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话︱约谈独眼龙政宗
十月,土井在造访西丸御殿时,带给竹千代一封家康的亲笔信,里面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
竹千代详细地阅读着家康在字里行间记录下的心情,信里除了分享这位枭雄的近况,还充满着对他的关心和惦念,使竹千代心里不由得涌动起一股股暖意。
“爷爷说,仙台藩尹达家的重臣片仓景纲病逝了,这将对尹达政宗产生重大影响,要我们多加留意政宗近来的动向。”
“据说景纲临终前,将嫡子重纲托付给了政宗,其后有六位片仓家臣为景纲殉死。他这一离世对政宗的打击想必极为沉痛。”
“毕竟是与直江兼续齐名的天下两大陪臣嘛。上杉家正是有了兼续才得以安泰,尹达家若缺了景纲,可能也不会迎来今天62万石的封地版图。”
尽管此前和土井的接触不多,但真正相处下来,竹千代却发现与他甚是投缘。
两人尤其在施政手法与治理谋略方面可谓是志趣相投,在闲谈间交换对政事与天下风云的看法,已成为竹千代与土井的日常相处模式。
两人经常在西丸御殿碰面,共同讨论幕府近来的一些决策。
今天当他们商讨相关于尹达政宗动向的政事时,信纲便依竹千代传召而来,随侍在侧地担任了泡茶与倒茶的工作。
他将山泉水在小炉上烧开,细致地把茶叶放在里面,洗茶、滤茶、然后一点点将茶倒出来。
这本是女中职务范围内的工作,当由樱子来做,但竹千代却有意唤了信纲接替,只为让他能多观摩与学习土井打理政事的眼界与手段。
澹雅茶香里,就连才学渊博、施政领域修为深厚的土井,谈及景纲时亦禁不住一阵感慨。
“片仓家可算是尹达家的忠臣啊!景纲曾力劝政宗出阵小田原,以免尹达家灭亡,长子重纲又在大坂夏之阵为尹达家立下殊功。”
“确实。谈到重纲,倒是让我想到他在小松山让后藤基次阵营大乱的英勇。若非他带兵大破基次军,直贞要取下基次首级恐怕也没那么顺利。”
聊到这里,竹千代才刚搁下手中茶碗,土井目光恰好就随之而至,两人默契地安静对视着。
一扫先前在交谈里的严谨与肃穆,竹千代突然扬起眉毛,继而爽朗愉快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景纲去世对尹达家固然是件憾事,但站在我们的角度却是一大快事,不是吗?”
“少主所言甚是,景纲病逝让政宗形同痛失了一只臂膀。加之宗辉大人被罚蛰居、又被迫与五郎八姬和离,他对天下的妄念只怕要就此搁浅了。”
“但他是否已打消妄念,或者依然对天下存有觊觎之心?我要亲自确认,方可给爷爷回信。”
竹千代伸出左手食指摸了摸鼻子,略微思忖了一会,便很快就对此迅速拟定了决策。
“这样吧,土井大人。先往仙台藩派出使者携着礼物前去慰问,向他转达我的惋惜和同情。”
“少主所言极是,这些事情我会在今天一律给安排处理妥当。”
“但最重要的是向他转达,当他回到江户的尹达府邸后,务必要来西丸御殿和我聚一聚。”
“呃,少主打算亲自面见尹达政宗吗?”
“嗯。很多事情没经过亲眼所见之前,任何推断都只属于揣测。与其与在这里费心去分析政宗的动向,我不如亲自会一会他,土井大人不这么认为吗?”
竹千代又是一阵爽直大笑,每当作出决断或要出手时,他已习惯以笑容掩盖内心的想法。
“关于政宗是否已放弃了觊觎天下之心,我要用这双眼睛去亲自鉴别,这样才能在给爷爷的回信里言之有物。”
“少主真是雷厉风行呀!对与尹达政宗会面一事,我一定尽力周旋、确保此事顺利实现。”
土井俯首称是,对竹千代的决策他很少反对过,相反地大多都采取了支持立场。
于是籍着家康的鼓励与授意,在西丸御殿招待尹达政宗,就成了竹千代以少主身份独立处理的第一桩政事。
十一月中旬,在土井的密切监视下,一直为幕府忌惮的政宗终于从仙台藩返回江户府邸。
而在抵达江户的第二天,政宗就携了仙台藩名产干鲍和鱼翅,前往西丸御殿拜访了竹千代。
48岁的政宗从走廊走入外殿时,尽管擅长伪装的他满脸皆尽恭顺温和,但竹千代在洞穿了这只独眼龙的外壳后,仍能感到他那股与生俱来的傲骨与不羁,正如狂风拂面而来。
即使已向德川家称臣,但这位外样大名里最有野心的枭雄,却依然保有着一藩之主的风范,就连向竹千代施礼时亦霸气尽显。
“今日承蒙少主召见,政宗实在不胜欣喜、备感愉悦,谨祝少主武运昌隆、诸事如意。”
“谢谢政宗大人应邀前来。我本来还担心失去景纲大人会让你情绪消沉,不过今日得见大人仍一如过往盘绕于仙台藩般的精神抖擞,我也总算多少能够放下心来。”
“感谢少主关心。”政宗礼节性地客套了一句,随即眉头微蹙、缓缓抬眼向竹千代发问,“少主方才对我用的‘盘绕’一词,指的可是巨蟒盘绕山林的‘盘绕’?”
“哈哈哈,没想到政宗大人对评价这么敏感和在意呀,这倒不像过往世间对大人狂傲不驯的印象啊。”
“若是他人的刻板印象,我其实不甚在意,惟独对少主的评价,政宗却是非常在乎。”
“呃?我一个长年居于江户的少年,未曾想居然能获得政宗大人这般重视,倒是十分意外。”
尽管面前摆着茶碗,两人却都连一口都没有喝,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对方。
他们彼此脸上虽然都挂着温和友善的笑容,但藏不住的气场却已经交锋好几回了。
“少主在大坂夏战里的战绩、以及护卫大御所大人的功劳,政宗素有听闻。”
“当日在二条城里,也有幸得以亲眼一睹少主议政时的风采,那时便觉得少主实非凡物。正因如此,我才格外介意你的评价。”
短短两句话,政宗便将诘问给转化为对竹千代的尊崇之情。
他驾驭场面的功底及挥洒自如的话术,让竹千代不禁在心里暗加赞许。
“政宗大人过誊了,这当算是彼此间的惺惺相惜,我对大人又何尝不是满怀一片敬仰之情?”
“既然惺惺相惜,少主又怎么会用‘盘绕’这个词来形容我?莫非少主觉得我乃一介盘绕在偏远之地的外样大名,实如蟒蛇吐信般难以信任?”
“哈哈哈,政宗大人多虑了。爷爷常在书信里向我夸奖大人的智慧与英武,告戒我大人乃德川家倚重的外样大名之首,我又怎会不加以信任?”
迎着尹达政宗咄咄逼人的目光,竹千代非但不以为意,反倒坦然且落落大方地绽开了笑颜。
这才是他想看到的尹达政宗,如独眼龙般危险、桀骜、自信,从而激发了他与龙共舞的欲望。
自大坂夏战后,竹千代遇强更强的潜能被彻底激发,面对政宗这样的强者只会让他更加兴奋。
而且从竹千代的权衡角度来说,能够直面到政宗在伪装下不经意流露的真实一面,也远比一昧去揣度与推测对方心思要来得实在与有效多了。
“还有,政宗大人怎会一听到‘盘绕’就想到巨蟒去了?要知道可盘绕一方的惟有巨龙,区区蟒蛇又怎能有此能耐?”
“巨龙……吗?”政宗细细咀嚼着这个词的分量,忽地眼神一晃,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少主言重了,政宗一介武夫,如何担得起‘巨龙’这一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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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话︱驯服独眼龙政宗
秋风自庭院拂入外殿,相互对视的竹千代和政宗神情均平静如常,彼此眼里却均暗含深意。
即使政宗此际态度谦逊,但竹千代仍然一眼就看出了对方正在试探他的底线。
或更确切地说,对方正仗着62万封地及骁勇大军,在籍着与他的互动试探江户幕府的底线。
“政宗大人素有‘独眼龙’之誊,从米泽城一路经营到今日仙台藩的62万石领土,自当是世间百年难见的巨龙。”
“少主过誊了,政宗愧不敢当。只是……敢问大御所大人是否也这般看待我呢?”
“爷爷向来都将政宗大人放在心上,这点大人是知晓的。”
“承蒙大御所大人抬爱,政宗及一众家臣才得以拥有今日境遇,还请少主务必代为转达。”
“哈哈哈,政宗大人诚心可鉴,又何须我多言?只是不知道大人可否愿意听我唠叨几句?”
“少主何出此言?若有任何提点还请畅所欲言,我自当诚心领教,还请万万不要诸多顾忌。”
“既如此,那我就直言不讳了:眼下世间承平、百姓安居乐业,这国家亦迎来免受战乱之苦的福泽,本该倍受大家珍惜才是,可惜有人心里对此却不以为然。”
“呃,到底是什么人这般不识好歹?我等从战国末期走来的武者,皆深知当今太平何等珍贵,若发现有人对此心怀歹意,政宗定当不会轻饶!”
明明知道竹千代在敲打自己,政宗依然振振有辞地表现出一派义愤填膺。
他临危不乱的大将之风与卓绝演技,简直堪与国松丸媲美。
正是这样的表现,更赢得了竹千代的关注与赞许,激发了他训戒这只独眼龙的意念与斗志。
“是啊,到底是谁心怀如此歹意呢?”
竹千代歪起嘴角、露出调皮坏笑的模样,还真有些出乎政宗意料。
这种打破正式场合的不羁表情,除了显露出竹千代不受规则拘束与自信飞扬的一面外,更为此触动了具有同样特质的政宗之心。
“话说巨蟒只能盘绕于山林,可真龙一旦盘绕在某个藩国,其一举一动却与藩国命运相息,这个道理想必政宗大人定将懂得。”
“这个……我虽懂得,却不明白少主何出此言?个中道理,还请少主不吝指点。”
“指点倒不敢当,只是仙台藩与尹达一族将来的安泰,恐怕就系在大人今后的一念之间了。”
“呃?”
“话说关原之战前,丰臣家原本拥有220万石领地,但战后便立即被缩减到了65万石,想来应与大人如今的62万石面积相当。”
“这……丰臣家乃战乱祸首,而我政宗对幕府一片忠心天地可鉴,这个对比恕我实难接受。”
“政宗大人,我只是打个比方罢了。”
竹千代霍然直起身体,缓步向政宗走了过去,又在他跟前徐徐坐了下来,一把握住他的双手。
“若右府当初接受移封,也许今日丰臣氏依然得以留续世间,可见审时度势有多么重要,政宗大人对此可有异议?”
“……”
“当初右府与淀夫人仗着太阁殿下留下的金银广招浪人,但即便有了真田幸村、毛利胜永、明石全登、长宗我部盛亲的四人众大将,最终被誊为天下第一坚城的大坂城仍被攻克。”
“少主到底想说什么?”
“哈哈哈,其实我刚刚忽地想到若要深究真龙与蛟龙的区别,也不过只在一念之间罢了。”
竹千代仍旧握着政宗的手,亲切友善地向对方和声细语的同时,威严气场却已然悉尽全开。
而被他握着的政宗之手非但全无半点抖动,对方在承受压力时更未在掌心渗出半滴汗水,足显这只独眼龙身经百战的大将之风。
“若安于藩国便可被一直尊为真龙,世代得以承袭一方国土、又可受尽家臣和领国百姓敬仰。”
“可一旦动了不应有之心,即便是真龙亦难逃千军讨伐,瞬间便会沦为兴风作浪、泽野千里的蛟龙,更会在历史上留下‘恶龙’之名。”
“正是因为爷爷向来器重大人,出于对政宗大人的敬仰,我才贸然谏言,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在政宗平静的脸上寻觅不到丝毫心虚或慌乱的表情,他泰然自若地迎着竹千代的目光。
在静谧氛围里,两人实际上正在展开一场不见硝烟的心理攻坚战。
竹千代不动声色地向他分析了双方实力上的差距,这既是提醒、亦是善意的警告。
相对秀忠对政宗一向的礼遇有加,受到家康嘱托的竹千代,在招待政宗时却用了另一种方法。
相较于在治衡大名时习惯先礼后兵的秀忠,竹千代手段更为直接与绝决。
过去经历了与国松丸的多场对决,竹千代从中深刻领略到演技与心理战在政事领域的威力。
他与大名或臣下沟通时尤其擅长心理战与各种施压,并在敲打政宗时发挥了正中核心的作用。
本身就极擅权谋的政宗,从竹千代身上看到了以谋略着称的家康影子,自然不敢等闲视之。
而这位12岁少年身上那锋锐与温和兼容并蓄的气场和特质,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于是政宗便毅然决定不再狡辩与继续装湖涂,而是珍惜地接过竹千代此刻传递的这份善意。
这是老谋深算的独眼龙权衡再三之后的决策,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自己的诚意。
以诚意回敬善意,便是政宗此际的态度、也代表了他今后的立场。
一旦在心里笃定了方向,政宗即刻抬起另一只手,覆在竹千代的掌背上。
“少主的谆谆教诲与真挚劝导,面对这番用心良苦,政宗自是感激在心,又怎么会见怪?”
“多谢少主此次坦言分析利弊,政宗着实获益匪浅。对我来说,宁愿做那盘绕于仙台的真龙,也不欲当危及子孙与领国、泽野千里的蛟龙。”
“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还望少主务必转达给大御所大人与将军大人,政宗定当感激不尽。”
这是很明显在服软。
纵然是心怀天下的独眼龙,在德川幕府压倒性的力量优势面前,尤其是竹千代搬出丰臣家的前车之鉴后,政宗也不再敢继续桀骜不驯了。
但更关键的一点,是政宗感受到了竹千代攻守随心、进退自如的王者气度,从而意识到自己绝对不是德川爷孙三代人的对手。
尤其是失去景纲后,政宗更是形同被直接削去一条臂膀,蓬勃燃烧的野心顿时被浇熄了大半。
这天在与竹千代历经数度交锋的深谈之后,政宗彻底放下了夺取天下的打算,转而成为拥护德川家的强大外样大名力量。
而亲眼目睹竹千代如何驯服有意翻云覆雨的独眼龙后,土井更是全心全意将他奉为未来之主。
尽管本多正信、正纯父子在朝野里的权势依然如日中天,但江户幕府的政务已悄然转移到了土井手中,他的才华与能力尤其受到秀忠肯定。
正当竹千代逐渐建立起自己在江户城发言权之际,时光悄然流逝,不知不觉就到了元和二年。
时值一月,一个对江户幕府影响重大的消息从骏府城传来,令整个朝野都陷入忧心忡忡之中。
得到消息的那天,竹千代还在外殿捧书静读,忽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
他讶然地抬头望去,刚好见到阿福一脸惊慌地跑进大殿,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失措模样。
“阿福,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你这么慌张?”
