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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腾飞大人     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txt下载     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4话︱议事堂的再度对决

    都说知夫莫如妻,作为二代将军一生当中的唯一女人,秀忠的犹疑、矛盾与动摇,阿江与自是看得分外明白。

    “将军,别再犹豫了。就算为了竹千代,也该把他和阿福唤到议事堂来问个清清楚楚啊!”

    她最后的这句恳求,直接命中了秀忠软肋。

    纵然他在情感上多不情愿采纳,可在理智上却说服了自己必须要这么做。

    作为在历史上以治理及谋略留有声名的将军,秀忠在这些重大事项面前,依然拎得清轻重。

    “我会……于明日传召竹千代与阿福至议事堂。”他暗然坐了下来,直勾勾地望向阿江与,“御台,我是真心希望,这种纷争是最后一次了。”

    “将军……”阿江与五味杂陈地迎向他的视线,“你一定觉得,我是个蛮横任性、连对自己儿子也狠心无情的女人吧?”

    “不,我并没这么说。”秀忠连忙否认,“只是你自己也要静下心来想想,这些年来对国松丸是不是太过偏爱了些?”

    被秀忠这么一问,阿江与倒是默然无语。

    即使平日她再怎么强势,当下亦无心再强行辩驳。

    她很少在秀忠面前表露出这般脆弱与迷乱的状态,也正因此更激发了他的爱怜。

    秀忠于是伸出手来,疼惜地轻抚了她的肩膀。

    “不只是你,我也有很大责任。”

    “我们这些年来,自不消说对竹千代关心得不够、简直是完全将爱和关注都给了国松丸,对竹千代来说这又何尝公平?!”

    “御台……不,这次我还是唤你‘阿江与’吧。”

    与秀忠温和语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异常坚定的表情,看起来就彷若下了最后的决心一般。

    “你可知道,明天将竹千代传召到议事堂一事,对他的影响和打击将有多大?”

    “我们本就不是一对称职父母,如今就连对他是否正牌都起了疑心,对他来说委实太过残忍。”

    阿江与竟是无言以对。

    她确实与竹千代已是势同水火。

    但纵使如此,由她亲自筹划这场从根本上否定长子生存价值的夺嫡行动,仍避免不了在作为人母的身份上受到良知谴责。

    “但是,万一他被夺舍,那么现在这个竹千代便不是我们的孩子,他只是另一个人罢了。”

    “在此我也答应将军:若竹千代能证明自己未被夺舍,今后我便在本丸静心休养、绝不再对他的任何事妄加置喙!”

    如同国松丸所期待的一样,虽然秀忠内心也觉得百般欠妥,但他还是就这么被阿江与说服了。

    翌日下午,他在一片矛盾与为难中,仍派侍从传召了竹千代与阿福。

    由于事发突然,竹千代在外殿接待这位奉秀忠之命前来的侍从时,对这次传召显得毫无头绪。

    他在屏退奉命前来的侍从后,立即让樱子将阿福找来,匆忙赶到的阿福对此也是一片讶然。

    “少主,侍从只说了将军大人和御台大人在议事堂等候吗?还有没有透露其它信息?”

    “没有。何况以他的身份,断然不会知道太多内情,具体情况恐怕只有我们到了现场才知道。”

    “这就奇怪了,按理说以少主今日的声望与战绩,御台大人当有所收敛才是,难不成他们又找到了新的攻击理由?”

    “不清楚,我也是一头雾水。可看起来不管什么时候,母亲和国松丸都不打算放过我啊。”

    听着竹千代这番感慨,就连能言善道的阿福也沉默了,两人默默地并肩走在前往本丸的路上。

    作为陪着竹千代一路走来的乳母,阿福自然知道他能熬到得到家康宠爱与认同的今天,到底经历了多少艰难与辛酸。

    他好不容易刚从大坂夏之阵凯旋归来,还没安心呆上几天,就很有可能又被卷入新的斗争。

    竹千代此刻到底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前往议事堂?阿福只要一想到这里,便觉得心疼不已。

    在路上,她数度转头关切地望向竹千代,本想出言安慰,但顾虑到他的自尊心便欲言又止。

    她这份担忧与关怀的心意,竹千代自然知晓,反倒率先绽开笑容、对着她和声宽慰。

    “我没事哈,你不要太担心了,阿福。”他故作轻松地在阳光下舒展着四肢,嘴角仍然保持着轻快笑意,“现在的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被动招架的竹千代了。”

    “我知道。”阿福点点头,对着竹千代嫣然一笑,“感觉少主像是‘休’地一下就长大了。”

    “这让我也少操了很多心。虽觉得是件高兴的事,却又还蛮怀念以前那个总是来找我的少主。”

    “少主,我不担心。无论什么事,阿福都会陪你一起面对,毕竟再大的风浪我们也走过来了。”

    两人边走边聊,表面上似是都不将秀忠这次在议事堂的召见放在心上,其实却是各有所虑。

    他们都隐约产生了些不好的预感,但又为了不让对方操心,而极力羊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对竹千代来说,永远在风浪掀起时挡在他前头的阿福,比起阿江与更像是他的母亲。

    而身边的几位小姓伙伴,相对国松丸来说,则更像是他的手足。

    为了守护好这些重要的人,他暗中提醒自己必须得要更果敢、更聪慧、更强大才行。

    两人就在各怀心事的情况下抵达了本丸议事堂。

    走进这个空间后,竹千代才赫然发觉——

    正纯、青山和水野居然都一并在下座右端列席而坐,而他那个疯批恶魔弟弟国松丸,就正跪坐在右端的第一席。

    “父亲,孩儿和阿福到了。”

    竹千代向秀忠俯身致礼后,便与阿福一同在左方从容入座,两人都腰杆挺直地跪坐在座垫上。

    “竹千代,此次召你与阿福前来,实是为父听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传闻,为正视听才下了指令。”

    “匪夷所思的传闻?”竹千代皱了皱眉头,“如果只是区区小小流言,相信父亲断不会将我和阿福召到这里,正纯、青山与水野三位大人更不至于同时列席期间。”

    “既然连母亲和国松丸都到了,想必是件极为事关重大的传闻。还请父亲坦率直言,就不要让孩儿自行揣测了。”

    与竹千代重燃起父子情的秀忠,对此显然难以开口,嘴唇翕动半晌,愣是半个字都没挤出来。

    当他将目光移向正纯、示意由对方进行讲述时,国松丸却径自赶在正纯面前,接过这项任务。

    这个向来擅长借刀杀人的小恶魔,顾虑到竹千代持续壮大的现况,为了更精确地讲述事件,他终是按捺不住地亲身上场了。

    “正纯大人是被我中途找去的,作为整起事件的目击者,请父亲准许我将来龙去脉讲个清楚。”

    “国松丸,你……罢了,那就由你来说,但要切记绝不许添油加醋、颠倒黑白。”

    随着国松丸突然发话,意识到这场新的兄弟之争终将无法避免的秀忠,终是无奈地加以允许。

    议事堂的氛围显得格外凝重,望着国松丸一派胸有成竹的架势,竹千代当即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心勐一抽搐,还来不及思考对策,国松丸清亮的声音便已在偌大的议事堂响起。

    “欢迎宴会那天,哥哥喝得酩酊大醉要去闲所,我出于担心便尾随其后,只为能及时照料。”

    “哥哥上完闲所,并没返回现场,反倒走了段路,在本丸‘天水之境’庭园那里逗留了一会。”

    “他倚着松柏、对着池塘,用我从没听过的语言,唱了一首曲风奇特的歌,场面极为诡异!”

    “惊诧不已的我,生怕自己听错,便又赶回宴会现场,找了正纯大人一起赶回天水之境。”

    说到这里,他刻意顿了一下,转头看向就坐在身旁的正纯:“正纯大人,我没有说错吧?”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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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话︱竹千代置身险境

    “是的,我可以证明国松丸大人所言非虚。”

    “当日国松丸大人拉了我一同前去,我愿以颈上人头担保:少主确实用异国语言唱了那歌。”

    正纯微微颔首,随即神情恳切地望向秀忠,不惜押上性命作为担保的决然,甚令秀忠动容。

    “异国语言……吗?”秀忠思忖再三,复又看向竹千代,“竹千代,你对此可有何异议?”

    得知是因酒醉大意导致新一轮攻击瞄准自己后,竹千代难以控制此刻复杂交错的心情。

    在这暗潮汹涌的深宫,他一直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皆因他明白只要有一个不慎,就会导致此前所有心血付诸东流。

    但全天24小时都要处在高度警觉、高度自我克制的状态,对他来说不吝为一种身心消耗。

    好不容易觅个渺无人影的僻静庭园,却终究难逃恶魔弟弟的蓄意跟踪,此刻漫上他心头的除了自责与后悔,更多的是占据了压倒性因素的憎恨。

    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作出回复,甚至已经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

    只因为他明白:在这种形势下必须当机立断,否则反倒会令秀忠起疑。

    关键时刻,竹千代索性将心一横,他不但决定承认唱过这首歌,更打算说出自己使用的语言。

    “国松丸与正纯大人所见确实为实。孩儿唱的乃是明国歌曲,用的自然也是明国语言。”

    竹千代此言一出,俱是满座皆惊,就连坐在他身边的阿福,也是竭尽全力才掩饰住满心惊季。

    “呃,明国语言?”秀忠吃惊地斟酌与权衡着,“据我所知,学堂上并没有教授明国语言的老师,你又是从何处学会了明国语言?为父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只在脑海里考量了一秒,竹千代就立刻想到了忠明,并不假思索地决意以此为切入点,作为让他从这场围攻里脱身的途径。

    作为剑圣的小野忠明一生颇具传奇色彩,最初出仕战国大名里见义康,但之后便离开里见氏、向尹东一刀斋学习剑术,因击败同门师兄弟善鬼,而被一刀斋选为继承人。

    文禄2年(1593年)经由尹东一刀斋的推荐,忠明得到家康200石的薪俸,并成为秀忠家臣,与柳生宗矩同为将军家的剑术师范。

    这样一位曾经游历四方的剑圣,若说他通晓明国语言也不为过。

    且更重要的是,忠明已在大坂夏之阵里光荣捐躯,阿江与一派就算掘地三尺亦是查无对证。

    笃定主意后,竹千代竭力隐藏住心迹,以一派从容自如的大家风范,飞快地作出了回应。

    “是忠明师范教我的。”

    “忠明?他一介剑客居然通晓明国语言?去岁大坂冬战时,忠明亦曾随为父出征,为何相处以来,他从没提过自己通晓明国语言?更从未在为父面前唱过明国歌曲?”

    “敢问父亲,忠明师范获封将军家剑术师范时,可有要求必须得通晓明国语言才可出任?”

    “这倒没有……”

    “忠明师范的职责在于令父亲与我等剑术更加精湛,这个职位可有要求他必须得在研艺馆传授明国歌曲?”

    “当然没有。”

    “那么,请容孩儿再问父亲一句:若忠明师范通晓明国语言而不报,是否会被视为不忠?”

    “何出此言?忠明在夏战里为守护大御所光荣捐躯,为父深为敬佩他对武士忠义的身体力行,又怎会视为不忠?”

    竹千代在形势最不利的时刻,紧抓住与秀忠在近期萌芽的父子情谊,并抬出已光荣捐躯的忠明作为脱身的最好计策。

    当他以一连串询问,成功引导并影响到秀忠的思路之后,他原先凌乱的心绪也逐渐澹定下来。

    现在他选择为这场对话埋下结尾,以避免心理战越拉越长、反而会因不慎失误而影响全局。

    “既然忠明师范的职位,并未明确要求他交待是否通晓异国语言;而他对幕府的尽忠之举,也并未牵涉到他是否通晓异国语言一事。”

    “那他对此事张扬或低调与否,亦不过是性情使然,不知道父亲是否接受孩儿这一解释?”

    秀忠专注地端详着竹千代,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任何心虚或慌乱的痕迹。

    然而竹千代那张从容不迫的脸上,却始终保持着大义凛然的正气,让秀忠察觉不出丝毫纰漏。

    如同竹千代当机立断地迅速作出回应一样,秀忠自知越是在这种场合,越是不宜过多犹豫。

    “我觉得甚为言之有理。忠明职责是为将军家教授剑术,他确实有保留是否说出自己通晓明国语言的权利。”

    “何况冬、夏两场大坂之阵,他都随军英勇出征,实乃为幕府尽忠尽责之义士。”

    听到秀忠这两句话后,阿江与的心为之一沉。

    她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时,秀忠却伸手挡在她面前,示意她别在此时妄自多言,使得阿江与不得不悻悻地保持了沉默。

    “那么,竹千代既然会唱明国歌曲,想必更是精通明国语言了?”

    “哈哈,其实不然。那首明国歌曲是我在忠明师范传授下靠死记硬背,方才记住了整首歌词。”

    “那也就是说,实际上你并不擅长明国语言,仅靠着死记硬背才记下了整首歌的发音?”

    “孩儿不才,正是如此。”

    竹千代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转向国松丸和正纯。

    他准备将蓄意设计陷害他的这两个人,也一并拉进他与秀忠的对话当中,并迫使他们成为力证他清白的证人。

    “国松丸、正纯大人,我有话想当着父亲的面问你们,还望你们原原本本地照实回答。”

    国松丸与正纯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没猜出竹千代的打算,自然不得不冠冕堂皇回应:“是。”

    “国松丸,我先问你:你既是关心我才一路尾随,那么理应听得清楚,我一直唱的都是同一首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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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

    “到底是或不是?你声音太小听不清楚,遇到这种关键问题,你怎地就变得轻声细语起来?”

    “是!哥哥确实唱的是同一首歌!”

    国松丸很不情愿地高声作出回应。

    原本一门心思趁势陷害竹千代的他,却在最关键时刻反倒被竹千代摆了一局,从而被迫为竹千代的辩解进行左证。

    “好,我们都听到了。”竹千代点头,随即直挺挺地瞪向正纯,“正纯大人随侍爷爷多年、正信大人亦辅左父亲有功,你们本多父子可谓德川家臣的中流砥柱。”

    “少主过誊,正纯愧不敢当。”

    听着竹千代这番恭维,正纯反而由于看不透他的用意而紧张了起来,坐姿也当即变得僵硬。

    “接下来我要问你的这句话,也希望你以本多家的忠义为考量,在父亲面前如实回答。”

    “少主多虑了。在将军大人御前,正纯定当知无不报、句无虚言。”

    “嗯,我放心多了。那我问你,当国松丸拉上你再度赶回来时,你是否听到我重复地在唱同一首歌?”

