒。
志奈回头冲她摆了摆手,表现出一副让她放心、不用多虑的架势,然后将目光转回竹千代。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这位大人看起来也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想必也不会因为我的随性言语而笑话我。对不对,大人?”
从两人产生连接的那一刻开始,她在说每一句话时都在笑。
看着她的笑容,让原本顾虑重重的竹千代,索性也就此放下了心理包袱。
管它呢!
他毅然作出了决定。
所谓人生苦短,既然是场奇妙的萍水相逢,那就索性暂时忘掉她的虫兽身份,只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美人来相处就好了。
迎着她那灿烂的笑颜,他也打开心防,受到感染地冲她绽开了笑容。
“当然不会。像这般洒脱随心的女子,在这个时代已经很少见了。”
“是吧?大人也这样觉得吧?我就觉得和大人谈得来,如果不介意的话,接下来我们就一块逛逛日本桥一带吧?”
“乐意之至。”
“志奈夫人!”身后的侍女神色急切地凑近志奈身边,试图阻止她的这一随兴之举。
“没有关系,真花!”志奈眼神坚定地喝止了她,语气复又舒缓下来,“大人是心地纯正的人,这点判断力我也还是有的。”
也许各自怀抱的目的不同,但两人作出的却是一致选择,并且一旦决定了就不会后悔。
受到邀请时,竹千代没有犹豫,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哪怕信纲在冲他使眼色、提醒他务必慎重考量,他也依然不改初衷,欣然接受与志奈同行。
这是自从穿越后接触到虫兽这个物种以来,他第一次遇到这种类型的虫兽——
没有幸子的凄苦、也没有夕舞的蓄意伪装,在这个等级森严、规矩繁多的时代,她在附身到这位名叫“志奈”的女子身上后,反而选择以一个人类的状态单纯地活着。
或者,她甚至比很多同样降生在这个时代的人,都还要活得纯粹、自然、从心。
离开锦绘店后,志奈带着侍女真花,和竹千代一行人结伴齐行,由于她鹤立鸡群的身高、还有耀眼美貌的缘故,一路上吸引了不少路人的视线。
和她走在一起,竹千代深切地也体验了一把类似在现代世界里和明星、或者网红逛街的感觉。
在江户最繁华的日本桥街区散步,是种怎样的感受呢?
竹千代的体会就是:热闹、热闹、热闹。
恰逢天气晴好,走在街上的民众简直是摩肩接踵,而行走在商业街道上,比所有精心设计的看板更有看点的,就是这个时代的独有产物——可视为“活体广告牌”的看板少女了。
所谓的看板少女,指的就是在店铺门口招揽生意、面容秀美的女子。
这些女子年龄介于12——18岁之间,她们会站在商店门前热情地向路人介绍店里商品,有时还会通过表演歌曲、舞蹈吸引客人进店。
看到这些看板少女时,光纲嘴巴张得老大,活脱脱一副现代世界的秋叶原宅男看到地下偶像团队的少女偶像模样。
“喂,直贞,你快看那边茶水屋的看板少女,这也长得太可爱了吧?!还有左边那家味噌批发店的看板少女,不觉得她有着公主一样的清雅气质吗?”
“切,还公主呢!我看就是你这个迷弟眼里出西施罢了!”
“你就是嘴硬!直贞你刚刚明明也看得目不转睛,不是吗?别否认了,我都看到了!”
听着少年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看着他们闹腾的欢快氛围,志奈的笑容迅即又在脸上荡漾开来。
竹千代目光不经意一瞥,再次被那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所触动了。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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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话︱复杂的心绪
“你还真是喜欢笑啊。”
“难道大人不喜欢笑吗?”
“嘛,也不是不喜欢笑……只是有时候烦心事太多,让人变得烦燥焦虑,于是也就笑得少了。”
“那么,大人最近一次笑是在什么时候?”
“最近一次笑啊?我刚刚不是对你笑了吗?”
“我说的不是刚刚!我指的是在大人没遇见我之前,最近一次笑是在什么时候呢?”