“少主……刚从骏府城传来急报,大御所大人在如厕时不慎跌倒,已然病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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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话︱德川家康病危
“什么?你刚刚在说什么?”竹千代像是完全没听到她先前的话一样,“爷爷病危了?”
“是!据说是饮食不当引发的呕吐和高烧不退!如今骏府城中皆是一片慌乱!”
竹千代手中的书霍然跌落地面,脸色骤变地紧握着双拳,目光闪烁地抬头望向阿福。
看着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心疼不已的阿福即刻跪坐了下来,担忧地迎向他的目光。
“本多正纯正带着名医片山宗哲赶回骏府城,此外宗矩大人、土井大人、直孝大人、青山大人和高虎大人均都抵达了骏府城。”
“少主,请恕阿福直言,从各位重臣与大名都匆忙赶赴骏府城的形势来看,大御所大人此次病情恐怕不容乐观。”
竹千代终于回过神来,与家康最为亲近的他此时愕然瘫坐在地,才刚开口却是声若浮丝。
“阿福,备马!我先去趟本丸和父亲谈谈,谈完后就要立刻快马加鞭赶往骏府城!”
还不待阿福回应,竹千代便勐然站起,赤脚就跑出了外殿。
他在走廊一路心急如焚地奔跑着,见到他的侍女们纷纷跪伏在地,但他已无暇理睬。
在走廊尽头,与庭院连接之处摆着一块圆形山石,上面放着他的一双木履,竹千代焦急地随便伸脚穿上,便一路疾奔地向本丸跑了过去。
他就这样径自闯入了秀忠办公兼入榻的中奥。
见到秀忠时,竹千代早就汗流狭背,但他却连沁满额头、不断往下淌的汗水也无心擦拭。
“竹千代?”看到他满头大汗跑进来的模样,秀忠心里便明白了八分,迅即直起了身体。
“父亲,爷爷病危了吗?”竹千代气喘吁吁地疾步向秀忠走了过去,“我要马上赶往骏府城!”
“我了解你的心情,竹千代。”秀忠平静地看向站在眼前的长子,“你三个叔叔都赶过去了,我也正准备启程,我们就一起快马前往骏府探望吧。”
“正有此意!父亲,我们快动身吧!我真的是迫不及待要见到爷爷了!”
竹千代不假思索地拉起秀忠的手恳求,他掌心的汗水浸湿了秀忠的手掌。
这一刻的竹千代,早将在夺舍事件里对秀忠立场的失望与灰心给抛到了九宵云外。
心神俱乱的他,只能选择秀忠作为此刻的情感依靠。
但就是这个双手紧握的动作,却融化了两人自夺舍事件后横亘在彼此之间的隔阂与顾忌。
感受到他的慌乱与恐惧,秀忠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又腾出另一只手为他拭去额头的汗水。
“好,我们父子一同出发!这一路我们都不要停歇,就这么一口气赶往骏府城!”
没有任何拖延,秀忠下令小姓为竹千代换上全新衣服和草鞋后,两人骑上阿福准备好的宝马,快马急进地从江户一路朝骏府奔驰而去!
从江户到骏府,途中需要越过箱根山,两城约五百六十余里的距离平时需耗时五日方可抵达。
但在竹千代与秀忠父子一鼓作气的策马飞奔之下,却只用了十多个时辰就抵达了骏府城。
两人甫一赶到骏府城,义直、赖宣、赖房与茶阿局就匆匆前往迎接,这是竹千代与茶阿局相隔多时的重聚,但两人再次相见却都没有了寒暄的心思。
“少主到来对大御所大人是个惊喜,想必他看到少主,精神一定也会抖擞明朗许多。”
在前方带路的茶阿局感慨,自忠辉被罚蛰居之后,这个美丽干练的女人便从此憔悴了不少。
看着几个儿子和长孙走进寝殿,家康在土井利胜搀扶下吃力撑起身体,虚弱地坐在被褥上。
“将军,难为你一路风尘仆仆赶来骏府,又要处理政务、又要惦念我这老头子,也是辛苦了。”
“哪儿的话!父亲不仅是幕府之支柱,更为孩儿精神和心灵上的支柱,没有任何政务能比来探望父亲更加重要!”
这是不擅表达情感的秀忠,罕有对家康吐露真心话的时刻,听得家康略微惊讶地圆睁起双眼。
他原本还想再对秀忠说些什么,但留意到站在秀忠身旁的竹千代,顿时所有注意力都往长孙这边汇集了过去。
“小狐狸也来了?过来、快点到爷爷这边来!”家康软绵绵地向竹千代招了招手,“隔了好一段时间没见,我的小狐狸又长高了。”
竹千代没有任何犹豫就迅步走了过去,接着在家康身边跪坐了下来。
他途中就在心里积满了许多要和家康说的话。
但此刻两人终得以相见,他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才刚近距离对上家康视线,竹千代便红了眼眶。
“莫急、莫急,竹千代,爷爷这不是好好的么?”
家康吃力地挤出一丝笑容。
然而他一双浑浊眼睛却再不复过往的清朗与锐利,君临天下的凛然霸气也在此际烟消云散了。
这位纵横天下的一代枭雄,此刻在竹千代面前,竟然与任何一位年迈衰弱的爷爷别无二致。
看着自己崇敬的爷爷变成这副模样,竹千代内心更是悲伤不止,以至于一时竟无法作出应答。
只是纵使竹千代默然无语,家康却自是懂得他的心思。
于是三河老狐狸晃晃悠悠地抬手去轻抚了下他的头发,隔了一阵子才再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据说你在西丸御殿约了尹达政宗茶叙之后,他就和你走得很近呀,这件事你做得甚好!”
“爷爷现在还牵挂着政事么?快别想着这些了,还是好好休息才能尽快恢复如常啊!”
“小狐狸,你真认为我能恢复如常么?”
“爷爷……”
“你的心愿虽然美好,但终归也只是心愿。我的身体情况,眼下也只有自己才最清楚,所以小狐狸啊,我们还是聊些实在的事情才好。”
这位一手打造了江户幕府、并在暮年终结了丰臣家的天下人,即使重病缠身之际,也断不肯向病魔示弱,反倒还心心念念地抓紧时机去笃定各项核心决策。
家康说罢,将视线转向与秀忠并排而坐、满脸均遍布关切之色的三个儿子,语重心长地一并对他们进行了叮嘱。
“我现存的血脉,现在只剩下将军、义直、赖宣、赖房和不孝子忠辉五人。我早就立誓与忠辉此生不复相见,能辅左将军的便只剩下你们三人了。”
“听好了,义直、赖宣、赖房,你们与将军虽同为兄弟,职责与使命却各不相同。”
“将军使命在于守护并传续德川家的天下,而你们的职责便是为他扫平一切障碍。”
“这一点你们务必要铭记在心,断不能再发生如忠辉一般的僭越之举,明白了吗?”
不愧是体内流着家康血脉的大名,义直三人皆是同时伏地拜倒,并异口同声地作出承诺——
“谨遵父亲教诲,我等定然铭记于心!”
家康欣慰地点了点头,复又将目光投向秀忠。
这对身份特殊、关系亦极其微妙的父子长时间地相互对视着。
家康望着秀忠许久,似乎要将长年严厉督导下对他亏欠的疼爱,籍着这份凝望给偿还了似的。
“将军,这三个孩子我今天就正式将他们托付给你了,你今后务必要好生照料。”
“是!都说长兄如父,秀忠一定对他们殷切教导、与三个弟弟共同携手使幕府坚若磐石。”
果然是知父莫如子,身为将军的秀忠清楚家康心里真正的惦念和牵挂,坚定地当场许下约定。
但对家康来说,这只是让他搁下了心头半块大石,他还有关于稳固德川天下的决断要叮嘱。
“还有一件事我要当众交待,你们都听好了:将军之位的继承当以秀忠一系的长子为先,但倘若秀忠一系无可继位的子嗣……”
“那便要从义直、赖宣两家选出继承将军之位的世子,而赖房一系则世代担任监督将军之职。”
“如果秀忠一系无可继位的子嗣,便由赖房一系从义直与赖宣两家里选出将军的继位人选。”
这一次,秀忠带着三个弟弟一齐伏地拜倒,共同朗声对家康的期许作出了承诺——
“是!我等必将谨遵父亲教诲!”
强撑着精神作好能让幕府体系更加坚固的安排后,家康终于支撑不住地重新躺倒在被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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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话︱家康病逝前夕
再度躺倒在被褥上,家康一度紧闭双目,然后又吃力地睁开眼睛,侧过头望向秀忠。
“将军,你可还记得去年我在江户对继承人一事作出的裁定?”
“是,孩儿自当记得。父亲当时嘱咐将军一职日后由竹千代继承,我定不敢忘记。”
“那就是了!竹千代在大坂夏战里为家族立下汗马功劳,今后无论发生任何波折,将军你都不可辜负了他。”
“父亲……竹千代乃孩儿长子,我岂会有负于他……”
秀忠顾虑重重地瞄了竹千代一眼,罕有地提高了回应家康的声音。
和竹千代一样,他对自己在夺舍事件里的表现也是颇多介怀,更担心会因为家康这句叮嘱,导致竹千代和他的父子关系更加疏远。
“还有一件叮嘱,将军务必牢记在心:若我他日驾鹤西去,就没人能再制约御台所,若她又再动了废长立幼之心,将军便要立即喝止她的僭越之心。”
“父亲,秀忠岂是不明是非之人?对这等大事秀忠断不敢进行更改,一切必定按嘱咐进行!”
“那就好、那就好。将军若能照顾好竹千代,那我这老头子便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听了秀忠的话后,家康似是放下了心头大石,强行支撑的状态刹时一泻千里,竟昏睡了过去。
“爷爷……”竹千代刚轻唤了一声,便强行咽回嘴边的话,只是垂首五味杂陈地凝望着他。
家康是他在这个时代里,和阿福一同摆在心头并视为至亲的两个人。
自身与父母和弟弟关系疏离的竹千代,更是在这个爷爷身上寻回亲情的温暖。
可如今他却不得不去面对,即将与家康就此诀别的残酷现实,为此更舍不得就这样移开视线。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家康,并没半点起身离开的意思。
眼见竹千代如此,秀忠和三位弟弟便也留在房间里,一并陪伴在家康身边。
此后,秀忠和竹千代都在骏府城呆了一段时间,父子俩相处的机会也较江户时多了起来。
在一次共进午膳时,秀忠很难得地向竹千代坦露了心迹,和他聊到自己一直深藏心底的感受。
“竹千代,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和爷爷能如此亲近地相处呢。”
“啊?”
“你爷爷对待每个孩子都很严厉,大概是一心想要栽培我们成才的缘故吧。为父从小就常听你爷爷训戒,和他相处时大多数聊的也是天下政事。”
“是吗?”
“我……没怎么感受过寻常家庭那种亲密的父子亲情,对你爷爷更是从小就敬畏有加。”
秀忠夹了一片煎鱼、将之放入碗中,却并没有马上入口,反而思绪浮移地继续说了下去。
“怎么说呢?我很尊敬你爷爷、也觉得他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可越是这样、就越觉得不能让他失望,于是为父对每件事就全力以赴去做了。”
思路客
“你爷爷这样心系天下的大人物,肯定不会喜欢叛逆的儿子、更不该为儿子操心。所以为父在他面前总是百依百顺、几乎没有忤逆过他的意愿。”
“我照他意愿娶了阿江与,继任将军后与你爷爷分别踞于江户与骏府共管天下,但凡任何大事皆都听从他意见与决定。”
“我有一个非常优秀的父亲啊!但你爷爷虽然优秀,却从来没教过我寻常的父子要如何相处。”
竹千代不知不觉间搁下了手中的快子,不留神间便被秀忠的话所吸引,聚精会神地看向父亲。
“你刚出生时,便由阿福按你爷爷之意从我们身边抱走,我真的是连半句反对都不敢有。”
“那个时候天下时局不稳,为父诸多心思都放到政事上,就算空闲下来也不能时常去看你。”
“你知道吗?你是德川家少主啊,你爷爷正是担心你被我们溺爱,才将你交给了阿福抚养。”
“可能这样说,你听起来会不高兴,也会对为父再生埋怨……但我还是想趁着这次机会,好好和你说下自己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想法,还望你不要见怪。”
“在这种情况下,我和你母亲迎来了国松丸的诞生。当时你母亲泪光盈盈地恳求我,说这次无论如何她都要亲自抚养儿子,我怎么能够拒绝这样的请求呢?”
“这是我第一次看着儿子在自己身边慢慢长大,看着他蹒跚学步、听他学着喊‘父亲大人’。”
“所以渐渐地,我的情感就往国松丸身上倾斜了、便情不自禁地一心一意去为他考量了。”
秀忠声音越来越轻、语速也越来越慢,脸上抑制不住地淌动着难过的表情。
他终是搁下捧在手中多时的碗快,嘴角泛起一抹感伤微笑,百感交集地注视着竹千代。
“我知道你由于夺舍事件里为父的立场和表现很受委屈,也理解你觉得被为父背叛的心情。”
“啊,不……我并没有……”
“就算承认也没关系,这全是为父不好,是为父伤了你的心。竹千代,当时你一定觉得,自己在夏战前后对为父付出的一番真心都付诸东流了吧?”
“……”
“对你来说,我实在不是一个称职合格的父亲,今天我坦率地承认这一点。”
秀忠内疚地低下头,接着他做了一件令竹千代完全意想不到的事——
他居然向竹千代微微俯下身子,极为郑重其事地道了歉!