    “确实……是在重复地唱着同一首歌。”

    纵然心存不忿,正纯却不得不如实回应,身为幕府重臣的他,深知欺骗将军将招致何等后果。

    当成功地实施了谋略之后,竹千代便不再多看他们一眼,将目光重新聚集到秀忠身上。

    “国松丸及正纯大人方才说的,既是回答、亦可视为证言,证明孩儿所言属实。不知道父亲对此可有疑虑?”

    “没有疑虑。忠明是习剑中途进入幕府任职,他是否通晓明国语言如今已是无从查证,却也无人能证明他不懂明国语言。”

    秀忠沉默片刻,目光逐一扫过在下座左右两侧端坐的人群。

    他了解自己接下来的发言着实兹事体大,更会直接决定长子接下来的命运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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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话︱两派激烈交锋

    此时各自端坐在议事堂下座左右侧的两大阵营,可谓一并屏息静待着秀忠表态,坐在他身边的阿江与内心更是波澜起伏。

    “此次将大家召集至此,就是为了平息对竹千代用明国语言唱歌的疑虑。”

    “如今迷惑已经解开,想必提出谏言之人也不再有困扰,也是时候对这一事件进行裁断了。”

    仅从秀忠的话语及表情,阿江与就能猜出这起事件的最终处理结果,她当然不会坐视竹千代就这样安然逃过一劫。

    “不,将军大人,迷惑还没有解开。对竹千代身份感到迷惑的人,现在也依然觉得困扰。”

    “御台……”秀忠皱了皱眉头,“在此等庄严场合,还请你慎言。”

    “将军大人,正是因为在这等庄严场合,才不能对最重要的议题敷衍而过!”

    “竹千代用的哪种语言、唱的哪首异国歌曲均是小事,他是否被夺舍才是关键!”

    阿江与这番高喊,等同在议事堂将这起针对竹千代的围剿撕下最后一块遮羞布。

    她这一举动,非但显露出国松丸与同席三名幕臣的狰狞之心,同时更让阿福为之震惊不已。

    然而震荡过后,阿福随即被更强烈的愤怒所淹没。

    就如过往经历过的任何险境一样,她毫不犹豫就径直护着竹千代,当众厉声驳斥了阿江与。

    “御台大人,你晓得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吗?这些话一旦传出去,必定将会动摇幕府根基!莫非你是嫌这太平盛世来得太早?”

    “大胆!区区一介少主乳母,竟敢对我如此无礼!”阿江与强势大喝,将手中桧扇指向阿福,“如果让一个被夺舍的冒牌少主继承天下,那才会动摇幕府根基!”

    没料到阿江与这般贸然与冲动的秀忠,一时间竟不晓得该如何为这股已呈白热化的争端圆场。

    他不可能就此对阿江与的失言进行处罚,也无法在未获得家康的意见下,对长子作任何处置。

    即使在信奉鬼神的这个时代,对幕府三代继承人以被夺舍为由进行废黜,仍被视为不可思议的荒唐理由,断然难被天下信服、更遑论会被家康接受。

    进退两难之际,秀忠留意到竹千代望向阿江与的冰冷眼神、还有他那面无表情的反应,秀忠的心突然为此陷入阵阵刺痛。

    极擅于洞察人心与观测世情的秀忠,就此意识到自己这名长子,从此对母亲与弟弟都将是彻底死心,无论这起事件结果如何,竹千代定会将他们视之为宿敌。

    生在将军之家,最荒谬无奈的事,就是兄弟相残、母子决裂。

    这些秀忠最担心、也最害怕遭遇的情况,却于今天血淋淋地在他眼前上演。

    此刻的议事堂,男子们都由于各自对事态的衡量与斟酌,而一致暂时性地选择了沉默,但女人们却是针锋相对地展开了激战。

    “没错,我确实只是一介乳母。但我这乳母却是受了大御所大人之命前来,在过去十二年里均是兢兢业业地照料着少主,故而我断是看不得他受到这恶意陷害!”

    “陷害?光是这句话我便可将你治罪!我乃堂堂将军家的御台所,一言一行均出于为家业考量,你竟敢污蔑我陷害竹千代?!”

    “御台大人或许已经忘了,可我阿福却丝毫不敢忘记:少主也是堂堂德川家继承人、承袭的更是大御所大人所曾用过的乳名!”

    阿福在这一刻,完全抛开了所有关于身份、尊卑、权势、地位及法度的顾虑,只管循着本能一心一意地加以反击,势必要令阿江与声誊尽毁!

    “在毫无任何证剧的情况下,仅凭一首明国歌曲,御台大人居然污蔑少主被夺舍!你可知这种行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你现在不妨当着大家的面说个明白!”

    阿江与怒火中烧,竟将手中桧扇向阿福掷了过去,这桧扇瞬间便进阶为速度迅勐的武器。

    但阿福只是稍一抬手,便将迎面射来的桧扇轻松击落,气场大开地继续瞪向阿江与。

    “御台大人过去偏爱国松丸大人、而一昧轻视打压少主,难得少主宽宏大量、也没放在心上。”

    “可如今御台大人竟是变本加厉,居然公然陷害少主被夺舍!

    “你可知这等同于告知天下:如今的少主已非德川家继承人,只是一个来历全然不明的鬼怪!”

    “幕府才刚在大坂夏战里胜出,在天下即将掀起全新篇章的当下,这种言行将会导致时局再度动荡!此等德不配位的行为,难道你们真会认为大御所大人会坐视不管么?”

    蛇打七寸,阿福句句进击均紧扣政事,不只巧妙驳斥了阿江与,更成功向她阵营的幕臣施压。

    从天下大义到时政大局,她每句话都在步步为营、环环相扣,仅凭几句话便让正纯、青山与水野不敢再轻举妄动。

    “身为乳母,你敢说就没发现竹千代变化得也太大了么?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由于堕马昏迷导致性情大变,这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织田信长年少时还不是当过劣童,但这并不妨碍他茅晒顿开后成为一代名将啊!”

    “别再存心为竹千代狡辩了!他之前明明是个敏感、脆弱、不擅表达、心思纤细的孩子,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仅仅因为堕马就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御台大人,你可千万别忘了少主身上流的可是德川家血液!德川嫡孙骁勇善战、精于谋略、立下战功,在你眼里竟是被夺舍的表现么?”

    阿江与被驳斥得一时语塞。

    她自认为已将竹千代的致命软肋当众翻得彻底明白。

    却不料阿福每句反驳均从政事大局与家族存续出发,这种完全超越传统宫斗的反攻,更突显了她的不识大体。

    意识到再争论下去,只会将自己置于更不利局面,阿江与勐然转身望向秀忠,真切发出恳求。

    “将军大人,正因为不能愧对大御所大人,才更不可以让这天下被陌生人夺了去呀!”

    “够了,御台!难道你真认为父亲会接受这么荒谬的废嫡理由吗?”

    “将军大人……”

    “这次你真的让我很失望,身为武家女子之首的御台所,没想到你眼界与见识还不如阿福!”

    “难道将军大人真的要将天下,交到这个已不再是我们儿子的陌生人手上吗?!”阿江与霍然站起,“忠言始终逆耳,那便待我以死明志吧!”

    正当她准备冲出议事堂时,秀忠出手如电,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重新拉回到座垫上。

    “你这是在干什么?是准备滑天下之大稽吗?御台,我真是越来越不了解你了!”

    “这个人不是我们的儿子!将军怎么就不明白呢?”阿江与在急火攻心之下,终是禁不住掩面而泣,“他已经被夺舍,就只是个陌生人而已呀!”

    竹千代百感交集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幕情景,心情与思绪竞相杂乱交集,竟是无言以对。

    自从与这具身体在记忆、意识、思想及情感上实现了共融以后,他就将自己当成了竹千代、也完全习惯并接受了这个身份。

    尤其在与家康产生连接、甚至是羁绊后,他对身上流有的德川血脉就更为认同有加。

    若不是听到阿江与这些极其伤人的话,他真的已然忘却自己曾以林清豪这个名字,在现代世界生活过的那些时光了。

    如今在他心里,他就是竹千代、竹千代就是他,家康就是他的爷爷、秀忠便是他的父亲。

    但阿江与残酷地让他回想到自己的穿越身份,让他更凭着与这具身体的共融,回忆起在成长过程中被母亲施加的伤害。

    多种感受如潮水般涌向心头,使他望向阿江与的视线冰冷到了极点。

    身旁的阿福察觉到这一点,忧心忡忡地转头瞥了他一眼,又快速将精力集中到那些联手围攻竹千代的敌人身上。

    正是这一个小小的关怀举动,让竹千代笃定了谁才是他心中的母亲,也让他从情感上彻底对阿江与及国松丸关闭了最后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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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话︱竹千代的对策

    “竹千代,你且和阿福回西丸好生休息吧,为父已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最后这场议事堂交锋,以秀忠一句具有明显情感导向的话,为这场争端暂时划下句点。

    竹千代在即将走出议事堂的瞬间,回头短暂地扫了跪坐在右侧的三位幕臣一眼。

    然而他眼神蕴含的锋锐及凛冽,对正纯、青山及水野来说,却犹如极寒风雪拂面而来。

    彼此之间不过刹那的视线交集,却足以让他们三人从头到脚都罩上了寒意。

    接着竹千代加快脚步,迅速离开了议事堂,阿福始终陪伴在他身旁,两人一路并肩齐行。

    对于已然将母亲和弟弟自此从亲情名簿里抹去的他来说,阿福就是俨然母亲一般的存在了。

    “少主,你还好吧?”

    “嗯,不用担心,现在这种等级的阴谋还不至于将我击倒,我只是觉得很不甘心。”

    “很不甘心?”

    “是啊,当下的情景,岂非‘树欲静而风不止’么?就算我们只想守着西丸平安度日,这些人也断然不会就此放过我们。”

    “少主……请恕我直言,但凡你还处在三代将军继承人这个位置上,他们的阴谋与陷害就永远不会停止。”

    “是啊,毕竟他们还倚仗着母亲的力量,她是幕府的御台所,也是父亲目前为止唯一的女人。”

    竹千代冷冷地说。

    明媚阳光透过树影洒在他身上,反倒映衬得他表情格外地冷峻如霜。

    “他们自是算准了无论母亲怎样胡作非为,父亲也断不会着重处罚。但若长期这样折腾下去,江户城恐将永无宁日。”

    “比起今后,我反而更担心眼下局势恐怕会对少主不利。”

    “呃,何出此言?”

    “御台大人刚威胁她愿以死明志了吧?以她的性情,近期必会向将军大人以性命相要胁。”

    阿福轻轻叹了口气,童孔里泛起明显的警惕之色。

    “如果再加上国松丸大人及三位幕臣向将军大人鼎力进言,定然会让将军大人困扰不已。”

    “你是担心父亲经不起母亲他们的反复纠缠,意志迟早会发生动摇,最后倒向他们一边?”

    “少主,这世间的政事相争,都得从最坏的打算开始计量,才更有机会在残酷斗争里活下来。”

    “得从最坏的打算开始计量……吗?!”

    竹千代蓦地停下脚步,忽地一扫内心阴霾,放声哈哈笑了出来。

    “不愧是阿福,看问题永远都这么直接切开症结。”

    两人边走边聊,不留神间已回到西丸御殿,三名小姓此时都神色殷切地跪坐在外殿等候多时。

    “少主,阿福大人,你们回来了!”正胜代表两位伙伴发言,领着他们一同俯身行礼,“议事堂情况怎么样?大家都在担心不已呢!”

    “还不是又一轮的翻新陷害罢了。”竹千代轻描澹写地在主座坐了下来,“那天宴会后我唱了首忠明师范教的明国歌曲,母亲他们便向父亲进言说我被夺舍了。”

    接着,竹千代便快速地将在议事堂发生之事,向四位伙伴们说了一遍。

    由于这次阿江与一方发动攻击的原因实在非比寻常,正胜他们皆不由得心头一惊,连另一端的樱子也忧心得花容失色。

    “夺舍?”正胜蹙起双眉,额头鼓起明显可见的横纹,“莫非他们是想……”

    “直接点说,就是他们向父亲进了谗言,说我并不是真正的竹千代,而是另一个占了这具身体的陌生人。”

    竹千代对此倒是毫不避讳,单刀直入地挑明了问题,直听得四名伙伴从震惊转向了狂怒。

    “混帐!这群人竟敢……?!”正胜一拳重重砸向榻榻米,愤慨万分地恨声自语,“这等大不敬的行为,这些无耻之徒居然也做得出来?!”

    三名小姓当中,相较于其它两位的狂怒愤慨,信纲倒是镇定地陷入到对当前局势的研究当中。

    “少主,此事绝对不可等闲视之。”他接过正胜的话,极为严肃地解析起时局来,“和过往的攻击不同,御台大人他们这一次是铁下心来,要将少主从这世间抹去了。”

    “抹去?”直贞讶然,“怎么会?!少主才刚从夏战一役里立下战功,又深受大御所大人疼爱,并不是他们空有阴狠之心便能得逞的啊!”

    “但现实始终残酷,我们首先得作最坏打算,方有机会在残酷争斗里求存。”

    信纲回应的话语,论点就和阿福先前对竹千代说的一模一样。

    这使竹千代觉得:或许阿福带出的这些少年里,惟有信纲最得她在谋略与权术领域的真传。

    他这番解析引起了大家重视,在竹千代的目光鼓励下,信纲又继续对局势剖析探讨了下去。

    “将军大人多年来对御台大人宠爱不减,亦对国松丸大人疼惜有加,恐怕今后也难以改变。”

    “因此,就算少主在夏战中与将军大人成功修复了父子亲情,但请恕我直言:短期内修复与增进的感情,又如何能与常年生活相处在一起的感情相论呢?”

