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话︱秀忠被春日局气晕
“大御所大人让小姓过来传话,让你去西丸御殿一趟?”信纲难掩惊愕表情,“莫非他要找你谈大纳言大人蛰居之事?”
“我也是这么推算的,应该是想解决大纳言大人蛰居之事没错了。”
春日局澹澹应了一声,从她部屋大厅往庭院看,一排鲜红奔放的山茶开得正当绚烂。
“那春日大人可得提前准备好应对才行。”信纲思忖着,“大御所大人如今身体每况愈下,他想拉大纳言大人一把的愿望应该会更强烈。”
“毕竟是他最疼爱的次子啊。”春日局视线仍停留在山茶那层层叠叠绽开的花瓣上,“不过就算他再怎样拜托,我也不会松口的。”
“是,就算为了将军大人,春日大人也得紧守住立场才行。”信纲加强了语气,“毕竟没有比眼下更适合继续钳制和削弱大纳言大人势力的时候了。”
阿福将目光从山茶花上移向信纲。
两人视线产生交汇的刹那,她方才显露出犹如母虎在山石俯卧般的蓄势待发。
“确实如此。一回想起将军大人过去所受的苦、还有光纲和直贞为此作出的牺牲,为了守护好现今这来之不易的一切,大纳言大人必须得要倒下才行。”
“只有他彻底倒下去,将军大人才能免除后顾之忧,这点对我们来说是再明确不过了。”
“所以信纲你不用太担心,我会抱着这样的决心去见大御所大人。无论他使用怎样的话术和攻势,我的立场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最后一段话音未落,春日局就霍然站了起来。
在垂下眼帘扫了信纲一眼后,春日局就成竹在胸地朝着廊道走去,她的华丽打挂随即发出在地面轻曳的细微声响。
信纲在身后崇敬地目送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两人之间的默契已然超越了语言桎梏,只需她眉眼轻扫,信纲就能立即明白她要动身前往西丸御殿去见秀忠了。
他毫不怀疑她在秀忠面前的应对能力,更不会为此去担心什么——
纵使对方是幕府当下地位最崇高的大御所,恐怕也勉强不了春日局违心去做她不愿意的事。
更何况她早就提前预判好会面主题、并拟定万全之策,再应召前往西丸御殿去拜见对方呢?
抵达西丸御殿后,春日局轻车熟路地一路走向外殿,沿途所遇的御番与小姓皆毕恭毕敬向她行上九十度弯腰的鞠躬礼。
这是春日局在江户城里最为熟悉的区域。
她曾在这里随侍了曾经是少主的家光多年,数度在冥思苦想后逐一破解了阿江与精心酝酿的多个陷害家光的阴谋。
秀忠早早就在外殿等候她的到来。
他头上缠着降温的白绸,一身白色里衣再披上一件琥珀色羽织,憔神悴力地倚在扶几上。
只需一眼,春日局立刻就看穿他在强撑起精神来进行这次会面,便以关切询问病情的口吻,拉开了这场会面的开场白。
“听闻大御所大人近来贵体抱恙,将军大人和我均为之忧心不已,还望大人保重身体、别为政事太过操劳为好。”
从春日局此番殷切关怀的问候里,秀忠只注意到了“别为政事太过操劳为好”这一段话。
他嘴角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或许只有这段话才代表了她的心声吧?
“阿福,不……春日局,既然你看出我身体状况不佳,那我也不需要说什么寒喧客套话了。”
“这次将你请来西丸,主要是想要拜托你帮我这个饱受病痛折磨的老男人了却一桩心事。”
“呃,大人可是如今幕府最崇高的大长辈,提起大御所大人之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又怎么会需要我这一介女流来代为了却心事呢?”
好厉害的女人!她显然在籍着这句轻描澹写的恭维,巧妙却明确地事先就将可商榷的大门给关死,那就可以断定,她已经预判到这次被召来西丸的用意了。
——秀忠在心里暗忖着。
尽管他向来以谋略和治理手段见长,但在政事方面的心眼上,他自觉还不一定能治得住她。
“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春日局,无谓再这样我抛你挡地打太极了。老实说,光瞧我现在这脸色和状态,你也能看出我病情很不乐观吧?”
“不……春日我还是笃信只要心态维持得好,对于病情的好转和康复是大有帮助的。大御所大人眼下所最该做的,就是抛下一切烦忧只管好好休养就行。”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请务必帮我了却掉这桩心事吧!这样我就能抛下烦忧好好休养了!”
预感到春日局一定又会以妥贴周全的理由加以推辞,秀忠抢在她开口之前直接切入主题。
“拜托你!帮忠长向将军求求情,让将军能对这嫡亲弟弟回心转意、颁下宽赦的旨令好吗?”
此刻秀忠全然抛开大御所的身份与姿态,仅以一名担心次子的普通父亲立场发出恳求。
他言辞与神态的谦逊与低调,连春日局也大感讶异。
但即使春日局心底泛起一丝感动涟漪,她的立场也没为此产生任何松动,此刻更是羊装为难地侧着头,客气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秀忠的请求。
“这可是将军大人下达的旨令,我区区一介女流又怎么有资格对此说三道四?大御所大人就别再为难我了。”
“不,我没有为难你。现在最能说服将军宽赦忠长的就只有你了,真的拜托你!将军他向来不是都很重视和听取你的建议么?”
“都是一些不足为信的风言风语,大御所大人是何等人物,怎么能够把无稽流言给当了真?”
“春日局!你能不能别再和我打太极了,我被激得心急火燎地直犯头晕啊!”
“大御所大人怎么会想到让一介女流干预政事呢?要知道女子干政可是祸乱朝纲的前兆啊!”
秀忠忽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直到笑出来以后,他才惊觉到自己在不留神间举止失当了。
他会特地将春日局请到西丸,就是想委托她帮忠长解除蛰居处罚,孰料却不经意显露了心迹。
但经过这几番暗中交涉,秀忠也察觉到无论再怎样软硬兼施,春日局亦断然不会施以援手了。
他索性将憋在心里的话,冲着她当面倒了出来。
“都知道女子干政会祸乱朝纲,可你不早就干预政事了?”
“大御所大人就别再开我玩笑了。不过若谈及政事,天下谁人不知在将军身后还有另一股力量在代为指引江山呢?”
“代为指引江山?你是在暗指我吗?不,若说到代为指引江山,恐怕不会有人比春日局你更堪以匹配得上这个评价了。”
两人均刻意将锋芒敛起,却已在短短几句交谈里交手了好几回,春日局居然和秀忠打了个平分秋色。
“今天和大御所大人聊得很愉快,可惜我在大奥还有要事等着处理,就不打搅了。改天我会带着礼物再来看你。”
春日局挑了适当时机直起身体,恭顺地朝秀忠行了个鞠躬礼,便准备从这场交涉里脱身而出。
眼见她全程都在打着太极加以推辞,当前又占据主导权地要告退,秀忠又气又急地站了起来。
他还来不及出言挽留,春日局就翩然向廊道走了过去,从她稳实的步伐来看,秀忠知道这个极难对付的女人他是留不住了。
这也就表示,即使他屈尊将她请到西丸外殿真切恳求,她也不会在家光面前代为劝谏几句。
但最可怕及最让他担忧的,是她在见到家光时,反而会力陈忠长的各种劣迹以说服家光加重刑罚,这种事情春日局可是完全能做得出来!
一旦顾虑至此,秀忠心里就顿时塞满了后悔、懊恼、无奈和激愤。
他恨自己在病情折腾下急晕了头、更恨春日局的偏差立场。
“春日局!等等,春日局!”
秀忠急着想追上去,但在急火攻心之下突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尔后脚下随之一软,他整个身体就不听使唤地朝着榻榻米地板栽了下去。
“大御所……?大御所大人!大御所大人,你这是怎么了?醒醒啊,大御所大人!”
重重栽倒在地的秀忠,随后被春日局急切地扶了起来。
当她焦急的呼唤在耳畔响了几遍以后,他便再也什么都听不到、亦什么都看不到了。
失去所有意识的秀忠,就这样晕了过去。
第284话︱家光的取舍与衡量
春日局并没有立刻喊来小姓去传召御医。
她抱着昏迷过去后、瘫倒在自己怀中的秀忠,陷入激烈且矛盾的内心挣扎当中。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就这样先放任秀忠不管或许更好。
但很快她又否决了这种想法。
在是该喊来小姓帮忙、还是先放任不管这两种念头间徘回了一阵子,最后春日局才放下秀忠,跑到走廊处喊了起来。
“来人!大御所大人昏倒了!快去传召御医前来抢救!”
秀忠昏迷的消息被火速送到了本丸,还在政事区——表的议政堂商讨要事的家光,立刻果决中断所有政务,领着一干重臣匆忙赶到了西丸。
当家光跑进秀忠寝殿时,脸色苍白的他依旧陷于昏迷中,身边是守候在旁的春日局和关口德。
“春日、关口德,父亲他怎么样了?”
家光慌乱地在秀忠被褥旁坐了下来,低头目不转睛地端详着秀忠的面容,只见秀忠脸色苍白得几近没有一丝血色。
春日局转头看了关口德一眼,示意由身为御医的他向家光交待清楚秀忠当前的病情状况。
而关口德的第一个举动,便是朝着家光伏地拜倒进行请罪。
“惶恐万分啊,将军大人!还请赐小人死罪吧!”
“父亲病情有这么严重了么?”家光紧蹙眉头,“关口德,好好说话!我要知道父亲他到底怎么样了!”
“是……大御所大人恐怕无力回天了,请将军大人有所心理准备。”
关口德惶恐地陈述出实情后,又忙不迭地俯身拜倒,将额头紧紧抵着榻榻米地板,不敢再多看家光一眼。
看着关口德这副畏惧反应,家光心里就径自凉了半截。
作为他身边最得力的御医,关口德的医术在江户城里有口皆碑、实力更是母庸置疑,如果连这样出色的御医也要俯身请罪,那表明秀忠的病真的无药可治了。
“这样,我知道了。”
残酷事实就摆在眼前,家光反倒冷静了下来。
他仍旧低头凝望着秀忠的脸,并没有怪罪任何人,更没有影响到洪声下达指令时的把控全局。
“去将医术精湛的御医全都召来,轮流守候在大御所大人身边!就算情况不容乐观,也必须倾注全力将他给救过来!”
“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异口同声地发出了同一句话、同时伏地表达遵从之意。
秀忠陷入不省人事的危急状态后,江户城特殊的两元政事格局随即被打破,意味着权利全部集中到家光手里了。
“将军大人,是否该吩咐御三家准备登城……”酒井忠世向家光跪移了三步,低声发出请示。
“还不到将御三家召来的时候,当前就先观察一下父亲的病情吧,视之情况再作下一步决定。”
家光在回应酒井时,想到三个叔叔的第一个反应并非有商有量,而是油然而生出警戒与防备。
这些叔叔在年龄上与他差距并不大,尤其关系较为亲近的水户赖房更是仅比他年长了一岁。
家光很清楚但凡秀忠有个万一,或许最可怕的敌人并非那些早被收服的外样大名,反倒存在于德川家在血缘上最密切的亲族当中。
在他身旁的春日局,很快就发觉到了他的另有所思。
从家光紧锁的眉眼、以及微启的嘴唇这些细节里,春日局判断出他所伤神与操心的显然不止于秀忠意外昏迷这件事。
两人回到本丸后,春日局并没有马上返回大奥,而是特地在中奥逗留了一段时间。
“将军大人可有心事?”
“嗯,春日你看出来了?”家光很干脆地回应了她的试探,“我在想如果……我是说如果父亲有个万一,那么在御三家里我们最该警戒的人应该是谁?”
“宗矩大人最近似乎在格外留意纪州赖宣大人的动向,或者将军大人要多提防些纪州大人。”
春日局谨慎地说,迟疑地顿了一下后,她迫使自己将这场谈话的主题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对了,我有些事想禀报将军大人。”
“怎么了?忽然这么严肃正经的样子,你会有这种表现应该不都是因为父亲意外昏迷吧?”
“实际上,大御所大人方才将我请到西丸御殿,向我拜托了劝谏将军大人宽赦令弟的请求。”
“嗯,我不意外。就算御医和重臣们刻意隐瞒,但父亲那么聪明的人,大抵也晓得自己病情,他想趁着还有精力斡旋时替忠长求情也很正常。”
“那么将军大人打算怎么处理呢?”
“我吗?”家光把双臂交叉在胸前,盘腿陷入了深沉的思索中,“我大概不会同意吧。”
“这样我就放心了。大御所大人还开玩笑说,我是那个在将军大人身后代为指点江山的人,可如今大人已强大到能够自己作出恰当的决策了。”
“呃,父亲居然有对你提过这些话?看来你在他心里的分量不轻啊。”
“将军大人就别再开我玩笑了。”
春日局挺直地端坐着,话语虽温和,表情却异常肃穆,然后将心一横对家光把真相说了出来。
“其实大御所大人昏倒后,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就这么放任不管了。”
“放任不管?”
“是。当时我想着让他就这么去世的话,二元政事的格局也就结束了。天下大权将会全部集中到将军大人手中,无论你作什么决策都不会再有任何束缚。”
“春日!”
“当然最后我还是跑到走廊喊来小姓去找御医,总算没有犯下逆天大错……”
“够了,春日!别再说了!刚刚那些话我一个字都没听到、也都记不得了。现在我以将军的身份命令你,今后不准向任何人再提起这件事!”
春日局心中涌起一股暖意,然而家光越是袒护她,她就越发觉得必须要为家光考虑周全。
“那么相对地,将军大人也请答应我一件事:即使大御所大人醒来,无论他再怎样恳求,大人你也绝对不能宽赫令弟。”
“放心好了,春日,养虎为患这种道理我还是明白的。而且你刚刚不是说,宗矩最近已经在密切观察起纪州赖宣了,是吧?”