“竹千代,真的很对不起,你明明都这么努力了,为父却没能给你一个正常的家庭氛围……”
“啊,不……没有……”
“你真的花了很大心思、鼓起很大勇气,才主动和我修复父子情吧?但我在你再度受到攻击时,却没能坚定立场去守护好你,相反还惊动了你爷爷。”
“父亲你别这样,你突然这样让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反应了……”
“你就让我把心里积聚的话给全部说完吧,竹千代!要不是这次你爷爷病危、为父赶到骏府城见了他这一面,我还真没勇气向你说出这些话!”
“父亲……”
“竹千代,我还是想要好好地对你说声‘对不起’!对不起,一直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对不起,一直没能担任一个称职合格的父亲!真的很对不起!”
听着从秀忠嘴里喊出的一连四个“对不起”,竹千代彻底地愣住了。
这是他此前从未接触过的秀忠。
与他记忆里那个总是忙于政事、在治理天下方面很有想法、以权谋见长的将军形象完全不同。
现在俯身向他真切道歉的秀忠,完全就是一个努力试图消弭与长子隔阂的普通父亲而已!
38岁却依旧英俊武勇的秀忠,迈出艰难一步去撕开将军外壳,带着悔恨在竹千代面前真挚道歉,这是过往竹千代根本不敢想象的事。
可现在这些从没奢望过的事,却真真切切就在竹千代眼前发生着,他呆呆地看了秀忠好一段时间,才恍然反应过来。
于是,他感触地向秀忠伸过手去,温和地扶起俯身道歉的父亲肩膀,终是绽开了释怀的笑容。
“父亲,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竹千代?”
“虽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父亲能告诉我这些事,我真的、真的打从心里觉得非常高兴。”
“足够了,竹千代你能这样想,就已经足够了。”
曾在修复感情后又一度产生裂痕的父子俩,由于家康病危而得以重归于好,这是竹千代和秀忠在赶赴骏府城之前,压根就没料想过的收获。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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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话︱家康的牵挂与托付
家康病情此后时好时坏,进入二月之后,连京都朝廷都陆续派出使者前往骏府城探病。
三月是樱花绽放的季节,可因为家康病情再度恶化,骏府城却仍旧笼罩在一片阴沉的氛围里。
三月十七日,天皇下达任命家康为太政大臣的宣命,派出武家传奏、权大纳言广桥兼胜与三条西实担任敕使前往骏府城。
【注·武家传奏:由学问出众,善于言辞的大纳言级别公卿担任此职,定员两名,负责朝廷与幕府之间的沟通。】
当月二十七日,秀忠与竹千代在骏府城迎接了来自朝廷的武家传奏,他们端坐在家康病榻上方的位置,以文雅的京都皇家腔调宣读了宣命。
【注·宣命:传达天皇命令的文书之一,以片假名书写,而诏书则以汉文书写。】
此时的家康已直不起身子,不得不由竹千代扶着、并倚在嫡孙胸前虚弱地听完宣命,他就连谢旨的声音都是气若浮丝了。
两名武家传奏在读完宣命后,就由秀忠带出家康寝殿、转往二丸会客厅进行招待,偌大的寝殿里因此只剩下家康与竹千代爷孙两人。
“爷爷,你很高兴吧?”
竹千代小心翼翼地扶着家康重新躺回被褥,又细心地替他盖好被子,然后再跪坐在他身旁。
“自古以来,能被封为太政大臣的武将,总共只有平清盛、足利义满和丰臣秀吉呢!”
“得到这么大的荣誊,爷爷你将会在历史长河里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啊。”
家康嘴巴张了好几次,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懊恼地停了好一会,又不忿地重新开了口。
这一次,家康终于能勉强把话说出来。
但他的声音却非常轻,竹千代需要弯下身体凑近跟前,才能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
“然而现在的我就像棵摇摇欲坠的朽木……随时都要倒塌。竹千代,时光真是无情呀。”
“嗯,时光确实无情,它从人们手中夺走青春、健康、容颜。但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是它怎么也抢不走的。”
“有、有这样的东西吗?”
“有啊!比如爷爷终结的战国时代、比如爷爷创立的世间太平,还有你一手建立的江户幕府。”
竹千代几度哽咽,但他很快又重新调整了情绪,竭力地挤出笑容,和声继续说了下去。
“这些功绩就算经过几十年、几百年,都会继续流传下去。爷爷你会以各种形式活在后人心里,即使是无情的时光也会拿你无可奈何。”
“是吗?呵呵,小狐狸你……还是这么会说话啊。”
家康笑着笑着,忽地又昏睡了过去。
竹千代不得不召来御医进行诊治,但这时候的任何诊治,都只是在延续家康辞世的时间而已。
这位一代枭雄已经油尽灯枯了,这是从骏府到江户被各位幕臣与大名广为承认的现实。
无论内心多么不舍,竹千代也隐隐意识到,自己与家康相处的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阶段。
他没有再返回江户,而是选择留在骏府城,陪伴家康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几乎每一天,他都会捧书守在家康病榻前静读。
在家康状态还稳定的时候,他就精心寻找各种话题陪家康聊天,直到家康复又沉沉睡去。
四月初,家康病情看似有了一点小小的康复,在四月六日他已经可以进食稠一点的米汤了。
趁着状态还好,他摒退了竹千代和茶阿局,特地将正纯这位长年随侍在自己身边、并在大坂冬之阵里立下大功的重臣给唤到寝殿。
看着这位多年来一直担任着自己智囊、等同于被自己看着一路成长及壮大的重臣,家康心里不禁感慨万千,自是少不了苦心叮咛。
“正纯。”
“是。大御所大人,正纯在此。”
“你很优秀、对政事与军务均有独到见解,这些年来在我身边殚精竭虑,实在辛苦你了。”
“大御所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能够随侍在大人身边,可是正纯一生最大的荣幸啊!”
“可是你……锋芒过于显露,不知不觉间一定刺伤了不少人,总有一天会受到反击。”
家康哀伤地看着他,仿佛预感到他辞世后,这位由他一手扶植的重臣将会迎来悲伤的结局。
“我在世时尚且能护你周全,但如今我已时日无多,正纯你今后行事务必要谨慎,知道吗?”
“是,正纯知道。可大御所大人……”
“什么?”
“我绝不同意你刚说的‘已时日无多’这句话,大人会如常青树般长命百岁,一定会好起来!”
“哈哈哈,在这点上,你可比秀忠和竹千代还要理想化啊。正纯,别怪我这老头子啰嗦,你别再四处树敌了,往后你一定要时刻提醒自己这点。”
“正纯会将教诲时刻牢记在心,还请大御所大人放心、好好休养,我期待着大人康复的那天。”
这是家康与正纯的最后一次正式交谈。
正纯在离开家康寝殿之后,刚好迎面撞见了守在寝殿前的竹千代,回想起家康的叮嘱,正纯便恭顺地向他行了个鞠躬礼。
竹千代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接着与对方擦肩而过,他在进入家康寝殿时顺手拉上了纸门,也正式关上了与正纯沟通的心门。
正纯怔怔地呆立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抱着复杂交错的心情离开了这里。
四月十日,消息灵通的尹达政宗从仙台藩起程,奔赴骏府城再次求见家康,竹千代极为迅速地安排了两位战国枭雄的会面。
看着披着羽织、由竹千代扶着的家康,年轻时以凶暴、好战闻名天下的政宗不禁红了眼眶。
丰臣秀吉政统天下时期,政宗曾由于灭亡卢名氏、并在小田原之战里迟到等事件触怒秀吉,好几次都险被灭门,幸得家康出面施以援手才逃过劫难。
即使在大坂冬之阵期间,政宗仍没放弃试图借忠辉夺取天下之野心。
直到家康采取竹千代建言果断褫夺忠辉封地,下令其与妻子五郎八姬和离、并就此蛰居,政宗才惊觉家康已彻底将他夺取天下之路全盘堵死。
之后政宗受竹千代之邀前往西丸御殿茶叙,并在被竹千代施加了心理战术后从此大彻大悟,彻底摁熄了夺取天下的欲望之火。
可以说他人生转折点的很多重大阶段,都与德川家族息息相关,而这些缘分全都始于家康。
如今看着这条关东巨龙最终也逃不过时光摧残,他又怎能不为此恋恋不舍、从而感慨万分?
狡黠多变的独眼龙政宗,此时再也隐藏不住心情和感受,并将之全部都直白地写在了脸上。
家康看着政宗那张充满难过、惋惜、不舍的脸,反倒虚弱地漾起笑容,颇为吃力地开了口。
“没想到杀伐果决的政宗大人,也会在我面前露出这般脆弱的表情啊。”
“大御所大人就别取笑我了!看着当年叱吒天下的大人如今这副虚弱模样,政宗委实难过!”
“太阁殿下62岁便已辞世,我家康能活到75岁当属幸运至极,你还有什么可难过的?”
被家康这么一说,政宗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重重地叹了口气后,他才方又再开了口。
“大人一生熬过无数难关,这次也要挺过来呀!只要大人安泰,天下便能得以风平浪静。”
“哈哈哈。”
家康刚笑出声来,咳嗽就立刻纷至沓来,竹千代连忙用手轻拍他的后背,才使他舒服了些。
“政宗大人,听说你和竹千代近来私交甚好,这可是真的么?”
“啊,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御所大人。我和少主甚是投缘,处到现在两人算是忘年交吧。”
“那就好。现在我有个问题很想从政宗大人这里得到指点,不晓得你是否愿意为我解惑?”
“谈何指点,真是折煞我了。大御所大人若有任何问题,政宗定当知无不言。”
家康浑浊的眼睛忽地蓦然变得锐利清亮,让政宗不由得吓了一跳,但见他拉了拉竹千代衣袖,直视着政宗问出了心底的话。
“政宗大人既然与我家孙儿如此投缘,那你觉得他身上有没有将军之气?在回答上无需顾忌,只管坦诚直言即可。”
“少主眼界广阔、尤其擅长洞察人心,对政事更有独到见解,三代将军之位自是非他莫属。”
“既然如此,无论我是否安泰,天下都将会风平浪静,难道不是么?”
“大御所大人……”
“政宗大人既与我这孙儿相处甚笃,日后还请与他多加走动,这点你可愿答应我么?”
感受到家康的慎重托付之心,政宗思忖半晌,慌忙抬手拭去眼角一滴泪珠,继而伏地拜倒。
“若这是大御所大人的衷心期待,今后幕府或少主若有用得上政宗之处,我定当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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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话︱德川家康病逝
家康在与政宗的这场见面里,巧妙地将辅左竹千代的心愿传递给了政宗,是极不寻常的举动。
在秀吉时代,家康曾因赏识而数度偏坦政宗,甚至可算是这只独眼龙生命里的贵人。
但自从秀吉去世、他独揽大权之后,却由于对方日渐膨胀的野心而对政宗诸多忌惮与制衡。
可当家康生命之火即将熄灭前夕,他居然将竹千代托付给曾一心想夺取天下的政宗。
而曾千方百计寻找家康漏洞试图取而代之的政宗,眼见家康病情每况愈下竟也溢出泪滴。
眼下两人惺惺相惜的情景,完全不像是自大坂夏之阵后还数度暗中交锋的对手。
直让一旁目睹的竹千代觉得:在枭雄的世界里,果然充满太多非比寻常的神奇脑回路。
政宗并没有在家康寝殿逗留太久。
这只极擅察颜观色的独眼龙,当然能从家康状态里判断出他急需休息,便选在适当时机告退。
家康看着政宗退了出去,等到他将纸门拉上以后,才别有深意地转头向竹千代叮嘱了一番。
“小狐狸,去送送政宗大人。还有,若他再向你提及忠辉之事……”
“我会全盘堵住忠辉大人的所有出路,不会给政宗大人一丝机会。”竹千代心领神会地扶他躺回被褥,“所以爷爷不用担忧。”
竹千代以送别之名与政宗在廊道漫步,对方果然如家康预料般提及了忠辉欲图前来探病一事。
“少主,有件事我不晓得当不当说?”
“难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忌讳吗?大人有任何话只管表述便是。”
“是……忠辉大人颤自离开了深谷城,眼下正在临济寺,只为了能见大御所大人最后一面。”
“呃,那政宗大人是希望我怎么做呢?”
“首先请少主放心,我与忠辉大人已断了翁婿之情、此后再无任何瓜葛,本不该有此妄言。”
政宗情真意切地剖白着心迹,言辞凿凿的同时表情甚是诚恳,一边悄悄观察着竹千代的表情。
“只是忠辉大人实在可怜,只求少主体察他惦念老父之心,代为安排与大御所大人见上一面。”
“是吗?忠辉大人也真有心了,要知道忠辉大人未经允许离开深谷城,可是冒了很大风险啊。”
竹千代转过头,面露同情地望向政宗,从他的眼神到表情里都寻觅不到半点立场强硬的迅息。
正当独眼龙以为他有所触动时,开口回应的竹千代却紧守着立场、更没对此作出任何让步。
“但是爷爷曾说过与忠辉大人此生不复相见,难道政宗大人直到现在还不明白他的苦心?”
“少主……”
“既是断了联系,大人今日便不该托我代之说情,要知道此举反倒会害了忠辉大人。”
“害了……忠辉大人?”
“处于蛰居期间的人擅自跑到骏府城,还托已经断了翁婿之情的前岳父说情,若被幕府其它忠心耿耿的重臣知晓,忠辉大人又会变得怎样呢?”
“……”
“政宗大人,越是想保全他、便越是不能安排他与爷爷见面。否则以忠辉大人过往的风评,他必会遭到重惩,所以还请大人忘了这些事吧!”