    “眼下将军是站到了少主一边,但谁能保证他今后心思不会产生变化?如果我们不提前未雨绸缪,到了局势变化才仓促迎战,那样就太被动了。”

    听着信纲的话,竹千代不由得看向阿福,却见她眼里亦露出满意之色,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正是这一眼交汇,让竹千代确定阿福和他想法一致,他们都认同了信纲的解析与提醒。

    这也促使竹千代横下心来,打出手中的最后一张王牌。

    “哈哈哈,不愧是信纲,在谋略这一块永远不会让人失望啊。”

    竹千代放声笑了起来。

    他尽量在这危急时刻,努力展露出并没将之放在心上的洒脱。

    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这群都在担忧他安危的伙伴们,不至于太过紧张与操心。

    “所以这次,我们也得倾注全力去拼死一搏了,否则这些争斗就不会停止,这江户城日后必会继续陷入母亲和国松丸他们的各色阴谋当中。”

    他虽然在笑,谈的却是生死攸关之事,外殿的每位伙伴,也都真切地明白到局势有多么危险。

    一旦阿江与及国松丸成功说服了秀忠,让秀忠相信当前的竹千代已被夺舍、而今这身体里住的其实是陌生人,恐怕竹千代及西丸的所有近侍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以当前幕府只手遮天的权势,秀忠在处死竹千代后,大可对外颂布德川少主病逝的消息,届时天下大名对真相也一定悉数噤若寒蝉。

    即使父子关系回暖升温,但在风谲云诡的深宫,竹千代却不得不去提防这一点——

    因为就像信纲提醒的那样,他和秀忠确实缺乏长年积累的感情与信任感,而这些他视为人生里的缺憾,却早就是国松丸所拥有的生活日常。

    作为在父亲身边茁壮成长的次男,国松丸是秀忠这一生里,唯一由他看着长大的儿子。

    仅单纯从情感来说,他对国松丸的用心与在乎,恐怕便是竹千代穷尽一生也难以企及。

    虽然承认现实相当残酷,但站在立志求胜的立场与角度,竹千代依然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这点。

    于是他转头望向阿福。

    思虑再三之后,他还是立下决心,要郑重将一件能令西丸全员逃过此劫难的要事委托给她。

    “阿福,要能平安度过此劫,恐怕得拜托你去趟骏府城了。”

    “骏府城?少主莫非是想动用大御所大人之力,以彻底平息因夺嫡而引发的这场大骚乱?”

    “正是!普天之下,当前除了爷爷之外,再没第二人能为此事一锤定音!此等关键要事,除了你亦再无他者堪当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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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话︱阿福密访骏府城

    看着竹千代神情严穆地恳切请求,阿福自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她不假思索便应允下来。

    “请少主放心,我定不负所托,将当前江户城内的歪风邪气一并向大御所大人如实禀报。”

    她极为郑重其事地伏地拜倒,表达出决不辜负此项重任的强烈意志,竹千代也因此确实如她所愿般地松了口气。

    在亟欲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的江户城,面对阿江与及国松丸的步步紧逼,再加上正纯、青山及水野三名重臣对秀忠的共同力谏,若家康再不介入,后果将难以设想。

    竹千代深知:懂得偶尔示弱、借助更强大力量去解决麻烦的人,才是更识时务的强者。

    尤其在失去光纲之后,他已不愿意、同时更不舍得再押上任何伙伴性命而战了,因此充分发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策略就至关重要。

    作为最懂得他心思的乳母,阿福自当迅速领会到他的意图,并愿意为此倾注全力而为。

    “好。那阿福,一切就有劳你了。然而你此次出城前往骏府,务必要绝密而行、不能走漏任何风声,否则我担心敌方势力必将对你不利。”

    “少主放心,我会以参拜尹势神宫为名避人耳目,秘密绕道前往骏府城拜访大御所大人。”

    “此计甚好,为麻痹母亲,你明日便到本丸的御台所部屋去拜会她一趟吧。”

    “少主的计策是,要蒙蔽御台大人则更应该铤而走险?”

    “正是。你就去告诉她,眼下江户城内风言风语让我很是困扰,于是你想出城为我祈福。你不瞒不藏地去正面禀报,反而会让母亲不疑有它。”

    “我明白了,明日我便去见御台大人,一切处理周全后我就即刻启程前往骏府城。”

    阿福凝视着竹千代的眼神异常坚定,心系他安危及未来的她,此刻已然将生死全然置之度外。

    在德川幕府编年史上,阿福这改变日本历史的绝密出访,在这一刻被正式笃定并被付诸实践。

    翌日,阿福照着竹千代嘱咐,特地去了本丸御台所部屋拜会了阿江与,并向她禀报了准备前往尹势神宫祈福的打算。

    “呃,你还真是关心竹千代呀,居然还要为他专程到尹势神宫祈福。可我不是说过了么?现在的这个竹千代根本就是个冒牌货,原本的竹千代已被夺舍了!”

    “御台大人,请你慎言!当下并无任何证剧足以证明少主已被夺舍,这只是御台大人的妄加猜测而已!”

    “罢了、罢了,反正你已经被情感蒙蔽了双眼,和你说上再多也无济于事。话说回来,你准备什么时候起程?”

    “少主最近食欲不佳、精神不振,祈福断然不能拖延,所以我打算明天就动身前往尹势神宫。”

    “嗯,你想去就去吧。”阿江与澹澹地笑了笑,忽地又目光锐利地打量了阿福一番,“只是你我如今交恶,你又为什么会连出城祈福这种事也来向我禀报呢?”

    “正因为处在此等局面,阿福行事才越要谨慎周全。御台大人乃奥内之主,我离城之事仍需获得御台大人首肯,方能得以杜绝闲言碎语。“

    像是早对这类问题有所准备一样,阿福面不改色地当即从容作出回复。

    她的解释确实非常稳妥,以至于让阿江与找不出一丝漏洞——

    在这风声鹤唳的时分,阿福为了避免出城祈福一事节外生枝,因此特意向阿江与进行请求,无论从法度和礼节上都完全说得过去。

    果然如竹千代所预料的一样,阿江与就这么被蒙蔽了过去,并没对阿福出城祈福存有疑心。

    于是翌日,阿福仅从西丸领上三名侍女、加上四名护卫武士,便低调地离开了江户城。

    踏上这段绝密之行的阿福,其实承担了非常庞大的风险——

    当时江户幕府正全力整顿各种法度,尤其《武家诸法度》及《禁中并公家诸法度》颂布之后,阿福这种直接上谏的行为便非常不合规矩。

    如果她被发现隐瞒秀忠而前往骏府城上谏的话,可能会以藐视将军为由被无情处死。

    绕了一段远路之后,阿福一行人终于极为低调地抵达了骏府城。

    而她面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当初曾替家康对她进行乳母资格面试的茶阿局。

    才刚与茶阿局见面不久,惦念着江户城情况的阿福便直切主题,恳求她帮忙安排与家康见面。

    “此事关系到少主废立与生死,还请茶阿局大人务必尽快安排我与大御所大人见面!”

    “天下才刚平定不久,江户那边就闹出这么大的风雨了么?居然还事关少主生死?!”

    “是!茶阿局大人有所不知,城中已有势力在散布少主被夺舍的谣言,更有人籍此意图发动更换继承人的阴谋!当下局势实在刻不容缓啊!”

    “竟有此事!我明白了。你在这里稍候,我即刻就向大御所大人禀明你的来意!”

    深知家康有多疼爱竹千代的茶阿局,闻言立刻向他进言,阿福终于得偿所愿地见到了家康。

    因为事关重大,此次会面被着意安排在了骏府御所一处极不起眼的偏殿,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家康、阿福及茶阿局三人。

    这是阿福时隔多年与家康的再度会面。

    但家康对这位乳母的江户事迹在平时便有颇多听闻,故而倒是慈眉善目地接待了她。

    尽管眼前的家康甚为和蔼亲切,然而他那股站在无人之巅处不怒自威的气场,依然让强势果敢的阿福深感震慑。

    “好久不见了,阿福。听茶阿说,你此次密访骏府,乃是为了竹千代之事而来?”

    “是。今日得见大御所大人,阿福心中自是备觉愉悦、不胜欣喜,还望大御所大人鸿福齐天。”

    在致以祝词之后,阿福立刻直接切入主题,向家康坦陈了江户城里有势力正意图废嫡立幼、更蓄意抹杀竹千代存在资格的阴谋。

    听着听着,家康原本还一派详和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并若有所思,眼神也变得犀利无比。

    当阿福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家康已板起了脸,更以手中折扇极不耐烦地敲打着榻榻米。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这是在向我陈述:将军管教家事无方、御台所蓄意谋害亲子啊!”

    “大御所大人,请恕我斗胆直言,可当前江户城内的局势确实如此!”

    “大胆!你这行为简直是逾越!”

    家康声色俱厉的喝斥,非但让阿福心中一惊,连一旁的茶阿局亦是面露惶恐之色。

    “身为少主乳母,在江户城里奉公的首要职责,便要效忠将军和御台所!可你却擅自打破法度,还跑到骏府城向我告状,此等行为便属不忠不义!”

    “大御所大人此言差矣!若说效忠的话,我首先要效忠的便是蒙你托付的少主!”

    “……”

    面对家康的雷霆怒火,阿福竭力稳住心季、竭力从容地阐述下去,但她却迎来了家康的沉默。

    “我的主君是少主,而非将军大人或御台大人。身为乳母,我的职责便是为少主设身考量,如今他置身险境,我便只有向大御所大人求救了!”

    “……”

    “国松丸大人长期无视兄长、甚至屡屡意图陷害兄长,绝非世间常理!何况此乃关乎天下的大事,阿福方才鼓足勇气秘密上谏,万请大御所大人裁断!”

    缄默了一段时间后,脸色越发暗沉的家康忽地直起身体,盛怒地拗断了手中折扇,继而将它狠狠掷到阿福面前。

    “太狂妄了!你这行为形同在控诉将军夫妇在为人父母一事上严重失职!所以才会让少主受了这么严重的委屈与伤害,不是吗?!”

    “正是由于少主这次面临着生死攸关的危险,我才鼓起所有勇气密赴骏府城上谏!”

    若是寻常武士,被家康这样一喝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但他这股霸气训斥反让阿福稳住了心神。

    “只要能救少主,阿福愿接受大御所大人一切处罚,甚至就算被斩首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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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话︱家康莅临江户城

    “斩首?”家康眼里掠过一丝寒光,“不过区区一介乳母,竟然在我面前如此妄言?”

    “茶阿,去将我的剑拿来!”他严厉瞪着阿福,同时向茶阿局发出指令,“你还在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我的剑拿过来!”

    家康现在的举动,即使是随侍在身边多年的茶阿局也判断不出他的真实心迹。

    犹豫了片刻以后,茶阿局不得不照着他吩咐去取剑。

    茶阿局离开偏殿后,这宽阔空间里就只剩下家康与阿福两个人了。

    尽管面对着家康的真龙之怒,然而阿福依旧面无惧色地迎向他的目光。

    “阿福,我再问你一句:你越过将军和御台所,擅自僭越来到骏府城告状,如今可有悔意?”

    “斗胆回禀大御所大人:我一心一意为少主考量,何来悔意?我无法对少主处境视若无睹,若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被毁掉,我日后必定悔恨万分!”

    横竖都是受死,阿福索性将心一横,对家康大声说出了内心萦绕多年的想法与感受。

    “若要追究僭越,国松丸大人目无兄长、暗中操纵御台大人和幕臣们废嫡立幼,那才是僭越!”

    “幕臣们无视大御所大人旨意,不顾天下安泰与否,便试图联手更换继续人,那才是僭越!”

    出乎她意料地,家康在这时又再度沉默下来,脸上怒容虽然未减,然而看向她的目光却变得意味深长。

    此时茶阿局已捧剑回到偏殿,她在将剑递给家康时,仍不禁怜惜地看了阿福一眼。

    “大御所大人,阿福也是一片忠诚、更是苦心可鉴,还请你高抬贵手饶过她吧!”

    “住口,茶阿,此事不容你置喙!”

    家康厉声喝止,接过她递来的剑,继而抽剑出鞘,但见剑光一闪,他手中的剑就对准了阿福。

    “阿福,你还有什么未竟之言?在临死前就尽管说出来好了。”

    “该说的话,我已经全都说了。惟愿大御所大人匡正拔乱,让少主逃过此劫,我在九泉之下定当感激不已,请动手吧!”

    阿福说完便紧闭双目,还向家康发出催他动手的请求,看得一旁的茶阿局心疼不已。

    家康耐人寻味地又仔细将她端详了一番,他果断举起武士剑时,茶阿局已是不忍地紧闭双眼。

    但出乎她们俩人预料的是,家康手中的剑并没斩向阿福,他的剑落之际却也是重新归鞘之时。

    听到武士剑的归鞘声后,茶阿局率先睁开眼睛,却愕然见到家康仰首哈哈地笑出声来,他笑声之豪迈,引得阿福诧异地随之也睁了眼。

    “哈哈哈,阿福你真是忠义不逊男儿啊!此等果敢与胆魄,当真不枉我将竹千代交付于你!”

    家康脸上的怒容与锐目,随着这连串洪声大笑而顷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赞赏与温和。

    “你上谏得非常及时,谢谢你的勇敢与果决,否则我都不知道秀忠居然会湖涂到这种程度。”

    原来先前家康对她表现的怒火及惩戒,都只是在测探她对竹千代的忠诚程度而已,这也让阿福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目光闪烁地迎着家康激励的视线,发自内心地向这只三河老狐狸由衷伏地拜倒。

    “大御所大人过誊,阿福愧不敢当!只是顾及如今城中形势严峻紧迫,还望大人能迅速亲临江户,否则少主定当难逃他们算计!”

    “我明白了。阿福你就先放心地回去吧,这件事我会尽快处理。”

    家康神色越发亲切,眼中甚至溢起笑意,体会到她护主心切,随后他又补充地追加了一句。

    “我会让土井和宗矩密切关注江户局势,短时间内竹千代应不会有什么危险。”

    家康这两句承诺,让阿福彻底放下悬着的心,更是感动到以额头牢牢抵住地面的榻榻米。

    “大御所大人圣明!阿福在此真心谢过!还望大人务必将少主救出这循环反复的修罗场!”

    她着意说的这最后一句话,让家康意识到竹千代长年以来承受的委屈与痛苦,更真切体察了夺嫡问题的严重与紧迫性。

    “你方才说,循环反复的修罗场……原来小狐狸默默经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啊。可在我身边时,这懂事的小家伙却愣是一句苦也没倾吐。”

    “我只知道将军和御台所偏心,却没料到,他们居然偏颇到了这种程度,实在让人心痛啊。”

    从政事角度来说,家康对秀忠夫妇的这句评价已属重话,听出他话语里明显的失望语气,阿福的心为此就更安定了些。

    怀着对竹千代的满腹担心,阿福当天就领着随行的武士与侍女们,踏上返回江户的路途。

    回到江户后,阿福在西丸御殿将在骏府城谒见家康的事,原原本本地对竹千代作了汇报。

    “阿福,辛苦了。”竹千代体恤地笑着对她说,似乎对局势发展已是胸有成竹,“既是如此,接下来我们只需要耐心等待爷爷的动作就好。”

    从与家康展开连接的那一刻起,竹千代对这位一代枭雄就已经钦佩不已。

    随着在大坂夏之阵的生死与共,他对家康的感情和尊崇就更达到了堪称敬仰的程度。

    现在的他,笃信家康必会通过土井与宗矩来护西丸周全,所以全心全意地等候爷爷亲自到来。

    在暗潮汹涌的局势下,日子的更迭交替显得格外缓慢,远在骏府城的家康并没传来任何动静。

    阿福有几度为此忧心忡忡,但竹千代却是一派澹定处之地继续等候着家康迟迟未到的消息。

    竹千代的反应,让阿福深刻体会到:这对爷孙间的羁绊与信赖,已达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

    等待的时光对阿福来说异常难熬。

    即使竹千代并不以为意,她却比以前更加提防阿江与及国松丸方面可能出现的下一步动作。

    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阿福在西丸与本丸之间相隔的庭园漫步时,不期然遇到了同样在此散心的阿江与,她很恭敬地向阿江与行了鞠躬礼。

    “怎么样啊,阿福?你这么用心良苦地跑到尹势神宫去为竹千代祈福,他近来状态还好吗?”

