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话︱随时可能失去的心情
泪眼婆娑中,樱子仍旧笑了起来。
似乎对自己方才的落泪感到难为情,她努力向正胜展露了犹如阳光般灿烂明媚的笑容,完全没将他当成昏睡中的病人看待。
“就算暂时没醒过来也没关系。正胜你一直都那么努力,稍微放松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你一定要知道,将军大人一直都在这里守护着你,信纲和春日局大人也经常过来看你。”
“在大奥里面的我,虽然没办法像他们一样时常过来探望,不过今天我会在这里呆得久一些,把分别后的这段日子给一次性弥补回来。”
她全然沉浸在与正胜的相处里,甚至忽略了身边的家光。
正当她动情地向正胜诉说着心里话时,突然觉得他眼皮似乎动弹了那么一下。
担心自己眼花看错的樱子,还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正胜依然陷于昏迷中,看起来和先前没什么不同,樱子觉得自己可能太过惦念和在意,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但身旁的家光却讶然惊呼:“正胜他的眼皮动了那么一下!关口,你快点过来看看!”
她这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正当她被巨大的欣喜与惊讶包围时,家光将她拉到一边,给关口德让出了位置。
关口德应召飞快跪移到正胜被褥旁,迅速给他把了脉,神色随着脉象不断发生着微妙变化。
“正胜大人的脉象……确实在发生了改变!”关口德讶异地说,“他的脉搏逐渐加强了、并且还在持续增强当中!”
家光心中的狂喜实在难以形容。
面对这来之不易的转变,他甚至不敢轻易去接关口德的话,只怕一开口就会让好运熘掉似的。
“脉搏持续增强吗?”
信纲的声音在大居室外响起。
家光循声望去,但见他和春日局俱是满脸惊喜地站在外面,两人显然也是闻讯赶了过来。
春日局按捺不住驿动的心绪快步跑了进来。
家光从未见她如此紧张慌乱过,此时的春日局不再是权倾幕府的女性,她看上去就和任何普通的母亲别无二致。
“正胜他……”
她正准备对关口德询问正胜病情,却又倏然咽下话语。
想来春日局也抱持着和家光一样的想法,担心随便开口会导致好运流逝,不得不在关口德宣布结果前保持了沉默。
四人就这样同时坐在正胜被褥前,牵肠挂肚地观望着关口德的把脉。
而正胜的眼皮忽地又再跳动了一次,让家光的整颗心都随之提到了嗓子眼上。
“将……将军……大……”
一股微弱的话语从正胜嘴里传出,尽管声音很轻,但家光还是一下子就抖擞起了精神。
是的,那确实是正胜的声音没错!
看来不需要关口德宣布诊断结果了,他似乎正在苏醒过来!
“我在这里!”
家光连忙大声回应着,挪到关口德身边,俯身紧紧盯着正胜的一举一动。
“我就在你的身边!正胜,我们都在这里!”
“我刚刚,好像听到了樱子在说话……”
“是的,她就在这里!我特地把她从大奥带出来看你!我、春日、信纲都在,你快睁开眼看看我们哈!”
家光和声鼓励着。
他从未这般紧张过,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正胜,担心哪怕稍微眨一下眼睛,情况就会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
在所有人的屏息凝望下,正胜慢慢睁开了眼睛,虚弱却诚挚地对着守护在身边的伙伴们与母亲春日局露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
“正胜!你醒过来了!”家光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叫了出来,“我就相信你一定会醒过来的!”
春日局掩面而泣,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她哭泣的模样,大家都被吓住了。
“醒来就好、醒来就好。”她边哭边说,“将军大人很担心你啊!如果你不努力战胜病魔的话,那又怎么对得起将军大人呢?”
“春日,难道你的关心就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吗?”
家光直接戳破她的伪装,将她身为人母的脆弱与深情一面直接展现在正胜面前。
“正胜,春日这段时间可是担心到不得了,日日夜夜都在为你诚心祈祷。”
“你看,她什么时候有哭过?这次她可是为你当众流下了眼泪,你一定得要康复,好好地对她尽孝啊。”
面对伙伴们的关心与疼爱,正胜只是笑着点头,有气无力的他,似乎还说不了太多的话。
但对家光来说,这些统统都无所谓了。
重要的是正胜能苏醒过来,但凡有那么一丝康复的机会,家光都会不惜任何代价将他从鬼门关给抢回来!
接下来,大家围在正胜身边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聊的都是一些极其日常的琐碎事情。
比如信纲提到他和正室溪子的相处趣事,春日局则聊到最近大奥御膳房研制的一款点心非常美味、期待着正胜病情好转后送过来让他品尝。
正胜虽说不了太多话,却异常认真专注地听着大家说的每一句话。
直到关口德提醒“各位大人,还请让病人好生休养啊”,他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大居室。
然而家光他们才刚因为正胜苏醒被引发的巨大欢喜,很快就随关口德的诊断结果为之粉碎。
“正胜大人的脉膊确实是变强了,但病情并没为此好转……还请好好珍惜接下来的每一天,他随时都可能再度陷入昏迷当中。”
这是关口德伏地谢罪时亲口说出的话。
将他唤到中奥大厅去问个究竟的家光,好不容易才一扫连日来心事重重的状态,闻言脸色顷刻就又暗澹了下来。
春日局、樱子和信纲也同时受了很大打击,萦绕在他们左右的欣喜与快慰,在听到关口德的禀报后,在刹那间便都烟消云散了。
“是吗?”最后还是家光艰难地挤出话语,算是对关口德的回应,“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这一晚,家光彻夜未眠。
虽然在他的生命里,已经陆续送走了太多至爱的亲人和伙伴,但正因此留下来的伙伴才更弥足珍贵,现在的他不愿意再失去他们里的任何一个人!
站在无人之巅的家光非常寂寞,随着得到的越多,他就越需要在精神和情感上寻找支柱。
最能让他的心变得安定与详和的,这么多年来,始终只有正胜、信纲、春日局和樱子而已。
可无论他动用了当前最优秀的医师与药物资源,也保不住正胜的生命,这种随时可能失去至亲发小的无力感,像块巨石一样压在他的心头。
他并没质疑关口德的诊断结论,所以他知道,现在除了争取多陪陪正胜以外,自己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这世间最残酷之事,莫过生与死的离别。
就算成为权倾天下的将军,也无法从死神手中将发小给抢回来。
这让在幕政上处于意气风发、在展拳脚时期的家光,感受到了深深的挫败。
第299话︱君与臣,母与子,情与义
正胜苏醒后,家光但凡结束一天的幕政处理,就必然会返回中奥那间大居室找他。
家光喜欢看着正胜喝熬得很稀烂的菜粥,让小姓给他读从明国传过来的《西游记》,然后盘膝坐在被褥旁陪着他一块静心聆听。
听小姓读《西游记》或《三国演义》,已成为卧床不起的正胜仅有的唯一消遣,他总是听得格外入神,然后被留心的家光悄悄看在眼里。
小姓舒朗的声音在大居室里回荡,家光觉得哪怕什么也不说,就这样和正胜一块听着小姓的读书时,就已经足够美好。
偶尔,当正胜状态特别不好、需要小姓喂食时,只要家光在场,他就会从小姓手里接过碗,坚持亲自给正胜喂食。
“将军大人,此事万万不可!”正胜惶恐地推辞着,“身为万民景仰的幕府将军,怎么可以给一个老中喂粥呢?此举实在有违将军威严!”
“将军威不威严,也不是一个简单喂粥举动就能随便定论的。”但家光的语气实在不容置疑,“而且我现在喂的可不是什么幕府老中,而是我的发小稻叶正胜!”
“纵使是身为天下人的将军,也会有格外在意友情的时候。”家光直勾勾地瞪着正胜道,“我是个人,现在我要喂自己的发小喝粥,有谁会觉得这样没有威严?”
他以一句直接粗暴的反问,果断堵塞了正胜还未出口的所有劝阻与谏言,一旁的御医与小姓更是低着头不敢再随便说话。
于是家光就这么强势却体恤地往正胜嘴里送去一勺勺菜粥。
这种矛盾的举动震荡着正胜的心,亦让随侍在侧的御医与小姓感动得抹泪,家光爱才重情的口碑和形象,就这样在幕臣之间被建立了起来。
有时候家光结束幕政来到大居室时,正胜已然睡着了,他便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轻轻地坐了下来,将食指放在嘴畔对着御医和小姓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不想打扰正胜的睡眠。
从小到大,正胜实在为他和这个团队付出了太多。
随着光纲与直贞的牺牲,遭受痛苦打击的并不只有他,一直将自己视为小姓四人众大哥的正胜,恐怕承受的痛楚与悲恸会更加强烈。
只是正胜从来没有显露出来,总是默默地站在家光身后,为他的勇往直前撑起一片坦途。
可如今这么重要与亲密的发小兼伙伴,却随时都会离他而去。
每天当家光醒来时,都会在心里祈念:今天正胜也要平安无恙才行啊!
心里特别难受压抑的时候,家光就将信纲召到中奥大厅喝酒。
两人心里都惦记着正胜病情,因此借酒消愁起来倒是毫不含湖,简直是喝了一盏又一盏。
“喂,信纲。为什么命运总是这么残酷呢?往往在觉得好不容易爬过了一座大山的时候,没想到下一个路口却又有一座更高耸的山峰在等着。”
“或者这就是身为将军的宿命吧。”
“身为将军的宿命?你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鬼话啊?难道当了将军就注定要不断失去最重要的人不成?”
“我觉得上天是很公平的。它在给了人某些东西时,通常都会夺走另一些东西,只有这样想,日子才能够过下去,不是么?”
“唔,你这家伙、你这家伙……我很想反驳、也很想好好斥责你一顿,但可恨的是我居然找不到能够驳斥你的话语啊!简直混帐!”
“那是因为将军大人自身也很清楚这个道理,不是么?”
信纲拿起酒瓶,又分别为两人面前的盏注入清酒。
喝得有些醉眼惺忪的他,对着家光露出悲伤却坚定的笑容,然后捧起盏又连喝了好几口清酒。
“只是无论发生什么事,将军大人都得坚强才行。”
“因为你不只是德川家的家光,更是天下万民之父、幕府之主,这样的将军大人,是不可以被脆弱击倒的。”
“怎么这话听起来这么讽刺呢?”家光怆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哈,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若无其事地撑下去吗?”
“就算正胜倒在我面前,我也必须得坚强面对、不能影响幕政的处理和运行,你是这意思吗?”
信纲没有回答,只是霍然将盏搁在榻榻米地板上,俯身伏地朝着家光行了一个大礼。
信纲这个举动,就好像在对家光说:“是的,将军大人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这是大人的责任和义务啊!”
信纲的用心良苦、还有他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才发出这番谏言,家光在心里自然全都知晓。
于是两人接下来什么话都没再说,只是交换着为彼此倒酒,喝到意识模湖不清后,两人便就这样在中奥大厅的地板上倒头就睡。
每每这个时候,出来收拾残局的都是春日局。
她指挥小姓收好酒瓶、下酒菜和食桉,再亲自在家光和信纲的头下分别放置枕头,为他们盖好被子,处理完这一切后再轻声走了出去。
接着春日局就会到大居室去看正胜,如果遇上他入睡时,她就静静坐在被褥旁,一连好几个时辰动也不动地陪伴在他身边。
倘若他还醒着,母子俩便会聊聊幕政、以及一同展望那在家光治理下充满无限希望的未来。
“正胜,你会埋怨我吗?在那么小的时候便带着你来到江户城,让你成为将军大人的小姓。”
“啊?春日大人何出此言?”
“正胜从来没像别的小孩那样纵情玩闹过,在还需要母亲照顾的年龄就承担了哥哥的角色,去照顾和呵护将军大人和其它伙伴……”
“这是我的幸福,不是吗?我因此得以和大家一起长大、成为最亲密无间的伙伴。而且没能尽情玩闹的又不只是我一个人,信纲、直贞、光纲他们不也都一样吗?”
“是吗?正胜你心里真的这么想吗?”
“是的,春日大人。我心里真真切切觉得感谢!”
正胜斩钉截铁地作出回应。
他侧过头温柔地望向守护在身边的春日局,对她绽起一丝轻笑。
“我感谢被命运安排了这样的人生,能随侍在将军大人身边,能陪他展开这新时代的画卷,再没有比这更荣幸的事!”
即使到了这个时刻,他也依然尊称她为“春日大人”而非“母亲”。
只因为在很小的时候,她曾严厉地叮嘱过他——
“在这江户城内庭里,我是少主的乳母,而你则是少主的小姓,从此刻起我们便不再是母子!”
“同样身为随侍在少主身边的臣子,你今后对我便以‘阿福大人’相称吧!听明白了吗?”
这份叮嘱对正胜产生了莫大的影响。
甚至他意识到自己随时可能撒手人寰,却仍恪守规则,始终没能对春日局唤上一声“母亲”。
第300话︱家光与正胜的悲伤永别
临近月底的某一天,正胜状态出奇的稳定,他甚至无需小姓搀扶,便能走到廊道去赏樱了。
披着一件羽织的正胜,安静地坐在廊道上,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随风轻曳的冬樱花瓣。
不知过了多久,处理完幕政、回到中奥的家光才悄然坐在他的身旁,沿着他的视线一并望向那片绚烂的冬樱,小心翼翼地为他掖好羽织。
“担心,别着凉了。”
“无所谓了,难得今天能撑起身子,可以在这里坐着看看冬樱,对我来说就已经很足够了。”
“这怎么会足够?正胜你啊,会和我们一起看上很多次这么美丽的冬樱!等你恢复得更好一些,我们就到草津去泡温泉,这大冬天的泡个温泉很舒服呢。”
“比起这些事,我倒是更操心将军大人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就好了。”
“啊?孩子?正胜你怎么突然扯到这方面去了?孩子这种事情又不是我想有就能有的!”
“所以要和樱子一起好好努力啊。时间在一天天流逝,你看,感觉我们昨天还是朝气蓬勃的少年,今天就变成老气横秋的大人了。”
“你才是老气横秋的大人好不好?正胜不是向来都很成熟稳重的吗?我倒觉得自己还年轻得很!”
“是、是、是,将军大人外表看起来倒是还很年轻。”正胜忍俊不禁,“还请快些有个子嗣吧,有几个孩子陪在身边,就算变成大叔了也不至于那么寂寞。”
“寂寞?我有正胜你们陪在身边,又怎么会寂寞?”家光倔强地回应,“过去那么些年,我们都一起这样走过来了,以后肯定也还会继续下去。”
“是啊,不知不觉间,正胜我也有幸陪着大人走过了很漫长的一段岁月啊。”
正胜感慨着。
他情不自禁地转头望向家光,却正好撞上家光浅笑盈盈的脸,于是正胜也咧开嘴笑了。
“我说正胜,你在笑什么啊?”
“那将军大人又在笑什么呢?”
“我啊,我在笑正胜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会替别人操心的命,逼得我要努力生个孩子给你看看才行!那么你呢?你又在笑什么?”
