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话︱与自己和解
竹千代不发一言地听完了她表述的每句话,一直在聚精会神留意着她的每个细微举动。
他望向她的神色,充满着极大的欣慰,其间又掺杂了些疼爱与骄傲,就像在注视着妹妹一般。
其实在他心里,已然将七海看成了光纲在这世间的另一个延续——
他的这个发小、好友、兼亲密伙伴,除了七海以外,所有的亲人都已经去世了。
竹千代明白,当光纲还在江户城奉公时,他对故乡最大的牵挂就是这个妹妹了。
当初因为七海疑似被虫兽附体,促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冲竹千代大吼大叫,可见他心里有多疼爱这个妹妹。
如今看到曾一度饱受父亲被继母刺死事件困扰的七海,自打勇敢走出阴影以后,变得开朗、坚强与从容了,竹千代是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注视着神情坚毅的七海,又回想起光纲当初对她的牵挂,竹千代忍不住泛起了欣慰的笑容。
“少主……”
“啊,对不起。”竹千代伸手摸了摸后脑勺,“我只是刚好想起光纲在生时,因为你的事跑来冲我大吼大叫的情景,当时我们都认为你可能被虫兽附体了。”
“这样呀。”七海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忙以长袖遮住了嘴巴,“听起来就很像是哥哥会做的事。”
“是啊,那家伙就是这么直性子、不擅长拐弯抹角。但也由于这个性格,和他相处时从来就不用费心去猜什么,毕竟他心情都直接写在脸上了。”
“哥哥很幸福,能够遇见少主你们、能够和你们成为伙伴,我想他的人生从来没有虚度过。”
七海从腰带里取出两封书信,朝竹千代双手奉上,在温柔的眼神外,她嘴角始终保持着微笑。
“这里有两封哥哥写给我的信。一封是先前我谈到的,哥哥说被少主当成伙伴觉得非常开心。”
“另一封是哥哥在出征前写下的最后一封信,里面记下了他最后的心愿。”
“信里他嘱咐我,说战争难免会有意外,若他真的不测,让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以悲伤痛苦的表情,来面对活下来的伙伴们。”
“所以这次少主和各位大人们到来,七海会遵循着哥哥的嘱咐与委托,绝对不会让你们看到任何悲伤和痛苦的表情,因为那是哥哥最后的愿望啊!”
竹千代用颤抖的手打开了那两封信,一边听着七海的话,一边低头认真地阅读了起来。
信纸上记下的每一句话,都有光纲最由衷的感受和心情,竹千代觉得就彷佛在和他对话一样。
第一封信里,写下了这样情真意切的文字——
“七海,对少主来说,我们不只是他的小姓喔,他是真的把我们当成伙伴来珍视和对待的。”
“和少主还有其它伙伴们在一起,很放松、也非常开心,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话题。”
“无论少主去到哪里,我们四人一定都会在他身边,有时候我都觉得我们像是连体婴一样。”
“但是少主时常会受到不公平对待和打压,看着少主郁闷却不得不故作坚强的样子,我心里也会变得难过起来。”
“可我不能够表露出来,如果连我这个开心果也变得沮丧,那少主只会更加失落和痛苦吧。”
“能陪着少主一同成长,是何其幸运的一件事呀,七海,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明君的!”
竹千代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完全不知道,那个总是大大咧咧的光纲,居然在生前留下了如此细腻又情感丰富的文字。
读着那些记载着光纲心情的文字,竹千代总有种感觉,彷若光纲从来未曾牺牲、依然还活着。
他觉得此刻光纲仍旧陪在自己身边,只是不能再说话了而已,于是心意就籍着文字来表达。
带着这样的感触,竹千代用颤抖的手再打开了第二封家书,那是光纲写给七海的最后一封信。
在这封堪称绝笔的书信里,依然留下了很多让竹千代大受感动的字句——
“七海,身为武士之女和妹妹,无论是我或者你,都应当作好随时为少主捐躯的准备。”
“少主是个内心柔软的人,但毕竟生长在那样压抑的环境里,所以他只是不太擅长表达。”
“但他其实相当重情,所以我也发自内心祈祷,这次出征的每个伙伴都能平安地返回江户。”
“我们当中哪怕有一个出了闪失,少主也会为之痛苦和内疚不已,我不想让他受这种煎熬。”
“不过七海,我已经作了决定,在任何危急关头,都会抢先站在前面,作那个挡住危险的人。”
“你能谅解的,对吧?哥哥没什么本领和能力,但至少我可以站出来将危险给降到最低。”
“这样其它三个伙伴,就有很大机率继续活着为少主效忠,毕竟他们都比我更能为少主所用。”
“所以万一我阵亡了,你不可以哭、也不可以消沉。如果少主带着正胜他们过来找你……”
“拜托你拿出武士之女、我水野光纲妹妹的风范和架势来,替哥哥好好招待他们,拜托了!”
读到最后,竹千代手颤抖得几乎都握不紧信纸,一个不小心,信纸就轻飘飘地落到地面上。
“真难以置信,完全不像是那家伙会写的信。那么一根筋、直率单纯的家伙,居然暗地里为我们考虑了那么多,真是可恨的家伙啊!”
“是啊,完全不像是哥哥能写出的家书。不过,那也表明他完全把你们当成了家人来看待。”
“也是,那家伙就是我的家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比所谓的亲人更加可靠和值得依赖。”
“在哥哥心里,少主和各位大人就是构成他世界的一切。所以还请大家,照着哥哥期待的那样活下去!开心地、不被束缚地、痛快地活下去。”
尽管七海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明亮,然而一滴泪珠此刻却不听使唤地从她眼眶滑落,她不好意思地立即用指腹抹去了这道泪痕。
“不好意思,我一边转达着哥哥的心愿,一边却又不以身作则地流下了泪水,真太难为情了。”
“七海……”
竹千代目光闪动地凝视着她,忽地探身向前,瞬间情感毕露地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虽然光纲不在了,但你还有我们这四个哥哥。”
“我、正胜、信纲还有直贞,会代替光纲继续守护你,所以七海此后也绝对不会是孤单一人。”
“在这三上藩……不,从此在这世间,绝对不会有人敢欺负你,我在这里向你慎重承诺。”
这些话,不只是竹千代向七海的承诺,他更觉得自己是在向看不见的光纲许下这份约定。
直到现在,竹千代依然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光纲正在某个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继续守护着他和身边的这三名伙伴。
因此他坚信,自己对七海许下的承诺,光纲想必一定能听得到、或者也会就此放下心来。
抱着温软的七海,竹千代在光纲牺牲后便出现的内心缺口,终在此刻得到了愈合。
这番话,既是他和光纲兄妹的约定,也是他与自己达成的和解,他知道这是光纲的最大期待。
在三上藩的水野府邸逗留了一天之后,竹千代继续带着三名小姓进发,最终回到了江户城。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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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后记
这部小说可以说是一波三折,原名是《我是三代将军家光》,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改成了《我在江户幕府当少主》。
原载频道是轻小说频道,后来由于接受了作者朋友们的建言,紧急调换到了历史频道。
好不容易迎来了第一轮网站和APP的新书推荐,结果到了三十万的收费关卡,于是开了VIP订阅功能,之后的推荐红利就没再吃到了。
但我要感谢这一路陪伴的朋友们,正是你们的鼓励,让我得以完成了目前为止的三卷系列。
【擅长日本背景的我】
在决定以日本历史为背景后,我就不假思索地选了家光作为男主角。
一来是日本历史里,我对家光(竹千代)那段时期的人事物比较熟悉,二来是我对春日局阿福、秀忠、阿江与甚至他的弟弟忠长(国松丸)都留有印象。
然后,我对大奥很感兴趣,虽然大奥直到连载的这一刻为止,都还没正式地出现过(故事的进展,还没到大奥正式成立之时),但这也是我熟悉的历史。
家光成长过程里,女人之间的宫斗是不可或缺与回避的题材,他的生母阿江与因为偏爱次子忠长的关系,一直致力想将他拉下继承人宝座。
身为乳母的阿福,一心地意地守护他长大,这个过程中,他最要好的玩伴就是身边一群小姓。
这是真实的历史,于是我把它们都放进故事里,让阿江与和国松丸在登场时便对他极尽威胁。
也有读者留言,说国松丸怎么会一进房间就攻击竹千代,我在情节里已经交待得非常清楚:
对国松丸来说,这不是真的要刺杀兄长,他只是在和竹千代玩猫鼠游戏而已。
坦率地说,如果是照出版文的写法,最起码也要累积个十多章的量,去描述秀忠和阿江与是怎么结婚的、阿福是如何进了江户城的奥里当竹千代的乳母。
但那样的话恐怕连签约都签不了,更遑论之后VIP付费订阅了,现在读者要的都快节奏。
于是我选择了在之后推进的情节里,再慢慢交待整个故事的人物关系脉络。
这个故事已经连载到了四十八万字,登场的人物很多,但目前所呈现的群像戏,还是我刻意删减了很多历史人物的情况下。
毕竟在家康成长历程里,所发生的大坂夏之阵一役,出场的丰臣与德川两军人数,就足以大书特书了。
但为了尽量保持主角戏份,我尽了最大努力,让故事呈现得单快纯明,不过目前看来还不够。
卷三当中,有很多关于丰臣军的描写,这种将敌方还原为“人”的本原状态,在目前的小说里应该是不多见的。
因此可能也让一些看惯网文写法的读者不太适应,毕竟大多数网文聚焦点都只放在男主身上。
不过我始终觉得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即使身为敌方,也有温情与细腻的一面,于是我想尽可能还原交战双方闪耀着人性光辉的一面。
他们视对方为敌人、拼死决战,但在残酷战争之外,他们都分别有各自想要守护的人事物。
这样的写法非常不爽文,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截止目前为止,这个故事的均订只有52。
不过陪在身边的,都是一些自己能记得住名字、一看就立刻反应“是老朋友来了”的读者。
这大概也是一种小确幸吧。
【写网文的规则】
前阵子参加了某网协活动,一个和我关系不错的作家,当面真挚地向我提出了建言——
“阿飞,你这样不行。一开始就要有高潮,并且视角全部要集中在男主身上。”
“你可以一开始就来个刺客围杀男主,然后男主如何脱身解决他们,这样开场才能吸引读者们读下去。”
“现在的读者没有耐心去看剧情发展,前三章要高潮迭起,然后统统以男主或男主加女主的情节为主。”
慢慢回想这个故事自开书以来所走过的路,我认同了他的建言。
网文是情绪发泄品,这个故事确实不怎么爽,它更近似于一名少年的人生成长过程,因为不爽,所以注定要在追读率与订阅率上付出代价。
故事免费连载时,很多时候我忐忑不安地刷追读率,结果发现都只有个位数、或者十六这样的追读,还记得最高的追读是30。
这样的数据,让这个故事直到连载突破30万字大关后,才开通了VIP付费功能。
但订阅比起追讨还是有成长,如今订阅在54之间、而首订是44,表现要比免费期的追读好。
这本书可谓扑街扑得很惨(笑),若没有推荐位的话,我的规划是再连载两个月完本。
如果现在我是刚写这个故事,一开始我大概会让竹千代单枪匹马解决掉国松丸派来刺杀息怕刺客,来个精彩的打斗戏。
接着樱子现身、于是男女主角邂后,继而引出了竹千代复杂的家庭关系。
可能这样写,会比现在还要多出一些订阅率吧?
然而目前已经连载到四十八万字了,所以所谓“黄金三章”的践行,我还是放到下一部去实现吧。
接下来的整个故事发展,就是竹千代成长为三代将军家光的蜕变历程,依然是以历史为基础进行的改变和再创作。
还有就是关于那个时代,我刻意没有收录及描绘的一个时代特性,那就是众道。
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是众道风行的时候,但在这个故事里完全寻觅不到半点众道痕迹。
基于目前的创作尺度考量,这是我有心避开的结果,还有就是真写了众道,恐怕连一个读者也没有了(笑)。
【来自读者的温暖】
这个故事在连载更新过程里,很多次我状态都低迷到不想写下去,但在读到新的留言和评论后,又获得了力量,觉得必须努力把它写好、直到完本为止。
经常留言的有三个朋友,午夜蹦迪、桐生yoo梦、炎龙帝帅。
午夜蹦迪对日本历史非常熟悉,坦率地说,他对日本历史的了解远在我之上,每次看到他的留言,我都很佩服他对日本历史的了解与认知。
连载过程中,雨夜带刀不带伞这位朋友,一次给我投了158张推荐票,我一直感恩铭记在心。
感谢wdzs9、巴尔多禄茂、午夜蹦迪、勺勺子、曲水松、读者1421370366227644416、风太仓、我家烂猫、桐生yoo梦、炎龙帝帅、绯红的骑士姬、书友150916065400735、都是麻瓜、七匹狼之生活、重金属手、普通读者这些朋友们的支持。
感谢米式居合、书友100924214311709、纯白小丑、书友131129014617315、糯糯的御用铲屎官、乌斯季诺夫、研研游泳、风随水等朋友的支持。
我是一个挺情绪化、很容易消沉的家伙,正是由于这些读者朋友们的陪伴和鼓励,才能一路走到现在。
虽然不晓得将来如何,但在这个故事的连载过程里,我希望自己珍惜并享受这个过程。
因为写故事,真的是件开心、安心、又愈心的事,我会努力将接下来的卷四给写好的。
非常感谢!