“是。”
“那就是了,倘若纪州赖宣怀有异心,一旦得知父亲病危,他必定会派出使者先行接触忠长。”
“将军大人是指,纪州大人恐怕会与大纳言大人结盟、或者鼓动大纳言大人再行谋逆?”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所以我啊,即使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天下太平,也断然不会存有任何宽赫忠长之心,你就放心好了。”
看着家光泰然处之地剖析时局,春日局一颗拎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眼前的家光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她暗中守候、关键时刻挺身相护的少主了,现在的他对政事与人际格局的运筹帷幄,完全不负三代将军的治世威名。
她再没有可给他的提醒及建议了,春日局满脸欣慰地望着家光,心悦诚服地用力点了点头。
第285话︱家光父子心肠的软与硬
秀忠在三天后苏醒了过来,这个消息由小姓当即送到本丸政事区——表的大殿。
家光获悉后欣喜之色溢于言表,领着土井、酒井、正胜和信纲迅步赶往西丸御殿,但见头上缠着降温白绸的秀忠,想要撑起身体迎接他们到来。
“父亲,不要勉强自已啊!”
家光连忙阻止,小跑到被褥旁盘膝而坐,同时将秀忠牢牢按回到被褥上。
“你可昏迷了三天呢,现在只要躺着休息就好!”
“三天……吗?!”秀忠似乎回想到了什么,感慨地笑了笑,“我记得元和一年时,你意外堕马后也足足昏睡了三天,我们父子在昏睡这件事情上还真相像啊。”
不知道为什么,听秀忠提到这件事,家光心里忽地有了种不祥预感。
但他还是竭力控制住自已,对着秀忠挤出一丝心有所感的笑容。
“被你这么一说,倒觉得还真是巧合,居然昏迷时都是睡了整整三天,我们果然是父子啊。”
“对了,将军,我有话想和你私谈,就让土井他们先退下吧。”
“好……土井,你们都听到了吧?”家光转头将目光扫向土井,和声吩咐道,“我知道大家有多关心大御所,但目前先退下,等他状态好了一些再来探望吧。”
重臣、小姓和御医们都一齐退出寝殿,偌大的空间里很快就只剩下秀忠与家光两父子而已。
家光俯身温和地望着秀忠。
即使父亲不开口,他也大抵能猜到父亲特地摒退左右、要和他谈的肯定是一件何其重要的事。
家光知道这件事,至少在秀忠心里是无比重要的。
于是他低下头和声对秀忠说:“父亲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无妨,这里已经没有其它人了。”
“家光,你可不可以宽赫忠长呢?”秀忠艰难地逼迫自已向长子发出请求,“我知道他骄纵跋扈、又在封地内举办了人神共愤的‘剑豪生死斗’……”
“但不管怎样,他都是你的弟弟啊!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弟弟!家光,我相信他已经知错了,你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好吗?”
看着父亲神色暗然地发出请求,家光心里涌现的第一个感受就是:时间真是残酷的小偷。
时间会偷去世人很多珍贵的东西,青春、健康、活力、朝气、容颜……当这些珍贵的东西都被时间这个小偷盗走以后,人在个性与处世上亦会发生很大改变。
换作五年前,家光根本不会想到:秀忠会这般低声下气,边观察他神色、边向他发出请求。
毕竟在家光眼前的秀忠,并不是一般的父亲,而是卸任的江户幕府二代将军、兼整个德川一族大家长的大御所啊!
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却在病危之际还要看长子脸色、向长子请求宽赫次子,他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向自己发出请求呢?
——只要一想到这点,家光的心就不由得阵阵绞痛,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会就此作出让步。
“首先父亲你有句话说错了,忠长并不是我唯一的弟弟,我还有另一个弟弟保科正之。况且正之前不久才刚和你见过面,父亲难道忘了么?”
“正之他是庶子……”秀忠一时语塞,“但忠长和你同样均为嫡子、都是阿江与所生。家光,俗话说‘百年修得兄弟缘’……”
“怎么不是‘百年修得同船渡’么?”家光半开玩笑地打断了秀忠的话,“对我来说,正之比忠长更有弟弟的感觉,所谓嫡子或庶子这些根本就不重要。”
“还有父亲就别再强调什么嫡子、庶子了,要谈嫡庶的话,父亲不也是庶子么?但父亲依然继任了二代将军,现在还成了大御所,不是吗?”
秀忠被家光将得说不出话来。
他浅浅叹了口气,并不去对家光生气,只是拿长子没辄地轻声应了一句:“你说得倒也没错。”
意识到自己处于垂危状态的秀忠,放弃了正面与长子发生冲突的任何可能,一股被命运摆布和捉弄的无力感,就这样紧紧攥住了他整颗心。
秀忠的忍耐和退让,亦触动了家光内心最柔软的心弦。
他不禁握住父亲的手,将那只冰凉的右手给捂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反复地摩挲着。
“父亲,别再为忠长的事情操心了,因为无论你再怎样请求,他的命运和下场都不会改变。”
“你还是这么讨厌他吗?家光,我大概在这世间呆不长了,现在最大心愿就是看着你们兄弟和好、一起好好维护这来之不易的天下。”
“恕我直言,那这就属于父亲的不是了。”
“呃?”
“父亲既然知道如今的天下来之不易,就更断然不能纵容会扰乱天下、甚至让天下陷入动荡的不稳定因素,更遑论忠长就是当前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你是说忠长将是让江户幕府、甚至德川一族陷入动荡的威胁?”
“父亲对此心里也很清楚,所以当初你才会决意将忠长放逐到甲斐去,不是吗?”
家光可谓一语中的,完全封住了秀忠试图为忠长求情的所有劝说理由。
随后他听到父亲从鼻孔吐出的一声徐徐长叹,秀忠似乎也放弃了试图说服并打动他的努力,此刻颓然地正躺着,眼睛直挺挺地盯着吊天井(天花板)。
“如果当初为父不是那么听你爷爷的话,不将你交给春日局抚养,而是把你留在身边和忠长一块长大,不知道现在会不会有变化呢?”
“人生,是无法再重来的!想必对于在粮仓内自尽的右府秀赖来说,也有过类似的念头吧?父亲又何苦拿这些来折腾自己?”
“你说得倒轻巧,忠长毕竟也是我的孩子哈。等你将来当了父亲便会明白,看着骨肉相残是件多么残忍诛心的事。”
父子俩随后相对无语,陷入到长时间的沉默当中,但家光并没有丝毫告退的意愿,依然静静地守护在秀忠身边。
盯着吊天井(天花板)看了半天的秀忠,终于还是把目光移到了身旁的长子身上。
即使明知道答桉不会有任何改变,不死心的秀忠却还是忍不住地对着家光再追问了一句(这大概就是身为人父的惦念与痛苦吧!)。
“家光,你真的不能再给忠长一次机会吗?如果他再不懂得爱惜羽毛,到时候哪怕你对他下达怎样的重罚,我也不会有半点劝阻!”
家光出乎预料地笑了起来。
那是极其温和与明朗的笑容,连他那双剑眉下的星目,都随着笑意显露出月牙般的形状。
当家光笑得最和曦的时候,秀忠突然听到了他斩钉截铁的回答。
“父亲,还不明白吗?德川家的孩子里,那些叫忠辉、忠直和忠长的,都不会有好结果。”
一听到这句话,秀忠就知晓在家光心里早就笃定了会对忠长赶尽杀绝的决心,任凭他再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了。
家光直接将忠长拿来同被家康处以终生蛰居的忠辉、被秀忠流放至府内藩的忠直相提并论,就等同于在政事与亲族两项领域里把忠长给剔除出去了一样。
秀忠知道,这对一度野心勃勃、心高志远的忠长来说,简直要比直接判处他切腹还更难受。
然而在身为将军的长子裁断下,为了幕府的安稳、为了天下的太平,秀忠什么也不能做。
他更不能在自己垂危之际,无视家光感受、强行下达宽赦忠长的旨令,否则天下必将大乱。
“是吗?这就是家光身为将军所坚持的决断啊,我知道了、为父明白了,不会再说什么了。”
秀忠虚弱地闭上双眼,以此逃避这个喧嚣烦扰的世界、以及如影随形的宫斗暗影。
真是奇怪,明明这间西丸御殿宁静无比、连枝叶随风轻曳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秀忠却仍觉得自己置身在一阵喧嚣烦扰当中。
这大概是由于,他心迹已然陷入一片混乱不堪的缘故。
这天以后,秀忠病情的恶化以超出所有御医意料的速度加速蔓延,连关口德都手足无措了。
只有家光明白:所谓哀莫大于心死,秀忠应该是不忍再目睹骨肉相残的情景上演,只怕是一心求得尽早解脱了。
即使这样,家光也没有丝毫松口或退让的意思。
这是登上无人之巅后的寂寞与痛苦。
身为担负了幕府与德川一族存续的天下人,他的家事即为政事,他的亲族亦为政事,家光明白自己万万仁慈不得。
而秀忠在接近年底时,已病重到只能喝上将菜粥熬得稀烂的程度,他连肉都吞咽不下了。
第286话︱大御所德川秀忠逝世
宽永九年(公元1632年)一月初,被勒令在甲斐蛰居的忠长,从家老鸟居成次处得悉了秀忠病况,担心得数度辗转难眠。
虽然还保留着从现代世界穿越而来的记忆,但毕竟忠长拥有着非常完整的在父母照料和陪伴下成长的记忆,在他心里,已然将阿江与和秀忠当成了真正的父母。
他们是他在这个时代最大的依靠、最坚固的守护者、最依赖的亲人。
尤其阿江与离世之后,秀忠俨然就是忠长在这个时代唯一的靠山、以及唯一有归处的港湾了。
带着复杂纷陈的心情,忠长在渡过几个夜不能寐的煎熬长夜后,终于厚着脸皮给竹田御殿的千姬发去了一封密信,请求她出面向家光求情,让他得以登城探望父亲。
他在信里写下了三句心语——
“为什么人总是在失去后才会懂得拥有的可贵?直到得知父亲病重以后,我才意识到他对我有多重要。”
“我已经失去母亲,父亲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港湾了,我不能想象没有他会是什么样子。”
“有父亲在,忠长就有归处。还请姐姐代为向哥哥陈情,准许我回江户登城探望父亲一面吧!”
正是这三句心语打动了千姬。
久未涉足家事与政事的她,为此专程从竹田御殿动身前往江户本丸,并在中奥大厅与家光展开了一场只有姐弟两人的茶叙。
不过这三句心语显然到了家光这里便失去了效果,他大体读完整封信后,从表情到眼神都平静如常,连一丝波动都寻觅不到。
“将军,既然忠长已然有了悔意,姑且不谈是否该对他进行宽赫,至少在父亲危在旦夕之际,准许他回江户探望一面吧!”
“姐姐,忠长如今是带罪之身,罪人怎么能够擅自离开蛰居之地、登城探病呢?”
“可这罪人是将军的亲弟弟啊!他还不是庶弟,是我和将军同父同母的嫡弟呀!相信父亲在这么艰难的时刻,也会很想念忠长!”
“姐姐还不明白吗?我们是德川家的人,首要考虑的应当是天下安泰与幕府稳定,要确保这一切首先就不能破坏法度!”
“法度……”
“没错,法度!当初爷爷在勒令忠辉大人蛰居后,可有准许过他来探病?”
千姬选择了和秀忠一样从亲情切入的方式,试图劝家光同意忠长回江户探望病重的秀忠,但家光却选择从天下大义的角度予以了拒绝。
他拒绝的理由冠冕堂皇,加上又举出了家康处罚忠辉的前例,直驳得千姬哑口无言。
自小被送到丰臣家养在深闺,在淀夫人精心抚养下长大,身边又有重成这样的好朋友、以及秀赖这般青梅竹马的夫君,即使日后也受了挫折,但千姬内心依然保持了温软的特质。
这样的她不管在论剧或气势上,当然不是饱经磨难、并陆续痛失了最重要伙伴的家光对手。
“没有,对不对?直到爷爷去世之前,无论忠辉大人托了多少人前来游说,爷爷还是执意不肯见他一面。”
“正由于爷爷决绝,才维护了德川家的存续、才断了尹达政宗想扶持忠辉大人夺位的念想。”
“如今身为三代将军的我,又怎能有违先例?!姐姐,不管忠长托了怎样的人前来说情,我的回答始终只有一个。”
“那就是戴罪之身,就要安守本分在蛰居之地好好反省,而不是还在妄图介入江户之事!忠长这种表现,又怎能让人放心!”
家光大义严辞地向千姬祭出了家康处罚忠辉的先例,再以强硬到不容分说的态度,全面封死千姬继续劝说的所有可能。
然后他话题一转,体贴地拎起茶壶为千姬的茶碗倒入新的温热茶水,再温柔地加以提醒。
“姐姐,这宇治茶水还温热着,正是最适合饮用的时候。”他关切的表情,就仿佛之前的强硬表态从来未曾发生过一样,“还有这份羊羹也快尝尝看。”
“好。”千姬配合地端起茶碗,浅浅尝了一口,对家光露出舒坦的神色,“果然是好茶,微涩之后那种甘甜和醇厚的后味逐渐蔓延开来,尤其让人心怡。”
“是吗?”家光绽开笑颜,“果然不愧是姐姐,在茶道方面的造诣永远这么让人敬佩啊。”
家光明显刻意岔开话题,将之后姐弟俩的互动往茶道与美食的内容上引去。
察觉到他钳制忠长的决心已坚定到不容置疑,千姬纵然内心哀恸,却也作出了配合的举动。
他们的人生随着大坂夏之阵发生了极大改变,都不再是当年那两个心性单纯的少年和少女了。
此后,家光也以同样坚定不移的强势立场,拒绝了替忠长前来求情的名僧金地院崇传的劝说。
千姬与金地院崇传出面求情接连失败的消息传回甲斐,忠长抱存的最后一丝希冀被无情摁灭。
心如死灰的他放弃了继续挣扎,转向每天虔诚为秀忠祈祷病体康复,一方面是基于父子情深的情感驱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最后的翻身机会。
半生都在陷害与算计家光的他,深切晓得一旦秀忠过世,自己断然不会有好结果。
因此忠长便将所有翻身的希望与念想,全押在了祈祷秀忠康复这唯一的希望上。
他日以继夜地祈祷着,很快俊秀面容便变得胡渣满脸、双眼通红、兼且憔悴不堪,并在内外焦虑的煎熬下逐渐变成不事打理的粗糙男子了。
可忠长的诚心祈祷并没能挽回秀忠的生命。
抱持着对两个儿子进行兄弟相残的痛惜与不忍,秀忠在该年一月二十四日结束了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享年五十四岁。
他临终前,大概是预感到自己即将不行了,先将土井召到身边,向他托付了务必要好好辅左家光的嘱咐,继而将家光喊到了身边。
在宽敞宁静的西丸寝殿里,父子俩彼此对望着,内心都有千言万语,却又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秀忠深深地凝视着家光,可以的话,他真想再多看长子几眼,好好将长子容貌记在脑海里。
这样的话,如果下辈子还能转世投胎在江户城、还能进入幕府,或许在见到家光时,就能立刻回忆起前世的事也不一定。
但秀忠又苦笑着摇了摇头,一边在心里嘲笑着自己的想法,一边又为年轻时对家光的疏于陪伴和关爱感到后悔。
假使那时候给了他足够的关爱,那么今日今日兄弟相残的残酷局面也许就不会发生,倘若忠长能以臣子和弟弟身份好好守护着家光,那该有多幸福。
这样的德川幕府必将无坚不催!