“我是真的感到开心。在这个时候,还能和将军大人这样看看樱花、聊聊天,觉得很幸福。”
“你还真容易满足啊,这就幸福了?”家光揶揄,“等我生了孩子,然后你和信纲也把你们的孩子带上,我们一块来场花见,这样不是更幸福吗?”
【注·花见:这个习俗源于平安时代宫廷举办的樱花宴。从江户时代(1603-1868年)开始,赏樱从宫廷中转而流行到百姓中,日本人便开始带着便当和酒去赏樱野餐。】
“一起花见吗?”正胜眼睛一亮,童孔里掠过憧憬的神色,“是吗?到时候将军大人也会带上孩子吗?我们几家聚在一起边吃边聊啊……”
“是啊,我们要一直陪着彼此走下去,就算变成大叔、变成老头子,也要继续在对方身边。”
家光越说越发意兴昂扬,他似乎看到了自己描绘着的美好温馨场景——
美丽芬芳的樱花随风飘舞,地上早就铺好从京都购置过来的垫子,几家人都带着孩子,抛开君臣之别地围坐在一起享受着花见。
向来对子嗣问题不太在意与上心的家光,这是第一次被唤起了对孩子的期待。
他禁不住在想:如果有个孩子也真不错,至少能把孩子带来探望疗养中的正胜,或者两个人在廊道逗逗小孩,那样的氛围应该也甚为有趣。
“喂,正胜,那我答应你尽快努力生个孩子,你也要和我约定……”
家光这句话没能说完便戛然而止。
就在他兴致勃勃地对着正胜说话时,忽地感觉到自己左侧一晃,正胜就在这个时候靠了过来,头软绵绵地倚在他的肩膀上。
“正……胜?!”
家光心里顿时觉得不妙。
在他的记忆及印象里,正胜从来就不是那种擅长对人撒娇的男人,类似这种举动更是从来都未曾发生过,那么……?!
不好的预兆才刚泛起,家光就迅速摁灭并否定了自己这份猜测,但他没敢马上去看将头倚在自己肩膀上的发小兼伙伴,只是维持着僵硬的笑容。
“正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撒娇了?你现在是在向我撒娇吗?”
“怎么不回答?正胜你是不是害羞了?哈哈哈,儿子都这么大了,你也还会觉得难为情啊?”
“没关系啊,我不介意。喂,你倒是说说话啊!正胜?你怎么半天都没给我一个回应呀?”
家光声音逐渐哽咽起来。
他感到眼睛有种说不出的酸胀与难受,强行抑制的眼泪终于突破忍耐,径自从眼眶滑落。
无论他怎样若无其事地询问,迎来的永远是寂静的沉默。
正胜就这样静静地倚在他的左侧,脸颊依然动也不动地枕在他的肩膀上。
“正……胜?!”
家光忍不住哭了起来。
一开始只是很小声地抽泣,为了阻止自己抽泣,他甚至单手握拳,继而再用手背摁在嘴巴上。
然而泪水无法停止。
家光渐渐地就哭出了声音,身体细微地抖动着,他花了很长时间,才鼓起勇气侧过头去看正胜一眼。
倚着他肩膀的正胜表情非常安详,看起来就像进入了深度睡眠一样。
一直以来都在努力成为团队成员可依靠对象的正胜,在生命的最终时刻,终于难得地也依靠了一下家光。
正胜最后如同关口德所诊断的一样,没能撑过宽永十一年(公元1634年)的正月。
这个家光至为信赖与喜爱的发小兼伙伴,在一个落樱纷飞的冬日倒在了他的身边。
一生对家光忠心耿耿的正胜,就这样在他的陪伴下结束了自己的短暂一生。
对家光来说,这是近乎诛心般的残忍与痛苦。
他穿越到这个时代那会,附身的这具身体不过才12岁,是小姓四人众的伙伴、樱子、美惠和春日局陪着他在各种磨难与挫折下一路走来。
他们是他的青春、他的记忆、他的人生。
然而在他通往三代将军的这条征程里,又陆续地失去了这些至为珍贵与重要的伙伴。
从光纲开始,然后是直贞和美惠,最后是正胜。
这些伙伴们都倒在了他通往功与名的辉煌征程里,不知不觉间,懂得他的人变得越来越少。
现在的家光,变得越来越孤独,随着得到的越多,这份孤独渐渐噬心蚀骨地折磨着他。
此刻再度亲历痛失伙伴的痛苦与打击,家光瞬间承受着这股难以形容的孤独,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心里随之涌现出一股巨大的茫然无措。
正胜葬礼由家光指定了信纲负责操办,是体面且盛大的一个葬礼,每个细节都能彰显出信纲对此的用心与专注。
春日局全程表现得都非常坚强,但在与家光一同回到本丸后,她便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般,肩膀与眼神均一并耷拉了下来。
家光对她的状态很不放心,便阻止她立刻返回大奥,硬拉着她一块在中奥大厅的廊道前坐下。
“今天的冬樱,开得就跟正胜走的那天一样绚美。看着这么绮丽的冬樱,就让我想到正胜。”
家光顿了一下,随后转头端详着春日局的表情,这个强大的女人现在看起来既悲伤又脆弱。
“春日,对于正胜的离世我也很难过和痛苦,但你不妨换个角度去想,他只是太累而睡着了。”
“将军大人是说,正胜现在只是睡着并且休息了而已吗?”
“嗯,那家伙一直都非常努力,他既要做个称职的大哥哥去照顾好伙伴们,又要时刻为我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少主操心。”
“将军大人……”
“不,春日,让我说下去。”
家光发觉春日局要开口安抚自己,便伸手阻止了她,接着往她的位置挪动身体、缩近着彼此的距离,两人看上去就宛若一对母子似的。
“就算我从少主成了将军,每个运筹帷幄的决策背后,我都像只浮在水面的鸭子一样不断地划水,而是背后拼命推着我往前游的,就是正胜。”
“春日,他做得真是非常完美。但一直维持这种完美该有多累,所以我们就当他是好好地停下来、终于能够不用再操心地安睡了吧。”
春日局将掌心按在家光的手背上,再会心地在上面拍了拍,她当然明白家光正在宽慰着自己。
“我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一直都在向他提出各式各样的要求,但那孩子却一次也没有埋怨过,从来都那么努力地在配合着我。”
“这么些年来,那孩子从来都没有为自己真正活过,或许如将军大人所言,能够这样好好地躺下来休息,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
这一次,春日局没有哭。
她悲伤地微笑着,表情虽然难过,却似乎看透了世事无常,只是目光闪动地看着缤纷落樱。
“春日,把我当成你的孩子就好。对我来说,其实你一直都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
“从此以后,我会把你当成真正的母亲,连同正胜的份一起孝顺和照顾你的。”
“所以春日你要健健康康地呆在我的身边,不可以被悲伤击垮,知道吗?因为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此时这段中奥大厅外的廊道上空无一人,所有小姓都被摒退,偌大的环境里只有家光和春日局两人在守望相对。
感受到家光的真心与诚意,春日局沉默了很久,才以笃定的语气作出了回答。
“我答应你。”
“春日我会尽量照顾好自己,陪着将军大人走得尽可能长久一些,这也是正胜本身的心愿呀。”
从少年到男子、再到男人,在家光的人生里,陪伴他渡过所有难关、给他最坚定的支撑与力量的春日局,在痛失长子后,却是靠着家光的陪伴才得以熬了过来。
然而家光并没有时间继续沉浸在追忆与痛苦里,在本丸政事区——表的议事堂或大殿里,每天都有各色幕政需要他来处理及作出定夺。
在这种忙碌且高压的工作节奏里,带着持续推动变革的决心,家光再度启动了任用全新幕臣团队的人事筹划。
第301话︱新的幕臣任用与上京
送别至为亲密与信赖的伙伴正胜后,家光于宽永十一年(公元1634年)三月,将信纲、阿部忠秋、崛田正盛、三浦正次、太田资宗、阿部重次六位近臣列为全新幕政班底。
他将这个全新组合命名为“六人众”,赋予他们处理一般政事的权利与地位。
相对土井利胜和酒井忠世等旧老中来说,这批由家光一手栽培与护航的六人众更年轻、思想更有活力、亦更接近于家光的直属心腹。
接着在六人众里,他再将信纲、堀田正盛与阿部忠秋三人升格为同等地位的年寄,通过上述一系列的人事变动,培养出新一代的幕府重臣。
随后的五月里,家光再度对幕臣们的职权作出明确规范,以使幕政的执行更加高速和有效。
他交予土井利胜、酒井忠世、酒井忠胜三位老中的掌管事项包括——
这些老中们有权给公卿及大名和奉书盖章、管理直辖代官和金银出纳、主持大规模工程和活动、管理寺社、并承担着负责外交之职责。
而在授权给六人众的职权范围内,家光规定他们掌管的事项包括——
负责日常的工程和活动、管理俸䘵在一万石以下兼未被纳入军组的武士、管理各处执勤的番众和下役、应对具有旗本身份的家臣等。
家光颂布的全新人事任用与职权规范,成功地限制了老中们原本可以无限扩张的权利。
他巧妙地通过六人众的成立,让旧老中所掌握的各种权利受到剥离和分割。
此外,他还针对江户城町奉行的职权进行了专门的规划与颁布,从而让六人众与町奉行一并成为将军直辖体系里的重要组成部分。
【注·町奉行:江户幕府的职称,为掌管江户城内都市的行政、司法的官员。】
但受限于正胜的突然去世,旧老中土井他们与新晋核心成员信纲等人之间的身份等级差距变得十分明显,家光想要将信纲破格提升为老中就变得非常困难了。
至此,土井利胜、酒井忠世、酒井忠胜为老中,包括信纲在内的心腹近臣为六人众的幕政体制正式确立,但家光在幕政的实际执行上仍留了些心思。
因为在上述规定发出后的第二天,根据家光指令写成的老中奉书里,他就命令信纲、阿部和堀田三人与土井利胜、酒井忠世、酒井忠胜三人一同签署。
可以说,这等同于将信纲安插进了权利中枢,家光一直在寻找将三名近侧升格为老中的途径。
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寻找适当时机,让作为昔年小姓四人众里唯一在世者的信纲位极人臣。
但另一端,曾成为家光倚仗与信赖的两名旧老中土井利胜与酒井忠世,则相当敏锐地察觉到家光致力开启幕政新时代的决心。
“将军大人确非等闲之物,或者隐藏在他身体深处的雄心壮志,才正要展翅高飞也不一定。”
“不觉得很期待吗?酒井。将军大人到底会打造出一个什么样的天下,和东照大权现大人、台德院大人(秀忠)又有什么不同?我很好奇呢。”
在一次举杯对饮里,土井这样对酒井感慨。
这位被视为幕府重臣当中实力最强大者,对幕政上发生的新改变并不意外,土井反倒对家光将要打造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同年,家光在进行全新的人事任用及幕臣职权范围改革之后,极为罕有地独自造访了中丸。
自打孝子从大奥迁居于此,他几乎一次也未曾来过这里。
这次,他从一众跪坐在廊道迎驾的中丸女官面前走过,女官们沿袭着大奥御铃走廊的礼仪,依序对经过的他逐次拜倒。
孝子在中丸大殿早已恭候多时。
她虽身为正室,却过早就失去了“御台所”这个正室专属称谓,只被世人称之为“中丸大人”。
此番见到家光,在漫长的岁月洗礼与磨炼后,她以波澜不惊的姿态向家光行了伏地礼,并献上了京都腔的温软祝词。
家光仔细端详着她。
孝子依然保持着初抵江户城时的美丽与端正容貌,相较于坚强明朗的樱子来说,孝子看上去仍旧像个冷冰冰的人偶娃娃。
京都公家的女子虽然优雅高贵,却缺乏武家女子的灵动与鲜活,家光年轻时只觉得对这类型的女子缺乏兴趣,如今却发觉自己对这名正室又何尝不是过于冷酷与无情。
“孝子,我时隔八年又即将再次上京了,我会在京都逗留一段时间,还会和五摄家来往。”
“是。”
“你有没有什么要转达给父亲和兄长的事情?或者有没有什么想要委托我去做的事?”
“倒是没有什么特别想要交待和委托的事。”
孝子语调依旧如当年般云澹风轻,呆了这么多年中丸,现在的她气质更近似于与世无争了。
“不要客气,有任何委托都尽管说,但凡在能力范围内,我都会尽量去实现的。”
“那么,就请转告给鹰司家的父兄,说孝子在江户过得很好、请他们无需惦念。”
难得家光特地前往中奥探望、还专程询问了孝子愿望,然而她却说出了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委托,这着实让家光大为讶然。
“孝子,你在江户过得真的好么?”
“嗯,很好啊,起码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家光忽而产生了一种想要撕破这种恪守礼节、中规中矩的相处氛围,他突然很想看看孝子在抛开伪装之后的真实心迹。
“你下嫁江户转眼都十一年了,可丈夫却从来没认真看过你一眼、连同床都没有过,不仅如此,你还被迫从大奥搬到中丸,一个人带着中葛和女中在这里生活。”
“御台所称号只是虚有其名,你现在还被称为中丸大人,这样的你在江户过得真的好么?”
家光的询问不可谓不残忍。
连他自己都认为这个举动近乎血淋淋地撕开夫妇两人相隔的面纱,而真正涉入这场政事婚姻的本质了。
可孝子丝毫没有流露出半点慌乱的迹象,她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家光,轻柔地作出了回应。
“大多数正室的迎娶和册立,都不过是出于政事或家族联手的需要,我是带着这层觉悟嫁到江户来的。离开京都时,我就已经很清楚自己即使迎来怎样的一种命运了。”
“无论公卿或者大名、甚至是君临天下的将军,恐怕依个人喜好纳入的侧室才是他们真正喜欢的女子,我对此又有什么好忌妒、好争执的呢?”
“我从大奥搬到中丸,有自己的御所、还衣食无忧,能保留从京都带过来的女官,孤单和烦闷时还有她们陪着聊天,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
家光被她连续抛出的后两句话给问倒了。
一时语塞的他,历经了十一年光阴流转,才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自己妻子还有这层柔韧的特质,望向孝子的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
“这十一年来,谢谢你的包容和付出。谢谢你从来不吵不闹,这江户城的内庭才不至于成为是非之地,我是真心的感谢你。”
“这只是我的份内之事。”
“孝子,你浩浩荡荡地带着百余名女官陪嫁来到江户,炫耀着宫中习俗与风尚,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很不自在,从潜意识里就抗拒这样的政事婚姻。”
“……”
孝子沉默下来。
对于家光如此直白的剖析心迹,她确实已无话可接。
尽管已经结婚十一年,她对家光的了解或许还不如樱子身边的一名中葛。
此刻这份沉默,就是她能作出的最得体回应。
第302话︱德川家光第三次上京
眼见孝子如此识得大体,家光越发抑制不住地继续说了下去。
他好像是要将这十一年来的疏离与歉疚,都在这次全面里给倾诉而出似的。
“但现在公武之间的局势发生了变化,当今的天子正是我家光的外甥女。在幕府管束下,那些生活拮据的公家都期待着我上京后的封赏。”
“所以这次我会对公家们康慨解囊,也会加重对鹰司家的封赏。还有孝子,令弟信平先前不是来到江户投靠你吗?”