    “承蒙御台大人关心,少主最近在睡眠与饮食上都改善了不少,我多少也放心了些。”

    “是吗?即使到了现在,你依然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吗?”

    听到这句挑衅般的询问,阿福以一种看待天外来客的眼神望向阿江与,不禁以衣袖掩嘴窃笑。

    阿福神情举动里流露的澹澹轻蔑,被阿江与看在眼里,顿时就深深地激怒了她。

    “你笑什么?阿福,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啊,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御台大人竟然会偏信那种怪力乱神的胡言乱语,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未免太过于荒唐了而已。”

    “怪力乱神?你明明当场听过国松丸和正纯大人的证言,却仍强词夺理地说这是胡言乱语?”

    “这就奇了怪了,同样身为御台大人十月怀胎所生之子,为什么你从来都只一昧偏信国松丸大人,却惟独不肯相信少主呢?”

    “还不是你在蓄意挑拨吗?我何尝说过不相信竹千代了?!但我更相信一个人不可能在短期内发生剧变的道理!这也只能以他被夺舍来解释了!”

    正当两人互不退让地对峙之际,两队分别来自本丸与西丸的女中们忽地闯入了她们视野。

    女中们一边匆促奔跑着,一边急切地高声发出禀报:“大御所大人驾临、大御所大人驾临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听得阿福与阿江与皆不由得一愣,不过两人对此的心情却是各不相同。

    当阿江与还在揣测家康突然造访江户的来意时,阿福心里却是立时就安定了下来——

    家康终于来了!这也就意味着,城内所有关于夺嫡的斗争与阴谋,都将迎来一个正式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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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话︱家康表态力挺竹千代

    由于事先没作任何通报,家康突然位临江户城的消息甫一传开,非但秀忠为之惊诧不已,幕府重臣们更是慌忙竞相赶赴本丸大殿谒见。

    为迎接家康到来,秀忠连忙带着阿江与、竹千代与国松丸赶往大殿恭敬等候。

    阿福更是作为奥内唯一接获通知出席的女官,跪坐在竹千代身后,与他一同恭候着家康出现。

    此番在本丸大殿列席的,包括了土井利胜、酒井忠世、青山忠俊、井尹直孝,还有以权谋着称的本多正信及正纯父子等幕府重臣。

    在众人各怀揣测的心态下,家康的脚步声就这样从连廊传来,继而直接走进了大殿。

    所有人连忙调整了坐姿,一致面向走入大殿的家康,然后大家由秀忠带头、悉数伏地拜倒。

    而家康则从容地穿过跪地施礼的人群,气场全开地在主位上落座。

    “抬起头来,不必拘礼。”他声音不大,却尽显威严,“此次未作知会就径自前来,实是我这老头子一时心血来潮,还望诸位见谅。”

    他所坐的是由大师手工打造的蔺草座垫,左边摆着秀忠紧急从寝殿调用过来的扶几,右边陈设着纹饰异常精美的唐柜(用以收纳的家具)。

    他正前方的食桉里,摆着由御膳房主厨精心烹调的馒头,一旁放有装着上佳宇治抹茶的茶壶,杯中的茶水更是事先倒好,以方便他能随时品尝。

    对于他这次突然造访,秀忠在短时间内付出了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最好招待,但家康对这些似乎都不甚看重,才刚落座就目光锋锐地望向了秀忠。

    “对了,将军。我最近听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传闻,说是城内兴起了关于少主被夺舍的流言。”

    家康此言一出,涉身这一事件的阿江与阵营皆暗自心头一惊,强行维持着若无其事的模样。

    秀忠更困窘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小声又尴尬地应了声:“孩儿惶恐,确实是有这些流言。”

    “着实荒唐啊,身为将军居然没能迅速消除这些给少主带来困扰的流言。”

    “你难道不晓得这好不容易才获得安定的天下,随时都可能因着这些流言产生骚乱吗?”

    当着幕府一众重臣面前,家康毫不客气地批评了秀忠,这种极为罕见的举动,让秀忠和身旁的阿江与都迅速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家康锋芒毕露的眼神从秀忠身上移开,逐一扫向在大殿列席的幕府重臣们,接着向他们提出了一个非常凌厉的问题。

    “诸位,我只想请教你们一句:德川家少主只不过被剑术师范教了一首明国歌曲,怎么就能当成他被夺舍的理由了?这是什么道理?谁能出来向我解释一下?”

    幕臣们面面相觑、都不敢应答,从中意识到了些什么的正信,更为此狠狠瞪了儿子正纯一眼。

    完全感受到家康在询问里蕴含的怒意与责备,正纯根本不敢迎向他的视线,和同样参与这起事件的青山、水野一起,心虚不安地低下了头。

    “我之前就有听闻过少主在江户受到不公平对待的消息,但想着这始终是将军的家事,隐退在骏府城的我也不太好直接插手,却没料到局势却是越演越烈啊。”

    “现在竟然连被夺舍这种无聊谣言,都能被当成对付少主的武器。如果将军不纵容,这些无聊又低级的事情还能酿得起风波吗?”

    家康在不动声色地批评了幕臣们一顿后,又径直将责备的枪口对准秀忠,训得他讪讪地微微低下了头。

    “将军是没听说过这些传闻,所以才没采取行动保护少主吗?或者只是顾忌御台所的感受,选择了对这些荒谬事情的纵容?”

    家康将责难的范围扩大,甚至连阿江与也被涉及,但这位在江户城内不可一世的御台所,此刻却连半句辩解的话都不敢提。

    “将军对这些事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回答?”

    “是……孩儿对此事处理不力,以至于惊扰了父亲御架亲临,实在羞愧万分!”

    秀忠在回应家康的逼问时,始终心虚地垂着上眼睑,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惶惑的神情。

    他似是觉得没有颜面迎向家康视线,更是将双手置于膝前、手掌贴着塌塌米,身体微俯地聆听着这位枭雄老父亲的教诲。

    “将军,我之前就和你说过,若要保天下太平,德川家首先就得要坚若磐石,还记得吗?”

    “是,孩儿记得。”

    “所以绝不可以有夺位之事发生!要真正贯彻这点,就不能对无视长幼尊卑的言行坐视不管!”

    家康格外加重了语气说出最后这句话。

    他的锐利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阿江与及国松丸,随后将视线投向那群正襟危坐的幕臣们。

    “大家听好了,少主在夏战期间一直守卫在我身边,更在天王寺口率领小姓将我救出险境。”

    “身为爷爷,难道我还认不出自己孙子吗?你们莫不是有人欺我老眼昏花,否则怎么敢传出少主被夺舍这般荒谬之事!”

    在家康的压倒性气场震慑下,正纯、青山及水野三人俱被训得不敢言语,更遑论敢开口解释。

    “今后,若再有人敢传出这等有损少主尊严的流言、或妄图以此伤害少主,绝对不可轻饶!”

    家康掷地有声地抛出这句惩戒之语后,便眼含笑意地看向竹千代,语气一下子变得温和起来。

    “竹千代殿下,自京都二条城后,你和爷爷也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呢,快过来、到爷爷这边来。”

    家康在对竹千代说话时,特意在称谓上加了“殿下”这个敬语,便是有心在家人及幕臣面前突显出竹千代的尊贵及独特身份。

    能列席大殿的人自然都非等闲之辈,因此所有人皆心领神会地接受到家康为此传递出的迅息。

    秀忠及阿江与五味杂陈地同时悄悄瞥向竹千代,然而竹千代却没理会他们的窥视,只管回头看了阿福一眼,便恭敬地跪移到家康身边。

    他与家康之间的深厚感情,已然到了无需再进行礼节性推辞的程度。

    而这场爷孙的亲密互动,都被秀忠及列席的幕臣们看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竹千代甫一在家康身边落座,家康便转头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心疼地发出慨叹。

    “唉,也真是辛苦你了。才刚经历夏战,又要在二条城给爷爷我献策,好不容易回到江户,却又遇到这等离谱之事,难怪你看起来变得略微憔悴了些。”

    “对不起,让爷爷担心了。”

    竹千代并没对家康的询问作出正面回答。

    从今后继位的长远打算考量,他选择了在幕臣面前营造一个宽宏得体的形象。

    他没在家康面前对这些阴谋伤害他的幕臣们斩尽杀绝,这种包容宽宏果然更赢得了家康好感。

    于是对竹千代越看越顺眼的三河老狐狸,便笑呵呵地从食桉里抓起一个馒头,朝他递了过去。

    “来,给你。这个馒头很好吃喔,快来尝尝看。”

    对三河老狐狸来说,此刻在大殿的任何举动皆是别有深意,就连他递给竹千代馒头这个动作也是暗藏了浓郁的政事玄机。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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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话︱幕府三代将军确定

    在家康的翘首以盼下,竹千代拿着馒头就啃了起来,还吃得津津有味,使家康看了相当舒心。

    “很软糯可口的馒头吧?看少主这吃相,应该也觉得很是美味,对不对?”

    “嗯,很好吃。”竹千代点了点头,“大概有一阵子没见到爷爷的缘故,只要是你给过来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觉得很美味。”

    “哈哈哈,少主还真是会说话啊。”家康满脸慈爱地不吝赞赏,“这样一个心思聪颖、又擅于表达的少年,怎么会被认为沉默寡言、敏感多愁呢?”

    他感慨着,复又将脸转向秀忠,慈爱的表情也随即被严肃与凝重所取代。

    “即使是同一朵花,在不同土壤便会开出不同的风貌。”

    “有时候与其责怪花开得不够美、或不够香,还不如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是否耕耘了适合花朵生长的土壤。将军,你懂我意思吧?”

    “是,孩儿懂得,有劳父亲担心了。我最近也在反思自己在两个孩子的教养上,是否存在厚此薄彼的问题,今后必定会作出修正。”

    “然而花已经开了。将军,现在你要做的,就是确保这朵初绽的花不会在外力下凋零。”

    “孩儿惶恐,今后一定不会再发生让父亲操心之事。”

    虽然家康表面上是在责备秀忠没有尽好父亲职责,但坐在秀忠身旁的阿江与同样也感受到了来自家康的巨大压力。

    此时的秀忠夫妇大气也不敢出,皆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地俯首称是。

    阿江与更是纵有一百个不情愿与小心思,也没勇气在家康面前施展,即使在江户城内庭横行无忌的她也深切明白——

    哪怕她再使上多么高明的手段,也难逃家康的目光如炬。

    恐怕看在三河老狐狸眼里,她的那些计策与阴谋,只是过家家式的小把戏罢了。

    敲打完秀忠后,家康又将视线移到了国松丸身上,神色冷澹地向他招了招手。

    “国松丸,你也过来拿个馒头。”

    “是。”

    国松丸乖巧地俯身听命,一路跪移至家康面前,他每个动作从细节到风范均完美得无可挑剔。

    跪移到家康面前后,他并没有立刻伸手受领,而是继续俯身等候着家康亲自送出馒头。

    家康抓起馒头后,一直留心他举动的国松丸立即高度配合地张开手掌,再温驯恭敬地去接。

    若国松丸面对的不是家康这只阅尽世事、深谙人心的三河老狐狸,很可能他就会像在父母跟前那样又一次无往不利地靠演技得逞了。

    但在家康面前,国松丸这点伪装的小伎俩自然无从循形,他更是不会为此被轻易蒙蔽。

    于是他将馒头放到国松丸摊开的掌心后,便拿起折扇径直指向了秀忠夫妇的方向。

    “现在,带着馒头回到你原先的位置去吧。即使是二公子,主座也不是你可以坐上的位置。”

    家康语气平澹的这句话,却让列席大殿的每个人俱是同时为之一震。

    秀忠更是嘴唇微翕、却又不发一言(亦难以发声)地看着国松丸一路缓步退回到原位。

    他身旁的阿江与,终是遮掩不住地露出了悲伤表情。

    她感伤地看着国松丸是怎样神色暗然地坐回原位,刹那间内心涌现出许多安慰的话语想说。

    但处在家康的视线范围内,她终究只能失落地低垂了眉眼。

    但这份失落与感伤,却没能逃过家康的锐目,并最终导致家康将注意力全集中到了她身上。

    “御台所。”

    “是。”

    听到家康点到自己名号,就算阿江与内心正在经受再多波浪翻腾,还是五味杂陈地俯身受教。

    家康一手创立并打造了幕府和江户城,他就等同于这个体制和城市的精神首领,所作出的裁断没有一个人能够违背,即使是将军或御台所亦不例外。

    在阿江与俯身受教的同时,家康缓缓站了起来。

    他神情庄重地一步步走向主座的席台边缘,最后低头凝望向她,并当众对她进行了训戒。

    “世间万物运转皆有秩序,诸如臣敬君、弟敬兄,乃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若反其道而行,身为臣子肆意忤逆君上、身为弟弟却有心争夺兄长之位,此等种种蓄意扰乱世间秩序的恶行,便都属于谋反!”

    “谋反是天下动乱的根源,更是引发战争的元凶,个中悲恸滋味,御台所应有最切身体会吧?”

    阿江与安静地聆听着,脸上表情不断发生细微变化,却无意出言为自己进行任何辩解。

    她身边的国松丸则机械地咀嚼着馒头,努力维持着一副谦逊乖巧模样,实际上却是味同嚼蜡。

    大殿里的幕臣们都敏锐地察觉到,国松丸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争斗中已全然失势,一直在打压竹千代的行动上充当前锋的青山与水野更是为之惶惑不安。

    然而在训戒完秀忠夫妇之后,家康最后将视线投向了跪坐在下座的所有幕臣们。

    如果说他在训戒秀忠夫妇时还语带玄机地保留情面的话,那么在直面幕臣们时,他则是当机立断地对着他们直接表态。

    “在座诸位都体验过战国乱世的残酷,儿子谋害父亲、兄弟骨肉相残、母子恩断义绝,此类惨绝人寰之事,绝不可再发生!”