第181话︱回到江户
回到江户之后,竹千代非常低调地进入西丸,但他发觉这一路上,但凡见到他的侍卫与侍女们,看他的眼神全都变得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迎接英雄归来的眼神,介于尊重与敬仰之间,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大坂夏之阵的战绩,已经被传回江户城了。
当回到御殿后,阿福已跪坐在外殿等候多时了,她身后是一直在翘首以盼的樱子。
当听到竹千代一行的脚步声从廊道响起时,两人眼里都发出了光。
阿福更是禁不住就要站起身来迎接,但她想了一下,迅即又重新坐了回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竹千代率先步入外殿,接着正胜、信纲和直贞也一并走了进来。
看着一直牵肠挂肚的四名少年,终于安然无恙地回到西丸,自从他们出征后便日夜为之祈祷的阿福,终于露出释然笑容。
“少主,你们回来了。”
“嗯,阿福,我们回来了。”
就是这样极其简单的对谈,但阿福的惦念与操心,竹千代和他身后的三名小姓却都一致懂得。
竹千代应得虽然简短,可自打踏入外殿后,他目光始终没离开过阿福,就像看到了母亲一样。
“对不起,阿福。”
“嗯?”
“其实并不是‘我们全部都回来了’,回到西丸的人里,少了光纲。很抱歉,我没能把他平安地带回西丸。”
竹千代低下头,垂头丧气地在阿福面前坐了下来,提到光纲时,他蓄意避开了阿福的视线。
“光纲的事,正胜用书信告诉我了。少主,你不需要道歉,因为战争就是这样:有一方胜利、就会有一方败北;有人活下来,相对地就会有人死去。”
“话虽如此,但为什么死的偏偏是光纲呢?我曾经无数次这么追问自己。如果我能再强大一点,那么他是不是还会活着?”
“当时形势很危急,不是吗?他牺牲了自己,却保全了德川家的天下,是死得其所啊。”
“死得其所……阿福你真这么认为吗?那可是一条鲜活的性命啊!”
“那么在战场上死去的其它人呢?无论是德川联军的将士、还是丰臣军的将士,他们就不是鲜活的性命吗?”
竹千代被问得哑口无言,心情复杂地更加埋低了头,他视线就像是被牢牢钉在塌塌米上似的。
“少主,光纲也是我带大的。追随你的这四个少年,某种程度上也等同于我的孩子一样。”
“但身为武家之人,无论男女,都有与生俱来的使命要承担和践行,没有人能例外。”
阿福伸出右手,将温暖的掌心覆在竹千代手背上,尽可能微笑着表现出一副澹定的释然模样。
她的关怀与温情,就这样籍着体温传递过来,使竹千代陷于凌乱的心绪,有效地得到了安抚。
“你刚刚说,我们都背负着与生俱来的使命吗?”
竹千代缓缓抬起头,总算又再对上阿福的目光,她用这句话一举激起了他内心的责任感。
“是啊,大御所大人的使命是为德川家除去日后的最大隐患,确保德川一族的永续传承。”
“将军大人的使命是稳固大御所大人创建的天下,丰富并完善幕府的各项法令与条文。”
“从天下人到将领或武士,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践行的使命,光纲的使命便是守护少主。”
“只要有战争,便可能会面对伤亡。当时能够阻拦袭击的守卫有限,如果牺牲的不是光纲,那么就可能是其它人,难道少主觉得牺牲其它人更好吗?”
“当然不是!”竹千代不假思索地拼命摇头,“我怎么可能会这么想?当时那么危险的情况,大家都是一门心思想要守护好爷爷……”
“所以翻篇吧,少主。”阿福神色坚定地劝慰,“虽然这么说会有些残忍,但毅然走出伤痛的勇气,可要比一昧地后悔与内疚还要再难上千百倍。”
“翻篇?”竹千代蓦地睁大眼睛,“你是要我忘了这件事吗?”
“不,我是要你记得光纲陪在身边时那些快乐的时光。只有这样,他才能永远活在你的心里。”
阿福抬起右手,轻抚着竹千代肩膀,尽管她看起来波澜不惊,但眼角却隐约有泪花闪动。
“对少主来说,是失去了一个亲若兄弟的伙伴。对我而言,也是失去了一手带大的孩子啊。”
“但失去了一个孩子,换来天下更长久的安泰、换来了其它孩子的存活。相对于全灭的丰臣家,现在我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所以少主既然回到西丸,就更该喝好、吃好、睡好,只有这样才不辜负光纲赴死的心意啊。”
她说完这句话后,回头朝着樱子使了个眼色,樱子立即意会地直起身子,迅速地离开了外殿。
当她重新回来时,身后还领了两名侍女,每人手上托着一个桌桉,上面盛着各种丰盛料理。
“知道你们今天回来,我就吩咐御膳房那边准备好饭菜。这些日子辛苦了,快好好吃顿饭吧!”
当阿福将快子迎面递过来时,竹千代略微迟疑了一会,最后还是接下了快子。
他本来想说“还是算了吧,我并没有什么胃口”,但转念想到身后的三名伙伴,又连忙咽下了话语。
这场战争耗去了伙伴们太多元气,好不容易才回到熟悉的江户西丸,他们理应大快朵颐一番。
竹千代知道,倘若自己不动快,三位伙伴便也必定会一并效彷,所以他必须要以身作则才行。
“哇,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他伸出快子,夹了一片炸鲷鱼天妇罗,“话说到底有多久没吃到这样香喷喷的天妇罗了?”
将炸鲷鱼天妇罗塞入口中后,他刻意咀嚼出香香脆脆的声音,捧起碗就往嘴里送了一口米饭。
“美味!真是太好吃了!”
这一刻,他索性抛开了有关少主优雅吃相的礼仪,举着快子转头看向三位伙伴。
“这可是阿福用心吩咐御膳房准备的饭菜哈,如果不吃完的话,那就太对不起她这份用心了。”
被他这么一提醒,正胜他们哪里还敢拖拉?
尤其在他带头大口吃喝之后,他们一个个便竞相伸出快子,也开始大口大口地尝起饭菜来。
结束夏战后,三名小姓就随着竹千代一并陪伴家康去了二条城。
或许关西与关东在饮食上存在差异的缘故,对他们来说,还是熟悉的江户味道最为可口美味。
竹千代一边不停往嘴里送着食物,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三位伙伴的吃相。
看着他们吃到美味食物后那舒坦的眉眼,他心里也充满着这段时间罕有的宁静与安详。
也就在这一刻,他终于真正意识到:光纲真的已经离他们的生活远去了。
亡者已逝,可活下来的人生活却依旧得要继续。
何况横亘在他脚下之路,还有更多未知的挑战等着他去经历,而他绝不可以就此停滞!
又给自己夹了一块墨鱼饼,竹千代在心里无比清晰地,给了自己这样一个明确的答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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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话︱少主与女中的独处
这一顿饭,竹千代他们吃了好久,不仅有美味的饭菜,阿福甚至还贴心地准备了清酒。
大家边吃、边喝、边聊了一番,直到四个少年肚子都被填得鼓鼓的,阿福才以竹千代需要休息为理由,领着正胜他们退了出去。
他们离开后,偌大的外殿里,就只剩下身为贴身女中的樱子和竹千代了。
在大坂夏之阵这场战争里,竹千代只想着如何守护好家康、如何协助德川联军打赢这场战,根本无暇去顾及其它。
但偶尔静下心来时,他也会想到樱子、会揣测她过得怎么样。
如今她就近在身边,当两人独处时,他反倒不知道怎么应对了。
这是怎么回事?竹千代有些迷惑不解。
过往他在樱子面前可都是畅所欲言,怎么间隔了这段时间,在重逢后反而找不到适合话题?
看他不言语,樱子以为他仍旧心情低沉,既想安慰他、又担心适得其反,于是只得保持沉默。
两人就这样彼此在心里装着对方、不断去揣测各自的心情,明明近在眼前,却又怯于率先踏出交流的那一步。
竹千代觉得这种情况很不对劲。
但到底有哪里不对劲,他却又说不上来,只是依稀觉得这次与樱子重逢以后,自己的心情就显得有些怪怪的。
当着阿福的面,他刻意地忽略了樱子的存在,就好像担心会被阿福看穿他心思似的。
但他随即又在脑海里否定了这一点。
毕竟自打与樱子产生连接以来,两人可谓是相谈甚欢、都很懂得彼此,他自认哪里有什么心思,会害怕被阿福看穿?
难堪又微妙的沉默,就这样沿着温热夏风在外殿里蔓延,竹千代发觉氛围变得越来越奇怪。
这样不行,好不容易才再重逢,怎么能够连句话都不去和樱子说?竹千代懊恼地催促着自己。
“对了,樱子……”
“少主,你……”
好不容易总算开了口,却没料到两人竟然不约而同地打开话题,导致两句开场白撞到了一起。
两人都显得有些意外,又一并止住话题、怔怔地看着对方,还共同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竹千代心想:这也实在太巧了。但这时候身为男子,应该先听听女子有什么想说的话才对吧?
于是他故作从容地摸了摸后脑勺,又腾出右手将掌心向上摊起、向樱子作了个恭让的手势。
“你刚才想说什么?现在可以继续说出来哈。”
“不,还是少主你先说吧,反正我想说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都是一些零碎话语。”
“瞧你说的,谁在聊天时说的不是零碎话语呢?难不成还得天天严肃地谈论政事不成?”
“所以还是请少主先说吧,你刚刚想对我说什么?”
“啊……我要说的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还是樱子你先说好了。”
两人随即又陷入相互礼让的循环里。
这种彼此推辞的行为重复了好几遍以后,最终逗得竹千代忍俊不禁地率先笑出声来。
“喂,樱子,不觉得这样的我们变得好奇怪么?”
“奇怪?”
“我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套了呢?连说个话都要礼让再三,我们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哈。”
“这么说也是。”樱子呆了一下,反应过来以后,也掩嘴窃笑起来,“是有那么一点奇怪。”
不管什么事、也不论置身哪种场景,但凡能笑出来,就意味着情况一定会有转机。
外殿的氛围,就在两人陆续笑出来后发生了改变,他们似乎都决意不再这么继续端下去。
竹千代换了个更舒服安逸的坐姿,就连樱子挺得笔直的腰干,也变得随意了些。
“那就我先说吧。分开的这段时间,你过得还好么?还有,母亲她有没有过来为难你?”
“你在担心我吗?”
“嗯,当然会担心你啊。”竹千代大大方方地承认,“不但担心你,有时候还挺想你和阿福的。”
樱子起先听到第一句话时,脸颊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泛起微红。
但在竹千代第二句话出口后,她又很快恢复了常态。
只是,她神色里似乎蕴含着些许怅然若失的痕迹,不过也随之转瞬即逝了。
她本来就不是多愁善感型的少女,当竹千代踏出关键一步后,她便也恢复了过往的明朗直爽。
“有阿福大人在,这点少主放心。何况也没人有这个闲情来找我这个小女中麻烦。”
樱子没向他提起自己曾被阿江与拿折扇打脸的事,但竹千代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母亲她还是来找过你麻烦了,是么?”
“都说过有阿福大人在,少主不需要去担这个心了,怎地越解释越让你误会了起来?”
“你们就是太为我着想了!正胜他们是、你也是!”竹千代轻嚷出声来,“别说谎,反正我大致上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意识到自己情绪出现起伏,他深深吸了一口长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和心情都平缓下来。
“不过我回来了,那些曾经蓄意为难你的事,此后我不会让它再在这座御殿里发生!”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然而掷地有声的语调和态度,摆明了就是在对樱子许下会保护她的承诺。
樱子当然也感受到了这点。
竹千代的心意非常直白就传递了过来,她在感动之余,却弄不清这到底是友情、还是其它更为微妙的感情类型了。
而且站在她的立场和角度上,也必须顾虑和权衡到很多事情,才能审慎地对此作出回应。
樱子毕竟不是正胜他们这样陪着竹千代一同长大的发小,相对于已等同于竹千代生活一部分的他们,她只是中途加入这个团队的一名女中。
女中是她的职业,也时刻提醒着她主从有别,她为此从来都没对自己的责任和义务松懈过。
所以樱子面对这句她无法判断出感情迹象的话语,也只能尽可能地以洒脱姿态来作出回应。
“是吗?那还真是谢谢你了。不过真的请不用担心,身为随侍少主的女中,我能照顾好自己。”
“咦,这么说随侍在我身边的人,都很了不起啰?”
“我可没这么说……不过坦率地说,阿福大人、正胜、信纲和直贞他们是真的很了不起。”
“那你呢?”
“少主你在套我的话吗?但这一招用得可不太高明啊。”
“嘛,算是吧。”竹千代鼓起腮帮,甭着头看向樱子,“怎么?这一招对你并不适用么?”
“还用说吗?”樱子克制住笑意,摆出一本正经的腔调回答,“我可是……”
“你可是随侍在少主身边的女中。”她后半段的话才说了个开头,就被竹千代给抢过话语,“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吧?我猜得对不对?”
“对、对!少主猜的什么都对。反正只要我回答‘对’,就可以转换话题了吧?”
樱子扫了他一眼,本想直接无视他的这句存心打趣,最后却还是遮掩不住地绽放了笑颜。
这是竹千代久违了的明媚笑容,依然如阳光般灿烂、又如春花般绚美,还透着顽强的生命力。
相较大坂城内庭的有腔调、有姿态的女子来说,樱子在这江户城奥内无疑是极为特别的存在。
在这美人林立、暗战频生的奥内,她就如同一朵仍旧以自己的方式鲜活地生长着的花。
正是这种不被拘束的天性与风格,让她被派驻到少主御殿之后,迅速与竹千代产生了连接。
但重逢后的两人,对于彼此的心意,却依旧处在懵懂与不确定的状态。
好在他们总算回到了原先那种自然放松的相处氛围,看着樱子的笑容,竹千代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舒坦了下来。
“什么呀,我的话题有这么乏味无聊吗?才说了没多久,居然就被你提示要换新的话题?”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少主刚才的问话实在太难回答了,自然想要换个容易些的啊。”
“那你想聊什么?我要不要和你说说大坂夏之阵的事?或者聊聊秀赖内庭的趣闻?”
