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话︱丰臣家败退粮仓
山里苑位于本丸北侧,位置比本丸略高,此处留有太阁秀吉建筑的风雅茶室。
最重要的是,山里苑内侧有一个名为“荒和布藏”的粮仓,面积约宽三到六米、进深九米,四面均涂抹着灰泥。
粮仓里挤满了约六十多名男女,均为大坂城内的近侍或精锐,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汗味。
秀赖就在这个粮仓里,见到了淀夫人、千姬、治长和大藏局这些在他生活里的最亲近之人。
从战场上退回大坂城的毛利亦置身其中,此番见到秀赖,便立刻伏身向他施了一礼,这位在大坂夏之阵里表现卓越的大将,看上去依旧骁勇。
身受重伤的治长似乎一心等与秀赖相聚。
此刻相见,治长眼里闪过欣慰之色,嘴唇微启着好像想对他说什么,却被淀夫人给抢了先。
“右府,必是天意要亡丰臣家!再挣扎下去也终难免一死,我们还不如就在这里了断吧!”
“了断……吗?!”秀赖嗫嚅着,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回应才好。
“夫人,现在还没到需自行了断的时候啊!”
治长急切高声阻止,因为情绪一时太过激动,又不禁发出连声咳嗽,整个人显得格外憔悴。
“现在不了断,难道要等着德川联军将我们一个个揪出去斩首么?那还有何尊严可言?”
“我等的职责是守护右府与夫人,若非如此,治长当在千叠殿和各位同僚一齐切腹而去。还请夫人念在治长苟且偷生的执念上,等到最后的时刻吧!”
看着虚弱的情人伏身趴倒发出恳切跪求,淀夫人亦不禁动容。
这名年轻时容貌绝不逊色于重成的美男子,此刻已是灰头土脸、面如菜色。
纵然全身上下都在决战里沾满血污,可他的鼻梁依旧高挺、侧颜与正脸仍然英俊,这曾是她在寝殿抚摸了无数次的脸。
他不仅是她的家臣、亦是隐匿相处多年的情人,在大坂夏之阵里更是英勇为她们母子奋身而战,淀夫人深切地明白这一点。
或者正如他在苦劝时所表露的衷肠,若非执意要守护他们母子至最后一刻,其实治长大可在大势已去时,就和渡边等同僚一块在千叠殿切腹自尽的。
“如今城内已被纵火,二丸与三丸均已失守,治长,我并不觉得家康会有放过我们的意图。”
“所以我们才更应该将少夫人送往将军帐下,让少夫人为右府和夫人求情,这是确保丰臣家血脉得以留存的唯一办法。”
“将阿千……送到秀忠营帐那里去吗?”
“是,渡边等忠臣之所以回到城内,再于千叠殿自行了断,正是想亲自对主君表达战败歉意。参与夏战的全部将领,并无一人希望右府命绝于此啊!”
淀夫人明显已经被说动了。
先前还嚷着要和秀赖一同自尽的她,其实不过是在自认穷途末路的情况下,为了保全丰臣家最后尊严的不得己之举。
一旦发觉还有途径可以挽救秀赖性命,这名一生都将儿子紧紧拴在身边、对儿子有着病态占有欲与保护欲的母亲,自然要紧紧抓着任何能让儿子活下去的救命稻草。
她立刻将目光转向一直安静跪坐在地上的千姬。
虽然淀夫人什么也没说,但自幼被送到大坂、被她亲手抚养长大的千姬,自是马上明白了她的心思。
事态危急,身上流淌着德川与织田、浅井三家名门之血的千姬,毫不扭捏地果断开了口。
“若以阿千一人之身,能在将军面前极力为右府与母亲陈情,阿千定当义不容辞。”
千姬这番话,深深触动了淀夫人的心,她泪光闪烁地向千姬走了过去,一把拉起对方的手。
“阿千。母亲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是右府乃太阁殿下留于世间的唯一血脉,我无论如何也希望他能安然活下去。”
“母亲,阿千明白。阿千自小在大坂城中长大,老实说,江户的父亲与母亲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阿千……”
“与其说我是江户将军家的公主,我倒更觉得自己是大坂城丰臣家的公主。右府既是我的夫君、又是我的兄长。他和长门守重成,更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