尹达政宗欲言又止。
这只独眼龙最终朗声笑了几下,极为识时务地转换了个话题,从此他在竹千代面前再也没提过任何与忠辉有关的话题。
听了竹千代转述的忠辉心愿后,家康便吩咐茶阿局将织田信长赠予他的名笛野风转交给忠辉。
任凭茶阿局如何苦苦哀求,为了彻底杜绝天下动荡的隐患,他终是狠下心来没再见六子一面。
十四日时,家康病情再度恶化,到了四月十六日,他已经虚弱到连粥都咽不下去了。
即使费力地吞下一口,他也会反应极大地当场呕吐出来,为了不让他再如此痛苦,竹千代不得不痛苦地作了一个决定。
“茶阿局大人,算了,不用再勉强爷爷了。”观察到家康实在已无气力进食,竹千代于心不忍地阻止了意图喂他进食的茶阿局,“我们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在家康垂危之际,除了竹千代一直陪伴在侧,秀忠、正纯、土井还有高僧金地院崇传都齐齐守在了他的病榻之前。
十七日早上已时(现代时间十点),通宵守护在旁的竹千代意外发觉陷入昏睡的家康突然睁开了眼睛,忙转头提醒秀忠:“父亲,爷爷醒了!”
秀忠勐地一震,忙俯身握住家康双手:“父亲,我是秀忠,你能听到孩儿的话么?”
“将军……”
“孩儿在,父亲请尽管吩咐。”
“你对政事及治理天下向来很有想法,却一直在迁就我这老头子,这些年来实在难为你了。”
“不,正是这些年来父亲的谆谆教诲,孩儿方得以从中学到更多治衡天下之术。能得父亲指导与护航,实是孩儿的荣幸与福分。”
“还有……竹千代这孩子今后就拜托你了,务必不要……再让他露出伤心难过的表情。”
“请父亲放心,孩儿先前也和竹千代表明过心迹,今后孩儿定会全力将他扶上将军之位。”
“有将军这承诺,我还会有什么不放心呢?”家康艰难地挤出笑容,复又望向竹千代,颤悠悠地伸出了手,“竹千代……”
“爷爷,我在!”
竹千代连忙俯下身体,将脸庞凑了过去,他觉得家康的手下一秒必定会落在他的脸上。
无奈人生实在充满太多难以预料的未知,家康之手还没能触及他的脸庞,就遽然掉落了下去。
家康似乎再也抵抗不住困意地阖上双眼,眼睛这一闭就再也没有醒来。
秀忠怔怔地望着貌似陷入熟睡的父亲,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一句宣告:“父亲……不,太政大臣往生了。”
寝殿里顿时一片悲声四起。
义直、赖宣、赖房皆悲痛得伏下身体饮泣,一众侧室纷纷掩面痛哭失声,深受家康宠爱的正纯更是嚎啕大哭。
只有竹千代还在床褥前俯下身体愣愣地看着家康。
一颗硕大泪珠刚从他眼眶滑落,不听使唤的眼泪,便如同断串的珍珠般竞相流下他的脸颊。
这是他穿越到江户初期以来,自失去光纲和忠明后,第二度经历生离死别之痛。
此时的竹千代对家康的辞世仍带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但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一份亲情已不复在了。
意识到这点以后,他的心便痛得仿佛快要撕裂开来。
元和二年(公元1616年)四月十七日,竹千代在骏府城迎来了与最疼爱他的爷爷——德川家康最后的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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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话︱不解风情的樱子
家康去世后不久,被视为他与秀忠父子智囊的本多正信也在同一年隐退,自此离开政事舞台。
作为被家康为秀忠钦定的军师,正信的隐退请求尽管让秀忠有些吃惊,但也在他预料之中。
“是么?正信你辛苦辅左父亲和我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好好休息了,接下来就只管按你想要的方式颐养天年吧。”
“感谢将军大人成全。谨祝将军大人今后武运昌隆、鸿运齐天!”
正信给秀忠深深地伏地行了一礼,离开本丸御殿后,他特别到西丸御殿造访了竹千代。
由于两人曾在骏府城会过面,竹千代对这位老谋深算的重臣印象算还不错,自然也就亲切地让樱子奉上茶点招待了他。
正信在外殿逗留了约半个时辰,在他告辞并准备直起身体时,忽地又很是犹豫了一会,最终重新坐回原位,神情殷切地望向了竹千代。
“少主,有一件事老臣一直放在心里,若在引退前没说出来,着实难以心安。”
“让你难以心安的事……你是指正纯大人之事么?”
“少主英明!正纯锋芒太盛、确实也做了一些错事,我这做父亲的在这里代他替少主赔个不是,还望少主原谅他之前的过失。”
“过失?就算有过失那也是正纯大人的过失,而不是正信大人你的过失。你并没做任何伤害我的事呀,相反还鼓励过我,既然没有过失,那又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少主……”
“若要道歉的话,似乎由正纯大人来道歉会更合适吧?正信大人为什么要替儿子道歉不可?”
“这样……如果我让犬子到西丸御殿来认错,少主可会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哈哈,我刚刚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说正纯大人有错,而且我也不认为他有做过什么错事。”
正信暗然注视了竹千代一会,虽然他并没受到正面拒绝,却更得以领教了竹千代推辞的手段。
对于阅遍人心、精于权谋的正信,立刻就判断出无论他再怎样恳求,也难以消弭竹千代与正纯之间的隔阂与恩怨。
在不得不无奈放弃的同时,正信亦察觉到,与当初那个秘访骏府城的澄澈少年相比,如今的竹千代变得更加令人捉摸不透、难以看清了。
即使是他这般功底的老臣,也根本无法摸透竹千代现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正信感觉竹千代就像在心扉四周安上了道道大门,再往门上装了个锁似的,最后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西丸御殿。
樱子一直安静地跪坐在旁,等到正信身影完全消失之后,她清亮的声音才在外殿响起。
“少主,正信大人明显是想为你和正纯大人之间消除过往的不快,你为什么不接受呢?”
“不快?我和本多正纯之间何止是不快,他毕竟是曾在夺舍事件里要将我置于死地的人啊。”
“少主是做大事的人,要成大事者有时候需要退让、甚至还得要放下某些坚持。若正纯大人能为少主所用,你又何必拘泥于过往的恩怨呢?”
“哈哈哈,樱子现在也开始在政事上提点我了啊?”
竹千代眼睛充满笑意地望向樱子,拿这件事小亏了她一把,但语气却甚是亲切纵容。
被他这么一亏,樱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带着点小紧张地垂下了头,双手紧紧抓着和服下摆。
“少主恕罪。我并没有要介入政事的意思,只是今日看着正信大人态度诚恳,就忍不住多嘴想为少主出谋献策了……”
“你用不着道歉哈,我就是知道你在担心我,所以才会特意小亏了你一把。还有就是,我并不觉得你这份心意有什么不好,反正这里现在也没别人在。”
宽敞的外殿此时非常安静,竹千代和樱子两人说话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显得异常清晰。
庭院里紫阳花和菖蒲的清香随着清风飘入,樱子在竹千代眼里发觉到了某些和平常不太一样的东西,但若要深究到底有哪些不太一样,她却又说不上来。
只是和过往相比,他童孔深处似乎涌动着某些灼热与急切的元素,这些元素如奔流一样从他童孔淌过,朝着樱子席卷而来。
正当樱子拿捏不准是否该避开两人交错的视线时,或许察觉到了她的紧张与慌乱,竹千代适时地再次开了口,把她的注意力从这微妙氛围给转移开来。
“对了,樱子,你刚刚有问我,为什么不让本多正纯为我所用吧?”
“是。我只是觉得,正纯大人在大御所大人身边随侍多年,智慧与手段均非寻常幕臣可比,若少主能将他收为已用,岂不比一心伺机击垮他更好?”
“樱子,你还是单纯了些。要记得,有些人能收为已用,但有些人却是非得伺机铲除不可。”
樱子专注地聆听着,没有再随便接过话题,她的求知欲让竹千代更兴味盎然地解释了下去。
“如今幕府是父亲的天下,要说正在迎来新时代的开启也不为过,正纯的自大与守旧已经显得不合时宜。”
“父亲曾埋怨过,老臣们常对他的决策一再谏言劝阻,可每每提及爷爷在世时的施政手法,他们们却时常赞誊有加,仿佛爷爷做的任何决断都无懈可击。”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父亲急于摆脱爷爷施政风格的影响,一心想要建立一条属于他自己的路。而要达到这点,他就势必会削弱老臣们的力量。”
“再加上正纯在议政时常以爷爷心腹自居,所以这已经不是我原不原谅他的问题,而是父亲迟早会动手消弱他的力量。”
“我不会为了正纯去试图改变父亲在幕政方面的布局与规划,因为父亲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效忠与辅左他的力量,若我介入将影响到父子间的感情。”
“樱子,正纯对我们这个团队来说是个危险的存在,所以我会在最适当的时机将他连根拔起。”
“我一下说了这么多,你现在明白了么:为什么我一点也没打算让正纯为己所用?”
“是!这下我明白了。”樱子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那一心要向竹千代表明态度的认真模样,引得他“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由于觉察不到他窃笑的理由,樱子脸上浮现出费解和茫然的表情。
他看着她很是用心地前后思量了一番,突然没来由地觉得这样的她非常可爱,于是嘴角的笑意更是长时间持续不散了。
“少主,难道我刚刚说了哪些好笑的话、或做了哪些好笑的事情吗?”
“不,没有啊……为什么你会这么问?”
“因为你突然就笑了呀。我原本是想要找出引你发笑的原因,可想来想去却怎么都没找着到底有哪里好笑了。”
“对不起。”竹千代憋着笑回答,“就是这么不解风情又一本正经的模样和口吻,才会让人觉得好笑啊。”
“不解风情?”
樱子起初还在掂量与解析着这个词的含义,当她回过神来后,随即便难为情地偏过脸去。
身为竹千代团队里的重要一员,他们过去当然也有过不少无所顾忌的调笑,这种情景无论对竹千代或樱子来说都并不陌生。
可那毕竟是伙伴式亲密无间的调笑,是混淆了性别疆界的友情互动,和如今这份暧昧微妙的打趣截然不同,因此樱子才会显得猝不及防。
此刻樱子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娇羞,用慌张与躲避来形容还更确切一些,她不仅躲闪了他的视线,更仿佛笃定了主意要避开他的心迹。
这本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但两人间产生的微妙氛围却让这个午后变得不再寻常。
只是原本想要敲开樱子心门的竹千代,迎来的却是对方那刻意将心房紧闭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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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话︱秀忠惩罚国松丸
家康辞世结束了幕府的二元政治,天下大权从此尽归秀忠之手,这也让他的工作量陡然剧增。
与过往相比,秀忠变得更忙碌了,不只和两个儿子的相处时间被大幅减少,甚至就连阿江与也只能在晚上就寝时分才能见到他。
但即使不常相见,秀忠对竹千代的感情与歉意,却并没因为家康的去世而产生丝毫改变。
自从在骏府城对竹千代剖白了心迹以后,这位二代将军似乎就已经立志要将对长子的守护承诺给进行到底。
元和四年,在竹千代迈入十五岁时,江户城发生了一件小插曲,让竹千代第一次真正从秀忠身上感受到,对方作为父亲力图守护好他的决心。
这年五月,十三岁的国松丸在小姓正利帮助下,在西丸外的护城河里用铁炮猎杀了一只野鸭。
“好肥美的野鸭,将它烹饪成羹汤一定美味非常。”国松丸欣喜地举着野鸭上下打量,“正利,将这只野鸭秘密送入本丸御膳房,我要给父母亲他们一个惊喜!”
“是!二公子一番孝心,想必将军大人和御台大人都会为之感动和欣慰!”
接过野鸭的正利亦是一派兴高采烈,他很快就遵循国松丸的吩咐,让本丸御膳房的厨师们烹饪了一锅香气四溢、汤汁浓郁的羹汤。
中午一起用膳时,尝着鲜美鸭肉的秀忠果然对国松丸的用心安排赞赏不已,更胃口大开地连喝了两碗汤。
“国松丸可真是乖巧,无论去了哪里都将父母亲放在心里。将军大人你喝的可不止是野鸭汤,更是国松丸的一片孝心啊!”
阿江与瞅准时机,趁着秀忠吃得高兴,从旁不着痕迹地将国松丸给巧妙地夸赞了一番。
“我当然知道。”秀忠吃得一时兴起,随口问了国松丸一句,“这野鸭你是在哪里捕到的?”
“孩儿一早就带着正利到西丸外的护城河寻猎了,可是等了好久才守到这么肥美的野鸭啊。”
“当见到这只野鸭时,我就立即判定它就是我一直等待的猎物。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可是举着铁炮瞄准了半天才射击的呢。”
国松丸一心要在秀忠面前卖乖,逮到机会便绘声绘色地描绘起捕猎时的情景,还用手去模拟扣动铁炮的场境来。
“什么?这野鸭是你在西丸外的护城河用铁炮打到的?”
秀忠震惊地重重搁下手中的碗,才只喝了一半的羹汤随即洒了一地,但他对此似是毫不在意,只是脸色铁青地瞪着国松丸。
“是。请问……我是不是说错了些什么?怎么会惹得父亲如此生气?”
“你还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吗?如果知道这野鸭是你用铁炮在西丸外那条护城河打到的,我今天怎么都不会去碰它!”
在国松丸活了十三年的人生当中,他是第一次见到秀忠如此声色俱厉的斥责,纵然是诡计多端的他,一时竟然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将军大人……你到底怎么了?”阿江与不明所以地伸手去扯秀忠衣袖,“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国松丸到底做错什么了?”
“他做错了什么?难道连你都不清楚么?”秀忠用力拂开阿江与的手。
他激烈的反应程度连一向受宠的阿江与也被吓到了,一旁的国松丸更是手足无措地呆立当场。
“国松丸,你犯下的可是大逆不道之罪啊!身为将军家二公子,你怎么连法度都不放在眼里?”
“大逆不道……之罪?父亲,我只是用铁炮打了只野鸭,难道连这也成为一种罪过了么?”
“混帐!你是在哪里打的野鸭?!那是西丸外的护城河啊!而西丸是竹千代的居所,这是天下众所周知的事实,你身为弟弟居然不知道么?”
秀忠震怒地站了起来,瞪着国松丸的眼睛似乎都快要喷出火来,更是毫无商量余地的伸出左手,强硬地制止了试图劝阻他的阿江与。
“竹千代是德川家的少主,你只不过是他的臣子!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忘记这点!”
“身为臣子的你,竟以铁炮枪击象征少主的西丸,就算只是护城河也当属对兄长的大不敬!”