可这种祈望始终只能沦为妄想,秀忠明白,家光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忠长滋生出一丝宽赦念头。
第287话︱家光与秀忠的永别
“家光,本来想要陪你走多一段路的,如今看来这个心愿恐怕只能成为奢望了。”
“父亲……”
“听好了,家光。在为父离世后,你觉得最需要警惕及密切留意的,会是哪些力量呢?”
“孩儿觉得是御三家,对现在这个局面来说,亲族远比外样大名更应该警惕和密切留意。”
秀忠闻言终是放下心来,抬起颤颤悠悠的手,覆在家光掌背上,眼中泛起不舍与卷恋的笑意。
“不愧是三代将军,你有这样的慧眼和洞见,我也就没什么可再担心的了。”
“说起而今的德川一族,宗家的你不过29岁,尾张义直33岁、纪州赖宣刚31岁,水房赖房也才30岁,正当精力充沛的蓬勃阶段。”
“年轻气壮的德川宗家及亲族,固然足以威慑其它外样大名不敢造次,但这群血气方刚的亲族却必须得严加督管,切莫掉以轻心。”
听着秀忠语重心长的叮嘱,家光除了拼命点头,也不晓得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父亲免除牵挂。
此际父子两人单独相对,听着面如菜色的秀忠在弥留之际的殷殷叮咛,家光心头忽地像被压上了一块沉重巨石。
父亲他……原来是爱着自己的。
可能这份爱不像他对忠长那般宠溺与直白,但自打父子俩在大坂夏之阵前后产生了连接后,父亲一直在以他的方式来爱与守护着自己。
他在自己才20岁时就让出了将军之位,尔后以大御所身份悉心从旁辅左与指导着自己。
就连自己继任将军后出谋献策的重臣,也是父亲在任二代将军期间打造的核心班底,他把这些都毫无保留地给了自己。
但这样不擅长直接对自己表现关爱的父亲、一直默默在以他的方式弥补过去的疏失与遗憾的父亲,却就要从自己身边离开了。
这一离开,就将是永远。
他就像爷爷、光纲和直贞、美惠还有忠明一样,只要闭上眼睛就会陷入永眠,永远醒不来了。
——意识到即将与秀忠诀别,又叫家光心头怎能不沉重、怎能不感慨、怎能不思绪万千!
目光闪烁地望着秀忠,家光费了好大力气,才憋住在自己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努力朝着秀忠挤出一个明媚笑容。
“放心吧,父亲。宗矩已经在留意御三家的动静了,何况他们当中到底有谁可能存有异心,我多少也心里有数、不至于全无防备的。”
“那就好、那就好。”秀忠喃喃地说,“家光,我真害怕啊。”
“害怕?”
“如果到了九泉之下,我见到你爷爷的话,他势必会向我问起幕府及世间的变化。我回答以后,他会满意我这些年来的表现吗?”
“说什么呢?父亲!”家光亲昵嗔怪,“再没有比你更努力的二代将军了!你真的非常努力在守护着爷爷创建的幕府和天下啊!”
“都说创业容易守业难,对于天下来说何尝不是如此?”
“父亲你对外通过削藩改易、削弱外样大名力量,对内则严格约束谱代大名,才为传到孩儿手里的幕府打下这么稳固的根基。”
“你真的非常努力了,一直在想着要怎样不辜负爷爷所托、一直在拼了命地把幕府打造得稳若磐石,所以现在是时候停下来好好歇息了。”
家光每句安慰都落在了秀忠最在乎的事情上。
他的语言发挥了不可思议的作用,让秀忠㤃惶不安的心渐渐安稳下来。
秀忠这辈子都活在父亲家康的影响下,穷尽一生也在追赶家康脚步、拼命致力向家康看齐。
他在最年轻的时候,奉家康之命娶了阿江与,从此被这个离过两次婚、对男女相悦之事已有成熟经验的战国公主给彻底征服。
与阿江与结婚多年,好不容易在万众期待下生下长子家光,他便又遵循家康嘱咐将家光交予阿福抚养,为此揭开阿江与一心偏爱次子、对长子及阿福心生恨意的序幕。
但是秀忠从没后悔过听从家康的话。
他只担心自己离世后,在天国与家康重逢时,自己在执掌幕府时的表现能否让家康满意。
在他最担心不安的时候,家光坚定地向他说了这些肯定他二代将军任期表现的话,让秀忠一颗悬着的心总算得以放下。
“是吗?家光你这么认为吗?”
秀忠欣慰的笑容从脸上漾起。
自从为忠长蛰居之事向家光求情被拒后,他已经很久没再这么发自内心的笑过了。
“当然!所以土井他们都很尊重你啊!大家都说父亲在战事上虽不突出,但于治理与政事上却是一等一的好手!所以才能把爷爷创建的天下守护得这么好!”
“哈哈哈,在战事上不突出啊……这可真是糗事来着。尤其是关原之战时为父还迟了大到,当时被你爷爷训得那叫一个狼狈和难过啊。”
“没想到爷爷也有这么凶的时候。”
“他当然会有凶悍和绝决的时候,只是对你特别温柔和细心而已……你爷爷他特别喜欢你,为父走到今天,总算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喜欢你了。”
“是吗?”
“家光,你在堕马后真的发生了很大改变……从大坂夏之阵凯旋后,不是还传过你被夺舍的谣言吗?但我觉得,即使真的被夺舍了,你也还是我的孩子。”
“?!”
这是极度出乎家光意料的话,他压根就没想过秀忠会对自己提起早被众人澹忘的这件事。
可秀忠不但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提起了这件事,表情还变得格外温柔,并且主动握住家光的手。
虽然触感冰凉,家光却依旧能感受到来自秀忠内心深处的温暖和关爱。
“夺不夺舍,在我心里都不是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在我面前的你,仍是我生下的孩子啊。”
“父亲……”
“听好了,家光。你身上依然流着德川家的血脉、今后你诞下子嗣仍旧是德川家的后嗣,只要能让家族繁荣昌盛,我这个当父亲的依旧与有荣焉。”
家光此刻内心遭受的震撼与冲击实在无法形容。
他弄不清楚秀忠到底是临终前的有感而发、还是早就察觉到了真相而意有所指,不过家光并没为自己心底的迷惑向秀忠进行确认。
他选择了在秀忠面前将装湖涂坚持到底。
因为家光觉得——
有些事情并不是非得要弄得清清楚楚不可,尤其在父子俩行将永别的这个当下,或许给秀忠一个朦胧模湖的念想,才是身为人子所最该做的事。
“我是,父亲的孩子。”他俯下身子,发自内心地对秀忠说,“家光确确实实是父亲的孩子啊。”
在那么一刹那,秀忠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尔后眼里顿时就溢满了笑意,和声发出了回应。
“嗯,家光是我的孩子,是我德川秀忠引以为豪的大儿子……”
这是秀忠留给家光的最后一句话,从话的内容来看,他似乎还有后半段没能对家光说完。
秀忠离开得非常突然。
他话语是戛然而止的、也是在倏然之间合上了双眼,然而表情却非常安详与平静,似乎是放下所有心结以后,轻松宁馨地离开了这个纷扰世间。
秀忠临终前与家光相处的这段最后时光里,他一次都没再提起过忠长的事。
仿佛确认到身为将军的长子心意已决后,秀忠纵使再如何牵挂与惦念被软禁在甲斐的次子,最终依然站在为德川一族整体利益衡量的立场,对此保持了缄默。
即使在弥留之际,他依然保持着大御所的责任与自觉,并由此赢得了家光的尊重与崇敬。
确认秀忠已然离去后,家光怔怔地继续守在被褥旁,既没有离开、也毫无召集重臣的意愿。
他只是想要单独再陪秀忠多一会儿,想要再好好端详秀忠的遗容,这是属于他们父子的时刻。
“父亲,一直以来辛苦了。你真的非常努力、非常努力去守护好爷爷创建的这个天下,现在的你,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以后这个天下、还有幕府,就交给我家光来守护,父亲终于不需要再去操劳和担忧什么了。”
他微笑着对陷入永眠的秀忠说,一滴泪水自眼眶掉落,滴在秀忠的脸颊上。
“所以你,就睡个好觉吧。不用再被政事、家事、国事唤醒,父亲可以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了。”
继失去家康后,家光再度经历与至亲永别的痛楚与悲伤。
才29岁的他,在这个时代已没有任何至亲的长辈了。
但在另一种程度和意义上,在大御所秀忠逝去后,属于三代将军家光的时代才要真正开始。
第288话︱家光与忠长的不同命运
宽永九年(公元1632年)一月二十四日,前征夷大将军、太政大臣从一位德川秀忠,在长子家光的陪伴下拉下了壮丽人生的终幕。
御三家的亲族兄弟们在各自江户府邸里收到传召,赶赴西丸御殿瞻仰遗容时,已是四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见到三个叔叔时,家光只澹澹说了一句:“父亲,去世了。”
即使在说出这句极其短暂的话语时,家光目光由始至终都在秀忠脸上停留,他仍紧紧握着父亲的手,与他关系亲近的水户赖房亦贴切感受到他的悲恸。
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走出寝殿的,家光只记得沿途所遇的御番及女中皆悲痛伏地拜倒,他神色木然地继续向前机械地迈开步伐。
虽然父亲去世当晚就立即前往大奥,从礼法上看似乎很不符合常规,家光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樱子,此刻他整个脑海里都只盘旋和缠绕着这一个念头。
由于秀忠离世,这次家光特地下令御铃走廊的一切仪式从简,因此奥之番在中奥拉动绳结后,另一端大奥的御锭口立即开锁并打开拉门,家光就这样低调地进入大奥。
他没作过多停留,迅速便朝着樱子部屋走了过去。
事先得到通报的樱子已摒退左右,独自一人在部屋大厅迎接他的到来。
而家光甫一踏进大厅,就疾步走到她面前,蹲下来一把抱住了她。
此际他再没有其它想法,就只是想在最孤单和无助时找个慰籍和依靠。
在他脑海里最想见的人既不是春日局,也不是正胜和信纲,而是自大奥成立后一直幽居其间的樱子。
他想见她、想和她说话、无比迫切地想要与她在一起!
“将军大人……”樱子柔声道。
她没有特别询问些什么,也没有作出明显的安慰举动,只是敞开双臂温柔地回应了他。
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的发丝,身体焕发出的澹澹芬芳被家光嗅入鼻中,他倔强支撑的从容澹定忽地出现了裂缝。
“樱子,父亲他……父亲他去世了。他就这么走了,就这么抛下我走了。”
“将军大人现在一定很难过吧?在我面前,即使不那么坚强也没关系、那么不那么从容也无所谓,你可以脆弱一点、也可以更悲伤痛苦一点的。”
樱子柔声说。
比起那些家光自己都懂得的大道理,她就只是极其自然地对他说了这般简单的话。
但就是这么朴实无华、简单直率的话,却俨然一把最适合打开家光心防之门的钥匙。
一旦心扉能无所顾忌地坦露之后,家光整个身体就轻微地抖动起来,感受到他的痛苦与悲伤,樱子对他的拥抱从温柔转向热烈。
她用力抱住了他,她抱得那么紧密、那么坚定、那么义无反顾,仿佛倾注了所有的深情一般。
被这样拥抱着的家光,听到了自己戴在脸上的面具,在发出悄然碎裂的声音。
他索性抛开身为将军必须注重的一切规则与法度,在樱子面前纯粹地做回了自己。
紧紧相拥的两人,就仿佛回到了当初相遇时的那对花样少年少女。
“父亲在世时,有时候会觉得他很碍手碍脚,什么大事也要插一手表达意见,让人真是不爽。”
“可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没有父亲的指导,我又怎么能够拥有现今这么稳定的局面?”
“有父亲在身边,心就有了归处,觉得无论发生再难应付的事,都还有父亲可以一块商量。”
“但是这样的人,已经不在了啊!从此我的至亲就全都不在了,爷爷是这样、父亲也是这样,他们一个个都离开了我。”
家光没再流泪,他颓然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如若不是被樱子紧紧地拥抱着,恐怕他还会藏身在镇定坚强的外壳下,循着治理经验继续打理着一切。
所以有她在身边真是太好了。
有她在身边的话,多少还能做回真正的自己,不然面具戴久了,几乎都快以为那才是真正的自己了。
——家光忍不住这样想。
“将军大人还有我在。”樱子温柔却坚定地回应,“还有春日局大人、正胜和信纲在,我们会一直守护在你身边,绝对不会轻易离开。”
“所以将军大人你,并非只有孤身一人。”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只有你独自面对,就像在这个时候,还有我在你身边。”
“虽然现在的我只能呆在这大奥里,不能像以前一样可以随时陪在将军大人身边。但只要你回到大奥,我永远都在这里等候着、永远不会离开。”
在这个凄清哀婉的夜晚,家光在樱子的部屋逗留了很长时间。
待情绪慢慢平复以后,他便和她道别,在离开大奥后,家光又恢复到那个临危不乱的将军,继续主导并跟进秀忠后事的打理事宜。
蛰居在甲斐府中城的忠长收到秀忠病逝的讣告时,已经是两天后的一月二十六日了。
这对忠长不吝是当头一记重棒,迎面打碎他的所有希望与念想,宣告了他穷途末路的到来。
他在昏暗的房间里呆呆地捧着讣告,眼泪大颗大颗地自眼眶中滑落,甚至滴在纸张上。
忠长嘴唇微启,在这寂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面的声音都能听到的房间里,他好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于是他只好无言地抽泣着。
由于担心会被人听见,他拼命低下头、尽量不发出明显声音,握着讣告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自己胸膛。
少年时代的忠长春风得意,有母亲阿江与的偏爱、又得到父亲秀忠的疼惜,一心想要击垮兄长家光,以便从兄长手中夺过三代将军继承人之位。
这一路对决下来,到了今天两人的兄弟情已是荡然无存。
漫漫岁月转瞬即逝。
弹指间,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二公子成了大名、又沦落为被软禁的战败者,想到自己起伏跌宕的人生,忠长泪水便不听使唤地持续涌出。
命运何其复杂、人生何其讽刺,在陷害与嘲讽家光时,他从未曾想过有天自己居然会裁在家光手中,并且再也无力翻身!