“说到这个的话,我还真是很久都没有笑了。”
竹千代轻轻吁了口气,将双手指尖交叉、反别在脑袋后面,漫不经心地在行人如织的街道上行走着。
这个在现代世界常见的放松行走动作,在江户时代却十足罕见,故而也吸引了一些路人的好奇视线。
以现代人姿态走在江户街道上的少年,和才刚结识的高挑美艳女子并肩齐行,在她直率随兴作风的感染下,他也渐渐卸下了束缚。
“为什么会很久都没有笑了呢?大人还如此年轻,难道是生活里存在什么烦心事吗?”
“嗯,确实有很多烦心事,成天想着该怎么去处理和解决这些事情。想得太多、做得也太多,在自己都没发现的情况下,就变得几乎很少笑了。”
“我是觉得啊,大人。有些烦心事就算一整天都在想着,它也不会解决,相反还困扰和影响了自己正常的生活。”
“道理谁都懂,可是……”
“可是真正做起来却很难,你想这么说对不对?”
竹千代默默点了点头,承认了她的判断。
志奈的眼光很准,而且提出劝告的语气依然轻快明朗、丝毫没带说教的口吻,至少让听到她这番话的竹千代,心里没由此产生出半点抵触。
“可是啊,大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好的方式并不是忍耐或无视它,而应该释放出来喔。”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说释放就释放了?可以的话,我倒也还想大喊大叫一番。”
“大喊大叫一番?”
“嗯,我生长的家庭,是不可能会允许这种行为的。一旦真的这样做了,就有可能被那些向来讨厌我的人伤害。”
“但是大人,心里又觉得烦燥得慌,所以想要把这股压抑和愤懑喊出来,对吗?”
“确实是有这个想法。”
“那又有何难?大人,我们一块到河岸去吧!那里停泊的只有鱼船,倒还算清净。”
“河岸?倒不是不可以。但是,我们去那里要做什么?”
“大人只管跟着我来就是了。”
志奈说罢,便扯了扯他的袖子,又悠然向前迈开了步伐,致使竹千代不得不跟了上去。
既然他都决定跟着志奈一块走了,四位伙伴自然也都要随着一并同行,侍女真花忧心忡忡地嘟哝着,迈着小碎步跟在了志奈身后。
“喂,直贞,你说少主该不会被这个女人给迷住了吧?她可是哪家达官显贵的侧室啊……”
走在竹千代身后,光纲担忧地对直贞耳语,脸上满是不安的神色。
“你可真是闲操心。少主要喜欢也该是从樱子或美惠两个里面选出一个来!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已经当了侧室的女人?”
直贞白了他一眼,但眼瞧着竹千代和志奈温馨融汇的并肩齐行场面,这下连他也按捺不住地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看,你就别逞强了。光看你这表情,就知道你也在为少主操心了。”
“你就别瞎猜了,我才没在为少主操心!我刚就表过态了,我相信少主!”
“少来,你刚才明明就是一脸操心的表情,正好被我看个正着!”
正当两人压低声音相互争辩时,从身后加快脚步的信纲伸手分别拍了拍他们后背,然后一并揽住了他们的肩膀。
“你们的争辩我听到了。”信纲眼珠灵活转动着,左瞥右看地瞄向被自己揽住的两位伙伴,“如果你们光看表面就替他瞎操心,那也未免太小看少主了。”
“我觉得少主选择和她同行,应该会有他的原因和用意。”
“我们什么也不用操心,只管趁这难得的机会,好好放松游玩就是。”
说完,信纲用力按了按他们的肩膀,步伐轻快地继续向前走去,只剩下他们若有所思地停留在原地。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上来?”正胜回头冲着两人轻喊了一句。
“知道了!”光纲和直贞才回过神来,慌忙应答着,加快脚步跟上了整个队伍。
少年们的这股小小揣测,虽是压低了声音在私下交流,却被聪颖的志奈有所察觉,她轻笑着往后方瞥去一眼,又似乎觉得有趣地拿他们当了话题。
“大人的这群伙伴,看起来很在意你我之间的互动呢。”
“啊……都是一群从小一块玩到现在的伙伴,他们没事就喜欢替我瞎操心,我都习惯了。”
“他们一定很担心大人会被我所迷惑吧?”