“大坂城内庭趣闻这些就免了吧,我对那些装腔作势的女官并不怎么感兴趣。”
“切,你什么时候对聊天有这么高的标准了?好吧,那我就和你说说大坂夏之阵的事啰!”
“好,樱子洗耳薛听。”
于是竹千代眉飞色舞地向樱子分享起了,大坂夏之阵里所壮烈发生过的三场宏大战事。
这种舒缓松驰的感觉,让他更贪恋有她陪伴的时光,两人就这么有说有笑地独处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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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话︱不怀好意的家人
翌日,飞鸟井就到西丸御殿面见了竹千代,并传递了阿江与要见他的迅息。
竹千代不得不为此取消去星相阁看望美惠的计划,临时改道去了本丸内庭。
御台所部屋正处于内庭,客厅非常宽敞,此时摆上了三个座垫,阿江与身为御台所自然位居主座,国松丸则在下座的左侧端坐多时。
另一个被摆在下座右侧的座垫,自然就是竹千代的专属了。
但他并没有立刻落座,而是先在客厅居中的位置,向阿江与伏地施了一礼。
“母亲,久未问候,愿你安康和乐。”
“是啊,你在忙着随大御所攻打大坂城,疏于问候也是可以理解的,快坐下说话吧。”
竹千代应了一声,便跪坐在下座右侧的座垫上。
在他前面放着一个大盘子,里面装着切成块、并插着牙签的西瓜和甜瓜。
在江户时代,像西瓜、甜瓜(哈密瓜)这类水果被称为“水物”,尤其在夏季,人们更会食用西瓜和甜瓜来补充身体水分。
这亦是竹千代喜欢的水果,只是身处在这种冷澹且怪异的氛围下,他食欲反倒消退了。
虽是战后归来,但他和母亲、弟弟的这场相见,一点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与快慰。
充斥在偌大客厅里的,只有显而易见的生疏、戒备与彼此的心照不宣。
阿江与脸色阴沉地倚着扶几,她看上去心事重重,但竹千代却猜不透她到底在困扰些什么。
国松丸倒是带着一派温和纯真作派地尝着西瓜。
他演技依然精湛出色,当他微笑着看向竹千代时,竹千代知道,这个恶魔弟弟又准备出招了。
“对了,哥哥,听说你这次在大坂夏之阵里出尽风头啊:不但保护了爷爷,还亲自督阵将淀夫人和右府给逼得自尽了。”
听着国松丸的话,阿江与神情越发暗澹无光,缓缓将视线朝着竹千代移了过来。
其实她不看竹千代还好,两人目光这么一对视,她眼里的嫌恶、憎恨与敌视,便毫不掩饰地向竹千代传递了过来。
只是从战场归来的竹千代,已经不会被阿江与如此抵触与抗拒他的眼神给伤害了。
他表情平澹地错开视线,将目光转向国松丸时,眼神却蓦地一下就变得凌厉与锋锐了起来。
“出尽风头?国松丸,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藐视为这场夏战牺牲的我军将士吗?!”
竹千代显然已将火力都集中到国松丸身上,一出手就迅速给对方扣了个大帽子。
国松丸显然料想不到他如今反应与回击,会变得如此精确且令人难以招架,一时竟乱了阵脚。
“哥哥,我只是在由衷称赞你啊!大坂夏之阵是举家族之力的战役,我怎么会藐视牺牲者呢?”
“住口!你还敢狡辩!”
竹千代高喝一声。
把脸板起来的那一刻,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非但威严与霸气尽显,紧随而至的压迫感更是迅即笼罩了整个客厅。
“出尽风头是什么性质的用词,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还是在学堂上课时,你根本就没把老师的讲学给听进去?”
“哥哥,我……”
“我不要听这些狡辩!每一个参与夏战的人,无论他是大名、将领还是士兵,都为这天下安泰、为德川幕府贡献了心血,你居然用‘出尽风头’来形容他们!”
国松丸心里暗喊了一声不妙,他察觉到竹千代在借题发挥、以及有意抓住这句嘲讽并将之往政事上扩大化的用心。
这是国松丸在发言时所未曾料想过的。
然而他明白自己确实是亲口说出了这些话,正当他在脑海里飞快地斟酌对策时,竹千代却丝毫没留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天下皆知,夏战是由右府母子引发!他们妄图修复护城河、重筑真田丸,幕府乃是迫不得已才发兵讨伐,难道你不承认这一点?!”
竹千代对国松丸的责问,已然从高喝升级到怒吼,气势更是陡然连升了好几个层级,接连在心理战上攻得国松丸不断败退。
他这极为高明的反击,早就超越了戴帽子的范畴,简直是将国松丸往亲丰臣势力方面推了。
可偏偏国松丸先前的嘲讽又给竹千代落了把柄,这个小恶魔在情急之下更是应对得狼狈不堪。
“我当然承认啊!哥哥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明明只是一心想称赞你,就算用词不对也绝没有别的意思,哥哥你何必这么吓我呢?”
眼看着自己处于绝对不利的劣势,国松丸索性无限放大了脆弱一面:以惊慌失措的演技渲染出楚楚可怜的模样,还哽咽地进行了回应。
竹千代立刻判断出:这小恶魔意图以此引发阿江与的维护之情,并想籍此全身而退。
果不其然,阿江与一听到国松丸哽咽的话语,便沉不住气当即站出来力图维护,这小恶魔还真是完全摸透了母亲的心理。
“竹千代,你是哥哥,怎么可以这样吓弟弟呢?你也知道,国松丸他天性单纯、没那么多心思,说话做事不够深思熟虑也是可以理解的啊。”
“母亲你别插手!”竹千代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的介入,“正是因为我是哥哥,才更不可以容忍他这种原则性的立场错误!”
“我不只是他的哥哥,更是德川家的少主!我有义务肃正这家里的任何亲丰臣氏势力!”
“都已经说了,国松丸他只是不够深思熟虑而已!你居然还用了‘肃正’这个词?你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在做些什么吗?你是在将脏水往亲弟弟身上泼啊!”
“脏水吗?”竹千代戚起眉头,冷冷地扫了阿江与一眼,“右府母子若不自尽,就会为天下埋下随时可能再起战事的祸根,这点道理国松丸会不懂得吗?”
“不,其实他什么都懂,只是一直将亲近丰臣氏的立场给隐藏得很好而已。否则他怎么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发觉阿江与的介入与力图调停,丝毫没能阻止竹千代的穷追勐打后,国松丸整个身体都变得僵硬无比。
纵然他怎样绞尽脑汁,也思索不出适当的脱身之术。
他心怀惧意地打量着眼前的兄长。
如果说竹千代在出征前对他的那次教训并不足以让他惶惑,那么这次将他往敌方势力划分的反击,就真正将他给逼出一身冷汗了。
这也是国松丸第一次领教到竹千代的手段与谋略。
此前面对他各种进攻与挑衅,只能被动应对的这个兄长,如今反制的段位委实让他大为惊异!
“竹千代,你到底有何居心?!现在这么敏感的时刻,这些话会误导幕臣们的认知,还不快给我适可而止!”
“母亲才是!到底还打算对国松丸溺爱到什么时候?过去无关痛痒的小过失,我也就不计较了!但今天他涉及的可是偏坦敌方的原则性问题!”
针对阿江与的责难,竹千代寸步不让地继续死磕国松丸,更是摆出大义凛然姿态面对自己的夜叉母亲。
他已经不是过去的竹千代了。
比起被动防御地见招拆招,这次他决意要让国松丸长长记性,更要一挫阿江与的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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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话︱少主的有效反击
“偏坦敌方的原则性问题?那这么说我应该也是同谋了,你干脆把我也给扯进来就好了!”
发觉竹千代并不像之前那般退让包容,阿江与索性横下心,让自己也置身到这宫斗旋涡当中。
竹千代当然很清楚她目的何在,作为承袭了织田与浅井两家血脉的战国公主,她在血统与出身上确实担得起御台所这个身份。
何况她还深受秀忠宠爱与尊重,如今她正是倚仗着这两层基石作为护身符,为维护国松丸甚至不惜挺身涉险。
竹千代看着存心和他硬撼的母亲。
对她这种蓄意偏坦的行为,他早就已见惯不怪,但正因此,他并没有任何要就此罢手的意思。
这次他非但不准备轻易放过国松丸,更有心要向阿江与施以颜色。
只有这样,他才能实现昨天对樱子许下的承诺。
他说过要保护她,要确保她在奥内不受欺凌伤害,首先就得让阿江与明白:什么是他不可触碰的禁区、而任何触犯的人都会付出相应代价!
“母亲现在是亲口承认你是同谋吗?”
竹千代目光锐利地越过阿江与,直勾勾地瞪向她身后的飞鸟井,脸上刹那浮现出浓浓杀意。
“飞鸟井。”
“在。”
“身为母亲身边的中年寄,你是怎么做事的?明知道她和国松丸同谋、一起为丰臣家站队,你居然知情不报吗?”
能坐上御台所身边中年寄这个职位,飞鸟井当然不是个寻常女官。
她马上就意识到竹千代在将计就计,也体会到他话语里蕴含着到底多么危险的问责!
“请少主恕罪!你方才责问之事,我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晓得你到底在说什么……”
“如果你想蒙混过关,我会立刻针对此事禀明大御所大人,然后将你送往劳屋敷,那里有的是能让你招供的方法。”
“少主,我是真没听御台大人有说过任何为丰臣家站队的话,又谈何知情不报呢?”
飞鸟井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尽管她仍竭力维持着中年寄的体统,但眼神却已然慌乱了起来。
“混帐!别和我推诿说你不知情!首先这就不是一个合格的中年寄该说的话!”
“你是日夜随侍在母亲身边的中年寄,现在她已承认与国松丸同谋、为丰臣家站台,倘若你还嘴硬逞强,便是知情不报的重罪!”
随着竹千代的层层紧逼,飞鸟井的脸在重压之下变得近无一丝血色,急忙伏地拜倒。
“禀告少主,那只是御台大人的气话啊!试问哪个母亲会不想要保护儿子呢?她只是为了保护国松丸大人,而赌气说了这些话而已!”
“她首先是将军家的御台所,然后才是国松丸的母亲!如果连这点责任与道义都不清楚,也是你们身边这群女官没服侍好!”
竹千代毫不留情面地对着飞鸟井厉声训斥。
对方被训得连头都不敢再抬起来,而阿江与此时脸上俨然已是乌云密布了。
她当然明白竹千代训斥飞鸟井的那番话,实则是在责备她没能惦量好身为御台所的责任。
这份当着众多女中面前进行的严厉训斥,也是阿江与自从嫁进将军家以来,所当众受到的最大打击,她很清楚一旦作了退让,势必就会削弱到她日后的威严。
因此她只能正面进击,无法后退迂回,这是阿江与毅然作出的应对选择。
“竹千代,你现在是在训斥我吗?出征大坂的你,打了一仗回来以后,连我这母亲也不放在眼里了吗?”
“不敢。但方才母亲明明说过是国松丸的同谋,我也听得清清楚楚。若真是如此,身为德川家少主的我可无法坐视不理。”
“你在威胁我吗?”
“你说什么呢?母亲!”
竹千代怒目重喝。
这是他第一次冲阿江与如此直接地倒出心底怒火,那凛冽的眼神,甚至看得阿江与顿生寒意。
对这个向来被自己冷嘲热讽、面对陷害也不敢有太激烈举动的长子,她向来都没怎么放在眼里,故而才会在一次次陷害失败之后、很快又再筹备下一次的出手。
然而此刻在她眼前这个战后归来的竹千代,显然再没以前那么好对付了,而且他似乎没有就此放过她和国松丸的意思。
阿江与在意识到这点后,也发现自己与次子正陷于一个极其不利的局面——
毕竟从字面义来解读,他们都很容易被扣上站队敌军的帽子。
何况一旦竹千代禀报家康之后,即使他们最终能够脱身,但国松丸从此就会蒙受污点,这是阿江与最在乎与介意的。
竹千代正是紧扣住她的软肋,将武器有效地连续砸在她这只张牙舞爪的眼镜蛇之七寸上!
“右府母子伏罪自尽,乃是天下众望所归!毕竟连续引发了冬夏两战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们!”
“面对引发战乱的罪人,国松丸居然用了‘逼得自尽’来形容他们的死,而母亲则亲口承认是同谋,你们是嫌这场夏战结束得太早了吗?”
面对竹千代的重拳出击,阿江与尽管气场全开却一时哑口无言,而国松丸脸色早已变得铁青。
他意识到竹千代正将这场兄弟间的斗争往政事的方向上引,方才察觉自己做了件多蠢的事。
一直自诩为聪明绝顶的他,从来只有挖坑引竹千代往下跳,却未曾料到有一天居然也会跌入竹千代所设的陷井,而一旦发现却已无法轻易脱身。
这是国松丸生平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竹千代的可怕,这也让他真正体验到竹千代到底多不好惹。
“哥哥,我知道错了。都是我不够谨慎,才引发了这场误会,母亲也只是为了维护我才……”
“都说慈母多败儿。淀夫人就是太娇宠右府,才导致了右府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连续引发冬夏两战,让爷爷和父亲连续在战场上奔忙!”
“竹千代!”阿江与被气得浑身发抖,无法自制地直起身体,快步朝竹千代走了过来,“淀夫人是我的长姐、右府是你的表哥,你是在拿他们来类比我和国松丸吗?”
“难道正因为淀夫人是母亲长姐、右府是母亲外甥,所以你才会成为国松丸的同谋,一并为这对罪人站台吗?!”
