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话︱幕府与朝廷的角力
宽永三年(公元1626年),鉴于嫁入皇室成为中宫的和子去年终于诞下皇子高仁亲王,家光与秀忠父子决意启动上京面圣之行。
这趟行程表面上是前往京都谒见天皇,实际却带着以幕府浩荡声势威慑朝廷及公家之目的。
家光更为此在中奥公务区——表的大殿里,向重臣们下达务必要让天皇移驾二条城的指令。
“身为三代将军,我在政事方面的其中一个目标,便是让朝廷向幕府表达恭顺之意。”
“只有让天皇亲临二条城与我会面,才能算是正式达成目标,所以必须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家光的指令,连在政事领域有着极为老练手腕的土井也闻言大吃一惊。
毕竟让天皇屈尊前往二条城与幕府将军会面这种事情,即使是在家康时代也未曾实现过。
然而家光为此动用了庞大的人脉与金钱作为后盾,在京都公卿群体间广为疏通。
其中与朝廷私交甚笃的政宗,甚至慨然接受了家光亲赋的使命,为此赶赴京都进行斡旋。
同时,对忠长野心感到忧心忡忡的秀忠,为了防止两个儿子为此决裂,特别向家光提了一个职位变动的建议。
体谅到父亲用心良苦的家光,在上京前夕以将军之名颂布了这项由秀忠建议的旨意。
在家光授意下,酒井忠世宣读了将原本担任年寄一职的阿部正次,调往大坂担任城代的任命。
【注·年寄:这个词来源于武家社会里辅左将军、参与核心政务的“年寄”这一职务。】
秀忠这一举措,彻底堵死了忠长图谋大坂城的野心。
尽管他非常努力想要弥补两个儿子之间产生的裂缝,却无法挽回家光对忠长的信任与兄弟情。
秀忠于五月二十八日,在重臣土井利胜、井上正就的陪同下,领着庞大队伍浩浩荡荡地前往京都,同行的包括弟弟水户赖房以及前田利常、岛津家久、左竹义宣等一干大名。
早就领有家光使命与朝廷几度斡旋的政宗,则在五月二十日先行上京打点好一切。
秀忠的另外两个弟弟,包括尾张义直、纪尹赖宣届时亦将从各自封地出发,一并在京都会合。
留守在江户的家光,则待秀忠确认一切准备就绪后,领着正胜、信纲、酒井忠世等重臣动身前往京都,届时忠长亦会从骏府城出发与长兄会合。
这个为了缓和兄弟间紧张氛围的安排,可谓是全然体现了秀忠身为人父的煞费苦心。
不过家光力图让后水尾天皇出巡二条城的策略推进得并不顺利,朝廷方面提出了庞大的经费要求,试着以此让幕府知难而退。
政宗为此带回来的消息是——
“负责传话的朝臣乌丸光广表示,天皇一旦出巡,随行者上自僧人与公家、下至女官及小官们,宫中财力难以负担调配此等宏大场面,因此恐难如将军大人所愿。”
然而家光并没将朝廷方面的刁难放在眼里,态度非常强硬地表态:“如果朝廷只是索要置装费的话,那就尽管去试探他们开出的数额好了!”
秀忠于六月二十日抵达二条城后,收到家光由江户派使者快马送来的书信。
感受到长子强烈力图推动天皇出巡的秀忠,特别吩咐井上为关白准备五万两用作关系疏通费。
但朝廷方面的回应依旧敷衍。
为此大动肝火的秀忠,立即下令将勅使——任职武家传奏的三条西实条和中院通村给召到二条城,当着一众亲族与幕臣面前向他们大施压力。
“请天皇出巡至二条城,本是将军推动公武和睦的诚意,朝廷的回复却一再拖延!你们到底有没有把将军的心意向天皇发出奏请?!”
秀忠的怒斥令两名武家传奏大惊失色。
巧言令色的中院通村立即以“此乃宫中之事,着实不便外传”的借口,试图就此敷衍而过。
擅于谋略的秀忠,当然绝不会这么轻易被通村唬弄,斩钉截铁地向他们下达了最后通谍。
“既然如此,你们回去禀报关白大人:就说从今日起,若在十天之内仍无答复,我秀忠便取消进宫参见,直接返回江户!”
秀忠这项举措,一旦付诸实践将会令后水尾天皇颜面全无,更可能导致朝廷与幕府关系恶化!
接着事态的发展果然如他所料般,让后水尾天皇承受了莫大压力。
进退维谷的宫中,终于在七月四日作出妥协,由实条与通村将后水尾天皇同意出行的御意,转述给了身处二条城的秀忠。
一旦确定了后水尾天皇将于九月出巡二条城,秀忠立即让井上派出快马通知远在江户的家光。
于是家光在七月十二日从江户出发,随行的是由谱代重臣所率领的约一万人军队。
家光在七月二十一日抵达挂川城时,特意当着酒井、正胜、信纲等一众重臣面前,将忠长喊进了宽敞的议事厅。
带着家老成次甫一踏入议事厅的忠长,便在行事上滴水不漏地对着家光伏地拜倒,还言辞恳切地进行了祝词。
“将军大人历经连日行军终于平安抵达,实在可喜可贺。忠长有幸担任殿后的重任,实在倍觉荣幸,在此向大人表达由衷谢意。”
家光并没有丝毫进行兄弟间寒喧的打算,而是出乎忠长预料地当众向他进行了问责。
“忠长,你为什么会在大井川建了浮桥?”
“这是为了确保顺利通行京都,如此便能在因水灾而无法渡河时,让领民免于受水患之苦。”
“回去后,你就将浮桥尽快拆毁吧。”
“这、这是为什么?”
纵然心如蛇蝎的忠长,也在这突如其来的问责前,宛若被当面狠狠打了一记耳光,更是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
“你还不明白么?大井川乃镇守关东的天然要塞,若西国意图谋逆,浮桥便能有利敌军通行!”
家光以一声怒吼迫使忠长噤声,随后便声色俱厉地将他一顿狠斥,完全没给他留下任何情面。
随即家光将目光转向正胜,两人视线才刚产生交集,正胜便立即明白了家光这一眼的动机。
“正胜。”
“在。”
“大御所大人上京之时,下令奥州诸位大名同行,这番安排是为了什么?”
“回禀将军大人,此举乃是为了杜绝大人不在关东时,有居心叵测的大名趁机作乱。”
家光满意地点了点头,再度将目光冷峻地移回到忠长身上,步步紧逼地扬起斥责之鞭。
“身为将军之弟,防患于未然本是你背负的使命,但你怎会如此稀里湖涂去建设什么浮桥?”
忠长直起了身体,沉默不语地瞪向家光。
他能言善辩的本领正在家光面前逐渐失效,此时的他只能以沉默向家光发出无声的抗议。
“听到了吗?为什么不回答?我说了,让你回去后将浮桥拆除!”
忠长如家光所愿地紧锁起眉头,双手死命攥拳地搁在双腿之间,抑制怒火的同时不发一言。
正当家光认为他会反击时,却不料被忠心耿耿的成次代忠长出面接受了指令。
“将军大人考虑如此周全,着实给我们上了宝贵一课,我等回去后就立即将浮桥拆除!还请将军大人放心!”
由于成次代为领命而侥幸逃过家光责罚的忠长,仍旧身形僵硬地跪坐在原位,眼睛一眨不眨地迎着家光的视线。
这种强硬且不灵活的处世方式,并不像家光记忆中那个恶魔疯批弟弟应有的长袖善舞、变化多端。
这些细节也让家光意识到:他的连番施压与不遗余力的打击,正在逐渐摧毁忠长的心理防线。
这个继承了秀忠与阿江与所有遗传优势的美男子弟弟,已经开始陷入癫狂。
与家光争斗了半生的忠长,正从心理领域产生了坍塌。
第269话︱家光成功压制朝廷
八月二日,在前往二条城与秀忠会面后,家光入住刚刚落成的淀城,父子二人都在马不停蹄地处理着接待后水尾天皇行幸的各项政务。
迎接后水尾天皇圣驾的二条城,从宽永一年(公元1624年)开始就动员诸大名施工改建,工程直到秀忠上京之后依然在进行,可见家光父子对天皇行幸的高度重视。
八月十八日,家光作为幕府三代将军入宫面圣,被颁授从一位级别的右大臣官位。
朝廷亦有意向秀忠颂授太政大臣官位,但秀忠坚定婉拒,最终由后水尾天皇授予左大臣一职。
此次随同家光父子上京的亲藩大名与外样大名,得到封赏者皆为与家光父子来往密切者。
这一次,官从中纳言的忠长被提拔为从二位的大纳言,有资格得到这个官职的另两人,是身为他叔叔的名古屋城主义直、和歌山城主赖宣。
这也表示,忠长虽只是将军之弟,身份与封地却堪与家康之子的义直与赖宣并驾齐驱。
就连水户城主赖房都只得到中纳言的官职,与金泽城主前田利常、仙台城主尹达政宗、鹿儿岛城主岛津家久官位相等。
关于忠长官至大纳言,足以同两名叔叔义直与赖宣相提并论的热议,很快在入京的诸位大名当中传播开来,并由信纲向家光进行了禀报。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当时家光在和正胜一块以围棋对弈,丝毫没为此影响到心情,“这些大名就像左右摇摆的芦苇,谁得势他们就会倒向谁一边。”
“此前忠长大人不是曾向大御所大人索要大坂城,并请求将领地扩充为百万石吗?如今他又被晋封为大纳言,只怕会导致野心更盛了。”
“即便如此,信纲,他在幕府当中也没有实权,我已经将他的权限范围牢牢卡在骏府城了。”
家光边回应信纲,手中的白棋却没停止与正胜的厮杀。
他以一记白10脱先之后,继而选择在右下角挂角,让正胜对如何应战陷入重重思考当中。
“比起他今天被授予大纳言之职而引发热议这种事,我们倒该把关注焦点放在有哪些大名蓄意向他套近乎、还有他们有没有聚集在他周围的监视上。”
“是,宗矩大人对此一直盯得很紧。我也在与大名们私下互动时,暗示过大纳言大人处事太过狂妄的问题,大名们对此应该也有所察觉。”
“那就好。信纲,继续密切留意忠长在京都的动向,任何向他靠拢的人都是我们警戒的重点。”
家光一边朝信纲下达指令,一边聚精会神应对正胜以黑11的夹击,他显然并没将忠长的官位提升太放在心上。
对所经手的政事,家光心里始终有个秤砣来逐一衡量轻重,而当前被摆在首位的,无疑是后水尾天皇行幸二条城这件大事。
由天皇出巡至幕府在京都的行宫,具有非同凡响的政事意义,标志着以天皇为首的朝廷对幕府的顺服与重视,这个事件本身便足以向天下发出最强有力的威慑了。
九月六日,即天皇行幸之日终于到来。
首先由中宫德川和子、天后之母中和门院、皇长女兴子三人的队伍相继进入二条城。
接下来,家光以将军之姿从二条城出发前往宫中迎接后水尾天皇,他彷效了秀吉在聚乐第迎接后阳成天皇的做法,以盛大的遵古礼给足了后水尾天皇颜面。
至于身为大御所的秀忠,则坐镇二条城中,待家光将后水尾天皇迎回城中后,再出面相迎。
家光迎接天皇的队伍,以京都所司代板仓重宗为先导,之后是各位官至从五位下的武家代表,他们率领着各色下级差役共二百六十二人,为后水尾天皇开道。
接着重臣土井与酒井在队伍居中行进,发挥承上启下的作用,从而衬托压轴登场的家光威仪。
家光牛车后跟着义直、赖宣、忠长和赖房四名亲藩大名,他们以替将军殿后的姿态出现。
四人身后,则是政宗这类担任从三位以下、从四位以上官位的四十九位大名。
除留守在江户执行警备的人,几乎所有符合等级的武家大名都出席了恭迎天皇出巡的仪式。
如此宏大规模,自德川幕府开府以来可谓前所未有。
后水尾天皇在家光的迎接之下,乘坐凤辇、在公卿的陪同下进入二条城,并在城内逗留了长达五天时间。
为迎接天皇出巡,除了每天都有各色奢侈料理的酒宴外,幕府还在家光指令下策划了不同的主题活动。
从宴会、舞乐、和歌到乐器弹奏、能乐,均云集了当世顶尖乐师与表演者,阵容之鼎盛可谓空前绝后。
此外,家光与秀忠分别于七日和八日,向上至天皇、下到公家的朝廷进献了价值不菲的大礼。
后水尾天皇从家光处得到的大礼包括三万两白银、二百领御服、一根沉木、一百卷绸缎、两百斤红丝、三十枚玳冒、五斤麝香,与秀忠所进献的礼物等级相同。
而家光为公家们准备的封赏也同样耗费巨资,其中仅白银就支出十一万六千两。
为了彰显幕府力量的无以匹敌,此次宴会餐具全由金银制成,家光为了迫使后水尾天皇出巡至二条城,在财力与人力两方面的确是下了血本。
行幸结束后,后水尾天皇在九月十二日重新对家光和秀忠进行了任命。
全新欶封的官位里,家光被任命为左大臣后,后水尾天皇继续对秀忠授予太政大臣之位,由于天皇行幸二条城的活动圆满落幕,秀忠欣然接受了册封。
此次家光不惜一切也要迫使后水尾天皇行幸二条城的决策,令他在幕府的威望创下新的高峰,原本就对他崇敬有加的土井、井上、酒井和直孝等重臣更是钦佩不已。
家光通过将所有大名召集至京都、并让他们以幕府一员的方式迎接天皇出巡,进一步强化了大名们对幕府将军的臣属关系。
同时家光通过展示幕府举世无双的财富与人力,成功地震慑了朝廷及各方势力,稳固了暗流涌动的公武和睦大局。
当家光迫使后水尾天皇行幸二条城的策略在京都大获全胜之际,另一端江户的阿江与却由于病情突然恶化而陷入垂危状态。
当将军一家都不在城内时,身处本丸的阿福就成为最有资格过问阿江与病情的实权人物。
在动用了所有权威御医治疗仍不见成效的情况下,阿福最终派出了家光派系的御医关口德前往西丸大御台所部屋,为阿江与进行最后的续命努力。
“大御台大人只怕捱不过五天了。”
为阿江与把完脉后,被召到另一个空置房间的关口德,对着阿福叹气地摇了摇头。
“你确定她撑不过五天吗?”