“迷惑?志奈夫人,你怎么会想到用这个形容词?实际上夫人只是个单纯明朗的女子罢了。”
“大人有没有听过这样的一句话——‘剑有双锋,人有两面’?”
“嗯,听过的。”
“我也是一样的呀。我有单纯、明朗、率性的一面,自然也有能够迷惑男人的一面。不然大人以为我这种出身的女子,是怎么能够嫁给我家大人当侧室的?”
“……你还真是有够坦率。”
“毕竟是遇到了大人这样的投缘人,我已经……很久没能遇到这样聊得来的人了。”
志奈突然轻叹了口气,这是相遇以来,竹千代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怅然若失的神情。
“虽然有了安逸生活,可是在府邸里呆久了,感觉翅膀也像被绑上了一样。偶尔想要飞翔一次时,就连天空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倘若是别人听到她这番话,大概只会觉得她是江户初期的文艺女青年,但在竹千代耳里,对这番话却又有了另一番解读和领悟。
他想到了她的原形。
当她恢复大紫蛱蝶原形时,那双翼展约6米的翅膀是真的非常绚丽,在这个族群里,她大概是最美丽的虫兽吧?!
但她说“偶尔想要飞翔一次时,就连天空都变得陌生了起来”,却又让竹千代生了几分警惕。
这就表明,这只大紫蛱蝶即使在嫁入达官显贵家当侧室之后,也有恢复原形悄悄溜出过府邸,那么她到底溜出去做了些什么?
难道……
脑海里刚泛起一种可怕的悚人假设,竹千代就连忙截断了这个想法。
内心对于志奈已经有了一定好感度的他,不愿意冒昧地去揣测会对她造成伤害的任何可能。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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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话︱尽情呐喊
从日本桥一路漫步悠行,竹千代五人就被志奈带到了渔市河岸。
这条清澈碧绿的河流,在这个时段里河岸聚集的人,并不多旁边鱼市河岸上的三两鱼贩,是向江户城和大名府邸供给鱼类的极为重要的商人。
“啊,好纯净清新的空气,光是站在这里,就会让人连心情也变好了起来。”
志奈在河岸上敞开双臂,惬意地伸直了身体,长长地、安逸地来了一次深呼吸。
她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动着,像是极为享受地沐浴在春日的河风里,这种活在当下的态度,再次打动了竹千代。
“来,大人,你也跟着我做一遍吧。”
“啊?我也要一起?”
“是哈,不只大人,你那些伙伴大家也一起来做一遍吧,做了以后会发现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他们也要一起?”
“难道大人不愿意?觉得我的行为太孩子气了吗?也是,毕竟我只是一个幼稚的女子……”
“没有、没有,我没这么想过。”竹千代被她拿捏得死死的,无奈地转身望向身后的四人众伙伴,“喂,你们都听到了……”
“这么说我们也要……”
直贞率先开口问道,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三位少年,彼此竟是略微不知所措的面面相觑。
“来吧!反正河边的风清新得很,多大口呼吸对身体大有益处!”
竹千代将心一横,率先模仿着志奈敞开双臂、微仰起头,来了一口长长的深呼吸。
他原本是不情愿地去迁就志奈的,但闭上眼睛之后,只听到耳畔河风习习,尤其是春日暖阳洒落在身上,清甜的空气沁入心脾,感觉竟是如此舒爽。
“少主都做了,我们也快跟着来一趟吧!”
老成持重的正胜第一个响应竹千代的吩咐。
既然四人众的意见领袖都这么做了,其它三人更是找不出推脱的理由。
于是包括侍女真花在内,七个人就这样迎着河风、沐浴阳光地敞开双臂来了一趟深呼吸。
“大人,准备好了吗?”
“哈?”
“你不是说一直想要抛开顾忌,将心中的烦燥和郁闷大声喊叫出来吗?”
“那个啊……我只就是随口说说而已。”
“怎么可以随口说说而已?男子汉说了就要做到呀,绝对不可以把不好的情绪都堆积在心里头的哈!”
“可是……河岸这边不还有人在吗?”
竹千代仍旧闭着眼睛,继续着深呼吸,每一次长时间的深呼吸,在吐气时都像是把心里的郁闷不安都呼出来了一样。
“真是的,敢问大人今年宝龄?”