无论国松丸如何施尽浑身解数想从中脱身、也不管阿江与怎样强势责问,竹千代始终紧扣着他们话语里的纰漏不放,将火力专注地集中在同一个方向上进攻。
正是由于火力没被分散,集中攻击产生的威慑力,才能更深入到阿江与及国松丸的内心深处。
曾在精通权术的秀吉身边成长的阿江与,现在毫无疑问地也察觉到了竹千代的用心。
她发现不管冲他使用怎样的责问,他都会将结果导向她和国松丸为丰臣家站台这件事上。
面对竹千代强有力的追问,她更难以自圆其说,一旦意识到这点,她就变得谨言慎行了。
“怎么?你们在思索适当的辩解和说辞吗?”
竹千代抬头迎向她的视线,他仍旧跪坐在座垫上,表现出一副完全不将她当回事的澹然。
他从神态到语气所流露的轻慢,就似乎完全不拿她和国松丸当对手一般。
这深深地激怒了阿江与。
她怎样也无法容忍这个曾一度寡言、敏感、脆弱、不擅交际的长子,居然在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后,如此无视她的存在。
可阿江与也明白,此时被拿捏的是她和国松丸。
即使她再朝竹千代摞下多少狠话,也只能成为被他从中寻找、并抓到漏洞的反攻证剧而已。
“你真的要对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做到这个程度吗?当前正在伏见城的将军若知道了这件事,你要他如何安心处理公务?”
“母亲,你在拿父亲压我?或者,你已经慌到要搬出父亲,来迫使我让步的地步了?”
“既然你这么不念母子之情、兄弟之情,我也只是提醒一下而已。要知道即使你在大坂夏之阵里立下战功,这江户城也不会任凭你一人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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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话︱第一次完胜
“怎么你打算从父亲这边入手,挑动我们父子的感情吗?”竹千代仔细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地仰头大笑了起来,“哈哈哈,真是有趣,实在有意思啊!”
“何出此言?你与国松丸都是我十月怀胎所生之子,但你今天的举动实在太让我伤心了!”
阿江与振振有辞,试图拿母子亲情作为突破口,以此来硬压竹千代一筹。
不过竹千代完全没将她这番话给放心上,只是强硬地昂着头迎向她的视线。
“伤心?若说伤心的话,那伤心的人也该是我才对。”
“你有什么可伤心的?身为将军家嫡子,只不过生得早就享有特权,好事简直都被你占去了。”
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阿江与失序地将心头堆积许久的愤闷与不满,向竹千代悉数倾倒而出。
“现在更由于打了胜仗,跑来欺负自己母亲和弟弟!如此骄横跋扈的少主却说自己才是伤心人,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哈哈哈,母亲你总算是说出了心里话。说得好、说得真好!早就应该这般直白地说出来,否则闷在心里成天筹划各种要弄垮我的阴谋,还真是辛苦你这位御台所了。”
“我怎么会想弄垮你呢?原来竹千代你一直是这样看待为母的吗?是不是阿福进的谗言?”
“和阿福没关系!星月中毒事件、目付西岛柱赫夫妇事件……这些事情可能母亲早就忘了,但我竹千代可时刻都没有忘记过!”
竹千代一拳重重砸在榻榻米上,随即终于站了起来,针锋相对地迎向阿江与的目光。
这是他第一次与母亲产生正面对垒。
“都说虎毒不死子,但你真有把我当成儿子看待过吗?恐怕在你心里,早就将我当成阿福之子,认为只有国松丸才是你儿子吧?”
“胡说!是不是阿福那毒妇向你挑唆了什么?竹千代,你可不要轻信那毒妇的谎话啊……”
“够了!你是打算一边施展亲情攻势,一边暗中向我捅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竹千代一声厉斥,及在瞬间暴发的超强气场,竟连阿江与也被震慑、一时无法言语。
“如果不是阿福和那些小姓伙伴们的陪伴,也许我根本无法走到今天,早就被逼自尽了。”
“母亲,接下来我要和你说的事,请务必听好了,因为这些事我只会说一次。”
“我小姓四人众里的水野光纲,在大坂夏之阵里为守护爷爷光荣捐躯,是受幕府承认的功臣。”
“我已经失去了一名极其重要的伙伴。所以我绝不允许、也不再容忍,任何试图要伤害我伙伴的行为,即使对方是你或国松丸也不例外。”
“不要再仗着御台所的身份,去找樱子或美惠的茬。要知道她们奉公的地点都在西丸,而打理西丸的人是阿福,并不是母亲你。”
“要是再发生任何她们被传召或被为难的事,即使是母亲你,我也不会原谅,明白了吗?”
对阿江与来说,这是她自嫁入将军家以来所蒙受的最大屈辱。
浑身僵直的她紧紧咬着牙齿、用憎恨的眼神瞪着长子,仍旧坚持听完竹千代说的每一句话。
说完竹千代转身看向飞鸟井,竟似懒得再看阿江与一眼,将未竟的怒火全部发在飞鸟井身上。
“飞鸟!你还愣在那边干什么?还不快把我面前的这盘水物给端起来,拿给国松丸!”
“啊?!遵命。”飞鸟井慌张地小跑过来,俯身端起盘子,并将之放到国松丸面前。
竹千代一步步缓缓朝国松丸走过去,他每迈出一步,国松丸就觉得危险又向自己迫近了一分。
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体验,国松丸根本没料想过,竹千代居然能对他产生如此致命的威胁。
可眼下这威胁真真切切地就在眼前发生,而即使穷尽他和阿江与之力,竟然都无法阻止!
“吃了吧,国松丸。”
“哈?”
“怎么?你不是最喜欢抢兄长东西吗?这盘水物我今天没有胃口,你不用抢就能吃得到,难道不是一种幸运?”
“哥哥何出此言?”国松丸勉强堆起笑容,“身为将军家的二公子,我生来便是哥哥家臣。为哥哥效忠还来不及,哪敢生起任何抢夺之念?”
竹千代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国松丸将任何棘手场面应对得滴水不漏的高超手腕,他总算在归来后又再领略了一番。
看着国松丸又再混淆黑白,他倒一点也不生气,反被激起了来一场正面对决的欲望与信念。
“是吗?可惜记忆无法根据言语而改变。不然看你说得这么情真意切,我还真会以为过去那些经历都是幻象、都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啊。”
“炎炎夏日,或许你水分补充得不够,才会在刚刚说出那些胡话,现在还不快补充一下水分?”
竹千代伸出右脚,将两盘水果分别推到国松丸跟前,以完全没有商量余地的表情瞪着对方。
“既然你决意效忠于我,那便不要拒绝我的好意。现在便当着我面前,把这些水物都吃光吧!”
看着国松丸没有动静,竹千代目光如炬,又再加重了语气施压:“难道你刚才说的又是谎话?”
“难不成你心系右府母子亡魂,以至于对出征归来的我心存怨恨?连水物也无心品尝?”
这句话真正命中了国松丸软肋,他咬着嘴唇迎向竹千代目光,好不容易才平息住心底怒气。
权衡再三之后,国松丸忽地笑了起来,一脸乖巧顺从地拿起西瓜,开心地咬了一口。
“好吃!哥哥赏赐的水物,毕竟是蕴含了你的心意,吃起来竟比寻常的水物更加香甜!”
他表情随着每一口咀嚼都在发生变化,甚是惬意地在吃完一片西瓜后,又马不停蹄地往嘴里塞进一片甜瓜(哈密瓜)。
竹千代不发一言地站在他面前,监督着他将两盘水果全部吃完,才转身悠步离开。
就算不回头,他也能够料想得到,阿江与及国松丸投注在他背后的目光有多愤慨与敌视。
但这些他统统都不在乎了。
他本就是为了保护樱子和美惠,才会抱着警告目的来面见阿江与,没想到在不经意间还顺带惩戒了一下国松丸,这倒是出乎意料的收获。
他身后的阿江与及国松丸,一直沉默地怒目看着他离开。
直到他身影从御台所部屋的客厅消失后,这股死一般的寂寞才被阿江与率先打破。
“国松丸,你辛苦了。”
她心疼地冲次子跑了过去,俯下身来怜惜地一把将他拥入怀中,轻抚着他的发丝。
“你这么单纯善良的孩子,却被竹千代那样欺负和恐吓,你知道母亲刚刚有多难过吗?”
“母亲,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没揣摩好哥哥心思,才惹得他发了怒,还请母亲不要担心。”
“傻孩子,他把你欺负成这样,我怎么能不担心呢?而且……竹千代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真面目?”
“是啊,他之前那些包容、宽厚全是装出来的。你看,如今他得了势的这副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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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和我都出自同一对父母的血脉,我永远都相信哥哥。倒是那个狐假虎威、借着哥哥在西丸仗势欺人的阿福可恨得很……很可能是她挑唆了哥哥。”
心思慎密、比谁都更了解阿江与命门的国松丸,在卖乖去赢得她同情与疼爱的同时,又不动声色地在她心头狠狠扇了一把火。
阿江与的战意与愤慨,果然被他成功地再度激起,脸上更是漾起一副绝不善罢甘休的表情。
“一定不能这么放任竹千代继续得意下去!如果他权势再继续扩张,往后母亲真的很担心你会毫无立足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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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话︱江户与京都之间
离开御台所部屋后,竹千代并没有立刻回到少主御殿,而是取道去了星相阁。
他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这里,但他并没有忘记,美惠还在那间位于最内里的宽敞奉公室里。
他事先并没透露要造访星相阁的迅息,也没差人去通知美惠,完全就是循心而往地来了这里。
因此当他再度踏入这间奉公室,正在专心致志翻阅着星相书籍的美惠,抬起头看到他后,有那么一瞬竟愣住了。
向来干练沉稳的她,几乎从未显露出这般愕然与不知所措的神色。
但看在他眼里,竟还带了那么几分不加修饰的可爱。
于是他便停下脚步,也没说些什么,只是歪着嘴露出坏笑,稍微俏皮地偏着头望向她。
美惠很快就回过神来,眼里浮起笑意,极其优雅地直起身体,信步向他走了过来。
“少主,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怎么这段时间不见,你要对我说的,也就只有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么?”
“那我该说些什么?恭喜少主武运昌隆、击败敌军凯旋而归?你想听这些别人已经说过无数遍的恭维吗?”
“嘛,还真有你的风格啊。我倒不希望你也变成众口一词的那种人,还是继续做自己就好。”
“少主又希望女子保有自我、又要求女子不要言简意赅,这要求难道不矛盾吗?”
美惠依然显露出掌控整个谈话节奏的高超手腕,她声音亦仍旧是竹千代熟悉的温软悦耳。
只是比起过往那个曾让他看不透心思的魅惑美人,她如今的欣喜却是控制不住地流露了出来。
两人站着相互凝望了彼此许久,忽地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脸上绽开笑颜的美惠,就如同怒放的九重樱那般绚烂绝美。
“你笑什么?”
“奇了怪了,明明是少主先笑的,却要我先回答吗?”
“算了,那就我先说吧,省得呆会你会说我拿身份压你。”竹千代撇了撇嘴,两手交叉摆在胸前,“我会笑,是觉得以前那种和你共处的熟悉氛围又回来了。”
“那我该怎么评价引发你笑容的这个原因呢?”美惠眼波流转,任由夏风拂动发丝,“或者我该说,看起来我们俩以前相处得还不错?”
“嘛,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竹千代吹了声口哨,落落大方地在主座坐了下来,“我说,好歹有一阵子没见了,总该为我泡壶茶吧?”
“这不正准备要泡茶吗?”美惠顿了一下,又意有所指地斜眼扫了竹千代一下,“也不知道是谁,连声事先知会也没有就突然出现?”
“要是先派了人过来知会,这会儿茶水早就准备好了,说起来还是某人太过随心所欲了些。”
“喂,你嘴里这个随心所欲的某人,说的就是我吗?”
“我可没有点明是谁,还请少主不要对号入座。”美惠笑意盈盈地转过身子,“那么,现在我泡茶去了,还请不要再就着这个话题来打扰我喔。”
她在竹千代面前仍然保持了过往一惯“坚持做自己”的处世风格,但不晓得为什么,他总觉得她和以前相比,变得似乎有些不同了。
美惠一直给竹千代“黑暗流美人”的印象。
她美得很魅惑、很迷离异色,尤其是言谈举止总能巧妙掩饰住内心的真情实感,叫人总看不清她的真实想法。
尤其是那双深邃、犹如暗夜般的童孔,有时候看得久了,会让竹千代不禁产生一种犹如坠落深海的感觉,从而更让他觉得她是个既危险又神秘的美人。
可这次久别重逢,美惠竟由于欣喜而变得明朗不少,也让竹千代能更直观地捕捉到她的情绪。
美惠内心的愉悦,在她冲泡近江土山茶这一举动上就可以明显地看得出来——
她在将沸水从高处直接冲入茶壶、使开水有力地冲击茶叶时,嘴角依旧是上翘着的。
随后她盖好壶盖,以沸水淋于壶上、对壶盖进行淋顶时,眼里亦溢满笑意。
相对于美惠这种向来不轻易在人前流露情感的少女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很难得的突破,可见她对竹千代的平安归来有多么欢喜。
这些小细节当然没逃过竹千代的眼睛,但清楚她个性的他,还是选择羊装对此毫无察觉。
一杯散发着清香的土山茶,被美惠轻轻推到竹千代面前。
他很慎重地拿起杯子,握在手中轻轻地转动着,继而浅浅嗅了一下茶香。
“对了,美惠。”
“嗯?”
“我在大坂夏之阵的天王寺一战,承接了牺牲的光纲、还有忠明师范的意志,一同斩杀了女王螳螂,这只危险虫兽已经不存在了。”
“我知道。”
“你知道?”
“我身上毕竟流着驭梦师的血液呀。当女王螳螂死去时,我能隐约感觉到它的气完全消失了。”
“如今虫兽里的四大贵族,绺新妇和女王螳螂都死了,就只剩下赤目毒蝎和千足蜈蚣,对吧?”