千姬悲伤地微笑着,迎向淀夫人的视线,若不是强忍泪光,眼泪早就自她眼里流下。
“我原本决意在城中与右府、还有母亲共同赴死,但若阿千的祈愿能让将军饶过右府,阿千定当全力而为。”
淀夫人的眼泪率先涌出眼眶,她用力攥住千姬的手,拼命地点头,呜咽着再也难以言语。
千姬抽出手来,展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住淀夫人,再转身面朝秀赖,伏地行了深深一礼。
“右府,我会竭尽全力守护你。我相信重成在九泉之下,也期待你能劫后余生,我定当为此倾注全力。”
面对妻子的通晓大义,秀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低头望向心意已决的千姬。
他的人生向来都不由自己做主。
从小就被淀夫人安排以公卿大臣的方式抚养,就连和千姬的婚事,也是自太阁秀吉时代就已经率先定下,此后政务更是经过从石田三成到淀夫人与治长的轮番打理。
就连生命危在旦夕时,与妻子的离别也并非他所能定夺,秀赖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实是可笑。
身为太阁之子、丰臣家少君、右大臣、大坂城之主,他活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里,到底有哪些重大事情,是曾经由自己亲自决定过的?
情势刻不容缓,千姬已果断站起,领着从江户陪嫁过来的心腹女官刑部卿局准备动身。
“少夫人,请稍等。”治长轻唤,“外头甚为凶险,就由我五名近身侍卫陪同随行,如此我等也能少些担心。”
“治长大人有心。”
千姬停留片刻,待治长五名近身侍卫围绕在她与刑部卿局左右之后,她便毅然绝然地从粮仓里走了出去。
满心试图救下秀赖与淀夫人性命的她,匆忙得甚至连一个回眸也没有,就这样消失在他眼前。
秀赖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直到千姬和刑部卿局、以及五名护送侍卫快速在视野范围消失,他才回过神、开始反应过来。
这一切都如此不真实,刚刚还在他身边的千姬,为了救下他和淀夫人性命,现在已离他远去。
“二位局。”奄奄一息的治长,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又转向对淀夫人女官二位局嘱咐着,“家康已派人进城查证幸存者名单,这消息在进粮仓前就传入我耳中。”
“是,治长大人请吩咐。”身为深宫女官,二位局立即就明白了治长之意。
“家康派出查证幸存者名单的使者,就在毛利胜永大人之弟堪解大人那里等着,你即刻到堪解大人那里写下名单,然后要求随他返回家康大营去面见那家伙。”
“是,遵命。”二位局朝淀夫人俯身鞠了一躬,“夫人,我即刻照治长大人之命去处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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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话︱胜者与败者
在二位局正待离去时,治长忽又唤了声“等等”,拖着身体爬到她面前,又向她补充了些话。
“见到家康,你就告诉他,名单上的所有人都会自尽谢罪,但求他饶过右府与夫人。”
“可以的话,希望能留三名小姓侍奉右府、一名侍女服侍夫人,我等其它人绝不苟活、会悉数自裁谢罪!”
“我明白了,治长大人。”二位局面带敬色向治长鞠躬,然后快步走出了粮仓。
二位局走出粮仓之后,淀夫人立刻走到治长身边,蹲下身体将他扶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当众毫不避讳地表露出自己的感情。
“治长,你决意自尽谢罪么?”她瞪着他,“怎么不问过我就擅自决定?我同意你去死了么?”