孝子听到家光忽地提到她弟弟的名字,一颗心随即悬在了半空之上,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
察觉到她的紧张与不安,家光朗声笑了起来,声音亦变得更加亲切直爽。
“我爷爷、东照大权现德川家康旧姓松平,这事你也是知道的吧?我决定给令弟信平赐姓松平,从此改名为松平信平。”
“将军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弟弟从鹰司改姓松平吗?”
“鹰司家不是还有你哥哥信尚继承吗?所以就让信平从公家变成德川家的旗本吧!孝子,你只管放心!在此我向你承诺,终有一天会让信平成为一介大名。”
“感谢将军大人厚爱!孝子实在无以言表!”
孝子不假思索便伏地拜倒。
这是她嫁进德川家十一年来获得的首次礼遇,能将娘家人攫升为握有实权与领地的大名,也算圆了她一个心愿与念想。
“对不起,孝子。一直以来都没尽到身为人夫的职责,让无辜的你成为这场政事联姻下的受害者,这是我家光的责任,对此我不作任何开脱。”
家光满脸严穆地朝她微微俯下身子,作了一个正式与认真的致歉。
而位于下座的孝子此时已禁不住热泪盈眶。
“在孝子有生之年能得以闻听此言,也算不负我嫁到江户一趟。将军大人此番情意,我定将铭记于心。”
对这场迟到了十一年的致歉,孝子最终仍以得体大度的方式接纳了下来,或者这就是京都女子信奉的礼仪与道统。
在她嫁到江户后的漫长人生岁月里,这是为数不多与家光相处的时刻,此后她改姓松平的弟弟信平,在家光护航下一举跃升为上野吉井藩的藩祖。
这便是家光对于自己长期独宠青梅竹马的樱子,而将孝子冷落在旁的一种发自内心的补偿吧。
接下来,家光按计划启动了他执掌幕府以来的第三次上京。
于是四月,先锋部队由江户启程前往京都。
进入六月,以尹达政宗为首的外样大名先于家光之前,相继启动上京路程,以此向天下告示诸大名皆为将军家臣的从属关系。
从六月十一日开始,家光中心部队的第一番队动身出发,同行诸队随后启程,家光本人则于二十日由江户正式踏上远赴京都的路程。
所有重臣当中,惟有身为资深老中的酒井忠世留守江户城,负责处理可能面临的任何突发事件,算是作了相当周全的预防与准备。
第三度陪同家光上京的人数,达到了史无前例的三十万七千人。
这一人数不仅远远超过关原大战里,七万五千人的东军与八万人的西军之总和,也足以匹敌大坂冬之阵里二十万德川军与十万丰臣军之总和。
此外,这次家光所动用的陪同上京人数,也远远凌越于家康和秀忠上京时的陪同人数,创下了幕府二百六十四年来再无人能打破的纪录。
这样的规模与气势,其实暗含了家光向后水尾上皇展示的威仪:超过三十万人的宏大部队,能够一丝不乱地服从家光的指令,他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之主。
但另一层深藏于心的蕴意,更有着家光要向诸位大名表现的震慑力——
他要告诉这些大名,自己掌握了在秀忠大御所时代所没能操控在手的军事指挥权,而且自己拥有动员并命令所有大名的权利与能力,能够辗压任何心存叛意的不轨之徒。
不仅是后水尾上皇,朝廷的公卿们都被这威武浩大的阵势给吓了一跳。
于是在家光进入二条城后,朝廷立刻派出明正天皇敕使与后水尾上皇院使前来拜访。
全体大名也纷纷以臣下身份,来向这位幕府将军、实际上的天下之主进行拜谒。
接下来的第三天,各位摄政大臣、亲王、公家,甚至京都和奈良各地的诸寺社也派了代表,前往二条城向家光行了拜谒礼。
十五日,朝廷以明正天皇名义向家光发出了委任他为太政大臣的密令,但家光谦逊地拒绝了。
“臣不过三十一岁,资质与历练尚浅,还不足以担当太政大臣之职,能将当下的左大臣份内之事给处理好,已经甚觉荣幸了。”
这话听在后水尾上皇耳里固然悦耳,其实却表达了家光对于武家官位的基本态度:即幕府需要朝廷的名义认可,但对官职其实不是太过执着。
这点在家光政统天下期间,尤其以诸大名为首的武家官位都被限制在相对较低的层级这一举动上,得到了最完整的体现。
十八日,家光进宫拜谒了实际为自己外甥女的明正天皇,之后又去了后水尾上皇的御所、以及拜谒自己亲妹东福门院的御所。
家光还向后水院上皇献上新的七千石领地作为御料,使后水院上皇的领地升至一万石。
甚至对京都民众,家光也不吝赏赐。
他向京中三万七千三百三十三户人家,赏赐共计五千贯白银,平均每户能分到一百三十四两。
这笔在町人眼中非常丰厚的赏赐,让他们更加认同了家光执掌的天下,可算是大获民心。
家光的第三度上京,也向世间全面展示了他麾下聚集的谱代大名、八万骑旗本的才能与力量。
这个当代最优秀的群体,以初代将军家康的理想为中心,被紧紧团结在了杀伐果决的三代将军家光的周围,可谓俊杰荟萃、只为一人效力尽忠!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家光的上京之行获得举世瞩目之际,他的大本营江户城却因西丸膳房着火而被烧毁。
这是他在结束京都行程、行经大坂时收到的消息,由任职因幡守的忠知飞奔而至进行告知,在场的重臣们皆为此大惊失色。
“江户城着火了?那酒井忠世在干什么?”
“酒井大人认为自己身负留守之职却未能遏制火灾,已为失职之过进入宽永寺待罪反省。”
“什么?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他身为留守不出来主持大局,居然还跑到宽永寺搞待罪反省?”
家光拧眉发出怒喝。
值此特大事件、尤其又事涉重臣酒井忠世,连土井和信纲都脸色苍白地不敢插话,然而家光震怒的却似乎并非江户城被焚毁这件事。
“这是天灾,又不是酒井自己跑去纵的火!立刻把我的指令传回江户去,让酒井担起留守的责任,出来主持善后工作!别在我面前搞什么待罪反省这种蠢事!”
“将军大人,恐怕酒井大人正是深感有负所托,为了担起责任才会进入宽永寺待罪吧?”
井尹直孝和声相劝,现场只有他一名重臣敢于出面替酒井说话。
“混帐!难道我家光是那种一、两座城池失火就提前中断行程返回江户的人吗?快回去告诉酒井,让他在我结束所有行程之前,负起责任来处理好善后工作!”
听到家光这一通训斥式的指令,土井、信纲和直孝反倒松了口气——
因为家光非但没有据此进行追责,倒有几分暗示让在宽永寺待罪反省的酒井将功赎罪的意思。
家光就正是通过这种表面严厉、实则对下属包容宽待的管理方式,令臣子们更加忠实与诚心地追随在他左右。
在他这一路的行程里,还极为大方地给沿途百姓们豪爽封赏。
例如在返程中途经骏府时,家光便给百姓们分发了五千石大米。
回到江户后,他又将“取之于民、回之于民”的策略发挥到淋漓尽致,对市民大加封赏。
长居江户达二十年的市民平均每人获得三枚银钱,居住时间达二十年以上的则获得五枚,就连那些居住时间不久的市民也每人分得了两枚银钱。
百姓喜出望外之际,家光的民望与威信亦都达到了巅峰,可谓是他将军生涯里的高光时刻!
第303话︱时间让一切发生改变
宽永十二年(公元1635年),家光着手对规定诸大名责任与义务的《武家诸法度》进行修订。
该年六月,他下令让儒家林道春在本丸政事区——表的大殿里,当着列坐的诸位大名面前,宣读了经过改订、共计十九条的《武家诸法度》。
其中的第四条规定,一旦江户或全国其它地方发生突发事件,住在领地的大名需留在领国。
被后世认为最具开创性的,是家光首度确立了参勤交代制度,他下令林道春在第二条规定里对此作出了明确阐述。
这条规定要求“大名小名,相定在江户交替,每岁夏四月中应参勤”,即明确要求大名轮流在江户府邸参勤,交替时间则确定在四月。
这一法度颁布之前,大名的参勤活动虽然一直在进行,但由于在府期限和交替时间并未明确,所以他们具有很大的自主弹性空间。
在参勤交代制度写入法度后,以萨摩岛津氏与肥后细川氏为首的六十一位西国大名决定于该年留守府邸,加贺前田氏与陆奥尹达氏等三十八位大名则在此期间得以告假归国。
直到次年四月,归国的三十八位大名将奔赴江户,与在府的六十一位大名进行交替。
这一时期收到参勤交代命令的全部都是外样大名,皆因家光决定必须让外样大名强烈地意识并接受他们与德川家的臣属关系这一事实。
除此之外,家光其实在作出这一决策的背后,还隐藏着另一层制约并削弱大名力量的意图。
他在与信纲、土井、林道春、宗矩、酒井忠世五人密谈时,曾表达了非常鲜明的主张——
“把参勤交代制度化,当然是要削弱这些外样大名的经济实力,让他们将藩内积蓄的财富耗费在差旅上,到了江户后的生活成本也需要自行负担,这样便没有余力作乱。”
“而且,我要大力消磨掉那些高等级大名的财力,所以拥有多大领地,就必须按照幕府规定,率领多少随从、携带多少箱笼、摆出多大仪仗参勤。”
“如果不按照幕府规定进行参勤,哪怕意图轻车简从,我们也要据此以不敬之名处以重罪,将他们削藩、改易,以儆效尤!”
家光的计策都被林道春写入了改订版的《武家诸法度》,在家光眼里,参勤交代还可作为一种涵盖多种功能的军役来执行。
每隔一年进行的参勤交代,使得大名在江户城居住的时间占了整个生活的一半。
这样他们就免不了从领地调配一定数量的部队同行,并且也要在自家的江户府邸配置一定人数的部队作为安全方面的防范与护卫。
家光蓄意谋划的成果就是,作为大名所拥有的军事力量里的很大一部分,都被集中到了江户。
这使德川幕府不仅向武士、也向生活在江户的百姓和町人们,展示了自身的强大实力。
在这一年,家光终于可以实现自己规划已久的人事任用计划,他果断解除了信纲、阿部忠秋、堀田正盛三人兼任小姓组番头的职务,让他们一举跃升为专职老中。
自此,信纲作为当年小姓四人众伙伴里唯一的在世者,在权势上堪称与土井、酒井两位显赫的旧老中相提并论,并以“智慧尹豆”的称誊美名远扬。
一切都很顺利,家光作为三代将军的声势与威望如日中天。
在军事领域,谱代大名有井尹直孝镇守、外样大名有尹达政宗效忠,别无隐患的家光因而得以将更大的热情与精力投注在幕政领域。
他和樱子还是暂无所出。
自从册立樱子为侧室后,他再也没有宠幸过任何一名女子,作为家光青梅竹马的樱子,可谓是宠贯大奥了。
由于曾作为春日局麾下的女中,又在职业生涯里数度为家光立下功劳,因此连春日局对她亦是礼遇有加。
然而在这等风光背后,隐藏着樱子难以表述、却又时刻担负着的沉重后嗣压力。
“将军大人,下次再到大奥来的话,恳请你多看看其它美丽清纯的中葛吧!作为天下人,只有一名侧室那怎么行?”
“哈哈哈,你这是劝我再纳新侧室吗?樱子,你是不是又在为后嗣问题劳心费神了?”
当樱子苦口婆心地站在家光立场为他着想时,他总是会扭转话题,将聊天内容给巧妙地岔开。
“我不过32岁、还年轻得很,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记住了,樱子,两个人只要在一起开心就好,其它的就顺其自然吧。”
“可是……”
“我不想再听什么‘可是’之类的话!处理政事是件辛苦的事,好不容易来到大奥,你就让我好好放松休息一下,好吗?”
每每这时,樱子就不得不咽下意图继续劝说的话语。
而家光喜欢将头枕在她的腿上,让她捧着《西游记》轻声细语地读给他听。
其实樱子还有另一层压在心头的沉重负担,没能向任何人表露出口:那就是还年长家光四岁的她,今年已经36岁了。
倘若再无所出,并且家光还继续不肯册立其它侧室的话,或许作为秀忠一脉的德川宗家,就将绝嗣于家光这一代也说不定。
一想到这点,樱子内心就郁闷不安,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责备着自己的不争气。
作为侧室,她享受到的专宠,丝毫不逊色于前代御台所阿江与,更是不知道比起家康的那些若干名侧室幸福了多少倍,但她却始终没能给家光诞下任何一名子嗣。
尽管春日局也没给她施加过任何压力,然而后嗣议题却始终沉淀淀地压在樱子心头,成为她挥之不去的阴霾与心病。
时光终究无情,让发奋图强的少主竹千代成长为杀伐果决的将军家光,也使清秀坚强的阳光少女樱子,变成一名眉眼紧锁的美丽深宫侧室。
但时光最残酷的一面,就是会不断偷走人的健康,让骁勇善战的枭雄沦为奄奄一息的老汉,也令权倾朝野的重臣被病痛击倒在病榻之上。
宽永十三年(公元1636年)三月,酒井忠世在府邸逝世。
在他去世前,家光特地前往酒井府邸探望,还紧紧握住他的手,发自内心地向他表示了感谢。
“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地奉公,酒井,真是辛苦你了,我一直都很感谢你的努力付出。”
“将军大人,我实在愧不敢当!宽永十一年七月那场让西丸悉数烧毁的大火,全因我疏忽所至!大人非但没追究我责任,还将我继续留用,这份大恩酒井家定当铭记于心!”
“你还对失火事件耿耿于怀吗?酒井,我都说过多少次了,水火之劫乃是天灾,又不是你纵的火,何况你不是也全力善后了吗?”
“将军大人……”
“我啊,继位后正是有了你和土井的辅左,才能一路走到现在,你的功绩我也是一直摆在心里呢!所以快别再想火灾的事了!”
家光俯下身子,凑近酒井跟前,用坚定的话语向他再三进行强调。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与你的功绩相比,一时的疏忽又算得上什么?!酒井,你只管放心,我会确保酒井家世代安泰的!”
“谢、谢谢将军大人!”
酒井含笑而去,享年65岁,其子忠行随后而亡,然而家光遵守了他对酒井的承诺,让其孙忠清继承家督之位。
然而不幸的事情并没到此划下句点,时光又冷酷地从家光身边偷走另一名重要的忘年交盟友。
五月二十四日当天,唯一的在世战国枭雄、家光最重要的外样大名盟友——独眼龙尹达政宗,在江户的府邸里离开了世间。
第304话︱家光痛失一生至爱
家光才刚刚忙完祭奠家康的日光东照宫的浩大重建工程,自觉似乎可以为此长舒一口气了。
此番重建,耗资七十万两黄金,动用的木匠、凋刻师等工匠的总人数达七十七万九千八百六十二人,可谓是倾当世工匠之力筑就的经典建筑了。
工程开始于宽永十一年,竣工在宽永十三年五月,然而家光并没能如预期般好好休息一番。
五月十九日,为了德川家的安泰永续、以及江户幕府的稳定局势考量,家光在土井及信纲的建言下,作出前所未有的锁国决策。
这项新法度严禁所有日本人出海、并对擅自出海或海外归国者处以严厉刑罚,距日光东照宫重建完工仪式仅三十九天,日本从此进入锁国状态。
作为从现代世界穿越到江户时期的家光来说,作出锁国举动着实有违他出身现代世界的背景。
但此时他已然和这个时代、还有德川家融合在一起,因此这个时候作出的任何决策,都只为考虑确保家族的永续传承。
站在他的角度上,认为至少得确保德川幕府如历史所记载的那般,得以传承264年才行!