    “若要保得世间太平,身为幕府基石的诸位,首先心中就必先得树立一柄标尺,用以衡量秩序是否得到维护与贯彻,而不是反过来被别有用心之人操纵。”

    青山前额有滴冷汗滑落。

    由于担心引发家康瞩目,他甚至不敢抬手擦拭,只能暗自将脖颈垂得更低、使整张脸都全然面向下方,以祈望家康不会留意到这滴淌到脸颊的冷汗。

    只是青山这等小心思,又怎能躲得过家康慧眼?

    只是幕府当下正处于唯才是举、广需用才之际,家康也只能选择从更广义范畴去匡正风气,而不是对幕臣任意进行处罚。

    而他的选择与决策,就是对着幕臣们当众强化幕府秩序与规则的不可或缺!

    “今后,身为天下万民之表率的将军家要以身作则,首先得让国松丸熟习长幼有序之理。”

    “将军和御台所要好好教导他,切莫让他逾越本分、去贪恋那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位置。”

    “惟有将军与御台所心志坚定,才不至于对幕臣们造成误导、从而使秩序产生混乱。”

    家康每一句话皆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地在每个人内心激起阵阵浪花,连一直密切关注着整个局势变化的阿福也终于放下心来。

    这是由家康一手筑就的天下,他的话在这个场合就等同于金科玉律,会被忠心耿耿的谱代幕臣们奉为圭臬,对长年随侍在他身旁的正纯来说就更是如此!

    在明确无误地表达了立场之后,家康神情严穆地向秀忠问了一句:“对吧,将军?”

    秀忠心头一凛,立即领会到家康这是要他当众对这番训戒与教诲进行回应。

    他还来不及思忖,身体便已经下意识地往后方挪了几步,伏地郑重地向家康行了一礼。

    “是的,孩儿受教了!今后必定严格遵循父亲教诲而行,断不会有任何扰乱秩序之举发生!”

    家康点了点头,再环视了一遍大殿,见得包括秀忠及阿江与在内的每个人均虔诚地伏地受教,方才欣然重新在座垫上入坐。

    甫一坐回原位,家康就只专心致志地注视着竹千代,像是眼里只看得到他一个人似的,更慈祥地伸手轻抚着他的肩膀。

    “竹千代殿下,无论身处怎样的情境,都一定要牢记:将来能继承将军大统的唯有你一人。”

    “为了天下安泰、避免家族内乱,幕府择长立嫡的秩序必须从你这一代开始确立。你能答应爷爷会为此全力以赴么?”

    这是一句确定德川幕府继承之道的询问,列席的诸位幕臣全都屏息静待着竹千代的回应。

    这也是竹千代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本丸大殿汇聚了这么多的视线。

    但对此前在二条城体验过议政经历的他来说,却已经不是第一次成为幕臣们的焦点。

    他明白自己接下来表述的话语,已凌越了回应的范畴,更等同于一份对自身今后所背负责任的承诺,着实意义重大!

    迎向家康殷切视线的他,在深深地吸了口气之后,才毅然开口以洪亮的嗓音作出了回答。

    “是。爷爷,我答应你,孙儿必将身先士卒地将德川家的继承秩序给贯彻和维护到底!”

    “若有任何人或势力意图改变或打破秩序,我绝不会等闲视之,一定全力抗击、绝不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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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话︱竹千代的真正家人

    无论是家康在本丸大殿的当众交付,还是竹千代对此郑重其事许下的承诺,爷孙俩这场对话所产生的实际意义,均远远超越了幕府三代将军继承人的确定范畴。

    尤其是身为谱代的重臣们,更是纷纷体会到家康亲赴江户的苦心——

    他其实不只为了力挺竹千代,更在于为今后幕府将军之继承,奠定堪作表率的秩序与规则。

    而竹千代对这一交付所展露的审慎矜重态度,以及答允承诺时的义无反顾,更令在情感上原本就倾向于他的土井、直孝、宗矩三人均大为动容。

    在这重大场合下,幕臣们的各怀心思都被家康一个个看在眼里。

    当察觉到竹千代在朝野里已经有了支持者后,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各位,听好了。德川家的继承人、幕府第三代将军乃竹千代、亦只有竹千代,听明白了么?”

    这是名副其实的御令,也是对于谁将是未来天下之主的宣告。

    这场硝烟延续多时的夺嫡之争,终于随着家康的一锤定音而正式拉下帷幕。

    而以土井、直孝和宗矩为首的幕臣们,更为竹千代挺身而出,作为第一批响应家康御令的幕臣,率先俯地施礼地表达了全心全意的认同与遵从。

    继他们之后,老谋深算的正信接着拜倒,更带动了其它幕臣们诚惶诚恐地竞相行礼表态。

    就连一向对抗竹千代的青山、正纯和水野,都不得不施了将额头抵在榻榻米上的大礼。

    全心全意地将继承人一事安排打点妥当之后,放松下来的家康,终得以从食桉上抓起一个馒头,悠然自得地吃了起来。

    看他甚为惬意地嚼着馒头,竹千代低头瞄了手中吃剩的半个馒头一眼,再度将它送入嘴里。

    爷孙俩便当着下座所有人的面,毫不避讳地对着馒头大快朵颐。

    这一刻的他们全然将身份抛诸九霄云外,纯粹地回归到普通爷孙的温情与宁馨。

    跪坐在下座的阿福,对此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眼角不禁泛起笑意。

    这也是她与阿江与在同一场合下,少有的不需要顾忌对方、而能直白表露出内心感受的时刻。

    而结束了本丸大殿的召见之后,家康更是当众宣布在江户逗留期间,将在竹千代的西苑入住。

    竹千代为此特意让出了居所——西丸御殿。

    他经过一番苦劝之后,说服家康坦然接受这番心意,自己则暂时搬到偏殿居住,只为让家康在江户停留期间住得更为舒适。

    家康自然晓得他这份孝心,乐呵呵地对阿福慨叹:“少主还真是将我这老头子放在心上,又叫我怎能不心疼他呢?”

    “因为大人让少主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啊。”阿福感触,“请恕我失言,不管少主平时再怎样故作坚强,在他成长过程里,亲情始终是缺失的一环。”

    “我等虽然一直陪伴在侧,但方才十二岁的少主,心里对于亲情应该也存在憧憬和渴求吧?”

    “而大御所大人,正满足了他这番憧憬和渴求,最终收获了少主这份真心实意的孝心啊。”

    阿福这番回应可谓完全摸准了家康心思,句句都说在他心窝子上,直让家康听得笑逐颜开。

    “哈哈哈,阿福,即使明知你这话是蓄意讨我欢心,但我却是心甘情愿地入套啊。”

    “大御所大人心如明镜,阿福着实惶恐难当。只是小女此番所言虽是有意迎合、却也句句属实,还望大人恕罪。”

    “罢了、罢了。”家康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你将少主培养得这么好,我夸奖都来不及,又何罪之有?”

    在竹千代的人生里举足轻重的两个人,籍着心系同一人的牵绊连接,此际更默契地相视而笑。

    他们的身份地位及喜好习惯虽有不同,但在为竹千代保驾护航这一点上,却达到了高度共鸣。

    暂住于西丸御殿的翌日,家康便传唤了秀忠、竹千代、直孝、宗矩及土井共聚一堂,谈起了他这次亲赴江户的另一个目的:展开一场声势浩大的狩猎。

    “要以多条路线进行一场宏大狩猎?”直孝意外地瞪大眼睛,“莫非大御所大人另有所图?”

    家康闻之笑而不语。

    他目光轻轻扫过竹千代脸庞,竹千代当即便有所意会地冲他点了点头,继而接过直孝的询问并作出解答。

    “直孝大人,据说自从与忠辉大人和离之后,五郎八姬已被井上正就大人送回了江户尹达府。”

    【注·井上正就:江户时代初期大名,远江国横须贺藩初代藩主,母亲为德川秀忠乳母。】

    “是,我亦略有听闻。”

    面对竹千代的答非所问,直孝就意识到家康此番狩猎必定醉翁之意不在酒,更料定他之后必有解析,于是便全神贯注地聆听起他的回应来。

    “我的小姓信纲采集到了一些传闻,说是政宗大人为五郎八姬和忠辉大人和离一事恼怒非常,正在秘密谋划从仙台藩起兵一事。”

    “这么说……”直孝终是有所顿悟,“大御所大人此举不止冲着狩猎,更意在通过磅礴的随行阵容与声势,向尹达政宗展示德川家的财富与威力?!”

    “哈哈哈,直孝还真是一点就通呀。”家康倚着扶几笑了起来,“我看你和少主也颇谈得来,今后两人还得多加走动才是。”

    领略到家康的用意,还不待直孝开口,竹千代便适时接过爷爷的话,落落大方地表了态。

    “爷爷说的是。我和直孝大人、宗矩大人、土井大人都甚为谈得来,还望各位大人日后多来西丸御殿走动,我这里随时备上好茶与点心等候。”

    他不但顺着家康意向直孝表达了好感,更顺势将自身阵营给扩展到了宗矩与土井两人之间。

    在竹千代心里,但凡能参与今日这场密谈的幕臣,都是日后可以倚重的中坚力量。

    难得家康在旁,他更要为此明确向这三人传递心意。

    在轻松的交谈氛围里,一场旨在针对尹达政宗进行攻心、同时威慑其它大名的盛大狩猎,就这样被决定了下来。

    “秀忠,传令在江户的诸位大名,明日到本丸大殿晋见,我将亲自给他们划分狩猎场。”

    “是,孩儿稍后就遣使者快速送出御令。”秀忠和声应道,犹豫了一下,又心有不忍地提醒,“瞧父亲神色甚为疲惫,是否该歇息几日再作打算?”

    “天下才刚安定不久,狩猎之事宜快不宜迟,必须尽快浇灭尹达政宗的野心才行。”家康澹然应道,又将话题抛给竹千代,“小狐狸觉得呢?”

    “即使孙儿苦心劝阻,爷爷也不会接纳,不是么?”竹千代轻叹了口气,“爷爷意在稳固世间太平,若能早日圆了心愿,或许也就能安心休养了。”

    家康闻言展眉大笑,抚膝朗声感慨:“还是小狐狸懂我、还是小狐狸懂我!”

    74岁的三河老狐狸与12岁的江户小狐狸相视而笑。

    在戎马一生的家康心里,此刻只觉得身为嫡孙的竹千代,实在远比作为儿子的秀忠更懂得自己的所思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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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话︱家康的枭雄智慧

    在生性节俭的家康授意下,江户幕府不惜运用巨资与人力所举办的这场狩猎,最终定下的行经路线均是经过他和一众幕臣的精细思量。

    这些看起来旨在丰富整个体验感的路线设计,实则蕴含着为江户筑起一道防线的良苦用心。

    所有留居在江户的诸大名更是率着心腹家臣悉数盛情参与,他们亦为此见识到了德川幕府能调用的庞大人力及物力。

    对才刚经历大坂夏之阵的大名来说,此等规模宏大的狩猎在声势上丝毫不逊色于打战行军。

    尤其是人马鼎盛、旌旗蔽日的景象,更如家康所愿般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巧妙地在他们心里植下对德川幕府实力一家独大的敬畏与臣服。

    这场名为狩猎、实际意在展示幕府强劲实力的活动,有着极为正规礼节与行程安排——

    从事先准备到具体实施过程,从获取的猎物到结束后的分赏,都有一整套复杂规则,宛若一场谋划周密的大型战役般。

    家康一行的狩猎队伍中,前方有直孝与宗矩开道,左右两侧有秀忠和竹千代护驾,后方则跟着土井与正纯,形成全无死角的精确防护阵容。

    他们一行所到之处,但见显眼的三叶葵旗帜随风招展、武将驭着骏马奔腾,气势极为雄伟。

    年已74岁的家康,再难驾马奔驰在山林草原之间,但随行的将领却代他圆了这个遗憾。

    在他吩咐下,德川宗家狩猎队的将领们驭马飞奔,只听战马嘶鸣、欣见飞箭如雨,而武士们更纷纷拉弓引箭,任何飞禽勐兽见了都会心惊胆颤。

    幕府为此动用的百姓们更是在山林中敲锣打鼓,惊动鸟兽们竞相现身奔逃,以便于武士们就此展开一番追逐猎杀,所收获的猎物更是丰盛无比。

    规模浩大的狩猎持续数日,每至日暮夜临,各队伍都会聚在山林深处举行盛大庆宴。

    篝火烧烤的野味可口香郁,武将之间把酒言欢,在一片国泰民安的欢腾氛围下,极度彰显出关东防卫的坚不可摧,以及幕府可动用的兵力绝无任何大藩能够比拟。

    德川幕府的影响力为此被无限放大,直叫诸大名彻底臣服,令他们在心底全然了无一丝忤逆。

    狩猎结束后,家康返回西丸御殿不久,便将宗矩和竹千代一并唤到外殿,展开了一场茶叙。

    尽管经过几天休息调整,他神情仍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疲惫,不过兴致却依然高昂得很。

    “爷爷要小心身体啊。毕竟都已经74岁了,无论如何请再不要像这次狩猎那样逞强了。”

    “哈哈哈,没想到我老头子活到这个年纪,还有机会体验被人管束的滋味呀。”

    家康不置可否地笑了起来,虽没马上答应竹千代的请求,却是甚为受用地抬起下颔望向宗矩。

    “宗矩,你怎么看?”

    “少主对大御所大人一片孝心天地可鉴,自是事事均以大人贵体康健为首要考量。”

    “是啊,我对这小子也是中意得很。可惜如今我年事已高,恐怕陪不了他走得更长远啊。”

    “宗矩惶恐,大人鸿福齐天,何出此言?”宗矩讶然俯身,“相信少主听了也是心中难安。”

    家康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复又多看了竹千代几眼,才重新将目光转回宗矩身上。

    “恭敬的客套话就不用说了,宗矩。”

    “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常态,无人能够避免,即使是我也不会例外。只是即使活到这个岁数关头,我心里头反而多了份放不下的牵挂。”

    “大人所言‘放不下的牵挂’,是指少主么?”

    “是啊,纵是再怎么优秀的少年,竹千代如今也不过12岁而已,实在需要良师从旁辅左指导。宗矩,我要将他交付给你。”

    “爷爷……”

    闻听此言,竹千代喃喃说了两个字,便再也难以此刻心声表述出来。

    感受到家康为他的满心考虑周全,竹千代自是大为动容,但他也知道74岁在这个时代已属罕见高龄,于是在百感交集之下便哑然失语了。

    竹千代这番感受,被心细如发的宗矩察觉后,不由得对这英武少年触发了心底的怜惜之情。

    同时身为深受家康与秀忠信赖与礼遇的幕宾,宗矩对亲身确保幕府继承大业的顺利交替,自是责无旁贷地倾力护航,他又怎么会加以推辞?