“夫人,恕罪。”治长脸色惨白地对着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这是治长最后所能为夫人和右府做的事了,只要夫人母子平安,我等死不足息。”
“笨蛋,谁准许你死了!”淀夫人厉声责问,泪却已流出眼眶,慌乱得急忙扭过脸去。
这是她第一次为治长流泪,却让脸上近无一丝生气的治长,眼里短暂地掠过一丝光亮。
对这位与淀夫人私通多年的英俊家臣来说,能在有生之年见到淀夫人为他流泪的一刻,便觉得一切都足够了。
粮仓里每个人脸上皆充满悲壮之色,都已默许了治长的决意。
只待消息从家康大营传回,他们便会依治长之议,全数自尽于粮仓内。
另一端,家康将大本营转移到了茶磨山,营帐被精心打造成横宽两间、有六张榻榻米的房间。
然后他在另一个营帐里,检视了被送上来的敌将首级。
重成首级在洗去血和污泥之后,被正胜带进了营帐,与其它丰臣军将领的首级摆在一起。
被沉香薰过的头发,此时仍散着阵阵清香,家康不由得停下脚步,让士兵将重成首级转换了好几次方位。
“这是去岁冬天见过的美男子武将啊。”他感慨地凝视着重成首级,“好个忠诚英勇的武将,若此人能为我所用,那该多好。”
他环视了所有首级一圈,又在幸村首级前再度驻足,但与望向重成首级的惋惜与欣赏不同,他看向幸村首级的眼神是冰冷且残酷的。
“死了也好。死了的话,天下就没有人再试图捣乱了,真田父子实乃我心头一大心病啊。”
“如今这心病除了,我今晚也可好生睡个安稳觉了,可真得感谢竹千代为我除掉这个祸患。”
家康再斜视了幸村首级一眼,便不耐烦地转过身去,似乎不愿意再多看这个战事奇才一眼。
他对幸村、昌幸父子似乎深恶痛绝。
带着嫌恶表情的家康,将目光触及竹千代后,眼神迅即又变得温和起来。
“爷爷过奖了,我不过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而已。”竹千代回得很简单。
籍由这段时间的共处,他已将家康性子摸得很透,知道此时言简意赅更能得到家康疼爱。
家康满眼含笑地伸手去抚竹千代脑袋时,他甚为惬意地闭上了眼睛,极像一只在老狐狸面前撒娇的小狐狸。
结束爷孙俩短暂的亲近后,竹千代亦走到重成首级前,俯身仔细地探查及端详了对方一番。
这名大坂城内有名的美男子,曾在冬之阵的今福堤之战里,亲身杀到德川联军阵中并讨取了涉江政光首级,从而以优秀的初阵表现在历史上留下声名。
但如今他的首级就这么静静地被德川士兵举在手中,像物品一样向家康和竹千代展示着。
成王败寇的残酷规则,在此刻得以最生动地展露无遗。
竹千代深知——
一旦德川联军战败,那么如今被展示的首级,就会换成他、秀忠及家康的一家三代人。
而战争的残酷本质并不会有任何改变,只是被取下首级的人,被换成了德川联军阵营而已。
重成表情相当安详,可以看出他是在完成自己以身殉主的愿望后死去的,确实是难得的忠臣。
可他对秀赖的忠义,却又让竹千代蓦地想起了在夏战里英勇牺牲的光纲、以及忠明,使他才刚平静的心情蓦地又一下子低沉了下来。
嫡孙的心情,身为天下人的家康又怎么会没察觉?
但他知道纵然再多安慰,对当前的竹千代来说也是无济于事。
于是他走到竹千代身边,伸手拍了拍他后背,默默将温暖通过这些细小动作传递了过来。
“爷爷,还剩右府和淀夫人。”竹千代喃喃地说,“这些人还没找到,此番夏战全因他们而起。”
“尤其右府,只要留存于世一天都是祸害,这样会引发战端的人非得除掉不可。”
家康用心且认真地聆听着他的话,却没急于回答或作出承诺,只是将手掌放在他的背上,久久不曾移开。
当天夜里,二位局就在大坂城内负责查证幸存者名单的山下达也陪同下,抵达了茶磨山。
她刚抵达茶磨山,正纯就将她带往了家康营帐。
她走进去时,竹千代已在营帐中等候,爷孙二人对二位局的此番到来,显然都是重视至极。
经过短暂交谈之后,家康甚为巧妙地对此表达了模棱两可的态度。
“这次历尽艰辛赶到这里,辛苦了。对于救助右府一事,我想先知道他和身边随从的情况。”
“是。右府和治长大人、毛利大人、守久大人、还有淀夫人在一起。女卷们有大藏局、长门守重成之母宫内卿局……”
二位局一边念出粮仓内诸人名字,一边向家康跪移了过去,以双手向他奉上了幸存者名录。
“此名单上诸人,除却三名服侍右府的小姓、一名服侍夫人的侍女,其它人等均自愿自尽谢罪。还请大御所大人,务必宽恕了右府和夫人吧!”