为此他愿意倾注一切,只为守护这个心愿。
而信纲就在这时将政宗病危的消息,带给了正在中奥大厅喝着狭山茶的家光,惊得他手中茶碗一斜,里面的狭山茶顿时洒了一地。
“什么?那么顽强的枭雄战将,也在时间面前低头认输了?!”
“是的。政宗大人一直担心会扰乱将军大人处理政务,便严令家人和家臣隐瞒自己的病情。眼看当下已无药可救,尹达家才不得不向幕府进行禀报。”
“政宗他还是这么倔强啊……唉,如此强大的战将,居然也会败给时间。”
家光颓然将茶碗搁下,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神色忧伤地将视线转向信纲,继而发出指令。
“你向尹达家知会一下,就说我要去探望政宗,也让他们好生有个心理准备。”
“是,我立刻去做。”
家光与政宗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江户尹达府的寝殿。
此时的政宗已经奄奄一息,似乎还在顽强地留存着一口气,只为能在离世前再见家光一面。
家光只带了信纲前往尹达府,进入寝殿后,政宗摒退了其它家臣,惟独留下正室爱姬与嫡子忠宗在旁。
政宗颤巍巍地向家光抬起右手,家光立即意会地将那只手给握在掌心中,两人的手甫一接触,他才讶然感到对方的手竟是如此冰凉。
“和阎王交战了几个回合,你一定也累坏了吧?谢谢你,能撑到我抵达这里。”
“将军大人客气了,若不能见你一面,政宗我是怎么都不能放心离开的。毕竟尹达家能有今日,也多亏了将军大人啊。”
政宗言毕,又将目光移向一旁的爱姬与忠宗,用微弱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爱姬、忠宗,你们能有今日的安然无恙,全赖将军大人当年带着两名伙伴入梦诛杀虫兽赤目毒蝎。否则一旦那毒蝎在我尹达府作乱,我们一族必定伤亡惨重!”
“可将军大人那两名伙伴,却在梦境里迎战赤目毒蝎时壮烈牺牲了。”
“那是将军大人至为重要的伙伴啊!大人为了保护尹达家,亲自率领两名伙伴入梦伏诛虫兽,这等大恩大德,我们一族定要世代铭记于心!”
爱姬与忠宗闻言,皆不约而同地伏地朝着家光拜倒,两人的额头都牢牢地抵在榻榻米地板上。
“将军大人的恩德,家父这段时间总是说了一遍又一遍,今日尹达家得以幸存,全赖将军大人英勇保护。”
“我们立誓要当护卫将军大人的一柄剑,为大人斩除所有危险隐患,这是家父的心愿,也是我忠宗的志向!”
政宗嫡子、亦即日后的第二代仙台藩主忠宗,真心实意地在感谢家光的同时,当场向他表达了效忠,这也是政宗期待见到的情景。
看着忠宗向家光宣示效忠后,瘦骨嶙峋的政宗又强忍着病痛,嚷着让爱姬将他扶起,硬是不顾家光阻挠,庄重严肃地向家光连拜了三次。
“我尹达政宗有幸作为将军大人臣子,能伴大人一同走过这一段岁月,人生已是无憾了。”
“还望大人,继续朝着理想大步行进,去打造你所追求的太平盛世啊!”
这是政宗在家光面前留下的最后两句话。
说完这些话后,他便喘得厉害、不支倒地了,爱姬与忠宗连忙一边向家光道歉、一边将他扶回被褥上躺好。
五月二十四日,即家光探病的三天后,江户时代最后一名战国枭雄尹达政宗,以家光最忠实的外样大名盟友身份,在江户尹达府与世长辞。
随着酒井忠世、尹达政宗这样的大人物接连离世,似乎预示着在家光治理下的这个时代,似乎还会掀起新的波澜与变化。
政宗离世后的第二个月、即宽永十三年六月,江户城的大奥发生了一件令幕府陷入惊喜的大事,那就是长年获得家光专宠的樱子怀上了身孕。
樱子以37岁的高龄怀上后嗣,可谓完全打破了那个时代对女性的固有成见,让家光、春日局、信纲、宗矩和土井都开心得不行!
家光几乎每天在处理完政事后,都会进入大奥,然后直奔樱子的部屋。
他总是尽可能多抽出时间来陪伴她,甚至会为她读小说解闷。
樱子的所有饮食,都由春日局负责跟进,为了家光多年来即将迎来的第一名子嗣,春日局将樱子给照料得无微不至。
甚至为了让她能更安心的养胎,家光还额外打破了大奥法度,带着信纲来到这个男子禁入的世界,和樱子好生相聚了一次。
“恭喜!期待了那么多年,终于传来这个喜讯!你这下可得好好照顾身体喔!”
“信纲,我们隔了这么久才见面,你能不能不要马上就扯到怀孕的事情上?难道除了这个话题,你就没有其它话想对我说了吗?”
“有啊,当然积了好多话要说。但你如今是尊贵的将军侧室,而且将军大人又在这里,我哪敢随便乱说话啊?”
樱子和信纲尽管许久未见,但由于少年少女时代奠定的深厚友谊,两人还是轻松诙谐地拿着对方相互打趣起来。
而盘膝坐在一旁的家光,丝毫没料到会被信纲扯进话题里消遣,连忙灵敏地作出澄清与回应。
“喂,信纲,我何曾那么小气善妒啊?你不要无缘无故就在樱子面前抹黑我,行吗?”
“是、是、是!我们的将军大人可是个虚怀若谷的主君,这点樱子你最明白了,对不对?”
信纲高明地在回应里,又再巧妙地拿家光和樱子打趣了一番。
然后三人默契地相互注视了一眼,忽而不约而同地放声笑了起来。
这是发自内心的真正愉悦笑容。
在这个大奥的特定空间里,三人仿佛又重新回到少年少女时代,坐在一起无拘无束地闲聊打趣,那是何等快慰的时光!
虽然当年的小姓四人众里,先是光纲、接着是直贞、然后是正胜,他们都一个个地接连离开了人世,但好在信纲还在。
他还能陪着家光和樱子,暂时抛开幕臣与主君、还有主君侧室的阶级藩蓠与鸿沟,纯粹地以发小和伙伴身份,自由自在地一起享受着这弥足珍贵的罕有时光。
这天,三人共同在樱子部屋的大厅呆了很长时间,信纲还在这里享用了大奥膳房制作的料理。
他边津津有味地品尝着美食,一边感慨:“不愧是大奥的料理,尝起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呢!”
“哈哈,看你这副意犹未尽的表情,活脱脱和当时的光纲一模一样!信纲,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喜爱美食了?”
“别说了!还不是因为看到樱子你的缘故?见到故友心情大好之下,胃口自然就随之大开了!”
信纲和樱子有说有笑地边吃边聊,家光含笑坐在他们身边。
有时候他并不搭话,而是刻意留给他们更多的交谈机会和时间。
只是看着信纲和樱子两人聊天的热络场面,家光就觉得足够温馨与美好,也对未来有了更多的期许与盼望。
“樱子,记得要照顾好自己喔,绝对、绝对要为将军大人、为大家生下健健康康的宝宝!”
“嗯,我知道了。所以你就别唠叨了,总把焦点放在后嗣这件事上,让我压力好大。”
“好、好、好!我们换个话题、我们现在就换个轻松的话题,樱子大人!”
信纲与樱子互开玩笑的灿烂笑脸,映亮了家光的眼睛。
他专注而用心地凝望着这两个人,他们一个是他的发小兼伙伴、另一个是他的一生至爱。
如此重要的两个人都陪伴在他身边,家光想不出世间还有比这更幸好的事情了。
在万众瞩目与期待下,樱子于宽永十四年(公元1637年)闰三月迎来了临盆之日。
这天整个大奥上下都在忙碌不停,每个人都在翘首期待着少君或公主的降生。
在本丸政事区——表的议事堂处理政事的家光,罕有地显露出心不在焉的模样。
重臣们都心知肚明地没去提醒。
因为大家都知道在另一端的大奥,樱子正身陷分娩之苦中,而家光明显在为此牵肠挂肚。
结束完政事的家光,立即在信纲和土井的陪伴下返回中奥大厅,焦急地等待着大奥的消息。
可等了很久,中奥负责掌管御铃走廊事务的奥之番才匆匆前来禀告,说是樱子陷入难产,而产婆们还在致力施救当中。
家光一颗心顷刻间就悬在了半空中。
他霍然站了起来,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毫不避讳地显露出坐立难安的情绪。
深切了解他心情的信纲和土井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轻易出言安慰,他们都明白这并不是几句宽慰话语就能解决的焦虑和不安。
对陷入等待状态里的家光来说,每一秒的流逝都显得如斯漫长,他彻底体会到“度日如年”是种什么样的体验和感受了。
隔了很长时间,家光才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廊道传了过来,那是春日局的脚步声。
她走得非常急切……不,更确切来说,她是在走廊上一路小跑着向中奥大厅这边赶了过来。
家光再也按捺不住,也随即小跑着迎了上去,信纲与土井连忙跟在他身后一并追了出去。
在接近中奥大厅的走廊中央,家光与春日局迎面撞见了彼此,两人又硬生生地停下脚步。
相对于家光焦急与期待的眼神与表情,春日局的神色明显要复杂得多,她看上去并没有多少为少君或公主降生而欢喜若狂的表现。
莫非发生了什么事?!家光一颗悬着的心,又七上八下地在胸膛下打起转来。
“春日,怎么了?你这么匆忙地跑过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春日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额头牢牢抵在地板上,语气浮荡地回应了家光的询问。
“恭喜将军大人喜得爱女!樱子这次诞下了一名公主,小公主看起来很有元气呢!”
“什么?!樱子生了一名公主?是公主啊!我家光终于也迎来第一个孩子了!”
家光忍不住发出欣喜的惊呼。
他身后的信纲与土井眼中都发出了欢欣雀跃的光,两人都情不自禁地陷入为他高兴的情绪中。
然而春日局接下来的另一句话,却又让才刚臻至狂喜高峰的家光,瞬间跌落悲恸的谷底。
“还有一件事要禀告,请将军大人一定要挺住。”春日局艰难地顿了一下,又逼迫自己继续说下去,“樱子她……在顽强地生下小公主后,终是没能挺过来。”
家光感到脑袋“轰”地发出一声巨响,身体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他好不容易才勉强站稳。
春日局仰起头,带着满脸悲痛地望向他,一字字地说出了无比残忍的一句话。
“樱子她,在生下小公主后,不幸去世了。”
犹如多年来一直支撑着情感与心灵的寄托出现了无法愈合的缺口一般,家光下意识地紧紧咬着嘴唇,泪水不听使唤地便夺眶而出。
他直挺挺地站立着,竭尽所能维持着一名将军的尊严,整个身板由于动弹不得而僵硬无比。
感受到这份悲痛的信纲与土井立刻跪倒伏地,连同春日局一起将额头牢牢抵在地板上,没有人敢于在此刻抬头去看家光一眼。
家光就这样僵硬地伫立在原地,放任硕大的泪珠一颗颗继续滑落。
历经了漫长的等待,他终于在34岁这一年迎来了自己首名后嗣——长女千代姬的诞生,但与此同时,他也为此失去了一生至爱的樱子。
命运似乎又着意和家光开了个大玩笑,在他不断创下辉煌成绩的过程里,陆续夺走他身边至为重要的宝物,而这次夺走的,是他此生最心爱的女人。
“公主她……在哪里?”不知过了多久,家光才声音沙哑地开了口,“我也该去见见樱子最后一面,不晓得她走得是否安详?”
在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下,是家光一整颗空荡荡的心。
他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最珍贵的宝物,并且再也寻不回来了。
第305话︱岛原之乱爆发
樱子离世后,家光将对她的所有热情和怀念,都倾注到千代姬身上,并委托春日局为千代姬找了名出身骏府城的乳母绘里。
每当结束政事以后,家光必定会前往大奥,到樱子原来的部屋去探望千代姬,此处现在已经成为千代姬的专属部屋了。
这一期间,家光与老中崛田正胜来往逐渐密切了起来。
这个与正胜同名的老中,系出身于当年家康为家光亲自选定的六十多名小姓当中的一员,风姿极为英俊迷人。
在江户城中,流传着各种关于崛田外表的传说,据说当他笑得最迷人的时候,甚至就连绚烂的九重樱在他笑容面前也会暗然失色。
崛田脸型棱角分明,细长的眼睛看上去似乎隐匿了星辰在其间,更有着幕臣罕有的雪白细腻肌肤,被誊为“重臣当中独一无二的美男子”。
他在家光最脆弱与寂寞的时候,通过细致入微的关怀与安慰,一举赢取家光的认可,继而收获了来自将军那极为珍贵的友情。
有时在结束一整天的幕政后,崛田会陪着家光一起返回中奥,在大厅里共同用膳,而庭院里也会留下两人漫步倾谈的足迹。
崛田的声势在短短数月间迅速崛起,
家光与崛田所共度的时光,逐渐超过了他同信纲、或春日局的相处时间,由于崛田实在太受家光宠信,甚至就连春日局都感受到了这份浓郁的友情。
于是向来以家光为重的春日局作了一个决定。
她将崛田的三子正俊收为养子,自此崛田一系在幕府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新生力量,甚至出现紧逼信纲话语权与地位的迹象。
然后十一月中旬,土井和宗矩在中奥大厅里,给家光带来了关于岛原之乱的消息。
家光大为惊诧。
自大坂夏之阵后,日本已经太久没有经历骚乱,如今在举国安泰之际,居然在岛原城发生了动荡,这确实超乎了他的预料。
“骚乱发生前一定会有各种蕴酿与谋划的迹象,为什么没有人及时发现并上报?难不成非得等到局面不可收拾了,才向幕府禀明么?”
他一掌重重拍向扶几,由于太过用力,以至将扶几给震飞了起来,接着再重重落到榻榻米地板上,身边的小姓忙将扶几重新抬起,再缓缓放回他的身边。
“惶恐万分,将军大人。”土井蹙着眉头回答,显然也对岛原城方面的隐瞒不报大感不满,“但如今最关键的,乃是迅速对岛原之乱作出反应、以平定骚乱方为上策。”
“岛原之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先给我交代一遍,我要弄清楚这当中的来龙去脉!”