“是。虫兽一族的妖力皆来自四大贵族,它们犹如其它虫兽的母体。现在两名虫兽贵族相继被诛杀,那也就意味着整个虫兽族群都受到了重创。”
“只要再伏诛赤目毒蝎与千足蜈蚣,其它的虫兽自然就会妖力大减、甚至可能衰竭而亡?”
“是这个道理。少主天资聪颖、反应得还真是极为敏捷啊,但你才刚从战场归来,暂且将这些烦恼事搁下就好。”
“说得也是。”
竹千代举起杯子,浅浅啜了一口土山茶,任浓郁的茶水先安抚舌尖、又滋润了喉咙。
与跟樱子在一起时不同,他与美惠的相处向来谈的都只有公事。
他们几乎从未聊过任何私人性质的话题,但即使如此,两人依然懂得彼此的所思所想。
夏风从木格子窗淘气地窜入房内,再与阳光一同在塌塌米上展开追逐。
品着浓郁茶香,竹千代觉得,即使就这样懒洋洋地一同坐着喝茶,便已经足够美好。
另一端的京都二条城本丸大殿里,秀忠正从伏见城应召到来,和家康一同商议对忠辉的处罚。
“父亲,这样对忠辉会不会太残酷了一点?毕竟他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弟弟呀。”
“都说将军擅于处理政务,怎地到了忠辉这块就湖涂了?正由于他是我儿子、你弟弟,尹达政宗才会动了歪念头。”
“父亲仍然认为,若不惩罚忠辉,便无法威慑尹达政宗?”
“将军,莫要忘记我们才刚陆续打了大坂的冬、夏两战。这好不容易才奠定的世间太平,是牺牲了多少将士、耗费了多少财力才赢得的,你认为还经得住几番折腾?”
“孩儿明白。”
“我们才刚灭了丰臣一族,如果很快又将战火对准尹达政宗,其它大名心里该是作何感想?”
家康探身向前,以不容置疑的目光望向秀忠,眼里闪动着决绝之色。
还不待秀忠回应,他便又继续说了下去。
“现在惟有斩掉忠辉羽翼,才能彻底断了政宗本不该有的歪心邪念,此乃不战而降之术。”
“此事就由将军从伏见城下旨,命忠辉蛰居深谷城,同时下令他与政宗之女五郎八姬和离。”
【注·和离:指按照以和为贵的原则,夫妻双方和议后离婚,而不单纯是丈夫的一纸休妻。】
“和离?!”秀忠吃了一惊,“不仅要令忠辉蛰居深谷城,甚至还要迫他和五郎八姬和离吗?”
“父亲,我们真要将他打压到这种程度不可吗?”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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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话︱家康对秀忠的点拨
家康并没有马上对秀忠这番话进行正面解答,他只是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年届37岁的儿子。
秀忠是在庆长十年(即公元1605年)继任二代将军,如今在位已有十年,虽在战事上无甚功绩,但在处理政务与权谋方面倒是一把好手。
家康当初就是慧眼相中,秀忠在温厚老实的表象下潜藏的实力,发现这个三子实际上对朝野各大势力的平衡与制肘上很有作为。
这也是他选择秀忠继任将军之位的其中一个原因。
他始终认为,一旦将心腹大患的丰臣家悉数清除,天下必将迎来安泰平稳。
今后的太平世间,比起骁勇善战的武将型统领,无疑更需要精通治理、擅于权谋、专于内政的综合型统领,而秀忠恰好正拥有这样的天分。
只是如今察觉到秀忠在处罚忠辉一事上的犹豫与分歧后,家康才意识到秀忠还不够通达、并且仍旧囿于亲情和义理等传统观念的束缚中。
因此家康决定再好生对秀忠谆谆教诲一番,将“治理天下必先得有所割舍”这道理传授给他。
“将军,若我有个万一,届时政宗借忠辉名分号令各大名起兵,你可有把握一举挫败他们?”
“孩儿不敢妄言可以轻易取胜。只是对于忠辉……毕竟本为兄弟,我多少亦有些心存不忍。”
“将军也许忘了,你并非只是我的儿子、也绝非仅止为忠辉兄长,你乃要为万民之福负责的天下人。关于这一点,还请连在睡梦里也不要忘记。”
“是,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亲政十年的秀忠,在家康面前仍保留了谦逊好学的姿态,认真聆听并细细思量着父亲的教诲。
“忠辉与政宗之间的连接纽带,乃是五郎八姬。只要这桩婚事还存在一天,忠辉就仍将是政宗女婿,政宗自然也会仗着忠辉岳父身份图谋不轨。”
“幕府只能有一个主人,而这个主人也只能姓德川。若要天下太平,首先必得先平内乱,这个道理将军不会不晓得吧?”
秀忠脸上泛起愧色,微微将头给轻垂了下来:“是,孩儿明白。”
“我们当今要果断采取的措施,就是彻底斩断政宗与忠辉之间的这份连接纽带。那便要务必让政宗明白,他再怎样处心积虑,也兴不起风浪来。”
“我更有意籍着重罚忠辉,向尹达政宗表明:幕府对任何意图扰乱秩序的行为,都一概零容忍,在这个铁律之下没有人能侥幸逃脱!”
秀忠极为慎重地陷入沉思,抬起右手、以大姆指和食指一并捏住下巴,认真回味着家康的话。
“可父亲,治理天下需要恩威并重,在权衡朝野方面亦是如此。据说政宗对五郎八姬甚为疼爱,若我们令忠辉与五郎八姬和离,又会否折了他的颜面?”
“将军是担心我们本想籍处罚忠辉以震慑政宗,却反倒因为一个不慎而激起了他的反心?”
“孩儿确有此隐忧,若我们褫夺去忠辉领地、又令他与五郎八姬和离,以尹达政宗的狂傲个性,只怕反会促使他铤而走险。”
“恩威并重之术这个考量是对的,这点将军不必担心。我刚向朝廷举荐政宗、想必不久他将会获得官号,而且也赐给他庶子秀宗足有十万石的宇和岛领地。”
家康以指尖轻轻敲打扶几,老谋深算的他,又迅速在脑海里思索并组织着适当的应对之策。
“将军在下旨时,就说忠辉德不配位、因此希望尹达家领回五郎八姬,以免误了她的人生。”
“但本着两家世代交好之愿,幕府要将德川家一名公主嫁给政宗嫡子忠宗,再续金玉良缘。”
“给了庶子十万石领地封赏,又将德川家公主嫁给嫡子,这样也算践行了将军恩威并施之意、同时也安抚了尹达政宗。”
“将军,如此处理可还合了你的心意?”
家康表面上是在征询秀忠意见,但秀忠知道,但凡他决定的事,便很少会为其它意见而改变。
何况他还将个中利弊都一应俱全地作了均衡处理,也让秀忠总算搁下心头一块大石,当然不会再有异议,便谦逊地俯首称是。
“父亲深思熟虑,孩儿甚是佩服,那便依此来下旨裁定就好。”
家康点了点头,忽地又像想起了什么,便又语重心长地对秀忠追加了几句把控朝政的叮嘱。
“对了,将军,我这老父亲还要再多唠叨几句——”
“对于将嫁予政宗嫡子的公主,养女也好、旁支之女也罢,届时以将军之女名义出嫁便是。”
“还有,将军在下达让忠辉蛰居的指令时,必须要向诸位大名,彰显君临天下的不可侵犯!”
“所以必须慎重告戒他:蛰居期间势必要谨言慎行,若再行无礼之事就会领罪受死!”
秀忠望向家康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尊崇之色,发自内心地回应:“孩儿一定谨遵父亲教诲。”
这一趟父子私谈,秀忠可谓受教匪浅、对自己这位三河老狐狸父亲更是钦佩得五体投地。
家康父子同时逗留在京都的这段期间,以家康亲自牵头组织并审阅、由高僧金地院崇传编撰的《武家诸法度》,也在此时被正式确立。
无论对江户幕府还是当时的日本来说,都是继大坂冬、夏两役之后,影响最为重大的事件了。
这部《武家诸法度》可说是一部关于武家的基本法则,完整地体现了家康的治世意图:旨在通过约束诸大名的权力、进而维护德川氏在全国的统治地位。
家康从武家诸大名的誓纸里取出3条法令、再附加10条由金地院崇传起草的法令,最后形成了以下一系列的大名行为守则——
法度规则里包括了限制擅自修缮城堡、禁止建筑新城、禁止结党营私、婚姻须经幕府批准、以及参觐交代的方法等内容。
同时,秀忠召集了土井利胜、酒井忠世及青山忠俊等重臣,从而拟定了《一国一城令》,对限制大名势力及扼杀反叛之心发挥了极大作用。
这部《一国一城令》明言规定:在各大藩国里,由大名所居住、并作为政经所在的城只能保留一个,其余的城必须全部废除。
在起草了这部律令以后,秀忠专程前往二条城谒见家康、并仔细向他阐述了主张和考量。
“父亲,孩儿此举的用意是,剥夺各大藩领地内大名和家臣的诸多城池,让家臣们只能在大名自己修筑的城内集中,从而限制他们的扩张。”
“以后,这些城池或领地都由将军管理,大名仅有使用权。并且将来若有子嗣继承,也得经过幕府批准,否则一概视之为无效。”
“幕府今后将视之治理表现给予评判,对违反律令或法度的大名,一律处以褫夺封地的处罚。”
家康并没对此横加干涉,相反地,他在听了秀忠的解析后,还显出非常欣慰与愉快的样子。
“这样啊。原来将军这阵子是如此用心在操持着政务,我这老父亲还有什么可不放心呢?”
“这部《一国一城令》实施后,各地大名就老实了。我没什么意见,将军你大可放手去做。”
家康给予秀忠的这两句肯定,可谓为《一国一城令》一锤定音。
家康的表态也给了一直处于他羽翼庇护下的秀忠,对践行自我主张的政事奠定了更大的信心。
于是秀忠在伏见城召集了天下诸位大名,向武家发布了这两项具有时代风向指标性的法令。
同时,秀忠宣布年号由“庆长”更换为“元和”,这也标志着天下自此正式归为幕府统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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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话︱与千姬的会面
收到安藤从京都发来的书信,确定秀忠即将返回江户之后,竹千代决定去探望住在竹田御殿里的千姬,再顺带告诉她这个消息。
自打回到江户以来,因为彼此所持立场的缘故,竹千代并没见过这位比自己年长七岁的姐姐。
但在秀忠即将返回江户前夕,他却动了去探望她的念头。
竹千代会毅然踏出这一步,皆因秀忠曾为了配合家康在天下面前演一出忠义大戏的策略,曾向正信下达了让千姬陪秀赖母子一块赴死的指令。
即使这只是一场基于政事考量的演技,但在事后听闻此事的千姬心里,却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她也为此对秀忠产生了隔阂。
同样身为不受宠爱的孩子,竹千代在读完安藤的书信后,立刻就想到了千姬、并随之产生了共情,或许这就是驱动他主动前往探访的原因。
作为备受家康关心的孙女,千姬在居住与吃穿用度方面均受到幕府厚待,从大坂城一并陪她返回江户的心腹女官刑部卿局也继续随侍在身旁,可她却并不幸福。
就连在客厅接待竹千代时,她也不加掩饰地流露出郁郁寡欢的表情,似乎还没从丰臣家全灭的阴影里走出来。
竹千代观察着她的神色,权衡再三以后,仍忍不住开口问了她一句早已搁在心里很久的话。
“姐姐,接待突然来访的我,会不会让你感到为难、甚至觉得是一种负担?”
“没有呀,何出此言?”千姬一愣,认真地迎向竹千代的视线,“是什么让你有这种顾虑呢?”
“姐姐一定听说了吧?右府一群人躲进山里苑的粮仓后,是我下令井尹军开的枪……他们正是听到枪声,明白求生无望后才毅然赴死。”
“然后呢?你认为我会为此而恨你吗?”
“老实说我确实有这个顾虑,因此才一直疏于问候。今天鼓起勇气来访,看见姐姐神色恍忽、心事重重,就更让我歉疚不已。”
“既然都这么直接地提到这些了,那我想问一句:又是什么让你决定抛开顾虑来看我呢?”
“那大概是……在我们身上或多或少所保留的共同点吧?是它将我们给连接到了一起。”
“共同点?你自幼在江户生长,而我打小便去了大坂城,接触不多的我们会有什么共同点?”
“姐姐应该也听说了,父亲出于策略考量,向正信说了要你陪右府母子一并赴死的话吧?”
“……”
像被触碰到内心的禁忌和伤疤一样,千姬对此保持了沉默。
但她顷刻变得落寞与低沉的眉眼,却更向竹千代证明了她仍对秀忠这番话无法释怀。
“我从生下来后,就按爷爷的指令被交给乳母阿福抚养。”
“虽然也住在江户,但可以说自小就在远离父母的环境中长大,在这一点上和姐姐很相似。”
“我和母亲还有国松丸的感情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糟糕,关于这点我并不想瞒你。”
“可以说姐姐如今对父亲产生的隔阂,就像我和母亲之间的鸿沟一样,这就是我们的共同点。”
千姬脸上显露出惊讶与意外的痕迹。
作为自幼生长于深宫内庭的女子,她当然清楚这本不应是随便向别人倾吐的话语。
尤其是在多年未见、并且关系微妙的姐弟之间,就更不应该随便提及这些攸关切身利益的事。
皆因任何由于轻信而表露的话,都可能会被当成发动进攻的武器,这是深宫生存规则的铁律。
怎么都想不清头绪的千姬,思量再三以后,最后选择向竹千代问出那些在她心底盘旋的疑惑。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难道不担心我在母亲和国松丸面前扇风点火吗?”
“不,我一点也不担心。但凡有这个隐患,我都不会在姐姐面前如此坦然地说出这些话。”
“是什么让你这么认为?就像你刚才说的,右府母子是因为你下令开枪射击,才在粮仓里下了赴死的决心,我本该很恨你才对。”
“是姐姐的眼睛,让我觉得可以放心地和你说这些话。”
“我的眼睛?”