听了关口德汇报后,阿福在沉默半晌后,问了他这样一句话。
“阿福大人的意思是?”
“人的寿命乃为上天注定,不能强求。如果她真的只有五天尚存,大概也是天意使然。”
“是、是!大御台大人绝对撑不过这五天了,我能以这数十年的行医经验保证。”
“我明白了,关口大人也辛苦了,你回去休息吧,我现在要过去看看大御台大人。”
关口德恭敬地向阿福鞠躬行了一礼,直到她悠然离开房间后,他才发现自己被惊出一身冷汗。
幸好阿江与生命已然走到终点,否则以阿福刚刚的隐喻,想必会要求他在药里动手脚,以籍着家光与秀忠置身京都时,确保稳妥地送阿江与上路。
在药里暗藏玄机送将军生母上路,是件风险超乎想象的大事,甚至要作好被灭口的心理准备。
所以此刻的关口德,确实有捡回一条命的庆幸感。
第270话︱阿江与之死
结束完与关口德的交谈后,阿福立即来到大御台所部屋,在寝殿里探望了奄奄一息的阿江与。
她刚在阿江与被褥旁坐下,其它女中便识趣地退了出去,最后一位离开的女中还拉上了纸门。
“你和关口德聊的时间并不长啊,这样看来他应该是向你汇报我已经不行了吧?”
“哪里,大御台大人不要胡思乱想,关口德说你过几天就会渐渐好转起来,你得有信心才行。”
“信心?”阿江与凄然而笑,“阿福,你面对的可是德川家的大御台所,就别再演戏了吧。”
阿福低头默然注视了阿江与好一段时间,经过相当慎重的思忖与权衡后,才开口回应她的话。
“那我就按大御台大人的期望照实说了,关口德他说……你大概熬不过五天了。”
“哈哈哈,果然。我看你们交谈的时间这么短,就能猜出我想必命不久矣,你一定是在知情后才能放下心前来探望我。”
“我不否认这一点。”
“是吗?横竖现在大御所大人不在,你连伪装也懒得去做了,对不对?”
“如果大御台大人非要这样认为,那就当是这样吧。”
“居然没反驳,这实在不像你的作风啊!还是你看我挺不过五天,也不想再和我计较这些?”
阿福目光复杂地端详着阿江与,她的视线渐渐变得柔和起来,还伸手为阿江与盖牢了被子。
“我和大御台大人也算争斗半生,到了这个时候,再争辩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不是吗?”
“是……没有必要了。人生实在难以预料,哪怕换作两年前,我都不会想到在自己生命的最后阶段,陪在身边的人居然是你。”
“我稍后会立刻派人快马加鞭赶往京都,通知将军大人他们,所以还请大御台大人放心。”
“是吗?这千里迢迢的路程,加上又背负了与朝廷斡旋的重任,忠长他们赶得回来吗?”
“我想他们一定会赶回来的,大御台大人就别再担忧了,你得努力撑到他们抵达江户啊。”
两个视对方为毕生宿敌的女人,抱着各不相同的心情相互凝视着对方。
在阿江与即将离世这个大前提下,她们的独处氛围竟带着多年来所罕见的风平浪静。
离开大御台所部屋后,阿福即刻派出幕府御用飞脚带着她亲笔写下的密信,携着能一路在各藩大开绿灯的令牌赶赴京都。
她指派的幕府御用飞脚,属于只为老中等大人物效力的级别,身怀诸多特权,比如可以在夜间通过关所、过河时有乘船的优先权等。
幕府御用飞脚通过在不同驿站进行人员交接的方式,依靠狂奔将密信从江户送到京都的家光手中,已是三天后的事情。
家光读完密信后,不发一言地坐了很长时间,让随侍在旁的正胜与信纲都为之担心不已。
“将军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吗?”正胜关切询问,“你读过密信以后脸色就不怎么好啊。”
“嗯,母亲她快不行了。”家光直起身体,手中的信随着庭院吹来的风轻轻摇摆,“知道这个消息后,我第一个念头就是‘那忠长要失去最大的庇护伞了’。”
“母亲即将离开人世,我首先考量的却是怎么制肘弟弟,大概没有比我更无情的儿子了吧?”
正胜与信纲对视了一眼,两人均一脸敬服地对着家光俯地拜倒,正胜的回应里更充满了钦佩。
“登上无人之巅的人,始终都要舍弃一些束缚,我认为承担了这些代价的将军大人很了不起。”
“是吗?是这样吗?”家光敛起感伤神色,疾步走了出去,“我现在去见父亲。信纲去通知忠长、正胜去通知土井,让他们快点赶到父亲寝殿那去!”
得知阿江与即将辞世的消息以后,秀忠一脸沉痛地倚着扶几,对于极为挚爱妻子的他来说,实在没有比这更能称为噩耗的消息了。
但他并没任何沉浸在伤痛里的时间。
繁重政务促使他必须得担起德川氏大家长的责任,尽快对此作出果断的决策与安排。
忠长与土井依序跪坐在右侧,忽然受到打击的忠长悲恸之情溢于言表,更出现了几度坐立不稳的情况。
家光虽是脸带悲伤,却是父子三人当中最冷静清醒的一个,他率先征求并督促秀忠作出决策。
“天皇刚册封了我们官位,后天便要进宫回礼,在这种形势下父亲打算怎么做呢?”
“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一切抛下,马上回江户去看阿江与,但这样便会让之前我们所倾注的心血留下一个充满缺憾的结尾。”
秀忠强忍住痛苦与牵挂,眼眶通红地望向几度无法自持的忠长,果断对此作出了安排。
“你我都有公务在身,断不能在此际离开京都。所以只能由忠长代我们赶回江户,希望赶得及见上阿江与最后一面。”
“对了,家光身边的正胜做事稳固可靠,就由他陪忠长快马加鞭一同赶回去吧。事不宜迟,无谓再浪费时间,现在就出发吧!”
正等着这句话的忠长,不发一言地俯身领命后,便急匆匆地站了起来,在秀忠三人目送之下疾步离开了寝殿。
但阿江与始终没能撑到她最心爱的次子赶回江户的那天。
当忠长心急如焚地策马狂奔的第二天,病情加速恶化的阿江与就陷入弥留状态,守在病榻前的只有至亲女卷们,包括她的二姐常高院、以及女儿千姬与胜姬。
“忠长……忠长还没回来吗?”
已无力睁开双眼的阿江与,此时心头最割舍不下的,还是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次子。
“他应该在归途中了,母亲,请你务必要坚持下去,至少得等到忠长他归来呀。”
千姬握着她的手殷切鼓励道。
作为从小就背负和亲使命被送到大坂城、由淀夫人抚养长大的德川公主,家康对丰臣家族发动的剿灭战令她失去了丈夫秀赖与好友重成,最后却也是她陪在病危的母亲身边。
“忠长……我可怜的忠长,原谅母亲、原谅母亲吧。”
“我多想健健康康地活下去,这样就能继续守护着你,可是、可是……”
她声音越来越微弱,说到最后已是气若游丝。
在三名至亲女卷的婆娑泪眼中,阿江与甚至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说完就撒手人寰,离开了人世。
闻名于世的战国三公主姐妹,自淀夫人在大坂夏之阵里与秀赖一同在粮仓自尽身亡后,作为小妹的阿江与也在宽永三年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程。
忠长在两天后赶回江户城时,迎接他的只有母亲那冰冷的尸体。
他整个人彷若被抽空了一般,一下子瘫倒在阿江与遗体面前,怔怔看着陷入永眠的母亲。
“母亲……母亲,你有听到吗?我是忠长、我是忠长啊!”
他用颤抖的手揭去盖在阿江与脸上的白布,难以置信地俯下身子,浑身抖动着抱住了母亲。
“忠长回来了、忠长回来了!母亲你怎么不等我,我分明还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他紧紧抓着盖在阿江与遗体上的被子,泪水不断失序地涌出,与鼻涕一道染湿了被子。
无论他再怎样动情呼唤,阿江与都无法再如往常般给他任何回应。
一股犹如跌入万丈深渊般的绝望,刹时紧紧地包裹住了忠长,让他有种快要窒息了的感觉。
正是家光与阿福的默契联手,加速了阿江与病情的恶化。
这个数度对家光生命与地位造成威胁的夜叉母亲,最终倒在了家光的强力反击之下,忠长自此失去政事上最大的靠山。
而阿江与离世,亦预示着家光将加强对忠长的进一步攻势,而他选择施以痛击的突破口,居然就是至为疼爱忠长的秀忠!
第271话︱大奥诞生!
阿江与病逝的噩耗由御用快脚传至京都二条城那天,秀忠将自己关在二丸寝殿里长达一天。
他非但滴水未进,更拒绝面见任何重臣与亲族。
直到夜晚,秀忠才唤小姓在寝殿点上蜡烛,但依然孤影形单地倚着扶几发呆,他脑海里尽是阿江与往昔一颦一笑的身影。
在军事上遭到后世嘲笑的秀忠,于治理和内政方面却是一等一的好手,他守住家康创下的基业并将之发扬光大,在打压大名与重臣方面更是绝不手软。
但就是这样擅于权谋的二代将军,却对御台所阿江与爱畏有加,终其一生在私生活领域都被管控得死死的,甚至连一名台面上的侧室都没有。
“三十一年……我和阿江与已经一起走过三十一年了啊!这么漫长的岁月,可如今看来却又转瞬即逝地一晃而过。”
他喃喃自语着,宽阔的寝殿里一片寂静,能回应秀忠的,只有他自己在空间里回荡的声音。
秀忠无精打采倚着扶几,任记忆如浮光掠影从脑海里闪现,他整个人看来竟似老了五岁以上。
“将军大人驾到。”守在纸门外的小姓声音传了进来。
还不待秀忠回应,家光就径自拉开纸门,直接踏入寝殿,进入这个秀忠蓄意封闭的私属空间。
听着家光脚步声越来越近,秀忠继续怔怔盯着榻榻米地板出神,直到家光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他也没看长子一眼。
“父亲仍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痛中么?”家光在他面前盘膝坐下,担心地端详着他的状态,“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啊,明天的公务还要再继续么?”
眼中噙满泪水的秀忠,这时才恍如被惊醒了似的,抬起头迎向家光视线。
两人目光交汇那一刻,秀忠以为自己会当着家光的面淌下泪水,可他依然倔强地止住了眼泪。
“这是自然。不然我们为什么要驻守在京都,而没赶回江户去见你母亲最后一面?”
“那么,丧葬方面父亲有什么打算?还请下达指示,这样幕臣们才好按旨意操办葬礼。”
秀忠望着家光,他实在想不清长子为什么仍能够保持如此冷静的态度,同时却又觉得这种临危不乱的应对甚具三代将军风范。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暗然回答:“一切都交托给你吧。家光,你就照自己的意愿来做就行。”
在将妻子葬礼的操办事宜全权交付给家光后,秀忠强行憋着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家光,可以的话……今晚我想继续任性一会,因为到了明天我就又要披上大御所的外壳了。”
“我理解。家光一点都没觉得父亲任性,一直以来,你为德川家扛起的担子实在太多了。”
听到家光这句回应,秀忠着实有些讶然。
长子的体贴犹如一盏明灯般,映亮了他生命里的这个至暗时刻,驱散了环绕四周的黑暗。
“至少在这个空间里,你就算没将真实的感受隐藏起来也没关系。”
“现在的你并不只是天下的大御所,而只是个单纯的名叫德川秀忠的男人而已。”
家光留下这句话后,俯身向秀忠真切行了一礼,非常识趣地退了出去,继续为秀忠留下弥足珍贵的独处空间。
宽永三年十月十八日,大御台所阿江与的遗骸在麻布野火化,葬于芝增上寺,享年54岁,谥号为崇源院。
同年,阿福被家光正式任命为首任内庭总管。
自此,这位日本史上最强女性正式占据了江户城内庭的整个舞台。
成为首位内庭总管的阿福,下令扩充了奥的规模与人手,自此名为“大奥”的德川将军后宫,在她的精心筹划与运作下在历史长河里揭开绚烂序幕。
家光居住的江户城本丸里,分别规划着表、中奥与大奥三个区域。
表是家光处理政务的地方,中奥是家光的私人起居空间,而大奥在阿福的规划与设想里,就是专属于家光的后宫。
阿福上任的一个着名创举,就是下令在中奥与大奥之间打造坚固华丽的杉木拉门,并加上锁。
拉门打开后,一条精美绝伦的走廊便随之映入眼帘,而走廊的格天井(天花板)上挂着各式铃铛,这便是闻名后世的御铃走廊。
阿福制定以此御铃走廊为界、严禁男子出入的大奥禁令制度。
每当家光从中奥来到大奥时,负责掌管御铃走廊的御锭口便会扯动连着格天井铃铛的绳结。
于是悦耳清脆的铃声便会响彻整条御铃走廊,接着御锭口将会高喊:“将军大人驾临!”