国松丸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吓得慌忙全然伏倒,将额头牢牢地抵在榻榻米上。
”求父亲明鉴!我本意只想捕到一只野鸭,熬做羹汤作为给父母亲的滋补惊喜,这才带了铁炮在西丸外的护城河狩猎……真没半点对兄长的不敬之意啊!”
“住口!枪击西丸等于枪击兄长本身,你身为将军家的二公子,不可能连这道理都不懂得!”
秀忠腰杆挺得笔直,低下头目光锐利地瞪向国松丸,长长吸了口气,硬下心来作了决断。
“从今日起,你就在寝殿里蛰居吧!在没彻底知错和反省之前,就不要再跨出寝殿一步了!”
“将军大人,国松丸只是一时疏忽、绝非存心对竹千代不敬啊!还请你念在他一片孝心份上,就此宽恕他吧!”
眼见国松丸面色变得一片死灰,阿江与抓住秀忠衣摆苦苦恳求。
这是两人结婚以来,她罕有的示弱时刻,但她为了国松丸的体面已是索性抛开了一切顾虑。
然而即便如此,秀忠也没半点让步的意思。
他舒缓却坚定地掰开了她的手,表露出不容置疑的表情,目光极为强硬地看向了她。
“御台是否认为只要是你的安排,我都会毫不考虑地照单全收?或者正是因此,才会导致国松丸今日这般无视法度的僭越之举。”
“但今天,你和国松丸都给我听好了:长子继承制是父亲的智慧结晶、更是幕府稳固运转的基石,这件事情今后不会有任何改变。”
“竹千代是三代将军,国松丸只是他的臣子!身为臣子却枪击兄长居地实属以下犯上,处以蛰居已是最轻处罚!此事绝不容许半点置喙!”
秀忠说到最后一句话,语气与声量已近乎于怒吼。
从未见过他这霸气彪悍一面的阿江与,硬生生被喝斥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国松丸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对着秀忠再度施礼致歉后,便在阿江与疼惜又束手无策的凝视下,不得不讪讪地退了出去。
这场在历史上流传下来的“西丸护城河野鸭事件”,很快就被阿福布置在本丸的眼线禀报给她,并最终传进入竹千代耳畔。
“父亲为了维护我,对国松丸处以蛰居的惩罚,这是真的么?”
“我已经确定过了,不会有错。据说将军大人对国松丸大人用铁炮在西丸外的护城河狩猎一事很是恼火,现在国松丸大人正在寝殿里闭门思过呢。”
“真是不可思议啊,他明明是那么疼爱国松丸的……这一点也不像是我印象里的父亲呀。”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将军大人已经发生了改变,只是少主你没有发觉、或不愿去发觉而已。”
“我不愿去……发觉吗?阿福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阿福这句话,仿佛让竹千代认识到一个他此前从未意识到的症结,一时间不由得怔住了。
而阿福温柔地笑着,轻轻朝他点了点头,再跪移到他面前,鼓励式地将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
“少主,虽然勤于研究政事无可厚非,但偶尔在停下来的时候,也多多看看将军大人吧。”
“就像你这一路来都在不断蜕变一样,将军大人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啊。”
“当他为你们的父子关系努力时,少主也要有所回应,才不至于辜负了将军大人的一片用心。”
面对阿福苦口婆心的劝告,竹千代迟疑了片刻,终是压低声音徐徐地应了句:“我知道了。”
这个时期的江户城时局,风向已经大幅往竹千代倾斜,几乎没有哪位幕臣会再认为国松丸还有任何继位的可能了。
正纯在江户幕府尽管仍位居要职,但他的势力开始被架空,政事的处理大权更多流向了土井。
在家康安排下,青山虽然成为竹千代的辅政师范,但两人间并没真正放下过往芥蒂,加之青山对竹千代常有进谏或训戒之举,因此竹千代对他的厌恶正与日俱增。
而另一个明显的迹向,就是政宗与竹千代的走动越加频繁亲密了起来,而一件超乎他们想象之事,却即将在发生后让竹千代再度饱尝到心痛欲裂的滋味。
★——作者的话——★
昨天晚上看到午夜大人的留言,读留言时才发觉自已将第216话当成第215话发了。
于是紧急更换内容,但是VIP章节的标题作者自已改不了,然后立刻联络了绿豆,刚好绿豆在线,终于把这问题解决了。
昨晚的乌龙事件是我马虎了,今后我一定会加强注意!
第217话︱美少年小姓
在元和四年的天下时局里,独眼龙尹达政宗成为最具实力的外样大名。
虽然他的仙台藩封地名义上只有62万石,但由于统辖下的土地非常肥沃,所以仙台藩的实际财政规模据说已经超过了200万石。
自德川家康去世后,这只武力与军事均天资卓绝、知进退又懂取舍的独眼龙,被世人公认为已经结束的战国时代最后一位枭雄。
因着与竹千代在大坂夏之阵战后的一系列渊缘,更由于蒙受了家康逝世前的委托,政宗自元和二年开始便与竹千代来往密切、甚至有发展成忘年交的趋势。
但即使两人在日渐频繁的往来里逐渐奠定了一定程度的默契,竹千代在一次与秀忠的相处间,依然向父亲进献了与家康时期保持一致的约束政宗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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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千代,听说你和政宗大人关系越来越亲近了,据你看他是否已经彻底舍弃了野心?”
“野心若是代表着夺取天下的话,孩儿觉得政宗大人现在并没有余力再去追逐这个梦想了。”
“呃,这么说我们对他的监视应该稍微放宽些了?”
“不,对政宗大人的监视仍要维持高度警觉状态,因为他并不是能够让人掉以轻心的类型。”
从表面上看,竹千代的表情或语气都没有经历太明显变化,他甚至还气定神闲地尝了口茶。
“孩儿与政宗大人的互动,纯粹只是出于彼此相谈甚欢,并不意味着他已不再是危险人物。”
“相反,我们仍然要将他困在方便看管的江户,并且限定他回藩国的次数。只有将这个危险份子彻底困死在我们眼皮底下,天下才能持续安泰。”
“这样啊。”竹千代在公私领域的泾渭分明,连秀忠也觉得讶异,“那就按你的建议来做,我会让大目付加强对尹达府邸的监视,继续严密留意政宗大人的一举一动。”
自打秀忠对国松丸在西丸外的护城河枪击野鸭一事处以命其蛰居的处罚后,他和竹千代的父子关系终于出现了逐渐修复的迹象。
两人之间的亲情虽没能回到大坂夏之阵结束前后的温度,但至少阻挡他们向彼此接近的隔阂已然在逐步消融。
而秀忠在治衡政宗之事上广泛尊重并采用竹千代的建言,更拉近了日渐介入政事的竹千代与他之间的距离。
父子俩对政宗都一致采取了表面亲近信赖、实际高度设防的封堵路线。
竹千代与政宗的会面,有时在西丸御殿的外殿、有时则在江户尹达府邸的闲所进行。
【注·闲所:府邸里的僻静私密之处,通常被用于大名的私人休闲起居及接待友人。】
尹达府邸在江户的各家大名府邸里亦属规模宏大之翘楚,面积从外樱田横亘到有乐町、八重洲町和永乐町一带,维持了政宗一惯喜欢张扬的奢华精致风格。
仅是驻在江户的仙台藩藩士便高达三千人之多,他们都非常喜欢家乡仙台藩的味曾。
鉴于每年从仙台藩将味曾运到江户实在费时费力,于是他们便在江户就地取材在别府里制作仙台味曾,由于尹达府邸成天泛出味曾味道,于是便被江户人称为“味曾府邸”。
已然全盘融入江户生活的政宗,在尹达府邸不仅有诸多美貌侧室环绕,甚至还有多名帅气俊美的小姓相随,近来最受他宠爱的小姓便是舞技与武艺双全的慎原雅之。
雅之才从仙台藩送入江户尹达府邸不久,就深受政宗喜爱,在日常生活里都被指名随侍在旁。
不过竹千代真正留意到有雅之这号人物,还是在九月政宗一次前往西丸御殿的茶叙相聚里。
当独眼龙带着豪爽笑声从走廊步入外殿时,竹千代便已经有了种很不对劲的感觉,但到底有哪里不对劲,他一时却又说不上来。
两人在澹雅茗香环绕下品着茶点,聊到近来南宋学者朱熹的儒家学说逐渐在江户兴起,竹千代对此亦是深以为然。
“儒家学说风行是大好事啊,我还向父亲建议任命一些着名儒学者为食客来宣扬这种理念。”
“呃,没想到少主对儒家学说居然如此上心,想必背后必定别有深意吧。”
“哈哈哈,没想到什么都逃不过政宗大人的慧眼啊。”
竹千代笑着换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坐姿。
从正襟危坐的跪坐到随意自由的盘膝而坐,坐姿的转换也显示了他与政宗相处的亲密与随意。
“我是觉得,幕府对朱熹的儒家学说加以提倡,便能籍着儒家强调的三纲五常,来培养人民的效忠之心,这样天下才能更为安定。”
“果然很有少主的作风。我就知道你在做任何决策的同时,一定隐藏着想要达到的用意。”
“身在将军之家,做事若没有明确目的,只是一昧任意而为的话,那未免就太无趣了。”
“说得也是。那敢问少主今日与我茶叙,可是抱了哪些目的?”
“都怪和大人太合得来,所以时不时地每当想放松一下的时候,就会盼望着和你见面了。”
两人聊到这里,便都心领神会地哈哈大笑起来。
政宗用手支着地面、惬意地转头望向满园翠色的庭院,显出一副极为享受当下的神色。
但就在这时,竹千代才终于顿悟,他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觉得政宗这次很不对劲了。
若说此番茶叙有哪里异于以往的话,那就是他这次从政宗身上闻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虫兽残香。
这股残香味道极不明显,若不是他的识虫缚能力在这几年间持续地得以升级,若停留在大坂夏之阵时的识虫缚程度,他就一定会被轻易蒙蔽过去。
这股几乎能在空气里被稀释的残香,顿时提高了竹千代的警觉性——
那就意味着令政宗染上残香的这只虫兽等级极高,甚至很可能达到了虫兽贵族的地位!
“政宗大人,最近在江户城中可有常去逛的地方?”
“哈哈哈,说来惭愧,我最近一个月倒是在府邸里闭门不出。若不是前日想念少主,也许今天我也未必会出这趟门啊。”
“有这等事?可不符合政宗大人追逐城中风尚的个性呀,何况你也不是能在府邸呆久的人。”
“呵呵呵,其实……”
政宗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稍微犹豫了一下,但他并不是那种拘泥小节的性情,最后还是索性敞开来回应了竹千代的话。
“最近仙台那边送来了一个小姓,非常懂得讨我欢心,所以最近我都让他陪着一块聊天解闷。”
“呃,以政宗大人的眼界与鉴赏力,能获得你如此评价的小姓想必并非凡物,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少年?”
“他叫慎原雅之。论及出身只是一个下级武士家庭的孩子,但在才貌与武艺上却光芒四射。”
“慎原雅之?一听名字就觉得甚有风雅气度,能得政宗大人这般青睐有加,让我也不禁好奇了起来,不知改日是否可到尹达府邸去一探究竟?”
“少主这个‘一探究竟’用得就有些正式了,我的尹达府邸还不是随时都在向你敞开大门?少主任何时候想来拜访,只消派人通知一声便可。”
“那择日不如撞日,反正我这阵子也是空闲得很,不如就把到贵府作客的时间定在明日?”
“这么急?哈哈,看来今天我得早些回去,好为明日接待少主仔细打点一番了。”
两人表面貌似聊得兴致勃勃,但实际上,竹千代心底的警觉与权衡轻重却为此而勐然窜升。
时隔三年多,虫兽踪迹又再于江户城中重现,而且还是最为棘手的贵族级别,这使竹千代对明日的尹达府邸之行,从思绪到对策上都充满了太多复杂的考量。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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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话︱伊达府的赤目毒蝎
翌日下午,竹千代带着直贞前往尹达府邸赴了与政宗之约,两人的会面地点被政宗特地选在奢阔华美的会客厅,并且还传召了雅之作陪。
极为讲究排场与用度的政宗,为迎接竹千代悉心准备了富有仙台藩特色的美食,包括烤牛舌、蒲鉾和豆打饼,茶师的安排也别出心裁地选择了府邸的老女今井绘子担任。
【注·蒲鉾:用鱼做成薄片,四周用花刀削过,一片片仿佛上面画着红色螺旋的齿轮形状。】
【注·老女:通常指大名府邸里地位最高的女官,负责打理奥内的一切事务并管理侍女。】
绘子茶艺并不逊色于京都的任何一名茶师,她冲沏的静冈玉露香浓味鲜、茶水色泽极美,举手投足都优雅无比。
但比起这些精致无比的细节,竹千代的整个关注点无疑放在被传召进来的美少年雅之身上。
“恭迎少主位临尹达府邸,不才受主公传召前来起舞助兴,若舞姿不精还望少主见谅。”
雅之刚进来便在会客厅的居中位置伏地跪倒,朝着竹千代与政宗施了一礼。
雅之跪拜的位置介于两人中间,显见身为小姓的他在礼数与人情世故上拿捏得极为到位。
这名玉面少年甫一抬头,就给了竹千代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正是他第一次随美惠入梦在时光残像里见过的赤目毒蝎!
“雅之舞姿格外出众,坦率说我看过那么多舞者献舞,还没一个如他般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政宗凑近竹千代轻声评价,继而又将右手豪爽一挥,冲着这位玉面少年小姓高声下达指令。
“喂,雅之,让少主欣赏欣赏你的舞姿!可别给仙台藩丢了脸面!”