“是,我一直相信,人的眼睛是不会撒谎的。无论我们是讨厌或喜欢、憎恨或深爱一个人,或许能克制得住表情,但眼睛总会诚实地表露出来。”
他温和地看着千姬,整个人都置身在一种松驰的状态,更索性抛开了之前的顾虑及猜疑。
“姐姐的眼睛里,虽然还藏着悲伤与怀念,但并没有任何排斥或憎恨我的神色。这样的眼睛让我觉得,自己能够对你说出这些真心话。”
千姬显然深受触动。
原本关系微妙的姐弟俩,却由于竹千代的率先敞开心扉,从而大幅度地缩近了彼此的距离。
她怔怔地迎向竹千代的视线。
那些筑在心扉四周的高墙就这么逐渐崩塌,于是她决定也要像竹千代般坦率说出自己的想法。
“竹千代先前说过,顾虑到我可能会由于右府母子的事恨你,所以迟迟不敢来探望我吧?”
“但其实我并不恨你,毕竟真正决定右府母子去留的人首先是爷爷、然后是父亲。如果说我该恨你的话,那我恐怕要连爷爷和父亲也一并憎恨了。”
“战争始终都会分出输赢。历史是由胜利者决定和书写的,我也晓得倘若输的是德川家,那么也许今天你就没机会坐在这里和我说这些话了。”
千姬语速很慢,因而每个字的发音都格外清晰,她脸上的悲伤之色亦越发鲜明。
然而那双望着竹千代的眼里除了迷惘与失落,却寻觅不到半点憎恨与厌恶,这让竹千代毫不犹豫地就相信了她的话。
“我只是觉得自己无能。你知道吗?我是受了淀夫人所托,立志要在父亲或爷爷跟前为右府陈情,带着这般决心出城的。”
“结果最后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不管再怎么努力,最后也只保住了右府女儿的性命。”
“可以说我最珍贵的宝物,右府、淀夫人、长门守重成,一个个都在夏战里离我远去了。”
“我失去了夫君、母亲、最好的朋友,但却仍旧独自苟活在这个世间。这么软弱的我,怎么有资格去仇恨任何人呢?”
竹千代犹豫了一下,最终仍是伸出手去,轻轻覆在千姬的手背上,温柔地注视着她的双眸。
“不,姐姐,我觉得你非但一点都不软弱,甚至还很勇敢。”
“勇敢?”
“嗯。自杀其实是件非常容易的事,只要拿剑抹一下脖子就完事了。但活着承受这些苦痛和歉疚,却是比死还更艰难了一百倍以上。”
“……”
“而且只要你还活着,右府母子、长门守重成仍会继续在你的记忆里栩栩如生,这样他们就不至于完全从这个世间消失。”
竹千代最后的这句话,强烈地撞击并震荡了千姬的心。
“是啊,你说得对、说得真好!只要我活着、只要我还记得他们,那么他们就不会真正地从世间消失。”
她蓦地就红了眼眶,但或许已经流过太多泪的缘故,最后她倔强地不让任何泪水涌出眼眶。
相对陌生的姐弟俩,籍着这个夏日午后的促膝长谈,终于解开了因大坂夏之阵而埋下的心结。
这天下午,竹千代在千姬的竹田御殿逗留了很久,也向她说起了自己自失去光纲以来的心路历程变化。
在他完全摒弃对阿江与及国松丸亲情的这个当下,与千姬达成的和解,对竹千代来说是种很大的心理安慰。
回到西丸御殿后,他就在书屋给家康写了一封长信,在信里详细地描述了与千姬会面的经过。
在竹千代派遣使者送出这封信后的不久,秀忠就回到了江户城,整座城市顿时都陷入了欢迎将军凯旋归来的喜悦与庆祝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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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话︱家人间的暗战
秀忠从城门进入,一行浩浩荡荡向本丸进发,随行的每位将领均是一脸的意气风发。
作为他的至亲,竹千代、阿江与及国松丸一早便已在本丸入口驻足等候。
即使彼此均为专程迎接将军而来,但两派势力在站位上仍旧泾渭分明——
阿江与及国松丸一派站在左方,而竹千代、阿福及三人众小姓则站在右侧,双方之间还刻意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整个等候过程里,阿江与都没看竹千代一眼,只管与国松丸谈笑风生,但这种蓄意的冷遇及孤立,已经再影响不到竹千代分毫。
自打他返回江户的那刻起,便在心里当母亲和弟弟都已逝去一般。
对笔挺伫立在原地的竹千代来说,只有身边这群伙伴才是他真正的亲人。
他们没有血缘的连接,却存在亲情与友情的羁绊,彼此的守望相助更早就凌越了血缘的窠臼。
明媚阳光透过樱树枝桠挥洒而下,不时有落樱随夏风在空中飞舞,竹千代一个不经意地仰首,却见绚烂九重樱满天,场面甚是浪漫美好。
秀忠一行的身影终于映入竹千代眼帘。
他正思索着该如何迎接及问候秀忠时,左方的国松丸已拔腿奔上前去,嘴里还兴奋地不停唤着:“父亲、父亲!”
竹千代紧蹙起双眉,克制地伫留在原地,他内心非常清楚——
国松丸无视长幼有序的法度,擅自小跑着试图抢先迎接秀忠,若他也不甘示弱地迎了上去,只会落得一个少主与二公子争宠的非议而已。
国松丸此举意在率先赢得秀忠关注,试图以多年在父母身边生长的牢固亲情为武器,扳回秀忠在大坂夏之阵里对竹千代产生的好感与欣赏。
这个小恶魔的用意,竹千代自是看得明明白白,却仍旧要在臣子们面前守住少主的体统。
他对当前的城内形势了然于心,知道即使在大坂夏之阵的战绩传回江户,但夜叉母亲与疯批弟弟的势力在短时间内仍旧难以根除。
他们时刻都在对他虎视眈眈,一心要抓住他的纰漏好大做文章,所以他更要保持高度的克制。
他不动声色地瞥向阿江与。
但见她表情此际一片详和宽慰,足见她事先必定交待过国松丸要如此行事,意图以此赢得秀忠的疼爱与袒护。
国松丸冲到秀忠跟前,竟是完全不顾法度礼节,表现得就像个迎接久别父亲归家的孩子一般,欢笑着径自投入秀忠怀抱。
秀忠也没提醒他注重法度与礼节,带着久别重逢的欢喜,张开双臂便将国松丸拥入怀中。
看着父子两人哈哈大笑、彼此真切凝望的亲近场面,竹千代的心不由得陷入阵阵刺痛。
只有在这时候,他才真正被国松丸的举动给打击到。
映入眼帘的场景,让竹千代感觉自己不管多么努力,和秀忠也始终难以营造如他同国松丸相处时的那种无拘无束、轻松甜蜜的亲子氛围。
眼看秀忠拥着国松丸,笑容满面地朝他们走来,竹千代纵使内心绞痛不已,却仍旧保持着澹然从容的仪表、没表露出内心丝毫的所思所想。
随着双方的逐渐接近,秀忠终于发觉竹千代与阿江与泾渭分明的阵营划分。
他欢快开朗的笑脸一下子变得僵硬了起来,明亮的眼神也随之变得暗澹。
对这位在处理政事方面挥洒自如的将军而言,他好不容易凯旋而归,却又要立即面对长子与妻子及次子的针锋相对,想必内心也是百感交集吧。
捕捉到秀忠表情及眼神变化的竹千代,知晓对方心里也极不好受,便决意暂且搁置与母亲及弟弟的恩怨。
经过一番权衡轻重的竹千代立马决定——
他要让刚返回江户的秀忠,接下来能没有顾虑地沉浸到这场为他专门筹划的欢迎宴会当中。
这是他对在大坂夏之阵里,好不容易才和自己恢复了父子情的秀忠所表达的孝心。
当彼此只相隔五步距离时,竹千代迈开脚步,向秀忠微微俯身行礼,同时献上迎接致辞。
“父亲此番凯旋归来,孩儿实在不胜欣喜、备觉荣幸,恭祝父亲终为万民造就了这世间太平。”
“竹千代,你也辛苦了。大御所在返回骏府城之前,还特地向我提起你呢,他很喜欢你啊。”
秀忠温和地回应着。
他随后意识到不该让循着规矩来迎接自己的竹千代,感受到太过悬殊的亲情差距,便立刻松开了揽住国松丸肩膀的手。
这个极为微小的细节,却同时被竹千代与阿江与留意于心,只见她当场便沉下了脸。
尤其竹千代更立刻判断出,这是秀忠在意他感受才会作出的举动。
即使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却让竹千代觉得温暖,也使他感到之前在大坂夏之阵里,为修复父子关系付出的努力与用心没有白费。
“是吗?我也很想爷爷啊,他已经返回骏府城了吗?希望接下来爷爷能好好休息、不要太过操劳,毕竟夏战实在消耗掉他太多元气与心神了。”
“我也是这么和你爷爷说的,但你晓得他那倔脾气,总忍不住要为德川家和幕府操心。”
秀忠眼含笑意地和声应答,完全打破之前那个与竹千代关系疏离、并冷澹相对的父亲形象。
“对了,直孝和安藤也时常向我提起你,两人都说竹千代将来的作为必定难以计量啊,哈哈。”
“那是他们抬举了。也许是在夏战时并肩迎敌的缘故,让他们对我多了几分信任与好感吧。”
秀忠和长子甫一碰面交谈,便有意当着众多幕臣及女官的面,提到家康对竹千代的宠爱。
竹千代立刻就明白了秀忠的用心。
于是他在接过话题后,便将交谈内容转到了大坂夏之阵,让站在秀忠身边的国松丸、还有刚走到丈夫跟前的阿江与都插不上嘴。
这本该是一场亲人相聚同欢的温馨场面,却因着继承人之位的连场斗争,使得父子交谈也蕴含了政务与玄机。
而暗潮汹涌的氛围,更是潜藏着心理战的刀光剑影。
“好了,闲聊就到此为止吧。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欢迎将军归来的宴会,现在就一块移驾到宴会厅去吧。”
阿江与自然察觉到,这是秀忠在暗示她和国松丸要懂得约束自己、别再像以前那样为难竹千代,于是才急于打断秀忠和竹千代这份难得的温情时刻。
秀忠点了点头,伸手亲昵地拍了拍竹千代肩膀,在迈开脚步时,还特地当众提醒了一句。
“竹千代,到我身边来。在夏战里立下赫赫战功的少主,可不能就这么默默走在为父后头啊。”
这其实已是非常明显的表态,秀忠只差没有直白地说出来而已,幕臣与女官们却都听得明白。
感受到他维护之情的竹千代,只觉心底涌过道道暖流,在应了声“是”以后,便加快脚步走到秀忠身边。
而一直放缓脚步徐行的秀忠,更是等到竹千代走到身旁后,才恢复了寻常的步伐。
他就这样带着两个儿子朝着本丸宴会厅的方向走去。
向来都给世人惧内印象的秀忠,此番为了维护竹千代,罕有地没和前来迎接他的阿江与同行。
这也让领悟到他意图的阿江与,为他与竹千代之间回暖并升温的父子情而大感不悦。
故作大度地为他们父子三人让出相处空间后,走在秀忠身后的阿江与,羊装不经意地回眸望了阿福一眼。
看着走在迎接队伍里的阿福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阿江与内心更是不禁怒火中烧。
此前由于国松丸自幼便在秀忠夫妇身边生长的缘故,导致他对这名次子格外亲近宠爱,但对由阿福照顾养育下长大的竹千代却始终隔阂难消。
这种众人皆可见的亲疏有别,也是导致以青山为首的一众幕臣,会在站队时倒向国松丸的重要原因。
此刻眼见秀忠向竹千代展露出过往难得一见的慈爱与维护,又怎能让她不急火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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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话︱宴会里的各藏心思
这场欢迎秀忠凯旋归来的宴会,由阿江与亲自筹划,从节目表演到饮食规模上,俱达到了江户近年罕有的奢华级别。
宴会的酒菜,除了名家酿制的清酒之外,还有作为红白喜事专用仪式料理的三汤五菜,无论烹调手法或用膳时都极致讲究。
负责欢迎宴会料理制作的主厨,既有本丸御膳房的主厨、亦有重金从京都特地请来的名厨。
但无论是出身自哪个料理门派的主厨,他们在烹调时均一致注重食材本身色、香、味的调和。
除了象征吉兆、被视为鱼王的鲷鱼外,主厨们还使用虾、比目鱼、乌鱼子等高级海鲜的手工料理,山产也在精心搭配下被巧妙地组合在一起。
常规的煮菜和汤菜,也以正规礼仪一个个地摆在食桉上,被侍女们依序送了上来。
品尝这些高级料理,在用膳时也讲究规矩:每个出席者在进食期间,先以左手拿着左边的碗,再用右手揭盖后、接着将盖放到左边。
用膳时,得先用双手捧起饭碗,再腾出右手去拿快子。
每吃两口饭,就得将饭碗搁下,再以双手捧起汤碗,喝上两口以后,再重新换上饭碗。
之后整场宴会里,全员都要保持高度一致的用膳方式,在吃上两口饭后、再夹一次菜来品尝。
虽说是三菜五汤,但实际上一共有16种料理,调动的人力和物力已足以让其它大名羡慕了。
至于此间安排的表演助兴项目,先由奥内精心挑选出御目见以上(有资格谒见将军及御台所)、擅长剑术的女中们,以薙刀进击术为宴会揭开表演帷幕。
这些正值芳龄的女中们手持刀身细长弯曲的薙刀,柄杆悉数采用竹制,她们充分发挥了薙刀的远距离斩扫魅力。
有乐师们演奏助兴,女中们流畅优美的挥刀姿态,以及整齐划一的断喝,形成一道优美风景。
对才刚从腥风血雨战场上归来的幕臣们来说,看到这些专为女子量身订制、将巧力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剑术,自然觉得赏心悦目无比。
此次出席的宾客,除了广受家康宠信的本多正信、正纯父子,还有极为敬重竹千代的安藤重信、井尹直孝、柳生宗矩。
三位权臣土井利胜、青山忠俊、酒井忠世更是悉数到场,整个宴会现场星光熠熠,俨然就是一场幕府群雄的精英荟。
秀忠的小姓头目、曾一度与青山联手压制竹千代的水野忠元,也同样列席其间。
对竹千代来说,宴会现场可谓是敌友交杂,不过他现在已不在乎这些了。
亲历了大坂夏之阵的残酷战役后,他当前只想趁着这个全员欢庆的时刻,带着自己的伙伴们好好放松、以便犒劳他们一番。
自从光纲牺牲后,竹千代的小姓伙伴们便只剩下三人众了,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忽略他们。
应着伙伴们参与大坂夏之阵有功,于是他便籍此为他们向秀忠争取到一同列席宴会的资格。
直贞取下基次首级、正胜取下重成首级,光纲为守护家康捐躯,信纲亦在天王寺一战里为守护家康立下汗马功劳,秀忠自当没有理由拒绝。
他非但没有拒绝,还在阿江与的极力阻拦下,坚持作出准许他们与竹千代同列而坐的决定。
以小姓身份参加如此盛大的宴会,并且还被少主钦定为同列而坐,对于正胜、信纲与直贞而言,这简直是从来就没奢想过的荣光。
当前他们就正与竹千代一同欣赏着精彩的节目表演,一个个全都看得全神贯注。
除了坐在他身旁的阿福外,依序为正胜、信纲与直贞,就连樱子也以贴身女中的身份,获准坐在竹千代身后随侍。
看在所有出席来宾眼里,他们便是一个团队、一个整体、今后江户城里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并且这次小姓们获准与竹千代同列出席,更是向幕臣们释放了一个强有力的信息——
那就是这位曾在江户城内郁郁不得志的少主,此番籍着大坂夏之阵的战绩而大获全胜了。
女中们退场后,便是由一众年轻且俊帅的武士,集体演绎武士舞蹈的典型代表——能乐,这是一种歌舞表演剧的演出形式,追求艺术的音乐性与舞蹈性。
能乐舞姿舒缓庄严,舞蹈动作极为克制,整体突出一个“情”字,在武家舞蹈里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虽是由武士所舞,却让来宾们看得津津有味。
只是阿江与及国松丸却是无心欣赏这些精彩节目,皆因两人都意识到竹千代正在悄然打破,原先双方实力并不均衡的固有格局。
同样为此焦虑不安的,还有青山、水野及正纯,他们均在以高深功底来掩饰着内心的波荡。
前两者曾与阿江与联手陷害竹千代,正纯则还在为志奈一事耿耿于怀,他们自然都不愿见到竹千代得势。
得益于在家康身边时的受教,竹千代非常灵敏地察觉到,这股潜藏在喜庆氛围下的诡谲暗流。
只是当他还在思忖并分析着局势动向时,由年轻武士表演的能乐刚好告一段落,宗矩便在此时率先举盏,当众朗声向他敬酒。
“少主!此趟夏战你携着属下立下不少大功,宗矩趁此良辰佳时敬你一盏!”