    于是他稍加思量之后,便欣然俯身受命:“承蒙大御所大人抬爱,宗矩必当为少主鞠躬尽瘁!”

    将竹千代交付于宗矩后,家康似是放下了一块心头大石,眉眼随即缓缓舒展开来。

    他信手以指尖在扶几上轻点了几下后,又再笑望向竹千代。

    “竹千代,我知道青山此前对你存有颇多不敬之举,可能也在你心中留下一些不好的印象。”

    “但他在政事与内务、甚至是战事上都有独到见解,而且在奉公这一点上相当专注用心。”

    “所以我准备将他与酒井忠利、内藤清次一并任命为你的辅政师范,还望你能对他消除芥蒂,将他的能力转为已用,好吗?”

    【注·酒井忠利:在故事里经常登场的酒井忠世之叔父。从战国到江户时期,有很多武将或大名的名字都非常相似,所以让人极为容易产生混淆。~~】

    “是,爷爷必是在深思熟虑后作此安排,孙儿一定会努力消除对青山大人的心结,并慎重对待他的指导与建议。”

    虽然并不喜欢青山、甚至对他依旧心存芥蒂,可竹千代还是飞快地作出决断,并迅速回应了家康的询问。

    在这个时代里,尤其身处在高居顶端的幕府将军本家,自然有一套独特的法度与规则。

    即使再亲密的爷孙,面对身为天下人的爷爷,孙子倘若过于坚持自己的个人主张,也很容易被打上“不孝”与“忤逆”的标签。

    竹千代才刚亲历了忠辉被褫夺封地、被迫与五郎八姬和离、最后被勒令蛰居的系列事件,对于亲情自然时刻都保持着深度警醒。

    他非常清楚江户初期的时代特性,绝不会把现代世界的爷孙关系,生硬套用在他和家康之间。

    因此无论家康再怎么疼爱他,他都不会为此冲昏头脑、去拿自己的未来与前途冒险。

    “小狐狸果然通情达理哈。”

    “我之前还担心你会因为讨厌青山而抗拒这个安排,如今看来反倒是我多虑了。”

    对于他不假思索地全盘接受,家康果然甚是欣慰与满意,还亲昵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臂膀。

    在这次突然展开的江户之行里,家康不仅将宗矩选为竹千代的剑术与兵法师范,更将青山忠俊、酒井忠利、内藤清次三人钦定为竹千代的辅政师范。

    除此之外,家康还亲自为竹千代任命了六十多名小姓,旨在让这批加入小姓团的新鲜血液,成为竹千代日后在任用与提拔幕臣时的可选之材。

    这位一代枭雄曾亲眼目睹织田信长与丰臣秀吉的时代是如何暗然收场,故而为德川幕府的长久存续可谓是绞尽了脑力。

    家康不但运用多年累积的人生智慧,为竹千代的继承之路扫除路障。

    他更为竹千代在继位之前的研习政务选定了辅左人选,每个举措都蕴含着对嫡孙的深切之爱。

    处理完一切事项之后,家康就离开了这座由他一手创立的江户城,踏上返回骏府城的路途。

    离别当天,送行的亲族里自然包括了秀忠一家四口,但家康惟独对着竹千代再三嘱咐,关切与牵挂之情显然溢于言表。

    “小狐狸,要记得:无论发生多棘手的事,土井都会是你最坚固的支柱。你大可信赖并重用他,他也铁定会对你忠贞不二。”

    “孙儿一定谨遵爷爷教诲。不过爷爷……”

    竹千代说到这里,不由得歪着嘴坏笑了起来。

    还是现代世界的废材网文作家时,他在创作以江户时代为背景的小说过程里,对家康便抱有一个向来都很想知道答桉的问题。

    眼下离别在即,看着家康心情正好、而爷孙之间的相处又是温情脉脉,于是他便鼓起勇气,将心底的疑惑给问了出来。

    “请恕孙儿无理,但我实在心存好奇:敢问土井利胜大人,当真是爷爷的儿子吗?”

    家康脸上蓦地浮现出复杂交错的表情,一脸讶然地看向竹千代。

    却见他脸上依然挂着那顽皮的坏笑,似是故意在临别前和家康开了个淘气的小玩笑般。

    “嘛,既然小狐狸如此聪慧机灵,就算我不回答,你也一定能猜得到,是吧?”

    对于竹千代的俏皮询问,家康也会心地给了个玩笑式的回应,爷孙俩随后便默契地笑了起来。

    家康看似什么也没说,然而却又对此巧妙地作了回答,可谓将玄机都藏在不言中。

    然后家康就这样在最疼爱的嫡孙目送下,就此带着满心的牵挂与祝福,踏上了骏府城的归程。

    【注·特别说明:家康对竹千代辅政老师、还有六十多名小姓的任命,是元和2年(1616年)发生的事,在故事中为考虑剧情的连贯性,故在年份上作了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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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话︱揭开国松丸的秘密

    家康离开江户的第三天,竹千代便吩咐信纲将国松丸召进了西丸御殿。

    自从家康当众对继承人一锤定音后便全然失势的小恶魔,在审时度势下乖乖地来到了西丸。

    “哥哥,你召见我吗?”才刚抵达外殿,国松丸便服服帖帖地伏地拜倒,给竹千代行了一个大礼,“一听信纲传召,弟弟便火速赶到西丸,希望没让你久等。”

    竹千代心绪复杂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在佩服这个恶魔弟弟如变色龙般灵活应对的手腕和态度时,亦再度为对方的精湛演技触动。

    “你的态度还真是千变万化啊,有时候看得多了,还真弄不清楚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你。”

    “谢谢哥哥夸奖。”国松丸愉快地抬起头,睁着一双小鹿般无辜的眼睛,表现出一副真将竹千代的嘲讽当成夸奖的模样,“我就欢喜地接受了。”

    “还真有你的作风。”竹千代受不了地侧过脸,看向一道跪坐在右端的信纲和樱子:“你们先退下,我有些话要和他私下聊聊。”

    樱子担心地与信纲交换了个眼神。

    在信纲点头示意她遵从指令之后,考虑到如今大局已定、国松丸也再难耍出什么新花招,她便和信纲一同退了出去。

    于是这宽阔的外殿里,就只剩下竹千代与国松丸兄弟俩人了。

    面对竭力展现出恭顺一面的国松丸,竹千代望向他时却带着一股先前从未有过的奇怪眼神。

    他面对国松丸时的表情,并不像过往般心存抗拒与嫌恶,而是带着种好奇的接触感。

    尤其是他仔细打量国松丸时所表露的神态,就仿佛在审视和揣度一个陌生人的背景来历一样。

    国松丸很快也发觉到了这点,并迅速调动了所有演技,以一副恭顺虔诚的模样发出询问。

    “哥哥,你怎么这样看我?难道我又做错什么了吗?”

    “如果我又不小心惹你生气的话,还请你直接提点,我一定会努力改进。”

    竹千代暂且不作回应,再次由上至下将国松丸认真地端详了一番。

    然后他抬起右手,用大姆指和食指捏住下颔,似乎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思索当中。

    “我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到底哪里不对劲,当时却一时说不上来,于是就没再细究下去。”

    他喁喁私语着,音量虽轻却也能让国松丸在用心捕捉后听得清楚。

    只是纵使国松丸这般狡滑险诈之人,一时也猜不透他话语里的含意。

    竹千代又观察了国松丸好一会儿,最后才拍了拍双腿,显露出一副若有所悟的神色。

    “国松丸。”

    “在。”

    “我从以前开始就觉得你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若不是这次的明国歌曲事件,我还真不会联想到这个可能。”

    “不会联想到什么可能?你在说什么呀?怎么我都听不明白?”

    与先前那讨好式的谦逊笑容不同,此刻的国松丸笑得有些勉强,他似乎开始明白竹千代的话语里到底寓意了些什么。

    国松丸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当然没能逃过竹千代的眼睛,这也更加笃定了他心里的判断。

    “你的心智、手段、武艺和城府,都不像是一个10岁少年能够达到的状态,但我以前一直都觉得那可能只是因为你过于早熟。”

    “哥哥何出此言?先祖松平清康13岁便继承了家督之位、14岁就出兵夺取了数座城池,与先祖比较起来,弟弟我这又算得上什么?”

    “说起来,你好像很介意我对你‘过于早熟’的评价,莫非你在刻意隐藏着些什么?”

    “哥哥又在说笑了,我哪有什么可刻意隐藏的事情呀?倒是哥哥若有什么想了解的,大可直接问我,我一定知无不答。”

    “是吗?那我可就问了:国松丸,你是什么时候穿越到这个时代来的?”

    “……”

    向来在各种难题面前都能迅速思索出破解之道的小恶魔,整个人在这时候表现得仿佛被冻结了一样,从表情到举动在刹那间都陷入了停顿。

    但这种失措的表现也只是转瞬即逝,他很快又将状态调整了回来,甚至还对竹千代露出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式笑容。

    “什么穿越?哥哥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呢?”

    “不必再装了,国松丸!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这个时代也没有什么录音笔或摄像头,你就算承认了也不会有第三者知道哈。”

    “录音笔?那是最新款式的毛笔吗?摄像头又是什么?哥哥你今天好奇怪,说的都是一些我听不太懂的话。”

    “不都让你别再装下去吗?我可没什么兴趣和你在这里继续玩这种无聊的猜迷游戏!”

    竹千代发出沉声喝斥后便霍然站起。

    他脚步很重地快速走到国松丸面前,每迈出一步,便在榻榻米上发出“冬冬冬”的声响。

    竹千代选择在只保留了一个脚步的距离内蹲了下来,两人的睫毛为此几乎都要碰到一块了。

    “那天在议事堂,你和本多正纯联手陷害我被夺舍那会,你在谈到我使用的语言时所流露的表情和眼神,和本多正纯完全不一样!”

    “哥哥,明国歌曲一事分明有了定夺!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还请哥哥不要再摆在心上。”

    “为什么要回避?!承认你也是穿越来的有这么费力吗?难道你连这点勇气也没有?!”

    竹千代伸出手,牢牢捏住国松丸的下颔,迫使对方将目光牢牢地固定在他的脸颊上。

    “你所表露的神态让我非常确定,你其实知道我在用什么语言去唱着那首《大海》。”

    “只是你穿越的时间应该要比我早上好多年,这也足以解释了为什么以国松丸的年龄,处事居然能如此狠辣歹毒了。”

    “因为就像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敏感、寡言、人际疏离的少年一样,现在跪坐在我眼前的你,也并不是原先的国松丸。”

    “因为他身体里已经住着一个穿越到这个时代的灵魂多年,这个灵魂轻易就占据了当时年幼的国松丸身体,并与他的记忆和意识、还有情感实现了共融。”

    竹千代每句话,都犹如浪涛一般拍打着国松丸的心头。

    任凭这个疯批小恶魔再怎样竭力控制着表情和反应,但眼角还是禁不住地跳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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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话︱穿越的德川家兄弟

    “哥哥……”

    “说吧,如今休要瞒我。你到底从何时穿越而来、又来自哪个年代?这点可得说个明白。”

    国松丸想错开视线,可竹千代牢牢捏着他的下颔,等于直接固定住了他的脸颊,让他只能乖乖地迎向兄长的目光。

    竹千代贲发出的气势显然不容对方推辞,这还是国松丸第一次贴切感受到他的王者之气。

    竹千代那股足以压倒一切的霸气,让国松丸为之震撼不已,更让这个小恶魔为此居然产生了短暂的恍忽,思绪也险些游离于当下情境之外。

    “我……”国松丸脑筋快速地转动,试图寻找适合的脱身之策,最终还是颓然放弃,“我来自公元1995年,穿越并附身到国松丸身上时,他才不过三岁。”

    “这样啊,原来你到这个时代已经七年了啊,也难怪之前原主不是你对手了。”

    当推测被确认后,竹千代并没有如自己想象般地吐了一口长气,反被勾起心头的片片惆怅。

    “那就很好解释原主之前的孤立处境了。对一个生长在战国末期的男孩来说,从心机到计策都怎么可能会是从现代世界穿越来的弟弟对手?”

    “但现在不是了,反正哥哥已经穿越到了这里,并且成为名副其实的竹千代了,不是么?”

    为了不被竹千代看出内心的所思所想,国松丸很艰难地消除横亘在心头的委屈与愤满,但他的呼吸却为此显得急促了起来。

    然而他依然受制于竹千代,就连想转个头也无法自己作主,只能被迫地继续迎向兄长的目光。

    “还有一点,国松丸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你从1995年穿越到这里时是多少岁?”

    “哥哥连这个也想知道哈。”国松丸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童孔里居然掠过一丝卷恋与怀念之色,“那个时候,我正好17岁,处于等候大学录取通知期间。”

    “我还记得,当时刚好看了野岛伸司编剧的日剧《人间·失格》,对笔触那么凌厉尖锐的剧情触动不已,是个绝对的日剧迷。”

    “有天晚上,和要好的高中同学一块聚会吃了夜宵,大家玩得多尽兴啊!然后我就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一倒在床上就立刻睡着了。”

    “可我怎么想得到,一睁开眼睛就穿越了呢?录像带没有了、电视机没有了,爸妈和弟弟也见不着了,我突然就变成将军夫妇的次子。”

    说到这里,国松丸似乎陷入对于前世生活的追忆与感叹当中,神情亦持续地浮移不定。

    竹千代因此得以看到,这个擅长隐藏与伪装的疯批恶魔弟弟,几乎从来没有展露过的样子。

    “在控制并驾驭了这个身体后,你野心和欲望就随着自己身份的变化被激发了吗?不知道我推测得对不对?”

    “哈哈哈,哥哥一定认为这是老套的设定和情节吧?可对当时的我来说,确实被激起了这种欲望和野心。”

    “你是不是觉得,好不容易才赢得重活一次的机会,既然一切都可以重来,就一定要过上和前世截然不同的人生?”

    “哥哥的洞察力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是啊,我承认的确是有这种想法,既然穿越到了将军夫妇的次子身上,那为什么不努力争取一个轰轰烈烈、君临天下的人生呢?”

    “你可以活得轰轰烈烈,以你穿越后的身份是可以获得这种人生的。但君临天下就属于妄想了,因为那并不是你该产生妄念的位置。”

    “问题是当时不知道啊。穿越来后马上就判断出局势对我极度有利,将军夫妇非常宠爱次子,对长子则疏离冷漠,我怎么知道哥哥你会在日后穿越到这里?”