那么,接下来自己又该如何、又当如何呢?!忠长茫然地放任脸上泪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他看不到前方的路,也找寻不到足以解开这个迷惑的答桉。
当忠长陷入绝望的深渊时,另一端远在江户城的家光持续忙得不可开交。
需要处理的政事叠积了一大堆,让家光连痛苦与埋怨的时间也没有。
曾经在陷害与反击里循环反复的兄弟俩,彼此的人生已经拉开了悬殊的距离与反差,但对跌于谷底的忠长来说,他的噩梦还远远没有结束。
无论家光或春日局,都不准备就此忽略掉这场持续多年的对决,对他们来说忠长的落败,还不是这场持续多年对决的句点。
而忠长,却连最基本的反抗力量也没有了。
第289话︱幕府新旧时代的交替
秀忠灵柩于一月二十七日,被肃穆地移至阿江与长眠的增上寺,随行的有以土井利胜为首、大约十名追随他多年的近臣。
随着父亲离世,家光在身陷悲痛与不舍之时,也于心里果断地在政事风向上作了一个调整。
当晚,正在江户城参勤的诸大名陆续前来吊唁,随后被家光传召到本丸政事区——表的大殿。
时值幕政极有可能出现动荡之际,他决定要给这些大名一个下马威。
他召集这些大名,除了要压制与扼杀他们心里任何一丝谋逆存在的可能之外,更是要籍此表态,为自己之后准备强力推行的新变革奠定民意基础。
这样一旦他的新决策陆续出台,无论重臣和大名们都不会太过意外和吃惊,更有利于新政的推出与执行。
家光步入大殿时,所有人皆恭敬地伏地拜倒,迎接这位全面接管幕府最高权利的将军到来。
此番由家光亲自安排的座位陈列亦是暗藏乾坤——
以土井利胜、酒井忠世、高僧天海、金地院崇传等幕府重臣与心腹高僧列于左席,而以御三家、井尹直孝、稻叶正胜在内的亲藩大名、谱代大名则位于右席。
所有大名端坐于下座,他们当中以官至中纳言、仙台藩主尹达政宗最为显眼,即使历经岁月流逝,在一众大名里,独眼龙政宗依然雄姿英发。
有资格端坐在左右两侧的,皆是历经了家康、秀忠、家光三代将军时代的重臣与亲族,若说当中唯一的例外,就只有位于右席末端的正胜了。
年轻有为的正胜能与御三家、以及手握赤备军的直孝同席,正是家光煞费苦心的安排。
他目的是为了向天下宣告亲手扶持的心腹近臣正胜,正如一颗幕府重臣新星那样冉冉升起。
有资格出席这个场合的人,都是经历过多番波折与挑战仍能屹立不倒的强者,他们当然敏感地闻嗅到了时代在揭开新旧交替秩序的帷幕。
家光在座垫上盘膝而坐,先以金钢怒目的眼神扫了一遍端座在下座的大名们,随即单刀直入地开启了对他们的训戒。
“如各位所知,家父秀忠已于二十四日亥时辞世,诚蒙诸位有心前来吊唁。身为三代将军,我在此有要事正准备逐一告知诸位。”
【注·亥时:指的是晚上9点到11点,属于十二时辰中最后一个时辰。】
家光表情并没有太明显变化,他继续鹰扬虎视地凝望着下座的诸大名。
正是这种冷静与不动声色的气度,不彰自显地表露出他天下在握的自信与实力。
“今后天下之主,唯有我家光一人。”
“若各位有谁不服做我家光之臣、意图夺取天下的话,就尽管回到你们的领地去,用铁炮和弓箭来与我争霸吧!”
“诸位,你们意下如何?!”
最后这句话,家光声如洪钟地对着诸大名说了出来,这无疑是要他们当场立刻进行表态。
政宗就在这个关键时刻直起身体,从诸大名行列里站了出来,他先向家光鞠了一躬,温声道:“请恕我冒昧进言。”
家光虽然有些许意外,但凭籍着两人之间的忘年交情,对他却也非常放心,便微微点了点头。
得到家光授意的政宗当即转过身体,顷刻之间他的神情与气场就全然发生了裂变:从面向家光时的和颜悦色,一下子转换到面对诸大名们时的凶悍与骁勇。
“在江户幕府未建立之前,天下到底是怎样一种血腥残酷的状态,想必大家也都知晓吧?”
“父害子、子杀父、兄弟相残、臣弑君等违背世间常理的事层出不穷,在战火硝烟的乱世里,没有谁敢确信自己会独善其身,领地随时可能被外敌侵略。”
“是东照大权现大人终结了这样违背世间常理的乱世,给持续了一百四十八年的战国时代划下句点,如今世间万物均沐浴在德川三代的恩泽中。”
“武士有了发自内心信奉的忠义,主君和家臣有了牵绊,家业的继承有了秩序,这一切皆拜德川三代所赐!”
“若你们当中有不懂得感恩、仍存有逆心之人,那就首先向我尹达政宗宣战吧!先由我政宗替将军大人迎战忘恩负义之徒!”
“届时无需将军大人出手,仅由我政宗便能将这些无耻逆徒击溃!在烦扰到将军大人之前,这些人得先将我政宗击倒才行!”
在政宗的疾言厉色之下,所有位于下座的大名没有一人敢于提出异议,亦没有一人敢于面露不屑之色,所有人都诚惶诚恐地听着政宗的警告。
家光表情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然而政宗的举动却在他内心里泛起了涟漪,这些涟漪随着被唤醒的记忆片段一波波荡漾着。
他想起了迎战赤目毒蝎时牺牲的直贞和美惠,想起他们在他面前倒下的情景和表情,这些记忆片段快速地从他脑海里闪现而过。
伙伴们为巩固德川天下挺身而出所付出的一切,在这个场合迎来了最强有力的回报。
表面上镇定得看不出一丝心迹变化的家光,实际上正由于政宗意外的挺身相护而感慨万千。
在威慑住一众大名后,政宗又转身毕恭毕敬地对家光深深鞠了一躬,再回到原位端正跪坐,以言行真切地当众表达出他奉家光为天下之主的价值观与信念。
家光知道已经无需再说些什么了。
该说的、该做的,政宗已经代他全做完了,并且在这个时局下,这些威胁的话由政宗代为表述,要比他自己亲口说出来更加适当。
因此家光站了起来,徐徐走向下座的大名们,在与他们约五步的距离间停下脚步。
“正与邪、成与败、忠与叛,往往只在一念之间,有异心就堂堂正正回领地起兵来和我对决!”
“忠心追随我家光共建太平盛世之人,我们就一起兢兢业业地维系这来之不易的太平与繁盛,并共同努力将它发扬光大!”
历经这前后三轮无缝衔接的威慑,诸大名们哪里还敢有其它异心?
他们慌忙一个个俯身伏地拜倒,以表明自己对德川幕府的从属之意。
这是家光执掌天下历程里,毫不逊色于当年继位时发表“我是与生俱来的将军”的名演讲。
通过对诸大名的这番训戒与威慑,家光成功地向他们来了个下马威,正式宣告了自此能担得起天下人之称的人,便只有他一个人。
自此天下任何人均深知,幕府权力的所有者为将军,幕府将军的地位至此达到顶峰。
家光之所以确立将军为幕府最高首脑,为的就是废除大御所这一职位,以免后世之君再被大御所掣肘,可谓一个时代性的新变革。
在完全握有实权之后,家光首先进行的第二个新变革,就是着手废除江户幕府沿续三代的二元政事格局。
他将曾经追随秀忠的西丸老中纳入本丸的老中体系,从而结束了过去的双头行政体系。
然后,家光相继对秀忠大御所时代的西丸老中们进行加封,例如把青山幸成加增一万石转封为远江挂川城主、将永井尚政加增一万余石转封淀城城主……
家光通过这种加封转职的方式,陆续剥夺了他们的老中职务,只在幕府留下自己派系的老中。
这样一来,本丸、西丸的老中联合制度在家光的巧妙制衡下最终名存实亡,幕府二元政事格局自此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家光通过连番铁腕改革,完善了幕府内部的行政体系,构建出更严密且更高效的全新制度。
独属于家光的时代,就这样在新旧交替的背景下正式揭开序幕,强硬铁腕的三代将军由此真正实现了天下之主的实权与威望。
第290话︱家光成长为布局者
在逐步将秀忠大御所时代的西丸班底排除出权利中枢的同时,家光大力推动正胜地位的上升。
正胜晋升为老中后,率先一步超越了此前地位向来高于他的幕臣内藤忠重。
作为家光一手栽培起来的心腹主力先行军,正胜开始在幕政当中发挥出更为重要的作用。
正当家光抱着雄心壮志意图有所作为时,宗矩和春日局在他结束繁忙的政事处理后,径自来到中奥等候他的归来。
一看到他们不请自来地端坐着的表情和姿态,家光就知道想必又有麻烦事发生了。
果不其然,宗矩这次带来的消息还远远超越了麻烦的范畴,甚至用“棘手”来形容也不为过。
“什么?赖宣那边有意派出使者接触忠长?”
“是,据得到的可靠消息来源显示,纪州大人有意派出心腹家臣名取正武与大纳言大人接触。”
“这个赖宣,他到底想干什么?”家光蹙了蹙眉宇,脸色也随之沉了下来,“忠长现在的身份和处境他又不是不知道,难道他想趁着父亲离世这个关键时期作乱?”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所以这次我才特地前往中奥等候将军大人归来。”宗矩正色回应,“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未雨绸缪为好。”
“未雨绸缪……吗?”家光被这句建言说动了,继而陷入到深思当中,“也就是说,我们该率先为此做些什么才行。”
“是的,大人,必须要先下手为强才行。”春日局接过话题说,“在火苗还未壮大之前,率先用一桶冷水将它浇熄才是明智之举。”
“关键在于,到底什么样的遏制行动才能契合这桶冷水的作用和意义,想明白这点才更关键。”
家光将身体斜着靠向扶几,回应了春日局的话后,忽地对廊道外的小姓下达了吩咐。
“仁志,去将土井和正胜、信纲给请到中奥这里来,就说我有要事急召他们商量。”
土井与正胜、信纲很快便逐一应召前来,与原先的家光三人一道形成六人合议机制。
大家在中奥聚首,一同针对纪州赖宣意图接近在甲斐蛰居的忠长这件事,群策群力地商讨起最有效的反击手段来。
“既然逾规的是纪州大人,那么首先从他这里寻找突破口是最恰当的做法。”正胜分析,“但又不能太明显地让他觉得受到钳制,最好是寻找一个小惩大戒的方法。”
“小惩大戒?”家光倚在扶几上,眼珠灵活地转动了一圈,“这个点子有意思。我也觉得先拿剪刀裁去他翅膀上的几根羽毛,适度发个警告迅号,然后再观望看看。”
作为团队里的首领及话事者,家光总是乐于聆听心腹重臣们的建言与意见,在搏取众家之长后,再择优从中选择出最适合的点子来。
既然他定了方向,那么接下来的商议自然也就围绕着这个方向进行发散,当大家都在冥思苦想时,灵光一现的信纲开口打破了沉默。
“如果确定不动纪州大人本人的话,我们就从他的近侧、或者关系密切的外戚入手如何?”
家光眼里发出了光。
“点子很妙!那就这么做!”他满意地一拍扶几,当机立断作出定夺,“说到外戚,我想你们都知道赖宣的正室理惠正是加藤家二公主出身吧?!”
“将军大人指的是加藤清正的二女理惠吗?”春日局最先领悟到家光的用意,“也就是说,我们要从纪州大人的岳父家这边入手,向他还以颜色吗?”
“是这样。”家光意兴盎然地回应,“那么接下来的突破口在于,我们该选择谁来杀鸡儆猴?”
才刚正式接管与执掌天下,就遇到了御三家之一的叔叔纪州赖宣意图接近忠长这么大的挑战,家光却在团结了伙伴们的力量后,勃然被激发了反击的斗志和兴致。
现在的他非但没有半点为难或烦恼的迹象,反而还兴致勃勃地试图寻找解决难题的方法。
而如今被家光团队列为反击纪州赖宣突破口的加藤家,其实和德川家存在盘根错节的因缘。
肥后熊本城的大名、曾号称丰臣家第一大忠臣的加藤清正,他的正室清净院便是以家康养女的身份嫁入了加藤家。
清净院与清正生下了现在熊本城的当主加藤忠广,还有之后的两名公主。
其中大公主在庆长三年(公元1598年)嫁给神原康胜、二公主理惠在庆长六年(公元1601年)嫁给了纪州赖宣。
忠广更是在理惠出嫁后,于庆长十九(公元1614年)迎娶了过继给秀忠做养女、家康三女振姬的长女做正室。
因此如今的加藤家,相较于清正的血脉来说,流有德川家血液的现状还更深厚一些。
家光能拿和德川家存在密切血缘关系的加藤家作为杀一儆百的桉例,可见他在真正接管天下后,力图形成上忠下义全新规矩与风气的决心异常明确。
一直专注思考着的土井,在全场再度陷入静默后,沉着地回答了家光的提问。
“加藤肥后守忠广大人行为向来严谨守矩,要寻找他破绽很难。不过他有个目中无人、过度招摇的儿子——方才十五岁的光正大人。”
“嗯,这个光正的狂妄与高傲,我也略有耳闻。据说他仗着家世、还有与德川家的血脉相连,言行举止都和自己的身份严重不符啊。”
“所以将军大人,我们不如拿这个目中无人的捣蛋鬼作为突破口如何?以他的恶劣品性来说,就算安插了一些罪名在他身上,也不会引发任何质疑。”
家光作出裁断的速度,远比土井预料的还要迅速得多。
他只大略思忖及衡量了一下,就痛快地给出了圣意,完全没受既定的血缘或其它因素制约。
“要让纪州明白循规蹈矩的重要、还有对其它大名产生约束的震慑作用,也只能拿加藤光正来以儆效尤了,就按土井的意见做吧!”
