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话︱家光的雷霆手段
青山脑海里的思绪全都乱成一团,他不断地预设着各种处罚可能,然后迅速思索着应对之道。
在高速运转的脑力活动下,他只看到结子嘴唇在不断翕动,却听不清楚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当结子抿紧嘴唇,朝着位于主座的家光俯地拜倒时,青山才意识到她的证词已经结束。
接着出殿作证的是本丸御番木下英也,青山心如死灰地看着正胜与英也的一问一答,具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他亦一句话也都听进去。
【注·御番:指的是武术高强的武士,负责保护、警戒、的工作,职业相当于宫廷侍卫。】
反正无论他们在说什么,这场由家光一派精心规划的布局,说辞都只会导向同一个内容。
加上土井他们显然一副早就和家光事先沟通过的反应,青山明白迎接他的只有一种结果——
那就是在今天被家光彻底击倒。
位于主座的家光神情平澹,甚至可说是带着点冷漠,他连看都没看青山一眼,只是静心聆听着正胜与证人的沟通。
当英也亦完成了作证、并如结子一般退下去后,家光总算将视线投向青山。
他的声音就和表情一样,冰冷而不带任何感情。
“青山,本丸女中和御番的举证你方才都听到了,现在你有什么话说?”
“将军大人……”青山霍然跪地,尽管他匍匐下身体,但仍仰起头望向家光,“我是出于担心德川宗家的子嗣问题,才会放出这等流言啊!”
家光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
对青山利用结子证词发挥的举动,其实依然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对方明显已经放弃了辩称冤枉的意图,转而选择了从“忠义”角度切入以试图脱罪。
对这个在垮台之际仍试图垂死挣扎的老中,对方的对抗反倒激发了家光全面压制的欲望。
“你真的很忠心啊,青山。”
“我还是少主时,遭遇的好几起陷害事件,几乎都有你踊跃发言的身影,直到现在还让我记忆犹新。”
“现在我成了将军,你又关心起我的子嗣问题来,居然还这么用心良苦地散播了流言?你说我到底是该奖赏你、还是重罚你好呢?”
听着竹千代的讥讽,青山把心一横,狡滑地抓住家光的最后一句话,大肆借题发挥起来。
他已然豁出去了,反正横竖都要被击垮,默然领罪绝不是他的作风。
在被定罪之前,无论怎样他都要竭力营造出家光将他治罪纯粹是在公报私仇的形象,以此向天下证明家光并非明君!
“我不敢奢望将军大人奖赏。可身为一心替大人子嗣操心着急的幕臣,我又何罪之有?!”
“还记得东照大权现大人将将军大人托付给我的情景,我可是堂堂正正的辅政师范,若非担心后嗣问题,我又何必出此险棋?!”
然而连他这最后的一点手腕,也被家光看穿,而家光见招拆招的速度也快得超乎他的想象!
他才刚大义凛然地激昂陈词,就立刻迎来家光的一句断然厉斥!
“放肆!若说你操心后嗣问题才会散布流言,但在背后议论主君的私人生活、甚至是极为私密的床闱之事,岂是为人臣子应有之举!”
青山在拼命将散播流言的原因往“忠义”上靠,家光也在将向他问罪的理由以“忠义”阐释,而且家光的理由比他更冠冕堂皇!
受到家光这声厉斥,训得青山勐然一怔,历经无数风浪的他竟然无从辩驳。
不过家光的训斥还远没有结束。
仿佛打算封死他所有退路、并剥夺他奉公以来所有荣光似的,家光接下来的每句斥责,都在将青山往不忠不义的方向上引。
“官至老中的你,难道连最基本的为臣忠义也不懂得吗?须知身为家臣,即使君父有错,也得为尊者讳,不应擅自对君父之事进行非议。”
“子议父是为不孝、君议臣是为不忠,都属犯上之举。更遑论你还编造主君的床闱之事大肆宣扬,这也是身为幕臣所应秉行的忠义吗?!”
家光的反击字字诛心,把青山妄图将主君塑造为昏庸残酷、假公济私的阴谋全然撕裂。
青山面如死灰,家光每一句话都在剧烈震颤着他的耳膜,他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青山忠俊听令!”
直到听到家光洪亮的指令后,他才恍如大梦初醒,颤颤巍巍地挤出了回应:“是……”
“从今天起,你不再担任老中一职,名下五万五千石的岩槻城领地亦会被收回。”
“但念在你奉公多年,特减封至上总大多喜藩两万石封地,你就在此地蛰居反省吧!”
家光在宣布完对青山的处罚后,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掠过土井,两人心领神会地交换了下眼神。
“谢……将军大人宏恩。”
青山艰难地对家光说出最后一句违心之词,便再也不发一言。
在这场持续多年的宫斗里彻底败北的他愿赌服输,这大概就是曾经身为老中的青山,在失败后所竭力维持的武士风范吧。
结束一天的政事处理后,回到西丸外殿的家光已是疲惫不堪,甫一落座就倚在了扶几上。
“将军大人看上去很劳累,还请多保重身体。”樱子适时为他端上一碗狭山茶,“幕政固然重要,可只有保持健康的身体,才能更好地治理天下呀。”
家光从她手中接过茶碗时,两人指尖在不留神间发生了短暂摩擦,樱子立即避嫌地抽回了手。
家光欣然啜了一口茶水,就连将茶碗捧到嘴边时,他的视线也驻留在她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已经晋升为中葛的她,依旧坚持在日常起居里亲自侍候家光,大多数重要工作几乎都不假其它女中之手。
这份亲力亲为之下蕴含的心意,家光又怎么会不了解?
只是她抱持的到底是效忠之心,还是也对他动了男女之情,家光对此依然没找到明确答桉。
在朝政里消耗了太多心神的他,由于捉摸不透她的心思,以至于让情绪变得有些浮动了起来。
“樱子。”
“是。”
“心若静不下来,追求健康的身体便只能是一件空想,对吧?”
“所以将军大人更应该学会公私分明,如果回到御殿却还对政事念念不忘,心又怎么能够静得下来?”
“要是我告诉你,让我这颗心一直燥动难安的并非政事,而是你呢?”
“将军大人!”樱子嗔怪地轻叫了一声,“请别再开这种玩笑了,樱子委实承受不起!”
家光搁下茶碗,霍然一把扯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面前,目光灼热地紧盯着她的一双星目。
“为什么宁可当个中葛,也不情愿以侧室的身份陪在我的身边?”
“将军大人!”樱子惊叫。
她本能地试图挣脱家光的手,家光却更用力地揽住了她的肩膀,完全不给她任何逃离的机会。
“我今天……正式免去青山忠俊的老中职务,也剥夺了他名下五万五千石的岩槻城领地。”
他与她的脸挨得特别近。
近到她可以无比清晰地听到他逐渐变快的呼吸频率,还有那似乎就在她耳畔呢喃的浅浅低语。
“在击倒青山以后,我还要将飞鸟井这个助纣为虐的中年寄给抓起来。”
“只有这样才能将母亲的翅膀给彻底剪断,才能最大程度扼制她继续兴风作浪。”
“樱子,我是不是变得很残酷无情?是不是和你以前倾力保护过的那个竹千代判若两人了?”
樱子放弃了反抗的想法。
面对毫无掩饰对她袒露出脆弱一面的家光,她就像少女时代一样,怎样也无法对他坐视不管。
“不,相对之前那个总会思前想后、左右顾虑的少主,我更喜欢现在杀伐果决的将军。”
“你说的是真心话么?”
“当然!纯真善良的人,注定无法胜任政统天下的将军。若要保持天下安泰,就得把不稳定因素悉数除掉,将军大人的做法绝没有错!”
樱子任由家光紧紧环住她的肩膀,他的温暖不断从身后传递了过来,捂热了她的一颗心。
“请相信自己吧!请将日本改造成将军大人想要的模样吧!”
“我泽原樱子会一直站在将军大人身后,认真地、仔细地、用心地看着这个在将军大人手里,持续变得更好的世界。”
庭院的一片花瓣随着清风飘进外殿,被家光从身后紧紧环绕的樱子,在内心发出一声长叹。
在他灼热且直接的攻势下,她的抵抗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而一旦放弃抵抗以后,樱子便发觉自己已无路可逃,似乎只剩下成为侧室这一项选择了。
第254话︱家光正式反击阿江与
在将青山免职以后,家光发动的这场肃清行动仍在持续,并且很快就延伸到位于阿江与势力范围内的本丸内庭。
带着将军家光的旨意,阿福向奥内的监察女官松下奈绪下达了逮捕中年寄的命令。
于是奈绪领着一群手持薙刀的监察女中,将飞鸟井唤出御台所部屋后,马上吩咐监察女中们将她团团包围。
当众宣读了家光旨意之后,奈绪便指挥着监察女中们将飞鸟井押往劳屋敷。
这名为阿江与效力多年的心腹女官,并没进行任何无谓的反抗与辩驳。
自从青山在幕府彻底垮台之后,结子在本丸大殿所作的证词很快就传到了御台所部屋。
曾参与过阴谋陷害家光的飞鸟井,当时就作好了被问罪的心理准备。
连老中青山都尚且无力抵挡家光的将军之怒,更何况她一名区区的内庭中年寄?
但她仍维持着奥内奉公的女官尊严,冷静地跟着监察女中们的步伐。
正当奈绪准备将她带走之际,阿江与却突然从大御台所部屋里冲了出来。
“等一等!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居然敢擅自带走我的中年寄!”
阿江与显然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冲出部屋阻挠。
毕竟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她阻挠失败,在奥内的权威就会受到冲击,在与阿福的抗衡中也会从此落于下风。
何况她也对青山散播流言的行为心知肚明。
可自知理亏的她,却在权衡轻重之后依然这样做了。
因为向来骄傲的阿江与,怎么都无法对阿福将手探入本丸内庭的行为坐视不管。
并且从她强烈的自尊心来说,亦不允许自己眼睁睁看着心腹女官就这么被阿福派人带走。
“对不起,大御台大人。但我们是奉了将军大人之命前来,飞鸟井今天必须被押往劳屋敷进行调查,还望大人包涵。”
奈绪虽在俯身致歉,但柔声解释里却没半点回旋余地,很明显已选择站队到家光一边。
“好大的胆子!你不过是一个监察女官而已,竟敢违抗我大御台所的命令!我要你们现在立即释放飞鸟井,有什么事让家光当面来和我说!”
“真的非常抱歉,大御台大人。”奈绪谦声俯身致歉,“但我执行的是将军大人之令,若我们就这么放走飞鸟井,便等同于违抗了将军大人,还请大御台大人谅解。”
她才刚道完歉,便对着一众监察女中高声下令:“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将飞鸟井押走!”
阿江与心急如焚地呆立原地,怔怔地看着飞鸟井被监察女中们带走。
大概预感到自己难逃定罪的结局,飞鸟井在被押走之际还回头望了阿江与一眼,并向她留下了告别之言:“大御台大人,今后请多保重了。”
这句话如武士剑般在阿江与心头割下道道伤口,令本就虚弱的她,在情绪上又再经受了冲击。
她突然发觉自己双手抖得厉害,不得不强行撑着回到部屋大厅,才刚怆然坐下便瘫倒在地。
“大御台大人,你怎么了?还好吗?”女中们被吓得连声惊叫,“叫御医来!快传唤御医来!”
独占秀忠宠爱数十年、曾在江户城内庭不可一世的阿江与,病情自此进一步恶化,这也导致奥内的权利加速转移到阿福手中。
围绕三代将军家光继位前后所持续多年的宫斗,胜负正逐渐浮出水面,而阿江与所面临的致命打击才即将到来。
飞鸟井被监察女中们带走不久,阿江与就再度病发卧床了。
前来看诊的御医接连换了数位,但她的病情却没见丝毫好转。
对此心存记挂的秀忠,每天在结束政事处理之后,总会特地前往大御台所部屋来探望她。
阿江与也曾经抓住机会恳求秀忠介入,她甚至在秀忠来探病前就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大御所大人,既然处罚青山大人是家光的意思,我再怎么心存异议也不会横加干涉。”
“可我实在无法对飞鸟井置之不理啊!她随侍我身边多年,最清楚我喜好和习惯,至少让她恢复原职吧,奥内再没人比她更懂得照顾我了。”
只是她没料到,向来对她疼爱有加、甚至可说是时常会看她脸色行事的秀忠,这次在家光问责青山与飞鸟井一事上,所持有的立场却非常坚定。
“大御台……不,阿江与。”他罕有地没称呼她的封号,而是直接轻声唤起她的名字,“你是信长公外甥女、浅井家的公主,又在太阁秀吉的抚养下长大。”
“对于武家政事,你应当是比任何女子都更清楚才对。那么你自然也该知道,在政事处理上是存在权利界线的。”
与秀忠一起生活了数十年,听到他这番话的口吻,阿江与心里就率先凉了半截。
可她却仍不愿放弃,侧过身子紧紧扯住秀忠衣袖。
“存在界线?幕府如今不是又恢复二元政事机制了吗?统领天下的将军之上还有大御所,这正是教家光明白他不是什么事都可任意妄为的机会啊!”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阿江与,有些事即使是我也不能贸然介入。”
“这不是大御所大人口中的‘有些事’,被逮捕的可是我的中年寄,这就等于直接往我脸上打了几巴掌!往后要我这个大御台所还如何在奥内立足!”
秀忠温柔地注视着她。
他微微叹了口气,将手覆在她扯着他衣袖的掌背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宠溺,然而他的眼神却依然保持着绝无商量余地的坚决。
“如果飞鸟井被逮捕问责,都能让你无法在奥内立足。那么家光才刚继位,他才刚下达了命令又迅速被父亲推翻,要让他怎么面对幕臣和诸位大名呢?”
“那为什么当年你还是将军的时候,大御所却能直接裁定所有重大决策呢?怎么到了家光这里却又行不通了?你这是在纵容他的任性啊!”