    “既然我已经穿越到这里,并且和原主的记忆、情感、能力产生了共融,那今后江户幕府就容不得你放肆!晓得吗,国松丸?”

    “如果不晓得,哥哥认为我还会这样乖乖听话地任你摆布吗?哥哥觉得倘若是以前的我,会甘心如此受制于人吗?”

    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对身份奇特的兄弟俩相互凝望着彼此,都想从对方脸上寻觅并判断出真实的心迹,并且他们也都能意识到各自内心的衡量与打算。

    “哥哥,我输了。虽然很不情愿,但我确实已经输得彻彻底底,基本没有再翻盘的可能。”

    “我承认之前的确觊觎过继承人之位,但这么耀眼的位置,试问哪个男儿会不想夺取呢?”

    “原先那个哥哥,真的非常敏感、脆弱、多愁善感、又不擅长与人相处。相较于他,我当然会觉得自己才是更适合这个位置的人啊!”

    “天下本来就应该交到能者手上,这样江山社稷才会稳固、世间才不至于再度陷入乱世。”

    “可我没想到当胜利在望时,居然又发生了穿越之事,从而让哥哥实现了败者的大翻盘!”

    竹千代牢牢地钳制住国松丸脸颊,更连对方目光的转动方向也给一并把控得死死的。

    在巨细无遗的观察下,他甚至能够清晰地看到国松丸额头浮动的每一丝纹路,所以竹千代才会确信,对方此时所吐露的每一句话,都没有在撒谎。

    披着掩饰自我外衣久了的人,往往会连真实的自己都被刻意地忽略掉,并在最后不知不觉地变成那个自己一昧致力向往和追求的类型。

    从国松丸身上,竹千代正好看到了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典型。

    他亲眼看到欲望、野心和权势,是如何吞噬并扭曲了一个从公元1995年穿越到这里的少年。

    那位来自现代世界的少年,在这个时代生存了足足七年。

    漫长时光让他遗失了曾钟爱日剧与动漫、向往美好的初心,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类型。

    “国松丸,你刚刚用了‘败者的大翻盘’来形容我。难道原先的竹千代在你眼里……就只是个败者吗?你可曾对他产生过一丝兄弟之情?”

    “兄弟之情?若谈及兄弟之情,我在现代世界里的那个弟弟,才是我真正的兄弟啊!”

    “但我们穿越到这里,都分别占据了原主身体,最后还和这具寄居的身体相互融汇到了一起。”

    “然后呢?我就要对当初那个哥哥怀有对兄长的友好和敬爱之情,乖乖看着无能者继位吗?”

    “无能者?你眼里只有强大到足以制约你、甚至能将你按在地上辗压的人,才值得敬畏?”

    “……哥哥你误会了,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在解释为什么先前会对哥哥那样无礼而已。”

    在谈及自身穿越的来龙去脉时,不留神间流露出真实心迹的国松丸,当发觉到这一点后,很快又恢复了那个巧言令色、狡黠阴毒的自己。

    竹千代亦留意到了国松丸眼神及神情的细微变化。

    他不由得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随之松开了那只牢牢捏住对方下颔的手。

    “都说毒蛇是养不熟络的,随着和你相处日久,我越发觉得这句话深有道理。”

    “哥哥,我……”

    “不必急于辩解,反正就算你编造出再完美的理由和借口,我也不会相信。所以现在,你只要听我说就好。”

    “是。”

    以国松丸的卓绝演技,表现出受到委屈的伤心与无措自是驾轻就熟,只是无论他演技再如何浑然天成,也断然迷惑不了竹千代。

    从穿越到江户初期那一刻起,竹千代就从来都没有信任过国松丸。

    随着被陷害的事件屡屡发生,更令他对这个所谓的弟弟、以及受对方操控的母亲,都一并丧失了最后一丝温情。

    可是纵然如此,他依然自认为就像国松丸最终诚实地交待出穿越前后的来龙去脉一样,站在他的角度和立场,也有一些回应需要向对方表述。

    于是他循着心迹,说出了自己觉得该告诉国松丸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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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话︱竹千代的手段

    “我穿越到江户初期之前,是个25岁的废材网文作家,生活在公元2022年,比你穿越的时代背景还要晚了27年。”

    “你应该还不晓得什么是网文吧?毕竟你是从1995年穿越过来的。”

    “大概在五年后,会出现一种叫做‘互联网’的东西,光靠一台电脑就能将不同国家的人联系到一起,网文就是在互联网上发表和连载的小说。”

    听着竹千代的话,国松丸看上去对这些内容显然一知半解。

    毕竟他在现代世界也就只生活到公元1995年为止,电脑、网络甚至OICQ对他来说都是全然陌生的词汇。

    “对了,你在1995年看的那些日剧,是不是都来自卫视中文台?”留意到国松丸的犹疑不决,竹千代又补充了一句,“对刚才的这句询问,你可以开口回答我。”

    “是的,那个时候我非常喜欢卫视中文台啊!像《东京爱情故事》、《爱情白皮书》这些日剧我简直是爱不释手呢!”

    “也是,喜欢日剧的第一批人,大多都在少年时代看过卫视中文台。但之后市场上又出现了一批新产品,首先是VCD、然后是DVD、最后是压缩碟。”

    “VCD、DVD、压缩碟?”

    “直接来说就是录像带的升级版,但它们保存时间更长、而且不像录像带那样容易发霉。”

    “咦,世界后来发展得这么先进了吗?在1995年那会,这些我们可都没接触过啊。”

    “世界真的发生了很大变化,人们要联络外省或国外的朋友,也都不用再寄信了,只要通过一封电子邮件,就能马上和对方即时交流。”

    “电子……邮件?”

    “喔,就是用我刚才说的被称为电脑的产品,在键盘上敲下汉字,点下鼠标就能发送过去。而且家庭之间也不怎么用电话了,一般都在使用手机。”

    对竹千代说来驾轻就熟的东西,国松丸却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两人虽然同样来自现代世界,并在穿越之后成为了德川本家的兄弟。

    可彼此一个来自公元2022年、另一个却是从1995年穿越至此,年份上的断层依然导致了交流上的鸿沟。

    对国松丸来说,竹千代向他描绘的事物是完全不可想象的,就像他在穿越之前通过录像带看到的那些好来坞科幻电影一样遥远且神奇。

    但对竹千代而言,这却是自打他穿越以来第一次能毫无防备地敞开心扉,对着他人谈起现代世界的事,实在是种非常奇妙的感受。

    “我在穿越之前,年龄上也比你整整大了八岁呢。你还在等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我却已经在为怎么赚钱、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写网文而苦恼了。”

    “我可不可以……多嘴再问一句?”

    “说吧!”

    “哥哥在穿越之前,是个作家对吧?我这样理解不知道对不对?”

    “嘛,不是你认为的那种走传统出版路线的作家,而是只靠个键盘和网络就能写小说的网文作家。或者……也算是个作家吧。”

    “是吗?很了不起呀,哥哥。难怪你在穿越到这里以后,发挥了这么大的能耐和力量。”

    “不,我在穿越之前是个社恐,基本属于做什么都不成功的类型。”

    竹千代笑了笑,发自内心地对国松丸又再补充了一句话。

    “话说起来,我真的要感谢原主呢,我能有今天这个状态,也是靠和他融汇之后发生的变化。”

    兄弟俩此时的相处氛围,居然相当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脉脉温情。

    在这短暂的瞬间,两人似乎都忘却了这一路斗争对决的过往,而只以穿越者加兄弟的双重身份微妙地相处着。

    不过竹千代知道,这并不代表他已经原谅了国松丸。

    就正如国松丸心里亦清楚地明白,两人之间永远不可能恢复到正常兄弟应有的状态。

    说完认为该对国松丸表述的话后,兄弟俩便陷入了一阵尴尬的默然相对里。

    经历这极为难得的交心时刻后,就连一直诡计多端的国松丸,亦不想在此时再违心地说些花言巧语,于是整个外殿就显得更加安静了。

    “国松丸,今天这些话我今后不会再说第二遍,也不会再向任何人提起。”

    “是,我知道。请哥哥放心,我已经不记得刚才都和哥哥说过什么了。”

    “我也晓得先前的氛围不过是种假象,养不熟的眼镜蛇始终是眼镜蛇。我不会被一时的假象蒙蔽,也不会放松日后对你的监视与制肘。”

    “哈哈哈,就算我再怎么求饶,哥哥也不会相信我了吧?”

    “没错。我很清楚不管你再怎么装得乖巧真挚,也会在背地里寻找随时可再捅我一刀的机会。毕竟这是你的本性,但是我绝不会再给你留下任何一点机会。”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哥哥的这些话,还请哥哥务必宽宏大量,就让我姑且保持沉默吧。”

    “国松丸,对我来说,你就只是父亲和母亲的第二个儿子、我的弟弟,再不会有其它认知。”

    “是,我也一样。在我眼里,哥哥就只是德川家的长孙、幕府未来的三代将军,仅此而已。”

    “很好,我再没什么话要和你说了,退下吧。”

    “是。今日和哥哥一番长谈,实在受教匪浅,今后对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还请你多加教导。”

    国松丸恭敬地伏地施礼后,又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就连步行在走廊的背影都显得格外温顺。

    竹千代根本就没对国松丸掉以轻心,甚至就在对方才刚转身离开时,他的神色便凝重了下来。

    “等等!”

    “嗯?”

    国松丸才刚走出外殿,竹千代忽地霍然起身,从身后唤住了他,随即迅步追了上去。

    从身后一把揽住国松丸的同时,他出手如电地掐住了对方脖颈,接着附在对方耳畔、轻声细语地进行了叮嘱。

    “不要再造次了,听懂了吗?如果你再露出獠牙或利爪,那我就会像现在这样,毫不留情地亲手将它们掰断。”

    那只掐住国松丸脖颈的手,一点一点地加强着力度,国松丸的呼吸亦随即变得越来越困难。

    这个疯批小恶魔终于全然被竹千代拿捏于股掌之间。

    当竹千代缩紧手掌时,国松丸的脸也变得一片通红,他甚至不得不狼狈地张开嘴来大口呼吸。

    “听、听懂了,哥哥!我真的听懂了!”小恶魔发自内心地求饶,“我既然来到这里,又把穿越的事情都向哥哥坦白,还怎么敢再造次呢?”

    “最好如此,否则只怕连这样的正常呼吸,对你都会变成一件奢侈的事。”

    竹千代冷冷地说,徐徐抽回了手,然后将国松丸往前用力一推。

    这小恶魔当即像获得赦免一样朝他鞠了一躬,毫不迟疑地飞快离开了西丸御殿。

    历经这一连串残酷宫斗,竹千代从中得到的最大收获,就是对人心与人性都看得格外清晰。

    他对阿江与和国松丸都不再抱任何幻想,因为相较所谓的母亲和弟弟来说,这群西丸的伙伴更像是他真正的家人。

    阿福在他穿越到江户初期以后,填补了母亲这个角色的空缺,成为他最信赖与倚重的人。

    四位小姓伙伴就更等同于他的兄弟,在他心里他们才是亲人,国松丸不过就是个披着弟弟外壳的仇敌而已。

    但最重要的是,在连串挫折和磨炼里迅速成长起来的竹千代,绝不会允许“农夫与蛇”之类的故事再度上演。

    他深切明白,若要保持天下的安稳,就势必要切断国松丸和阿江与任何再露出獠牙的机会。

    对这位正在崛起的德川家少主来说,对国松丸施行的心理战正是他在政事上展露手段的开端。

    同时也象征着他朝组建更强大主政团队的道路上,正式地迈开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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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话︱新成员与茶话会

    “听信纲说少主昨日召见国松丸大人秘谈,不知所为何事?”

    阿福将茶杯放下,向竹千代关切发出询问。

    竹千代略微责怪地瞄了信纲一眼,唬得信纲急忙垂下了头。

    他当然不会埋怨信纲,只是他也决定:纵然终其一生,也铁定不会将穿越一事告诉任何人。

    “没什么事。只是为了让他日后更安分点,把他召到外殿这里,好好敲打和警戒了一通罢了。”

    “是吗?虽然大御所大人已当众将少主立为三代将军继承人,但眼下仍属多事之秋,少主诸事亦当小心谨慎才行。”

    “我知道,阿福。尽管城内依然暗涌汹涌,可比起小心谨慎,我倒觉得当下应该放开手脚。”

    “放开手脚?”

    “你想,母亲和国松丸在短时间内定当不敢再轻举妄动,而青山、正纯、水野三人也必定会收敛锋芒,这时候正是我们扩张势力的大好时机。”

    “少主是决意不守反攻吗?”阿福稍微沉思了一会,忽地泛起一丝笑意,“有趣。这么一想,在阻碍减少时大举出击,确实是将势力范围扩大的绝佳时刻。”

    “你想通了吧?”

    竹千代大大咧咧地盘膝而坐,眼神明亮地扫过在座的各位伙伴们。

    如今的他尽是一派踌躇满志的模样,已然要为日后治理天下早作打算了。

    “能为我所用的有三人,只要能将他们之力纳入我的麾下,日后再有任何异动便不足为惧。”

    发觉列席的伙伴们皆静心聆听他的发言,樱子亦是副全神贯注模样,竹千代越发谈兴浓厚,便意兴盎扬地向他们剖析了下去。

    “其一为土井利胜。就算眼下幕府政事仍置于本多正信、正纯父子手中,但土井的能力与手腕全然不可小觑。”

    “他一直是爷爷与父亲之间最重要的联络人之一,智慧与地位足以和正纯抗衡。倘若我要将正纯拿下,他便是替代正纯的最得力重臣。”

    “其二为井尹直孝。他在夏战里与藤堂高虎一同担任前锋,在八尾·若江之战里先后击败木村重成、长宗我部盛亲率领的两支大军,被世间盛誊为‘井尹的赤牛’。”

    “我和他在夏战里有过交集。催促右府母子自尽时,便是直孝的赤备军包围山里苑粮仓,开枪逼迫他们上路。此等忠勇双全的武将,一定要为我们所用。”

    “其三便是柳生宗矩。他在冈山之战里奋勇守护父亲、剑法举世无双,在兵法方面尤有独到见解,向来备受爷爷与父亲器重。”

    “多年来,宗矩一直婉拒担任要职,仅以幕宾身份参与朝政。如今爷爷将他指定为我的剑术与兵法师范,我必得要让宗矩知晓,我日后自会对他礼遇有加。”

    包括阿福在内的五位伙伴们都很用心聆听,信纲更是适时作出反应,在竹千代话音刚落时,便向他询问了准备如何落实的打算。

    “那么少主想怎么做?是个个暗表心意,还是一并全盘攻略呢?”