“12岁。”
“唉呀唉呀,12岁啊!可是正当青春、尽情感受人生的年纪嘛,大人就是心里头的顾虑太多了!”
接着,志奈沉默了半晌。
不一会儿,她忽然扯开嗓门大声喊了出来,那一下子飙升的声量还真吓了竹千代一跳——
“喂,这个世界,就算你再怎样残酷无情,我也不会输给你的!”
他顿时立刻睁开了眼睛,于是便看到志奈拱起手掌,手指环住鼻尖、两只大姆指支住下颔,冲着那条清澄河流喊了出来。
“我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告诉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没有任何人可以规定我的人生、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
“这是我所选择的路,无论它会通向哪里,我还是会继续走下去的!”
听在四人众伙伴的耳朵里,想必只会认为这是身为侧室对被束缚、受到正室不公平对待的满腹委屈吧?
但是在清楚地洞悉对方的身份是只大紫蛱蝶的竹千代,并却不只是这么认为。
他觉得,志奈应该是身为虫兽,在占有了人类躯体、感受到人世的奇妙之后,对于自己命运所发出的愤慨和不忿。
身为虫兽的她,拥有着常人所难以匹敌的可怕力量,但凡她不愿意,这个世上恐怕没有哪一座府邸能困得住她。
然而即使感到委屈、也觉得不自由,她却依然心甘情愿地呆在那座深宅大院当中,这应该也受了她选择当一名普通人类后,迫切想要体验常人生活的渴望驱使。
正当思绪游移之间,喊得相当尽兴的志奈将目光转了过来,直挺挺地盯着竹千代的脸颊看着。
“大人。”
“嗯?”
“到你了呀。”
“啊?我也要吗?”
“真是的,我们不是为了这个才特地走到河岸这里的吗?如果大人还在顾忌的话,那么我们又是为了什么才会到这来呢?”
“这个……”
“大人,勇敢些!难道你连一个侧室也比不过吗?”
志奈原本是想用激将法激怒竹千代的,没想到却引发了直性子的光纲不满,这家伙立马就嚷了起来。
“喂,志奈夫人,你在说什么呢!怎么可以拿我们家……”
他本来差点要习惯性使用“少主”这个词,幸好想到一行人是轻装出行,于是又立刻改了口。
“拿我们家少爷和侧室相比呢?!少爷深受家规影响,在这人多纷杂的场合自然放不开啊!”
受了光纲反驳和斥责的志奈,却没半点恼火和生气的迹象,反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随后笑望向了竹千代:“少爷?看来大人也是出身不凡之人啊,你口中的伙伴,其实是随侍于你的侍从吧?”
“这个……算是吧。”
眼瞧着瞒不过了,竹千代索性落落大方地点头承认了这点,又用眼角余光瞪了一下光纲。
这一瞪,顿时让察觉到自己被责备的光纲,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还无措地吐了吐舌头。
“他们看起来很喜欢你呢。那么,大人更不可以辜负了,大家陪着一块走到这来的心意呀。”
“志奈你这……”
这时候,竹千代就决定乖乖缴械投降、按照她的建议去做了。
志奈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就算是激将法,但他如果再扭扭捏捏的话,那就未免太无趣了。
于是竹千代再度深深地吸了口气,蓦地也放开顾忌、扯开喉咙喊了起来——
“不管是什么个性、就算多不讨喜的人,应该也有在这个世界幸福生活下去的权利吧!”
“好不容易有了再重来一次的机会,这次我绝对不会被轻易打倒!如果还有什么挑战和挫折,那就尽管来吧!”
“那些妖魔鬼怪还有什么招数就一并使出来吧!这是我重新再活了一次的人生,我绝对不会就这样向他们服软认输!”
“混蛋们,如果你们自认为是个混蛋就可以肆无忌惮伤害别人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因为我会变强!我会变成连你们这群混蛋也无可奈何的人!你们就等着瞧好了!”
一声声洪亮的呐喊,就这样在河岸回荡。
喊出的不只是竹千代的心声,更将他穿越以来所积压的情绪,全部都释放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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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话︱追查虫兽
好舒畅!