宗矩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在这种微妙情况下,当众向竹千代敬酒,就等同于公开为他站队。
深知家康心意的宗矩,依然毫不犹豫地这样做了。
面对这样友善的苦心之举,竹千代实在没有理由推辞与拒绝,于是他也爽快地举盏相迎。
“宗矩大人言重了。今天出席的每位参战者或留守者,都一致为这场夏战贡献了心力,竹千代在此诚心谢过大家。”
两人隔空举盏,又一齐仰首将盏中清酒一饮而尽,皆是饮得豪爽痛快。
当竹千代放下酒盏时,坐在他身旁的阿福眼角不禁掠过一丝笑意。
她知道他这一路来走得到底有多辛苦,而今看到他的努力终有所回报,阿福长期一直为此揪得很紧的心,也总算迎来了难得的舒展时刻。
“我在天王寺之战时,有幸曾目睹少主斩杀全石明登壮举,实在倾心佩服!在这里,直孝也由衷敬少主一盏!”
继宗矩之后,直孝也举起酒盏向竹千代示好。
出身德川谱代重臣井尹家的他,此番因在大坂夏之阵里的战功受到嘉奖,对同样浴血战场的竹千代特别共情,并不会格外去顾忌阿江与及国松丸的心情。
“大家都太抬举我了。”竹千代举盏笑道,“多得各位大人舍生忘死,才得以终结这延续了130多年的乱世。”
“在战场上,我亲眼目睹直孝大人英姿,并为此留下深刻印象。”他专注地直视着直孝双眸,当众表示出极为重视的态度,“能得这样的英杰敬酒,实乃我之荣幸。”
面对直孝示好,他先将功绩归予各位列席的来宾,巧妙地规避了由于太受瞩目而容易引发的猜忌与攻击。
然后他再慎重地正面回应了直孝的善意,并向对方直接表明了敬慕之情,一举实现了相互肯定的双赢局面。
竹千代这一手人际平衡之术耍得实在高明,非但让幕臣们叹服,更直叫国松丸为此惊惧不已!
尤其看在之前在江户奉公、为秀忠效力的诸位幕臣眼里,他就像完全换了个人一般!简直和他们印象里,之前那个总是处在被遗忘角落的少主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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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话︱穿越身份泄露
在宴会上到底喝了多少盏酒,竹千代已记不得。
他只知道自从宗矩和直孝率先当众向他敬酒后,就引发了在场的所有幕臣们都在竞相效彷。
喝到最后,甚至就连狡滑多端的国松丸也执起盏,假惺惺地向竹千代敬起酒来,他还当着众人面前摆出一副敬仰崇拜的神色。
国松丸目光闪动地注视着竹千代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心系兄长。
竹千代亦表现出一副诚心受领的风范,兄弟俩当着诸位幕臣面前举杯共饮的场景,还真颇有一派兄友弟恭的温馨详和。
喝到最后,竹千代只觉意识一片模湖,隐约有种头晕目眩之感。
他强忍了好几次,才勉强控制住呕吐的冲动、不至于让自己当众失态。
他恍忽地伸手捏了捏鼻骨,又用力地晃了晃脑袋,侧身对阿福悄然耳语道:“我不太舒服,暂时去趟闲所(厕所)哈。”
“少主这是喝得太尽兴了,不过没有办法,你接受的毕竟是幕臣们的盛意啊。”阿福关切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场面也应付得差不多了,就请放心去吧。”
向阿福交待之后,竹千代醉惺惺地直起身子,伸手制止了三名伙伴想要起身搀扶的念头,又转身对樱子作了个“打住”的手势,便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宴会厅。
上完闲所,深受醉意所扰的他并没有马上回到宴会厅,反倒在本丸信步走到一处草木葱翠的僻静园林之境。
此处有大面积的辽阔草坪,更因着水路蜿蜒曲折、鸟鸟婷婷的流淌,让一座园林有了灵气和韵味,然后竹千代在一片池塘旁留步,倚着一株松柏坐了下来。
看着池内锦鲤悠哉游哉地闲逸畅游,偶尔更有俏皮的锦鲤跃出池面,在掉落池中后又激起一阵水花,不知道为什么,竹千代觉得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只有在这一人独处、远离了继承人宝位争夺的时刻,他才感觉终于能撕裂坚强与从容的面具,回归到最原始且毫无掩饰的自己。
豪饮过后的醉意仍让他眩晕不已,竹千代禁不住打了几个饱嗝。
在模湖的意识间,他一不留神便卸下所有防范与戒备,还忽然有了高歌一曲的冲动。
自从穿越到江户初期以来,迎接他的就是接踵不断的挑战与试炼。
若不是酒精麻痹了警觉心,他还真不会为“到底有多久没唱歌了”的这种念头而感慨万千。
人总难免会有任性的时候,尤其对短时间内经历无数起伏与磨难的竹千代而言,就更是如此。
不知不觉间,他嘴里已哼起了一段感伤优美的旋律。
起初竹千代还只是低声哼着曲调,但慢慢地,那曾一度澹忘的歌词在脑海里逐渐浮现,然后他居然张嘴唱了出来。
“茫然走在海边,看那潮来潮去。徒劳无功,想把每朵浪花记清。想要说声爱你,却被吹散在风里。”
从现代世界穿越到江户初期,在已全然适应了这个时代后,当他酩酊大醉时,最想唱的歌曲竟然是与江户初期相隔了数百年、由张雨生原创的《大海》。
他以林清豪的身份生活时,还处在“扑街的网文宅男作家”这个状态里,当时最喜欢的一首歌,就是由张雨生演唱的《大海》了。
这首歌旋律虽然伤感,但张雨生那高亢清亮的嗓音,却赋予了它一股哀愁里透着坚强的底蕴。
有多少次,他打开作家助手,看着那十位数的均订数量低落沮丧,却又不忍心就此弃文。
于是他咬咬牙,用电脑音箱播放着这首歌、再配上啤酒,才能坚持将连推荐位也没有的日本历史小说给继续更新了下去。
这些已被竹千代遗忘的前世记忆,在此刻犹如浮光掠影般在脑海竞相涌现。
他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提高嗓音接着唱了下去。
“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如果深情往事你已经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
他唱得纵情且忘我,处于一片大醉之下,根本没留意到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正有一双眼睛密切地窥探着自己。
而此人正是他那疯批恶魔弟弟国松丸。
国松丸屏息听他唱了一会《大海》,表情虽然诧异、却并不震惊,甚至就像听得懂歌词一般。
在竹千代由于醉酒而放松警惕时,国松丸却处在决意趁势进攻的最佳状态中。
同样借口要去闲所(厕所)的他,一路尾随竹千代至此,未曾想却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只听竹千代唱了几句,就果断迅速离开了这里。
在轻步走出一段他自认的安全范围后,国松丸就立即向着宴会厅的方向狂奔而去。
扳倒竹千代的时机稍纵即逝,他必须要争分夺秒,在宴会厅拉上一个最可靠、并且极有实力的幕臣,一同见证这足以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的一刻。
有鉴于阿江与此前同青山及水野联手向竹千代发起的进击曾以失败告终,故而国松丸这次选择拉上正纯作为证人,以便牢牢把握住这个有望将竹千代整垮的良机。
正纯仍因志奈一事对竹千代心怀芥蒂、又因随侍家康而权倾一时,正是作为证人的不二人选。
这是国松丸细心思量后的决定,他赶回宴会厅后,便着意向坐在身旁的正纯斜身靠了过去。
为防阿福起疑,他只向正纯悄声私语了一句:“我发现了扳倒哥哥的办法,请即速跟我走。”
然后他便又迅速地退了出去,正纯竭力稳住大受震动的心绪,随即羊装若无其事地起身离席。
两人走到幽静庭院深处,便尽展腿力地一路狂奔。
直到快要接近竹千代时,他们才勐然停下来,又小心翼翼地一路蹑步向前。
当国松丸领着正纯回到之前藏身的草丛时,竹千代仍在重复地唱着《大海》。
这是他第三遍肆意欢唱。
此刻他唱的已不只是歌曲,更是他对现代世界的离情别绪、对与前世家人分别的哀愁与惆怅。
从宅男废材作家到德川幕府三代少主,他确实重新活出了非同凡响的人生,但只有在切身经历过以后,他才能体会为此付出的代价有多么巨大。
“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所有受过的伤、所有流过的泪、我的爱,请全部带走。”
即使已是第三遍唱起这首歌,竹千代仍旧不改全情投入的状态。
对竹千代来说,这是在祭奠自己前世所曾体验并经历的过往。
可对随国松丸赶到这里的正纯而言,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心境与感受了。
映入正纯眼帘的,是正沉浸在自我世界里、尽情高歌的竹千代。
然而这位德川家少主,却在用正纯从来没听过的语言,在唱着一首旋律奇特的歌曲。
这种旋律的歌曲,有着区别于这个时代的任何旋律,正纯自有生以来压根就没有听闻过。
再加上竹千代那让人完全听不懂的奇异语言,更使正纯觉得眼下情景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他刹时明白,国松丸为什么要谨慎地将他带到这里了。
深感责任重大的正纯,近乎屏息静听地观察着竹千代的每个表情及肢体动作,同时在脑海里飞快拟定着如何向秀忠禀报的构想。
就在国松丸带着正纯潜藏在草丛里暗露獠牙时,醉意浓郁的竹千代仍毫无察觉地继续高歌。
这是他自穿越到江户初期以来,唯一浑然忘我地沉浸在身心的松驰中,但正由于这百密一疏,最终导致了阿江与及国松丸阵营的终极反扑。
只是这个时候的竹千代还没意识到:江户幕府正式公开确定三代继承人的时刻,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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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话︱危险逐步迫近
回到宴会厅后的竹千代,立刻受到了幕臣们的殷切慰问,尤其血气方刚的直孝更是毫不避忌地流露出满脸关怀之情。
“少主当真为每位大人都给足了情面,否则断不会如此受醉意困扰,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他的这一提议,马上就得到宗矩和安藤认同,两人均异口同声进行附议。
他们溢于言表的维护之心,自然引发了阿江与及国松丸侧目,只是竹千代的这个恶魔弟弟已不似先前那般焦虑了。
在他心里正蕴酿着一个势必击垮竹千代的阴谋,只待宴会结束,就立刻与正纯付诸行动。
此时对国松丸与正纯密谋一无所知的竹千代,并不准备继续在宴会上再硬撑下去,而阿福即刻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她果断替竹千代发出请求:“将军大人,少主眼下醉得难受,可否允许他先回寝殿休憩?接下来就由我等代替少主继续列席。”
秀忠不假思索就同意了她的请求,还亲自当众加以关怀和嘱咐。
“也好。就由那位贴身女中领两个武士,将竹千代扶回去吧。他这段时间也甚是操劳了。”
樱子俯身施礼之后,两名由秀忠指派的武士便扶起竹千代,在她的引领下迅速离开了宴会。
阿福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开,但她却没任何中途离席的打算。
被她一手带大的这三名小姓,在领略到她用意之后,也按兵不动地继续坐在原位。
在如此盛大的庆祝场合,竹千代必须得有耳目留守现场,让居心叵测的人不敢当众轻举妄动。
万一有人心怀不轨恶意中伤,也得有人立即进行反驳,这是深谙宫斗之术的阿福所作的决策。
即使她不言语,但心有灵犀的三名小姓自当也都明了,于是他们选择作为竹千代的防护网,在宴会上留了下来。
当本丸武士将竹千代扶至西丸后,樱子为以策万全,马上安排了西丸武士接替他们。
这个开朗豁达的少女,虽然具有如阳光般的明媚特质,但在处理公务上却是心细如发,断然不会疏忽任何可能给竹千代带来麻烦的漏洞。
她领着两名西丸武士将竹千代扶到寝殿,亲手铺好被褥、摆好枕头,再指挥武士们将他徐徐扶到被褥旁,才示意他们退下。
“少主,没事了。”她柔声说,“如果实在醉得难受,就算不换睡衣也没关系,请先入寝吧。”
“哈哈,这次可真是喝大了,还真是辛苦你了。”
竹千代揉揉眼睛,就算他想逞强,也抵不住重重来袭的醉意,便非常干脆地瘫倒在被褥上。
“比起为世间安泰浴血奋战的少主你们,我不过在做职责范围的事罢了,又何来辛苦之说?”