于是全部有资格迎接家光的高级女官便会逐一伏地拜倒行礼,以代表大奥全员恭迎家光到来。
如此一来,在大奥任职的上千名女子,便只会在唯一能够穿越御铃走廊的男子、即将军家光的脚下臣服了。
大奥负责掌管御铃走廊的是御锭口,中奥负责掌管通往御铃走廊事务的则是奥之番了。
每当家光要驾临大奥,奥之番会在中奥这边拉动绳结,御铃走廊响起的铃声预示着家光将要进入大奥了。
而如果由大奥这边的御锭口拉动绳结,则表示家光即将返回中奥,奥之番与小姓将会在拉门的另一端作好迎接准备。
如此严谨规范的制度,是阿江与管理内庭时所从未设立过的,然而阿福却让这些规矩全部成为家光生活里的日常。
此外在女官的等级与使命规定上,分为有权谒见家光及其妻妾的御目见以上、及无权目视家光及其妻妾的御目见以下。
御目见以下的女官,能够以生病、要结婚等理由递交申请,从而在大奥里光荣退役。
但御目见以上的女官,由于曾随侍在将军及其女卷身边、知晓太多幕府秘事,则需要一生留在大奥奉公,至死也不能离开大奥。
除了丰富及职业化大奥各项工种,阿福还着手整改了大奥的礼仪制度。
如同武士间有着各种等级森严的跪拜礼制度,在大奥里亦有着不相上下的礼仪标准。
所有遇见阿福的大奥女官,均需退到走廊一侧伏地行礼、并且双手一定要触地以示敬意。
如果说江户城在二代将军秀忠手中初具规模,完工与壮大则是在三代将军家光之手,那么为大奥制订各种规章与制度的,就是江户城内庭的第二任女主人阿福了。
时值百业兴起的太平盛世,由三代将军家光统御的天下,也等同于大奥总管阿福的天下。
在家光大力支持下,她的权限触角甚至由大奥延伸至中奥与表等女性禁区。
以正胜和信纲为依托,加上深受幕府重臣崇敬,阿福很快成为诸大名在江户的外交重点对象。
就连各个居住在江户城大名府邸里的夫人与公主,也都是阿福的掌控对象。
包括将军亲族的公主出嫁、各贵族家婚嫁、收义子义女等事务,都有阿福身影活跃在其间。
阿福之所以耗费庞大精力在这些婚嫁和收养等琐事上,就是为了增强对大名们的控制力,将他们牢牢掌控在家光的势力范围之内。
同年年底,家光意外地染上天花,阿福完全不畏惧被传染地日夜在病榻前精心照顾。
在多名御医接连诊治亦无法让家光好转的情况下,心急如焚的阿福决意向神明立下重誓。
她连续多晚仅身着单薄纯白睡衣以冷水浇在身上,先籍此净化灵魂与身体,再以自己终生不再服药作为许愿条件,向神明祈祷换取家光的痊愈。
或许是她的真心诚意感动了上天,家光居然奇迹般地康复了过来。
在从樱子口中得知阿福在这期间的真挚付出后,大为感动的家光长时间说不出一个字来,“天花康复事件”也将阿福与家光在亲情上更紧密地绑到了一起。
自此,阿福在江户城中的地位无人敢于撼动,她手中所掌握的权利甚至与土井利胜不相伯仲。
但在感情上,没有任何一名重臣及亲族,能在家光心中与阿福相提并论,她一跃成为这个时代最有权利的女性,没有之一!
【注·家光天花康复事件:实际发生在宽永六年,故事里在采用该情节时有修改时间线。】
第272话︱令家光震怒的紫衣事件
后水尾天皇出巡二条城之后,幕府与朝廷的关系似乎进入了短暂的和睦期。
然而就在第二年、即宽永四年(公元1627年)七月,家光在本丸黑书院收到了宗矩的密报。
“近年来,各宗门和寺院的管理混乱不堪,五山十刹及大德寺、妙心寺的紫衣敕准和上人封号授予,均由天皇擅自发布,这些行为明显不将幕府法度放在眼里。”
【注·紫衣:表示僧侣最高地位的紫色袈裟。】
【注·上人:在室町时代之后,天皇降旨在提及着名僧侣时,多称其为上人。此后,民间习惯以上人来称呼着名的僧人。】
家光拿起茶碗,浅浅抿入口中的狭山茶固然香浓,却舒展不开他为之蹙起的眉头。
“呃,难道天皇不晓得在作出这类重大决策前,应该先征求幕府意见么?或者他是明知故犯、有意要为难幕府?”
由于兹事体大,宗矩并没有明确给出意见,只是向他提了个建议——
“至于天皇为什么要越过幕府授予高僧们紫衣特权,还是让京都所司代进行详细调查再作斟酌为好。”
家光接纳了这个建议。
他随即下令子承父业的京都所司代板仓重宗据此展开调查,很快重宗与幕府派高僧金地院崇传便带着调查结果赶赴江户进行禀报。
重宗与崇传上城当天,家光将秀忠也给请到本丸中奥的政务处理区——位于表的议事堂,四人随即展开一场有关如何处理这起事件的密谈。
“天皇的做法明显违背了《禁中并公家诸法度》与《诸宗寺院法度》里,要求但凡敕准紫衣与授予上人称号必须慎重的规定,应该予以严厉处罚!”
从京都特地赶来的崇传向家光父子如此提议。
崇传是寺院界不容小觑的人物,颁布于元和一年的《禁中并公家诸法度》、《诸宗寺院法度》就出自他的手笔,这两部法度可谓粹聚了家康意图掌控朝廷和寺院界的雄心。
尤其《禁中并公家诸法度》共计十七条的内容里,囊括了对天皇及公卿日常生活的规范条例。
其中更明确规定了公卿官职的委任必须征得将军同意,而且将军有权干涉皇室婚姻、亦能够安排皇族成员出家修道。
因此家光父子相当重视他的提议。
何况家光本身就对后水尾天皇在没向江户幕府通报的情况下,便私自发布敕令、授予大德寺主持泽庵宗彭等十八位高僧穿着紫色袈裟特权的行为相当警惕。
“父亲,我同意崇传的看法,天皇此举根本是在挑衅幕府!”
“倘若我们纵容不管,朝廷便会越发肆无忌惮,必须得在火苗出现之际及时将它灭掉才行!”
家光对此态度非常强硬,不带半点犹疑便赞同了崇传提议,还向秀忠大力推行自己的主张。
“对朝廷实以严厉处罚……吗?那将军准备怎么做呢?”
“很简单,直接剥掉天皇所有颜面,让朝廷今后再也不敢随便逾规!比如取消元和一年以后的所有紫衣敕许就好。”
“取消紫衣敕许吗?”
察觉秀忠略显犹豫,家光向父亲挪近了两步距离,以句句紧扣政事的口才向秀忠展开劝说。
“父亲,我们必须得这么做!”
“虽然看起来粗暴了些,但这么做不仅能让寺院明白这个天下到底是由谁在话事、并且也能教宫里明白什么是循规蹈矩。”
秀忠尽管担心这么做会直接挫伤后水尾天皇的心,却也不得不承认家光的铁腕作法更能压制朝廷里的股股暗流。
“那好,家光你就尽管实行符合将军之名的强势政务吧,我对此没有异议。”
秀忠表态之后,家光再也没有顾忌,立即向重宗下达了对朝廷及寺院的处罚指令。
“重宗,将我的指令传达到各山门寺院,宣布自元和一年以来的所有紫衣敕许无效!”
“同时,对那些已经被天皇授出的紫衣一律强行没收!违背者全部处以重罚!”
感受到家光对紫衣事件燃起的熊熊怒火,重宗在返回京都后马上取消所有紫衣敕许、同时将七、八十份敕许状作单方面破弃,并禁止泽庵宗彭等人使用“紫衣上人”的尊号。
这一惩戒行动如同家光所预料般,使寺院界大为震动,更令后水尾天皇丢尽颜面。
虽然对于幕府这一决定,大多数寺院都被迫服从了,最受影响的大德寺与妙心寺却极力反对。
当中的代表人物,尤以大德寺中的鹰派泽庵宗彭为首、包括玉室宗珀、江月宗玩在内的三人最为活跃与鼓噪。
他们以“《禁中并公家诸法度》里并未明确天皇授予高僧紫衣上人称号必须得通过幕府同意”为理由,向重宗呈交了联名抗议书。
这份抗议书立即被送到江户城的家光手中。
面对三位高僧的联手抗争,家光在读完抗议书后只是在唇畔泛起一丝嘲讽的轻笑。
“将军大人准备如何处理此事?”正胜观察着家光表情,试图探寻他对此的看法与打算。
“大德寺在这场风波里很来劲嘛,那我们就对这些高僧来个奖罚分明好了。”
“奖罚分明?”
“正胜你就是太正直,谋略和手段这些你就玩不过信纲了。”
家光亲昵地笑了笑,然后向正胜解释了他准备用以分化妙心寺与大德寺的策略。
“我的意思是,只给妙心寺一些安抚甜头,比如同意恢复寺中正式担任住持职务、还有五十岁后担任住持的僧侣们获得敕许的权利。”
信纲听后却对此表示了担忧:“可这样会不会让那些僧侣觉得我们是在居中妥协啊?”
“哈哈,信纲果然心思慎密。”家光向他侧过身体,“只要给个名义上的理由就好了呀!比如适逢爷爷周年忌的祭祀仪式,所以幕府才决定对妙心寺进行宽赦。”
“但妙心寺必须承认寺内此前管理混乱,并提交承诺今后将严格遵守法度内容的保证书。”
“至于大德寺的这三个僧侣必须予以严处!正胜,记好我的话,并悉数转达给京都的重宗。”
一改先前与两名同伴相处时的亲切与随性,家光脸上顷刻罩上犹如寒霜般的冰冷表情,洪声向正胜表述了自己的指令。
“宗矩已经翻出泽庵宗彭曾在逆贼石田三成为亡母修建的瑞岳寺担任过住持、并在关原之战后又为石田收尸的劣迹。”
“我们就以这个作为理由扳倒他,马上通知重宗以此为处罚原因,将他流放到出羽上山!”
“至于他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同伙,就将玉室宗珀流放到陆奥棚仓、江月宗玩流放至陆奥津轻,以对这些无心修习佛法的僧侣杀一儆百!”
家光全然抛开对后水尾天皇与朝廷的顾虑,下狠手对大德寺三名高僧处以流放的重罚,甚有家康在世时的强权风范。
感受到这股威严不容忤逆的天下人气场,正胜与信纲均大受震撼,并不由自主地俯身领命。
这是家光以将军之姿,在他们面前大放异彩的闪耀瞬间。
第273话︱家光与朝廷的暗斗
紫衣事件虽然在家光的强硬手段下被平息,但却在后水尾天皇心里留下龌龊,由此产生的余波仍在持续叨扰着远在江户的家光。
宽永五年(公元1628年),仍对紫衣事件大为介怀的后水尾天皇,向幕府表明了让位的态度。
由于中宫和子已经诞下皇长子高仁亲王,所以家光虽然也在表面试图暂缓后水尾天皇的让位,却也下令开始着手建造后水尾天皇禅位后、以上皇身份居住的院御所。
在朝廷眼里,这无疑才是家光的真正立场——期待着后水尾天皇将皇位禅让给高仁亲王。
在幕府与朝廷关系紧张的这一时期,京都所司代重宗不断把令家光操心的消息传回江户。
其中最令家光父子忧虑的,就是高仁亲王身体抱恙的情况了。
“这是怎么回事?从生下来直到现在都还健健康康的亲王,怎么会突然说病就病了?而且病情还一直没有好转?”
在本丸执政区——表的议事堂里,家光为此向正胜与信纲表达了对朝廷强烈的不信任态度。
“或者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宫里有人在暗中对亲王不利。”
信纲说出了家光最不想听的话。
但这个可能性却也被家光设想与考虑过,他脸色为此变得更严峻了,目光似箭地望向了信纲。
“你是指宫里有人被安排向高仁亲王的饮食里下毒?”
由于事涉皇宫,信纲当然不敢以绝对语气回应,于是便以俯身回避的姿态默认了家光的询问。
“这群自命清高的乌合之众,他们竟敢……竟敢……”
家光牢牢握着手中折扇,因为太过愤怒,折扇竟在他手中被一把拗断。
感受到家光雷霆之怒的正胜,努力保持着身为若年寄的冷静态度与客观立场,思索了一会后,向家光提出了一个很有针对性的建言。
“将军大人,事已至此,比起可能引发朝廷与幕府离心离德的追究或责罚,不如据此加强防范,同时也给宫里一个下马威。”
“嗯,正胜说得也有道理。”家光情绪逐渐平息下来,“你有什么好见解吗?”
“或者我们可以籍此制定中宫御所的御食制度,规定从此中宫与亲王的御食都由江户派遣过去的御厨负责,并且负责试毒的命妇也由江户派遣过去的女官担任。”
“嗯,这样也能将暗藏祸心的触手从日常方面阻挡在中宫御所之外,是个很好的主意。”
家光满意地冲着正胜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做吧,即刻派人通知京都所司代重宗照此执行。”
极有主见的家光,在政事上却很擅长听取幕臣们意见,也极懂得鼓励与激发他们的积极性。
在这点上,他和已故的爷爷家康非常相像,爷孙俩都极善于积聚家臣力量并为自己所用。
远在京都的重宗在接到家光指令后,灵活运用了各种方式向朝廷施加了巨大压力,后水尾天皇一派不得不为此作出退让。
于是中宫御所重要职位的女官们,全被换成由大奥派谴过去的江户系武家女子出任。
而奉了家光之命抵达京都的御厨及帮手们,更全面接掌了中宫的御膳房。
这对后水尾天皇与公卿们来说是个沉重打击,意味着幕府的牵制已从朝堂延伸到了后宫,亦导致了朝廷与幕府的裂缝越来越深。
正当家光与土井等一众重臣静观后水尾天皇下达退位诏书时,前任关白九条忠荣却带着朝廷的授意抵达了江户城。
家光带着土井和正胜接见了忠荣。
迎娶了家光同母异父姐姐丰臣完子的忠荣,在朝廷里属于亲幕府派别,因此甫一见面,家光便单刀直入地向忠荣问起他最关心的议题。
“忠荣,天皇退位的通报已由朝廷下达,幕府早就表明奉答之意,为什么宫中迟迟没有回音?这实在让人不免觉得蹊跷。”
“将军大人所言甚是。”
八面玲珑的忠荣先俯身奉迎了家光,随即又巧妙地衔接上朝廷要他专程赴江户传递的迅息。
“但让位给未满周岁的皇子,果然还是有违祖训,故而天皇陛下已经改变主意了。”
家光闻言纵然意外,神色表面仍保持波澜不惊,只是澹澹注视着忠荣,没再为此多发一言。
土井见势,接过话题向忠荣直接作了确认:“那就是说天皇不准备退位了,是么?”
忠荣回应得也很圆滑:“天皇之心犹如天边飘浮的云彩,又恰似河边荡漾的涟漪,是捉摸不定的,在陛下真正作出决断前,还请诸位静候佳音。”
家光依旧没对此发表任何意见。
他越是沉默不语,正胜就越能揣度到他的真实心意。
尽管奉朝廷之命前来的忠荣算是半个自己人,但为了宏扬幕府威严,正胜依旧厉声发出斥责。
“朝廷当然该有自己的考量与想法,但幕府也有尊严和颜面!这种反复无常的决定,莫不是天皇存心在和我等开玩笑么?”