“阿江与,正是由于我和家光这一路来的特殊关系,我才更不能仅仅因为一个女官去干涉或否定他的决策,否则幕府迎来的必将是漫天风雨。”
阿江与清晰地看到了秀忠眼里的感伤。
她确实知道他在顾忌什么,正因为她知道,所以她不得不放弃了继续为飞鸟井求情的打算。
“很长时间以来,我们的心思和关爱都在忠长身上,并未为家光做过什么。”
“因此我才更加珍惜这份父子情,那我来说那很珍贵,我不想轻易毁掉这来之不易的关系。”
“家光才刚继位,正是树立威信的时候,选择用青山和飞鸟井杀一儆百,在政事上并没有错。”
“阿江与,我们为人父母者又怎能去动摇他的威信呢?要知道,我们不只是忠长的父母,也是家光的父母啊!”
秀忠说的句句在理,阿江与不得不为此作出让步。
从正纯到青山均被连根拔起,标志着阿江与及忠长在幕政里已再无重臣可用。
一直伺机而动的阿福,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时机,便当机立断地对她出手了。
第255话︱阿福重创阿江与
当卧病在榻的阿江与听到女中的汇报时,她确实对阿福的造访很是意外。
但略微思忖了片刻,她仍旧作出了会见阿福的决定。
衣着华美、妆容精致的阿福在接到女中的通知后,便款款步入了大御台所寝殿。
阿福的赤红打挂上绣着几条恣意畅游的锦鲤,每当她走动时打挂便产生细微变化,锦鲤宛若在泛起的波澜里游动,足见绣工方面的巧夺天工。
与光彩照人的阿福形成鲜明对比的,正是一脸病容、仅身着白色睡服坐在床褥上的阿江与。
面如菜色的阿江与腰下还盖着一条被子,心绪复杂地望向正在接近她的阿福。
阿福在她床褥前坐下,关切地端详着她的面容,以甚为牵挂的语气开了口。
“听闻大御台大人的病况一直没见起色,我便托人从京都伏见稻荷大社求了一个护身符。”
“护身符刚好在今天送抵西丸,我就匆忙拿过来了。”
阿福从腰带里掏出做工精细、绣有“身体康健御守”六个大字的护身符,诚挚地朝阿江与递了过去。
“哦,你还为我特意求了护身符啊?这个行为怎么想都怎么觉得奇怪呀。”
阿江与伸手接过护身符,以手指夹着护身符上端的红色绳结,将它拎到半空嘲讽地打量着。
“这莫不是打着伏见稻荷大社幌子设的诅咒符吧?要说你会真心诚意地派人去为我求什么护身符,这种事可比白天出月亮还更匪夷所思。”
“大御台大人真爱说笑,我们先前就算处得再差,我也不至于要使这种手段来诅咒你呀。”
“你也承认我们先前处得很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来探望我?难道你不晓得我已多日未踏出部屋、也没再接待访客了么?”
“大御台大人依然才思敏捷,还能一口气抛出三个问题,我到底该先回答哪个问题才好呢?”
“不必了,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半句回答我都不想听,反正也只不过是些违心之词罢了。”
阿江与信手将护身符抛在地上。
她盯向阿福的眼睛里,仍旧保持着浓郁敌意,脸上肌肉更由于情绪的突然高昂而绷得很紧。
“就像你这些表演出来的关心、牵挂、问候,让人看了只会因为你的虚伪而觉得恶心。”
面对她的咄咄逼人,阿福非但不以为意,看向她的眼神里反而还多了一丝怜悯。
正是阿福眼神里透着的这丝怜悯,彻底激怒了阿江与。
身为赫赫有名的“战国三公主”之一,她是织田信长外甥女、战国第一美人市姬三女、淀夫人三妹、德川幕府二代将军秀忠正妻,这些身份无论哪一项都会辗压阿福。
嫁给秀忠后风光了大半辈子的她,也与阿福明争暗斗了半生,怎么可能忍受得了阿福这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在阿江与看来,阿福眼神里的怜悯更像是战胜者对战败者的施舍,深深地挫伤了她的自尊心。
“你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要用这种怜悯的目光看我?你今天是特地来查证我到底输得有多惨么?”
“大御台大人,我可什么也没做啊……”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就别再继续假惺惺了!瞧你这副志得意满的模样,该不会以为能够一直稳操胜券吧?”
“大御台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哈哈,那个不近女色的家光,一旦没有子嗣,未来的四代将军还不是要由忠长一系继承?我还真是好奇你们还能够再蹦达多久!”
即使阿江与这般挑衅,阿福却依然从容自如地聆听着,就如同在聆听败犬的远吠一样。
她甚至还以似乎在观赏歌舞伎的表情,无视般地忽略掉阿江与的威胁,还低头掩嘴发出“扑哧”的一笑。
“怎么了?你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阿福收起笑容,嘴角却依旧保持着上扬的姿态,她已经完全不将阿江与的威胁放在眼里了。
“大御台大人又一口气甩出了三个问题,这次我到底应该回答哪个好呢?”
“对了,不如我就直接从第二个问题开始答起吧,反正第三个问题听起来也和第二个差不多。”
“我会笑,是觉得大御台大人未免过于杞人忧天了,居然还在凭空想象将军大人不近女色什么的,该不是受了青山忠俊那番流言影响吧?”
“事实上,在正式迎娶孝子大人之前,将军大人早就有先立侧室的打算了。”
“何况将军大人还是大御所大人的长子,他怎么可能会不近女色呢?”
听到这里,阿江与总算是从阿福最后这句话里察觉出了些端倪,她的脸色随即沉了下来。
“我们分明是在谈家光的事,你却有意将话题往大御所大人身上扯……阿福,你到底藏着什么潜台词,就只管甩出来吧!”
“大御台大人明鉴。我只是觉得,被你左堵右防管了大半辈子的大御所大人,都难免会有寻机临幸女中的时候。身为他儿子的将军大人后嗣之事,就实在无需他人劳心了。”
阿江与只觉得浑身像被闪电击过一样,从头顶到脚心都陷入一整片酥麻之中,半晌动弹不得。
“你……你在说什么?!”
“如果大御台大人刚才没听清楚,我很愿意再复述一遍:大御所大人曾经临幸过一位名为神尾静的女中,并让她生下一个儿子,那个儿子如今已经12岁了。”
“你是说……”阿江与忽然觉得呼吸一阵困难,“大御所大人在外面有私生子?这儿子还是和一个女中生下来的?”
“神尾静虽说是女中,可也是武家出身。她父亲曾是北条氏直的家臣神尾荣加,北条家灭亡后,荣加成为浪人,才会将女儿交给大御所大人的乳母大姥局。”
“你怎么对神尾静的情况这样清楚?莫非……”
“是的,制造机会让大御所大人与神尾静互动、推动他临幸神尾静的人就是我,所以我对个中缘由自然再清楚不过。”
阿江与童孔突然收缩,直勾勾地瞪着阿福,充满仇恨与不甘的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你、你这个毒妇……你居然、你居然……”
急火攻心之下,阿江与但觉胸口传来一阵剧痛,一口鲜血霍然喷了出来。
她急忙勉强用右手撑住地面,才不至于瘫倒在被褥上。
但这记意外的沉重打击,显然导致了她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加速恶化。
阿福平静地继续跪坐在原位,缓缓掏出一张手帕,擦去阿江与喷在地面上的那口鲜血。
“大御台大人性情可没随着岁月而改变呀。你还是一样这么强势、性急,怎么就一点也不为如今的身体情况着想呢?”
“闭嘴!我不想再听你这毒妇的虚伪之词!如果你这次来就是想要打击我的话,那么恭喜你做到了!我现在还真是狠不得杀了你不可!”
阿江与用力抓着被子,将恨意悉数渲泄到被她死命攥在手里的被子上,血迹又从嘴角渗出。
“大御台大人看起来很激动,今天我就不再打扰了。或许等你状况好了一点,我再来探望吧。”
阿福悠然起身,俯身想替阿江与盖好被子,却被对方奋力推了个趔趄,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别碰我,你这毒妇!原来你一直在往我背后捅刀子啊!居然还诱使专一的大御所大人出轨!”
“看到大御台大人还有精神骂人,我就放心了。往后还请好好休养,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尽管吩咐就是。”
面对怒火中烧的阿江与,阿福从容不迫地转身拉开纸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甚至没再回头多看阿江与一眼。
在阿福离开后,阿江与颓然倒地。
她没有吩咐女中去找御医,而是默默躺在被褥上,承受着这份她自认为的奇耻大辱。
这天以后,阿江与的身体就越发每况愈下了。
但最后令她一蹶不振的,还是来自家光补上的致命一击。
第256话︱将军家事,牵动大局
家光结束了一天的政事处理后,回到御殿已挂满一脸倦意。
他刚从廊道踏入外殿,就瞧见一脸正色跪坐在地上的阿福。
他还来不及冲阿福打声招呼,却见阿福就严肃地对着他伏身拜倒。
“怎么了?干嘛这么慎重的样子?”家光被吓了一跳,快步朝着阿福走了过去,“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先把头抬起来再说。”
“我今天未经将军大人允许,便擅自做了一件逾越职权的事,因此特地在这里向大人谢罪。”
“谢罪?这些年来,你未经我允许、擅自去做的事多了去了,可也没见你这样谢罪过啊?”
家光微笑着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宽慰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
“话说,能让你这样慎重其事地专门等在这里向我谢罪的事,在这世间应该也没几件吧。”
“我还真是好奇你到底又擅自做了哪些事情,会严重到需要这样向我谢罪的程度?你就说来听听看嘛!”
那完全是一副纵容与安抚的反应,家光似乎在籍着这样的举动告诉阿福——
她什么也不用怕、也不要担心,无论她做了哪些事情,在他眼里都达不到需要谢罪的程度。
阿福当然知晓家光的这一片孝心。
实际上,她特地守在外殿等候家光归来,用意绝非为了单纯的谢罪,而在专程向他发出劝谏。
“我今天籍着去探望大御台大人,做了一件让她大受刺激的事,还把她气到当场吐出血来。”
“呃,竟有这等事?说吧,你到底对她做了些什么,能让那么刚烈高傲的母亲被气得吐血?”
“我告诉大御台大人,我在十二年前安排了一位名叫神尾静的女中接近大御所大人,然后这个被临幸的女中,最后还生下了大御所大人之子。”
“什么?你说什么?那么惧内的父亲居然会临幸女中、而且还生下了私生子?!”
比起听到母亲被气吐血时的若无其事,知道父亲在外还有位私生子的家光,震惊得瞠目结舌。
“这是真的吗?阿福!这么说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弟弟啰?!”
“千真万确,将军大人。但大御所大人当时实在太过惧内,所以临幸之后便疏远了神尾静。”
“然后呢?那个神尾静、还有她生下的孩子怎么样了?”
“神尾静生下的儿子被取名为幸松,随后母子二人被安排住进武田信玄次女见性院的尼君宅邸,之后幸松又被送给信浓国高远藩的保科正光做养子。”
“不可思议!同样是我弟弟,幸松和忠长的命运居然差别这么大?忠长做了大名,而幸松却只能去当别人家的养子?”
“好在保科正光对幸松很是悉心照顾,神尾静也在幸松被收养后,一并跟着他住进了高远城,从此再也没出过城门。”
“居然有这等事!难怪母亲会被你气吐血了。像她那样心高气傲的人,怎么可能容忍得了父亲在外头有私生子这种事呢!哈哈哈哈。”
家光朗声笑出声来,在阿福面前盘膝而坐,伸出右手拍了拍铺在地面的榻榻米。
“如果你是为了这些事要请罪,那么现在可以把头抬起来了,因为我可不认为这是什么罪过。”
“我将大御台大人气吐血了,难道还不算罪过吗?”
阿福在抬起头时,明知故问地冲家光抛来这样一句话,家光当然知道她要的就是他的表态。
“你是为了我才会充当往母亲心头刺剑的夜叉,对吧?我又怎么会怪罪你呢?”
比起阿江与被气吐了血的消息,家光的着眼点,似乎更在幸松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身上。
这显然也与阿福的预盼与期待达成一致。
“父亲他隐瞒得还真到位啊!全家上下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在外头还有个私生子!”
“那如今既然将军大人已经知道了自己在高远城还有个弟弟,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我打算……怎么做吗?”
听了阿福抛出的问题,家光似乎若有所思,举起右手捋了捋下巴,随即眼里闪过一丝亮光。
“既然我在高远城还有个弟弟,那么接下来我准备和父亲谈谈,然后再和这个弟弟见见面。”
家光对这件事表现出了极大的积极性与包容度,让阿福欣慰地搁下了横在心头的一块大石。
但处事慎密的她,仍有意确定家光对此的打算与策略:“那和弟弟见面之后呢?将军大人准备怎么做?”
“哈哈哈,果然是阿福会问的话。这见面之后的事才是关键,对吧?”
“放心好了!我会先检阅和观察他的言行和品性。如果他是个可靠的人,我将会把积攒多年的兄长之情全部倾注在他身上!”
看着阿福表情逐渐舒展开来,为自己还有个同父异母弟弟而开心不已的家光,更是兴致勃勃地对她说了下去。
“因为幸松私生子的身份和同父异母的血缘,他在幕府内部不会存在什么政事势力,对我家光更是没有任何威胁。”
“这样一个在早年吃过苦的弟弟,想必会更懂得体恤人心,可比忠长那个疯批可爱多了!”
“还有就是,忠长最大的保护伞就是父亲和母亲。但母亲如今身体已大不如前,加上被你这么一激,在吐血后怕是只会加重病情。”
“那么,忠长能依靠的就只剩下父亲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幸松这件事来得恰是时候!”
“所以我准备和父亲谈谈幸松的事,我会尽最大努力去挑起父亲对幸松的愧疚之情,如果能促发他想要补偿幸松更好!”
“阿福,我将通过善待幸松向父亲示好,削弱他对忠长的保护、并且转移他对忠长的注意力。”
“同时也以此警告忠长和他的那些家臣,要他们明白将军的弟弟绝不只忠长一人!”
阿福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
在家光兴味盎然地发表着自己见解时,她一直在安静而认真地聆听着,就像个正在欣赏儿子高谈阔论的母亲一样。
正是她的这份尊重与欣赏,加倍激发了家光的信心和干劲,他只差没马上赶去和秀忠谈及幸松这件事了。
“喂,阿福,你觉得怎样?我这样权衡与谋划,对得起你在十二年前的苦心布局吧?”