樱子温柔地摇了摇头,为竹千代细心地盖上被子,看着他合上双眼,便准备退出寝殿。
然而当她正待直起身体时,已然闭上眼睛的竹千代,却留心到这股细微声响,伸手攥住了她。
“少主?”
“不要走,再继续呆在这里陪我一会,只要一会就好。”
“这是醉话吗?”樱子哑然失笑,“以我的身份,是不能在少主入睡时守护在旁的,何况现在少主也没醉到需要人贴身照顾察看的程度呀。”
“难道是我的拜托也不行吗?”竹千代仍旧闭着眼睛,却不肯松手地继续攥着她的手腕,“留下来,拜托你,呆到我睡着就行。”
“这个……”樱子确实为此感到为难,“少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即使此时奥内的管理制度还没正式建立,但对于女官的职责范围已有了较为详细的规定条例。
让无需侍寝的女中留在极为私密的寝殿里,在江户幕府设立的短暂历史里还没有过先例,所以竹千代的要求,其实已超越了樱子的职责范畴。
偏偏深陷醉意的竹千代又不肯罢手,进退两难的樱子略微思忖了一下,当目光触及竹千代那睡意惺忪的脸庞时,她终耐不住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长气。
即使违背法度,她也决意要陪在他身边,直到他安然睡去为止。
从大坂夏之阵告捷归来,他一定是身心俱疲了,倘若不是喝得大醉,也绝不会提出这种要求。
在心里暗自解析了一番的樱子,怎样也无法丢下这样的竹千代不管,终于冲破了规则束缚。
宁静的西丸寝殿里,她温柔如水地跪坐在竹千代身边,任他攥着她的手腕。
她专注地凝视着他,感受到他呼吸逐渐变得均匀,再看着他微蹙的双眉慢慢舒展开来。
他熟睡的模样,带着股婴孩般的不设防与纯粹,和平时少年老成的作派大相径庭。
或许正因如此,才让樱子不忍拒绝、动了暂且将奥内规则搁置一旁的想法。
她就这么专注地看着他,直到他沉沉睡去。
他那一度牢牢攥着她手腕的手,也在进入深度睡眠后,不自觉地张开、并落在榻榻米上。
“终于睡了啊。”
樱子用轻得不能再轻的语调会心自语,只怕声音一旦大了些,便会惊扰到竹千代似的。
趁着他入睡的时机,她低头详细地端详着他的睡容。
仔细观察起来,她才发现原来他的睫毛这么长,而那熟睡的模样竟还带着几分天真烂漫。
现在她总算得以轻轻直起身体,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再小心翼翼地拉上纸门,就此离开了那个专属于竹千代的私密空间。
翌日,在本丸御台所部屋的外殿,经过国松丸的安排,正纯、青山及水野都一并聚在了这里。
“什么?竹千代用从未听过的语言,唱着旋律怪异的歌?这是真的吗?”
听到正纯禀报之后,阿江与第一个反应便是难以置信。
尽管阿江与同长子的关系已然全盘闹僵,但依然觉得这个消息匪夷所思得超出了她的预料。
“千真万确,御台大人。”正纯严肃应道,“此乃我和国松丸大人藏在草丛中亲眼所见。”
“从未听过的语言……据我所知,竹千代从来没有学过任何异国语言,这就奇怪了。”
阿江与陷入沉思,并没有轻易对此发表任何看法。
有了几次陷害长子失败的经历,如今她对发起任何一轮新进攻的举措都甚为慎重考量。
即使独得秀忠的深情与敬重,但阿江与也绝非毫无政事头脑和处世手腕的御台所。
即使在内庭权势滔天的她,也不得不接受竹千代已然今非昔比的现实。
竹千代才刚从大坂夏之阵凯旋而归、加之又深得家康宠爱,更令阿江与深切明白——
如果贸然出手再失败的话,他们以后意图击垮竹千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那么国松丸将不再有任何夺得继承人之位的可能。
但把这视为千载难逢时机的国松丸,显然已经看穿了她的顾虑,便亲身站出来又加了一把火。
“母亲,这也是我昨天亲眼所见,国松丸可以对天发誓并非虚言。”
“你们真的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此事事关重大,甚至会惊动将军,务必不可虚言。”
“的确句句属实!若不是昨天担心哥哥醉酒失仪,我便不会有这般惊人的发现。”
国松丸睁着一双小鹿般无辜的眼睛,既痛苦又为难地挣扎着,最后装出毅然下定决心的神情。
“那是我最喜欢、也最崇敬的哥哥呀!就算被他误会,也不会改变我们兄弟间的这份亲情。”
“可正因为哥哥对我非常重要,于是我才禁不住担心:现在这个哥哥,真是我的哥哥吗?”
国松丸最后这句话可谓是石破天惊。
他的话音未落,便已轰得在场的四人皆震惊不已,就连阿江与也被这句结论冲击得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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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话︱德川将军家的宫斗
“你方才……在说什么?”阿江与仍未从惊季里回过神来,“国松丸,就算竹千代再怎么被阿福教唆成一个不念及母子、兄弟之情的自大之人,但他仍是……”
“母亲想说,他仍是你儿子、我哥哥,是吗?确实,假如他仍是过去那个哥哥的话……”
国松丸急促起身,步伐匆匆地疾步走到阿江与跟前,恭敬地跪坐下来之后,立即俯身拜倒。
“母亲,请恕我直言:你不觉得现在的哥哥变化太大了吗?”
“他和之前相比简直就是变了另一个人似的!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如此剧烈的变化?”
阿江与想要反驳,但国松丸的话字字句句皆戳在她心头,让她不得不咽下已浮上喉咙的话语。
“回想起来,哥哥的剧变是从堕马开始。各位不妨想想,以前的哥哥是个怎样的人?”
“之后原本武艺平平的哥哥,在剑术及武艺上忽地突飞勐进、在战事或谋略上亦一日千里。”
“人的变化一定是由日积月累促成,绝不可能在短期内爆发。就算说突然开窍也是过于勉强的理由,难道你们不这么觉得吗?”
国松丸的话在外殿回荡,他的分析实在具有太强的逻辑性,故而更平添了翻倍的说服力。
正纯、青山、水野三人均是脸色深沉,他们并没发表异议,并很显然都被国松丸逐一触动。
阿江与紧紧抓着手中折扇,此前对于竹千代深恶痛绝的她,此时竟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起来。
“国松丸,你的意思是……现在这个竹千代,并不是以前的竹千代?”
“是,母亲应该也有所察觉吧?当下的哥哥,从性情、处世、价值观上,都和以前截然不同。”
“或者,他的变化是由于堕马所致?毕竟竹千代身体里流着德川家血脉,堕马反倒唤醒了他身上沉睡的潜能,这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国松丸倒吸了一口气,泪光闪烁地抬起头,使他忍痛劝谏阿江与的演技达到炉火纯青的巅峰。
“母亲,可也存在另一种可能!这一堕马,或许让哥哥被其它灵魂给附身了也不一定!”
“而这个灵魂,会使用异国语言、擅长剑术与武艺,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直面这个现实呢?”
“如果哥哥的身体被另一个灵魂占据,那就代表以前的哥哥已经死了、已经不存在了!”
“现在这个如日中天的哥哥,其实是另一个陌生人!他已经不是我们所认识的那个哥哥了!”
国松丸的每句话,皆如五雷轰顶,在阿江与耳畔一下又一下发出轰鸣,使她心神俱乱。
发觉到她产生动摇之际,正纯适时接过国松丸的话,以极为严肃的神色和语气向她献上谏言。
“御台大人,我觉得国松丸大人言之有理。一个人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实现如此剧烈变化。”
“若少主身上寄居的是另一个灵魂,那就表示他非但已不是原来的少主、更惨遭了夺舍!”
“事已至此,如果我们再蓄意隐瞒,便是对幕府、对德川家不忠、更会置将军于不义!”
“要是如今的少主实际上另为他人,还请御台大人,务必出面主持公道!断然不能让旁人夺去这德川家的天下啊!”
若说国松丸以卓绝演技与巧舌如黄,让阿江与陷入半信半疑的挣扎,那正纯这番谏言,就促使她对这个说法全盘照收了。
“竹千代身体里……当真住着另一个灵魂吗?我从来都没往这方面想过。”
“慢慢回想起来,这孩子的变化也着实太过不可思议,除去被夺舍确实也没其它合理解释了。”
阿江与逐渐冷静了下来。
当心神镇定之后,接受了国松丸与正纯谏言的她,更是对竹千代恨之入骨。
于是在国松丸的巧妙诱导下,认为长子被夺舍的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要为次子继位进行谋划。
“既然如此,我们就要快速作出反应,将实情告知将军大人,进而重新拟定继承人方为大义。”
这是阿江与的决定。
在她说完这句话后,正纯、青山、水野均不约而同地一致伏地施礼,表达了他们的支持立场。
国松丸更是泫然欲泣地注视着她,演出一副既为她心疼、又为此次向竹千代痛下杀手感到痛苦的感人反应。
他们的行动展开得非常迅速。
首先由阿江与在跟秀忠同寝时,于枕边向他提到了这件事,未曾想秀忠竟然为此勃然大怒。
“荒唐!什么夺舍?!竹千代可是在大坂夏之阵里立下大功的德川家少主!”
“御台,你不会不知道:自己这些胡言乱语,将会导致才刚平定的天下发生大乱吧?!”
这是自她嫁入将军家以来,秀忠第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不过阿江与并不觉得意外。
“我知道将军必定会火冒三丈,认为我不识大体、又在蓄意生事,可我还是决意冒险进言。”
“我不想听!白天处理政务已让我筋疲力尽,若御台你还这么胡言乱语,那我就要分房睡了。”
“将军如此专注政事,无非是为了德川家的天下!如今竹千代已遭夺舍、实非将军之子,我又岂能看着将军将德川家的天下,盲目让给他人?!”
“他人?!御台,请你慎言!什么叫他人?!你现在抵毁的可是我们长子、立下赫赫战功的竹千代啊!”
“从堕马苏醒以后,他就不再是我的儿子!”
阿江与把心一横,绝然地喊了出来,激得秀忠愤怒地直起身体,可她飞快地揪住了他的睡衣。
“眼下这个竹千代,除了身体外,哪里还有半点之前的样子?他就是个占着我们儿子身体的陌生人呀,将军!”
蓦地,秀忠身体僵住了,阿江与的话触发了他的心绪,更将他一度避开的目光重新转了回来。
“就算将军护子心切,这点你也无法反驳吧?!难道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
“竹千代活了十二年,性格和能力、甚至社交如何,这些我们做父母的该是十分清楚才对!”
察觉到他产生动摇,阿江与更是不遗余力地进行劝说,更罕有地将脸颊牢牢贴在他身上。
“将军,我承认竹千代在此次夏战确实立下战功、也承认如今的他确实很有继承人风范。”
“可这种评价也必须得建立在,他确实是我们儿子的情况下!假如竹千代已被夺舍,那现在他对我们来说,其实就跟一个陌生人没什么两样了!”
“身为御台所,将军是如何辛苦和用心地守着大御所创建的天下,这些我是看得最清楚的。”
“因此就算夏战里被讨伐的是我长姐和外甥,我也没有与将军胡搅蛮缠过。这些大是大非,身为御台所,我心里还是拎得清轻重的!”
“所以还请将军痛下决心,在议事堂将竹千代和阿福召来,当面作个裁定和了断吧!”
秀忠本想对阿江与来声大喝、勒令她闭嘴,可他分明都张开了嘴巴,却连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他确实对竹千代产生了感情、亦由衷地赞赏长子在极速成长后的作为。
但他同样无法抹去,阿江与这些活在他心里激起的波澜,毕竟她点明的也确实就是现实。
这些现实真真切切地就在他身边上演,让他无论怎样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在意,也无法抹除。
作为一个多年与长子关系疏离的父亲,他和竹千代的接触和相处虽然不多,但对长子的性情、能力与习惯多少还是有所知晓。
若拿堕马后的竹千代跟以前相比,确实判若两人,这也是他无法对阿江与继续发怒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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