她五体投地地行了最隆重的土下座礼节,但家康仍巧妙地规避开正面答复,继续发问了下去。
“如要救助少主和淀夫人,那我也得知道他们置身何处啊。二位局,如今他们在哪里呢?”
“请恕我无礼,在没得到大御所大人承诺之前,我实在难以说出右府与夫人的藏身之处。”
“呃,你一路赶来也辛苦了。我已让人为你安排了休憩的营帐,你就暂且在里面休息吧。让我考虑一下,再给你正式答复。”
家康说罢,朝着正纯看了一眼。
随侍在他身边多年的正纯,立即心领神会地将二位局带了下去。
此时营帐里就只剩下竹千代和家康了。
因着在大坂夏之阵里生死与共的亲情,竹千代在家康面前不再讳言、直接就问到了正题。
“如果探查到右府与淀夫人的行踪,小孙想请问爷爷准备怎么做?”
“是啊,该怎么处置才好呢?”
家康思索着,即使是对疼爱有加的竹千代,他依然没给予正面答复。
这让仍处在失去光纲痛苦里的竹千代,变得燥动了起来。
“从天下安泰到德川家的永续考量,右府和淀夫人都不得不除,相信这点爷爷也很清楚。”
“嗯,右府确是隐患,淀夫人也是个麻烦。”家康沉吟着,抬眼看向身边的竹千代,“小狐狸你真的很痛恨丰臣一族啊。”
竹千代坦然迎向家康目光,他没作任何隐瞒、泰然自若地当即承认,并回了一句:“是的。”
第167话︱德川三代的权术
千姬一行在出城过程里,遇见丰臣家摩下浪人崛内氏久。
氏久努力弄到了顶轿子,给了千姬较为周全的礼遇,然后突破烟火重围护送千姬出了城。
然后他们撞上了率先进驻城内的德川联军将领——出羽守坂崎直盛。
直盛出于责任心,当然会立即拦截轿子,并要求查认轿中所坐之人是谁。
这时刑部卿局大义凛然地上前一把拦下直盛:“即使是直盛大人也不得无礼!轿内坐着的可是大御所大人孙女、将军大人之女千姬大人!”
这下唬得直盛连连俯身致歉:“我本为堵截丰臣家余党,还请公主大人恕罪。”
就在他弯腰真切致歉时,千姬忽地拉开轿子窗口,露出脸来说了一句:“直盛大人只为公务尽责,何来之罪可求宽恕?接下来一切就拜托大人了。”
直盛不禁抬头,目光随即与千姬产生交汇,看着这个高贵秀美的公主,他竟不觉羞红了脸颊。
正是这件历史大河里的小小波澜,改变了护送千姬的这两名男子一生——
战火平息后,氏久及其家人都得到赦免,氏久更就此投靠德川家,被安排当了藤堂高虎家臣。
直盛由于这次护送而爱上千姬,并在日后千姬再度出嫁时意图抢亲,在事情败露后被幕府下令自行切腹谢罪。
直盛与千姬的传说,因相识时机的微妙、结局的悲壮,从而在历史里留下痕迹,并无数次被搬上屏幕与舞台。
言归正传,直盛自此便与氏久一并将千姬,平安地护送到本多正信的阵地。
正信乃是连续辅左了家康与秀忠两代将军的幕府重臣,尤其受家康之命辅左秀忠后,更是成为秀忠不可或缺的军师。
故而千姬见到正信之后,便立刻发出请求,希望能由正信出面劝说家康赦免秀赖与淀夫人。
见到千姬后一阵惊喜的正信,感到事关重大,于是当即就启程赶往家康在茶磨山的阵所。
在家康的营帐之中,正信不出意料地见到了跪坐在下座的竹千代。
这位少主虽是位于下座,但离家康只有迟尺之遥,老谋深算的正信因此判断出:竹千代的受宠程度又更进了一层。
察觉到竹千代的神色严肃,加之又晓得光纲与忠明在守护家康过程中阵亡之事,正信只将千姬的请求完整地转达给家康,整个过程里并没有附上自己的任何意见。