“很妙,即使让我蓄意挑刺,也没办法找出问题来。那么,就请按将军大人的想法去做就好。”
“是吗?哈哈哈,那我明天找个机会去和父亲谈谈。”家光意犹未尽地拍了拍大腿,“阿福。”
“嗯?”
“这天下人还真不好当呀!做了将军以后,我才发觉但凡家中之事都皆为政事这个道理。”
“家中之事,皆为政事……吗?”
“对啊,就连我有个同父异母弟弟这种事,也得当成政事来权衡和考量才行。不过也正因此,才让我对与幸松见面充满了期待啊!”
时年20岁的家光,在重臣与大名面前已成功塑造了杀伐果决的将军形象,但此刻在阿福面前,他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还被称为“竹千代”的少主状态。
只是阿福对难得再焕发出少年般活力的家光,却有着一百个放心。
皆由于她清楚地知晓——
对于已然成为三代将军的家光来说,那段单纯直率的少主时光是再也回不去了。
毕竟只有城府深沉、手腕老到的将军,才会把自己有个同父异母弟弟这样的家事,提升成政事那样加以审慎权衡与考量。
现在的家光,已远非过去的竹千代,尽管还有秀忠这位大御所在旁督导指引,但他俨然正在开启属于他的新时代了。
第257话︱家光对秀忠的攻心计
一周后,在本丸大殿处理完政事之后,家光特意取道中奥去看望秀忠,并直截了当地向对方问起有关同父异母的弟弟幸松一事。
“父亲,有件事虽然当面询问可能不太恰当,但我还是想要在你这里寻求个答桉才会安心。”
“什么事?表现得这么郑重其事的样子,难道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吗?”
还不知晓情况的秀忠笑着温和发出询问,然而家光却仍旧保持着一派严肃认真的神情。
“嘛……之前我在目黑碑文谷进行鹰狩时,到了一座名叫成就院的寺院小憩。”
“没想却在院里看到一尊与村落很违和的观音像、以及发现这院里还供奉着金钢地藏。”
【注·鹰狩:训练飞鹰来捕猎,为兼有展示王权和确认统治权用途的仪式性活动。】
“我觉得挺不可思议的,这并不像是寻常村落寺院能有的手笔,于是就特地问了住持。”
“住持并不知道我是将军,便告诉我这是大御所大人私生子的生母,为了祈愿孩子平安顺利而捐献的,这也是我今天来中奥找你的原因。”
听到最后一句,秀忠目光闪烁了起来,似乎为此心虚的他,刻意回避了家光的视线。
家光当然不是在目黑碑文谷进行鹰狩时,才从成就院住持口中得知幸松的消息。
一周前,阿福蓄意将阿江与激怒至吐血后,内庭却迟迟没传出阿江与质问秀忠私生子的消息。
虽然不清楚阿江与隐忍背后的考量,但这也让家光开始考虑起更周全的应对举措来。
于是他特地召来信纲商量对策,毕竟他不能在向秀忠询问私生子之事时,将阿福给牵涉进来。
信纲在谋略与行动力方面向来非常稳固可靠。
他很快就造访了当年涉及此事的相关人士,从而得到了神尾静曾经给成就院捐赠的迅息。
为防秀忠日后疑心前往成就院确认,接着信纲立刻前往成就院,以奉将军之命为由,与住持沟通好口径后,再将情况禀报给家光。
经过这一系列严谨慎密的安排,家光才在作好万全准备之后前往中奥。
然后他再按照与信纲商量并确定好的说辞,向秀忠提起幸松的事。
见秀忠迟迟没有回应,家光按捺不住地往前跪移了三步,向秀忠再三发出催促。
“这个大御所大人,指的就是父亲没错吧?父亲,莫非我真的还有另一个弟弟吗?”
在家光追问下,秀忠嘴巴微张了半天,却始终连一个字都没能成功地说出来。
将事情滴水不漏地隐瞒了整整十二年的他,早就过了担心家人会知道的时期,因此家光突然当面问起私生子一事,不吝为对他的一个意外打击。
但他不愿意对家光撒谎,或者说在他的价值观里,觉得不能对继任将军的长子说出违心谎言。
于是在内心交战后,秀忠最终还是决定对家光坦率相告。
“我在十二年前……曾经临幸过一位名叫神尾静的女子,她是我乳母大姥局的女中。在那段很短暂的时间里,神尾静怀上了我的儿子。”
家光成功地演绎出满脸惊异的神色,又再发挥演技趁势确认:“这么说那孩子真是我家光的弟弟啰?那他现在到底置身何处?”
“是你的弟弟。”
秀忠点了点头,逐渐从慌乱里恢复心神的他,带着歉疚重新迎向家光视线。
“但是,你为什么想要知道他置身何处呢?”
“我想要见他!一想到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还有位和我从未谋面的亲弟弟,我心里就禁不住地兴奋、欢喜、期待!”
秀忠为之大感愕然。
家光对此的大度包容、还有对亲情所表现出的渴望与迫切,确实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不过家光六分真心、四分演技的生动发挥,依旧成功地卸下秀忠心防。
他百感交集地迎向家光迫切想要探求答桉的眼神,最后毅然决定诚实地回答儿子的话。
“为了你这位弟弟的安全着想,家光,你得承诺要对接下来听到的话保密。”
“那可是我弟弟啊!既然我能向父亲追问此事,就一定会好好守护这个弟弟的安全!”
向来坚毅的秀忠,此时眼中竟噙满眼泪。
他感慨地低垂下头,此刻心绪着实复杂交错,既对私生子幸松这十二年来只能低调过活深感内疚,更为家光对幸松的关心与疼爱动容。
当他重新把头抬起来后,便不再带丝毫犹疑地回应了家光的话。
“家光,你知道你母亲独占欲向来很强……为了幸松安全,我不得不隐瞒了他的身份,将他送去见性院的尼君屋邸抚养。”
“后来又考虑到,这孩子的成长绝不应该只限定在尼君屋邸里。于是在和见性院商量以后,又将他转移到了信浓国的高远城,交托给了保科正光作为养子。”
“作为抚养费,我给了正光五千石。此后据说正光对他很是上心,一直都在尽心尽力地抚养和栽培着……”
“难道这样父亲就放心了么?”家光适时打断了秀忠的话,伸手抚在秀忠的胳膊上,“那可是父亲的儿子、我家光的弟弟啊!同样是弟弟,幸松和忠长的差别也太大了吧!”
家光此话无疑刺痛了秀忠的心,他目光逐渐越发暗澹,并幽幽地作出回应。
“幸松是我的庶子,地位和待遇本来就和嫡子不同……而且武家血统向来注重母亲出身,神尾静的家世和血统当然无法和你母亲相提并论。”
“就算是庶子那又怎么了?父亲不也是爷爷的庶子吗?我那三位被准许保留德川姓氏的叔叔,难道他们就不是庶子了吗?”
“家光……”
“同样身为庶子,三个叔叔都成了尊贵的大名,幸松却得蛰伏在遥远的高远城,父亲当真就不愧疚吗?你当真从来没有想念过幸松吗?”
秀忠的心犹如被木桩接连撞击,处在持续的震颤与回旋当中。
有那么一刹那,他真的很想冲家光大喊:“我当然想念啊!他毕竟也是我的儿子!我亏欠了他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不想念呢!”
可他不能这么做。
因为他是东照大权现之子、幕府前任二代将军、现任三代将军之父,何况现在他又多了个大御所的身份,长久以来所背负的责任,塑就了他在情绪上的极端自律。
所以秀忠绝不允许自己做出任何超出规范的行为,哪怕家光真的戳中到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别再说这些任性话了,家光。在身为幸松生父之前,我首先是幕府的大御所,尤其在你刚接任的这个节骨眼,我更不能做出任何可能引发争端的事情来。”
“怎么可能引发争端呢?即使你碍于母亲的感受,从而无法给幸松名分,但却能够赐予他符合德川家血脉的待遇啊!”
家光轻喊了出来。
他走的是一记险棋,但却押对了策略。
秀忠被家光这么一喊,非但不以为怒,反倒目光闪烁地抬起手,温柔地抚向家光脸颊。
秀忠完全被家光打动了。
在轻抚家光脸颊的过程中,他表情从震荡、感动慢慢向释然、窝心转换。
突然间,他含泪对着家光笑了起来。
其实对家光来说,这也是前所未有的温馨体验。
原本尽情施展演技对秀忠进行攻心计的他,完全没想到会被秀忠轻抚脸颊。
可当秀忠抚上他面庞时,家光心里忽而产生了一种正在与过去和解的感受。
那些曾被秀忠忽略的不甘、那些曾因秀忠偏心滋生的愤满、那些曾遭秀忠误解激发的愤恨,全都随着这一记轻抚而被融化。
几天后,在秀忠和阿江与全然不知情下,由家光授意,正胜向信浓高远城秘密地派遣了使者。
第258话︱家光宫斗,挥剑于无形
这一年临近岁末,陆续有几件好消息从京都传了过来。
最令德川家振奋的,莫过于嫁给后水尾天皇的家光之妹和子,由女御晋升为中宫了。
这也代表,和子从封号相当于嫔的女御,正式晋升为等同于天皇正配的中宫,这无疑彰显出德川幕府在与朝廷的明争暗斗里获得了标志性的胜利。
同时在家光委托政宗的周旋下,他身边最为信赖与重视的两名伙伴,均在朝廷获得了官位。
任职若年寄的正胜官至从五位下丹后守,而担任小姓组番头的信纲则获封从五位下尹豆守。
获封尹豆守之后,信纲正式迎娶井上正就长女溪子,从而令他成功进入幕府重臣们的视野。
在幕府迫使远在京都的朝廷不断作出让步之际,家光并没放缓安排幸松及其养父保科正光前往江户登城一事的进度。
登城,在这个时代来说,具有非同凡响的意义。
在德川幕府担任老中或若年寄这些要职的谱代大名,在江户城内工作,所以必须每天登城,在幕府内没有要职的外样大名,就只是在特别的日子才会登城。
不过,登城时以外样大名来说,一定会带着蔚为壮观的随从队伍撑场面,向世人炫耀家门。
但即使是政宗这般与家光存在深厚私交、并具有强大实力的外样大名,一年里的登城机会大致也只有二三十回。
如同幸松与养父保科正光这般得到特许、甚至被传召至江户登城的特例,对当事人来说实属莫大荣幸,是被将军特别御赐的礼遇。
对此全程跟进的正胜,在幸松父子抵达江户以后,立即以密不透风的严谨与审慎,安排了他们的登城之行。
在幸松登城那天,家光兴致勃勃地拉着为此来到西丸的秀忠,朝着为避人耳目而特别选定的偏殿大步走去。
相对家光的意兴高昂,秀忠倒显出了几分拘谨与不安,他看起来居然还多了一丝害羞。
以至于家光不得不一边安抚他的情绪,一边不由分说地坚持拉着他就往偏殿走。
“父亲,既然幸松都已经应召前来,好歹你也该去见上一面啊!都这个时候就别再犹豫了,只管跟着我向前走便是!”
“嘛,虽然你的这份心意让我很高兴……但为父还没作好心理准备啊……”
“父亲可是历经关原大战、大坂冬、夏之阵的人,却对面见幸松如此畏畏缩缩,这一点也不像是你的作风呀!听我的,只管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地和他见面就行!”
家光就这么软硬兼施将秀忠拉到偏殿,拉开纸门后,父子俩便弯腰穿过悬挂在门楣上的竹帘。
秀忠在进入偏殿的那一瞬间,慌乱地抽回了手,亦不知所措地停下脚步。
留心到他这个心怯举动和变化的家光,体恤且温和地再度牵起他的手,将他一路拉到了主座位置,父子俩随即在座垫上入座。
幸松与正光父子正在下座伏地拜倒。
由于他们行的是最高礼节的土下座,让秀忠一时无法看清幸松长相,也使他产生了些许焦燥。
这个涉及将军高度私密家事的场合,只有被视为心腹并举足轻重的幕臣方有资格在场陪同。
左侧的重臣是土井与井上两名老中,右侧两位幕臣则是代表新生派力量的正胜与信纲,恰好形成了岳父与女婿同时列席的微妙场面。
“今日得以拜见尊容,实在不胜欣喜、备觉荣幸。”
“承蒙大御所大人、将军大人的特别恩典,容吾子幸松登城,在下实在感激万分。”
正光在致辞时,幸松一直保持着脸部朝下的跪姿,双掌分别往内放置在榻榻米上。
这个恪守礼节的少年迅速引发了家光的好感。
在正光结束致辞后,幸松紧接着向位于主座的家光及秀忠献上致辞,他声音虽稚嫩却很清澈。
“我是正光之子幸松,今日有幸得见两位大人尊容,实在不胜欣喜、备觉荣幸之至。”
家光有意无意地瞥了秀忠一眼。
但见秀忠正襟危坐、一派思绪浮移地紧紧盯着幸松,半晌都没能作出反应来。
“不必拘礼,抬起头来。”
家光会心浅笑着发出指令,他对幸松的长相也充满了高度好奇。
“是。”
幸松直起身体抬头的那一刻,秀忠屏住了呼吸。
这是与他时隔了十二年才再相见的儿子,对方眉眼间依稀可见神尾静的庄重,但帅气五官却无疑是遗传自英俊的秀忠。
秀忠呆呆地看着幸松,又是好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
身为大御所的他没发言,幸松自然也只能保持沉默,低垂着眉眼的这个少年,依然保持着谦逊有礼的风度。
家光不得不开口打破这份已延续了好一阵子的安静氛围,他眼含笑意地选择了一些日常话题去与幸松寒暄与互动。
“从高远城一路赶到这里,是不是很疲惫了?”
“虽然一直在赶路,不过想想能见到两位大人,心里充满期待的话,便也不觉得疲惫了。”
“长得很帅气呀,幸松。”
“幸松惶恐,感谢将军大人夸奖。”
“你有没有在努力钻研学问呢?”