为方向拍板后,家光博取心腹重臣们的众家之长,再倚靠自己平素就注重搜集的诸大名情报,迅速拟定了打击及警戒纪州赖宣的策略。
“不是都说顽皮捣蛋的少年,往往都很有朋友缘吗?据说这个光正是个很爱交朋结友的人,并且在他的朋友圈子里,也交了不少旗本。”
【注·旗本:专指将军直属武士中领地不满一万石,但有面见将军资格者,其领地多少不一。】
“信纲,在光正的那些旗本朋友里,去找出愿意为此事承担风险的人。”
“是,如果找到了这样的旗本,那将军大人准备怎么做呢?”
“那当然是要这个旗本配合我们来演一场戏啊,比如说光正在和这个旗本对弈里输了棋后,为了泄愤编造了对方和土井一同谋逆的文书。”
“啊?把土井大人也给扯进来吗?!”
信纲愣了一下,有些顾虑地将视线移向土井,但见对方却显露出一脸明了与理解的表情。
“我明白了,确实是妙计,那就这么做吧!信纲,你就照将军大人的吩咐去找一个适合的旗本就好。”
土井毫不犹豫就接受了家光的策略,眼神更流露出赞同的神色,俨然已准备好成为这个妙计里的其中一部分。
“然后按将军大人的计策,接下来的情节应该是这么走:光正将这封伪造我谋逆的文书送到了那个旗本处,旗本在收到之后大惊失色。”
“然后他就忐忑不安地立即找到我核实,查知此事的我立刻向将军大人‘举报’了自己,之后的所有处罚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家光神色显然非常愉快。
他显然为自己的团队如此齐心且高效的商讨成果而骄傲。
这个汇聚了家光心腹班底群体智慧的策略确实天衣无缝,一旦付诸实践,届时不但将发挥警告纪州赖宣的功效,更将在天下诸大名之间产生强烈震动。
而这正是当前的家光和他的团队所要达到的效果。
第291话︱家光挥出重拳出击!
忠长痴痴地望着庭院飘落的樱花,他在甲斐蛰居的日子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坐在廊道,凝望着这庭院随着四季变化的风景渡过。
“大纳言大人,有访客造访。”成次在背后和声禀报,“是专程从纪州到甲斐来探望你的。”
“纪州?”忠长讶然地回过头,“我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居然还有人愿意到这里看我?”
忠长没有拒绝,身处如今这一境况,他更想要抓住每个可能会让自己翻身的机会。
于是成次吩咐家臣把正武带进忠长的部屋,他就这样与受赖宣派遣的特使相见了。
“大纳言大人,我乃纪州家臣名取正武,受了赖宣大人之命前来探望,恭祝大纳言大人贵体康健、万事顺意。”
“万事顺意么?”忠长乍听之下越发觉得不是滋味,“终日活在这方狭小天地里,也能算是万事顺意么?”
正武听出了他话语里潜藏的忿满与不满,顺势向忠长提出了建议。
“如若觉得这方天地过于狭小,大纳言大人何不与我家主公联手打造一双翅膀,好顺着风势飞到纪州去?”
“纪州……么?真的么?赖宣大人愿意帮助我到纪州去么?”
忠长那溃散无神的眼睛,总算有了那么一丝生气,他就像溺水之人总算抓到一根浮木似地,迫切地盯着正武。
“是。赖宣大人对大纳言大人向来心存挂念,尤其是大御所大人过世后,更深感不能让大纳言大人在甲斐继续孤单无依,才生了念头要将你接到纪州去。”
“可这里处处是哥哥的人,我被监控得死死的,就算赖宣大人有意要接我走,又谈何容易?”
“总还是有希望的!我家主公在寻找外貌与大纳言大人相似之人,届时来个偷龙转凤也未尝不可,还请大纳言大人不要放弃才好。”
忠长脸上的感动与渴望鲜明到无以复加。
本性狡滑阴毒的他,当然察觉到纪州赖宣准备营救他的用意:这个叔叔无非是想与他联手牵制兄长家光罢了。
但这个目的恰中忠长下怀。
与其在这里等着家光不晓得会在哪天祭出重手,不如与纪州同样野心勃勃的叔叔一同向家光发动猝不及防的迅勐一击!
忠长深知这是自己最后改命的机会了,他没有丝毫犹豫与迟疑,立刻循着本能想抓住这机会。
“我不会放弃!难得赖宣大人还记挂着我,再难我也要熬过去,直到熬到与赖宣大人联手的那一天!”
“正武大人,麻烦你将我这份心意转达给叔叔吧!拜托了!”
正武不动声色地向忠长俯身鞠了一躬,得到忠长明确答复的他也总算是不负使命,可以回纪州向赖宣复命了。
当纪州的蛟龙试图与被软禁在甲斐的八歧大蛇相会,携手向远在江户城的真龙发动突击时,江户城的真龙却先发制人地动手去剥纪州蛟龙的鳞片了。
正武与忠长密会的消息,很快就由宗矩带到了江户城中奥,成为引发家光毅然动手的契机。
信纲照着六人合议的策略成果,紧锣密鼓地展开了行动。
他成功物色并说服了一名经常和加藤光正下棋的旗本井上新左卫门,新左卫门的身份是个享有五百石俸禄的代官。
【注·代官:指世族子弟为官者。】
向新左卫门许以加封的承诺后,信纲随即向他传递了家光的旨令,要求他带着编撰出来的、名义上由加藤光正撰写、涉及检举土井谋逆的伪造文书,并指导他去找土井求证。
家光此番布局,连过程的每个细节都被安排得巨细无遗、以确保没有一丝漏洞,于是新左卫门立刻带了伪造文书前去拜会土井。
土井可谓将戏演了全套,他先责骂了新左卫门一通,义正言辞地否定了谋逆的可能性,随后就将作为证剧的书信和事情的裁定一并交给了信纲。
事情至此,一切都按照家光的意愿与步骤在稳步且顺利地进行着,当人证与物证都准备并落实妥当以后,家光晓得是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他将土井、正胜和信纲都召到了本丸执政区——表的议事堂,开始向他们下达更进一步行动要领的命令。
“关于行动的整个经过,正胜都已经禀报给我了。大家辛苦了,这次行动你们做得真的非常漂亮,我们也是时候要挥出重拳了。”
“哪里。”土井俯身谦声回应,“如今将军大人心里可是已经有了震慑纪州大人的主意?”
家光莞尔一笑,虽在谈论着至关重要的幕政大事,他却显出对处理这份挑战的高昂兴致来。
“嗯,现在是新旧秩序交替的关键时期,又恰逢亲藩大名里有人滋生异心,如果处罚不够严厉,就不足以震慑这些狂妄自傲的小人。”
“我决定尽快将加藤忠广召到江户城大殿,在将他痛斥一顿后,宣布将加藤家贬为平民。”
“贬为平民吗?”正胜显得有些意外,“将军大人当真要将始自清正大人以来的名门贬为平民吗?”
“正由于是缘自加藤清正的大家族,而且又与德川家存在密切的血缘关系,才更应该被挑选出来加以严厉处罚!”家光解释道。
“如果连这样的大家族逾规都会被贬为平民,就能马上对诸大名起到杀一儆百的示范,让他们再也不敢滋生异心。”
“而且对纪州赖宣来说,他的岳父家突然遭此横祸,想必他颜面与心里都不好受。像他这样的聪明人,应该马上就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正胜听得是心悦诚服、连连颔首,旁边老谋深算的土井、以智谋见长的信纲自然也没有异议。
“还有对于身为祸端的忠长也不能姑息,不能再放任他在舒服的甲蜚蛰居下去,得给他换个地方、并褫夺他的领地作为惩罚才行!”
“那么,将军大人准备如何处置大纳言大人呢?”务实派的信纲接过家光的话,向他发出加重处罚的暗示,“这次务必得让他更学会安分守己是什么样子啊。”
“说得也是,信纲!”
家光对伙伴如此为他设身处地着想,显然感到非常欣慰,连额头皱起的纹路都顿时舒坦开来。
“那家伙还有翻身的念想,是因为他还有领地和家臣,那我就索性把这些也给收回来吧。”
“传我旨意!将忠长名下的骏河国与甲斐国统统没收,再将他流放到上野国高崎城去。我倒要看看,被剪去翅膀、只剩双腿的他还能怎么折腾?”
土井、正胜与信纲大为安心地相互交换了眼神,每个人脸上均是一派愉悦之色。
对于将家光利益看得比什么都更重要的这些近臣而言,这实在是再恰当不过的处罚。
当年五月二十四日,家光将尹达政宗、前田利常、岛津家久、上杉定胜、左竹义宣这五位在江户府邸的外样大名招至本丸执政区——表的大殿里。
家光严肃地向他们传达了对肥后熊本藩五十二万石的外样大名加藤忠广进行改易的决定,不仅说明了改易理由,还特别强调“为了贯彻法度,所以必须严厉处罚”。
这五名当世最具实力的外样大名,没有一人提出异议。
与家光私交甚笃的政宗更率先附和了他的旨意,大义凛然地当着其它四名外样大名的面,把加藤忠广给批评了一通。
加藤忠广的改易处罚,交由已官至老中的正胜在六月一日向来到江户城的诸大名进行了传达。
对于身在领国的大名,正胜则通过送到他们手里的老中奉书,对这项处罚决定进行了告知。
一切都按家光的布局严谨且顺利地进行。
而且旧丰臣系大名加藤氏遭到改易一事,更向诸大名充分展现了家光作为三代将军的存在感、以及他手中握有无可匹敌的庞大力量!
第292话︱家光治服纪州赖宣
处理完加藤忠广的改易后,家光马不停蹄地召见纪州赖宣,将他唤到了中奥的会客厅里。
赖宣甫一进入会客厅,便见到家光与春日局正气定神闲地喝着茶等待他的到来,瞧见两人谈笑风生的模样,赖宣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推算。
“纪州大人来得正好,我与将军大人正谈到你呢。都说你喜欢尹豆红薯,大人还特地叮嘱我让御膳房准备了尹豆烤红薯。”
春日局浅笑盈盈地向赖宣打着招呼,脸上完全寻觅不到半点问责或警觉的神色,倒让赖宣在心里惦量起她是否准备对自己先礼后兵了。
“有劳将军大人和春日大人费心了。”赖宣在他们面前盘膝坐下,先诚恳地向家光俯身施礼,直起身体后再谨慎发出试探,“不晓得把我召到中奥来是所为何事呢?”
“一来是想念亲族了,二来也挂念着纪州大人最近过得好不好?”家光温和应答,“不过看到你神采奕奕,我也就放心了。”
“呃,不知道将军大人如此挂念我的原因是什么?难道是为了加藤忠广改易一事么?”
赖宣捧起茶碗,先浅浅尝了一口,再顺着家光的话亮出了对此次会面主题的征询。
出乎他意料的是,家光对此非但并不避讳,反而落落大方地直面了他的征询,显出一副全然不将他这位御三家成员之一的叔叔当回事的澹定底气。
“是啊,毕竟涉及到纪州大人的岳父家。发生了这样的事,理惠大人想必也很难过吧?还请代我向她问好。”
家光回应得如此直率坦然,倒让赖宣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他思忖着该如何应对时,春日局却瞅准时机扰乱了他的思绪。
“话说纪州大人前阵子是不是派遣家臣到甲蜚探望了大纳言大人?据说氛围还挺相谈甚欢。”
“看来我们御三家有什么举动,将军大人这边都摸得一清二楚,敢情一直在监视我们吧?”
赖宣避开春日局的询问不谈,巧妙地以反问试图将责任推到家光对亲族不信任的监视行为上。
但让他大感意外的事再度发生:无论他作出什么反应,家光情绪都稳定得近乎没有一丝影响。
这位比他仅小上两岁的侄子所显露的气度,带着天下人占尽军力与财富等一切优势的从容。
家光正是籍着这种看似不经意流露的辗压式优越感,通过这些细微末节在提醒赖宣——
即使纪州心生谋逆,幕府也有自信与能耐让纪州付出惨重代价,就如同家光瞬间就能改变五十二万石领地的加藤忠广命运一样。
赖宣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点,身体顿时变得僵硬了起来,他忽地觉得眼皮在不听使唤地跳动着。
“我们是亲族,纪州大人。”家光直视着赖宣,徐徐回答了他的话,“某种程度上,我们是相互依存的至亲,当然那得在一切符合法度与道统的情况下。”
“法度与道统?”
“是的,所有东照大权现大人的子孙中,由谁继任幕府将军、由谁担任辅左之职,这些早就形成了法度与道统。”
“将军大人的意思是:在不打破这些的情况下,我们就是至亲,反之亦然?”
“哈哈哈,纪州大人这不是什么都懂得吗?你当真聪慧过人,所以我就和春日说,对纪州大人的事不用太操心了,聪明人可是一点就通的。”
家光愉快地笑了起来,这让赖宣大为讶然——
面对自己怀有野心的叔叔与被软禁的弟弟接洽密谋,家光居然还能表露出这般洒脱的笑容?!
当他揣摩着家光的真实想法和意图之际,看破了他心思的家光,倒也没让他猜上太久,直接且干脆地当面向他摊了牌。
“纪州大人,其实有件事我很想感谢你,今日见面还是要好好向你表达一下心里的谢意。”
“呃……将军大人为什么要向我道谢?”