“千姬平安无事就好,我这一直牵挂的心,终于也可以好好放下了。”
喜上眉梢的家康,手中的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似乎陷入了异常为难的沉思里。
正信不由得瞥了一眼竹千代,竹千代仍是一脸正色地跪坐着,并没任何要开口介入的打算。
营帐里的这份寂静维持了很久时间,家康才徐徐开了口,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很缓慢、清晰。
“右府是太阁殿下留下的唯一血脉,淀夫人是太阁殿下最疼爱的侧室,他们是一定要救的。”
“大御所大人果真心怀仁慈,此番大义必令天下万民为之叹服,正信我也深为感动不已。”
“可是正信,如今政事已被悉数转移给了将军处理。关于右府与淀夫人的去留,还是理应由将军定夺为宜。”
“请大御所大人放心。正信心中有数,接着会马上向将军大人禀报此事,恕我告退了。”
作为随侍家康多年的重臣,仅是短短几句交谈,正信便大致摸透了家康的真正意图。
在他俯身告退时,竹千代却跟了出来。
“正信大人。”
“少主请吩咐。”
“爷爷方才的意思,正信大人真的清楚了么?”
“我略微猜到了一二,还请少主明示。”
“此番夏战,右府与淀夫人乃罪魁祸首。若此两人在世一天,天下终将不得安宁、必出大乱。”
“是。少主所言,和我心中猜想并无二致。”
“爷爷纵然心念太阁殿下,不忍让丰臣家血脉就此消失,但毕竟如今治理天下之权已移交到了父亲手里……”
“少主请放心,我知道怎么做了。如今政事已一律移交给将军大人处理,我们就等他裁断吧。”
竹千代与正信相互交换了眼神。
他冷漠与绝决的眼神看得正信心头一凛,忙俯身告退。
直到走出很久以后,正信才伸手拭去额头沁出的冷汗。
这和正信之前印象里的竹千代简直判若两人,如今他眼里的杀意,竟令见惯风雨的正信也为之心季。
那个曾受阿江与和国松丸打压责难的少主,彷佛已在不知不觉间远去。
如今的竹千代,给正信的感觉更像一只初露獠牙的幼虎,已远非国松丸可再继续为难陷害了。
赶到冈山秀忠营帐后,正信巧妙地向秀忠暗示了家康的想法,身为孝子的秀忠自是立即明白。
“大御所大人未免太过仁慈!怎可对夏战祸首如此心软!”秀忠一掌重重拍向扶几,“我绝不同意就此饶过右府母子性命!”
“将军大人,请恕我斗胆进言:大御所大人心系佛法、感念太阁,自是一心想保全丰臣血脉。”
有见于秀忠摆出一副恼怒模样,正信也顺势作出极力劝谏的架势,更将千姬给抬了出来。
“加之千姬大人此番也托我向将军大人求情,还请你务必宽恕了右府母子一命吧。”
“阿千?阿千嫁入丰臣家、已是丰臣家少夫人。她既是武家少夫人,当有武家少夫人气节,快将她送回大坂城,让她和右府母子一块去死!”
“将军大人……万万不可!”正信装出大骇模样,“千姬大人是大御所大人最疼爱的孙女,将军大人若一意孤行将她送回大坂城,定会伤了父子感情啊!”
“哼,阿千死罪可免,但右府母子却是罪无可赦!”秀忠大怒地疾言厉色喝斥,“据说治长那边派了二位局担任使者前来,可有探知右府母子现今藏身何处?”
“据我所知,二位局并未供出右府母子下落,只说要等到大御所大人给出承诺再如实相告。”
“可恨的丰臣氏!酒井,去将片桐且元给我请过来!”秀忠对着跪坐在下座的酒井大喝,“让他放下手头所有事务、立即前来见我!”