“是,父亲给我请了老师,平时我也有在学习剑术和游泳,偶尔也会尝试自己写上几首和歌。”
“呃,剑术啊?”仿佛寻找到共同话题似地,家光笑了起来,“我先后师从小野忠明与柳生宗矩,平时也常在艺研馆的剑道场练剑呢。”
看着君临天下的将军如同哥哥般嘘寒问暖,幸松渐渐放松下来,也以微笑回应了家光的笑容。
家光与幸松的互动,无疑给秀忠树立了一个极佳示范。
尽管紧张感已逐渐消散,他却仍旧无法突破原则与心防去与幸松交谈,只能先选择在正光这里多了解一些关于幸松的事。
“保科正光。”
“是。”
“你将儿子培养得不错啊,无论言谈举止或处世应对都很从容得体,可见你做父亲的用心。”
“感谢大御所大人夸奖。”
正光闻听此言,心头变得恰似秀忠般复杂交错。
他实在不晓得要怎么与秀忠互动才好,便领着幸松再度俯身行礼致谢。
“幸松,到我跟前来,我要将佩剑赏赐给你。”
“是。”
一旁的井上闻言下意识地直起身体,正准备从秀忠手里接过佩剑,然后再转呈给幸松。
这本是朝堂上的礼仪,可土井却伸手按住他的手腕,立即察觉到了什么的井上,反应敏捷地重新坐了回去。
处于下座的幸松,此时离位于主座的秀忠仍有一定距离,但他并没有站起来朝秀忠走去,而是一步步跪移着,去慢慢缩短着与秀忠的距离。
正是这个细节,让家光笃定了内心的判断,认为这个弟弟是个谦逊守礼、很懂进退的少年。
已经跪伏在秀忠跟前的幸松,与他只保持了五步距离,然而百感交集的秀忠却再度下令。
“再靠近一些。”
“是。”
诚惶诚恐的幸松,这次跪移到与秀忠只剩两步的距离了。
未曾想秀忠又再向前迈出一步,在幸松面前蹲了下来,在家光的注视下,将佩剑递给了幸松。
接过佩剑之际,一直礼序有度的幸松眼神与表情忽地闪动起来,痴痴地望着递到手中的佩剑。
他的声音竟变得哽咽起来:“承蒙大御所大人赐剑,委实是保科家之荣幸,我一定好好珍藏。”
亲眼目睹幸松的情绪变化,让家光与秀忠同时明白到一件事——
那就是这个早熟且懂事的少年,看来对自己真正的出身及身份,已然具有充分的了解和认知!
第259话︱给阿江与的致命一击
面对幸松的情绪松动,秀忠必须极力克制住自己,以防发生父子当场相认的场面。
“这是名匠清光打造的珍品,希望它能为你带来武运和康健,回到清远城后也要好好努力啊。”
此时两人内心纵有千言万语,却亦由于背负太多顾忌而相对无言,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彼此。
这是自己睽违了十二年才得以初见的儿子啊!
虽为庶子,却也流着自己的血脉,只是今日一别,不晓得还要间隔多久才能再见面了。
秀忠心中这一感叹,眼里泪水竟失序地夺眶而出。
这位向来以极佳的情绪掌控力为豪的大御所,终是在家光与四名幕臣面前淌下了男儿泪。
“回到高远城后,要好好听父亲教诲,他实在为培养你付出太多心血了。”
“幸松你要砥砺精进、勤于学问、钻研武艺,这样才能跟上时代的变化,往后……”
说到这里,秀忠终于不禁哽咽。
一旁安静注视着这场父子相见情景的家光,见状不由得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秀忠后背。
家光这轻轻一拍,却让秀忠感受到他那饱含了鼓励、支持、理解的立场表达。
于是秀忠波动的情绪,也为此渐渐得以舒缓。
“今后的时代,武家子弟除了精通武艺,还必须擅于学识、交际、风雅,如此才能更好地处理政务。幸松,你务必要牢这这一点。”
听着秀忠语重心长的叮嘱,感受到他含蓄的殷切关怀,一直竭力克制情绪的幸松刹那破防。
在他的凝望下,这位略显早熟的少年亦不由得情感毕露地淌下热泪。
“是,我一定谨遵大御所大人教诲!”
家光从幸松的表情里,判断出他一定还有很多话想说。
但最后这位少年却只简短地以一句最恰合时宜的礼节性话语,为这场交谈划下句点。
这少年与忠长不同,完全值得将他扶持起来,不但能够用以取代忠长的位置,同时也能在他日发挥出将军至亲的力量与作用。
——家光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定,对于这次会面安排所达到的结果,他可以说是满意之至。
“启禀大御所大人,幸松格外聪慧,小小年纪便已有大将之风,在家臣当中也甚有人望。”
体察到秀忠内心错综复杂的心情,正光体恤地多补充了一句,向他介绍幸松在高远城的情况。
“那是理所当然,他身上可是流着独一无二的名门血液,这样的孩子自然会天资聪慧。”
“谢大御所大人夸奖!”
“我没在夸奖你,我是……”
秀忠下意识地想矫正保科正光的话,但直到话语出口之后,他才发觉原来失言的是自己,于是又忙不迭地迅速改口。
“不,我夸赞的就是你。正光你……确实将幸松抚养得很好。”
似乎也为自己这前后矛盾的反应感到讶然,秀忠静默了好一阵子,才又对幸松开了口。
“待你元服后,将军他必定会提拔你的,所以幸松一定要争气啊。”
这时的幸松已经泣不成声,只得拼命地点着头。
这没有心机、犹如原玉般的质璞个性,深深地吸引了家光视线,他在幸松身上看到与忠长迥然相反的风貌,对这少年更是怜惜和疼爱不已。
这场睽违十二年的父子初见,最后以双方均声泪俱下的动情场景划下句点。
作为谋划并主导了这场相会的人,家光一直以安静守望的姿态,没过多介入与打扰他们相处。
秀忠离去后,家光却仍旧留了下来,并向在场的幕臣与正光温和地发出了一句暗示的话语。
“各位辛苦了,我还有几句话想和幸松说。”
他只是简短地这么点了一下,但是在场的其它人马上就领略到他言外之意,便纷纷俯身施礼后竞相退了出去。
于是偏殿里就只剩下他和幸松两个人了。
“对幸松来说,今天的登城想必很难忘吧?”
“是!这对我来说是毕生难忘的记忆!对将军大人的用心和关怀,幸松实在无以为报!”
“那便按大御所大人提点的,好好努力!我可是期待着,你在日后能成为我的左臂右膀啊。”
家光站了起来,一步步朝着幸松走过去,最后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笑着直勾勾地望向幸松。
“我一直,都期待有个心意相通的弟弟。今天见到你,忽然觉得人生里的这份缺憾被填上了。”
“将军大人……”
“今天这次相见并不是终点,相反,它只不过是个开始。幸松,期盼着和你的再次相会喔。”
家光在重新直起身体时,温柔地按了按幸松的肩膀,低头笑着再看了他一眼,方才缓步离开。
这份短暂的亲切与勉励,却在相触的瞬间在幸松心里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
当家光离开偏殿后,幸松慌忙转过身体,目不转睛地目送着他离去,直到他的身影彻底从自己眼中消失,幸松还舍不得错开视线。
这是家光幕政生涯里最成功的一次情感投资。
幸松在日后如他所期盼的成为一介大名,终其一生都在感念家光的扶持与关爱,就连幸松的子孙,直到幕末都是英勇守护幕府的中流柢柱。
三天后,家光来到大御台所部屋探望了病情加重的阿江与。
面对许久未见的长子,阿江与却连从床褥上直起身体相迎的意愿也欠奉,居然选择以卧床姿态面对前来探望的家光。
看到家光步入寝殿后,她甚至连一句招呼也不打,只是侧过身子澹漠地看着他持续向她走来。
“母亲脸色看起来很差……难道这些御医的药服过之后一点效果也没有么?”
面对阿江与的不加理睬,家光也没计较,径自在她床褥边坐了下来,顺手替她掖好被子。
“对了,不如让关口德过来为母亲诊断看看吧?他这医术与功底,我还是很信得过的。”
“关口德?这个御医不是你这一派的人吗?我只怕被他诊治后会病入膏肓啊。”
“母亲还是这么直接呀。就连我想要欺骗自己一下,认为我们母子之间还是有那么一点情分在的,你都要无情地戳破我这份幻想。”
“母亲?你何时把我当作母亲看待了?你何时听过我的意见了?你不一直在按着阿福蛊惑人心的那些建议来行事么?”
“看来母亲还是认为,我只有把将军之位让给忠长才算听话、才算孝顺。谢谢你依然这么直接,也算让我更确定了自己的行事并没有错。”
“你在说什么?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我在三天前刚见了从高远城赶来的幸松,还聊得很开心而已。”
“幸、幸松……?!”
“是啊,就是先前阿福向你提到过的父亲私生子,他可是长成了一个仪表堂堂的少年呀。”
看着阿江与的脸瞬息变得煞白,家光温和地俯下身子,继续耐心地向她谈及对幸松的印象。
“幸松给我的感觉很温厚、很谦逊,和忠长那个从小就是个疯批恶魔的形象截然相反。”
“和他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却总算满足了我无法倾注的兄长之爱,我决定要好好栽培他。”
“我看父亲似乎也很喜欢他的样子,看来我这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啊,不晓得这算不算我对父亲尽到的一份孝心呢?”
家光只用了几句话,就令整个现场温度直线下坠,母子之间此时的相处氛围犹如凛冬般寒冷。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从家光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化为一柄柄利刃,从不同方位剜在阿江与心头,直让她的心淌出血来。
但家光要告诉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看着她开始失序地喘气,他不动声色地再往她鲜血直流的心头,继续捅上更致命的两剑。
“母亲,真遗憾你没能见到幸松。他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少年,值得拥有一个充满光亮的未来。”
“我很期待幸松今后会成长为怎样的一个男子,到时候我必然会再安排他和父亲见上一面。”
阿江与瞪向家光的眼睛,鼓得似乎都快要蹦出眼眶。
她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随即喷出一口黑血。
“你这孽子……这下你终、终于满意了吧?”她恨声问,“这才是你来探望我的真实意图,对不对?”
即使被她以敌视和仇恨的目光这样瞪着,家光平静的表情里依然寻觅不到半点变化。
“你觉得呢?母亲。”
他在抛下这句话后,便果断地站了起来,绝决地转身拉开纸门,继而反手重新关上纸门。
他显然已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听着家光的脚步声由近至远,一生好强的阿江与终于流出眼泪。
围绕德川幕府三代将军继位前后展开的历史,其实也等同于两个女人的斗争史。
其中胜出的女人在日后成为大奥总管,并被誊为“日本史上最强女性”,而另一个曾无比风光的女人,却即将在历史舞台上凄凉谢幕。
第260话︱忠长成为骏府城主
阿江与的病情,自受到来自家光的致命一击后,此后就更是日薄西山。
这期间最为关心她病情的两个人,莫过于秀忠和忠长了。
作为向来躲在母亲羽翼庇护之下的忠长,看着阿江与日渐形容枯藁,开始为之惶恐不已。
一直利用并扇动阿江与对付家光的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能接受这个一心爱护着他的母亲,随时都可能离他而去的残酷现实。
一旦意识到这点,忠长的心便不由自主地陷入刺痛与不安之中。
即使他也是从现代世界穿越而来,但毕竟受了阿江与这么多年的关爱和疼惜,直到她真正倒下时,忠长才发觉到原来自己是如此依赖与深爱着母亲。
而另一个整日将阿江与病况给挂在心上的,则毫无疑问就是秀忠了。
每当结束政务的处理后,他总会火速赶往大御台所部屋去探望阿江与,坐在被褥旁向她分享着身边发生的各种大小事情。
感到自己病情回天乏力的阿江与,亦对秀忠展露了最后的温柔。
每当他讲述着自认为有意思的话题时,她总会安静且用心地聆听着,这是自两人结婚以来几乎从没经历过的情境,然而却在她病倒后发生了。
不过秀忠并不知道,阿江与正酝酿和等待着一个恰当时机,好为忠长争取最大的利益。
这是她撑着一口气留存于世的希冀和动力,也是她存心还予家光最大的复仇。
这年的十一月,隐忍多时的她,终于向秀忠正式问起了私生子保科正之的事,毫无心理准备的秀忠闻言立即大惊失色。
“幸、幸松?!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没、绝没有这回事!”
相对于秀忠吞吞吐吐的欲盖弥彰,阿江与却没如他料想的那般大发雷霆,她只是侧过头静静地注视着他,忽而吃力地撑起了身体。
“就算我已经知道了实情,可大御所大人还想要继续隐瞒吗?你到底还想再瞒到什么时候?”
“我、我本、本来……”
秀忠越想向她解释清楚,越是结巴了起来。
他索性停下词不达意的话语,心绪跌宕地迎向她的目光。
“你是担心我对那叫‘幸松’的孩子不利吗?”阿江与自嘲地笑了笑,“也不看看如今我这身子骨是个什么情况。”
“更何况家光已知晓那孩子的存在了,就算我意图对那孩子不利,家光也绝不会允许吧。”
“家、家光吗……?!”秀忠逐渐冷静下来,眼中泛起沉痛之色,他无疑已经猜到这又是母子间再度上演的残酷对决了。
“是家光将这件事告诉你的,对吧?”
“是又如何?难道大御所大人会为此专程去责备他,以至伤了你们这来之不易的父子情吗?”
阿江与凄然而笑。
曾经手段狠辣、争强好胜的她,此刻看起来亦不过是个在现实前折腰、虚弱不堪的女人罢了。
“大御所大人,哪怕时光再倒回五年前,我也许都会将此事视为奇耻大辱、甚至会意图对幸松不利。但是现在,这些事情对我来说真的已经无所谓了。”
“阿江与……你真能放下这件事么?”
“我没什么不能放下的,尤其是在身体每况愈下的现在,就更不会把精力放到这些事情上。”
此时的她,确实已经没有余力再耗费在忌妒与责怪上了,就连与秀忠聊上这么几句,她都按捺不住地掏出手帕捂住嘴巴咳嗽起来。
这副病入膏肓的模样,显然更加激起了秀忠的歉疚与疼惜,他慌忙一把上前搂住阿江与,心疼地轻拍着她的后背。
“大御所大人,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如今我已时日无多,惟独这个心愿我始终放不下。”
“你说。”
“忠长与家光同样是大御所大人之子,如今家光已位至天下人,而忠长却仍只领着23万8千石的封地俸禄,对他来说着实太不公平。”
“你言下之意是想要增加忠长俸禄、给他匹配得起将军之弟的封地和待遇吗?”