遭到将军近侧斥责,作为朝廷与幕府沟通中间人的忠荣,马上随机应变地俯身笑着加以解释。
“陛下的心思,我也难以揣摩。若有使各位为难之处,我在这里就先赔罪道歉了,还请别再让陛下平添烦恼了。”
一直冷眼相对的家光,听到这里终于开了口,他声音虽不大,发音却清晰且充满了压迫感。
“都说天子一言、驷马难追。”
“尊为天皇却不能信守自己已然发出的敕令,又如何能成为天下百姓的典范呢?”
刻意没再给忠荣留下任何解释的机会,家光便就此径自拂袖而去。
只留下一脸尴尬的忠荣,不知所措地俯身拜倒以示歉意。
回到中奥以后,家光向紧随而至的正胜辞严义正地下达了指示:“通过重宗继续对宫中加强监视,这任性的天皇很可能还会再耍出些新花样来!”
然而六月,重宗派出御用快脚向家光送来年仅三岁的高仁亲王早夭的消息,从正胜处得到消息的家光震惊得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将军大人?”
眼见家光呆怔了很久时间,正胜担心地发出询问。
“你……你刚刚在说什么?高仁亲王薨逝了?”
被正胜这么一问,像闷头挨了一棒的家光才赫然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又再进行了确认。
“据说连续更改了多名医术高超的御医,依然医治无效。只是宫中一直强力封锁消息,以至从大奥派过去的女官们迟迟才能联络上重宗大人。”
“混帐!这些家伙竟敢、这些家伙竟敢……!”
家光一拳重重锤向榻榻米地板,他显然已暴怒至极,就连额头与脖子都暴起了青筋。
听着家光剧烈的喘息声,正胜面色沉痛地缄默不言。
身为最熟悉家光性情的伙伴,他深知此时任何言语都安慰不了这位失落与愤怒的三代将军。
随着高仁亲王在被册立为太子前薨逝,幕府意图以德川氏血脉主宰朝廷的规划也随之破灭。
但最对家光造成打击的是,这也意味着从家康尹始便付出的所有心血都将付诸东流。
作为最敬仰与崇尚爷爷的家光来说,这是最让他难受的事。
在将高仁亲王葬礼事宜托付给京都所司代重宗全权负责的同时,家光向他暗中下了全力在宫中搜寻亲王薨逝疑点的蛛丝马迹。
“好好的亲王绝不可能会突然薨逝,无论重宗有没有找到线索,后水尾天皇都需要为此付出代价。”家光这样对正胜说。
七月,后水尾天皇又向幕府表达了希望让位于皇长女兴子、并想让兴子于十月即位的意愿。
但鉴于中宫和子此时再度怀有身孕,此时正值她即将临盆之际,这让家光又随之改变了想法。
满心期待着她能再度诞下皇子的家光,最终以“此等大事不能轻率决定”为理由,做出了天皇应推迟让位的决断。
他的决断很快由重宗转达给了朝廷。
后水尾天皇再度在压力下不得不作出让步,但另一起对家光冲击甚大的事件,正即将到来。
第274话︱阿福陷入井上遇刺事件
八月十日,被誊为“幕府三驾马车之一”、极受家光信任的重臣井上正就,在结束政事商讨并离开表时,被身负幕府监察之职的目付丰岛信满斩杀。
噩耗传入本丸议政区——表的议事堂时,家光仍在与土井针就朝廷方面的动向进行商讨。
当信纲匆匆进入议事堂禀报时,素来沉静从容的他和土井都为之大吃一惊。
“井上大人的遗体目前被安置在本丸一处房间里,凶手丰岛信满已被御前十人护卫番队制伏,现正等待将军大人发落。”
听完信纲俯身禀完事态后况,家光与土井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领神会的土井立刻站了起来,慌乱地朝着廊道方向疾步走了过去。
家光脸上的冲击与震撼久久未能消除。
身为远江横须贺城主、兼西丸老中的井上,在将军居地被意外斩杀,是对幕府统治的严重挑战,凶手信满无疑犯下了大逆之罪。
当西丸的秀忠得知这个消息后急忙赶赴本丸。
在房间里见了浑身都是剑伤的井上,念及对方多年辅左功劳的秀忠也不禁暗然神伤。
“井上……”他悲伤地蹲了下来,五味杂陈地望向惨死的重臣,拼命稳住心绪地攥紧了拳头。
在土井的全力追查下,信满斩杀井上的动机很快就水落石出,然而结果却令家光大为意外。
原来井上与信满的恩怨,居然缘自一场中途反悔的说亲。
女儿运极佳的井上,不仅在阿福安排下有了信纲这样一位深受家光器重与信赖的女婿,他另一名待字闺中的女儿深绘,亦是很多达官贵人心中的理想儿媳。
信满曾受福冈藩主黑田忠之所托,并在收取丰厚的委托礼金后,帮对方向井上进行说亲作媒。
毕竟想将女儿深绘娶进家门当儿媳的是福冈藩主,井上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孰料中途阿福介入其中,为谷村藩初代藩主鸟居成次与深绘牵线搭桥,力图促成这段姻缘。
井上当然矛盾过,但通过女儿婚事继续强化与阿福的连接,最终压倒了他对信满的承诺。
于是井上就单方面解除婚约,又将深绘许配给了阿福介绍的鸟居成次,使信满觉得自己颜面尽失、难以向忠之交待。
用这个时代的武士观念来解释,就是信满觉得井上家侮辱了丰岛家、使丰岛家失信于黑田家。
备受失信羞辱折磨的他,最终决定以除去井上这个办法,为自己讨回清白。
井上作为老中,出门时自然会有重重保卫,但在进入时必须解下任何武器、并有严格准入制度的本丸,他所有的周全防卫自然也会悉数失效。
此时的井上无疑置身在最不设防的状态里,这就让同样可以出入本丸的信满有了可乘之机。
经过慎密安排的他,特地趁井上不备时抽刀向其发动进攻,最终令这名一代重臣惨死于剑下。
这个调查结果同时被呈交到本丸家光与西丸秀忠手中,既然事涉阿福,家光自然免不了将她传召到表的大殿里询问一下情况。
作为秀忠指派参与处理此事件的水野忠元,本身与井上均为受秀忠一路扶持上位的同侪,因此见到阿福时便严厉向她进行问责。
“阿福大人,据说你在明知道信满已帮黑田家与井上家说好亲事之后,仍大力推荐井上家的小姐嫁给谷村藩主成次,敢问是否确有此事?”
“确有此事。”
“武士之道乃以信义为基础,正由于井上家小姐最终更改了婚嫁对象,才导致颜面尽失的信满选择在本丸走廊向井上大人挥剑!”
“此言差矣!婚姻嫁娶之事并不止于男女结成夫妻、更寄托了两个家族的交集,站在这个角度设想,我当然要作出最符合幕府利益的安排!”
面对水野咄咄逼人的质问,阿福非但面不改色地一口承认下来,还转守为攻地将为幕府利益着想为武器,反手将了水野一军。
出席这场问询的土井利胜与酒井忠世均没有轻易表态。
与井上并列为“幕府三驾马车”的他们,自然为同侪之死深感悲痛,毕竟三人在政事上素来抱持相似立场、利益更是紧密地捆绑到一起。
但同时他们却又与阿福私交甚笃,更明白她在家光心目里无可取代的地位,故而高明地选择了静观局势变化。
土井更早于心中预料到,家光必定会对阿福在这起事件里的过失,选择轻描澹写地一笔带过。
既然不管怎样,阿福都注定会毫发无损地从事件里全身而退,他当然还是不要轻易介入的好。
惟有曾一度站在阿江与阵营打压过家光的水野,继续试图对此穷追勐打。
然而家光毫不客气地当众制止了他。
“到此为止了,水野!”
“什么?!”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在将军居城挥剑就是大逆,何况他斩杀了重臣井上,就更是罪无可赦。”
“将军大人……”
“让信满和他儿子剖腹谢罪!”家光顿了一下,随后又补充道,“但他家人倒不至于连坐。”
原本准备重挫阿福威风的水野,顷刻便被家光满开的气场压倒,只能嗫嚅地应了一句:“是。”
水野见识过正纯与青山的凄惨下场。
即使他是受了秀忠之命参与这次问询,也不敢忤逆家光意愿,最终选择了明哲保身。
对“井上遇袭身亡事件”作出最终裁定之后,家光又将目光转向阿福,当两人视线交汇之际,他眼神里明显多了一份温柔。
“这件事到此为止了。阿福,你也辛苦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一直波澜不惊地跪坐着的阿福,听闻此言才从容地应了一句“是”,在俯身领命后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大殿。
她确实如土井所预料般,在这起事件里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
这起事件尘埃落定后不久,土井在一次应约来到中奥与家光茶叙时,曾询问过他让信满父子剖腹谢罪的原因。
“将军大人为何会作出让他们剖腹这样近乎于恩赐的裁断呢?毕竟信满在御前挥剑斩杀重臣的行为,就算被判灭族也不为过。”
“如果仅站在私人立场,我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可是土井,从幕府层面考量,我不能做出那样的裁定。”
“呃?愿闻其详。”
家光幽幽叹了口气,失落地搁下手中茶碗,为舒缓心情又换了另一个更为舒服的坐姿。
“首先,武士以诚信为信仰并非坏事,反倒有利于他们对幕府和主君的效忠。若连失信都不觉得羞耻,就不配做武士了。”
“其次,井上毕竟是老中,信满要报仇就只能在本丸动手,这也算迫于无奈之举。”
“最后,如果因此诛灭信满全族,那我们又拿什么来对天下武士倡导诚信这份品德呢?”
“所以,从大局考虑,我不得不作出勒令信满父子切腹的裁定。虽然对不起井上,但我会以厚葬作为我对他歉意的表达。”
土井深觉欣慰地向家光俯身行了一礼,这个举动无疑表明了他对家光考虑深远的钦佩和理解。
但对家光来说,命运对他施政能力的考验还远远没有结束,来自京都的风浪已悄然向他袭来。
第275话︱春日局(上)
九月二十七日,正如家光所期待的那样,和子在京都的中宫御所里诞下了皇子。
喜讯由重宗派御用飞脚传回江户,从大御所秀忠到土井、酒井等重臣均陷入一片喜悦,然而这份被幕府寄予厚望的希冀,却又很快暗澹并熄灭了下去。
仅仅八天之后,新生皇子又不幸夭折,才刚为之振奋的众人随即陷入深切的悲恸之中,幕府对籍由德川氏血脉渗入皇家、继而实现公武合体的期待再次落空。
家光对后水尾天皇的容忍度,在新生皇子夭折后已经达到极限。
在与信纲议政时,他语气愤慨难耐:“天皇明显是要和幕府较劲,以此强调他的存在感!”
“需要他在位时,他提出退位;接受他退位了,他又转而反悔!如果再这么放任下去,整个朝廷都会有样学样地不遵从幕府指示!”
与家光的情绪起伏比较,被幕臣们誊为“智慧尹豆”的尹豆守信纲却是镇定异常。
相对于正直刚毅的正胜,慧黠多谋的他显然在宫斗领域更能给家光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天皇之所以桀骜不驯,是因为他身边还有暗中怂恿并可供依靠的臂膀。比如他弟弟、现任关白近卫信寻便是一个很不安分的臣子。”
“或许将军大人该奏请朝廷,免去近卫信寻的关白一职,以正天皇视听、避免受奸言盅惑。”
“免去天皇之弟的关白职位么?由天皇亲族入手,加深他内心的无助与恐慌感吗?”家光略微思忖了一下,眼中迅速掠过一丝快意,“信纲,这个计策很妙!”
“那就通知京都的重宗,让他尽快落实此事,我倒要看看天皇接下来还能耍出什么招术来!”
在重宗的强烈攻势下,在军事与经济两大领域均受制于幕府的朝廷再度违心作出让步,罢免了近卫信寻的关白一职。
这件事对后水尾天皇形成重大打击。
在被迫将视之为心腹的弟弟信寻罢免当天,他独自在御所寝殿里呆了很久,跪坐在廊道外的女官听见他落寞的声音透过纸门传了出来。
“我身为天子,竟会连自己弟弟也保护不了么?这些可恨的东国蛮夷,到底还想得寸进尺到什么程度?”
然而家光的反击并没到此结束。
他已经抑制了很久的怒火,因为新皇子再度夭折这件憾事彻底爆发,并更加坚定了要将后水尾天皇从皇位上逼退的决心。
这次家光没同任何幕臣商量、也没有征询过任何意见,就自己一个人制定了计策,并选定了在他眼中最适合执行这项任务的重臣。
在打定主意后,家光将阿福召到中奥大厅,表面上是邀请她一块茶叙,实则却是准备将这项艰难的任务交托予她。
“阿福,我想拜托你代表我前赴京都探望屡遭失子之痛打击的和子,可以吗?”
“代表将军大人前赴京都?”
无需家光过多解释,政事目光老辣并极具手腕的阿福,就立即领略到了家光的意图。
她非但没为此显露出丝毫迟疑和为难的模样,反而像把这当成一件全新挑战般显得兴致勃勃。
“不过,像我这样既无身份又无地位的人,到了京都真能代表大人去与那些公家会面吗?”
“怎么,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知道我想让你去做什么了吗?”
“假如将军大人只是想派使者前去探望和子大人,想必也不会特意将我召来这里密谈吧?”
“嗯,是这样。”
“那么将军大人应该是要籍着让我去探望和子大人之机,在京都做些什么事情、或见些什么人。你应该是有此用意,才会让我担任这个任务才对。”
“哈哈哈哈,果然不愧是阿福,和你沟通还真是让人轻松愉快啊。”
家光执着折扇愉悦地仰头笑出声来。
他随即带着一股难得的少年气向前探过身体,缩近与阿福的距离,极其郑重地注视着她。
“老实说我是想请你在抵达京都后,以作为代表我的特使身份,用尽一切方法争取面见天皇的机会。你其它的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能见到天皇就好。”
阿福脸上终于露出惊诧之色,一双乌黑眸子思虑重重地转了又转,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洞悉到家光还未完全表露的用意。
“将军大人当真已下定逼迫天皇退位的决心了吗?”