感受到秀忠的严厉与坚决,酒井急忙和声领命,便急急退了出去,其它重臣们皆是鸦雀无声。
正信心底暗自苦笑,但外表却仍维持着进退两难的焦急感,配合秀忠将这场戏演得生动无比。
这是家康父子联手演出的一场戏。
家康并无意放过秀赖母子,却亲口答允要宽恕他们,而将处罚裁断这一角色推给了秀忠。
领会到家康意图的秀忠,坚持自己才是幕府将军、大怒地斥责秀赖母子是夏战祸根,还严厉地要求千姬立即返城陪秀赖母子一同赴死。
家康父子不只是在家臣们面前演戏、本意更旨在将这场戏演给诸位大名、甚至天下万民看。
这样一来,家康在大名和武将心中将继续保有好名声,黑脸就交给没有直接蒙受过太阁秀吉恩惠的幕府二代将军秀忠来扮演。
这是一招下得极为精妙的棋!家康对丰臣家的仁义与不忍,也因此在历史里流传了下来。
第168话︱将军的裁断
且元随酒井一同进入秀忠营帐时,他和土井、直孝、安藤正围坐一张地图前,查看那些已被士兵搜查过之处,似乎正讨论秀赖母子的藏身之处。
“且元,你来了。”秀忠停下与重臣们的讨论,将目光转向且元,“我们正商议右府母子当前的下落呢。”
且元迟疑了片刻,终是缓步走向秀忠,然后一并在那张地图前跪坐了下来。
尽管他内心已然猜到秀忠急召他到军营的用意,但仍羊装并未察觉地开口朝秀忠问了一句。
“不知将军大人急召我前来,是为何事?”
“且元你在大坂城久居多年,应该极为熟悉城内每个角落。我想听听你的推断,看右府母子现今藏身于何处?”
彷佛已将且元当前的尴尬处境拿捏得当、并料定他不敢推诿,秀忠开宗明义就直切了主题。
且元的衣服刹时为冷汗浸湿。
就在短短半年前,他还是秀赖的得力重臣,然而此番他不但随秀忠军前锋攻打丰臣军,还要被迫供出前主君的藏身之所。
看着且元嗫嚅着难以回应,秀忠又温和地漾起笑容,以一副体恤与尊重的模样向他推心置腹。
“且元这段时间也真是辛苦了。你为幕府的付出、还有承受的压力,我们都看在眼里。”
“大御所大人在书信里也向我念叨你的功劳,说会在山城、大和、河内与和泉择一地给你安居,封你四万石俸禄,让你安度余生呢。”
且元身体勐地一震。
内心陷入天人交战状态的他,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泪水,竟当着秀忠的面流下泪来。
“我明天早上就要前往茶磨山谒见大御所大人了。且元,我不希望当大御所大人向我问起右府母子下落时,在他面前表现出一问三不知的样子,你可明白?”
“是,我明白。”且元抽泣着,“如果我的预料没错,他们应该藏身在山里苑的粮仓内……”
“粮仓啊……”秀忠表情平澹地望向直孝,“没想到右府母子竟然躲在这样一个地方。”
“还请将军大人允许在下率军前往捉拿。”且元伏身跪求,额头都已抵到地面,“我只有这一个心愿,还请将军大人成全。”
“且元大人。”直孝冷冷应道,“将军大人已将这项指令授予我了,我已派人前往大坂城,还请你不要让将军大人为难。”
“将军大人,还请务必……”
且元仍不死心地再度发出请求,这是他第一次在秀忠面前表现出如此执着的样子。
然而秀忠将他扶了起来,温和地对着他微笑说:“你很辛苦了,回去好生休息吧,且元。”
且元不得不咽下了口中的话。
比起天下人家康,其实且元更惧怕秀忠这位二代将军。
虽然秀忠在世人眼里留下的大多是孝顺、惧内、英俊、战事领域无甚作为的形象,但且元却能透过这些表象,看到他在内政治理方面的杀伐果决与铁腕无情。
他流着泪退了出去。
这名悲情历史人物,在大坂城沦陷的第二个月,就因心怀对太阁秀吉父子的歉疚暴病而亡。
且元刚退出营帐,秀忠就随即澹澹地对直孝问了一句:“直孝,你是晓得我心思的,对吗?”