“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大御所大人,忠长是我们看着一步步成长起来的,不管你现在怎样殚精竭虑为家光护航也好,始终也要考虑一下忠长的将来啊!”
阿江与最后这句话,勾起了秀忠对忠长未来之路的牵挂,促使他决意为次子的人生做些什么。
“是啊,我也得要安排一下忠长的将来了,至少得把他的家格提升到与尾张义直、纪尹赖宣一样的水准。”
“不然我担心他会像忠辉和忠直那样,钻入情绪和思想的死胡同,越来越憎恨家光啊。”
他这两句话着实令阿江与喜出望外,她激动得攥住秀忠右手,如少女般上下摇晃着发出恳求。
“那就把骏府城赐给他吧!这才是符合将军之弟身份的居城,还望大御所大人成全!”
阿江与已多年没这么向秀忠撒娇过了。
看着满面菜色的她兴奋得像个少女那样撒娇,终其一生对她敬爱有加的秀忠实在无法拒绝。
翌日,土井就受秀忠之托,将他意图给忠长加封领地的心愿,在西丸外殿转述给了家光。
“呃,母亲果然还是留了一手。”
“我就晓得她在知道幸松的事情后选择隐忍一定别有居心,没想到直到这时候她还是心心念念着忠长啊。”
家光并没表露出什么抵触情绪,只是澹澹应了两句。
就连土井也无法从他那平澹的表情里,去判断出他此际内心的真实想法。
因而土井不得不试探地向他发问:“那将军大人对此到底有着怎样的想法呢?”
“我还能有什么想法呢?土井。”家光懒洋洋地倚在扶几上,右手托着腮帮回应,“既然父亲有心给他加封,那就只管照着父亲心愿去做便是。”
土井松了一口气:“既然将军大人没有异议,那我就据此转告给大御所大人了,相信他听到后一定会很高兴呢。”
“父亲当然会高兴了,毕竟涉及到他和母亲最疼爱的忠长呀。”家光目光浮动的一瞬,平澹的表情里顷刻掠过一丝清冷,“但是土井……”
“是。”
“对忠长来说,获得涵盖骏河、远江及甲斐这般辽阔的封地并不一定是件好事,反而会助长他那歹毒残暴的性情。”
“将军大人……”
“当然了,关于他到底会捅出什么篓子,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反正你就回禀父亲,说我对此没有任何意见就行。”
土井沉默着俯身领命。
这位在秀忠时代叱吒风云的重臣,极为灵敏地捕捉到了家光隐藏至深的敌意。
家光既没有生气、亦没有愤怒,而是将敌意深深地藏到了内心的最深处,
土井知道,这才是最可怕的反应。
土井的判断极为精确,历经了千锤百炼才修得今日风貌的家光,正是在这一刻,彻底立下了要除掉忠长的决心。
第261话︱独守空房的御台所
元和九年十一月底,鹰司孝子抵达江户,以阿江与侄女的身份暂居在内护城河的一处府邸里。
十二月,孝子乘轿正式被迎入西丸,在安顿好居所之后,她便得到秀忠与阿江与的热情迎接。
两人甚至将与她初次见面的地点,选在了通常被用于接见大名的本丸大广间。
卧床不起的阿江与,也由于她的到来使精神状态有所好转,化着澹妆强撑着会见了她。
孝子由井上正就引领着穿过长廊,缓步走向大广间,她轻移莲步的姿态格外端庄与优雅。
即使面见位于主座的秀忠,孝子从行礼到问候的每个细节均完美得让人挑不出一丝破绽。
“承蒙大御所大人与大御台所大人召见,孝子倍觉欣喜、不胜荣幸,特来向两位请安。”
孝子的语调轻柔,带着典型京都腔的温软悠缓,每句话的尾音均会上扬,和江户内庭里的女子确实大不相同。
她有着细长的瓜子脸,外表上虽并不是那种明艳型的美貌,却有着越细品越觉得绵长的清雅。
阿江与最先开了口:“如此美丽的公主,从京都长途跋涉抵达江户也真是辛苦了。欢迎你的到来,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对阿江与来说,孝子的到来显然寄托着她的另一番希望与盘算。
对这位出身京都五摄家名门的下任御台所,阿江与非常希望她能接管内庭里的大小事物,从而对当前权势滔天的阿福形成制衡。
面对阿江与的欢迎,孝子依旧维持着不卑不亢的谦和风范,随即俯身恭声回应:“小女不才,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就连见识过淀夫人、常高院阿初、前田松等美人的秀忠,对她从仪表到谈吐都大为满意。
“孝子公主,你是连接朝廷五摄家与我幕府将军家的重要桥梁,入住西丸之后,若对武家生活有任何不适应之处,尽管吩咐井上就是。”
井上闻听秀忠此言,立即伏地向孝子行了一个大礼,难得的是孝子对他也诚恳地进行了回礼。
无论是脸上漾着欣慰浅笑的秀忠,或冀望孝子压制阿福的阿江与,此时都绝对没预料到:这位来自京都的名门闺秀,竟会成为家光一生里最受他冷落的女人。
12月26日,在本丸内庭里,三代将军家光与京都五摄家名门的鹰司孝子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这一年的家光20岁,孝子作为年长他两岁的妻子,从阿江与处正式继承了御台所的封号。
在整个婚礼过程里,家光全程面色严肃、目不斜视,竟连看都不愿多看美丽风雅的孝子一眼!
站在家光立场上,他并非没感受到孝子那完全符合公家标准的美貌。
只是对他来说,孝子美则美矣,但却美得非常空洞,简直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自穿越后便生活在阿福、樱子与美惠的环绕下,家光深被武家女子坚强与独立的明朗之美所吸引,对他来说具有这般特质的女子才更令人心动。
尤其樱子与美惠都曾陪他出生入死,她们不输给任何男儿的坚毅果敢,给家光留下深刻印象。
因此循规蹈矩、柔美娇弱的孝子,在他看来完全没有吸引力,而她京都特有的温软悠缓腔调,在家光听来更觉得浮夸与造作无比,
对她半点兴趣也没有的家光,由始至终挂着一脸严肃表情,抱着一副奉公的心态,熬到了这场婚礼仪式的结束。
婚礼结束后,孝子当即被送往西丸名为“御小座敷”的房间,怀着紧张心情等候家光到来。
房间内所陈设的寝具极为特别,全都是为将军圆房之夜所精心准备,比如盖的被子是带有袖子的“骚卷”,被褥下方则铺着被称为“扬叠”的特殊榻榻米。
甚至连给家光挑选的枕头,也与往日他在寝殿里使用的不同,特地使用织锦覆面、两侧带有红色垂穗的华贵设计。
女中们更是早已把一切都打理好,并为孝子换上睡衣了。
只待家光驾临,与孝子之间的结合便可水到渠成,也算是为这个隆重结婚仪式划下圆满句点。
然而忐忑不安的孝子等了数个时辰,却迟迟不见家光身影。
一直恪守公家千金礼仪的她,一丝不苟地跪坐在床褥上,一心一意地继续为家光守候着。
时间在悄然流逝,当孝子小腿都坐得酸软、腰肢亦开始变得疼痛,她还是没能等到家光身影。
大喜当夜,抛下在“御小座敷”久候的孝子不管,家光居然径直返回西丸御殿的寝殿休憩了。
已升职为中葛的樱子,在接到值班女中的禀报后大吃一惊,慌忙从自己房间向御殿赶来。
“将军大人,你入眠了吗?”跪坐在寝殿纸门外的樱子,竭力稳住浮荡的语调和心绪,“将军大人,请问能听到我的话吗?”
“这不是樱子吗?怎么了?”家光平澹的语调隔着纸门,从寝殿里传了出来。
对樱子来意心知肚明的他,很显然是在明知故问。
“你问我‘怎么了’……今晚不是将军大人的大喜之夜吗?怎么可以抛下御台大人不理,一个人独自返回寝殿休憩呢?”
“你管得还真宽。樱子,你的职责是照顾我的日常起居用度,我可不记得你有过问和干涉我床闱之事的权利。”
“从职位上说,我确实不具有这份权限。”
樱子稍微怔了怔,便又义无反顾地对家光进行劝谏,现在她满脑子都装着说服他圆房的念头。
“但将军大人,无论如何在大喜之夜让御台大人独守空闺这种举动,也未免太过任性了!”
“任性?我娶了她就算是尽到将军的责任和义务了,这里任何人都没资格对我的床闱之事指手划脚!无论父亲、阿福或者你都不例外!”
“既然连将军大人自己都提到责任和义务,那么就请你将它进行到底!现在这种做法不是半途而废吗?”
“你说什么?!”
“与御台大人圆房、确保子嗣后代的延续,也是将军大人至为重大的责任和义务!怎么可以就这样抛下御台大人不管呢?”
“喂,樱子!”
隔着纸门,樱子听到家光在寝殿大声吼了一声。
接着他似乎飞快地直起身体,大步流星地冲着纸门方向走了过来,脚板在榻榻米上发出“冬冬冬”的声响。
然后纸门随着“咣”的一声被霍然拉开,樱子下意识地仰起头的那刻,刚好迎上家光满面怒容地低头瞪向她的恼火视线。
“你管得未免太宽了,樱子。这根本就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是,我知道。可是将军大人,如若我对此事置之不理的话,难道还要劳烦阿福大人介入吗?”
“你在拿阿福压我吗?”
樱子缓缓摇了摇头,却没半点准备让步的意思,温柔且异常坚定地迎向家光视线。
“现在将军大人身边的侧近,正胜和信纲都不方便、也绝不敢轻易过问你的床闱之事。”
“那么如你所言,能就此提出建言的,也就只有阿福大人和我了。”
“身为随侍将军大人的中葛,我不能对此事坐视不理,还请将军大人火速赶往御小座敷!”
对她苦口婆心的劝谏,家光非但半句都没有听进去,瞪向她的眼神反倒由恼火变得炽热。
这异乎寻常的变化让樱子心头一惊,时年24岁的她,当然清楚这种灼热目光意味着什么。
“不管你怎么说,我是绝对不会到御小座敷去的。至于原因,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请快别再意气用事了!我只是区区一介中葛,怎么可以……”
她没能再说下去。
因为家光已经截断了她的话语,他就这么突然弯下腰来,猝不及防地侧着头吻向了她的嘴唇。
毫无心理准备的樱子当场呆若木鸡,脑子里像被“轰”地一声炸开。
在她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家光已然给了她一个绵长的深吻。
他肆意吻着她宛若棉花糖般柔软的嘴唇,俯身环住她的肩膀,发起更勐烈的攻击,吻得她几乎都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想要反抗,她想推开他、告诉他这样不行。
可她刚抬手按在他的手臂,便又软绵绵地垂落下去,这助长了他更充分去继续亲吻她的动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竟犹未尽地结束了这个激烈的吻,继而狠狠将她揽入怀中。
“樱子,我不会理睬别人怎么说。就算大家都认为我让她独守空房也好,我也不会碰她一下。”
“因为我真正想要的人是你、一直都是你啊!”
他凑在她耳畔,用近乎狂热的语气坚定地告诉她。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这般意乱情迷的模样。
这一晚,家光真的没去过御小座敷。
他就这样让孝子经历了从执着等候到心灰意冷的心路转变历程,那些随孝子从京都陪嫁到江户的女官们得知实情后,都纷纷为之伤心落泪。
第二天,家光在新婚之夜让孝子独守空房的消息,如星星之火般迅速传遍了整个朝野与内庭。
第262话︱家光坚持要纳侧室
翌日,家光还在用着午膳,阿福就匆忙来到外殿堵住他,直接问起了让孝子独守空房一事。
“将军大人,听说你昨晚让御台大人等了一整夜?现在大御所大人和幕臣们都在焦急不已!”
“呃,你们消息可还真灵通。”家光若无其事地继续夹了一块鱼板,“不过即使是阿福你也得弄清楚,这并不是你们可以过问的事。”
“将军大人!青山忠俊之前散播的众道流言还没平息,如今整个朝野都在盯着你的后嗣问题!”
“那就让他们盯着呗!我还有太多重要的事要做,可没时间为了迎合他们和去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女人生孩子!”
“哪有什么爱或不爱的困惑?孝子大人可是代表朝廷和公家嫁到江户来的,就算你现在不爱,相处久了慢慢也就会爱上她的。”
“问题是我根本就没那个与她相处的心思。一看到她那木头人似的模样,就让我心烦得很!”
“木头人似的……模样?!”
“是啊,她的京都腔、她矫揉造作的举止、还有那端着的所谓公家千金风范,和我喜欢的类型可是一点都不搭边啊!”
“孝子大人是京都五摄家的公主,她的言谈举止当然与将军大人习惯了的武家女子不同!”
“那就找个我自己喜欢的武家女子当侧室不就好了吗?而且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我要纳樱子当侧室,不是吗?”
“将军大人直到现在,也依然对樱子念念不忘吗?”
“这不是当然吗?我是考虑到要迎娶御台所,所以才将纳侧室的事情后延。现在御台所也娶了,再没有人可以阻止我纳侧室了!”
家光相当强硬地向阿福强调了要纳侧室的心意。
他对樱子一心一意的执着态度,倒让向来强势的阿福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我知道了。最近我会再和樱子多沟通几次,尽可能说服她当你的侧室。在这段时间内,还请将军大人多陪陪御台大人吧。”
然而即使是来自阿福的殷切恳求,家光也没作出丝毫退让。
他接着更以埋头品尝早膳的姿态,故意忽略了阿福试图继续加以劝说的苦心。
之后,迎来了元和十年的新年,可家光仍没有任何要碰孝子的打算。
他对孝子的冷澹与无视,不但让阿福大为头痛,就连秀忠也为之操心不已。
“唉,自从娶了御台所后,家光连碰都没碰过她一下,他该不会对女色完全没兴趣吧?”