“什么?你说什么?”
家光羊装听不清楚似地,故意侧过耳朵和她开了一个小玩笑。
“将军大人就别再淘气了,委托给我这等重大的要务,让我怎么有心思陪你一块玩笑?”
“呃,阿福,你真的明白我请你去京都、想方设法谒见天皇,这个行为背后的深意吗?”
“如果我连这点政事触觉都不具备,那将军大人还敢将任务交付给我吗?”
阿福巧妙地向家光施予了反问这记招术,让有心拿她打趣的家光一时语塞,更让他不禁在心里感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但有一件事我还是有些顾虑:就算在武家世界里,我已尊为大奥总管,但在自以为是的公家眼里,我不过只是一个将军乳母而已。”
“所以即使代表将军在京都谒见了和子大人,以我的品级能否见到天皇还真是个艰难问题。”
家光眼里绽放出了愉快的光。
他确定阿福是真的体觉到了他的用意与目标,这种根本不用费劲解释就能相互明了的高效沟通,也使他对自己的选择有了很大信心。
“不用担心,此事我会交由京都所司代坂仓重宗安排,然后我也让重宗与和子那边沟通过了。”
“以重宗与和子在宫内外的相互配合,再加上阿福你的随机应变,要谒见天皇应该不是难事。”
“但是京都毕竟是我们武家所无法全部掌控的都城,所以到了那里具体会碰上怎样的困难,还得要靠你自己来决策和处理了。”
“阿福,你愿意为我去做这件事吧?毕竟我身边最适合担任这项任务的,也就只有你了。”
家光此刻望向阿福的眼神,分明写满了殷切恳求。
时年26岁的将军在乳母面前还能表露出近乎于少年般稚气未消的一面,光是这种眼神攻势就让阿福难以抵挡,因此她当然不会拒绝家光的这份请求。
“我知道了。虽然不晓得能否帮得上将军大人,不过阿福我会竭力而为的。”
阿福唇畔泛起一抹浅笑,朝家光微微俯下身体,欣然接受了这项对幕府有着重要意义的任务。
在家光目送下离开中奥大厅时,其实她心里多少还是带了点忐忑和不安,毕竟这趟前往京都的任务在日本后宫史上可谓前无来者。
尽管家光没有明说,但阿福深知她此趟以将军乳母暨大奥总管的身份力图谒见天皇,其真实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家光料定心高气傲的天皇必定会为此备尝羞辱,说不定会作出提前退位的过激举动来。
这也正是家光为什么会希望由阿福这个他最信任与依赖的人,来接下这项任务的真实原因。
家光显然觉得比起任何一名重臣,身为女性的阿福无疑更适合担任这项任务。
而甘愿为家光付出一切的阿福对此项托付当然责无旁贷,于是她带着一众随行的女中与武士,就这么身负密令地启程上京了。
在长途跋涉的路途里,坐在轿子里全程正色思索着届时该如何应对的阿福,这时候只是全心全意地考量着该如何实现家光的嘱托。
连她自己都没有料到,这趟带着上京面圣密令的京都之行,竟会为她带来具有莫大荣幸的官位加封,从而使得她在江户城中的权势更加无人能与之争锋。
第276话︱春日局(下)
阿福在抵达京都后,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家光的亲笔密信及相关礼物,前往中宫御所谒见和子。
和子与阿茶局一起接待了远道而来的阿福。
虽然身处京都深宫,但由于身边已换上出身大奥的女官,因此和子对江户城的形势也都非常清楚,自然也知道阿福如今的权势堪称一时无俩。
和子带着思乡之情看完家光的亲笔信后,便将书信递给随侍在旁的阿茶局,漾起亲切笑意望向跪坐在下座的阿福。
“此次不远千里而来,辛苦你了。”
“哪里。能将将军大人的心意当前呈交给中宫大人,此乃我的荣幸,还请大人多多关照。”
“大御所与将军身体可都好吗?”
“回中宫大人,大御所大人与将军大人均贵体安康,江户城中近来亦充满安泰祥和之气。”
听闻阿福此言,远离故土多年的和子不禁松了口气。
回想起自己两名接连早逝的皇子,她心里又不由得对幕府及父兄滋生了愧疚之情。
“我进入宫中多年,虽然生下两位皇子,却都过早薨逝,想想真对不起江户城的父亲和哥哥。”
“惶恐万分,中宫大人。”阿福出言相慰,“人的寿命乃是上天注定,并非人力所能阻挡更改。”
“中宫大人为朝廷与幕府连续生下两位皇子,已是功绩卓然,还请不要再苛责自己了。”
在只有三位与德川家关系紧密之女的这处房间里,阿福与和子的促膝相谈倒也充满宁馨氛围。
“不过大御所大人和将军大人担心的是:在两位皇子接连薨逝的情况下,会否影响到天皇陛下与中宫大人的感情、又是否会导致中宫大人处境变得艰难呢?”
对于阿福的询问,和子垂下眉眼宽慰地浅笑着,柔声作出了回答。
“我与天皇的感情向来都较和睦,还请你转告他们不用担心,我也会继续努力侍奉天皇的。”
阿福释然地点了点头。
相较出自德川家、此后又在京都皇宫生活多年却仍旧心性单纯的和子,眼下和她置身于同一处房间里的另两个女人都并非等闲之物。
曾作为幕府代表在大坂冬之阵和谈里与象征丰臣家代表的高台院谈判的阿茶局,就像一只狡滑多变的母狐狸,而满脸溢满关切与温柔之色的阿福更是一只纹路华美的母虎。
因此在阿福与和子温情的交流暂时告一段落后,阿茶局便直接向阿福谈到了家光密信里委托给和子之事的难度。
“将军大人在密信里提到的安排你参见天皇一事,现任关白一条兼暇大人及五摄家都不同意,要继续推进恐怕存在很大阻力。”
“是,在上京前我就有相应的心理准备,请问他们阻拦的原因是什么?”
阿茶局面露难色,犹豫片刻后,她依旧督促自己直率地解答了阿福心底的疑惑。
“请恕我直言:对武家来说,阿福大人确实是位高权重的大奥总管。”
“但在公家眼里,他们会觉得你只是无位无官的将军乳母,入宫参见天皇实为匪夷所思之事。”
阿福表情依旧没有太大变化。
对阿茶局的解释,她并不觉得意外,眼里闪动着立志要完成任务的坚毅之色,反而更浓郁了。
“即使如此我们也得想办法解决才行。我毕竟是作为将军大人的代表而来,就这么被朝廷拒之门外,岂非有损幕府威严?”
“这一点我也非常清楚,所以也在寻找恰当的解决之道。”
两个极具谋略与胆识的女人相互对视着。
一个曾是家康身边最有外交天分的侧室阿茶局,一个是把家光扶上将军之位的乳母阿福,她们都从对方眼里读懂了对幕府的效忠之心。
正是这一个共同点,让她们产生了连接与共鸣,并推动阿福将自己的计策向阿茶局说了出来。
“阿茶局大人。”
“是。”
“我年幼时曾在外婆娘家的三条西家接受教育,我在那里学习了京都公卿贵族的礼仪惯例以及书道、歌道、香道等各种艺文知识。”
“这点,我略有耳闻。”
“三条西家可是朝臣名门。”
阿福语调忽地慢了下来,一字字咬得格外清晰,接着她说出了一个超乎阿茶局预料的策略。
“只要通过三条西家,让我以现任家主实条大人妹妹的身份去参见天皇的话,公卿们对身份的质疑与反对就迎刃而解了是吧?”
阿茶局难以掩饰脸上蓦然浮现的惊异与叹服。
在这个女性没有话语权的时代里,同样作为能够参与左右政事风云的武家之女,阿茶局就在此刻对阿福油然而生出钦佩与尊重之情。
“是,如果阿福大人能做到这点的话,我会倾注全力去打通你参见天皇的阻碍。”
“我明白了。我会亲自到三条西家拜会,确保成为实条大人义妹之事尽快成为现实。”
这是两个城府与谋略均不输幕府重臣的女人之间达成的约定。
对入宫面圣情况已然有了大致了解的阿福,很快就造访了三条西家。
她以献礼感谢多年前的照顾为名,让武士挑着成箱的礼物一并送进了三条西家,当中包括公家最为紧缺的金银等实用经济援助,当即就打动了三条西实条。
以金银及名贵物品进行利诱之后,阿福又眼含热泪地对着实条大打亲情牌。
经过一番忆苦思甜的感恩后,她大义凛然表示如果进宫面圣失败、自己将会自杀谢罪,这副视死如归的武家精神再度震慑到了三条西实条。
受了恩惠、又企图与江户幕府处好关系以求得到庇护和支持的实条,当即答应了她的请求。
于是阿福自此摇身一变,成为公家名门三条西家当主实条的义妹,挟着公家千金名分的她,终于突破了现任关白一条兼暇及五摄家的蓄意阻挠。
当阿福完成了她的约定后,阿茶局也恪守承诺地在朝廷与后宫之间大力斡旋,加上京都所司代重宗的从中助力,阿福终于获取了入宫参见后水尾天皇的许可。
后水尾天皇隔着一道垂帘,暗然接见了通过各种手段强行获得向他行拜谒礼资格的阿福。
陪伴在她左右的,除了阿茶局、还有将她收为义妹的三条西实条,以让参见天皇一事显得更加顺理成章。
阿福以这招滴水不漏的偷天换日之术,成功堵住了朝廷所有力图为难她的公关话术。
为了避免自己太过难堪,后水尾天皇甚至不得不赐予她“局”的封号,并由武家传奏宣读了将她册封为“春日局”的从三位官阶。
在接受后水尾天皇的赐酒后,垂帘隐隐拉起至一半,由女官从帘下捧起御赐之酒走向阿福。
此时只要稍加观望,便能一睹天皇真容,然而恪守家光嘱咐的阿福,最终成功克制了好奇心,并没作出任何有违身份与礼法的冒昧之举。
得到天皇御封的从三位官阶“春日局”,成为阿福人生里的莫大荣耀,从此她的名字便改为象征着公武融合荣誊的春日局。
从京都回到江户时,凯旋而归的阿福还得到了家光亲自迎接的礼遇。
两人相见的那一刻,家光还半开玩笑、半是由衷敬重地对她说:“春日,欢迎回来。”
他身后的正胜与信纲亦同样绽开亲切笑颜,在家光话音刚落后,整齐地向她致了欢迎辞。
“春日局大人这一路来辛苦了,欢迎回到江户城。”
相对阿福迎来人生的高光时刻,在另一端的京都,她无所不用其极强行迫使后水尾天皇接见的行为,却引发了公卿们的激愤。
尤其对后水尾天皇而言,更深觉被幕府将军一介乳母强行拜谒实在属于无法容忍的行为,并为此引发了他针对幕府的激烈抗争行为。
第277话︱家光强力反击朝廷
宽永六年(公元1629年),后水尾天皇再度向幕府提出退位请求,而家光果决就此作了决策。
“连续两名皇子都意外薨逝,看来让皇长女继位是天命所趋,这样的话天皇是否在位也并没那么重要了。”
在本丸执政区——表的议事堂里,他这样对土井、酒井、正胜和信纲四名重臣说。
“与其纵容一个任性骄纵的天皇,当然是扶持流着德川氏血脉的皇长女继位要来得契合幕府利益,所以让他如愿地退位吧。”
朝廷本以为天皇再度提出退位必将遭遇幕府阻力而一波三折,但在家光的强硬态度下,幕府未作任何挽留便同意了退位请求,迫使后水尾天皇将皇位让了出来。
但家光当然不会就这么放纵胡闹的天皇继续染指政事。
鉴于两位皇子连续薨逝的前例,家光向京都御所派去了更多大奥女官及本丸武士,指示他们务必倾注全力守护幼帝。
接着,他立即将京都所司代重宗召到江户,并向重宗下达了多达十五条的指令,全力封堵后水尾天皇退位后涉及政事的所有可能。
家光下达的指令里,第一条到第三条是关于皇长女兴子即位一事,规定必须在两个月内完成。
对于退位后的后水尾上皇待遇,家光澹澹说了一句:“依他父亲后阳成上皇的旧例安排就好。”
虽然此时的江户幕府财力与武力已臻巅峰,但在家光指示下,后水尾天皇只领到三千石待遇。
同时,家光将当年朝廷在“御政”方面的预算限定在一万石,算作对公卿们先礼后兵的警告。
“重宗,要记得监控后水尾上皇处供职的公家人数,务必与他父亲后阳成上皇的旧例相同。”
“此外,你的另一项重要任务便是督促公卿们勤勉于学问,这样才能防止他们再生是非之心。”
“但最好的做法,便是让他们相互监督、相互检举揭发。所以重宗你还得要求他们向幕府报告无规无矩之人,但凡报告并核实者将予以重奖!”
受到家光指导之后,重宗觉得自己在压制朝廷方面的思维几近获得了全新启发,他对家光确实佩服得堪称五体投地。
但在指导重宗如何限制并打压朝廷的谈话过程里,家光又被启发出多重设想,他在政事方面的谋略与敏锐度,真可谓是无穷无尽。
“对了,重宗。你回去记得还要确保一点,那就是朝廷若要对包括诸位大名在内的武家进行官位颁授,都必须符合得到幕府推举的前提。”
“是!敢问将军大人,如若有公卿违反规则的话……”
“那就予以重罚!视之轻重处以褫夺官位、没收府邸和财产等责罚,不然他们怎么会害怕?”
家光的强硬姿态给重宗留下深刻印象,他的铁腕风格更明确增强了重宗在监管尺度上的信心。
这些先发制人的种种举措,蕴含了家光全力阻止后水尾上皇意图继续影响政事的坚定信念。
重宗正是感受到了这份信念,返回京都后随即大展拳脚,使家光的决策在京都得以全面落实。
朝廷在这重重压力下节节败退。
年仅七岁的皇长女兴子如家光所指示般,在后水尾天皇退位的两个月后继承了皇位,是为明正天皇。
女帝继位前,家光将重臣土井利胜与酒井忠世召到私人居所的中奥大厅,在茶叙中发出感叹。
“这可是自奈良时代的称德天皇后,日本时隔八百五十九年,再度出现女帝的特例呀,我们算不算创造了历史呢?”