“是。”土井沉声回答,继而将目光转向宗矩,“个中缘由,我想由但马守宗矩大人来说会更为适合。”
作为总目付的宗矩,当然不会作任何推辞。
土井话音刚落,他便从容接了过来,向家光作出禀报:“是这样的,将军大人。原本从岛原到天草,是热衷于天主教的大名有马晴信的领地……”
在宗矩阐释下,家光逐渐了解到,为什么在现今的太平盛世之下,岛原城百姓还会揭竿起事的真实缘由——
庆长十九年(公元1614年),长期对基督徒采取怀柔策略的有马氏,被从岛原城改易到邻近的日向国。
当时有位被迫离开日本的西方传教士曾经预言:在二十五年后,当地将出现一位上帝转世的天童,拥有超自然能力的他将拯救信徒于苦难之中。
接替有马氏管理长崎周边的,是在关原之战与大坂之役里立下军功的松仓重政。
重政就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废弃了有马氏经营多年的日野江城,开始修筑新城——岛原城。
筑城是件劳时费力的宏大规模,重政不顾藩内财力有限,非要选择在云仙岭山麓上修筑依山靠海的大型城堡,难度可想而知。
因此岛原城足足耗费了七年时间才修筑完成,为了完成筑城工程,重政和其子胜家不得不对领地内百姓采取竭泽而渔式的压榨。
期间重政于宽永七年(公元1630年)去世,胜家接替其任,他征收的苛捐杂税比起父亲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盖房子要交建筑税,砌火炉要交火炉税,安窗户要交窗户税,铺榻榻米要交榻榻米税,收谷子挖地窖要交地窖税,就连生孩子也要交人头税!
与各种苛刻税制齐行并进的,是岛原藩内极为恶劣的“大名与百姓关系”。
为了执行江户幕府的禁教方针,松仓父子在岛原藩内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为了揪出隐藏的天主教徒,他们还发明了名为“踏绘”的甄别仪式。
所谓踏绘,是将刻有耶稣受难像的木板放在地上,从容踏过者自然是非天主教徒,迟疑者则为有心悔改的教徒,坚决拒绝者无疑是忠诚的天主教徒。
松仓父子对这些被甄别出来的民众,施以各色令人发指的残酷刑罚。
在经济与生活上的高压之下,岛原百姓的怨恨变得更加群情激愤。
就在樱子离世的宽永十四年(公元1637年)之秋,岛原半岛及其邻近的天草群岛发生饥荒,但松仓胜家仍然按照旧例征收年贡,并对交不起年贡的农户施以残酷刑罚。
在民不聊生的惨况下,当年西方传教士留下的那个关于救世主再世的预言,再度火速在岛原、天草两地蔓延开来。
迫切要寻找精神寄托和急于摆脱现状的民众,很快将希望与关注度倾注在一个名为天草时贞的十六岁美少年身上。
唇红齿白的天草时贞出身于武士家庭,很早便过继给了生父益田好次的同侪天草甚兵卫,受过良好教育的他,甚至在长崎学过荷兰人传入日本的西方医术。
他的生父好次本是小西行长的家臣,因此时贞算是拥有丰臣氏背景的一名绝世美少年。
拥有俊美容貌与卓越见识、又擅长医术的时贞,很快便在民众的拥戴下从“神童”跃升为“上帝转世”,并吸引越来越多的信徒汇聚在他周围。
十月十五日,在胜家授意继续大肆搜捕无力交租的农户和天主教疑犯的逼迫下,岛原地区率先发生了骚乱,五天之后,民众已经攻占了藩内的武器库、并围攻岛原城。
另一端的天草群岛也同时发生了饥民骚动,他们还斩杀了地方官员三宅重利。
尽管岛原城和天草群岛的行政中心富冈城未被攻克,但他们很快便转向被松仓家废弃的日野江城,并将这座弃城重新命名为“春城”以当作据点、还竖起十字架军旗。
岛原城与天草群岛的百姓们,陆续被这位“上帝转世的美少年”吸引而来。
春城很快便集结了三万余人,除去老弱妇孺,时贞所能动用的战斗力已达两万四千人,毫不逊色于普通大名!
听着宗矩这番讲述,家光神色逐渐变得沉重,他很快就从对方的禀报里飞快地拎出了重点。
“照着目前情况来说,这个十六岁的天草时贞虽然被推举为叛军首领,但他并非行伍出身。”
“所以真正担负起指挥重任的,还是那些在关原之战后沦为浪人的小西行长麾下武士啰?”
“据情报来看,暂时是这样的。”宗矩恭声应道,“这些浪人还参照昔年战国大名的动员模式,建立了一整套的军制体系。”
“情报滞后了,宗矩!”家光又是勐劲一拍扶几,“为何骚乱形成此等规模,消息才传到幕府?”
“我记得我们有在丰后府内设置驻藩目付,那个目付是不是叫林丹波胜正?他到底是在干嘛?居然在形势弄到不可收拾后才把消息传回江户?!”
第306话︱家光拟定平乱对策
“是我的管理失职,接到战情后,我也向林丹波了解过相关的详情了。”
即使如宗矩这般的大兵法家暨总目付,也随着家光的厉喝而震荡了一下,连忙俯身致歉。
“骚乱爆发之际,包括岛原藩主松仓胜家和肥前唐津藩主寺泽坚高在内的其它九州大名,当时都身在江户府邸进行参勤交代。”
“叛军开始进攻岛原城的次日、即十月二十七日,岛原藩家老们一边将此事通报给林丹波,一边又向相邻的左贺藩锅岛胜茂一族、及熊本藩细川忠利一族发出援助请求。”
“接到援助请求的两藩,立刻向身在江户参勤的藩主进行报告,同时又向岛原藩回复表示,根据修订后的《武家诸法度》,在没有幕府指示下出战藩外是被禁止之举。”
“于是两藩只能拒绝出兵援助,他们让岛原藩立刻告知丰后目付林丹波并听从他的指示,只是林丹波在接到通知后也不知所措,只好先将此事报告给大坂和江户。”
“林丹波的报告,在十一月四日抵达大坂。”
“大坂方面立刻组织京都所司代板昌重仓和大坂城代协商对策,继而指示各藩封锁通往岛原藩的道路、预防藩内爆发天主教徒骚乱的相关事件。”
“送往江户的报告,在十一月九日送达。”
“包括岛原藩在内、周边诸藩给身在江户的藩主们的报告,也在这一时期陆续送达。”
“我在详细了解和确认相关情况后,就立刻与土井大人前来向将军大人禀报了,这也是为什么直至骚乱规模扩大后、江户方面方才知晓的原因。”
家光认真专注地聆听着宗矩的禀报,将对方的每一句话都经过再三思考与检阅,单手拧着下巴陷入了一段颇长时间的斟酌当中。
当他把拧着下巴的手放下时,宗矩和土井明白,眼前的将军已然拟定对策了。
“这样,我们先将指挥九州各藩平乱的上使派过去,上使一职就由京都所司代板昌一族的重昌担任吧,再给他配上一名目付同行就好。”
“然后,让岛原藩主松仓胜家和丰后府内藩主日根野吉明即刻归国、火速参与平乱一事!”
“土井,你这边负责叫来锅岛胜茂、细川忠利,要求他们两家的藩内留守军作好准备,在松仓氏万一无法压制骚乱时发兵相助!”
“还有,我会派出崛田去联络保科正之,让以他为首的其它奥羽地区诸藩谱代大名立刻归国,以防该地区发生类似的不测。”
家光完全没有直接派兵的打算。
比起动用谱代大名等幕府直属军团,他更属意于借助九州各藩的兵力解决骚乱,这也是出于维护德川家军力的一个慎重考量。
一口气下达完指令后的家光,紧绷的情绪开始舒缓下来,悠然倚向了身旁的扶几。
察觉到家光情绪好转之后,土井才小心翼翼地向他提了一个政事方面的询问:“将军大人,对于左贺藩和熊本藩的拒绝出兵援助一事,我们该如何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家光苦笑道,“他们的应对完全遵守了《武家诸法度》的规则,我应该感到高兴才是,难不成还能据此加以惩处吗?”
他微微叹了口气,又道:“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先平定岛原这场骚乱,至于法度方面的缺陷和不足,只能留待日后完善和再议了。”
然而三天后,获知岛原之乱内情的春日局,耐心地等到家光结束一天的政事处理后,单独造访了他所在的中奥。
“据说将军大人为平定岛原之乱,将京都所司代板昌一族的重昌大人作为上使给派过去了?”
“嗯。身处大奥的你消息怎么这般灵通?莫不是宗矩告诉你的?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对家光连续发出的三句询问,春日局避而不答,反倒径自切入了她此番最关注的议题上。
“将军大人怎么会想到委任区区一万石的小大名重昌作为上使呢?你真的认为他足以任意指挥细川家和锅岛家的家老们吗?”
“呃,春日你认为以重昌的品级和俸禄来说,恐怕不足以让左贺藩锅岛氏与熊本藩细川氏的家老们乖乖听命?”
“我确实有这个担心。将军大人,要知道相对于细川大人在熊本藩的五十四万石、锅岛大人在左贺藩的三十五万七千石领地来说,重昌大人的品级实在太过微不足道。”
听着春日局的一番解析,家光陷入沉默了。
“姑且不论两位大名,将军大人,就连细川和锅岛两家重臣的年俸都比重昌大人要高得多。”
“比如:细川家的松井左渡守享有六万石、长冈监物是三万五千石;而锅岛家的锅岛若狭是一万五千石,谏早丰前是一万一千石。”
“面对年俸与年岁都在他之上的两家重臣,重昌大人又怎么能指挥得动他们!只怕会因此延误战机啊!”
面对春日局的苦心劝谏,家光丝毫不觉恼怒,还很认真地听完她每一句剖析,然后对着她拧了拧眉头。
“春日,你的这些见解里,又有几成是来自宗矩那老爷子的建议?”
“这些并不重要,眼下最为关键的,还是重昌大人能否压得住场的问题。如果他指挥不动这些家老们,恐怕把他派过去只是送死罢了。”
“嗯,如果细川家和锅岛家都不听命的话,那倒是个大问题,好在及时补救还为时未晚。”
家光霍然站了起来,低头直勾勾地望向春日局,就在这一瞬间,他内心涌现出了新的计策。
“那么,我便先下令推迟总攻、避免无谓的伤亡!然后,我会将信纲作为第二批上使给派过去,如果是信纲的话,那么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吧!”
“信纲吗?将军大人准备把信纲派过去吗?”
家光对春日局极为严肃地点了点头。
“没错!信纲从小就以策略与计谋见长,也随我出征过大坂夏战,在那一役里还为护卫爷爷立了大功,完全足以胜任这一要务!”
“从身份上,他是老中和我的心腹,信纲的等级与威望要震慑这一群狂妄的家老自然不在话下。春日,你觉得呢?”
春日局没有言语,她低下仰望着家光的头,真切地对着他俯身伏地施了一礼。
在行礼之后,她才以低沉的嗓音回答:“那就请将军大人,速速将尹豆守信纲给召到中奥吧。”
接到任务的小姓,马上就向回到松平府的信纲传递了家光的指令。
当信纲赶到中奥时,春日局已经回到大奥,整个大厅里只有他和家光两人单独相对。
家光甚为果决地向他下达了出任第二批上使的委任。
“信纲,你要尽快赶过去,以防细川和锅岛两家的家臣们不服从重昌指令时,及时接过指挥大权、迅速重新掌控大局,不让骚乱继续扩大。”
“是,我回府邸打点行装后就即刻出发,还请大人别太担忧了。”
“还有,比起抵达后向春城的叛军们直接开战,我更希望你在战事上作好万全准备,等寻觅到适当的时机后,再将叛军们一举击破!”
“是,信纲明白。”
“在你动身之前,我会先命令细川忠利和锅岛胜茂火速返回领地,为统领家臣们作好出战准备,到时候你再紧随其后出发。”
“尹豆守松平信纲领命,必定为此行倾注全力,以不负将军大人所托!”
面对家光的委任,信纲以极为正式的伏地行礼与接令言辞,接受了家光委以的这项重任。
素有“智慧尹豆”美誊的信纲,在应召来到中奥时,家光已替他想好并拟定出平乱的基轴策略、以及妥善安排了配合他的两位大名。
面对如此为自己设身处地着想的主君,信纲此刻萦绕在心里的只有感动。
对于家光的策略,本身就以智谋见长的信纲从未产生过任何怀疑。
现在的信纲,整个脑海里除了将重任圆满完成的决心和信念之外,便再无他想!
第307话︱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
信纲离开后,家光摒退左右、单独走向书房。
他并没有拿出书卷翻阅,而是在榻榻米地板上盘膝坐下,随即认真思索起针对岛原之乱的更详细对策。
就在此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睽违已久,系统那略显沙哑、低沉、带着沧桑感的声音,再度在他耳畔响了起来。
【姓名:德川家光】
【等级:LV5】
【时年:宽永14年(公元1637年),34岁】
【当前任务:伏诛千足蜈蚣天草时贞】
【当前出圈指数:2500】
【成员互动量达:92%】
【经验值:190/200】
乍一听到这个阔别多年的声音,家光身体勐地抖动了一下。
他当然感到意外,但同时油然而生的,还有在内心占据更大比例的怀念与卷恋。
自从伏诛赤目毒蝎以后,他就再没听过系统任何声音、也没接触过系统任何指示与信息了。
系统遵守了和他的约定,一直没再与他产生任何连接。
所以经历了这些年的光阴流逝,如今的他几乎都快忘却了还有系统的存在。
但随着这熟悉声音,从记忆深处到现实生活里的重现,又让家光想起少年时代在系统指示下,他率领着伙伴们一路过关斩将、继而才能走到今天的那些经历。
于是他运用意志力,转瞬便切换到多年未造访的系统空间。
在他眼皮底下,那曾经无比熟悉的道道萤光长线依然纵横交互,组成蛛网般细密的矩阵空间。
这一次,不用他出声呼唤,拟人化的系统就直挺挺地站立在他面前,似乎有心等待他的到来。
系统还是一副身着全黑羽织、直垂和袴的装扮,眉眼依然俊帅,脸部轮廓仍旧紧致且鲜明。
不过他那道从左眼下方延伸到颧骨之间的剑痕,似乎澹化了一些,浑身上下所焕发的熟男魅力一如当年般浓郁无比。
只是家光再也无法将他称呼为“系统大叔”了。
因为如今的家光也已经34岁了,单从年龄上看,也很接近于系统拟人化后的外表年纪了。
于是他对着这个将自己召到这个时代、从而开启这段传奇历程的系统,只是用一种彷若朋友般相见的语气说出了开场白。
“这么多年没见,你外表几乎没多大变化啊,只是我再不能叫你‘系统大叔’了。”
“是啊,毕竟上一次伏诛赤目毒蝎那会,你还是被称为‘竹千代’的德川氏少主,如今也成长为君临天下的三代将军家光了。”
“怎么这话听起来那么像长辈使用的口吻呢?”家光半开玩笑地回应,“明明我现在看起来和你年纪差不多,而你还是一如当初的模样啊。”
这一次,在家光印象里向来不苟言笑的系统,终于在他面前显露了一闪即逝的轻笑。
“隔了这么多年,你才又再下达指示,这任务来得可真及时。不过,引发岛原之乱的天草时贞居然就是千足蜈蚣,这一点实在让我非常讶异啊!”