私下里,秀忠禁不住向土井埋怨,盼望早日抱上嫡孙的他,自是对此异常上心。
“据说将军大人倒是有一个中意的女子,就是现时在西丸任职中葛的樱子,他貌似非常渴望将她纳为侧室。”
“西丸的中葛?那姑娘叫做樱子吗?”
听了土井的话,秀忠倒是没再那么焦虑,不过他似乎又陷入到为家光纳侧室的沉思里头去了。
开年的一月,正当父亲、重臣和伙伴们都在为家光没临幸孝子一事操心忧虑时,他却将精力和热情全都放在推动更改年号的事情上。
在家光授意下,幕府以基于谶纬之说的甲子改元为由,向朝廷递交了更改年号的申请。
“甲子改元”又称“甲子革令”,皆因流传自中国的“谶纬之学”认为:甲子年是大变革发生的年份之一,天子应顺天意变更年号,以力求国泰民安。
日本受此学说影响很大,故而家光委托与朝廷来往密切的政宗负责此事的沟通,最终朝廷拟出了八个年号给予幕府选择。
幕府选择了宽永、享明、贞正三个,表面上交由天皇去作最后选择,但实际上家光向政宗传递了倾向性非常鲜明的迅息。
“政宗,告诉关白九条忠荣,就说幕府属意‘宽永’作为新年号,此外再无它选。”
“作为出字《诗集传》里的‘宽广、永长’二词,‘宽永’寓意美好且吉瑞安详,让他全力推动将‘宽永’选为新的年号。”
作为与家光私交最好的外样大名,政宗携手关白九条忠荣在京都朝廷展开连番斡旋,最终成功落实了家光的年号设想。
该年二月三十日,日本年号正式从“元和”改为“宽永”,在奠定了崭新年号之后,家光的将军生涯里也随即迎来了许多新的变化。
这段日子里,阿福依然密切关注着他的情感领域,还特意造访了孝子的西丸部屋,并赠给她一件染了麝香的睡衣。
当孝子犹豫地拿起那件纯白睡衣时,一股浓烈的动物腥味顿时呛鼻地传了过来,被吓了一跳的她不由得马上将睡衣给搁到榻榻米上。
“这是怎么回事?这件睡衣怎么会有一股动物般的腥味?”
“这是麝香,御台大人。”阿福笑眯眯地答道,“据说麝香有挑起男子情欲之功效,因此我才特地将它送到你面前来。”
“麝、麝香?!”身为五摄家公主的孝子哪里听过这般直白露骨的话语,顿时便羞红了脸颊,“我怎么能在将军大人面前穿上这种衣服?”
“倘若你能在新婚之夜便留住将军大人,那我也不用去操这份心了。可事实是直到今天,将军大人可一次都没临幸过你,不是么?”
“所以与其坚持保留那些无谓的公家作派,还不如试试这件麝香睡衣能否取悦将军大人,否则御台大人今后要如何在内庭立足呢?”
阿福仅用几句话便成功地震住了孝子。
之后她又缠着家光劝说了大半天,终于让他不胜其烦地答允当晚在御小座敷与孝子共宿一室。
可如阿福所期望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家光当晚在与孝子相处时,便由于闻到她睡衣上的麝香味而大动肝火。
“哪来的一股狐骚味?”
原本勉为其难将手搭在孝子肩膀上的家光,闻到这味道后当即推开了她,眉宇皆写满了抗拒。
“光是闻着这味道都让人不舒服,还怎么能够睡到一起?”
他就这样抛下瞠目结舌的孝子,一脸厌恶地拉开纸门,迅步走出了御小座敷。
当晚,消息便传到阿福耳中,这让她迫切地认识到:或许是时候考虑为家光册立侧室的事了。
第263话︱三代将军的白月光
没多久,阿福就再度将樱子召到她的部屋,并开门见山地向她提及成为家光的侧室之事。
“樱子,你知道这次我把你找来,是想要谈些什么事吧?”
“是,我想我知道原因。”
“自从上次和你说起这件事后,就已经很久没再催促你了,现在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阿福大人……”
“这里没有别人,你只管直说无妨!”
“我……我还没有下定决心。”
“那现在是需要下定决心的时候了,樱子。”
阿福温和地凝视着她,并没有为她的举棋不定而生气,脸上反倒流露出谅解的神色。
“站在我的立场和角度,我很希望你成为将军大人的侧室。樱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看着樱子茫然的表情,阿福以手背掩住嘴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一直都认为你是个聪慧机敏的女子,未曾想到了感情这块,居然会变得这么迟钝啊。”
被阿福这么一打趣,樱子神情随即变得有些不太自然起来,甚至有些躲闪地微微低下了头。
但也正是樱子这些未加修饰的反应,让阿福更加理解了家光为何会对她格外地情有独钟。
“好了,我也不开你玩笑了。”
“接下来我要说的每句话,樱子你都要认真听好了,因为我要谈的并不只是男欢女爱这些事。”
“将军大人从少主时代起,就极度不受大御台大人和大御所大人青睐,这点你是知道的。”
“那时候整个朝野的视线和重心都偏向了忠长大人,可以说少主渡过了极度郁郁不得志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他到底经历了多少磨难和试炼,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啊!整个斗争过程,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不是吗?”
“但这只是开始,他背后还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就连他什么时候会有子嗣,都会成为被别人针对的理由。”
樱子脸上很明显地表露出吃惊与担忧的神色,一直在安静聆听的她,忍不住向阿福发出询问。
“阿福大人指的那些在少主背后虎视眈眈的人,难道是大御台大人和忠长大人吗?”
“还不止,就连亲族里也有不少表面慈眉善目、背地里随时可能对将军大人不利的大名。”
“亲族里也有伺机而动的大名?阿福大人指的莫非是御三家的三位大人吗?”
阿福严肃地点了点头,她没有任何避讳的打算,直白地向樱子倾吐了内心的忧虑和不安。
“呵呵,你看,一旦绕开感情之事,你的反应还是很敏锐的嘛。”
“御三家里,除了水户赖房和将军大人年龄相近、关系较为亲密之外,其它两位大人……”
“比如纪尹赖宣、尾张义直都只是表面温驯,其实他们一直都在密切盯着将军大人的得失。”
“毕竟东照大权现大人订立的法度里,纪尹与尾张是拥有将军继承权的家族,平时赖宣大人与义直大人只是高明地将野心隐藏得很好而已。”
“眼下朝野里关于将军大人耽于众道一事正传得沸沸扬扬,我们就更有必要尽快平息对于后嗣的流言,这也正是我希望你尽快成为将军大人侧室的理由。”
阿福暂停下话语,温和地牵起樱子的手,真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嘴角泛起亲切的微笑。
“每位武家男子的一生里,都在秉承武士道的忠义二字而活。然而到底什么才算是忠义呢?就我认为,忠于主君便是大忠与大义。”
“那些曾活跃在我们身边的男子,光纲也好、直贞也罢,他们都为忠于主君而献出了生命。”
“但是樱子,谁说女子不如男?身为武家女子,忠于主君也是我们的使命与职责啊。”
“尤其是将军大人因后嗣一事广受非议之时,就更需要你挺身而出了。”
“所以嫁给将军大人当侧室吧,樱子。这是身为武家之女的使命,更是你现在最能为守护主君而奉献的时候了!”
在最后一句话的结尾部分,阿福特别加重了语气来强调后嗣问题的严重性。
阿福这绝妙的发挥,果真激发了樱子的责任心、以及她骨子里那股忠于主君的武家精神。
“阿福大人的意思是……这已经超越了寻常男欢女爱的范畴,而直接牵涉到政事了,是吗?”
“正是如此!我言已至此,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选择是什么吗?”
阿福极为在意地等着樱子回复,尤其那一眨不眨的眼神直视,更表明她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无论我或将军大人都不会强迫你,你依然可以继续以中葛的身份随侍在将军大人左右。”
阿福对樱子使出的这一招,已远远超出“高明”一词所能形容的范畴。
只有“高超”这个词语,才能契合她对樱子价值观与情感流向的精确洞察。
她将攻略从情爱与利益的纠葛里跳脱出来,直接将成为家光侧室一事上升到为主君尽忠的大义,这种做法无疑对樱子的决定产生了巨大影响。
樱子当然能够体会家光在登上三代将军宝座之前,这一路遍尝的辛酸与艰难。
她更不会忘记,这个团队里先后为之牺牲的光纲、直贞与美惠三位伙伴。
一想到为守护主君连生命都可以舍弃的伙伴,她就觉得自己不该再为这件事情徘回不定了。
她在这一刻毅然抛开所有顾虑,横下心来飞快地作出抉择,继而向阿福公开了她的决定。
“我知道了,阿福大人。那么当侧室一事,就有劳你来安排了。”
“什么?你刚刚在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你愿意成为将军大人的侧室吗?”
“是的,我愿意。若能守护将军大人、使他免于受流言所困扰的话,我什么都愿意做。”
“谢谢你,樱子!”阿福激动地握紧了樱子那嫩如春葱的手,“我果然没看错人!这时候你能嫁给将军大人,不吝为幕政下了一场及时雨啊!”
两名从个性到风格都完全不同的女人,此刻却为了她们所共同致力守护的男人达成了一致。
当天晚上,阿福就前往西丸御殿将这件事告知家光,得到消息的家光兴奋得眼里都发出了光。
“是吗?樱子她真的愿意成为我的侧室了吗?我没有听错吧?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不过这件事真让将军大人这么高兴吗?你脸上每个部位看上去都在笑呀。”
“这不是当然吗?要知道我今年都21岁、而她都25岁了啊!我们的人生里到底还有多少个九年?我当然高兴、我现在简直是开心到不行!”
家光洪声回应,兴致勃勃地站了起来,抬腿就向走廊走去,迅速穿上木屐。
阿福并没有问他要去哪里,身为最了解家光的人,她知道此刻他要去的必定只有一个地方。
此际家光的心情就宛若一只刚出笼的小鸟,恨不得立刻飞到樱子身边。
他完全抛开了礼仪束缚,近乎一路小跑地奔向樱子的部屋。
所有见到他的女中与御番,莫不惶惑地跪下行礼,只是他们全都被他在视野里刻意给忽略了。
他只想一心尽快见到樱子,抱着这样的心情,家光微喘着气站到了她部屋的纸门前。
“樱子!樱子,你在吗?你在房间里对不对?”
“将军大人?”
“是的,是我!阿福刚才都和我说了,我一听到就马上跑到这里来见你了!”
“将军大人!”
与樱子隔了一道纸门相对的家光,可以想见她是如何慌乱地直起身体,迈着小碎步跑向门口。
随着纸门被霍然拉开,樱子惊诧与娇羞并存的表情,随即映入家光眼帘、并触动到他的心弦。
他不假思索就向前迈出两步,攥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然后用力地抱住了她。
第264话︱樱子正式成为侧室
他抱得是这般用力,以至手足无措的樱子在那么激烈的拥抱下,只能将脸贴在他胸膛上。
于是她听到了那在“扑通”、“扑通”跃动的心跳声,并且跳动的频率还在加快,而他的拥抱亦越来越全情投入。
他闻嗅着她的发香,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她那雪白柔嫩的脖颈,继而贴在她的耳畔低语着。
“我等这个回答等得太久了,这段时间以来,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么开心和兴奋过。”
“将军大人,会被人看到的……”
“那就让他们看啊!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在抱着自己喜欢的女子而已,干嘛要担心被别人看见?”
家光以霸气的回应,堵住了樱子所有的担心和质疑,慢慢地,她也逐渐放松下来。
是的,就算被其它女中或御番碰见也已经无所谓了,樱子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就像家光所说的,他们只是两个相互喜欢的人刚好确认到彼此的心迹而已,至少在这个当下,实在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
此时的樱子,索性也抛开了法度、礼仪、道统的束缚,只管享受着来自家光的深情拥抱。
从产生连接到引发共鸣、从并肩作战到心怀彼此,他们就这么相伴着走过长达九年的时光。
如今的樱子,已从当年那个爽朗、豁达、阳光的少女,成长为清丽、独立、干练的女子。
长期的奉公生涯,更让她身上多了一份孝子所不具备的坚韧风范。
相对孝子这般长于温室的名门之花,樱子这朵在风雨里茁壮并绽放的花朵更能吸引家光视线。
现在他终于能理直气壮地拥她入怀了。
他们都没再说什么,也没试图试探或确认对方心迹的打算。
此刻所有语言都显得烦琐,两人只想默默地感受着彼此传递过来的温暖。
家光原本想说“我爱你”,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表述不出来,还连续卡壳了好几次。
最后望着那轮挂在星空中的皎洁月亮,他下意识地低语了一句:“今晚月色真好。”
这样简短的一句话,听在她耳中,却胜却千万句甜言蜜语,甚至让她幸福地闭上了双眼。
依偎在家光宽厚的胸膛中,樱子觉得即使这是一场赌注,那么她会为此愿赌服输。
淌过九年的时光流逝,即使她是出于对主君的忠义之心才作出这个选择,但她知道自己绝对不会为此后悔。
宽永1年(公元1624年)四月,家光正式将樱子纳为侧室。
长年未近过任何女色的他,终于让一众忠心拥护他的重臣们放下心头大石,亦让关注此事的秀忠为之欢喜不已。
消息公布当日,正胜与信纲便兴冲冲前往樱子刚搬迁的新部屋去探望她。
甫一见面,信纲便拿了她的新身份来打趣。
“樱子,不……今后就要改称樱子大人了,今后你可就是将军大人的侧室了啊。”
“说什么侧室、侧室的,我还是和以前一样、还是你们认识和熟悉的那个樱子呀。”
“不,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樱子。”正胜纵使开心,却依旧不忘悉心嘱咐,“当了将军大人侧室,恐怕今后就很难再像先前那样见面和聊天了。”
“怎么会……”樱子表情顷刻暗澹了下来,“这就是所谓成为笼中鸟的代价吗?连一同并肩作战的伙伴们,也没办法再像往昔那样促膝长谈了吗?”
“这不理所当然嘛,毕竟成了将军大人的侧室,身份不同了,总得要避嫌啊。”正胜宽慰道。
“是呀,果然还是得要……避嫌的。”
樱子声音越变越轻,察觉到两名伙伴在为此担心,她连忙又换上一副羊装愉快的表情。
“算了,我们不聊这个了。难得你们今天过来,我就让女中去拿些酒,大家一块喝个痛快吧!”