土井对此显然深表认同:“虽然没能迎来皇子即位的盛况,但由女帝执掌朝廷也远比后水尾天皇要省心很多,推动这一切的将军大人当然是在创造历史了。”
“呃,土井你这是发自内心的夸赞、还是单纯为了让我高兴才接口而出的奉承话呢?”
“莫非将军大人认为以你今日的功绩与能力,还需要我这老臣的几句奉承话么?”
家光问得随意,土井亦答得老到与巧妙,两人对视了一眼,便都默契地哈哈大笑起来。
受到他们开怀大笑的氛围渲染,一旁的酒井也咧开嘴尽兴而笑。
君臣三人之间这种放松畅谈的相处方式,向来都是家光俘获幕臣忠心的秘诀之一。
在澹澹茶香间,家光针对女帝继位悉心拟定的指令和安排,陆续被指派给了两名老中。
“对了,关于这次女帝的继位仪式,我准备委任你们俩作为上使代表幕府前往京都参加。”
“只有我和土井大人吗?”酒井闻之吃了一惊,“我还记得后水尾天皇即位时,东照大权现大人可是亲自上京庆贺,仅由我和土井大人参加继位仪式会否低调了些?”
“要的就是低调。”家光将茶碗举到面前,小尝了一口后,对着酒井眨了眨眼睛,“毕竟现在幕府与朝廷的上下关系已经变得明确。”
他以调笑口吻回应了酒井后,迅即又调整回洽谈政事的正经语气,补充式地进行了解答。
“还有另一个原因在于,我们必须考量到对朝廷而言德川氏始终是外戚,所以我希望尽量避免公卿们批判明正天皇即位是德川一族强行推动的结果。”
家光的细致解答令酒井大为信服,他的驭臣之道比起父亲秀忠,无疑更得属下的重臣爱戴。
他从不仅止于单纯地向幕臣们下达指令,而会详细向他们解释及剖析自己这么做的动机、及可能会收到的效果。
这种被当成伙伴般对等交流的感觉,在这个时代极为罕有,然而从现代世界穿越而至的家光,却在担任三代将军时推动了让幕臣们耳目一新的议政体验。
土井和酒井两人就此奉家光之令上京。
在女帝即位典礼后的第三天,两人便与高僧崇传、京都所司代重宗在施药院进行了秘谈。
【注·施药院:古代日本佛教施药救济贫穷病人的院所,相传系圣德太子始创于四天王寺内。】
他们还请来在阿福参见天皇一事里发挥了极大作用的三条西实条、以及就任后水尾上皇身边“院执权”官职的中御门宣衡,向两名公卿传达了家光的旨意。
“将军大人的意思,是希望后水尾上皇批准罢免中院通村的武家传奏一职,改由三条西实条大人担任武家传奏的主力、担任公武两家交流的桥梁。”
土井严厉地向中御门宣衡强调,从表情到语气都没给后水尾上皇留下任何一丝的可商榷余地。
当天,后水尾上皇作出回复称“全凭武家处置”。
罢免中院通村、并改由三条西实条担任武家传奏主力一事,就此按照家光意愿强力落实。
后水尾天皇的突然退位,起初确实令幕府大感意外和慌乱,但很快幕府就在家光的带领下抓住这次机会,对朝廷进行了强有力的反攻与掣肘。
家光不但加大了对朝廷政事与后水尾上皇行动的限制力度,还将不尊重幕府的武家传奏中院通村罢免,将亲幕府派的三条西实条扶植为主力,进一步确立了幕府对武家官位的垄断。
后水尾天皇的突然退位,起初确实令幕府大感意外和慌乱,但很快幕府就在家光的带领下抓住这次机会,对朝廷进行了强有力的反攻与掣肘。
家光不但加大了对朝廷政事与后水尾上皇行动的限制力度,还将不尊重幕府的武家传奏中院通村罢免,换上亲幕府派的三条西实条,进一步确立了幕府对武家官位的垄断。
这场由家光独自策划及领军,向朝廷及后水尾天皇发动的进击,以大获全胜划下漂亮句点,他的运筹帷幄也令秀忠大感欣慰。
于是家光意识到,在自己声势与威望都立于高峰之际,是时候出手收拾暗藏祸心的忠长了。
忠长就像一座休眠的火山,虽然看起来仍陷于一片平和宁静,但始终是个不稳定的危险因素,随时都可能爆发。
一直在等待时机铲除祸害的家光,终于在连续创下一系列亮眼的幕政佳绩后,以秀忠为突破口,向忠长正式挥动了重击之剑!
第278话︱家光将忠长逼入死角
宽永八年,数年来承受着家光各种遏制压力的忠长,在心智上终于出现失控迹象。
如同出于渲泄目的一般,忠长在这一年于骏府城内举行了名为“剑豪生死斗”的武士赛制。
在忠长的策划与授意下,这场以真剑决胜负的比武赛制,其惨绝人寰的程度,可谓是空前绝后的武士拼死大对决。
家光统辖下的幕府时值太平盛世,虽然以真剑比武的情形并不罕见,但忠长组织的这场比武赛制的惨烈程度仍令家臣们不忍目睹。
但忠长作为五十五万石的大名,竟公然在御前比武的场合里,要求所有参加者在十一场胜负对决里持真剑厮杀,堪称统领失序的乱象之举。
在这场事涉生死的赛制里,十一组出场的剑士有八组均以胜利一方杀死对手作结,另外三组则是两方剑士同归于尽。
铺在城内南广场的白砂因此化为一片血海,还留下了尸体的恶臭,让许多列席观看的武士不由得哀嚎连连,甚至还由于打斗的血腥程度而当场呕吐。
但作为始作俑者的忠长,却始终泰然自若地欣赏着整个过程,甚至武士们拼杀得越血流成河,他就看得越尽兴投入。
忠长的失控与残暴,连家老鸟居成次都无法劝阻,深感失职的成次一直为此内疚与自责不已。
一直密切监视着骏府城动向的宗矩,终于选择在成次濒临崩溃的时机,秘密造访了他的府邸。
“大纳言大人的行径已非你等所能劝谏与阻止了,再放任不管便属于对幕府的不忠不义!”
“与其等到他彻底沦落为恶魔后,由将军大人追查所有家臣责任,成次大人不如此时痛下决心向幕府告发吧!”
宗矩向成次陈明利弊之际,更暗自引导他作出检举忠长暴行的义举。
然而成次显然进退两难。
在忠义上他自然倾向于向幕府告发忠长,但身份上他是忠长的辅政家老,成次深为担忧自己一旦向幕府进行检举,就不吝是在背叛主君了。
“宗矩大人警醒得是!可我身为臣子需维护主君,如若就这样向幕府作出检举,大纳言大人必定会受到重罚,又叫我于心何忍!”
“忠义并不是一摊死理。”宗矩耐心劝导,“就武士而言,忠义亦分大忠大义与小忠小义。”
“成次大人对大纳言大人尽忠,为武士与主君间的小忠小义。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坚持正途的武士注定是无法墨守成规的!”
“而将军大人乃幕府与天下之主,为求得世间安泰、不让此等惨烈赛制重演,你向幕府告发便属大忠大义之举!”
“成次大人,请提笔!你有责任和义务向将军大人禀报此事,在忠长大人没有作出更失序的暴行之前,我们就让一切由此划下句点吧!”
不愧是深受家康与家光爷孙器重与信赖的大兵法家,宗矩劝导之言在成次听来均为字字珠玑。
他几番晓以大义之后,最终攻破成次心防,并激励对方提笔向家光写下长达五页的检举信。
宗矩随即带着这封密信火速返回江户,将之交到密切关注此事的家光手中。
“终于到时候了。”家光一字字认真地阅读着成次纪录的忠长罪状,“宗矩,我等这一刻实在等了很久啊。”
“但多年的隐忍与蛰伏总算迎来曙光了,不是么?”宗矩心疼地迎向家光视线,“将军大人接下来准备怎么做呢?”
“当然是立刻向父亲作出汇报,然后督促父亲对他加以责罚!”家光满意地合上长达五页的检举密信,“处罚之事还是交由父亲裁定方更合道统。”
家光料定了秀忠不会对这一系列事件放任不管。
毕竟忠长这几桩暴行乱象,将会严重扰乱家康几经艰难才创建的幕府秩序,一旦纵容包庇,还将会对其它大名形成一个相当恶劣的示范。
带着对秀忠心理及性情的深刻洞察、以及押上能否重创忠长的政事赌注,家光带着这叠密信独自前往西丸的大御所居所,与秀忠进行了只有父子两人的长谈。
成次所纪录的忠长罪状里,除了“剑豪生死斗”这场残酷冷血的赛制外,还有他在宗矩的鼓励与建议里,写下三项足以证明忠长并无担任骏河国大名资质的乱迹。
秀忠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他神色极为沉重地阅读着成次写下的字句,甚至从次子忠长的总共四项暴行乱迹里择了核心要点,给轻声念了出来。
“其一,宽永三年,在陪同父兄上京之际,忠长擅自于大井川之上架桥。”
“其二,宽永七年,忠长率领部下于浅间神社附近的贱机山上进行狩猎。”
“其三,宽永八年,忠长带着小姓小滨七之助外出放鹰突遇大雪,忠长命七之助生火御寒,但七之助因柴火潮湿而生火失败,忠长当即大发雷霆。”
“其四,宽永八年,忠长于居城骏府城召集当世顶尖剑客,命令以真剑进行生死搏斗、直到一方战死为止,决战惨绝人寰,足证其绝无担任一方大名资质。”
越往下念,秀忠的手抖得越发厉害。
当念完次子的最后一项暴行乱迹,置于他手中的五页信纸飘然落在榻榻米地板上,秀忠也顾不上将它们拾起,只是叹了口长气。
他表情亦从沉重转为沉痛,深深注视着仍然镇定自若的家光。
从长子那不动如山的沉静反应里,秀忠判断出家光绝不会对忠长采取听之任之的包容举措。
“成次是个非常本分忠诚的家老,此番能狠绝向幕府写下检举密信,想必也是被忠长给逼到无路可退了吧?”秀忠喃喃地说。
毕竟事关最疼爱的次子人生全局与未来前途,他整颗心都随着这突如其来的检举而凌乱不堪。
“是。如果忠长那荒唐行径不到人神共愤的程度,成次断不会破釜沉舟向江户发出此信,父亲准备如何处理此事?”
“这……”秀忠沉吟了很久,在政事上他鲜少这般为难与犹疑不决过,“家光你认为呢?”
家光的心定了下来。
他等的就是秀忠开口征询自己意见的时刻,而他已准备好一套滴水不漏的系统性解析,只为推动与说服秀忠对忠长祭出重罚!
“我只能说,忠长这些年来所走出的每一步都堪称深思熟虑,只为有天能对我家光挥剑相向!”
“你是说……忠长一直暗图对你不利?”
家光郑重点了点头。
他开始向秀忠解析除却“剑豪生死斗”这场惨烈赛制外,其它三件乱行里所蕴藏的政事危机。
“首先是‘大井川搭桥事件’,大井川长期以来被视为远江和骏河两国的边界,尤其自关原之战后,爷爷更将大井川视为拱卫关东的前沿天堑,严令于其上设桥。”
“然而忠长无视爷爷颂下的禁令强行架桥,姑且不谈他的不忠不孝之罪,仅是能在水流湍急的大井川上架桥,就足以显示他手里掌握了巨大资源。”
“试问父亲,假如忠长有天将这些资源用以对付江户幕府,天下会否重蹈大坂夏战前的覆辄,以致形成江户与骏府双城割据之局面?”
家光每句话都命中秀忠最无法招架的软肋。
身为家康钦定的二代将军,秀忠终其一生也在立志守护好父亲创下的幕府基业。
家光解析的忠长势力与资源,明显已对身为兄长的他形成威胁、并会动摇到江户幕府的稳定。
这是秀忠断然无法容忍的行为,然而家光的解析还远远没有停止,他接着又挥出第二剑痛击!
第279话︱家光说服秀忠出手
“至于贱机山狩猎一事,父亲觉得忠长会不晓得附近的浅间神社曾为爷爷元服之地吗?”
“身为骏府城主,难道忠长会不知道浅间神社在八百年来,始终是禁止杀生之地吗?”
“不,他知道!即使如此他还是于此枉杀生灵、对先祖不敬!忠长会如此有恃无恐,只不过因为他是大御所之子、将军之弟,他自恃这天下不会有人敢向他治罪!”
秀忠一句替次子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家光每句解析犹如离弦之箭,箭箭射在他的心弦之上。
“但有个与对先祖不敬同等重要的危险迹象,就是忠长为了狩猎所动用的部队规模。”
“根据宗矩调查,忠长当天仅猎杀的猿猴就有一千二百四十头之多。”
“父亲认为这样的狩猎成果,得要出动多少兵马投入围猎才能有此丰盛收获呢?”
真正对秀忠产生杀伤力的,莫过家光之后抛出“忠长狩猎所出动部队规模”的这一问题。
快速心算之后,他不得不在心里接受了家光“今后天下恐怕将形成由骏府城与江户城分踞之局面”这个论点,毕竟现实严酷得让他无法袒护次子分毫。
迎着家光征询的视线,秀忠艰难地作出回答:“这样算来,显然投入围猎的兵马规模恐怕要超过万人。”
“如果这万人部队挥剑直指江户、誓要直取我这将军首级,这由德川家千辛万苦打造的太平盛世,只怕又会陷入动荡之中了,不是吗?”
秀忠被问得哑口无言,苍白的脸颊上额头不由得青筋毕露,他意识到必须得处置忠长不可了。
“其三,小滨七之助此人出自战国时代赫赫有名的水军首领一族,并非普通的小姓。”
“自天正十年(公元1582年)从灭族的武田家转投我们德川家以来,小滨景隆、光隆父子便长期把持着我们德川氏水军统领之位。”
“忠长外出放鹰,只带上小滨七之助一人,可见与之关系莫逆,父亲认为他会否存在与小滨一族暗通款曲的嫌疑?”