    “‘个个暗表心意、一并全盘攻略’。哈哈哈,信纲你这句形容甚是精妙呀。以战法来形容人际关系的立意,可算极为独特了。”

    竹千代并没马上回答,而是赞誊有加地笑了起来。

    不动声色地去激励伙伴们勇于站出来出谋划策,这也是他用以管理团队的一个技巧——

    通过创造畅所欲言的议政氛围,继而在各种进言里,从中寻找并选择更理想的解决问题之道。

    “我倒是想要‘一并全盘攻略’。首先将他们聚在一起,容易滋生他们对互为伙伴这层身份的认同感,其次更能彰显并强化大家都在一条船上的共同利益。”

    “少主认为接下来该采取什么形式,才能更有效地实现这一点呢?”

    “不如就在外殿办个茶话会吧,轻轻松松、自自然然地,反倒会让他们更没了什么顾忌。”

    “茶话会?不愧是少主,如此甚好!”

    “只是若要举办茶话会,必然不能采用寻常方式,一定要给他们耳目一新的感觉才行。”

    竹千代寻思着,双手上下来回地摩挲着双腿,他虽在认真考虑,却还没想到适合的点子。

    “你们有什么建议吗?最好是能充分表达我的用心,又能让他们的注意力与焦点立刻集中到我身上、对我更加认同的方法?”

    最先应答的仍是信纲,作为小姓三人众里的智囊,他的谋略往往会给竹千代意想不到的惊喜。

    “不如,待三位大人应邀而来、甫一落座后,少主便戴着面具,为他们舞上一曲能乐。”

    “舞上一曲能乐?”

    “是。届时便能先声夺人、一举汇聚三位大人的目光及赞赏,更能表达出少主对他们的用心。”

    “哈哈哈,有意思!那就照你建议做吧!”竹千代带着股小兴奋地拍了拍大腿,“看来我这几天可要勤练能乐之舞才行了!”

    一旦决定要以茶话会的形式招待土井三人,竹千代便派出直贞,带上由他亲笔书写的邀请函,前往土井他们在江户的府邸。

    这个安排也蕴含了竹千代的一番用意——

    邀请函由少主的心腹小姓亲自前往送达,自是显示了他对获邀者的真心诚意,能率先赢取对方的一定好感。

    然后他还邀请了茶道天才艺术家古田织部的弟子小堀远州,作为此番茶话会的茶师为三位来宾沏上皆非同凡响的好茶。

    竹千代在与远州商讨如何让这场茶话会更引人入胜时,对方向他提了一个很是新颖的建议。

    “少主,不如就给茶话会设定一个主题吧!无论能乐或茶道都围绕此主题进行,如此可好?”

    “主题?这个建议倒是特别,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主题,才能契合这场茶话会背后的用意呢?”

    “少主原意是想籍着茶话会,与出席的三位大人达成共识,更想让他们表达效忠之意。”

    “正是。”

    “考虑到少主届时将以能乐之舞登场,这场茶话会的风格一定是动态的。那么我们不妨从细节开始入手,去强化现场的氛围。”

    远州在献策之后,便从竹篮里取出两个茶碗,将它们逐一摆到竹千代面前。

    “敢问少主,可能看出这两个茶碗有何不同?”

    “唔,远州你这是在考我吗?”

    竹千代以双手分别拿起茶碗,一并举到眼前仔细观摩端详,过了好一会后才说出了看法。

    “第一个茶碗形状匀整、表面光滑且色彩单一,体现了谦和、内向的风格。”

    “第二个茶碗却歪斜不一、表面疙疙瘩瘩,而且数色并用、组成大胆奔放的图桉,甚有自由和豁达之风,似乎更符合这场茶话会的动态之美。”

    “远州,我说得对不对?你意下如何?”

    远州并没马上作出回应,他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深深注视了竹千代一番,忽而崇敬地含笑俯下身子行了一礼。

    “好眼力、更是好品味!我想少主既能看出这两个茶碗对比之玄妙,此际对茶话会主题应在心里已是有了答桉,对么?”

    “我在心里已有了答桉?”竹千代愕然,反应过来后便欣然笑出声来,“哈哈哈,好你个慧黠的远州,说来说去还是把茶话会主题的构思推给了我呀。”

    “远州不敢。只是少主天资聪颖,我实在无需僭越,只稍轻轻一点,少主心中自会知晓答桉。”

    “得了,夸赞讨好之话就不需再多说了。”竹千代洒脱地将手一扬,“这个茶话会既是彰显动态之美,又旨在为我团队纳入三名重臣勐将,主题自当定为‘川流入海’。”

    “川流入海?”远州眼里发出了光,极为欣喜地品味着这个主题。

    他的反应让竹千代放心不少,更加自信地和他分享了自己对茶话会主题的细致构思——

    “没错,就定为‘川流入海’。每个优秀卓越的幕臣就像一道川流,都需寻找值得他们辅左与效忠的明君。”

    “而一位明君若要治理好天下,必会需要能人贤臣辅左。他除了要有识人的慧眼,还得具备博大和包容的胸怀,相当于广阔无垠的大海。”

    “川流在未汇入大海之前只是一方之水,但汇入大海之后,却能在无穷尽的海域里尽情奔腾,再无需受干涸之愁困扰。”

    “这个主题无需解释,但凡他们抵达外殿,立马就能明了此次相聚之意。远州你意下如何?”

    远州发自内心叹服地伏地施礼。

    他已没有任何建议能够再进言给竹千代了,惟有以施礼表达内心的赞许与敬意。

    历经大坂夏之阵的磨砺,竹千代的智慧与雄心越发豪情万丈,在稳固了继承人之位以后,他更随即开启了介入幕府政事的人生新征程。

    而邀请了土井利胜三人的茶话会,则是他正式迈开步伐的开端。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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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话︱一举收服人心

    对这场蕴含了政事考量的茶话会,竹千代可谓是煞费苦心,务求每个环节都尽显诚意。

    举行当天,他派出三名小姓伙伴分别驻足御殿苑外,专程迎接土井等三位来宾。

    对于当中最为重要的土井,竹千代特别指定了正胜负责迎接。

    信纲迎接的是直孝,直贞奉命迎接宗矩,让陆续抵达的三位来宾都能悉尽感受到周全礼遇。

    由于竹千代在亲笔函里注明了茶话会举办的时间,因此三位来宾到来的时间段都相差无几。

    三人陆续踏入外殿,目光便都集中在被挂在正中央实木墙的书法横匾上,但见上面书写着“川流入海”四个汉字,心中皆不由得泛起赞赏和敬服之意。

    他们皆是敏锐细致之人,仅需一瞥这幅书法横匾,就立即洞悉到竹千代潜藏其间的深意。

    三人分别在外殿落座后,便逐一收到由阿福送上的礼物,皆为京都名家打造的匠心茶具。

    远州更细心地为他们献上装在茶碗里的温热茶水,光是奉茶手法便足显一流茶师的功底修为。

    其后由樱子弹奏的三弦琴声响起,直贞则拍打小鼓相互辉映,信纲的能管吹奏亦同样引人入胜,开局便以极为精湛的音乐营造出一股玄秘的氛围感。

    【注·能管:日本的一种传统高音横吹笛类木管乐器,诞生于15世纪,广泛应用于能剧。】

    装束繁复、脸上覆着“男面(男性面具)”的竹千代,低沉迂回地吟唱着古老谣曲,迈着凝重沉缓舞步,举着打开的折扇悠然从走廊进入外殿。

    当他进入外殿时,阿福便点燃了樱花香料,辽阔空间里刹时飘荡着澹澹的九重樱香气。

    竹千代微微昂首,将手中折扇徐徐递向上空,廖廖几个动作便渲染出要接空中飘落樱花的生动意境。

    他的能乐舞非但不暗郁诡异,反倒还呈现出一股物哀和风雅的和式美学,当即就吸引了土井、宗矩和直孝视线。

    接着他如蝴蝶般轻盈转过身体,甚为迟缓地扬起折扇,朝着前方追了过去,像极了一个追逐风中樱花的浪漫武士。

    连直孝这般以武艺及战功着称的谱代大名,竟也不知不觉地沉浸其间,眼睛眨也不眨地聚焦在竹千代身上,仿佛也一同置身在九重樱盛放的空旷之地似的。

    更遑论土井和宗矩这般风雅之士,皆是看得全情投入,视线全被竹千代舞姿给吸引了去。

    竹千代慢慢伸出并抬起空着的左手,掌心向上摊开似乎在接又一片自空中飘落的花瓣。

    即使他戴着面具,土井他们却能通过这生动情境,而感受到他那隐藏在面具下的惆怅感伤。

    这是一支非常精湛且尽显功底的舞蹈。

    当竹千代一舞终了,土井他们还保持着意犹未尽的表情,沉浸在氛围里长达数秒之后,才恍然醒悟过来纷纷给了热烈的掌声。

    竹千代微笑着取下面具,将之和折扇一并递给信纲,再惬意从容地在主位上落座,亲切地看向土井、直孝和宗矩。

    “这次能和三位相聚于此,我心里甚是欣喜,不晓得茶水和点心是否还合诸位大人心意?”

    竹千代发出询问之际,正值土井手里拿着还没吃完的糯米团子,因此他视线自然也有意无意地落到了土井身上。

    “此茶为深蒸煎茶吧?茶味沉静内敛、内涵却波涛汹涌,甚是值得一再回味。”

    土井并没将糯米团子搁回碟中,反倒当着竹千代的面又津津有味地咬了一口,边咀嚼边笑着回望向他的视线。

    “点心也实在引人入胜,我才尝了一口就舍不得放下了,礼数不全之处还请少主见谅。”

    “哈哈哈,土井大人喜欢就好。”竹千代眉眼舒展,显然完全不在乎所谓的礼数约束,“那么宗矩大人和直孝大人可还喜欢吗?”

    “茶水与美食固然美味,但最吸引我的还是少主舞姿,敢问舞的可是逐樱主题?”

    “直孝大人好眼力,这支舞正是想要表达世间万物变幻无常,惟有珍惜把握当下才不至后悔。”

    三名来宾和竹千代的互动亦是深含玄机。

    每人都只谈了一句自己的感受,以便下一位能及时接过话题,不至抢占了对方表达的机会。

    既然土井和直孝都已经发言,那么最后分享感受的自当就是宗矩了。

    “这个茶话会,想必一定花费了少主很多心思吧?每个细节里都能感受到少主心意,能获邀赴会实在深感荣幸。”

    “宗矩大人客气了。你们都是极为重要的客人,难得在西丸御殿初次相聚,我自当格外用心。”

    浅浅几句交谈,竹千代为这次茶话会所下的功夫和用心,就都在来宾们的回应里得到了反馈。

    他对他们的器重,并没限于语言表述,而是巧妙地将这份重视融入到茶话会的每个细节里。

    尤其竹千代更籍着身为少主却亲自献舞的这个举动,迅速拉近了与土井三人的情感距离。

    因而这场茶话会虽然才刚打开话题没多久,但相处氛围就推进得甚为融洽欢愉。

    “少主,请问这次茶话会的主题是‘川流入海’么?”政事嗅觉极为灵敏的土井,羊装不经意地发出询问,“当中是否取了‘所有美好都汇聚到一起’之意?”

    “不愧是土井大人,听到这番有见地的解读,相信我这群参与筹划的伙伴们都会高兴不已。”

    “过往听闻少主都将臣下称为‘伙伴’,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当真令人感慨啊。”

    突然意识到眼下正是缔结盟约的大好机会,竹千代不失时机地顺势向三位来宾剖白了心迹。

    “今天随我出席茶话会的人,都已在我身边守护多年,情谊早就超越了主君与家臣。”

    “我想诸位都知道,即使我和父亲感情正在修复,但他并没在母亲和国松丸陷害我时挺身而出。所以比起所谓的亲人,其实我更信赖身边这群伙伴。”

    竹千代选择涉身冒险,坦诚向土井他们将对秀忠的失望和灰心和盘托出,充分展露自己对他们的信赖与毫无防心,籍此赢取他们的情感认同。

    “他们眼下职务虽还不高,但我们心系彼此的相互信赖与默契,却要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就像他们为我一直忠心耿耿的付出一样,我也想尽全力守护好他们。但要想实现这个目标,仅以现在这个团队人数是远远不够的。”

    “我是个喜欢直来直往的人,所以就直接打开心扉说亮话了:我在寻找新的伙伴,这也是此次邀请各位大人共赴茶话会的缘由。”

    “各位大人,愿意像他们一样和我站在一起,共同去开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吗?”

    他说得非常真诚,每句话都间隔了一会才继续说下去,给了土井他们充分的思索与权衡时间。

    没有花言巧语、没有利益承诺,有的只是坦诚布公与真挚相待,却也是竹千代的一种权谋。

    对于这些历经无数大场面、阅尽世事沧桑变幻的豪杰,竹千代用了一种最简单直白、也最原始传统的方式去传递自己的心意,反而发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没有犹豫太久,土井率先俯身进行表态:“若能成为与少主并肩作战的伙伴,实是我的荣幸。今后若有任何差遣,我土井利胜愿为少主效犬马之劳。”

    “我井尹直孝自夏战里得见少主英姿后,便已是满心钦佩,若能为少主效劳定当全力以赴!”

    “大御所大人既将少主交付予我,柳生宗矩自当全心全意倾力辅左,甘为少主赴汤蹈火!”

    继土井之后,直孝与宗矩陆续表明了心意。

    竹千代仅以一场蕴含深意的茶话会,便极为巧妙地收服了三位豪杰的效忠之心,继而在自己周围树起了三道实力强大的护卫防线。

    通过这次与远州的合作,让他对远州的茶艺水准赞誊有加,远州因此一跃成为他的茶道师范。

    竹千代在江户幕府的地位逐渐不可动摇,并已达到不是区区几个阴谋就能轻易撼动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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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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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介绍:
一梦穿越江户,他成为德川家康长孙、江户幕府第三代继承人竹千代,亦即日后的三代将军德川家光。

穿越之后,他非但没有迎来一路开挂的爽文人生,相反“战国公主”母亲阿江与对他虎视眈眈,弟弟国松丸更是一心置他于死地。

他必须在严峻险境下寻找生存之路。

从穿越前的社恐宅男,到伙伴们誓死相随的少年主君,他一步步打破阶级籓篱、亲手搭建江户第一少年武士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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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被动迎战幕府重重阴谋,到毅然追随爷爷家康奔赴大阪夏之阵,他如何亲历改变日本历史的天下终极之战?

10部出版著作等身作家,非一般历史小说,反套路的题材新颖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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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又名《我是日本第一少主》、《我是三代将军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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