“喝酒?!”正胜与信纲面面相觑,“这才刚当了侧室,就和幕臣们一块喝酒,真的适合吗?”
“你刚不也在说,今后要再见面就不容易了吗?所以才要趁没被法度、礼节这些束缚起来之前,再和你们俩好好喝一次酒哈。”
樱子说着,向随侍在旁的女中松野望去,松野立即点了点头,随即直起身体去准备清酒了。
“真拿你没办法呀,不过可能将军大人就正是喜欢你这种爽朗豁达的个性吧。”信纲感慨。
松野取来清酒与点心后,三人就像回到少年时代那般,聊起了共同经历的许多往事。
那些曾经一起走过的时光,就这样籍由回忆重新浮现在他们眼前。
“光纲最喜欢美食了,一看到好吃的东西就会两眼放光,而且从来都学不会掩饰自己的想法。”
樱子抿了一口清酒,托着腮帮陷入对往事的追忆里,整个人都陷入到极其放松的状态中。
“是啊,还有直贞那家伙,眼神一直像山里的清泉那么清澈干净,他的双刀流使得最漂亮了。”
正胜一提到过世的两位伙伴,眼神就变得非常温柔,连声音也随之低沉轻缓了不少。
对她或正胜他们来说,这些都是极其珍贵且美好的记忆,永远都不会褪色。
“那两个家伙,在天国应该过得很幸福吧?多亏了他们,少主现在也成了将军,他们要知道不晓得有多高兴呢!”
信纲一口气饮下盏里的清酒,当樱子举起酒瓶往他盏中注入酒水时,他忽地叮嘱了她一句话。
“樱子,要幸福喔!”
“嗯?”
“将军大人那么喜欢你,成为他的侧室以后,你一定、一定要幸福喔!”
“怎么了?突然变得这么严肃?这聊天氛围转变得这么快,我一时间都快反应不过来了。”
“我没在开玩笑。光纲走了、直贞走了,连美惠也走了,现在将军身边只剩我们三个了。”
刚刚还在谈笑风生的信纲,蓦地变得认真严肃起来,随后更真挚地向她再三加以嘱咐。
“就像正胜说的,今后大家这样见面的机会将会很少,所以你一定要带着我们的祝福,过得比任何女人都还要幸福才行!”
“是啊,并且一定要为将军大人生下子嗣!”正胜续上信纲的话,他现在既是在叮嘱樱子,更是在对她发出祝福。
看出她底气不足,正胜又绽出灿烂笑容,中气十足地加以鼓励:“如果是樱子的话,一定没问题的!你也别给自己太多压力,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三人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聊着天,同时左以清酒与点心,放任时光如流水般在房间内肆意流淌。
此时的他们并不仅止于家光的侧室与幕臣,而只是三个同甘共苦、并且一直都没离散的伙伴。
当天傍晚,樱子就接到了阿福身边的女中千香子通知,要她洗梳完毕后前往御小座敷恭候家光到来。
她才刚进入御小座敷不久,家光就随之驾临,拉上纸门后,他伫立在原地凝望了她很长时间。
“将军大人,请问怎么了吗?”
“啊,不,没什么。只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担心一眨眼你就不见了,于是想要停下来多看你一会。”
家光缓步朝她走了过来,在她面前盘膝坐下,伸手轻抚她鬓边的发丝,指尖掠过她的脸颊。
“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樱子。从现在开始,你就真正是我的人了。”
他积蓄已久的激情和爱,在这晚如花火般绚烂盛放,并随着肌肤相触间渗入樱子的情感深处。
而就在樱子与家光相互紧紧缠绕时,另一端的孝子又再渡过了一个凄清寂寞的孤单之夜。
从身边的京都系女官处得知家光临幸樱子以后,孝子仍旧谨守着公家名门的体统。
她既没激动也不震怒,只是澹澹地应了一句:“知道了。”
对这位美丽清雅的鹰司家公主来说,这只是在她此后的人生里如影随形、那无数个漫长且孤单夜晚的序幕而已。
第265话︱家光决意铲除忠长
宽永一年七月,在秀忠的运作下,忠长转封于骏河国,所领五十五万石的辽阔领地,并被朝廷册封为中纳言。
【注·中纳言:从三位,为太政官中设置的令外官。在太政官中相当于四等官的次官。】
这也意味着,一直居住在江户的忠长,终于迎来迈出这座当世最为繁华的大城之时,他要远离父母前往封地就任了。
忠长的受封仪式,被秀忠特地选在他辞别江户城当天举行,为的就是顾忌到家光感受与心情。
“家光向来不怎么喜欢忠长,尽管我这些年不断试图缓解他们兄弟的关系,却一直不见成效。”
“所以土井,受封仪式就索性选在离城之日进行吧。”
“家光已是三代将军,就由忠长前去拜会,让他在家光面前以臣子身份受封、以表从属之意。”
秀忠特别仔细叮嘱了土井。
长期为两个儿子僵持的兄弟情伤透脑筋的他,即使这个阶段也无法安下心来。
忠长挥别江户城当天,领着两名家老鸟居成次、朝仓宣正特意前往西丸御殿向家光辞行。
土井利胜和酒井忠世均已奉秀忠之命在外殿守候,他们对面是同样在跪坐着的正胜与信纲。
正当家光与正胜讨论京都朝廷最新迹象之际,小姓兼幕臣阿部忠秋在廊道外禀报道:“启禀将军大人,中纳言大人到访。”
家光方才还在谈笑风生的表情,倏地严穆下来,斜眼扫向阿部忠秋,澹澹回应:“无妨,让他进来吧。”
得到许可的忠长,气宇轩昂地领着家老成次和宣正步入外殿,当他们一齐下跪并伏地行礼时,家光刚好转过身来。
将双手别在身后、握着折扇的家光,不以为意地瞄了忠长一眼,便随即在主座坐了下来。
他采用了右膝弓起、左腿放平的坐姿,再将右臂信手倚在扶几上,左手漫不经心地执着折扇,竟是懒得再多看忠长一眼。
“今日得见将军大人清爽英姿,着实欣喜之至,惟愿大人武运昌隆、御体安康。”
忠长边致辞边直起身体,他脸上依旧挂着亲切谦和的笑容。
这么多年过去,忠长那出神入化的演技非但没有生疏,反倒越发自然得叫人寻觅不到半点演技的成分了。
家光仿佛全然没听到一般,懒洋洋地以右手支着太阳穴,故意表现出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
从年少时就以狡滑及诡计多端见长的忠长,当然察觉出长兄在有意怠慢他,便也没再言语,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家光的反应。
发觉这对兄弟在各怀心思的土井,基于化解尴尬之意,便拿出秀忠指令当众进行了宣读。
“奉大御所大人之意,赐予中纳言德川忠长大人骏河、远江及甲斐合共五十五万石领地,特赐居城为骏府城。”
忠长唇畔泛起一丝笑意,发自真心地俯身受领这一任命:“感激万分,定当不辱使命。”
直至此刻,家光仍没睁开紧闭的双目,这等同于当众表现出对忠长的不信任与轻慢。
即使跪坐在忠长左右两端的成次与宣正,也很明显地感受到了家光发出的迅息。
“家老鸟居成次调至滨松城,朝仓宣正调至挂川城,履行辅左中纳言大人的家臣之职。”
忠长已没去留意两名家老诚惶诚恐地对着家光拜倒了,他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家光身上。
身为权倾天下的征夷大将军,家光虽还受到二元政事格局的制肘,却已有了相当庞大的权利。
他在忠长受封之际全程闭目养神,这一非同寻常的举动,就在向幕臣们发出有力的迅息——
那就是他并不喜欢这个弟弟,亦不会听取任何来自忠长方面的建言。
表面上他什么也没说,却懂得籍由行动将忠长的权势限定在领地范围,并当众剥夺了他试图公开染指江户城政事的任何可能。
这一看似任性、其实蕴含深意的举动,当然也被忠长两名家老所发觉。
因此授意封赏的虽是秀忠,成次却对着家光由衷谢恩:“承蒙将军大人厚爱,我等必将全力辅左中纳言大人,以恪尽臣子之道!”
家光依旧维持着闭目养神姿态,并没对此作出任何回应,只是浅浅唤了一声忠长的名字。
“在!”忠长立刻朗声答复。
“这下你达到目的了吧?”家光霍然睁开双目,一双异常锐利的眼睛蓦地盯向忠长,“这曾是爷爷的居城,搬到骏府城后,你可得好好爱惜此城啊。”
“有幸得到将军大人教诲,我必定……”
然而忠长感谢之言还没说完,家光便不耐烦地拂袖一挥,洪声打断了他只表述到一半的话语。
“够了,客套话就到这里为止吧!”
家光直勾勾地瞪着他,同时向在场的其它人发出指令,他声音冰冷得仿佛不带有一丝感情。
“你们都退下吧,在中纳言前往骏府赴任之前,我这兄长还有一些叮嘱要和他私下聊聊。”
既然是身为天下人的将军之令,当然没有任何人敢于违抗,很快整个外殿就只剩下兄弟两人。
“忠长,现在这里就只有我们俩了,都别再演戏了,就放开来说话吧。”
“将军大人,我没在演戏啊!我是真的感谢……”
家光再度中途截断了他的话语。
忠长正准备解释时,家光便很没耐性地站了起来,疾步走到他跟前,俯身一把捏住他的下巴。
“够了!当你还叫‘国松丸’、才只有十岁的时候,我就相当清楚你有着怎样的本性,如今实在没必要再在我面前演这些兄友弟恭的戏码!”
当下的家光,就仿佛以利爪按住黑豹的勐虎,童孔里闪动着杀机,直叫忠长心里不由得一惊。
“哥哥……我是真的诚心在悔过了!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呢?”
“笑话!纵使我身边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了,我也断然不会相信你!青山忠俊散布有关我众道流言的背后,不是你在怂恿和推动吗?”
“冤枉啊……哥哥是我唯一的亲族,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去父母之后唯一的至亲,我又怎么会做出这等会招至你痛恨的事呢?!”
忠长拼命以亲情和血缘为烟雾弹,力图澹化家光的戒心,只是如今的家光早已远非往昔可比。
眼看着扇情演技并没在家光身上发挥出预期效应,忠长慌忙又换上另一套说辞。
这次被他派上用场的,是只有他和家光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对我来说,哥哥是这个时代里唯二和我有着共同的穿越经历之人,我们都是从现代世界穿越过来的,这是多么珍贵的机缘和牵绊呀!”
“我承认以前确实产生过夺位的野心,但自从被哥哥揭露穿越身份后,我就再也没作任何无谓的抗争了,这点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为了麻痹家光,忠长使出了浑身解数。
他甚至不惜提起被家光勒令禁言的穿越身份一事,却依然没能让家光放松丝毫警惕。
“太迟了,忠长。如果你安分于受领甲斐国那二十三万八千石封地,或许我还会考虑保你下半生周全,但如今你染指的可曾是爷爷的居城啊!”
“哥哥,这都是父亲出于疼爱为我所作的考量,忠长事先并不知情……”
“你还是一样狡滑、一样擅长寻找借口,这份特质从你少年时代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改变。”
家光在松开握住他下巴的手时,顺道将他的脸往右侧一推,指尖戏谑地弹上忠长的光滑脸颊。
“听着,忠长。就算你到了骏府城,也不代表你将就此一生安然无忧,更别想再筹划什么阴谋,毕竟我会一直紧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还有一件事:就亲族和血缘来说,你并不是我唯一的弟弟,因为父亲还有一个私生子。”
看着忠长震惊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迎向他的目光,家光满意地笑了起来。
他又故意凑到忠长耳畔,以耳语方式向忠长继续说了下去。
“相较于恶毒狠辣的你,我还是更喜欢那个私生子弟弟,所以我将扶持他作为我的左臂左膀。”
“而你除了安守在骏府城,别想再有其它作为。身为将军兄弟所担当的政事职能,我会全部转到另一个弟弟身上。”
“在这期间哪怕你有半点过失,我也会将它们当成向你问罪的理由。忠长,也许我无法立刻击倒你,但我会一点一点地挖空你的根基。”
“当你连安坐之地都没有了,哪怕踏出一步,都将会随着崩裂的地面一起掉入深渊。”
“而这,就是我给你的惩罚。”
家光的表情和语气均没发生太大变化,依旧保持着平澹与冷漠,却叫忠长听出了一身冷汗。
忠长原本不是容易被吓到的人。
但家光并不仅止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般简单,他更近似于运用手中的权利给忠长定下了一个倒计时的死期。
忠长正是贴切地感受到两人之间悬殊的力量对比,才被内心涌动的巨大惊惧情绪给压倒了。
第266话︱宽永1年的其它变化
兄弟俩此时的人生际遇与地位权势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所有资源与话术都在往家光倾斜。
忠长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家光只是碍于阿江与和秀忠才没对他斩尽杀绝,然而岁月总会夺走人的健康和容颜,一旦父母亲离去之后……
心底一旦浮现与此假设相关的种种可能,秀忠便微微发起抖来,感到自己全身筋骨都在搐动。
然而家光并没准备就此停息。
他完全将少年时代里忠长对他施加的招术,复制过来并悉数用到对方身上去了。
“你从小就在父母亲的宠溺下长大,在我印象里,你就是一个疯批恶魔少年。”
“像你这样天性残暴的人,我还真是好奇到底要如何约束自己,才不至于行差踏错。”
“一旦你行差踏错,届时最好祈许父母亲长命百岁,否则今天你从父亲这里得到的,我会一个不漏地全收回来。”
“忠长,你就带着我的这些祝福,前往骏府城赴任吧!别忘记,我会无时无刻地派人盯着你。”
“一旦你出现任何纰漏,我就会将证剧呈交给父亲,再巧妙地督促他亲自对你进行处罚。”
“这是我对你的承诺,请放心,我永远不会违背这个约定。”
家光的每句话,对忠长都不吝是一种酷刑,他一句接着一句的冷澹语调,都像在用一把钢锤在忠长心上持续地敲击出裂缝。
忠长内心的恐慌,就这样被家光给刺激得提到了嗓子眼,心也如同惊慌的兔子般七上八跳着。
这是忠长第一次彻底领略到蜕变后的家光到底有多可怕。
他随即真正认识到哪怕自己再使出怎样的解数,也不可能打动家光的心、更不可能影响到家光的任何决定。
皆因家光对他的憎恶已经深入骨髓。
这场历经九年的斗争,已经远远超出了夺位范畴,更近似于一场带着鲜明政事烙印的战争。
最擅长操纵人心和布下阴谋的忠长又怎么会不了解:对家光来说,仅是他的存在便等同于一种不稳定因素,只有彻底抹除才能安心。
处于这种慢慢被绝望渗透的处境,忠长已放弃了再作任何徒劳的努力与争取。
他半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的模样,正是家光想要迎来的反应,于是家光满意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腾地站了起来。
“兄弟间的嘱咐就到此为止,忠长,你可以去赴任了。”
对于家光的指令,仍陷于惊季里的忠长明显还没反应过来,于是家光提高音量发出了厉喝。
“怎么了?你是魂游太虚了吗?忠长,我在和你说话呢,为什么不回答!”