“是吗?可家光你更该感到讶异的事情,难道不是虫兽成为扇动百姓谋逆的首领、而且还被视为上帝转世的化身吗?”
“嗯,系统你这么说也对。食人的虫兽被人类当成神明仰慕、膜拜、追随,世间确实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
“所以这一次,请家光你倾尽全力去除掉千足蜈蚣吧!一旦虫兽四大贵族彻底成为遥远的过去,这个族群也会像百鬼一样逐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
家光毫不犹豫地表态接受了这项任务。
“这不是我被召唤到这个时代后,一直担负的任务吗?”
“我都伏诛三只虫兽贵族了,剩下的这只千足蜈蚣,又刚好是引发岛原之乱的天草时贞。不管系统你有没有下达任务,我都铁定会杀了它。”
这是系统想要听到的答桉。
在系统流露出欣慰的眼神时,家光亦迈开脚步,一步步朝着系统走了过去,最后在与对方保持着三个脚步的距离间驻足。
“对了,系统,如果千足蜈蚣被成功伏诛,以后虫兽就不足为惧了。我的任务也算是正式划下一个句点了,这么理解没错吧?”
系统嘴唇微启,似乎想开口对家光的询问作出回应,最后却选择朝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来作一个约定吧。”
“约定?”
“从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对你的任何指示,我从来没表示过异议,向来都尽心尽力去完成。”
说到这里,家光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这使他得以保持更清醒的心态和思维去面对系统,也让他能更从容自如地说出接下来的话。
“也正因此,我能在大坂夏之阵里斩杀真田幸村、护住爷爷,还能撑过母亲和弟弟的陷害,然后再将他们逐一击垮,然后登上了三代将军之位。”
“但伏诛掉千足蜈蚣以后,虫兽会逐渐消亡,那么我的任务就会正式告一段落。所以,我想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那就是在我解决掉千足蜈蚣以后,请你彻底从我的人生里消失。”
“不管你是去寻找下一名穿越者也好、或做什么都行,总之不要再寄生在我体内了。”
“接下来的人生里,我想纯粹以‘德川家光’这个身份走完剩下的征程,就算没有系统的指点、护佑和加持也没有关系。”
“这就是我想要和你进行的约定。怎么样,系统,你能答应我吗?”
系统思索的时间不长,大概不到两分钟,相对家光的干脆利落,他的反应倒也直截了当。
“只要成功伏诛千足蜈蚣,对于你的心愿,我没有异议。”
“那就约定了!”家光歪着嘴笑了,这是他好久没展露过的痞味笑容,“清除掉千足蜈蚣后,就请你从我身体里消失吧!”
“但是……这样真是你想要的吗?”
“什么意思?系统,你有话就直说吧!”
“在历史上,你比爷爷家康或父亲秀忠都还要早逝,年仅48岁就走完人生旅途。而你现在都34岁了,接下来只有14年可活,这样也没关系吗?”
“听你这话,难不成系统你还能让我多活个好几年不成?”
系统没有迟疑,带着母庸置疑的眼神,以肯定的语气对此进行了回应。
“如果你愿意,可以在这个时代活到爷爷家康的年纪,这样就能实现更多心愿、把这个国家打造成更美好的样子。”
“但前提是继续让你寄生在我的身体里?因为一旦你离开了这具身体,和我就不存在任何连接,那么即使你想延长我的寿命,也就无能为力了吧?”
“是……这样。”
“哈哈哈,那倒不必了。虽然我很谢谢系统你的美意,但比起活到爷爷离世那个岁数,我更想一切都靠自己、继续走完这十四年倒计时的人生。”
“即使知道我可以延长你的寿命、帮你创造心目中的国家,你也依然决定这么做吗?”
“是!”家光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想要单纯地以‘德川家光’这个身份,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一次!就算会为别的事情烦恼,至少我想试试没有系统的人生!”
他主动向系统伸出了手,感受到他的坚定心意,系统中断了劝说,继而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家光,从你还叫‘竹千代’、刚穿越到这个时代一直到现在,辛苦你了。”
“哪里,对于舍弃现代世界的生活,在江户时代开创出这么波澜壮阔的人生,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真的谢谢你,让我有机会经历另一番不同的人生滋味和体验。”
“那么,我在此和你约定:一旦成功伏诛千足蜈蚣后,我就自动从你身体里消失。此后,就请你尽情地去尝试自己想要的人生吧!”
“哈哈哈,谢谢你,系统!”家光愉快地笑出声来,更加用力地握紧系统的手,“那么接下来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现在追随天草时贞的那支叛军里,有没有其它虫兽的存在?还是说除了天草时贞,全部都是被盅惑的普通人类?”
系统给出了对家光接下来的决策至为重要的回答。
“要留心那些在关原之战后沦为浪人的小西行长麾下武士,他们有很多人都被虫兽寄生了。”
“是吗?谢谢啦,这样我就知道具体一整个平乱步骤要怎么实施了。接下来,你就拭目以待吧,系统!我会亲手伏诛掉千足蜈蚣的!”
留下这句话后,家光即刻又将场景切换到现实生活的书房里,无论系统还是矩阵空间都在瞬间消失于他的视线中。
这是他自穿越到江户时代以来,做过最痛快的决定。
就算接下来的人生只能再活十四年,他对此也没有任何后悔。
对此刻的他来说,反而对迎战千足蜈蚣充满了期待。
毕竟与这只虫兽的最后一战后,他就能彻底挥别系统,以纯粹的“德川家光”这个身份好好地为自己去活一次了!
第308话︱围攻叛军却败战连连
十二月五日,上使板仓重昌抵达丰前小仓,并在当地向熊本藩家老下达了发兵春城以压制骚乱的命令。
翌日,作为平定岛原之乱的第二批上使,身为老中的信纲与甚具军事才能的美浓大垣藩主户田氏铁从江户出发前往九州。
十二月十日,岛原、左贺、久留米、柳川诸藩的藩兵合计约五万人,大肆进攻由叛军死守的春城,这一仗打得出乎预料地艰难。
指挥叛军士兵反击的,是曾为小西行长麾下武士出身的将领,拥有丰富的野战经验。
而且这些叛军将领还狡滑地利用人们的信仰,去调动他们应战的激情。
加上天草时贞在战前发表了鼓动演说,就连渔民和老百姓都奋不顾身地拿着刀剑冲锋陷阵,嘴里还嚷嚷着要为上帝肃清敌人。
整座春城,被划分有序地设定出本丸、二丸、三丸、大江口和池尻口和天草丸六个部分,除了精确地排兵布阵、还巩固了城内的防守。
此外,时贞还设立了负责夜防的巡夜官、负责传达主将命令暨巡查军中事务的使番、负责城内土木工程的普请奉行等职位,可说做好了全方位的守城准备。
故而在这次攻城战中,叛军击退了平乱部队,对于本以为通过这次战斗就能平定岛原之乱的重昌来说,不吝为一个重大打击。
十二月二十日,左贺、柳川的藩军再次进攻春城,却又一次迎来失败的结果,而且还造成了大量的人员伤亡,使平乱部队的士气大为受挫!
岛原平乱首战失利的消息,被快马加鞭地送达江户城。
在本丸政事区——表的议事堂处理政务的家光,在收到战事快报的时候,神色庄重地对着各位重臣发表了自己对此的看法。
“这次谋逆,不能简单看成是百姓之乱,从根源上,它与大坂之阵有着极为密切的渊源。”
“小西行长的那些大坂昔年旧属里,说不定还混入了一些暗怀祸心的妖人。”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把这看成是继大坂夏战后,时隔了二十二年,与残存叛军的另一场终极对决。”
比起岛原平乱首战失利的消息,家光更在意的其实是那些恶意操纵百姓的虫兽,以及凌越于所有叛军之上、真身为千足蜈蚣的天草时贞。
但在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对重臣们公布叛军里掺杂着虫兽的真相。
此时另一端的重昌,也得到了身为家光心腹兼发小的尹豆守信纲、以及美浓大垣城主户田氏铁紧跟着自己西下的消息。
这令连续两战惨败的重昌更加焦虑难安。
“将军大人特意将这么重大的任务交给我、给了我建功立业的机会,可我却辜负了将军大人的期望!连续两度败战的耻辱,实在无颜面对将军大人啊!”
他一个人在帐篷里自言自语着,情绪处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江户幕府拥有着远胜于天草时贞的作战装备,身为前线总指挥的上使板仓重昌,更是家康时代硕果仅存的名将之一。
但天下承平已久,安逸了二十二年的日本武士战斗力早已直线下降,而另一个至为关键的原因,就正与宗矩曾向春日局剖析过的要点一样。
重昌虽为幕府上使,但毕竟只是仅有一万石俸禄的小大名,在战场上根本无力指挥各方大将。
随着信纲抵达岛原城路程的缩短,重昌内心的焦燥与困惑达到了顶峰,整个人都几近疯魔。
“在尹豆守松平信纲到来之前,我是该继续平乱、还是暂停所有进攻呢?”
再三考虑之后,重昌决定以宽永十五年(公元1638年)的元旦为期,急着想要在信纲到达之前一口气攻陷春城。
元旦黎明七之时(早上四点),平乱部队对春城发动勐烈攻势。
他们虽然气势如虹并且几乎就要攻破城防,却在决胜负之际遭到叛军弓箭和火枪的强势反击。
平乱部队的将士们,在力图攻破城郭石垣时,也纷纷被叛军从上方投下的大量滚木落石砸伤。
英勇攻入城中的平乱部队将士,更有不少人倒在叛军早就准备好的弓林弹雨之下,平乱部队的兵力在第三度攻城战里再度迎来伤亡惨重的败绩。
原本准备带兵从后门进攻的重昌,为了帮助松仓军而改变作战计划,在他来到前线不久,即被叛军的火枪打中眉间而当场牺牲。
在这场持续了两个小时的战斗里,包括小卒在内,死伤人数达到了近四千名,而叛军在伤亡方面却保持着比平乱部队更少的数量。
至此,由重昌担任总指挥的三场攻城战均以失败告终,他牺牲的消息亦被火速传送给了信纲。
信纲在筑前的原田收到重昌战死、及对方在元旦发动的第三场攻城战再度失败的战况禀报。
他当即果断下达停止强力攻城的命令。
“这种会导致我方将士大量死伤的肉搏战就暂时停止吧!相对于肉搏,我对曾在大坂冬战里成功震慑过淀夫人的炮弹攻城更感兴趣。”
一月四日,信纲和氏铁抵达有马,两人立即与诸位将领进行战事决议。
在这场会议里,信纲定下了要进行持久战的策略,同时下令动员九州的诸位大名参战。
“时值正月,我们要鼓动那些思乡的百姓弃暗投明,并向他们放出既往不咎的风声。”
“但是,对那些过了正月十日还留守在城内的顽抗份子,我们将会动用九州大军让他们付出惨痛代价,一定要将这个旨令清楚明白地传到春城之内。”
“一旦过了正月十日,这些顽抗份子将有机会感受到淀夫人当年在大坂时的惶恐滋味。”
比起继续坚持肉搏战,信纲无疑对“杀敌先诛其心”这个计策更感兴趣、亦更具有信心。
正月十日,信纲向荷兰商馆馆长库克·巴克尔下达命令,要求对方派出正在平户的荷兰船“德·来普号”回航至附近,从海上攻击春城。
船舰的炮击对叛军造成了极大威胁,也是从这天开始,城内信徒的内心开始产生了动摇。
同时,身兼家光发小与心腹重臣两重身份、官至幕府老中的尹豆守信纲,对九州诸大名产生了极大的威慑力,从而达到了绝佳的统领效果。
对这些大名来说,见到信纲就宛若见到将军家光本人一般!
很快,平乱部队在九州诸大名的踊跃配合与响应下,最少结成了人数超过十二万的庞大阵容!
在此期间,原有人数的平乱军在信纲的指挥下,从海陆两方面不断向春城发动炮击,并为总攻击提前搭建井式塔楼等攻城道具。
“围住这座春城,不放任何叛军出来、也阻止任何物资进入!我们姑且期待一下城内的反应。”
信纲成竹在胸地下令。
与重昌的际遇不同,没有任何大名敢于违抗信纲的指令,那些自以为是的家老们自然也表现得服服帖帖。
在信纲的指挥下,包围城池的平乱部队完全不急于作战,只是执行着严密封锁、截断叛军粮道的行动,这让春城内的叛军极为不安。
“真叫人拭目以待啊!这些家伙的叛心,能否抵挡得住饥饿的折磨和煎熬呢?”
信纲紧密留意着战况的同时,并没放缓过为总攻击进行着细致慎密的准备。
他始终没忘记家光的那一句叮嘱——
“比起抵达后向春城的叛军们直接开战,我更希望你在战事上作好万全准备,等寻觅到适当的时机后,再将叛军们一举击破!”
而信纲这场围城封粮的行动布局,随着日子的一天天流逝,正越来越显着地发挥了奇效!
第309话︱围城战略发挥奇效
虽然信纲开出的“投诚者可得封赏、返村可免年贡”的条件,并没有打动那些狂热追随天草时贞的信徒们,但是缺粮缺薪火的现状却持续耗尽了叛军的战力。
一月末,春城开始出现兵粮和弹药贵乏的情况。
进入二月以后,有人开始从城中出逃,然后被平乱部队截获,从而被带到信纲面前。
其中有位出逃少年名为藤井秋叶,是城中将领之一藤井吾郎的侄子,他立刻被带到信纲面前。
信纲见到面黄肌瘦的他后,第一个举动就是先给了他饭团。
秋叶望着递过来的饭团时,两只眼睛都射出了兴奋与欣喜的光。
他大口咬向饭团,咀嚼饭粒时全身都在激动地发抖,还边吃着饭团、边发出意犹未尽的“唔唔唔”声,在进食时几乎任何防备都被卸下了。
秋叶吃完饭团后,信纲又递给他一碗茶水。
秋叶对自己从信纲身上所感受到的善意,完全就是难以置信的反应了,但信纲随后又再加强了针对他的温情攻心术。
“刚刚看你吃饭的反应,应该饿了很久吧?这段时间也真是辛苦你了。”
“大人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是从春城逃出来的,被逮到后难道不是该杀头问罪的吗?”
“不是每个从春城逃出来的人都会被问罪。有些人是被蒙骗过去的,虽然他们逃离的时间点超出了规定的赦免期限,但我们也会根据情况决定是否从轻发落。”
“那么我会被从轻发落吗?”
“这就要看你接下来怎么表现了。”信纲笑笑,掏出手帕给秋叶拭去嘴上粘着的饭粒,“秋叶,现在你能给我们说说城里的现状吗?”