有种憋了很久、都快将人闷出问题来的情绪,全随着这顿吼叫烟消云散了的感觉!
随着一句句肆意大吼此起彼伏地落下,直到最后一句嘶吼的话音落定,喊得酣畅淋漓的竹千代,尽管拼命舒缓着呼吸,却依旧在不停地喘着气。
他真的压抑了太久。
突然穿越到江户初期,为了生存下去一刻也不敢松懈,他殚精竭虑地回忆着前身曾看过的穿越系网文小说,试图解读出一条能在这险境丛生的环境下保全自身的道路。
突然有机会直面自己内心强行封存的这些恐惧、惶惑、不安,反倒让他松了一口气。
而一旁的志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上的起伏,专注地观察着他眼神的变化,嘴角逐渐泛起了会心的微笑。
“如何?大人觉得怎样?是不是有种心境豁然明亮了的感觉?”
“啊,这么说倒还真是这样。”
“那请大人今后如果心里再积压了这些烦心事,就又到日本桥河岸这边来,对着这条河流好好地把所思所感给吼出来。到时,你会发现心里又好受了很多。”
“好……吧。”
竹千代犹豫着,他并不是随便胡乱承诺的人,但斟酌了一下,他还是答应了她的建议。
“那就约定了。这样的话,我对大人就没什么好再担心的了。”志奈露出放心了的明媚笑容,“那么,我就和真花回去了。”
“现在就回去了吗?”
“是啊,我毕竟是已经嫁入显赫家庭的侧室。一个侧室在外头逛久了,家里面会有人说闲话的,而且正夫人想必也不会高兴。”
提到家里的正室,志奈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带着一股野性未驯的纯天然可爱媚态,又冲竹千代俯身鞠躬。
“那么大人,请多保重。谢谢你给了我如此愉快难忘的一天。”
“哪里,我也要感谢你,也祝愿你今后生活幸福美满。”
“大人的心意,我收到了。志奈就此道别。”
她的告别就和她的主动搭话来得一样干脆。
志奈转过身子便迈步悠然离去,整个过程里,她都没有回头再看竹千一代一眼。
反倒是他伫立在原地,愣愣地注视着她修长美好的背影。
这是何等洒脱、何等豁达的女子,即使是现代世界,他也鲜少遇见过这样的女子,然而在江户时代初期的市井间,却能存在着这般奇妙的邂逅。
他看着她逐渐远去,身影越来越小,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从他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四人众也随之站在他的身后,他们都是第一次看到少主如此专注地注视着一个女子的背影,竟没有一个人敢去提醒或打扰他。
直到志奈从他们视野里消失,正胜思量再三,终于走到竹千代身边发出温声问询。
“少主,天色将晚,我们也该回西丸去了。”
“嗯,你说得是,玩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竹千代怅然若失地迈出了第一个脚步。
这段奇妙邂逅的相处片段,才刚分别就已经在他脑海重现,而万般思绪更是一齐涌上心头。
关于志奈,有一件事始终让他很是在意,那就是她先前提到过的“偶尔想要飞翔一次时,就连天空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很显然,她曾经恢复了大紫蛱蝶的原形从府邸里飞出去过。
那么她究竟是会去往哪里?以虫兽的原形又是特地去做了些什么?
由于对志奈留下太多好感的缘故,他好几次试图强行中断自己的这重重思虑,然而还是不行。
一回到西丸的少主御殿,他就单独留下了信纲,就连樱子送上的茶水与点心,他也愣是没有心情去喝上一口。
以信纲处世的敏锐与细致,当然也察觉到了他眉宇间紧锁的愁绪,于是立刻关切询问。
“少主有心事吗?”
竹千代没有否认。
仿佛是想甩开内心杂乱烦絮似的,他用力摇了摇头,随后又吸了口长气,接着给了信纲回答。
“信纲。”
“在。”
“去追查今天在日本桥遇见的志奈,查出她是哪家的侧室,再去追查近期城内各町是否又出现了新的失踪人口。”
“也要追查各町新的失踪人口……吗?”