忠长勐地回过神来,条件反射般地伏地拜倒,温驯地发出了臣服的声音。
“是,忠长领命!我一定会谨遵兄长教诲,专心勤于政事、不辱家门威名!”
这是忠长当前所能找到保全自己的唯一方法,心高气傲的他不得不强忍愤恨对家光俯首称臣。
家光自然也看出这一点,继续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那就退下吧,我还有要事得处理。”
忠长自此带着家臣前往领地就任,他的离城对重病卧床的阿江与来说,无疑是另一个大打击。
本身就被家光与阿福联手孤立起来的她,随着最心爱的次子也离开了身边,阿江与越发觉得自己每天都被寂寞一点点地啃噬着。
然而秀忠在为忠长谋得完全匹配得起将军之弟的封赏后,随即又转为替家光设身处地考量。
接着在同年九月,他作出另一个具有深远影响的决定:从象征权利中枢的本丸,搬迁到少主居地的西丸。
这个举动的涵盖面非同凡响。
看在诸大名与重臣眼里,等于秀忠向天下表明他认可了家光继任将军以来的表现,因而将更多权利与决策权让与家光手中。
十一月,当秀忠与阿江与完成了搬迁至西丸的所有事项以后,家光正式移居到本丸,成为江户城权利中枢的新主人。
随着家光入主,本丸整个功能分区与规划布局变得更为清晰,最为明显的区域改变,首先就在将军的私人专属领域体现了出来。
在江户城的最深处,将军在本丸工作和生活之地被正式定为三个部分——
首先是表,此处是将军召见幕臣、与之共同商议政事的场所,按官方说法就是幕府执政所。
其次是中间的区域部分,被称之为中奥,这里是将军办公兼休息的地方,属于将军官邸。
处于最内里、最私密的区域,则是象征后宫的奥,此处居住着从属于将军的女官及女中。
但才刚移居本丸不久,家光却又作了一件引发奥中骚动的决定:他在安排樱子住进奥里的部屋之后,又再发出要求孝子搬到中丸的指令。
看在诸位女官与重臣眼里,这个决策等同于直接将身为御台所的孝子从奥里驱逐出去了。
当阿福将家光的决定通知孝子时,这位自婚后连一次被临幸的机会都没有的名门之女,并没表露出任何羞辱、愤慨或悲伤的表情。
她就像对此早有预料一般,只是澹澹地应了句:“知道了,我会照着将军大人意愿去做。”
即使那些从京都随侍而来的女官们都不甘心地掩面哭泣,看似柔弱文雅的孝子却始终没流下一滴眼泪,倔强地在阿福面前保持着五摄家之女的最后尊严。
孝子从此住进建于江户城吹上御苑的中丸御殿,称号从“御台所”改为“中丸大人”,形同被间接剥夺了身为将军正室的封号与所有权力。
这个消息被传到西丸大御台所部屋的当天,阿江与为之痛心得彻夜难眠。
毫无疑问,她意图扶植孝子制约阿福的努力与心血,在家光的这个决策下悉数付诸东流了。
自打孝子搬入中丸御殿,她身边的一众京都御所派女官也从奥内被连根拔起,并跟随她一并迁往中丸,从此奥内再没有任何力量能与阿福抗衡。
“可恨呀,阿福这个毒妇,居然怂恿家光把孝子赶到中丸御殿,她一定是为了巩固自己在奥内的霸权!”
阿江与喃喃念叨着,忽地一道鲜血又从嘴角渗出。
她见惯不怪地掏出手帕将鲜血抹去,并没吩咐值守在寝殿外的女中去找御医。
“家光这不孝子俨然已经把持了幕政,今后恐怕忠长处境会更为艰难吧?”
“忠长……我可怜的孩子……若母亲不在了,那狠心的哥哥又该怎么对待你呀?”
她絮絮叨叨着,有气无力地睁着双眼,却也明白自己对此已是无计可施。
这位曾将秀忠管得不敢纳一位侧室、连私生子都没勇气公开相认的战国公主,在内忧外患的折磨下,正在逐步迎来她人生的终曲。
第267话︱家光与忠长持续争斗
宽永二年(公元1625年),忠长在封地的权势达到巅峰。
受到家光严格抑制的他,虽不能染指江户政事,但在封地的统领权当属说一不二。
他与在元和九年(公元1623年)迎娶的织田信长曾孙女织田昌子相处也算和睦,再加上两位家老成次与宣正兢兢业业的辅左左右,可谓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
远离江户的忠长,摆脱了父亲秀忠的督导、同时亦脱离了母亲阿江与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更恰似出笼的鸟儿般在封地随心所欲。
可每当独处或夜深人静之际,忠长就会想到辞别江户城当日,家光对他发出的警告,心中又是别有一番滋味。
此时忠长的心境,就像登上骏河国的无人之巅,却担心随时可能被长兄拉下来的患得患失。
越是不安,他就越是如同溺水之人般试图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觉得只有这样才不至于淹死。
忠长心情在两个极端之间来回摇摆的情况越来越频繁,于是他开始屡屡给江户的秀忠写信。
在该年五月,忠长在书信里向父亲秀忠写下“希望能移封大坂,成为百万石大名”的请求。
信被送达江户城西丸御殿的秀忠手里,素来以治理及谋略见长的他,很快就从字里行间闻到忠长呼之欲出的野心味道。
在秀忠与土井随后就此展开的密谈里,秀忠曾哀叹道:“已经给了忠长五十五万石封地,他却还这么不容易满足,真的很让我担心会招致家光不满。”
“骏府城作为昔年父亲以归隐之名掌控天下的重要据点,在幕府具有极其重要的政事意义。”
“土井,忠长来到这样一座具有特殊意义的居城,如果被激发出更为宏大的野心,势必会导致家光日后对他不利啊。”
望着秀忠的满面愁容,被他视之为心腹重臣的土井,很明显地感受到他纠结忧虑的心情。
“中纳言大人这封来信,是不是让大御所大人想到当年丰臣氏割据大坂城与江户幕府分庭抗礼的旧事了?”
“大坂是魔城,任何试图入主此城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秀赖如是、辉忠亦如是,我实在没想到忠长居然也会动了此等妄念……”
“那我们对此不动声色、瞒着将军大人便是。”土井略一思忖后,随即向秀忠提出建言,“确实以将军大人如今的作风,是断不会原谅中纳言大人此举的。”
“也只能这样了。”秀忠无奈地怆然坐下,烦燥地摇了摇头,“莫不是我和阿江与太过宠溺忠长,以至他才变成今天这般不知分寸的地步?”
无言以对的土井,亦只能朝秀忠微微俯下身体。
以土井的幕臣身份,确实对这场将父子、兄弟统统卷入的权利漩涡,着实难以妄加评论。
但秀忠与土井均未曾料到的是,宗矩却凭着在骏府城布下的眼线,获取了忠长写给秀忠这封密信的内容,并在本丸中奥大厅禀报给了家光。
“呃,忠长即使到了骏府也没忘记兴风作浪么?”家光扬了扬眉毛,折扇一起一落地轻轻拍打着自己大腿,“他居然还妄图向父亲索要大坂城?”
“莫非中纳言大人已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妄图籍由占据大坂城与将军大人分庭抗礼?”
跪坐一旁的阿福可谓一语中失,立马就将其中利害关系拎得清清楚楚,脸上更为此充满怒容。
“罢了、罢了,阿福,想来父亲是断然不会答允他这个请求的。”
家光抬起折扇,冲着阿福轻轻地摇了摇,试着以轻描澹写的姿态,来减缓她为此涌现的怒意。
“爷爷当年褫夺忠辉大人领地并勒令他蛰居的处罚,想必父亲一定还记忆犹新。”
“一心要维护德川家基业的他,怎么可能答允忠长如此无礼的要求?”
宗矩对家光这番解析亦深表赞同:“将军大人明鉴。若大御所大人答应了中纳言大人的请求,就等于变相鼓励德川宗家内部割裂开战了。”
“是哈,眼下我们只需要继续对忠长加强监视、静观其变就好,倒不用太为此伤肝动气。”
家光往上端将双臂高高举起,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的同时,大脑却未曾停歇地仍旧高速运转着。
“但与此相对地,我们倒要高度留意这家伙在江户城内的残留势力,比如……”
谈到这里,家光很巧妙地隐去下半段话不表,带着欲言又止的神情望向阿福。
他虽没能将话语完整表述,但最能理解他心思的阿福与宗矩,却都全然知晓了他的用意。
在与宗矩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后,阿福倍觉欣慰地对着家光俯下了身体,想要承接这项任务。
“是,我会让女中们密切留意大御台大人的动向,明天我也会以探病的方式去见她一面。”
“不用了,阿福。”家光不假思索地阻止她,“这些事就让身为儿子的我来做吧。”
“将军大人……”
“没关系的,阿福。”家光冲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反正我也很久都没见到她了,刚好籍着探病去和母亲好好聊聊。”
翌日,家光挑了下午天色正好的时候,前往西丸大御台所部屋去探望卧床不起的阿江与。
对于长子的突然来访,阿江与看起来并没为此感到惊喜,反倒警惕地上下打量了家光一番。
“将军大人向来政事繁忙,今天怎么有空到西丸这里来了?”
“还不是牵挂惦念着母亲吗?无论政务再怎么忙碌,我毕竟也是母亲的儿子啊。”
“闻听将军大人此言,我这母亲还真是感动不已。不过,你此番前来应该不止是为了和我说上这些客套话吧?”
“哈哈哈,不愧是母亲,还真是了解家光我啊。”
“到底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这样拖拖拉拉的只会浪费时间,我这身体还需要休息呢。”
“最近忠长给父亲写了封信,请求加封包括大坂城在内的封地,以让他晋身百万石大名行列。”
“什、什么?!”
阿江与勐然一震,这显然是出乎她预料的消息,她望向家光的眼神顿时变得充满了矛盾。
她眼神里所流动的神色,既有对忠长逾矩行为的惊讶,又带着对家光可能会采取报复打击的戒备,更饱含自己对此无能为力的悲凄与落寞。
“想必这个消息就连母亲都不知道吧?可我却能对远在骏府城的忠长动向一清二楚,你可晓得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你从来就没真正信任过自己的弟弟。”阿江与咬了咬嘴唇,“你一直在监视他、一直在密切留意他的一举一动,难道不是吗?”
“不愧是母亲,即使卧床多时,触觉依然敏锐啊。”
家光关切地帮坐在被褥上的阿江与掖好盖在她腰部以下的被子,极其温和地注视着她。
“忠长已经20岁了,却任性不减当年,应该是他自恃在江户还有父母亲这层保护伞吧?”
“他若再如此不知进退,那就得祈求母亲你能长命百岁了,只有这样才能继续确保他的周全。”
阿江与眼中射出了凛冽寒意,面对此际坐在她面前的家光,她完全将他当成了宿敌般看待。
“你这话什么意思?将军大人当下是在威胁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吗?”
“或者母亲也可以将这当成,我对你和忠长释出的善意。”
家光脸上漾起了让人看不清心绪的笑容,他笑得越轻松愉快,就越是让阿江与觉得恐惧。
“要知道我对你们这些年来玩的阴谋,已经很是厌倦了,今天过来也就是顺带提个醒而已。”
“母亲可要好生注意身体哈,你只有健健康康,忠长才能在他那方领地安逸地过下去。”
话音未落,家光就勐地直起身体,当他转身准备走出寝殿时,身后却传来“咣”的一声。
那是阿江与不支倒地的声音,家光蓦然回首,刚好撞见阿江与面色极度苍白的虚弱模样。
他彷若被钉在原地,面对近在迟尺的阿江与,既没为她喊来女中,更没上前嘘寒问暖。
“你……你今天来就是为了激怒我、好让我病情加速恶化吧?为了扳倒忠长,当前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我这不是师从母亲和忠长么?你们此前几度精心策划要陷害我,我不过是把从你们身上学到的知识,原封不动地还回来罢了。”
“好、很好、非常好!我这大儿子还真是孝心可鉴!”
阿江与五味杂陈地拍着胸口大笑,情绪波动之下,从她口中吐出的血瞬息便染红了雪白睡衣。
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模样,原本正是抱着这个意图前来的家光,此时眼角却不禁泛起了泪光。
“反正都这个时候了,我还是想问你一句:母亲,你有爱过我么?”
“在这二十二年里,在你心里有对我产生过一点爱么?哪怕是为我考虑过那么一下也好……”
然而阿江与直接切断了他最后的这点念想。
“不,对我来说,只有忠长才是我的儿子!你不但被阿福教坏、而且还被不知哪里来的灵魂给夺舍……”
再也听不下去的家光直接拉开纸门,大步向前地走出寝殿。
走出大御台所部屋时,他才伸手悄然拭去那一滴从眼角渗下的泪水,继续往本丸方向走去。
家光这次探访,可说是全方位摧毁了阿江与的精神和斗志。
纵使她为了守护忠长而不断更换御医进行治疗,持续恶化的病情却依旧夺走了她的美丽容颜。
然后,在不动声色地继续打压并遏制忠长势力的过程里,家光迎来了宽永3年的上京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