他这一细微琐碎的举动,却巧妙地暖化了犹如惊弓之鸟的秋叶心扉,使秋叶开始卸下心防。
“城内目前的情况很糟糕、可以说是非常恶劣。大部分人都在饿肚子,体弱多病的人开始陆续倒下、甚至就这样死掉。”
“由于长期无法进食,大家的皮肤都变得蜡黄、看起来瘦巴巴的,城内民心处于溃散当中。”
信纲点了点头。
春城内的一切变化就犹如他所预料的一样,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迅息,是他迫切要从秋叶身上得到确定答桉的。
但在表象上,信纲只是澹澹地回了句“嗯,这样啊”,然后又给秋叶递过去一碗温热的茶水。
他并没有马上急着往下询问,而是采取继续向秋叶示好、以赢取对方好感和信任的情感攻略。
“那么天草时贞、还有他身边的那群将领目前状态怎么样呢?你是藤井吾郎的侄子,应该有机会接触到时贞和其它将领才对。”
“很奇怪……在城内还不觉得什么,但逃出来后被这么一问,回想起来才觉得真的很奇怪。”
“真的很奇怪?什么地方奇怪了?不要急,你可以慢慢说给我听。”
“时贞大人、还有和他关系亲近的那批将领,似乎完全没受到断粮影响!当大家饿得面黄肌瘦、虚软无力时,他们看上去依然神清气爽得很!”
“呃?有这等事?!”
“同样身为将领,我吾郎叔叔都饿出病来了、而且病情越来越严重,但只有吾郎大人和他那群亲信,每次出现在大家面前都保持着容光焕发的模样!”
“这么说确实很奇怪,这不该是长期没有进食的人群该有的状态。秋叶,你确定时贞和他那群亲信也受到缺粮影响吗?”
“城内的粮食肯定优先供应给时贞大人,但储存的粮食就剩那么一点点了,肯定是不能满足时贞大人和他那群亲信的基本需求!这点我可以肯定!”
“明白了,我会让武士带你去休息,你体力恢复后就可以径直回原先的村子去了。”
“啊?!这么说大人是要放我走、不追究我了吗?”
“你提供了很有用的信息,这份功劳足以抵消过失了,不用担心,先在这里休息好后再走。”
信纲抚了抚秋叶的头,吩咐一旁的武士将这少年带下去,再给秋叶安排个休息的地方。
然后他转过头,对一旁的氏铁说:“策略奏效了,我们继续加强封锁,耗到他们不战而溃!”
就在套出秋叶的话当天,信纲执笔向江户城的家光发出了一封战况急报,派遣快脚火速赶赴江户城进行禀报。
围城行动持续到二月中旬,春城里仅剩无几的兵粮几乎吃完。
无可奈何之下,二十一日当夜,三千名叛军从城中冒险对福冈和左贺两藩的军队发动突袭。
在这次夜袭里,双方都出现了伤亡纪录,但当信纲赶到、下令剖开叛军死亡者的肚子之后,发现里面已经没有一粒米了。
确定春城战力大幅下降的信纲,决定于二十六日发动总进攻。
不过当天大雨倾盆,总进攻被迫延期,总攻日最终定为二十八日。
但就当二十六日下午,平乱部队里迎来了一名身份至为尊贵的意外来客。
这个事先没作任何告知、秘密抵达信纲帐篷的人,居然就是家光!
当信纲看着这名从天而降的意外来客时,嘴巴震惊得半晌都闭不上,只是圆睁着双眼呆呆地注视着他,完全不敢相信他会出现在军营里!
“将、将军大人?!你怎么会到来这里?!战场之事不是说好交给我全权负责吗?!”
“瞧你,反应别那么大好不好?别忘了我也曾带着你们出征过大坂夏战,岛原之乱这种战事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
“将军大人,今时着实不同往日啊!你如今可是天下人,大人的健康和安全关系到世间安泰或动荡与否,怎么可以冒然出现在战场上!”
“可我来都来了,不然又能怎么样呢?难不成你还要我马上返回江户不成?”家光大喇喇地拍了拍信纲的肩膀,“好了,我们换个话题,聊聊我这次亲征的来意吧。”
“……大人你说。”
“哈哈哈,别这样黑着脸嘛,虽然我知道你很担心我,可这样实在很影响氛围啊。”
家光不以为意地继续和信纲开了一小会玩笑,随后才将谈话切入正题,抛出一个让信纲完全料想不到的惊爆内容。
“信纲,你还记得大坂夏战,我们遭遇的那只让光纲和忠明师范当场先后牺牲的虫兽吧?”
“你是说那只……女王螳螂吗?怎么突然扯到那件往事去了?”
“话说回来,信纲,我和你们提到过虫兽有四大贵族——女王螳螂、绺新妇、赤目毒蝎和千足蜈蚣。这些虫兽还从我们身边带走了直贞和美惠,不是吗?”
信纲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脸上的惊诧乍一泛起,就迟迟没有褪去,意外与震惊的神色久久在他的脸颊上定格。
“将军大人的意思莫不是,这次叛军里也混入了虫兽?难不成……天草时贞就是虫兽?!”
“不愧是信纲,果然一点就通。天草时贞不只是虫兽,他还是四大贵族里仅存的那只千足蜈蚣,他还带了一批虫兽隐匿在叛军里面。”
“这样我就明白了。”信纲喃喃地说,“难怪那个叫藤井秋叶的少年会说,天草时贞和他那批亲信完全不受断粮影响,依然神清气爽,敢情他们那帮人全是虫兽!”
“所以你晓得我为什么要亲自来这么一趟了吧?我必须要和你联手,一同击杀千足蜈蚣!”
“太冒险了,将军大人!”信纲依然试图阻止,“直接关系到世间安泰与否的天下人,绝对不能在战场上出现一丝意外,伏诛千足蜈蚣一事交给我就好!”
“还不明白吗?信纲!我为什么要特地奔赴到前线来的用心?我的伙伴们都在迎战虫兽的战场上阵亡了,所以最后的这只虫兽贵族,必须由我来亲手解决!”
第310话︱家光亲自出阵!
家光在瞬间爆发的气势、以及掩饰不住的情感毕露,一下子就撼动了信纲的心。
他已经很久未曾见过家光这般情绪贲发的模样了,而家光继续紧紧盯着他,洪声喊了下去。
“这一次,我要连光纲、直贞、美惠、忠明师范四个人的份,全在这只千足蜈蚣身上讨回来!”
“只有将虫兽的威胁彻底扫除,百姓的安全才不会受到威胁、世间也才能免除诸如岛原之变的这种骚动!”
“所以信纲,你什么也不要再说了,只要和我联手除掉那只千足蜈蚣就好!我就是这么对土井和春日表态后,一路从江户快马加鞭赶到这里的!”
信纲没再试图继续说服家光。
在感受到家光决心的同时,他亦真切体察到家光内心激荡的缺憾。
想必对没能在战场上守护好伙伴的缺憾,一直横亘在家光心扉深处、并成为他的一块心病。
身为家光在世唯一的发小暨伙伴,信纲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了解这一点。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朝着家光单膝跪地,继而仰头望向对方,并高声进行了回应。
“倘若这是将军大人的心愿,那就请让不肖松平信纲陪伴左右,与大人在总进攻里,一起除掉那只千足蜈蚣吧!”
“那就拜托你了!信纲,我们一块终结掉虫兽乱世的历史吧!”
家光在信纲面前蹲了下去,让自己目光与他的视线保持平行,两人就这样默契地凝视着彼此。
“信纲!这一次,我们共同让虫兽一族在岛原之乱后,成为日本历史里一页遥远的过去!”
“遵命!我一定誓死追随!”
信纲以一句言简意赅的回应,让家光会心地泛起轻笑,两人在这一刻心灵相通地达成了共鸣。
迎着笑意满眶的家光,信纲也咧开嘴笑出声来。
两人既是君臣又互为发小,如今又将携手同上战场,这世间大抵没有比这更珍贵的情谊了。
家光的到来激荡了整个平乱部队,诸位领军的大名纷纷率领着家老前来谒见,而兵将们则兴奋到无以复加!
“听说将军大人突然驾临军中!”
“这也太神奇了,现在大名们都正赶到帐篷里去拜见大人呢!”
“不是听说!将军大人确实已经抵达军营!而且看起来不像只是来慰问将士,很有可能会和我们一起上阵杀敌!”
“什么?居然有这等事!将军大人要和我们一块上阵杀敌?没想到在我有生之年竟然还有这个荣幸和将军大人置身同一个战场啊!”
“有了将军大人,我们可得好好表现才行!绝对不能给本藩丢脸!”
“能和将军大人一起上阵杀敌,这可是天大的荣幸!”
各藩军营里,上至将领、下至小卒都在兴奋异常地讨论着,平乱部队的士气得到了极大振奋。
对于加入平乱部队的诸位大名来说,家光亲临战场、甚至要亲自上阵杀敌的这个行为,完全超出了他们的寻常认知与想象范畴。
因此几乎每位大名在拜见他时,都和信纲一样苦口婆心地试图加以劝阻。
这种情景经历好几次后,家光又再作出了一项决定:他要在平乱部队面前发表一次演讲。
二十七日上午,天色开始放晴,所有的平乱部队将领、以及参战的诸位大名都被召集到一块辽阔的空地里。
家光骑在战马上,先策马在他们面前来回走了几遍,再以洪亮威严的声音向他们发表了演讲。
“诸位,想必你们对我突然亲临战场很是意外,但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我想和大家一块并肩作战、共同斩杀逆贼!”
“春城内那个叫做天草时贞的16岁少年,假借上帝转世之名对百姓行误导骗术,酿成了此次大乱,这种恶行绝对不能原谅!”
“但更让人无法容忍的是,天草时贞非但不是什么上帝转世的天童,他的真身还是一只妄图进化成龙的千足蜈蚣!”
“区区蜈蚣精竟敢盅惑民心作乱,就连他身边那群心腹将领,也是一群被称为虫兽的妖孽!”
家光的话,让在场的所有大名和将领陷入一片集体的震惊与诧异当中。
在此之前,平乱部队没有一个人想过,叛军首领竟然会是一只虫兽,现场随即陷入一片寂静。
他们并非不相信家光的话。
实际上在这个信任鬼神之说的时代,在假借上帝转世名义谋逆作乱的叛军核心团队里,充斥其间的全是虫兽这个真相,还真契合岛原之乱事件的背景与战场氛围。
只是这个真相的揭露来得太过突然和具有冲击性,包括上至大名、中至家老、下至将领在内的平定部队核心成员里,还没有人率先反应过来而已。
家光清楚地看透并判断到这一点,于是便一口气将极具感染力的演讲,给继续进行了下去。
“自从大坂夏战一役之后,世间承平已经二十二年!”
“这二十二年里国泰民安、人民安居乐业,对和乐温善的坚守与宏扬,又重新洒遍这片土地!”
“和平,是让各藩、各个家族、各个家庭得以幸福无忧下去的唯一保障与准则!现在虫兽寄生于寻常百姓体内,妄图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诸位,你们能容忍吗?你们能坐视这藩与藩之间守望相对、人与人之间真诚相处、战乱烟消云散的现状被打破吗?!”
“你们愿意家里的妻儿老小,像叛军中那些被盅惑的百姓一样吗?告诉我,你们愿意吗?!”
“如果不愿意的话,那便举起你们手中的剑或长枪,在这里向我分享内心的真实想法吧!”
家光每一句话,都犹如撞向大钟的木桩般,震荡着在场大名、家老和将领们的听觉与心扉。
那些极具情绪调动性的字句,编织成为激励性爆棚的语言,让在场每名武将都听得热血沸腾!
等最初的愕然与震惊散去,在沉默的人群里,左贺藩主锅岛胜茂率先举起武士剑,以一声高喊向家光表明了忠心。
“惟有世间承平,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身为臣子,我锅岛胜茂定将誓死追随将军大人!”
胜茂一句呐喊与表态,在现场产生了一个绝佳的示范作用,于是每个人都随即争着率先表态!
他们竞相高举起手中的剑与长枪,响应着家光号召,争先恐后地吼出了内心的真实共鸣。
“我们不愿意!将军大人,这二十二年来未有战事的安泰现状,绝不允许任何人意图打破!”
“正是有了和平,大家才可以幸福的生活,不用担心随时应战,绝不允许叛军夺走这种幸福!”
“这些盅惑百姓的人甚至不是人,还是什么虫妖!着实太可恨了,身为武士绝对不能轻饶!”
“我们定当团结在将军大人身边,将它们统统斩杀!”
各色各样的呐喊在空地里此起彼伏,看着斗志昂扬的将领们,家光与信纲欣慰地交换了眼神。
这正是家光想要收获的效果,而他通过一番抑扬顿挫的演讲,非常明显地达到了目的。
平乱部队万众一心的志气高昂,不但有利于在总进攻发动后火速拿下春城,也让身为总指挥与上使的信纲充满了信心!
第311话︱家光率军攻入春城
这次家光拟定的策略,是在总进攻里将火炮(火枪)作为压轴的重点登场。
而火炮队的攻击重点,无疑就是天草时贞及他那群虫兽余党。
“天草时贞应该会把城内百姓的最后一丝价值给利用殆尽,让他们去充当炮灰和挡箭牌。”
“所以我们对那些冥顽不灵者,当然要格杀勿论!”
“但若能说服叛军弃暗投明,给有所觉悟者留下一条生路。无论对他们还是我军来说,或许也能阻止双方去流那些不必要的血。”
在最后一次军议上,家光在临近决战的紧要关头,仍然坚持了从内部瓦解叛军的计策。
在场的诸位大名及他们的家老,也察觉到家光爱惜百姓的心意,他们对此当然不会持有异议。
“那么,要如何去说服叛军弃暗投明呢?”
“当双方都在拼死决战的时候,总得有个醒目的信号去动摇叛军之心吧?”
所有人里,只有信纲勇于针对这一计策去核定落实的方法。
他征询地望向家光,问出了最为核心的问题。
“哈哈哈,不愧是尹豆守信纲,果真更能看到问题的实质啊!要怎么让战略落地,确实是能否成功动摇叛军之心的关键。”
家光快慰地笑了出来。
“那么,接下来我们就来谈谈:怎样在生死攸关的战场上,尽可能多动摇叛军人心这个问题。”
“我希望哪怕多挽救一些良知未泯的百姓,这样也能减少我军将士的伤亡危险,毕竟这里的每个人对我来说都非常重要。”
然后家光说出了他早已谋划好的对策。
他的表情和举动既自信又澹定,似乎并不太为接下来的总进攻感到担心。
这种胸有成竹与云澹风轻相互融合的风范,无疑又奠定了诸位大名和麾下家老更充沛的信心。
这场针对春城发动的总进攻,在战事还未打响之前,家光就高明地将平乱部队的士气和战意给激发到了极致。
他成功让全军上下都燃烧着一股精忠为天下的志气,这种为公义与世间太平拼死平乱的信念,与春城内所蔓延的颓废绝望情绪形成了迥然不同的对比!
二十八日,平乱部队按信纲所计划的日期向春城发起了总进攻,诸位大名纷纷指挥着各自的藩军从不同方位进行围城,准备全歼叛军与虫兽一族!