“是。”直孝恭敬俯首,“请将军大人不必担忧,右府母子之事交给我来处理就好。”
翌日,秀忠来到茶磨山本阵谒见了家康,并献上了恭贺:“幸得大御所大人鸿福庇护,我军得以固守天下安泰、匡正丰臣氏之乱。”
“此番将军和各位大名、将领们也甚是辛苦了。”家康极为严肃地回应,“太平来之不易,将军身为天下万民之父,还需将普天安泰视为己任谨记于心。”
“夏战我方得以胜出,诸位大名功劳理当受到嘉许,便就此免去三年内筑江户城的课役吧。”
【注·课役:役使督促、赋税及徭役,直接说就是征劳力、征税等为幕府出钱又出力的行为。】
“谨遵教诲。”秀忠正色俯身回应,“孩儿自当兢兢业业、将天下安泰视为己任。”
父子俩的对话声音洪亮,令在场将士均能听得分外清楚,然而这才只是开始。
虽在下座,却被安排在离家康至为接近位置的竹千代明白:接下来政事上的宫心计才要登场。
“将军,关于右府母子一事,念在太阁殿下份上,就饶过他们、另行好生安排吧。”
“大御所大人,此事万万不可!”秀忠立即挺直腰杆,朗声强烈力谏,“右府两度发动大坂冬、夏两战,实为天下大乱根源!若饶恕此等罪人,天下何来安泰之说?!”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再和你说一遍:右府是太阁殿下的唯一血脉,我们务必要保他周全!”
“大御所大人方才不还嘱咐过我,要以天下太平为己任吗?我正是谨遵教诲,才更要让右府承担罪责不可!”
秀忠巧妙地以考虑到天下苍生幸福这一大义,执着地向家康力陈着各种除去秀赖母子的理由。
“冬战过后,大御所大人可是与右府交换过誓言文书的,照理说右府本应感念在心才是。”
“但他依然罔顾你的好意与偏袒,继续召集浪人、开凿护城河、修筑壁垒,才引发了如今这场夏战。大御所大人,既已将政事交给了我,就请任由我进行裁断吧!”
“将军……”家康为之语塞,继而仰首长叹了口气,“你若执意如此,作为辜负了太阁殿下的惩罚,就由我这老头子来承受吧。”
“不,大御所大人你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跪坐在一旁的竹千代忽然插话,从而介入到这场等级极高、只有大御所与将军对谈的局面里。
“即使是太阁之子,右府在引发去岁冬战时就理当受死,正是大御所大人慈心宽恕了他。”
“让会时刻引发战争、致使天下万民不能安生的祸根存在,着实有违你心系太平的初衷。”
“所以就算为了缔造太平之世,大御所大人也得忍痛让将军大人对此事自行作出裁断。”
竹千代短短三句话,既充分维护了家康的仁慈形象,又为秀忠除去秀赖奠定更为大义的理由。
秀赖母子的去留,至此已被彻底结下定论,德川三代都在这场极为重大的讨论中达成了共识。
秀忠回到冈山营帐之后,马上就将直孝传召了过来,并向他下达了最终指令。
“直孝。”
“在。”
“你即刻前往大坂城,在山里苑粮仓里亲身督阵,务必要亲眼确认右府母子上路。”
“遵命,我会逐个仔细确认,以确保粮仓内所有人均领罪受死,还请将军大人放心。”
第169话︱少主的复仇
粮仓里闷热非常,汗水味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异常难闻的味道。
内里空间虽不小,但在挤满了六十人的情况下,秀赖与淀夫人也只能勉强挪身与转动,其它人连动弹都很困难。
在大坂夏之阵里立下亮眼战绩、并一举击杀了本多忠朝的毛利,和长子胜家也一并挤在这五十八名近侍与重臣当中。
他身上的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头发早就粘乎成一团,这位名留青史的一代武将,此时也已狼狈不堪。
治长情况每况愈下、状态越来越糟,却依然心系秀赖母子,淀君始终跪坐在离他不远的位置。
这位令丰臣秀吉神魂颠倒、据传与石田三成暧昧不清、又与德川家康有过牵扯、在成为大坂城主母后,就与年轻英俊的治长私通的一代美人,如今满脸都是憔悴。