“如果不是因为纪州大人,我还真不会这么快就决定褫夺忠长领地、并将他转移到高崎城去,谢谢你帮我加快了这份决心。”
赖宣脸上的震惊无法掩饰,直白且狼狈地在家光和春日局面前表露了出来。
他有设想过一旦密谋败露会受惩处,却没想到家光的手段不但快若迅雷、并且还重若千钧,居然给了忠长如此残酷的惩罚。
这种惩罚等同于彻底剥夺了忠长的一切,再联想到自己岳父家加藤氏被贬为平民,赖宣心底不由得油然而生出重重寒意。
这是他第一次对家光感到恐惧。
向来以身为家康之子倍感自豪的赖宣,从家光的手段与谋略里全面感受到他真正的可怕之处。
“大纳言大人乃将军大人之弟、又是大御所大人之子,大人真有必要对他处以如此重罚么?”
“如若不然,又该如何守护好这由东照大权现大人打下的江山?纪州大人总该不会以为,光靠仁慈善良就能守护好德川家的天下吧?”
“……”
“不要再去接触忠长了,纪州大人。”
家光站了起来,慢悠悠走到赖宣面前,再闲逸地盘膝而坐,直勾勾地望向了他的双眼。
“蛟龙和真龙还是有区别的。只有安守本分才能继续共享这盛世荣华,毕竟普天之下只有一条真龙、也只能有一条真龙。”
“这次,只是稍微剥去了一些鳞片,如果下次那条蛟龙还试图兴风作浪的话,恐怕我就只能亲手向它挥剑了。”
“当然,我想聪明如纪州大人,肯定不会重蹈忠长或加藤忠广复辄,否则岂不是让诸大名和家臣们看了我们德川家笑话?”
家光全程面带笑容,看上去一副亲切和蔼的模样,但他每说完一句话,赖宣却觉得身上的寒意又被加重了一层。
这才是真正具有杀伤力的威慑。
家光正用最得体的方式,向他施加最残酷无情的威胁与压力,每一个温和的互动里实则暗藏杀机,实在是个让人心生畏惧的将军。
——赖宣在心里不禁叹服地想。
籍由今天这短暂的相处与互动,赖宣曾对天下滋生的野心已是荡然无存。
提前作好心理准备应召而来的他,最终依然逃不过被家光治得服服帖帖的结果。
“来,纪州大人,别愣着了,快尝尝春日悉心为你准备的烤红薯。”家光热情地招呼着。
赖宣的注意力就这样被他牵动着,引向了那盘盛着烤红薯的碟子,在家光含着笑意的眼神催促下,他不得不拿起红薯啃了起来。
幸好只是警告而已,如果再激怒了家光,那么被改易和贬为平民的恐怕就不只是加藤忠广了。
赖宣不断地提醒着自己,硬生生对家光挤出示好的笑容,五味杂陈地将烤红薯嚼了下去。
“我来给纪州大人添上茶吧,这上好的狭山茶和尹豆红薯正好般配。”春日局笑道,“纪州大人,还有这柿饼你也尝尝看,可香甜着呢!”
看着似乎对自己备加关照的春日局,赖宣一边客气地应对着,一边在心底暗生起深切的警觉。
这个女人在幕政方面的才华与实权,绝不亚于土井利胜。
身为大奥首任总管的她,制定了男子禁入制度、又设置了御铃走廊,让上千名女子从此只能迎接将军家光这唯一能进入大奥的男子到来。
可这些禁令却在她身上失去所有制约力,春日局有着能自由在大奥与外界之间来回切换的权利,并在暗中推动着很多幕政的发展。
然而这般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女人,却只是家光身边的诸多重臣之一而已。
这些重臣就是家光最强有力的武器,足以在任何谋逆发生时率先群起攻之,从而将反叛处决。
在会面时被家光全面压制的赖宣,不得不当机立断地放低姿态,向家光表达了恭顺之意。
赖宣很庆幸自己没有一昧循着傲气与风骨,选择与家光硬碰硬,否则下一个被很快击倒的人,一定就是他没错了。
这场很可能由御三家引发的骚动,就这样被家光先发制人地扼杀在摇篮里。
在成功治服纪州赖宣后,忠长就成为家光唯一还没彻底处理掉的心结,而正是赖宣意图与忠长密谋联手的这件事,促使家光下定决心尽快解决掉忠长。
第293话︱兄与弟、成与败
自从名取正武造访后,忠长对与纪州赖宣联手就充满期待,这几近成为他活着的最大指望。
忠长迫切想从甲斐府邸这狭小的空间桎梏里解脱出去,即使纪州不比江户城和骏府城繁华昌盛,但怎样也比甲斐这令人窒息的软禁要强。
每一天,他都在心底暗自盘算着纪州何时会再派人送来最新的消息,在这种一心一意的等待和期盼下,忠长活得可谓是度日如年了。
渐渐地,他变得对噪音极其敏感。
即使附近有一丁点声响,在忠长耳畔都会被无限放大。
就连被成次指派来服侍他的侍女,哪怕将茶碗搁在榻榻米地板的声响大了一点,对忠长来说都近乎一种折磨。
在夜间这种对噪音的敏感程度,成为困扰他的一种心魔。
忠长总觉得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敲击东西声,好不容易萌生的睡意顷刻间就会烟消云散。
好几次忠长按捺不住从被褥上爬了起来,从寝室走到大厅,再一把拉开纸门,对着走廊放声大吼:“是谁?夜深人静的到底谁在发出这种声响?”
值班的侍卫和侍女听着他的怒吼,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并俯身跪倒着进行禀报:“惶恐万分啊,大纳言大人,我们并没听到什么明显的异响呀。”
类似的情况接连发生了好几遍,致使忠长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这些困扰自己的噪音是否真实存在?或者只是自己在幻听而已?!
他辗转反侧的症结越发严重,以至于吩咐侍女们将棉花塞入布条里缝成小圆包,再拿着这些小圆包塞入耳中,放缓呼吸才得以入睡。
难以承受的身心煎熬,迫使他越发渴望纪州方面能传来哪怕那么一点音讯,好让他确定自己没有白等、这种期盼终将会有所回报。
最后忠长所等到的,是信纲的到来。
当信纲在成次陪伴下迈入忠长部屋的大厅时,他正在大白天里用酒精来灌醉自己,整个人看起来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呃,是信纲呀?”
在酒精的作用下,满脸通红的忠长摇摇晃晃地望着在他面前停下脚步的信纲。
“是不是哥哥让你来的?他又让你带了哪些消息过来?”
“我确实是奉将军大人旨意而来。”信纲面无表情地拿出一卷文书,摊开之后捧在手中洪声读了出来,“大纳言德川忠长,在甲蜚蛰居期间无丝毫反省,更滋生谋逆之心……”
忠长手中的盏霍然跌落地面,清酒随之淌了一地,整个大厅里顿时飘起一股饱满醇厚的米香。
然而信纲对此视若无睹,继续念了下去。
“鉴于谋逆劣行一犯再犯,故没收德川忠长名下的骏河国与甲斐国两处领地、夺去大纳言之位,并将蛰居之地转移至上野国高崎城。”
有那么一瞬间,摇摇晃晃的忠长看起来差点就要瘫倒在流了满地的清酒里,他身体随即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但在历经这般非同寻常的颤抖后,他反而平静了下来,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挺挺地仰头瞪向信纲,忽地凄然笑出声来。
“没收领地?哈哈哈,不愧是哥哥,果然不放过任何向我复仇的机会呀!居然还要把我转移到高崎城去?他怎么不直接把我杀了还干脆一点!”
信纲站立在原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忠长。
多年来被他欺压与羞辱的记忆,直到现在还在信纲心里清晰地保留着,连同那些主君家光被屡屡陷害的过往,这些经历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成为过去。
“请体面一些吧,忠长大人。虽然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大纳言、也不再是拥有五十五万石领地的大名了,但作为德川家的一员,还请你保有最基本的礼节才好。”
“最基本的礼节……吗?”
忠长像是听到了一件荒谬好笑的事情般,咧开嘴想对信纲发出嘲笑,可他此刻孤立无助的表情却比痛哭还更难过。
“现在连一介区区小姓出身的你,也能教我怎么做人了吗?这个世界还真是奇妙,我德川忠长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对于此次遭受的严厉处罚,包括从甲斐转移到高崎城,忠长没作任何抵抗,这是他为自己所保留的最后一丝尊严。
在家光的强大力量之下,忠长明白自己纵然抵抗也只是隔靴搔痒而已,非但发挥不了任何作用,还很可能会招致被五花大绑地押往高崎城。
那绝不是心高气傲的他所愿意承担的后果。
眼下他除了虚张声势地瞪着信纲外,什么都做不了,忠长再次体验到了绝望的滋味。
三天后,忠长从甲斐被押往高崎城,他所有的领地与官职均被悉数褫夺。
这位曾风光一时的德川宗家二公子,此刻彻底沦为被牢牢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八歧大蛇了。
在实行了将加藤忠广改易、褫夺忠长领地并更改其蛰居之地的旨意后,家光将铁腕风格发扬光大,强势地继续推进他追求的幕政革新。
为巩固加藤忠广改易后的革新成果,家光指派陆奥平城城主内藤政长、丰后日田城主石川忠总、勘定头尹丹康胜作为接收熊本城和处理肥后领地的特使前往肥后。
紧接着,身为老中的正胜也被派往肥后,与他同行的是备后福山城主水野胜成。
家光将正胜派往肥后的这一决策背后,有着相当深思熟虑的幕政考量——
首先,这是幕府老中第一次进入九州,正胜的到来象征着幕府权力向九州的渗透。
其次,正胜的抵达并不止于单纯的统筹和督导接收熊本城,还包括调查掌握九州的具体情况。
最后,家光的真正用心与意图,都倾注在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正胜执行的行为意义当中。
家光非常了解正胜的能力,期待着在他完成任务后,通过这一功劳提升正胜在幕阁里的地位。
正胜果然不负期待地圆满完成了任务。
从此以后,进入九州地区的丰前与丰后两大地域的领主全部被换成谱代大名,并由这些效忠于德川家的谱代大名们完全控制了东九州。
当年十一月,家光终于实现了力图强化正胜地位的目标。
他在本丸政事区——表的大殿里,当众授予正胜相模小田原城八万五千石的领地。
这位自小就守护在家光身边、素以正直忠义着称的伙伴,此时地位堪称与土井利胜、酒井忠世、酒井忠胜等旧老中旗鼓相当。
在攫升正胜的同时,家光也没忘给素来有“智慧尹豆守”之誊的信纲晋升,将他一举升格为“年寄并”。
自此昔年小姓四人众里还继续陪在他身边的两名伙伴,都在家光的大力护航下,成为了幕府举足轻重的人物,尤以正胜最受幕臣们瞩目。
虽在智谋及心机方面不及信纲,但处世沉稳得体、行动孔武有力的正胜,却凭着这份扎实的风格获得包括土井利胜、酒井忠世在内的旧老中们认同。
他也因此成为旧老中们与类似信纲这样的新生力量进行沟通与协调的一座桥梁。
正胜这种类似中间角色所发挥的居中调节作用,正是家光提拨近侧出人头地的重要保证。
这可谓是家光最春风得意的时期了。
对外,他迅速平定了御三家之一的纪州赖宣骚动之心,通过将加藤忠广改易而威慑了诸大名,还成功地将德川家的谱代大名渗透进九州地区。
对内,他陆续将自己最信任的伙伴们提升为幕府里的重要角色,正胜与信纲只是当中的翘楚。
在他们之后,当年家康赐给家光的那批六十多名小姓里的佼佼者,也陆续得到重用。
“将军大人是个重情义的人。”连春日局也这么对樱子说,“对那些在他最艰难时期,不舍不弃地陪伴在身边的伙伴们,他一刻也未曾忘记过他们给予的温暖。”
樱子对此也是分外感慨:“只可惜光纲和直贞都不在了,如果他们还在世的话,将军大人应该会更高兴和安心吧。”
但命运并未停止对家光的捉弄。
在夺走了光纲、直贞和美惠后,在家光最志得意满、力图大展拳脚的时候,命运却又无情地对他伸出魔爪,再度让他饱受永别那椎心刺骨的痛楚。
第294话︱家光逼迫忠长自尽
同年十二月初,家光将宗矩召到中奥大厅,与春日局一同进行了他们三人之间最常见的交流方式——茶叙。
在这次见面里,家光向宗矩提出了希望他正式出仕幕府的要求。
“宗矩,你一直以来都在为幕府效力,却拒绝接受任何正式职务,不知道能不能为我破例呢?”
大兵法家宗矩看起来非常意外。
即使他在政事与计策领域有着出类拔萃的造诣,但家光这个要求仍然超出了他的预料范畴。
“我多年以来一直都以幕宾之身为三届将军效力,只要忠诚之心一如既往,又何必拘泥于那一官半职的束缚呢?还望将军大人海涵。”
不过家光显然并不准备就此作出让步,他仍然苦口婆心地对宗矩展开劝说攻势。
“因为现在正是我独自面对一切的时候啊!爷爷不在了、就连父亲也离开了我,若我要继续维持世间的太平与繁盛,就必须要动用身边最依赖的伙伴们才行!”
“将军大人……”
家光毫无保留地将自己脆弱一面摊开的做法,既令宗矩大感惊讶,亦软化了他的立场。
“宗矩你一直率着部下帮我留意各大藩国的任何异动,正是有了你的严密监控,很多足以引发幕府动荡的事件,才得以在泛起微澜时就被全力扼制。”
“我身边需要有能让诸位大名畏惧、让任何怀有阴谋者不敢造次的人。”
“这个人一定要很有威信和资历,仅是他的存在就能震慑住那些家世卓越的大名们。”
“而放眼当今幕府、还有我身边可用之人,最符合这个要求的就只有你了,宗矩。”
家光向宗矩挪了过去,诚恳地握住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他,真挚地再次发出请求。
“所以就算是为了我,成为统领所有目付的总目付吧,宗矩!”
“请你成为三代将军之眼,统领各大目付去全面监察任何有违法度之举,和我一块竭尽全力让这天下长久地安泰下去!”
家光没有以三代将军身份向宗矩下达旨令,而是纯粹站在伙伴的立场向对方发出真切请求,这种平等相处与交流的氛围深深打动了宗矩的心。
回想起家康临终前的嘱咐,面对家光如此恳切的委托与请求,宗矩又怎能硬下心来拒绝?