信纲脸色霍然一变,征询式地望向了竹千代。
慧黠如他,立刻在内心浮现出了一个令人揪心的答案,然而竹千代神情凝重地对他点了点头,就等于确定了信纲所推测的答案。
“志奈夫人……也是虫兽吗?”
“是的,她是一只大紫蛱蝶。信纲,你还记得吧?在我们和她相处的过程里,她曾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偶尔想要飞翔一次时,就连天空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少主是担心,她曾恢复大紫蛱蝶的原形,飞出府邸去四处掠食?”
竹千代承认,信纲确实具有洞察秋毫的能力、以及超强执行力的才情。
每当他和信纲商谈要事总会节省了大量心力,对方也永远懂得他内心的所思所想,俨然就是这个少年武士团队里的军师。
“我明白了。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会立刻追查她的下落,一旦有消息,我当即就来禀报少主。”
信纲离去后,竹千代对着食案上的点心依然没有半点食欲,继续眉头紧锁地思考着相关于志奈的虫兽议题。
一旁的樱子看着他以同一个姿势和表情坐了很长时间,终是敌不过关心和牵挂地开了口。
“少主今天难得外出散心,难不成又在市井闲逛途中遇到了新的虫兽吗?”
“你听到我和信纲的对话了呀。是啊,这次在市井里,我遇到了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子。”
“特别的女子?”
“是的,她很高、很开朗豁达,是个浑身上下都焕发着一股如阳光般明媚气质的女子。”
“少主一定和她相谈甚欢吧?”
“看得出来吗?”
“嗯,你在谈到她时,眼角会泛起笑意、紧锁的眉头也会变得舒缓了些,所以我想她一定在你心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可是这样特别的女子,却是一只虫兽啊。她的原形……是只大紫蛱蝶。”
“大紫蛱蝶,居然是那么美丽的蝴蝶吗?”
“是啊,可能它是虫兽一族里最美丽的妖物了吧?难得在市井里遇到一个投缘的人,为什么她却偏偏是虫兽呢?”
感受到他的矛盾和惋惜,樱子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才好,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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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话︱争执的两人
在这期间,樱子一直在担心地观察着竹千代脸上细微的表情浮动。
又过了很久,她总算是语调轻柔地打破了这份宁静。
“但让少主困扰的,应该不只是难得邂逅投缘的女子,对方却是只虫兽的这件事吧?”
“……”
竹千代默认了这句推测。
樱子这句话就像触碰到了他内心里的柔软角落,一直纹丝不动的他,终于更换了另一个更舒服的坐姿。
“樱子。”
“是。”
“我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这样洒脱、率直、对着世界和人群都敞开心扉的人了。”
“听少主这么说,我也隐约能察觉到,对方到底是种什么类型的女子了。”
“但是确实如你所言,让我困扰和烦恼的,确实还不仅止于她的虫兽身份。而是她如此美丽、并且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和活力,为了维持这一点……”
竹千代顿了一下,迟疑着,最终还是艰难地继续说了下去。
“她到底吃了多少无辜的民众?到底让多少幸福的家庭,面临失去亲人的痛苦和悲伤?”
“少主,虫兽一定要吃人才能维持生命的基本机能吗?”
“是的。从目前我们有过交集的三只虫兽,包括成为战友的红蜻蜓、潜伏在葭原的金环胡蜂和蝗虫,莫不是以人类为食才能继续存活。”
“我听大家提过红蜻蜓的事,禁食后的虫兽,是不是会变得日渐憔悴、衰弱无力?”
“嗯,而那名女子……志奈她如此明艳动人,除非在这期间她一直以人类为食,否则绝不可能还保持着这么美丽健康的状态。”
和樱子聊着聊着,竹千代又不禁回忆起在上次入梦交战时牺牲的红蜻蜓幸子。
为了心爱的夫君禁食人类两年的幸子,在和他见面时已经极度衰弱了,肌色更是苍白到连一根根发绿的细微血管都看得到。
然而与他邂逅的志奈魅力四射、充满着如阳光般的明媚活力,一想到她是倚靠吃人才能维持着这样理想的状态,竹千代就为之心痛不已。
关于志奈的消息,仅隔了一天,就被从城内风尘仆仆赶回西丸的信纲带回了外殿。
“志奈的下落有消息了,是么?”