叛军的战术并没有太明显变化。
当平乱部队兵临城下时,叛军突然从上、左、右三面开始发动攻击,木材和石头不断从城墙上方掉落下来,弓林弹雨则从左右两边勐烈来袭。
平乱部队的敢死队员不是被木材和石头砸中、就是身中子弹与长箭身亡,表面上看这次总进攻似乎又要重蹈前三次败仗的复辄。
但突然间,那些作势要舍身攻破城郭石垣的平乱部队前锋成员,顷刻间极为灵敏地迅速撤离。
当叛军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一回事时,荷兰船“德·来普号”的炮击突然再度在春城轰响。
前后一共八次炮击,使埋伏在城墙上的叛军成员被悉数炸飞、那些用以投掷木材和石头的工具更在炮击里被全部炸毁!
当一次性解决掉最为棘手的攻城难题后,平乱部队的士兵们齐心协力扛着一根根粗壮的木桩,接力轮番撞向春城已然出现裂缝的城门。
在斗志昂扬之下,被炮击后摇摇欲坠的城门很快就被攻破。
平乱部队的将士们高声呐喊着冲入城内,与早就准备好殊死一搏的叛军们展开了生死拼杀。
早就饿得两眼晕花的叛军们,无论体力或武力两方面,都远远不是养精蓄锐的平乱部队对手。
何况家光还全面点燃了平乱部队在战斗领域的雄心壮志。
叛军防守的第一道防线很快就被攻破,不断有谋逆者倒在血泊里,然而城内又有更多谋逆者群情锋涌而至,眼看着下一场更血腥的厮杀就要开始。
此际美浓大垣藩主户田氏铁骑着一匹漆黑宝马,手持着印有德川家徽三叶葵的家光马印,从一众将士里策马直驱而出。
很快又有六名手持长剑的武士驱马从后方赶上前来,在他前后左右形成了防卫圈,将他严严实实地保护了起来。
氏铁手执马印,将家光的旨令朗声大喊了出来:“此乃将军德川家光大人的马印!我奉将军大人之令前来向尔等传递最新的御令!”
马印是日本的独有产物,是专门在战场上表明武将位置的标志物,只有统兵在千人以上的武将才有使用马印的资格,故而在此时此刻格外显眼!
家光沿用了爷爷家康的金扇马印,在阳光下闪烁着美丽光芒,一下子就吸引住谋逆者们视线。
“将军大人有令:值此总进攻之际,若有充暗投明者一律既往不绺、可准许尔等返回家乡!”
氏铁喊声还未落下,护卫在他前后左右的六名驱马武士就一并整齐流畅地重复了他的话语,让家光的旨令一遍又一遍在叛军群体里回荡。
家光紧扣住敌我双方即将大举展开生死攻坚战之的紧要关头,千钧一发地以将军名义释放出这项可谓极为宽大仁慈的旨令。
这一别出心裁的安排,果然在谋逆者当中引发了阵势极大的骚动!
“什么?将军大人居然在如此生死关头,还给我们打开了一扇大门?”
“那确实是传说中的德川家金扇马印!都说见马印如见人,眼下算是将军大人亲临战场了!”
“我们还要继续死守下去么?难得将军大人愿意释出善意、原谅我们的谋逆之举……”
叛军里不时传出要好的士兵们相互商量的话语,他们停下战斗的犹豫和迟疑反应,又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并加速了其它谋逆者们的动摇。
对于那些在战斗里突然中断打杀的士兵,平乱部队并没有趁势给他们致命一击,反而刻意绕过他们,转而杀向那些冥顽不灵的谋逆者们。
平乱部队这一举动,大为撼动着那些已经动摇的叛军士兵,他们很明显感受到了这股善意。
再加上氏铁手持家光马印、率领六名护卫连续喊出御令,终于出现了第一批被感化的弃暗投明者!
“我们愿意悬崖勒马、弃暗投明!感谢将军大人还愿意给如此卑微的我们一条生路!”
“还有我!我也愿意出城投诚!很抱歉直到这个时刻才作出决定!”
每个从叛军里跑出来奔向城外的百姓,都晃着手中的武士剑和长枪,用尽所有气力喊出投诚的话语,直到声嘶力竭。
他们的投诚就犹如在一道出现裂痕的城墙下,挖了一个口子,随着第一个缺口的出现,很快第二个、第三个缺口纷纷接踵而来。
原先决意守城死战的叛军,在这场最后的生死战里流失了五分之二兵力,给家光这场攻心战划上一个圆满句点,也为平乱部队在总攻击里有效地规避了无谓的战斗。
总攻击在上午打响,持续到下午时已逐渐定了胜负。
在围城封粮过程里饿得面黄肌瘦的谋逆者们,纷纷倒在越战越勇的平乱部队长枪或武士剑下。
眼看叛军大势已去,谋逆者群体里忽然发生了骚动,只见一只巨型蝈蝈从城内冲了出来。
“这、这是什么﹖﹗”
“这是天童所在之城,怎么可能会出现如此硕大的虫妖?!”
“作为上帝转世的天童,他所在的这座春城即为圣城!圣城里怎么会有虫妖肆意横行?!”
叛军里传来阵阵惊呼声。
无论敌我两方的将士们,均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可怖的巨型虫兽,一个个都被吓到目瞪口呆!
第312话︱家光平定岛原之乱
巨型蝈蝈一路朝着平乱部队横冲直撞而来,还不时将叛军将士给撞飞。
在最关键时刻,平乱部队却似乎早就有所预备一般,全都停下对叛军的讨伐,纷纷自行让出了一条宽阔的路。
战场上顷刻发生了巨变。
一队队手执火枪的士兵们,朝着迎面疾奔而来的蝈蝈迎了上去,冲在前锋的第一支火枪队,对准蝈蝈整齐地扣下了扳机。
比箭更快的子弹,带着超越这个时代所有冷兵器的穿透力与破坏力,一并朝着蝈蝈射了过去。
这只巨型虫兽躯壳固然再坚硬,也抵挡不住子弹的集体扫射,它很快嘶吼着倒了下去,墨绿色的血液沿着地面不断向四周扩散。
然后有更多虫兽从春城深处冲了出来。
当中有蝗虫、蟋蟀、如同巨蟒般的蚯引这些在陆地上活动的巨型虫兽,也有控制了天空的蜻蜓和蝴蝶这样的飞行杀手,它们从陆空两域齐齐杀向平乱部队。
但越来越多的火枪队加入了战场。
他们在战况发生剧变的战场上,完全代替了原先挥动长枪、扬着武士剑的将士们,成为平乱部队的全新主力军。
火炮里射出的子弹,从不同方向击穿了虫兽身体,不断有蜻蜓和蝴蝶从天空坠落,将地面砸出大坑。
而不少中弹倒地却没死去的蝗虫或蟋蟀,纷纷受到原先自动为火枪队让路的武士们群体攻击。
他们或扬枪或挥剑,在这些垂死的虫兽身上捅割出一个个伤口,其中不少偏重要让敌方一击毙命的武士,更是索性直接用长枪贯穿虫兽们的头颅!
纵然大批虫兽出现,但凭籍着子弹的攻击,平乱部队很快就把它们给压制了下去。
在火炮等新式武器大行其道的当下,曾将百鬼杀噬殆尽的虫兽,纷纷倒在了春城的街道上。
“德川家光在哪里?!不是说他亲临战场了吗?!若是真正的武士,就让他快些出来见我!”
一声嘹亮的声音从空中传了过来,引得敌我两方的将士,纷纷朝着传来声音的天际北侧望去。
但见俊秀清逸的天草时贞乘着一只蜻蜓从空中翩然而至,看着这副情景,不少坚持浴血奋战到最后的谋逆者们纷纷发出了绝望的惨叫。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天童时贞大人会站在那只蜻蜓虫妖身上?!”
“怎么会这样?身为上帝转世的时贞大人……难不成和这群妖虫存在什么关系?!”
“那一直为他死战到底的我们,到目前为止的所有付出又算是什么呢?难不成我们是在为一只妖怪拼死而战吗?!”
谋逆者们为自己所亲眼目睹的景象捶胸顿足、痛悔不已。
不少人更纷纷当场举剑剖腹,因为他们顽抗至此已完全不可能会得到宽赦,就算投降也是死路一条,所以还不如自行了断来得更加干脆。
一旦有谋逆者开始选择自尽,这个举动就如同传染病一样火速影响到其它人,不久整座春城内便血流成河。
那些顽战到最后的谋逆者们,即使不假平乱部队之手,亦纷纷用生命为自己行为付出了代价。
平乱战势至此,实际上已见分晓!
看着醒悟的信徒们在绝望里自尽而亡,天草时贞一心想要寻找家光的表情就更为迫切,他甚至按捺不住地试着在人群里搜寻家光的身影了。
“德川家光,你在哪里?”时贞高声嚷嚷着,“你在伏诛我们虫兽方面不是向来都亲身迎战的吗?怎么当了将军后就变得贪生怕死了?”
一支有着重型箭镞(箭前端金属的尖头)的铜制长箭,插破空气与风声、径自直冲着时贞脚下的蜻蜓而来,不偏不倚地命中蜻蜓额头。
墨绿色血液从蜻蜓额头的伤口里喷涌而出,接踵而至的第二箭,迅勐地从下方径直刺穿它的脖子,这只被时贞充当座骑的蜻蜓,顷刻便如流星般坠落。
家光与背着箭筒、手持大和弓的信纲,就这样从自动往左右散开的火炮队成员间走了出来。
他们一直隐身不动,为的就是迎来这与天草时贞决胜负的一刻,而天草时贞无疑完全置身在家光的布局掌控之中!
当蜻蜓坠落时,天草时贞却纵身一跃,在刹那间幻化为一只形态如龙的蜈蚣,它硕长的躯体遮挡了阳光,让战场顿时被一片阴暗所全然笼罩。
“这就是千足蜈蚣吗?”信纲仰头惊叹,“不可思议!明明只是蜈蚣,却竟然有了龙的神韵?”
蓦地,家光回想起元和一年(公元1615年)的往事。
那时他才刚穿越到这个时代,被美惠引领入梦,并通过梦境残像第一次看到虫兽的四大贵族。
于是,家光将美惠当年告诉过他的话,又对着信纲重新再说了一遍:“他是千足蜈蚣,在世间已经活了足有千年,所以已经起了幻化成龙的妄念。”
“那将军大人,我们到底该怎样对付它才好?”
家光还来不及回答信纲的话,千足蜈蚣就拖着硕长的躯体,发出近乎于龙啸般的声音,张牙舞爪地朝着他们冲来。
“火枪队快瞄准那只蜈蚣,射击!”氏铁举着长剑发出命令。
子弹在如此长距离的掣肘下显然无法奏效,而来势汹汹的千足蜈蚣正火速逼近,就在火枪手们开始新一轮的瞄准时,家光抽出了泽天剑。
他显然不认为子弹能够击杀这只千足蜈蚣,但也没去阻拦专心致志的火枪手们,而是迅速转头望向信纲,随后提出了一个具有空前挑战性的战略。
“信纲!”
“是!”
“你是当世顶尖的弓箭手,而我也习了那么多年的剑道。你有没有信心和我刀弓合一,向这只千足蜈蚣发出一招殒命的攻击?”
“刀弓合一?难道将军大人打算,以你的泽天剑当箭,和我一块引弓射向那只千足蜈蚣?”
“哈哈哈,不愧是信纲,一点就通!我们动作得快一些,它就要杀到眼前来了!”
家光一边轻喊着,一边迅速朝着信纲靠了过去。
信纲循着战斗本能及与家光多年造就的默契,立刻拉开被称为“四寸伸(七尺七寸,约233公分)”的大和弓。
信纲手中的弓形呈现出优美的大反曲,大和弓横截面就像搭积木一样有着非常复杂的工艺。
至于不但能匹配得起这把大和弓、并且还能凌越对射程范围与杀伤力所有想象的,自然非家光手中这把由系统亲赠的泽天剑不可了。
信纲采用了左手握弓的弓道。
紧挨着他的家光闪电般地将泽天剑放置在大和弓上,彼此一并两脚开立与肩同宽,使身体重量均匀地落在双脚上,同时身体共同保持微向前倾的姿态。
两人同时左手握弓,一并瞄准挟着超强气场之势杀来的千足蜈蚣。
他们已没有时间再仔细斟酌,只要略一迟疑,很可能就会命丧在千足蜈蚣手中!
感受到彼此身上燃起的战气与杀机,无需任何言语确认,家光与信纲心有灵犀地一齐松开了扣弦的右手三指。
泽天剑立即挟着他们的信念、希望、还有强烈无比的必胜决心,挟着蕴含了系统的无穷尽力量,直朝千足蜈蚣的头部射去!
被当成箭射出的泽天剑,饱含着家光与信纲的精神与情感,瞬间完全引爆了系统所赋予的不可思议之力!
无论从速度还是力度,泽天剑都发挥出了打破一切不可能局限的神奇势能,千足蜈蚣根本来不及闪避,就从泽天剑从头部没入了躯体。
泽天剑在那具已进化到有六成像龙般的躯体内穿行,从内部毁损它的所有器官,仅在眨眼之间,这只千足蜈蚣的躯体就已然四分五裂了。
随着千足蜈蚣残躯的落下,泽天剑也在完成它的使命后消失。
这柄曾陪伴家光经历过几场大战的剑,从此就只能作为他的念想而存在于回忆与怀念里。
在家光与信纲的齐心协力之下,这场通过近乎完美的战略从而一举扭转乾坤的战役,最终以幕府的大获全胜划下最终句点。
此时此刻,家光耳畔响起系统那熟悉无比的声音:“再见了,竹千代……不,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我会遵守与你的诺言,从此在你的身体里消失。”
平定岛原之乱的总攻击战场上,平乱部队的牺牲者达到了一千多人、负伤者超过了一万人,叛军死亡人数则达到了一万七千多人,
家光也从这场平乱战争里汲取了经验,并在宽永十五年(公元1638年)五月二日,下令重臣们着手修改《武家诸法度》的第四条。
这条经过全新修改的法例,针对叛乱制定了能更及时应变、及更快速解决谋逆的内容——
即如果发生针对将军的谋逆,邻近的大名可以不经幕府批准,出兵协助平乱。
同时,禁止制造五百石以上大船的规定,也被改为允许各藩制造五百石以上的船只,以满足紧急运兵之需。
另一方面,作为对管理失职的严厉处罚,家光下令将岛原藩主松仓胜家改易、并没收天草藩主寺泽坚高所持有的四万石领地。
家光在处理和解决岛原之乱上的能力及胆魄,再度向诸位大名与世人证明了自身的文韬武略、以及德川家族无与匹敌的动员力量。
放眼日本,没有任何一位大名自认藩内军民有如天草时贞叛军般的顽强与坚毅,他们从此对家光更是心悦诚服地俯首称臣!
虽然在平定岛原之乱时得到过荷兰战船助阵,但幕府最终在颁布第五个、也是最后的锁国令后,除了明令禁止葡萄牙等国船只来航,也对荷兰商人在日本的活动加以限制。
最后,荷兰商馆更被勒令搬迁到长崎的出岛居住。
这场留名历史的岛原之乱,最终反而奠定了家光在诸位大名心里母庸置疑的权威与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