听到这里,秀忠终于忍不住对家光发出质疑。
这也是读过检举密信后,他首度对家光的解析发表不同的意见与看法。
“既然暗通款曲,忠长又为什么会对七之助大发雷霆?若他想与小滨一族结盟,首先要做的难道不该是稳固人心才对吗?”
“因为他在精神状态出现了异常,所以方才控制不住情绪。由于陷入失控状态的情况越来越频繁,他才冒天下之大不韪举办了那场‘剑豪生死斗’的赛制。”
家光从容应答了秀忠的质疑,并以精湛娴熟的解析,再度解除了秀忠内心的不信任与动摇。
说服秀忠的整个过程里,家光的眼神都未有丝毫闪动过。
他只是冷静地、平稳地、以仿佛一名旁观者的角度,表述着自己对这一系列暴行乱迹的看法。
正是这种看似中立的客观态度与语气触动了秀忠,让秀忠驿动燥乱的心也开始平静下来,得以更清醒地权衡与思索家光的几番解析。
对秀忠而言,成次亲笔写下的这几页检举信罗列的罪状,都不是将忠长击垮的关键,他依然可以行使大御所的权利,强行保住这个偏爱多年的次子。
真正迫使秀忠作出要对忠长追责这个决定的,在于他从家光的几番解析里,看到了忠长的旺盛野心与过人之处。
这引发了秀忠真正的忧虑:一旦忠长他日公然与家光对立,江户幕府的天下必将陷入混战。
而忠长曾在少年时代用铁炮在西丸捕获野鸭、并将之熬汤献给他品尝的那件往事,在此际又重新浮上秀忠心头,促使他认真看待并接受了家光的这几番解析。
秀忠内心在短时间内经历的犹疑、不安、矛盾、挣扎与燥动等心路变化历程,全都被家光巨细无遗地看在眼里。
家光立刻精准判断出秀忠就快接近被说服阶段,他只需在身后轻轻推上一把,就能策动秀忠下定处罚忠长的决心。
而由秀忠作出处罚忠长的决定,明显要比家光亲自向那个疯批恶魔弟弟追责,更能发挥“蛇打七寸”的重罚效果、亦能堵住幕臣们的悠悠之口。
“父亲准备怎么对待忠长这些年来的暴行乱迹?无论父亲做出怎样的裁断,我家光都会尊重你的决定。只是在此之前,我还想再提醒父亲一句。”
“忠长设立‘剑豪生死斗’这种迫使武士作困兽斗的赛制,还有他将人命视为无物的暴行,倘若还能继续稳坐骏府城主一位的话……”
家光最后的提醒,彻底敲碎了秀忠心扉四周最后一道防御高墙,也让他当机立断下了决心。
“家光,不要再说了,为父心意已然定下了!”
“即使是我的儿子,若会扰乱江户幕府的天下,那也断然不可饶恕!”
“下达旨令让他在领地甲斐国蛰居吧!对外就说是出于疗养的考虑,让他在甲斐呆上一阵子。”
“至于具体处罚如何、又该如何行文,这些全都交给家光你来处理。现在的将军是你,处罚指令也依旧以你的名义下达,如何?”
家光不发一言地俯下身体,对着秀忠欣然领命。
这也是他自打成为将军之后,第一次向秀忠行这样庄重的礼节。
与向来只会偏宠忠长、为了将忠长扶上将军之位甚至不惜阴谋陷害自己的母亲阿江与不同,父亲秀忠是个在大是大非面前拎得清楚轻重的男子。
——家光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
比起身为三代将军的自己,秀忠在内心也许更偏爱从小在身边长大的忠长,家光当然也明了父亲内心的真正情感偏向。
但即使如此,秀忠仍然忍痛下了处罚忠长的决定,光是这点就让家光由衷钦佩不已。
秀忠名义上让忠长到甲斐蛰居疗养,其实就是要将他软禁起来。
在没得到下一步宽恕的指令前,忠长只能呆在府邸的小小天地里,哪里也不能去。
对于从小就野心勃勃、意图取代家光的忠长来说,这可不吝是从云端跌落地面的酷刑了。
从西丸大御所部屋回到本丸中奥后,家光立即让小姓召来正胜,两人在中奥大厅展开了一场针对如何处罚忠长的具体事项密谈。
“将军大人,在向大纳言大人下重手之前,首先应考虑到土井大人的心情和感受才好。”
“嗯。正胜你指的是忠长的乳母是土井之妹、而辅政师范又是土井的妹夫朝仓宣正,在正式向他下达蛰居处罚之前,得先把宣正给安顿好,对吧?“
“将军大人英明。若将这层顾虑圆满解决好,就能无所顾忌地思量如何再对他步步紧逼了。”
“哈哈哈,没想到向来正值的正胜,也有心思不逊色于信纲的时候啊。”
“回将军大人,若心思指的是思考着要怎么做才能更好地守护大人的话,那么这点心思我多少还是有一点的。”
“我可是期待着‘正直正胜’早点转型为‘慧黠正胜’喔。”家光轻笑着伸手拍了拍正胜肩膀,“对了,我想到怎么安置宣正了。”
“将军大人请指示。”
“忠长在甲斐蛰居期间,将他交由家老成次监管,成次这人忠诚温厚,我也比较放心。”
“是。”
“空出来的骏府城就由宣正来代管吧,让他执掌城中政务,这样一来土井不也就放心了?”
正胜紧绷的脸一下子就舒坦开来,犹如搁下一块心头大石般,他对着家光露出了和曦的笑容。
“真是两全之策!既能处罚大纳言大人,又不至于伤到土井大人颜面,这样我可就放心了。”
“正胜你啊,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一直把我的事摆在第一位,比我顾虑思量得更仔细周全呢!”
“啊……哪里……实在愧不敢当。”
“得了、得了,你我之间就不要来这些客套话了,听得怪别扭的,哈哈哈。”
家光将两手往后撑在榻榻米地板上,带着终于解决了一块心头症结的洒脱感,将头仰向吊天井(天花板),放松地舒展开了肩膀。
“正胜。”
“在。”
“将我们今天商量达成的共识写成指令,带到骏府城去吧。处罚忠长这件事,就交由你全权处理了。”
“我吗……?谢将军大人,我定不负信任将这件事给圆满处理好。”
正胜由衷伏地领命。
正胜很清楚,这是家光为了增强他在幕府中的话语权与影响力,才特地将这项任务交托给他。
尽管两人经历了从少主与小姓到将军和若年寄的成长,但友情的羁绊却从未间断与动摇过。
此时在正胜眼里的家光,依然是那个重情义、在同伴们面前会无比放松自在的少主竹千代。
第280话︱恶魔弟弟忠长落败
忠长望向庭院,院里的粉樱正开得绚美。
每有清风拂过,那些粉嫩娇美的花瓣就会随着风儿起舞,当风拂进外殿时,他还能闻嗅到青草与泥土的芬芳,这是专属于骏府城的特有味道。
此处,是他骏河大纳言德川忠长的居城,是五十五万石领地里最让他引以为豪的居城。
此城留有太多爷爷家康的生活痕迹,忠长总觉得能从这些痕迹里察觉到爷爷问鼎天下的余温。
每当阳光晴好的日子,忠长有时候会像现在这般静坐在外殿靠近庭院的廊道下,独自一人捧盏浅酌,每当这时候他的心才会难得地详和下来。
自从母亲阿江与去世后,忠长便陷入惴惴不安当中,总会担心兄长家光随时向他伸出利爪,把这美好的一切都给撕裂开来。
尽管家光迟迟没有出手打压的动作,可忠长却坚信兄长始终有天必然会找上自己清算总帐。
因为打从少年时代尹始,忠长便频繁地对家光施以陷害、羞辱、威胁的行径,这种对兄长蓄意进行的伤害,多到连他自己都忘记具体的次数了。
所以兄长家光是一定会对自己进行复仇的,只不过是时间迟早的问题罢了。
——忠长对此完全深信不疑。
随着家光权势不断壮大、以及政绩日渐卓然,忠长在骏府城的每一天都变得异常煎熬,他总觉得自己这随心自在的时光已然进入了倒计时。
忠长经常会回想起自己即将前往骏府城赴任之际,兄长家光与他互动的那幕暗潮汹涌场景。
当时家光在松开握住他下巴的手时,顺道将他的脸往右侧一推,再将指尖戏谑地弹上他脸颊。
“在骏府城期间哪怕你有半点过失,我也会将它们当成向你问罪的理由。”
“忠长,也许我无法立刻击倒你,但我会一点一点地挖空你的根基。”
“当你连安坐之地都没有了,哪怕踏出一步,都将会随着崩裂的地面一起掉入深渊。”
“而这,就是我给你的惩罚。”
当时家光向他说出这几番话语时,表情和语气都保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平澹与冷漠,但正是这样才让忠长在每每陷入回忆时都感到惧怕无比。
能在发出威胁时让人无法捕捉和判断到下一步举动的家光,已经成长到令诡计多端、狡滑恶毒的忠长无法陷害与攻击的程度。
相反地,在少年时代曾经数度占据上风、不断变换着各种方式向家光发起进攻的忠长,却没能追上家光成长的速度,最终沦落到被家光吊打的地步。
他知道自己一直都被家光方面的目付监视着,忠长非常确定这一点。
好几次午夜梦回,忠长在梦境里回想到离开江户城之前家光说的那几句话,醒来时仍旧会被吓出一身冷汗。
他就在这样的心理高压下逐渐失序。
家光身边那堪称豪华的重臣团队,涵盖了土井利胜、酒井忠世、井尹直孝、柳生宗矩、稻叶正胜、松平信纲这些老中青三代顶级阵容。
而自己身边却只有鸟居成次、朝仓宣正这样的二流人物,即使有心与家光一较长短,也不会有任何胜算,忠长清醒地认识到这残酷的现实。
只是他仍没放弃作困兽之斗。
于是忠长给父亲秀忠写下书信请求加封包括大坂城在内的百万石领地、在领地内广为扩充部队,未曾想这些却成为导致父亲对自己心生戒意的原因。
这次家光从江户派特使——若年寄正胜带了旨令前来,想必是有意将过往多年的积怨对自己展开清算吧!
在残酷的旨意被宣读前,忠长敏锐地察觉到了前兆,但此际的他已无力再与家光进行抗衡了。
“大纳言大人,将军特使正胜大人已经抵达大殿,成次大人和宣正大人都赶到那里听令了,还请大人尽速动身。”
小姓吾郎的谦恭话语,将忠长从纷乱思绪唤回到现实,他心绪起伏地站了起来,在吾郎侍候下穿上木屐。
忠长步伐匆忙地赶到大殿时,以将军特使身份端坐在主座上的正胜,正一脸严肃地看着突然进入视线范围内的他。
正胜还是兄长身边的小姓时,总是一副不苟言笑、正经严肃的模样。
五官端正的他气质硬朗刚强,当了若年寄后这种特质非但没有减弱,反倒平添了一份威严。
在正胜注视下,忠长在家老成次与宣正中间跪坐了下来。
他望向正胜这个血统、官职、权限都远低于自己、却由于以家光特使身份前来而得以占据主座的若年寄。
“那就谨由我来传达将军大人之意。”
正胜直起身体,正色摊开旨令,目光锋锐地扫向忠长。
“大纳言德川忠长在此听令,请讲。”忠长俯身拜倒。
还没从正胜口中听到家光裁定的只言片语,他就料到处罚肯定不仅止于警戒。
“骏河大纳言德川忠长,在领地内行为不端、骄纵妄为,兼且忧郁心病日重,在病情尚未痊愈以前,勒令于甲斐国疗养、并交托予家老鸟居成次照料。”
“骏府城则由家老朝仓宣正代管,执掌城内各项政务,一切依上述所言执行,三位领命吧!”
尽管已然作好心理准备,忠长此刻仍然受到莫大冲击,整个身体木然且僵硬得无法动弹。
兄长这是准备将自己软禁起来、就像叔父忠辉一样只能蛰居于世界角落的小小一隅么?
忠长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步叔父忠辉后尘,一辈子只能呆在一套府邸里,就不由得发起抖来。
人生最残酷的体验,莫过于登上高峰看过这世间的辽阔秀美景色之后,就被关入一套府邸之内,从此再也看不到其它风景了。
犹如五雷轰顶的忠长,目光呆滞地陷入出神状态之中,无论身旁的成次怎样轻声提醒,他都没能及时回过神来。
但这种仿佛整个人都被瞬间抽空的反应,就是正胜想要看到的结果。
正胜此次奉旨前来,便是一心想看到这个为难和阴谋陷害了他们多年的二公子,在听到处罚结果时到底会作出怎样的表情和反应。
现在他所愿以偿了。
“大纳言大人,方才宣读的将军大人旨令,你可听清楚了么?是否愿意领命?”