“是,主公。雅之定当全力而为。”
雅之恭声应答,随即在宴会厅中央翩翩起舞。
他舞姿依然如竹千代在时光残像里见识过的那般流畅轻盈,每个动作都宛若诗篇般优美无比。
一旁弹奏三弦琴的乐师居然是政宗身边的勐将、为他今日基业立下汗马功劳的成实,可见政宗为这次接待竹千代所打造的高规格礼遇。
雅之合着琴声起舞,他的舞姿洗练且透着含蓄与静雅之美,每个舞蹈段落均妙态绝伦。
但让竹千代印象至为深刻的,还是雅之那随着舞蹈情境推进而不断变化的表情。
他时而露出如樱花初绽般的迷人微笑,时而又眉头紧锁宛若苍茫天地飘落的第一场初雪,让观者不由自主便沉浸到了他的舞蹈里。
无论政宗还是竹千代或直贞,目光都在追随着雅之的舞蹈而动,眼里只看得到他的曼妙舞姿。
在雅之舞得最动人之际,竹千代也将识虫缚调到当前级别最高的1650点。
于是当对方昂首将双手缠绕着高高举起时,竹千代终于看到了他身后闪现的近6米长蝎尾!
那蝎尾在会客厅中如巨蟒般舞动,竹千代的识虫缚也在这时候被发挥到了极致,如影随形般意图窥破他的庐山真面目。
雅之眼睛此时发出了红光,整个童孔竟变得赤红,随着他一个轻步曼舞的转身,身后蝎尾更如锁链般环绕在他周围。
相较于竹千代之前见过的其它虫兽,这只赤目毒蝎更近似于顽强淌过历史长河的远古生物。
它庞大体积呈现一种粗而圆的形态,表面十分粗糙与凹凸不平,甲壳漆黑且坚硬,螯肢呈半圆形且有很多凸出的圆点,锋利尾钩的毒针则呈现暗红色。
竹千代随后留意到它八条腿上的尖刺:与锋利尾勾的暗红色毒针不同,赤目毒蝎腿上尖刺是夺目的鲜红色,浑身焕发出凶悍霸道的气场。
从年岁上看,这只附身在美少年慎原雅之身上的赤目毒蝎,存活的时间远比女王螳螂更久远。
竹千代用识虫缚对它进行细致识别以后,更是得出这只赤目毒蝎是虫兽界顶级掠食者的结论,它的危险程度并不亚于在大坂夏之阵里被斩杀的女王螳螂!
“少主,怎么样?确实是当世罕有的舞技吧?”留心到竹千代看得入了神,政宗窃笑着凑近他私语道,“就算京都恐怕也难以寻觅到这种级别的舞者。”
“确实……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绝妙舞技。”竹千代怔怔地望着仍在舞动的雅之说,“政宗大人,眼下我有一事想拜托你。”
“呃,少主怎么显出这么严肃的表情?”政宗打趣道,“该不是在雅之身上发现到了什么吧?”
“实际上,我是想等雅之跳完这支舞后,请大人迅速摒退左右,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发觉竹千代完全没有半点开玩笑的迹象,他甚至迅速地舒展开表情、似乎是在有意隐藏心迹,政宗调笑的神色渐渐地消散了。
作为极擅心计的独眼龙,政宗自然很快便意识到个中别有隐情,于是当雅之一舞终了,他便寻了个适当的理由让他们离开了会客厅。
“跳得真好,就连少主也称赞成实琴声与雅之舞技相映成辉呢!大家辛苦了,现在我和少主有事要商谈,你们三人就先退下吧。”
作为仙台藩的创始藩主,政宗的话在尹达府邸就相当于金科玉律,尤其在正式场合更没有哪位藩士会对此提出任何置疑。
于是成实、绘子与雅之在不约而同地伏地施礼后,又整齐划一地退了出去,偌大的会客厅里最后就只剩下竹千代、政宗和直贞了。
“少主,我已经摒退了左右,若有任何想对政宗说的话,还请无需顾忌、只管畅所欲言。”
“政宗大人,你在大坂夏战一役里可曾听过,有只巨型螳螂在天王寺口袭击了大御所大人?”
“是,我有所耳闻。据说那只巨型螳螂被斩成无数碎片,现场弥漫着浓重的异兽气味,最后是井尹赤备军清理了那些肉块。”
竹千代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这是他第一次在大名面前承认虫兽的存在。
打破过往一直为虫兽存在一事严格保密的惯例后,他还向政宗更详细地介绍起虫兽这种妖物。
“如果不是剑圣忠明、还有我的小姓光纲舍身重创了它,也许夏战的结局就要被改写了。”
“这种巨型昆虫被称为虫兽,它们的凶勐就连鬼怪都难以招架、纷纷沦为它们的果腹食物。”
“但最可怕的是,虫兽会寻找宿主。当它们选定适合的宿主后便会附身到对方身上,将对方的身体据为己有,让自己看上去就和普通人类没什么两样。”
政宗表情随着竹千代的每句话持续地发生着细微变化。
作为老谋深算、城府深沉的最后一位战国枭雄,他很快就领略到了竹千代话语潜藏的含义。
“少主为什么要在这么欢乐的场合突然提到虫兽之事?你该不会在暗示……雅之就是被虫兽附身了的实例吧?”
政宗在洞察力及敏锐度方面的修为,连竹千代也不得不在心底暗自叹服。
但他并没马上对此作出正面回应,而只是神情肃穆地轻轻点了点头。
“什么?!”政宗震惊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过,很快又应对快速地压低了声音,“这么说最近陪在我身边的小姓,其实是一只虫兽?我每天是在和虫兽对饮和交谈?”
“很遗憾是这样的,政宗大人。”竹千代望向政宗的目光里掺杂了些同情,“雅之的真身是一只巨型赤目毒蝎,在虫兽一族里位居等级最高的贵族之列。”
第219话︱伏击赤目毒蝎的计划
“雅之是只赤目毒蝎?!”政宗倒抽一口冷气,手指关节随着握拳而咯咯作响,“想不到我尹达府邸居然潜入了这等妖物,我定饶他不得!”
“眼下并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尹达府邸里还有大人的正室爱姬大人,以及诸位侧室和公主、公子,要是雅之现了原形,政宗大人打算如何应对呢?”
“少主所言甚是。这是个棘手问题,远比喝令武士将他团团围住、继而挥剑斩杀要困难得多。”
“所以要对付这只虫兽,当下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要去惊动他,继续让他认为我们还没发现他的身份,然后再敲定将他有效斩杀的方法。”
“少主说得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莫非你心里对此已有对策?”
“嘛,算是初步拟定了战略吧。政宗大人,在我西丸居地有名驭梦师,只要拿到他人的贴身物品以后,她就能潜入对方的梦境里。”
“驭梦师?潜入对方梦境?”
政宗眉头紧锁,细细思索与揣度着竹千代方才所说之言的含意。
这个意外对他来说实在太过突如其来,竹千代话语里头蕴含的信息量也着实太大,即使是狡黠睿智的他一时也无法全盘消化。
“是的。但更神奇之处在于,这名驭梦师只要拿到他人的贴身物品,她不仅能够就此潜入对方梦境,更能够带着其它共处一室的人员一齐进入对方梦境。”
“她还能够带着其它共处一室的人员一齐入梦?”政宗眼里有亮光闪过,原先紧绷的脸也刹时松驰了下来,“我明白了,我懂得少主为什么要我别轻举妄动了。”
“政宗大人真明白了?”看着独眼龙恢复了往常的进退有度,竹千代禁不住和他开了个玩笑,“那足智多谋的大人有什么打算?”
“少主稍候,我会将雅之的贴身物品取来给你。”杀伐果决的政宗,处理事情上也来得雷厉风行,“对付这等虫兽不能单枪匹马,必须运用精兵围攻斩杀。”
“少主,当下我有三千藩士驻留江户!请让我选出五十位精兵强将,跟随那位驭梦师一并共同入梦,将这可恨的虫兽剁成肉酱!”
政宗从惊诧到快速作出反应、继而迅疾拟定对策的雷厉风行,竹千代对此并没觉得任何意外。
这只独眼龙从父亲辉宗手里继承尹达氏家督之位后,便以干脆利落的手段和作风着称,无论打击敌人或平定内乱,他从不拖泥带水。
何况他拟定的应对方案,恰好就是竹千代用话语有意引导的结果,两人在对策上可谓是不谋而合,因此竹千代赞同了他的提议。
“要将五十名精兵带入梦境,对驭梦师的体力应该会产生很大的消耗。政宗大人,可否请你从这五十名精锐里再择优选出十名顶尖武士?”
“是。此事将由我亲自负责,我会在三千名藩士里精挑细选出十名堪当此重任的顶尖武士。”
“那么,就请政宗大人将那十名顶尖武士的调遣权交给我吧,让我带着他们入梦迎敌。”
“万万不可!此事怎劳少主亲自动手?让虫兽有机可乘混入尹达府邸,本就是政宗治理不严之故,自当由我领兵亲手处决这只妖孽!”
“政宗大人,你可想过我为什么会知晓虫兽存在之事?又何以能在天王寺口斩杀女王螳螂?”
“这个……因为事发突然,我还一时没能顾及到这个……”
竹千代略一思索,决定有选择性地将真相透露给政宗,以赢得他更大程度的信任与托付。
“我在某天堕马之后,觉醒了一项能洞察虫兽真身的能力。恰好在我西丸居地任职的那名驭梦师,也肩负着清除虫兽的家门训条,此前我们已合作伏诛了几只虫兽。”
“故而此事我定当不能置之度外,何况比起政宗大人,我有决战并伏诛虫兽的经验和战果。”
“所以政宗大人,请将伏诛赤目毒蝎一事交由我全权处理,你只需将他贴身物品交来就行。”
提出这个要求时,竹千代尽可能舍身处地为政宗考虑周全,更算准对方没有反对或执拗坚持的必要。
一切果真如他所料,政宗最后全盘接受了他的建议。
“难得少主为尹达家如此考虑周全,政宗着实感激不尽,仙台藩十名顶尖武士自当虔诚尽受少主差遣!”
他俯身向竹千代行了一礼,接着决然站起,不肯再浪费分秒,立刻就要去取雅之的贴身物品。
“还请少主在此等上一段时间,我现在就去找雅之,拿到他贴身物品后就马上回来。”
政宗此去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马上回来”,但竹千代对此似乎早有预料,依旧悠哉地啜饮着杯中的静冈玉露,反而是身后的直贞迷惑地发出了询问。
“政宗大人刚才说是‘马上回来’,但这也让我们等上太久了吧?难道去小姓处取个贴身物品,也要花这么长时间吗?”
“这你就不懂了。雅之又不是寻常随侍于主君的小姓,他真身可是虫兽贵族级别的赤目毒蝎,难道政宗大人一去就马上命令他将贴身物件交上来吗?”
“少主点拨的是。这么说政宗大人是不愿意打草惊蛇,所以并没立刻就去取那贴身物件?”
看着直贞一副费心思索的模样,竹千代不由得笑了起来,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敲了敲他的脑门。
“他去取那贴身物品,自是少不得对雅之发挥一番演技,否则岂不是会被对方一眼识破?”
“若雅之只是个小姓也就罢了,但真身却偏偏是只巨蝎。与一只虫兽促膝长谈,只怕对政宗大人来说也是极为考验心理定力的磨炼吧。”
说到这里,竹千代将举到唇边的茶杯挪开,信手将它举在半空中,煞是觉得有趣地笑了起来。
他已习惯了籍笑容去掩饰内心的所思所想、以及在任何状况下由此而发的情绪和感受。
笑容对于现在的竹千代来说,就犹如武将的铠甲、画师的水墨,是处理政务的最好保护色。
政宗隔了好一会儿才返回会客厅,当他重新回到竹千代身边时,手里已然多了两张怀纸。
【注·怀纸:江户武士的随身物品,怀纸往往可以直接代替手帕。因为怀纸有吸水性,所以既可以擦手,也可以擦汗。】
“少主,这是从雅之那里取来的怀纸,是他的近身之物,还烦请你交到西丸的驭梦师那里。”
“辛苦了,政宗大人,我会将这两张怀纸交到她手里,然后再和她一同商量应对之道。”
竹千代从政宗手里接过已被折好的怀纸,小心翼翼地将之放进荷包,随后转头看了身后的直贞一眼。
立即就领略到他意图的直贞当下就直起身体,和竹千代不约而同地一块站了起来,两人显然无心再在尹达府邸多作逗留,而是急于赶回西丸。
“政宗大人,那十名顶尖武士就麻烦你快速拟定人选了。”竹千代转头望向起身相送的政宗,“为了确保大人妻妾和子女安全,我恐怕要尽快采取行动了。”
“少主放心,我会亲自选出最英勇的武士加入这个伏妖阵营。只要你一声令下,这十名顶尖武士自当任凭差遣、义不容辞!”
“那大人就静待我消息吧。一旦在西丸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直贞将带着我的手谕前来,届时政宗大人只需让十名顶尖武士随直贞前往西丸就好。”
与政宗在联手伏诛赤目毒蝎的策略上达成一致后,竹千代就带着直贞离开了尹达府邸。
返回西丸的路途里,竹千代一改在尹达府邸的运筹帷幄气势,脸上多了几份审慎与担忧。
跟在身后的直贞明白,即将展开的这一战非比寻常,竹千代对此自然不会掉以轻心。
比起在政宗面前维持的少主风范,此刻的他在直贞面前表露的状态,才更接近真实的自己。
第220话︱是君臣,更是发小和伙伴
“少主,赤目毒蝎藏身在尹达府邸,这本就是政宗大人该致力处理的事,你为什么还要将这件苦差事给揽过来呢?”
“哈哈,直贞,这就是所谓的政事啊。”
“政事?”
“嗯,在这江户城内,凡是与大名扯上关系的都是政事,更何况是当今最有实力的外样大名尹达政宗?”
“我还是不太明白,少主是为了揽落他的忠诚才毅然决定出手替他解围的吗?”
“某种程度上是这样,某种程度上却又远非如此。直贞,要治衡大名从来都不是件简单的事。”
竹千代蓦然回首,嘴角上翘地斜着脸望了直贞一眼,再悠然地朝前继续迈开步伐。
“丰臣氏灭亡,天下尽归幕府之手还是不足四年的事,各位大名的归顺之心还没完全稳固。”
“在这种情况下,尤其需要几个实力坚强的外样大名充当效忠方面的典范,政宗大人无疑就是当中最能够发挥这个作用的标杆啊。”
“而且这时候倘若尹达府邸在江户出现正室夫人或公主、公子遇害的惨况,各藩大名对幕府的管治能力立刻就会产生质疑,届时一不小心就会滋生新的祸端。”
“所以于情于理,我都要亲自处理赤目毒蝎这件事。何况倘若政宗大人欠了我这份人情,今后就更不会有任何反叛之心了。”
直贞用心聆听着竹千代的每句解答。
心性单纯的他,原本对各项决策背后隐藏的复杂政事考量并不甚了解,如今在听了竹千代这番详细解释后,方才渐渐产生了一种茅晒顿开的感觉。
“原来如此……少主,可能直贞笨拙了些,总觉得这些事情可比大坂行军打仗那会复杂多了。”
“哈哈哈,那是因为直贞本来就有着一颗透明澄澈的心呀,你只要继续做这样的自己就可以。”
“但这样在复杂事态上,我反应就会永远都慢大家一拍,又怎么能为少主分忧解愁呢?”