“是。”
“辛苦了,她是哪家的侧室?”
信纲没有马上回答,这和他一惯的作风很不一样,让竹千代稍微有些讶异。
而且他还绷着脸,脸上肌肉轻微地跳动着,显然内心正在经历着剧烈的挣扎与斗争。
从他的反应里,竹千代大致也能猜想得到:志奈应该是出身自某位在幕府极有地位的重臣之家的侧室了。
竹千代没有催他,而是耐心地等着他的后续反应。
两人间僵持了一小段时间,信纲最后猛地伏身朝着竹千代跪伏在地。
“少主,请听我一劝:不要再介入这件事了,请你就此从中抽身并罢手吧!”
“信纲,你这是什么意思?志奈到底是哪家的侧室?能让你作出这样的劝谏?”
“少主不久前才勉强击败了御台大人一方力图陷害的阴谋,当时我们胜得非常勉强……而光是御台大人和国松丸大人动用的重臣力量,就包括了青山老中和水野大人。”
“这我知道,也明白你为我着想的用心。可我是德川家少主,守护江户的太平是我的职责。”
“倘若守护江户的太平是少主职责,还请你暂时忍耐,切不可作出因小失大的举动啊!”
“因小失大?”
“将军大人很明显是偏爱国松丸大人的,而御台大人很可能随时都会发动下一次攻击。少主,我们现在的第一要义,是尽可能聚集朝野里任何可能倾向我方的力量。”
“这个我懂。信纲,你还是没有回答我,志奈到底是哪家的侧室?”
“如果在这个关头,再发生了入梦诛虫事件,志奈又像柱赫夫妇一样在睡梦中死去。那么在朝野里,关于少主会施诅咒之术的谣言就会如野火一样散播!”
“那又怎么样?难道你要劝我忘掉曾遇见志奈这件事?忽略掉江户城里会增加多少失去亲人的悲痛家庭?”
“人终难免一死,少主!比起如今尚算和平的江户,过去在战争乱世里,平均每天又会有多少家庭失去亲人?难道少主也要去救他们么?”
“够了,信纲!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也明白你是一心一意在替我着想,可不要再搬着这些生硬的大道理来劝阻我了!”
竹千代霍然腾起身体,脚心在塌塌米上发出“嘭、嘭、嘭”的沉重撞击声,大步流星地朝信纲走了过去。
然后他猛地在信纲面前止住脚步,姿态硬朗地蹲了下来,低头看向仍然俯身跪地的对方。
“信纲,抬起头来!”
“当前局势依然紧迫,朝野里大部分幕臣仍在审时度势地偏向国松丸大人一方。少主,我们万万不可在这个时候再树立强敌啊!”
“我让你把头抬起来!”
竹千代不只加重了语气,更近乎于洪声喊了出来,最终促使信纲不得不忧虑重重地抬起了头。
他直挺挺地望着信纲,脸上刚毅得近乎没有一丝表情。
就连信纲这等擅于察颜观色的少年武士,也一时无法从当下他的反应里,洞察到他内心的所思所想。
他不说话,信纲也仍在经历着内心的剧烈交战。
于是两人便谁都没有言语,只是彼此视线一高一低地相互对望着。
樱子跪坐在一旁,目睹着两人从观点不一致到引发出争执。
尽管很想阻止,但她亦深切了解,自己唯有保持沉默才是最好的做法。
她的身份是随侍于少主的女中,提出建言并不是她职责范围的事,何况先前在与竹千代的交谈里,她已充分明白到他的矛盾与挣扎。
故而她只能安静地跪坐在原位,静观着两位少年间氛围的陆续变化。
竹千代与信纲如此盯着对方看了很久,谁也没有妥协的意思。
但他并不为信纲的固执而产生丝毫气恼。
因为他明白对方的任何选择或固守,目的都只是为了他的安全和未来。
有这样的伙伴固然让人安心,但有时候硬是要逆着主君的意愿固执己见,又会让他觉得棘手。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到底该如何应对呢?到底该如何去说服信纲、或化解这种僵局呢?
竹千代知道,考验他团队领导能力和沟通协调情商的时刻,终于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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