春日局就在他陷入动摇之际,适时地助推了一把。
“宗矩大人,如果你也喜欢当今这个国家、觉得它变得越来越好的话,就请你陪着将军大人一起将这弥足珍贵的安泰维持下去!”
“要全面发挥出将军之眼的真正作用,没有匹配得上这个权利的官职是行不通的,所以就请你破例接受幕府总目付的职位吧!”
宗矩犹豫了很久。
在他陷入激烈的思想斗争时,家光也没再催促他,而是和春日局共同耐心地等着他的回复。
正是这份尊重,促使宗矩毅然抛开坚持了多年“不接受任何正式职位”的价值观。
“承蒙将军大人抬爱,我柳生宗矩担此大任,定当为消除天下异动鞠躬尽瘁、在所不辞!”
“宗矩!”家光像个孩子般开心地叫了起来,“你看,春日,宗矩答应了!他真的答应了!”
“是啊,将军大人,真是恭喜你得到这么优秀的总目付!”
春日局对家光的喜悦感同身受,也笑意盈盈地俯身祝贺。
他们两人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欢欣,再度触碰到宗矩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十二月中旬,家光将柳生宗矩、水野守信、秋山正重、井上政重四人任命为总目付,命令这四人全面监察并上报包括诸大名、旗本、各级衙役的违度及不良之举。
宗矩等四人还拥有包括督察及上报军役情况、幕臣们的奉公能力、民众疾苦和困顿的权利。
旨令下达之后,诸大名与武士莫不谨言慎行、惟恐稍有不慎便被上报幕府以招致惩罚,各种是非及麻烦随之大幅减少。
在确立了总目付制度后,家光又在接下来的宽永十年(公元1633年)将日本划分为六个区域,向每个区域派出一个由三名督察使构成的小组以巡视诸国。
这些督察使的表面职务,是检查和确定道路交通和土地边界等问题,实际上却是领命观察各大藩国情况、督促并落实各藩绘制并上交领内地图、及古旧城廓现状。
此次督察行动乃是江户幕府第一次向诸国派遣督察使,此后每逢将军换代,幕府都会循着家光开创的先例向诸国派出督察使。
当家光有条不紊地推动着新政、还有各项新变革时,他仍在定期听取关于忠长在高崎城蛰居期间表现的禀报,这使春日局觉得是时候清除掉忠长这个心腹大患了。
在一次来到中奥陪着家光用膳时,春日局含蓄地提醒过家光这点。
“将军大人如今诸事繁忙,却还得时不时挪出心思和时间为高崎城的忠长大人操心。或许大人如今也是时候和他正式作个了断。”
“正式作个了断吗?”家光思忖着春日局的话,并未因此影响用膳的闲情逸致,“你说得对,或许真到这个时候了。”
“只是春日,我们不能下达任何意在赐死忠长的旨令。我不要在诸大名和百姓间留下我逼死自己弟弟的流言蜚语,必须得要他自觉上路才行。”
“将军大人的意思,是让忠长大人自己剖腹自尽吗?”
家光喝了一口味曾汤,神态轻松地点了点头,认同并肯定了春日局的说法,然后向她分享了自己对此的想法。
“嗯。这个疯批恶魔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剖腹自尽,所以我们得要给他施加更大的压力、摧毁他的求生意念,比如将他幽禁在高崎城的偏僻一角。”
“还有一点,就是让正胜将忠长生活的地方用白色栅栏给围困起来,全面遮挡住他观望外界的视野,堵死他仅存的唯一希望,想必忠长崩溃之后便会自动上路。”
“春日,你觉得呢?还是你有其它方法?”
家光一句询问,惊醒了听得全情投入的春日局,她连忙对这个绝妙计策表达了支持与敬意。
“将军大人英明!这么有慧心与洞见的计策,我也深以为然,就让正胜照着指令去执行吧!”
领着家光指令的正胜再度抵达高崎城。
忠长随即从原先宽敞典雅的部屋,换到了位于最偏僻之处、由两间房间连成一起的大居室。
在这个大居室里,忠长亲眼目睹着白色栅栏动工、兴建、完工的整个过程,在此期间他的心理承受能力随之被一点点地摧毁。
白色栅栏阻挡了他与外界连接的视线,也将阳光给拒之于外,忠长生活的这套大居室,由此终日笼罩在阴暗之中。
白色栅栏搭建期间产生的噪音,在震荡忠长耳膜的同时,也扰乱了他整个内心。
这些噪音促使他整日烦燥地在大居室里走来走去,就是无法安坐与入眠。
连由高崎城主安藤指派来服侍他的两名漂亮侍女,忠长也逐渐对她们失去了色欲上的兴趣,他终日酗酒,只要不喝酒就会坐立难安。
偶尔忠长会望着白色栅栏发呆,喃喃自语:“我就像只囚笼里的鸟儿,再这么呆下去,只怕会忘记外面的世界到底有着怎样的色彩吧?”
有时候他会一连好几个时辰都在念叨着“母亲”、“父亲”这两个称谓,边念叨边笑,似乎沉浸在对过往美好时光的追忆里。
笑着笑着,他忽然又会抬手拭泪,就这么又笑又哭地自言自语着,整个状态已几近癫狂。
在一个星光暗澹的深夜,忠长在喝完最后一盏酒后,摇摇晃晃地拿出剑架上的一柄短剑。
“母亲、父亲,忠长来陪你们了。”他神色木然道,“一天的时光实在太漫长了,我无法再支撑着渡过接下来的无数个漫长日子。”
“所以就这么解脱了也好。”
他绝望地笑着,将短剑刺入左腹,剧烈的痛楚反倒让他产生了一种解脱的感觉,于是他继而又向右侧拉开一个大口子。
“我终究还是……输给了哥哥啊。”
在忠长痛极倒地时,对这个世间已再无留恋的他,又紧紧执着短剑,将锐利的剑锋划向自己的脖颈。
鲜血染红了整个大起居室的榻榻米地板,忠长将身体蜷缩成一团,以弓腰抱膝的姿态离开了这个世间。
这个大半生都在与兄长家光对决、殚精竭虑陷害及伤害兄长的疯批恶魔弟弟,在崭新的宽永十一年即将到来之际,在高崎城自尽身亡,享年28岁。
第295话︱正胜昏迷撼动家光
铲除忠长之后,家光在幕府内部的潜在威胁被连根拔起,再加上先前将加藤忠广改易的铁腕治理风范。
他向在政事上表现出的决然态度,也在诸大名间大获成效。
对所没收的忠长领地,家光下令在骏府、远江与甲斐各自任命了城代,一举取得对忠长旧领的实际控制权。
家康所留下的庞大财富,也在家光令下从骏府久能山转移到了江户城内的金库。
在人事任用方面,家光将统领一众幕臣的重任交付在正胜身上,对他寄托了相当大的期望。
由于正胜本身是春日局之子,家光认为仅是这对母子连心所产生的力量,无论在幕政或者大奥都将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正胜确实不负所托,亲手经办了将忠长流放甲斐的软禁行动,然后又亲赴高崎城用白色栅栏围困住忠长的大居室、最后将他逼迫自尽。
正胜在执行力方面所展现出的高效与成果,连土井利胜也为之赞赏不已,而在幕政的处理中,他也从未以家光伙伴、春日局之子的卓越身份自居。
相反,正胜在奉公过程里兢兢业业、忠于职守,终日奔忙在各种政事的处理与解决中,繁忙的工作和沉重的压力很快就过度透支了他的生命。
但无论家光或春日局、信纲都没能及时察觉到他的身体变化。
因为正胜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他总是准时出现在本丸政事区——表的议事堂或大殿,永远保持着一丝不苟的着装与发型,认真地参与着各项决策的制定与执行。
有时候看着他在幕政里展现出来的魄力与劲头,家光总会感觉格外安心,正胜就好比家光的左臂右膀,但凡两人在一起就将无所畏惧。
正胜与信纲私下几乎都混在一起,两人一起讨论政务、商谈人事任免,由于自小一起成长造就的情谊与信赖,这对老中与年寄并的携手总能让棘手议题迎刃而解。
一切是如此美好,家光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与希望。
直到宽永十一年(公元1634年)正月,一件意外的发生,打破了家光的所有预期和期许。
那是一个寒意浓郁的下午,本丸的冬樱已然绽放,满树的粉嫩艳红、满片的典雅绚烂,惊艳了所有在此奉公的幕臣与御番。
寒风拂面时,虽然让人觉得脸颊发凉,但风里蕴含的冬樱芬芳却又使人甚觉舒爽。
而下午的阳光带着些许暖意,舒缓了人在寒冷之下产生的不适。
结束大殿的议政流程后,重臣们开始陆续离席,正胜和信纲有说有笑地也准备离开。
家光看着他们亲密无间的模样心想:这两个家伙该不会又相约到谁的府邸去把酒言欢了吧?自己要不要把他们叫到中奥来一块聚聚?
当家光正在心里衡量与思考时,还没走出大殿的正胜忽然就在他眼皮底下一头裁倒在地上。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就连与正胜并肩而行的信纲都没能反应过来。
然而家光已经循着本能直起身体,讶然发出一声惊呼:“正胜?!”
他想也没想,就拔腿朝倒在地上的正胜跑了过去。
整个大殿顿时乱作一团,土井、酒井及其它重臣都纷纷围了过来。
家光甫一跑到正胜面前,就立即蹲下来将他抱在怀里,慌张地仰头大喊:“去将关口德叫到中奥来!让他用最快的速度到中奥来!”
感受到他的急切与慌乱,随侍在侧的两名小姓立即狂奔着冲出了大殿。
心乱如麻的家光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管抱着正胜,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正胜,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正胜,你醒醒,别吓我啊!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昏迷不醒了呢?喂,正胜……”
然而不管家光如何呼唤,正胜看起来就宛若陷入安详的沉睡一样,连半点反应都没有。
这让家光越发不安了起来。
他根本顾不上去考虑什么法度、规矩、身份、等级了,只想尽快把正胜送到中奥休息。
于是家光忽地将双手往正胜身下探去,索性以横抱的方式,一只手环抱住正胜背部、另一只手环抱着正胜的双腿,将对方给抱了起来。
“将军大人!”
家光行为让重臣们大吃一惊,这种打破身份与等级的举动,让担忧不已的他们纷纷试图代劳。
“这些事情交给我们来做就好!怎么可以劳烦到将军大人,快请将正胜大人交给我们吧!”
然而向来极擅夺取人心的家光,此刻却全然将重臣们的好意与劝解抛之脑外。
他只觉得挡在眼前的他们非常碍眼,甚至在情急之下还发出了雷霆怒喝!
“滚开!不觉得你们很碍事吗?我急着把正胜送到中奥去休息,谁阻碍到我,我就跟谁急!”
深为了解家光的信纲,连忙拔开围堵在家光周边的重臣们,为他分开了一条路。
家光便顺着这条路,抱着正胜一路向中奥跑去。
沿途见到他的御番纷纷伏地跪倒行礼,家光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是抱着正胜拼命奔跑着。
然而信纲跑得比他更快,很快就将家光给甩在后面,因为信纲明白自己必须要更快一步地赶到中奥,提前将一切给准备妥当。
一口气冲入中奥,家光抱着正胜跑到一个豪华与宽敞舒适程度仅次于寝殿的大居室。
率先赶到这里的信纲,已带着小姓将被褥与枕头、被子准备好,确保正胜立刻就能够躺下来。
这就是伙伴之间的默契与心有灵犀。
家光什么也没和信纲说,但信纲却懂得他会选择怎样的房间来安置正胜,同时信纲还派遣侍从去通知春日局,请她尽快从大奥赶过来。
关口德与春日局几乎是同时出现在中奥的这间大居室。
即使看到昏睡的正胜,春日局仍然显得十分冷静,克制地不去作出任何可能干扰到关口德诊断的行为。
在关口德给正胜的把脉过程里,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在旁边盯着,那种心无旁骛的模样,像是世界上的其它事物都不存在了似的。
家光也没有说话。
彷佛担心只要一开口就会打扰到关口德的诊断般,带着这种顾虑与禁忌的家光,全程一言不发地等候到整个诊断的结束。
关口德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与肃穆。
因此在细致地把完脉及完成其它检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家光伏地跪倒行了一个极为庄重的土下座大礼。
家光一颗心犹如直接坠入到冰河里,每天都在与政事及各色人等打交道的他,自然明白关口德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
他能想到的事,春日局自然也是一样有所预料。
两人都在同时紧紧盯着关口德,由于害怕听到难以接受的答桉,于是谁都没能开口去询问诊断结果。
最后一旁的信纲眼见如果自己不开口,这个僵局恐怕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不得不打破这份压抑且揪心的沉默。
“关口医生,正胜到底怎么了?有什么情况你只管直说,不然我们怎么会知道呢?”
经由信纲一再催促,关口德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终是颤声说出了他的诊断结果。
“将军大人,请恕我无能!正胜大人恐怕是撑不过这个正月了!就算为他开上再好的汤药,也只能延缓他离开的时间而已!”
家光倒抽一口冷气,整个紧绷的身体一下子陷入瘫软状态,怔怔地转头望向正胜,好半天都没能开口说出一句话。
反倒是春日局率先冷静了下来,她开始有条不紊地向关口德询问一些正胜病况的具体事项。
至于她到底和关口德谈了些什么,家光一句话都没能听进去,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昏睡中的正胜,下意识间握住了他的手。
“正胜……”他喃喃地自语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只是想和伙伴们一同好好努力、去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而已,为什么却偏偏变成这样?”
陪在家光身旁的信纲垂下了头,大居室里没有人能够回应他这句话,连春日局也中断了与关口德的交谈,整个空间又再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仍在昏睡中的正胜,表情看上去倒是格外详和,家光入神地看着对方均匀呼吸的模样。
可能是长期奔忙与操劳得不堪重负的缘故,陷入昏迷的正胜从神情上看起来,竟然让家光觉得他似乎轻松了不少。
这使得家光更加自责与内疚了起来。
第296话︱正胜病倒震动整个团队
从这天开始,家光就将正胜留在了这间大居室里,并为他安排了六名小姓轮番守护在身边。
家光对这六名小姓下达的指令就是:“只要正胜一醒过来,无论我在处理多么关键的要事,都必须立刻赶过来通知我!”