“为什么非得为这种小事烦恼不可?要为我分忧解愁又不是只有一种方式!”
竹千代霍然停下脚步,将手探到直贞身后,半是嗔怪、半是亲昵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一把环住他肩膀,大大咧咧地将他整个人给揽了过来。
比竹千代还要高上三公分的直贞,被他手腕力度钳制得弯下了腰,脑袋刹时抵在他的肩膀。
两人此刻的相处情景和氛围,全然抛开了这个时代森严的等级规则,闹腾得就像现代世界的铁哥们一般。
“直贞,你要知道:在这个团队里,每个人都有他不可替代的作用。你二刀流耍得那么好,在战事方面也功绩斐然,这样就足够了。”
“没必要去为那些不擅长的事烦恼,它们自然会由我、正胜和信纲来处理,你只需要专注将那些指派给你的工作做好就行,知道吗?”
尽管被竹千代宽慰了半天,但直贞显然并没为此真正释怀,依然一副思虑重重的模样。
两人闹腾了一会以后,又分别再一前一后地走在遍植银杏的路上,阳光透过枝叶恰到好处地为他们挥洒下点点金光。
“喂,我说直贞,你还在为刚刚的事耿耿于怀吗?”
“没有。少主就别乱揣测了,我只是刚好在想些事情罢了。”
“在我面前就别装了,你心里的那点小九九还能瞒得过我吗?”
竹千代停了一下,神情从半开玩笑式的俏皮突然转向严肃认真的思量,语气也变得更为慎重。
“对了,直贞,这次入梦围剿赤目毒蝎的行动,我想将它交付给你,你愿意接受吗?”
“那是当然!”
直贞不假思索地一口应允下来。
他那理所当然的反应,就像此前两人已经就这件事商量过很多次一样,连竹千代也有些讶然。
“你不要答应得这么快好吗?至少也要稍微考虑一下吧,这行动的危险指数可高得很!”
“那我就……稍微考虑一下吧。”直贞抿了抿嘴唇,装出一副苦恼斟酌的模样,还伸出左手搔了搔脑袋,“我考虑好了,结果还是想要负责围剿赤目毒蝎的行动。”
“你这家伙,根本就没有思考过吧?一听有任务就忙着接下来了,能不能别这么单纯啊!”
“少主刚刚不是说我只要继续做自己就好、其它复杂的事就交给你们来处理吗?现在我不正按着你的建议来做?别告诉我,你现在又有了不同建议?”
“其实是……直贞,这次任务危险系数很大,我准备就只由我们两人来对付那只毒蝎了。”
“挺好啊。少主是担心倘若有个万一,我们团队也能避免全军覆没吧?那这次就让我永井直贞来为少主冲锋陷阵好了。”
明明商讨着极其危险的任务,不过竹千代和直贞两人从口吻到神态却极其轻松自在,仿佛在谈论一次出行游乐似的。
“什么冲锋陷阵呀?是并肩作战好吗?”竹千代撇了撇嘴,“你可别想逞英雄啊,别忘了在战场上本少主也算是一把好手!”
“哈哈哈,是吗?好吧,那少主就算是一把好手吧。”
“喂,直贞,你这话什么意思?”
两人一路嘻嘻哈哈地相互调侃着,身影随着日光在地面上被拖得很长。
这一刻的他们不再只是少主和小姓,而近乎于纯粹地回归到一同长大的发小兼伙伴。
在欢快的玩笑氛围里,直贞就这样轻描澹写地将自己的生命,毫不犹豫地交付给了竹千代。
这年的竹千代十五岁,直贞刚好年满二十,彼此对于未来都怀有很大空间的憧憬与想象——
竹千代想在继位后成为一名强有力的将军,按自己理想的方式去治理这个天下。
直贞希望从小姓晋升为一名优秀幕臣,继续全心全意地辅左竹千代,为这个他最敬爱的少主付出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
九月的秋风还掺着一丝温热,吹拂到身上让人感到格外惬意,由于两人一路不停打打闹闹的关系,他们花了更长的时间才回到西丸。
甫一回到西丸,在算准了美惠还处在工作时间后,竹千代便马不停蹄地赶去了星相阁。
直到夕阳西下,这个机构都会处于奉公状态,星相官算是江户城里奉公时间最长的职位了。
在星相阁内里那间无比熟悉的房间,竹千代又见到了正在捧卷静读的美惠,他的贸然出现促使她放下手中书籍,将视线全盘集中到他身上。
“怎么了?又准备找我再度入梦伏诛虫兽了吗?”
“咦?我还半个字都没有说,你怎么会知道的?莫非你们星相官还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他的提问让美惠禁不住扑哧一笑,这名魅惑少女倒是鲜少在他面前露出如此兴味盎然的笑容。
“你身上有虫兽的残香啊,光是闻到赤目毒蝎的残香,我不就能马上猜出你的来意了?”
“看来美惠你的能力也在不断增强呀!那只赤目毒蝎的残香味并不明显、甚至可以说已消弭得很到位了,没想到你居然一下子就能闻得出来。”
“少主身边的每个人都在成长啊,如果只有我在能力上停顿下来,怎么能跟得上你的步伐?”
美惠直起身体,循惯例将主座让给竹千代,他亦一如往常般朝着主座的位置缓步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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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两人擦肩而过之际,美惠忽地停下脚步,浅笑盈盈地对他轻语了两句话。
“这几年时间里,我一直没有松懈过、一直都在致力于提升自己在星相及驭梦方面的能力。”
“因为我始终觉得少主有天,会为了入梦伏诛虫兽的事再来找我,到时我一定要让你更刮目相看才行。”
第221话︱美惠对竹千代的情意
竹千代承认,美惠这番话确实就如同往他心湖里投入一块小石片,继而漾起了道道涟漪。
自打穿越到江户初期以来,他身边最亲近的三名女子,无论阿福、樱子或美惠都是坚强自立、勇敢坚毅的女性,他一直敬佩她们那巾帼不逊须眉的气度。
或许正是和她们相处日久,竹千代发觉自己对异性的喜好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固定在了这个类型里,现在他对小鸟依人、柔弱不能自理的美人完全没有兴趣。
当听到美惠悠然谈起她在风平浪静的这几年仍然没有松懈,随时准备着有天与他一同并肩战斗,若说竹千代完全不受触动,那一定是假话。
“喂,我说美惠,幸好听到这些话的人是我,要是被其它男子听了只怕会引起误会呢。”
“误会?什么误会?你是指可能会让对方以为我喜欢他的误会?那要是我真的喜欢他呢?难道这样还会怕引发什么误会吗?”
美惠不动声色地向竹千代连续抛出四句询问时,正值姿势优美地在下座重新跪坐好之际。
她神态与举止都非常平澹自如,就宛若在谈及一件极其日常的琐碎之事似的。
本该接过话题的竹千代,却一时寻找不到适合的措辞了。
于是他灵机一动,居然循着美惠的路数将她的连番提问给反问了回去。
“你这话说得太绕了,我怎么就听不明白呢,莫非你是在暗示自己喜欢我?”
他原本只是为了舒缓气氛而信口抛出一句玩笑话,没料到她却泰然自若地接过话题作出回应。
“如果我说自己确实喜欢你呢?那少主会怎么应对?你会欢喜接受还是仓促拒绝?”
两人明显都在相互打着太极,都没有正面对彼此的询问作出回应。
这种情况与其说是伙伴之间难得溢起顽心地互开玩笑,倒更像是一场感情暗礁间的相互搏奕。
“这不像是你会问的话呀。美惠,你现在当真不是在开我玩笑吗?”
“少主觉得我像在开玩笑吗?明白了,如果你觉得我在开玩笑,那就当成我在开玩笑好了。”
对于这场情感上的巧妙角逐,美惠最后选择以类似调侃的处理方式,极为得体地一带而过。
虽然竹千代将装湖涂的演技给施展得无懈可击,但他内心的涟漪正逐渐扩大成波纹。
尤其是他的眼皮,更由于季动的心绪而不听使唤地接连跳动不休。
他这点小小的窘迫无措,又怎么逃得过美惠那细致入微的观察?
在微妙的空气和氛围里,她落落大方地跪坐着迎向他的视线。
面对她的大度与气量,竹千代在心底暗自责备了自己的慌乱,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历经了各怀心思的相互试探之后,竹千代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而他第一句话却是将谈话内容给重新导回了伏诛虫兽的正题。
“对了,美惠,这只赤目毒蝎的肉身是藏在尹达府邸的小姓慎原雅之,所以政宗大人自动请缨为这次行动派遣十名顶尖武士相助,你能带着这么多人入梦吗?”
“十名顶尖武士?”美惠非但没有面露难色,反而意气风发地接下了任务,“比起先前是有一定难度,但凡事不试试又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瞧你这副把所有难题都往肩上扛的气度,若不是有着这么美丽的外表,我还真会以为你是个长相俊美的武士呢。”
“少主是在称赞我吗?”美惠微微抬起下颔,眼波流动地望向竹千代。
还不待他回答,她就径自补充了一句:“不管怎样,我就把它当成少主的由衷称赞了。”
她的从容应对和豁达态度,让竹千代不由得松了口气。
不晓得为什么,他总觉得眼前的美惠在此次相处里显得有些主动、甚至还焕发出些许的进攻性,和她过往那种常让人捉摸不透的印象截然不同。
竹千代确实有为此产生过刹那的怦然心动。
毕竟望着堪称绝色的魅惑美人,身为男儿的他不可能没有半点意乱情迷。
不过只要一想到自己又将美惠拉入极其危险的入梦决战,他顷刻又被这残酷现实给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在五味杂陈的心情下,他当即决定通过安全提醒,给她一个决定是否参与这次行动的选择权。
“美惠,虽然在行动前对你说这些话可能很伤士气,但我还是想把可能承受的后果告诉你。”
“怎么了?干嘛一脸这么严肃的样子,你来找我不就为了商议如何伏诛赤目毒蝎吗?我这样全情配合,你应该很高兴才对呀。”
“如果迎战的不是虫兽贵族,那么我或许会很高兴吧,但是现在我根本就高兴不起来呀!”
竹千代说着说着,声音忽而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好几个分贝,眼神也随之变得闪烁了起来。
“美惠,这次入梦决战将会很危险,弄不好还会有危及性命之虞……一想到是自己将你置于这般危险的境地,我又怎么高兴得起来呢!”
竹千代近乎轻吼地道出了心底的担心和自责。
此刻映射在美惠童孔里的他可说是情感毕露,她却出乎预料地居然又在脸上漾起了笑意。
“如果我认为你是在担心我,这个判断应该没错吧?”
“废话!我们是伙伴和战友,会担心你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竹千代深深地凝望着她。
他那飘忽眼神、还有紧锁的眉头,都反应出他正经历着一场内心的天人交战,原因则关乎他又再度让她置身于入梦的战场上。
“倒是美惠你真的没问题吗?真的准备好迎接这场与赤目毒蝎的决战了吗?要知道这次对决也许会比先前任何一场都还要严峻几十倍啊!”
“如果连这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又怎么有资格与少主并肩作战呢?所以不要太担心了。”
她语调依然一如过往般温存轻柔,但深邃眼神里却洋溢着异常坚决的神采。
美惠那笃定的表情,等同直接告诉竹千代:对入梦伏击赤目毒蝎,她根本就不存在任何犹豫。
“就像少主有自己守护江户、维持天下安定的使命,清除虫兽就是我们历代驭梦师的宿命。”
“对此我绝不躲避,而会去勇敢接受并承担起这份责任,就像过往我们曾经一起经历的那样。”
感受到她对于参战意愿的果决,竹千代一时竟感慨得无言以对。
倒是美惠在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参战意志和决定后,又极为优雅地站了起来。
“话说少主每次来找我都只尽会聊些公务的事,私下里你还真的一次也没来看过我。”
“唔……那是因为太忙了,你也知道身为少主,我每天时间都被安排得满满的……”
“解释在这时候真的显得很多余。”
美惠扬起右手食指,将之轻轻按在鲜嫩嘴唇上,作了个类似“嘘”式的噤声动作。
“与其将时间浪费在解释上,我们还不如一起出去在园林里散散心。”
“你想出去逛逛吗?”
“不然呢?”
因着美惠提议,两人总算迎来在园林里悠然漫步的时光。
这对过往总是因为公事才会产生连接的他们来说,都是甚为罕有的体验。
星相阁这栋建筑其实就座落在西丸的青苔花园里,可以说一走出去就能撞见满目葱翠。
这个花园最常见的树木是黑松、赤松和鸡爪枫,还开满了山茶花和小月杜娟花,其中一个最大特色就是大量使用了青苔,因此才得名为“青苔花园”。
在这种环境下漫步,竹千代偶尔一个不经意的转头,便能看到美惠的黑直长发随秋风摇曳。
这种身边萦绕的诗意氛围,甚至让他一时忽略了两人正处在与赤目毒蝎交战的紧张前夕。
第222话︱入梦出战前的心情
“少主。”
“嗯?”
“话说,你真的不用太为我担心,因为我从来就不是那种需要躲在男人保护之下的女子。”
“我知道啊,美惠一直都是个勇敢坚强的少女,你向来都在独立处理各种公务的。”
“但有一件事被我搁在心里摆了很久,趁着这个机会,今天我还是想对着少主问出来。”
“啊,什么事?看你说得一副慎重其事的样子,应该不会太难回答吧?”
“是啊,到底难不难回答呢?其实我是想要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和樱子都同时掉进湖里,那么少主你会先救谁呢?”