正胜一句居高临下的洪声询问,惊醒了恍忽中的忠长,他强忍绝望地俯首表达了领命之意。
在力量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家光面前,这个一度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恶魔疯批弟弟忠长,已经毫无招架之力了。
他企图对抗家光的部队力量还没被扶植起来以前,家光就先下手为强将一切给强力剪除了。
家光还专程派谴心腹正胜来到骏府城,当面传达了勒令他蛰居的旨意。
这不吝是对忠长迎面噼来的致命一剑,将他拥有的一切荣光、富贵、权势、地位全都噼断了。
身体止不住瑟瑟发抖的忠长,将额头紧紧贴在榻榻米地面,拼命隐藏住眼角淌下的一滴泪水。
第281话︱家光的亲情幕政牌
自从决定对忠长追责、并授意家光下旨惩处忠长以后,秀忠便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下去。
对于父亲身上发生的这些细微变化,家光自然是瞧在眼里、疼在心里。
虽然家光在少年时代一度陷于冷漠疏离的父子关系,但与秀忠的父子亲情,毕竟于大坂夏之阵前后陆续有了改善。
加之秀忠主动于元和九年(公元1623年)时把将军之位让给了年仅20岁的家光,此后还以大御所身份担负起辅政之责,两人就在这些年里渐渐拉近了心理的距离。
因而比起对阿江与和忠长的决绝,家光心里对秀忠仍保存了一份温热的关爱。
而且亲自推动秀忠下定处罚忠长决心的家光,很是明白父亲身体情况会每况愈下,大抵源自对平生最偏爱的次子忠长的担心与牵挂。
于是家光知道,召见幸松的时机到了。
一道由他亲笔拟定的旨令,由特使极为隐秘地送到了信浓高远城,收件人就是城主保科正光。
接到旨令的正光立即携着养子幸松赶赴江户登城,在本丸执政区——表的大殿里谒见了家光。
这亦是家光时隔多年,与同父异母弟弟幸松的再度会面。
此时幸松已成长为俊朗刚毅的青年,眉眼间还隐约带着几分秀忠年轻时的英俊与威武。
与幸松父子会面时,为了能更无拘无束地相处,家光还特地摒退了旁人,营造出只有三人在场的轻松氛围。
在幸松向家光施礼并致以祝词期间,家光对他真是越看越发顺眼、越看越发喜欢。
那种长年无处释放的兄长之爱,在与幸松重逢的这刻,源源不断地从他心里涌现了出来。
“不必拘礼,到前面来。”
察觉到幸松有些拘谨的家光,为了消除对方的紧张感,一直保持着亲切明朗的笑容,更有意要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幸松依然有些犹豫,所幸在养父正光鼓励下,终于恪守君臣之礼地向前跪移了几步。
但对家光来说,这个距离依然拉得有些远了。
反正现场也没其它重臣,家光还特地向幸松笑着招了招手,又再发出了要求缩近距离的鼓励。
“再近些、再近些,让我好好看看你。幸松呀,我们真的是很久没见了啊。”
幸松闻言又循规蹈矩地再往前跪移了几步。
看着这个在礼数与处世方面均无懈可击的同父异母弟弟,家光心里真是有着说不出的欢喜。
他再次确定了自己当初的判断并没有错。
比起恶魔疯批弟弟忠长,幸松无疑是更值得用心珍惜与扶持之人。
并且由于长年远离江户城的权利中枢,他身上并没沾染到任何宫斗的心机与野心。
更重要的是,将他扶为一介大名之后,命运坎坷又正直忠厚的幸松只会加倍感恩于心,而家光就正是需要这样一名忠心不二的亲族,来协助他治理天下。
两人在这时候重逢,可说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幸松俨然已经是有为青年了啊,今年几岁了?”
“回将军大人,我已经20岁了。”
“你母亲近来还好么?”
“母亲身体还很康健,每天都在为将军和幕府祈福,对她来说这是能让心态平和愉悦的事。”
“是吗?净光院阿静真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啊,加上有正科这样宽厚博学的父亲,难怪能把你教导得这么好。”
“承蒙将军大人抬爱,幸松愧不敢当。”
“在我面前不需要这么谨慎客气,你已经不需要再顾虑什么了。幸松,今后尽管从容自信地来见我吧!”家光和声道。
自打见了幸松以后,他脸上的笑容一直未曾消褪过。
“你懂我这话的意思吧?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说,对不对?”
幸松两只手掌牢牢按在榻榻米地板上,保持着身体前俯的恭敬姿态,视线开始闪动起来。
这一度被迫隐姓埋名的年轻男孩,显然为家光的善意与关怀感动之至。
“感谢将军大人厚爱,幸松实在无以言表!”
“哈哈哈,有些心意就算不说,对方也是能够感受到的,所以不用操心这些繁文缛节。”
家光笑着摆了摆手,尽可能营造出普通兄弟的相处气氛与日常举动,以此让幸松更放松些。
他的努力达到了效果,幸松的拘谨与紧张得以慢慢消散,家光这时又再给他派了一剂定心丸。
“幸松,我会代父亲好好补偿这一路来走得很不容易的你,今后我们兄弟俩就好好相处吧。”
“……”
幸松显然从来没料到,会在家光嘴里听到对于两人兄弟身份的承认。
他看上去受了很大的意外冲击,直到缓过神来后,才忙不迭地伏地受领了家光的安慰与承诺。
“是!幸松着实感激成分!”
幸松满脸感动又诚惶诚恐的反应,看在家光眼里却带着股不加修饰的可爱与纯朴,引得他欣然笑出声来。
俘获幸松的心之后,家光不忘将细节一应打点周全,便又向一直本分跪坐在原位的正光看去。
“正光。”
“在。”
“我听说你本有嫡子,却为收幸松为养子而废嫡,此乃大义之举,我家光必须好好向你道谢。”
“将军大人过誊,正光实在愧不敢当。”
身为一介小大名,却受到君临天下的三代将军发自肺腑的致谢,对正光来说实属莫大荣幸。
他在俯身致谢时,声音也不由得哽咽起来。
目睹此情此景的家光大为感动,更在内心不禁感慨——
这对父子虽无血缘关系,但正是受到正光这般温厚有序的教养,幸松才得以有了如今这等识进退、懂轻重、知感恩的性情。
他在最适当的时机下直起身体,面带笑容地一步步走到幸松面前,更于蹲下来时忽而伸出手臂,将幸松给扶了起来。
“?!”幸松那一脸愕然还有受宠若惊的表情,实在让家光觉得有趣。
在幸松站起来后,家光才发觉对方比自己和忠长都还要高。
他兴味盎然地绕着幸松走了几个来回,像是要将这么些年由于离散未能共处的遗憾,籍着这几番来回打量给弥补了一样。
对于长年受到德川家忽略的幸松来说,家光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温暖与荣光,他的心也随之被家光牢牢锁定、从此认定了这名长兄。
“对了,幸松。此番召你进城还有另一个用意,就是安排你和大御所相见,没问题吧?”
“安排我和……大御所大人相见吗?”幸松略为迟疑地回应,“只是不晓得大御所大人是否愿意见我……”
“放心好了!如果没有把握,我也不会贸然行事。”家光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作好心理准备,这几天应该就能和大御所见上一面。”
“是!”幸松再度抱持着敬意向家光深深弯腰行鞠躬礼,他懂事和惜福得让家光心疼。
都是一个父亲生下的孩子,然而三人在个性与处世上都完全不同。
虽然忠长身上住着的也同样是从现代世界穿越而来的灵魂,但对受尽这个恶魔疯批弟弟伤害与折磨的家光来说,对他早就没了半点兄弟情分。
身为兄长对弟弟的牵挂、疼惜与关爱,让家光真正感受到这份兄弟之情的,还是与幸松相遇之后方才获得的体验。
两天后,幸松在家光的安排下,来到西丸大御所部屋的外殿,和秀忠进行了阔别已久的会面。
由于事前已从家光处获悉了幸松登城的消息,秀忠也特地摒退了左右,又紧张又期待地等候着这名被自己忽略多年的私生子到来。
第282话︱秀忠在煎熬下病危
虽是流着同一个父亲的血,从小尝过艰辛长大的孩子,果然与从小受尽宠爱的孩子截然不同。
秀忠看着幸松中规中矩地从外殿廊道处垂首走了进来,行至外殿中间便立即恭敬伏地拜倒,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感触与慨叹。
幸松年龄比起忠长还小,却全然没有忠长的骄纵跋扈之气,就连行过礼后的祝辞环节,也显得谨慎小心。
“今日有幸拜见大御所大人尊颜,着实倍觉欣喜、不胜荣幸,谨祝大人贵体安康。”
幸松依然保持着将手掌往内摆成八字形地牢牢按在榻榻米地板上、同时身体轻微前俯的坐姿。
他的模样与其说是和阔别多年的父亲见面,倒更像是谒见位高权重的主君般地极为注重礼节。
幸松这种谨守君臣有别的礼节,让秀忠看了格外心酸,尤其看到对方在说完祝辞后伏地拜倒的恭顺,更唤醒了他深藏于内心的父爱。
“不必拘礼,幸松,到前面来!”
秀忠简直是迫不及待想要近距离好好打量小儿子一番了。
他看着幸松是怎样一步步跪移着缩近了彼此的距离,但在离他和家光还有约六步的距离范围时,幸松适时地停下移动,就此端正地继续保持着先前的坐姿。
是个非常安守本分的孩子啊!即使深得家光欢心,也很注重如何不去逾越分寸,难怪家光会这样喜欢这孩子。
——秀忠在心里迅速作出结论。
他目光闪烁地凝望着小儿子,这是自阿江与去世以后,他第一次和幸松见面。
倘若再加上先前的那一次,父子俩在这整整二十年里,亦总共只见过两次而已。
“你兄长做事依旧这般让人意外,他虽瞒着我把你召进江户城,但对我来说确实是个惊喜。”
话音刚落,秀忠便不由得担心自己话语会否说得过于生硬了些,便下意识地望向身边的家光。
家光自是明白他的担忧,浅笑着向他摇了摇头,插话说:“父亲你看,幸松长成一个仪表堂堂的青年了,颇有你当年的几分帅气和英武呢。”
“是啊,是个英俊的青年啊。”秀忠不断点头,大感安慰地将目光移回幸松身上,“看到正光将你照顾得这么好,我也就放心了。”
“父亲,隔了这么久才见面,如果你还这么紧张的话,那么幸松就会受到影响更放不开了。”
家光这句打趣,让秀忠情绪一下子舒缓下来。
但他又不晓得该对小儿子说些什么才好,只能一昧笑着将幸松给上下左右打量了好几番。
“幸松,都是一家人,靠近些吧。”家光体恤吩咐,“这样聊起天来也更方便一些。”
在家光鼓励下,双眼噙满泪水的幸松先看看家光、又端详了秀忠脸色半天,终于立下决心,重重点头应了声:“是!”
就像在家光面前那样,他依旧跪移着去缩近与兄长及生父的距离。
由于幸松采用的是跪移方式,这段并不长的距离,他却移动了颇长一段时间。
这种谦逊姿态又令秀忠不禁联想到目无兄长的忠长,他的心又再度刺痛起来。
仿佛是要让秀忠安心似地,家光有意当着他的面,照料有加地向幸松许下了承诺。
“幸松,你虽身为大御所之子,却由于不得已的原因只能以家臣养子身份,领着五千石俸禄。”
“可你非但没有记恨父亲,反而加倍谨言慎行、严格督促自己,出落成这般讨人喜欢的青年。”
“这么懂事安分的你,值得在这次与父亲重逢时,好好向他讨个匹配得起身份的封赏哈。”
家光半是温情、半是玩笑地说出了这三句调节氛围的话,却令幸松听得惶恐了起来,吓得他连忙向兄长和生父俯下了身体。
“幸松此番受召得以登城谒见将军大人和大御所大人,已是荣幸之至,心中实在再无他想。”
他越是认真地解释,就越是让秀忠百感交集:这个循规蹈矩的小儿子,和贪心到还想索取大坂城的次子忠长着实存在天壤之别!
“将军说得是。幸松,你有什么想要的就说出来吧,不需要有任何顾虑。”
即使秀忠出言鼓舞,幸松也在父兄面前表现出一副确实在用心思考的模样,但他最终依然给出了一样的答桉。
“感谢大御所大人,但我实在没有想要的东西。”
这个过于懂事的小儿子,恪守本分的回应反而让秀忠在心里叹了口长气,变得更不是滋味了。
“父亲,将幸松交给我就好。”家光看穿秀忠的心事,微笑着凑近他说,“那些幸松该拥有和得到的,我会一个不漏地全都送到他手里。”
“?!”
家光这一表态,不仅让秀忠大为愕然,连幸松亦是意外不已。
可家光依旧带着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继续对秀忠说了下去:“我会循着时机,一步步将他提升为堂堂大名,他的未来就由我家光来负责吧!”
家光这些话表面上是在向秀忠允诺,实际上却意在同时向幸松表态和约定,以培养和稳固一名对他忠心耿耿的亲族大名。
这些不动声色的布局产生了极为显着的效果。
幸松满腹感激地憋着眼泪的反应,既让秀忠更加疼爱,又令他加倍忐忑不安了起来。
擅于权谋与治理的秀忠,从家光对幸松的偏爱与扶持里,察觉到了一个无法逆转的事实:
那就是家光已然舍弃了忠长!
他正是出于想让秀忠安心和转移注意力之目的,才特地将幸松召到江户城来,并当着秀忠的面许下了保幸松一生荣华的约定。
发现到家光心迹的秀忠顿时五味杂陈。
秀忠边按着家光的手感谢“那就拜托将军好好照顾这孩子了”,边满不是滋味地惦念着远在甲斐的忠长该有多么凄清寂寞。
这种矛盾且痛苦的心情,逐渐消耗并透支着秀忠身心,并最终引发了病痛缠身的症状。
尽管家光苦心安排幸松登城,确实在短暂的时间里抚慰了秀忠,但在过了既定期限后,却导致他越发思念和惦念起忠长来。
这个嫡次子从小在他眼里肆意生长成俊秀灵敏的模样,被他和阿江与培养成了能力超群的大名,却恰恰因为会对幕府和身为将军的兄长造成威胁而被软禁。
从大局考量,秀忠反复告诉自己这个决定完全没有错。
但从私人感情、尤其是亲情上出发,宽赦忠长日益成为他的一个心结。
这个心结无法解开、不能向家光诉说,促使他病情越发严重,纵然换上再多御医也不见好转。
宽永八年(公元1631年)十月,保科正光在信浓国高远城病逝,享年71岁。
家光将正光座下的三万石领地交给幸松继承,兑现了自己的约定,将三弟提拔成为大名。
幸松自此改名为正之,官位为肥后守,并如家光所期望的成为守护在他身边的亲族大名!
为兄长家光忠心不二、至死也在捍卫兄长宗家周全的保科肥后守正之,自此登上历史舞台!
一切都在照着家光所规划的方向进展,除了秀忠的病情以外。
无论家光动用了多少名医诊治,都未能挽回秀忠每况愈下的病情,接近年底时秀忠就更是病入膏肓了。
家光一派的御医关口德曾在问诊后,私下对他透露:“大御所大人的症结在于心病,若心病未消,病情恐难好转。”
家光听懂了关口德的言下之意,但身为现任将军,他亦有他的难言苦衷——
为了幕府的稳定、以及天下之安泰,他实在无法对忠长作出任何宽赦。
既不能出面否决家光决策、又无法放下忠长不管,心理的煎熬就这样摧毁了秀忠与病魔搏斗的意志,并迫使他踏出为忠长求情的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