每天结束政务之后,他返回中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大居室探望正胜,看看对方会不会意外苏醒过来。
虽然每次都会失望,他还是锲而不舍地坚持了下去。
给正胜进行治疗的御医以关口德为领头人,亦采取轮班制为正胜想尽各种能让他苏醒的方法。
每个身涉其间的人都未曾放弃努力,大家都在竭尽全力寻找能唤醒他的方法,因为家光是如此地在乎正胜,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这点。
因此没有人敢对正胜有任何懈怠、敷衍的反应,他得到了无微不至的治疗与照顾。
三天后,家光进了趟大奥,依然径自便去了樱子的部屋,他想要和她谈谈正胜的事。
这样的心情如此迫切,以至他在见到樱子的那一瞬间,所有强力压制的情绪就犹如火山爆发喷涌而出,一把将她拉了过来,再用力地把她给拥入怀中。
“将军大人?”
樱子稍微讶然地轻唤了声后,即刻便马上反应过来,抬起手安抚地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正胜的事,我已经听春日局大人说了。”
“是吗?想必她不会告诉你,正胜由于过劳倒下的原因正在于我吧?”家光喘着气说,“那家伙为了不辜负我,一直在拼命奉公、一直在透支着他的生命和身心……”
“不,不是这样的。正胜他只是遇到好的际遇,为了这个际遇在努力燃烧自己而已。”
“你也用了‘燃烧自己’这个形容,不是吗?他又不是木柴,把自己燃烧殆尽后是会倒下的!”
家光愤然喊出声来。
他将下颔牢牢支在樱子酥软的香肩上,双臂紧紧环绕住她,似乎只有这样,他的心才不会乱成一团。
“关口德说正胜撑不过这个月了,樱子。怎么会这样?明明那么强壮可靠的一个人……”
“他前几天还在我面前生龙活虎地处理着各种政务,还被我拉到中奥茶叙,却没有任何征兆就这么倒下去,怎么会这样?”
家光的恐惧与无措,透过这个热烈且有力的拥抱朝着樱子传递了过来。
虽然她被抱得很痛,却以更加温柔的眼神凝望向陷入慌乱中的他。
“我很害怕,樱子。”
“害怕?”
“嗯,我害怕会就这样失去正胜,就像曾经失去光纲、直贞和美惠一样。我害怕他就这么离开我,然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但将军大人也知道,正胜横竖撑不过这个月了。也许我这样说会显得非常残忍,可是正胜最终还是会离开你、离开我和信纲、离开春日局大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知道的。”
家光失魂落魄地回应着,他抱着樱子的手突然无力地耷拉了下去,目光无神地跌坐在地板上。
“回想起来,在我的人生里,越珍贵美丽的事物我越不可碰,我最珍视的人都离开了我。”
“爷爷是、父亲是,光纲、直贞、忠明师范、美惠也是这样,我总在不断失去和得到里循环。”
“好不容易一切都稳定下来,看着这个国家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一天天变得更好。“
“我多想和正胜还有信纲一起,用我们的双手去搭建一条通向更美好未来的路。”
“正胜他一定感受到了我的这份愿望,所以才不断地勉强自己努力奉公,想达到我的期望吧。”
家光声音越来越轻。
他最后索性弓起双腿,再敞开双手牢牢抱住双膝,将下颔支在膝盖上,无意识地呈现出一副自我防御的状态。
“都是我的错、都怪我不好,如果我能早点发觉到他已经疲惫不堪、倘若我能及时减轻他的负担,那么正胜今天就不会变得这个样子!”
樱子没再说什么安慰的话语。
她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再多开导的话语都是徒劳,她只是默默地在家光面前跪坐了下来,睁着那双明亮有神的剪水双童,静静地望着他。
这种无言的陪伴,对此刻的家光来说却是一种最大的支持和抚慰。
两个人就这样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在部屋的大厅呆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樱子才悠悠说了一句话,从而划破了这份宁静。
“将军大人,我可以去看看正胜吗?”
“你想去看正胜吗?”
“是。还在西丸时期,当正胜他们四人还是小姓的时候,我可是时常和他们一起商量和处理各类事情的啊。”
樱子童孔里泛起卷恋之色,仿佛陷入对遥远往事的追忆当中,一直在拼命控制着情绪的她,终于在脸颊上显露出感伤的色彩。
“将他们四个当成至亲和伙伴的不只有将军大人,还有和他们共同为大人而战的我。”
“我也和大人一样,迎来了光纲、直贞和美惠的离开,我的心也会像大人你一样疼痛难忍。”
“可现在明明知道正胜陷入晕迷,我却只能呆在这大奥里,连看望他一下都身不由己。”
“所以将军大人,算是我由衷地请求你,无论如何,请让我去见正胜一面!请让我去见自己的好朋友和伙伴一面,拜托你!”
家光定睛凝视着樱子,他波动的情绪随着她表述的每一句话语,得以逐渐地平息下来。
这是她极为罕有的请求。
回想起来,自从樱子成为侧室之后,几乎从未向他发出过任何请求。
她总是坚强地、体恤地、温柔地在大奥等候他的到来,聆听他的烦恼和不安,抚慰他的燥动与愤怒,适时在他干涸的心扉里注入深情与爱恋。
从女中到中葛再到侧室,这段漫长的奉公生涯,让她身上完全没有侧室的骄纵与功利心。
很多时候家光都会忘记她也是一个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也有普通人的悲哀、烦恼与困惑。
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
他身边的这群伙伴无论男子或者女子,都在前赴后继地为他竭力地燃烧着自己,也许在这美丽坚强的外壳下,樱子就像正胜一样早就不堪重负了。
家光没有任何为难、也没有任何犹豫,全然将所谓的大奥法度给抛到了九霄云外,果断地牵起樱子的手,然后拉着她一块站了起来。
“我们现在就一起到中奥去。”他温和却坚定地对她说,“到正胜躺着的那间大居室去,你可以好好地看看他。”
“你想在那里呆上多久、就呆多久!你想要陪在正胜身边多久、就陪多久!走吧,樱子,我现在就把你带到中奥去!”
第297话︱幕府最铁的朋友们
家光紧紧攥着樱子光滑柔软的手,拉起她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部屋,沿着廊道向御铃走廊方向径直前行。
刚开始还没有多少女官留意到情境的不同,她们都以为是家光来了兴致,牵着当前最受宠的侧室樱子随意漫步。
但渐渐地,开始有高阶女官察觉到不对劲。
“将军大人拉着樱子大人要去的地方,似乎是御铃走廊的方向!”
“这、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将军大人要将樱子大人带出大奥?按大奥法度,任何女子未经春日局大人准许是不得外出的,即使是樱子大人也不例外!”
“那还不快前去阻止!不要担心将军大人动怒,我等的职责便是维护大奥法度,对打破法度的行为加以劝阻,才是为将军大人的真正尽忠!”
一旦有了疑虑,担忧和不安便在高阶女官群体里火速蔓延。
当家光与樱子逐渐接近御铃走廊时,开始有包括中葛、中年寄在内的女官追了上来。
“将军大人,请问你这是要带着樱子大人前往哪里?”
其中官至中年寄、担任春日局辅左女官的泉子领着一众女官紧随在家光身后,率先发出询问。
“那当然是御铃走廊啊!我要带她前往中奥看望老中正胜。”
家光不以为然地回答。
他丝毫没有放缓脚步,觉得这群女官碍眼的他,反倒加快了行进的步伐。
“此事万万不可!将军大人,大奥法度是任何女子未经春日局大人批准不得擅自外出,樱子大人是不能到中奥去的!”
面对泉子苦口婆心的劝说,家光目不斜视地继续拉着樱子迈向御铃走廊,直至在坚固华丽的杉木拉门前停下脚步。
“把门打开!”他对着负责掌管御铃走廊的御锭口下令,“我要带着樱子去中奥看老中正胜。”
“这是逾越法度之举呀,将军大人!”慌得御锭口连忙下跪劝谏,“樱子大人是不可以到中奥去的!还请将军大人三思!”
泉子一众女官也随之伏地发出劝谏:“恳请将军大人万万不能做出打破法度之举!请三思!”
家光挡在樱子身前,阻隔了女官们望向樱子的视线。
他置若罔闻地低头俯视着御锭口,厉声喝斥道:“我以幕府将军的身份,命令你现在就把门打开!”
“开门的所有责任与后果,都由我独自一人承担!绝对不会祸及你们!莫非你们连将军的命令也不听从了吗?!”
普天之下,莫非德川家领土。
在这个时代,将军的话就是律令,没有任何人敢于违背。
御锭口最终屈服于家光的喝令,她纵有万般不甘愿,也不得不拉动绳结。
于是中奥的奥之番与小姓听到后,连忙赶到杉木拉门的另一端。
“恭送将军大人返回中奥!”
御锭口循惯例朗声高呼,她随即打开了挂在杉木拉门上的金锁。
随着杉木拉门的徐徐拉开,中奥另一端迎接家光的奥之番与小姓甫一望见家光身边的樱子,俱是一齐被惊得张大了嘴。
“将军大人,这、这是?!按法度樱子大人是不能够走出大奥的,中奥都是男子侍从,樱子大人芳颜很可能会被其它侍从看到!”
“用不着你提醒,我难道不清楚大奥法度吗?但这是特例,你们不要再劝阻我了!我现在就要带着樱子去看望正胜!”
面对奥之番的苦心提醒,家光边回答边拉着樱子继续向前走去,他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飘过伏地跪倒的奥之番与小姓耳畔。
突破了重重劝阻与谏言,家光总算将樱子带进了正胜的大居室,正在值班守护的关口德与小姓同样露出了大为惊诧的神色。
家光与樱子已经见惯不怪了,他们径自在正胜被褥旁坐下,经过了这么多波折以后,樱子总算得以见到了昏睡中的正胜。
“正胜,你还好吗?”百感交集的樱子,看着昏睡中的伙伴那安详的表情,柔声轻唤道,“我是樱子,我来看你了,你有听到我的话吗?”
正胜依旧均匀地呼吸着,对樱子的话没有半点反应,像是沉溺在另一个脱离了烦恼的世界般。
尽管如此,樱子依旧垂下头温柔地望着他。
自从大奥诞生以后,她就再也没能迈出这个区域一步,也再也没有见过正胜和信纲一面。
两人阔别已久的首度会面,却是以看望昏迷中的好友为特例方才得以实现,又怎能不让此刻的她心生万般感慨?
“真的是好久没见面了,好在时常也能从将军大人这里听到你们的各种消息。”
“所以我偶尔也会有种错觉,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仿佛都是昨天才刚见过面一样。”
“正胜啊,恭喜你成为最年轻的老中哈。只是,如果这是对着清醒的你说出的话该有多好。”
即使面对昏迷的正胜,樱子也依旧保持着寻常相处的态度。
她仍然以未成为侧室前的相处口吻,温柔地向正胜倾吐着这憋在心里很久的话。
“你知道吗?在大奥的日子里,我经常会想起过去我们一同经历过的那些事。”
“我常想起光纲是多么喜欢美食,他只要看到好吃的料理,眼睛就会闪动着光彩。”
“我个人觉得,直贞是四人众里最帅气迷人的一个,你们常说他的双刀流耍得出神入化,可惜我从来没有机会当面见识过呢。”
“对了,当我知道信纲成为年寄并的时候,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那家伙向来足智多谋,如今也总算有更大空间发挥他为人称道的智慧了。”
樱子完全无视正胜还在昏迷的现状,像是对着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絮絮叨叨地闲聊着。
这是她在家光面前从来没有提到过的心情和想念,如果不是亲耳听到这些话语,家光真的完全不晓得她是带着这种心情在大奥渡过每一天的。
樱子显然想念以前身为女中、但无拘无束的日子。
那个时候,她可以和小姓四人众的伙伴们玩笑、聊天、商讨各项要事,在那个男女界线还没这般森严的时期,她得以成为个性鲜明的自己。
但自从她成为侧室以后,就被束缚在部屋和庭院的狭小天地里,而大奥的诞生更是阻隔了她和伙伴们相见的机会,从此她的余生就只能受困在高深的宫墙里。
家光外表羊装若无其事,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是滋味。
因为困住她的人就是他。
是他以爱的名义束缚住了她的翅膀,将她终身囚禁在大奥这个华丽奢美的牢笼里,让一颗无比向往蓝天的心,从此只能被动地守望他的到来。
正当家光五味杂陈之际,整个心思都集中在正胜身上的樱子,由于没察觉到他的心迹变化,因此继续对着正胜倾吐着心声。
“至于正胜你啊,当知道你成为老中的那一刻,我丝毫不吃惊。因为我知道你完全有这个资质和能力,也相信你一定能帮到将军大人。”
“一直以来,正胜就像这个团队的大哥哥,悉心照顾着每个人的心情和感受。这样的你在处理幕政时,必定有着旁人所不及的细心与慎重。”
“可能是太细心和慎重了,总想着把所有事情给处理好,才会透支了那么多的精力。我好遗憾啊,正胜,如果我能阻止你就好了。”
向来坚强镇定的她,随着倾诉的深入终于情感毕露,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悲伤与慨叹表情。
“正胜,我很想你。无论如何,能够再见一面真是太好了。”
她话语忽地变得哽咽起来,一滴泪水从眼眶滑落,刚巧滴在正胜的前额,于是她难为情地连忙拭去泪痕。
“对不起,因为太久没见面,我今天居然变成一个唠叨的老婆婆了。幸好正胜你睡得正香,否则一定会被我烦到的。”
这句看似普通平常的话,却深深打动着家光的心,让他再次坚定自己确实选对了最恰当的人。
对于昏睡中的正胜,樱子完全没拿他当病人另眼相待。
她向他倾诉的表情与口吻,就和日常好友间的相处没有任何区别。
对她来说,这个伙伴只是暂时睡着了而已,她坚信着他有天终将会苏醒过来。
家光忍不住转头入神地望着她。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有变过,依然如先前那个明亮坚强却又善良的少女一样,用自己的光亮去辉映着他人的前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