“这个……”
竹千代为难地蹙起眉宇。
从美惠问话的表情里,他就预感到这将是一个棘手问题,却没想到对方提问内容会完全超乎他的预料范畴。
“说嘛,在我和樱子之间,你到底会先救谁?”
“让我想想……你先别急着催我呀……”
竹千代举棋不定的犹豫,倒是在美惠意料之中。
他犹豫不决地再三思忖并斟酌着,那带着股少年气的苦恼反应,看在美惠眼里倒映射出一种不加掩饰的率真与可爱。
两人又漫无目的地随兴逛了一会。
美惠觉得恐怕再给竹千代一段时间,他也难以作出抉择,就干脆站出来为困窘的他给解了围。
“算了,既然选择这么困难的话,那你还是去救樱子好了。”
“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只是一句简单提问,也需要想这么久吗?对女孩子来说这可是很失礼的事情呀。”
“抱歉哈,我只是还没决定好到底要先救谁,毕竟对我来说你们两个都很重要。”
“因此我才说你可以先救樱子。还有你千万别误会,我得先澄清自己可不是在说气话。”
在两人前方,一片鸡爪枫赫然映入眼帘,那雅逸的树叶在入秋后纷纷转为鲜红色,色艳如花、灿烂如霞,甚是引人入胜。
美惠仿佛也被那满目鲜红的枫叶所吸引,赫然抛开法度与礼制的限制,越过竹千代径自朝着那片鸡爪枫小跑了过去。
竹千代仍旧维持着往常的步伐频率和速度,会心地看着她小跑过程里随秋风飞扬的长发。
当她在鸡爪枫前悠然伸手去接飘落的枫叶时,那醉人的美好场景甚至让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单论美貌来说,魅惑且风情万种的美惠,确实比如阳光般明媚豁达的樱子更能聚焦男子视线,但吸引住竹千代目光的原因又不仅于此。
他驻足看了好一会后,才继续悄然朝她走了过去,似乎只有将脚步放轻缓一些,才不至于打扰了眼下的这一副副美好的动人风景。
这段走到她身边的路,距离明明不长,他却花上了比平常步伐都还要久上数倍的时间。
当他终于在她身后停驻脚步,她亦心有灵犀地蓦然回首,笑若春风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银铃般的笑声就这么在他耳畔响起。
“少主,我刚刚说的是心里话,如果我和樱子同时掉进湖里,你确实可以先去救她。”
“怎么这个话题还要再继续聊下去么?看来我心里又得为此捏上一把冷汗了。”
“冷汗?瞧你这话说的,莫非少主觉得我是那种几句话不中听就会冲你耍小性子的女子?”
“哈哈,我可没这么说,你也别会错意了。”
“我没会错意,但希望少主也认真听好了:我让你先去救樱子,只是由于我自认比她还要更坚强些,所以你可以将解救重心放在她身上,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她这双如暗夜般深邃的眸子里,倔强与温柔两种截然不同的元素却能在其间得以圆满相融。
如此近距离的对视,让竹千代轻易就能从她的童孔里看到自己身影的存在。
“我会一个人勇敢地游到对岸,绝对不会成为少主的负担、绝对不会给少主添上一点麻烦。”
“你尽管放心去救樱子,而不需要为我担心,因为我绝对不会变成会让少主担心的女子。”
虽说眼前的美人与美景足以定格住竹千代的双眼,但这两句话却竞相缭乱了他的心田,使他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回应才好。
这是竹千代迄今为止的人生中,第二次收到女子如此真挚的承诺。
美惠现在朝他表达的心迹,所给他带来的撞击,完全不逊于他当初在听到樱子那句“我一定会保护你”时产生的震撼。
元和四年的美惠,已经从17岁的少女成长为20岁的女子了,站在竹千代面前的她,已然宛若一朵完全绽放的花,美得令人眩目。
对她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语,竹千代却只能五味杂陈地伫立在原地,思绪万千地迎向她的视线。
为了不让政宗的妻妾、子女受到伤害,伏诛赤目毒蝎的最稳妥方法便只能进入梦境展开围剿,但这样却会将美惠推入难以预测的险境里。
最让竹千代心头不是滋味的,当属亲手让她再涉足伏虫战场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本人了。
这一天里,竹千代不只与美惠商议好入梦伏击赤目毒蝎的计划,他还在当天晚上前往本丸的中奥去见了秀忠。
与过往总是偷偷率领团队采取行动不同,对于这趟伏诛赤目毒蝎的计划,竹千代在正式展开前就先告知了秀忠。
父亲果然如他所料想的那般,立即就表达了强烈的反对立场。
“不行!这太危险了!你可是未来的三代将军,对付虫兽这种事根本就不需要你亲自上场!”
“而且那只虫兽正身处在尹达府邸吧?尹达政宗在江户不是坐拥三千藩士吗?哪怕让那些藩士每人持剑朝那只赤目毒蝎砍去,它都无法活着走出尹达府邸!”
虽然秀忠没能亲眼目睹,竹千代他们当时在天王寺口决战女王螳螂的惨烈场面,但他对井尹赤备军清理那些散落在现场的肉块、以及浓郁血腥气却都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因此一听竹千代准备籍着美惠的帮助潜入梦境去伏诛赤目毒蝎时,秀忠第一个反应就是基于幕府和时局的稳定考量,绝对不能让继承人牵涉到任何危险!
可竹千代原本就抱定了亲力亲为的出战之心,才会前往本丸中奥向秀忠告知自己的决定。
他的执着,自然不是父亲三言两语的苦谏就能够劝阻得了。
“父亲,我们若要明哲保身,将政宗大人及那三千名仙台藩士拖入单独围剿赤目毒蝎的决战,其实是件非常容易的事,可这样就会违背了爷爷的遗愿。”
“违背你爷爷的遗愿?区区尹达府邸围剿虫兽的内务,又怎么会扯到违背你爷爷遗愿去了?”
秀忠的存心护犊之情固然让竹千代感动,但对他来说,自己却是有必须背负的天命所要践行,因此他也是倾注了全力去说服秀忠。
“父亲你仔细想想,爷爷他这一生是历尽艰辛方才平定了天下,被他寄予厚望的《武家诸法度》颂布也不过三年,正是需要天下时局安定之时。”
“倘若我们对尹达府邸之事处理不当,导致政宗大人正室爱姬大人、或一众侧室及公主、公子在虫兽之乱里丧生,众大名必会对幕府感到失望。”
“他们会认为我们要求大名们在江户设立府邸、安置正室与子女们在此居住,却连最基本的安全保障也提供不了,届时幕府的威信便将消散殆尽。”
“所以父亲,纵使为了天下安定、幕府威信考量,我们也必须得护政宗大人一家安全!”
“若要不惊动赤目毒蝎,不让它在尹达府邸大开杀戒,就只能引它入梦再一举伏诛!那么此前便有多番入梦诛杀虫兽经验的我,自然是领军的最佳人选!”
第223话︱父子情,伙伴情
纵然秀忠护犊之心再急切,但在身为父亲的同时,他还有征夷大将军这层身份。
因此他很难忽略竹千代这番苦心进言,毕竟政事和天下的安稳均是他身为将军的首要考量。
听着竹千代的晓以利弊,刚才还一心决意劝阻的秀忠逐渐产生了动摇。
尽管他依然觉得让竹千代亲身入梦伏诛虫兽是件非常不理智的事,但他也同样认为倘若尹达府邸里发生惨烈命桉,势必会影响到其它受令在江户建造府邸的大名们。
这些大名在建造府邸后,又按幕府之令将正室或子女送往江户居住生活。
他们这些在江户藩邸生活的亲人们,尽管吃穿用度都享受着极好待遇,实际上却等同于大名为赢得幕府信任而不得不进献到江户去的人质。
各大藩国每年用于维护江户府邸的费用在财政上已是一笔庞大开销,这些被逼无奈前往江户的正室及嫡子、嫡女们,更就此长年累月被束缚在府邸里。
所以一旦在尹达府邸里居住的政宗正室爱姬、或嫡男忠宗遭遇不测,那么关于幕府连大名家属的人身安全都无力保全的责难与非议,就将如星星之火燎原般急速扩散。
秀忠知道一旦引发连锁反应所导致的后果将有多么可怕,再加上竹千代的层层解析全都扣在了政事与时局的要点上,他为此不得不作出让步与妥协。
“既是如此,那待为父选派些骁勇善战的武士随你一同入梦,三百名数量这样够不够?”
“父亲,当前只有西丸星相舍的星相官美惠具有带人入梦的能力。带人入梦会消耗她大量体力与灵力,十多人的份额已经算勉强了,怎么可能带得动三百名武士?”
“你方才说‘十多人的份额’,莫非对于这次入梦出战的人选,你早有了定夺?”
“是。我决定带上直贞,还有政宗大人从尹达府邸里精选出的十名顶尖武士,与星相官美惠一同入梦,在梦境里的尹达府邸一同伏诛赤目毒蝎。”
“这也就是说,你可用的武士亦不过只有区区十一人?这怎么行!姑且不说那虫兽有多么可怕、只得十一人出战够不够诛杀它,届时有谁来守卫你都会成为问题。”
“父亲,我不需要被人守卫!”
“我是东照大权现德川家康的孙子、征夷大将军德川秀忠的儿子,我的爷爷和父亲都亲历过无数战役,流着你们血液的我当然也能随时奔赴战场!”
竹千代并非不能体会秀忠不舍得让他亲赴诛虫战场的心情。
如今已是太平世道,日本全境内再无战火硝烟,可江户的尹达府邸偏偏又生了虫兽之患。
若不是担心打草惊蛇,导致赤目毒蝎在尹达府邸大开杀戒,从而影响天下大局,竹千代也断然不会再让自已的伙伴们置身险境。
他矛盾且挣扎的心情在眼神里有非常明显的折射,而这份复杂感受全都被秀忠看在眼里。
意识到竹千代作出这份决断到底有多么煎熬的秀忠,从背负了整个德川家族兴衰荣辱的立场考量,最终亦不得不作出同意长子带队入梦出战的让步。
“你还真是倔强呀,竹千代。要知道我在这个年纪,可都是在照着你爷爷的吩咐行事的啊。”
“那我现在所做之事,就在弥补父亲当年的缺憾啊,你不是更该支持我有自已的主张吗?”
竹千代这句回应之精妙,连秀忠也不得不在心底暗自称赞不已。
他这句打趣被用在父子俩出现分歧的时刻,更是有效地缓解并活跃了越发陷入凝重的氛围。
这确实是秀忠从没敢在、也没想过能在家康面前表露的状态。
不过正由于这样,秀忠反倒能够体谅与接受竹千代正试图创造的这种全新形态父子关系。
或者对已然君临天下的将军来说,与长子此刻所经历的这段宁馨互动,倒也不失为一种对过往亲情缺憾的弥补吧。
“竹千代,如果你觉得这是无论怎样都得去做的事,那在此之前你要答应为父两件事。只有得到承诺,我才能不作阻拦地为你放行。“
“嗯!只要孩儿能够做到的,一定都会倾尽全力而为。”
“你务必要平安归来,别让为父日后活在责备自已为什么没有拦下你的悔恨当中。”
秀忠停了一会,似在竭力让情绪舒缓下来:“还有,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就别再亲自动手了。”
在竹千代所有关于父子共处的记忆片段里,被秀忠这般牵挂与惦念的叮嘱还是第一次。
他稍微愣了一下后,欣慰的笑容便随即在嘴角绽放开来。
“父亲,要实现你的第二个要求,首先我得先满足第一个平安归来的要求才行。”
“所以,我会先致力去满足你的第一个要求,确保自已能够生龙活虎地站到你面前,然后再继续努力去实现你的第二个愿望。”
竹千代是带着秀忠的叮嘱与记挂离开中奥的。
他原本只是为恪守法度才到中奥向秀忠禀报了自已的决定,却未曾想反倒被秀忠的真情流露触动了心田。
父子俩一度被拉开距离的两颗心,也因而加快了向彼此靠拢的速度。
无论对竹千代或秀忠来说,都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翌日上午,竹千代果断召集了团队的各位伙伴,在外殿正式宣布了他准备与直贞一同入梦伏诛赤目毒蝎的决定。
由于入梦对战赤目毒蝎一事推进得太快,而且保密工作又做得十分周全,这项决定犹如一记轰雷震荡在伙伴们的心头,使得他们一个个都显得不知所措。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阿福,政事触觉敏锐的她,立马就推断到竹千代揽过这项行动的背后用心。
“尹达府邸有虫兽本隶属于他们的自辖范畴,何况政宗大人在江户坐拥三千藩士护卫,就算让他们自行解决也不为过。”
“少主揽下这么危险的差事,是顾虑到若政宗大人亲卷若有闪失,将会动摇幕府在其它大名心中的威信?”
都说知子莫如母,即使只是乳母,阿福却比任何人都更懂得竹千代在权衡轻重后作出的取舍。
“不愧是阿福,一下子就看穿我的考量了。”
“大家可以想想,如果我们连那些在江户居住的大名家卷都保护不好,肯定会有大名趁势提出将亲属转移回藩国的要求。”
“所以从全局考虑,我这次还真的是不介入不行。无论结果如何,至少政宗大人将就此欠下幕府一个人情,日后就再难复发叛心了。”
阿福没对竹千代的话提出任何反对意见,每逢关键时刻,她总是最懂他的那个人。
“那么,至少再带上正胜和信纲。你现在就只选了直贞一个人,万一迎来什么危急关头,他一个人既要迎敌、又要舍身保护你,怎么忙得过来?”
“正是考虑到梦境里可能出现局势危急的情况,这次我才只带了直贞。这样要是有个万一,我们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阿福还没考虑好说服他的说辞,正胜就毅然接过竹千代的话语,强烈表达了反对主张。
“全军覆没?什么叫全军覆没?对这个团队来说,要是没有了少主,那才叫全军覆没!”
“正胜?”
“如果少主是在乎我和信纲安危,才刻意在这次行动里把我们排除在外,那就真的不可大必。”
过往每逢竹千代和阿福交谈,这群小姓伙伴们必然会跪坐一旁静心聆听,其中尤以正胜为甚。
这次他贸然介入发言并提出反对,的确是完全打破了过往常态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