不过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刻,她倒没有显露出丝毫歇斯底里与胆怯慌乱,反而从容冷静了下来。
她手里捻着念珠,一直在默默祈祷,偶尔停下来时,便会温柔地望向治长。
两人默默以眼神交流着,彼此均是不发一言。
秀赖呆呆坐在地上,近侍与重臣们尽可能为他在粮仓里让出了最大的空间,使他依然能保有丰臣家主君的体面。
在他身边,围绕着三名绝代美少年小姓,分别是17岁的庄五郎、15岁的半三郎与13岁的十三郎,他们分别跪坐在他四周,仍旧尽心尽力地为他捶背、捏腿。
粮仓外传来了明显动静,似是陆续有武士抵达了此地。
从脚步声听起来,粮仓外的武士们彷佛人数众多,纪律却甚是严明、甚至并没引发太多喧嚣。
守久坐上一名近侍肩膀,由对方举着靠近高窗往外窥望了一下,便立时向秀赖和淀夫人汇报。
“是井尹赤备军,他们包围了粮仓。”
“井尹……赤备军么?”毛利戚了戚眉,欲言又止。
若他麾下仍有将士,当会领兵出去与井尹赤备军杀个痛快,但如今他需考虑秀赖母子安全,何况以现时单枪匹马的情况,他自是什么也做不了。
井尹赤备军之后,又出现了安藤直次与本多正重的旗帜,这两人显然也是奉了旨意前来。
但最令守久吃惊的,是包围粮仓的人群中,出现了一名少年。
这位少年甫一出现,周边武士立刻毕恭毕敬地俯身让出一条路来,直孝、安藤与正重也甚为敬重地跟在他身后。
“看来家康方面派了井尹直孝、安藤直次与本多正重来围堵我们,但我不晓得走在前方的少年是什么人。”
“少年?”一直呆坐在地上的秀赖,此刻茫然地开口询问,“什么少年?”
“我也不晓得,右府。”守久回答,“那少年看起来和十三郎年纪相彷,但很有杀气,直孝他们对他都是一副敬重有加的模样。”
“莫不是传说中的德川家少主么?”毛利接口,“这个年方12岁的少主,据说在夏战里一直随侍在家康身边,正是他斩下了幸村大人首级、又杀了全登大人。”
“斩下幸村大人首级的,是个12岁的德川家少主?!”秀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越是听到毛利这番话,他便越发觉得自己软弱无能——
对方仅为12岁少年,便能为保护爷爷家康而浴血奋战,而比对方年长10岁的他,却为了保全自身而背弃了曾答应过幸村率军出阵的诺言。
秀赖仍旧觉得,正是由于自己的违背约定,才从而导致幸村这位一代战事奇才惨死沙场。
正当秀赖陷入对自我的嫌恶与责难中时,治长却在这时开了口。
“既然家康已经派人包围了粮仓,为护右府母子周全,我们应派出使者前往交涉。”
他环顾了下四周,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守久身上。
“守久大人,我本想亲身前往,无奈如今已是动弹不得,交涉之事也只能劳烦你了。”
“是,请放心。治长大人,我定不辱使命。”守久颔首,又面向秀赖与淀夫人,“请右府与夫人,等我回来禀明情况。”
然后守久昂首挺胸、尽量气宇轩昂地走出粮仓。
他向围上来的井尹士兵自报了身份与用意后,直孝、安藤与正重很快就将他领回了营帐。
竹千代正坐在主座,表情冷漠地看着他一派威风地走入营内,脸色越发显得冷峻。
“速水甲斐守守久奉右大臣丰臣秀赖之名前来出使,请备座!”守久洪声自报家门。
出乎他预料的是,竹千代动也不动,只是冷冷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就像审视一件物品似的。
“挑动天下大乱的败军祸首,如今也能以右大臣身份自居么?”
竹千代澹澹说,他声音虽不大,却清晰到足以让守久将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是德川家少主么?”守久将眉头一挑,“即使对败将仍应保有尊重,是武家基本礼仪,你怎地连这都不懂?”
“大胆!”
“放肆!”
直孝与安藤、正重几乎同时出口厉声喝斥,尤其直孝为了维护竹千代,已准备出手教训守久。
竹千代却澹然地抬起右手、继而将手掌向上一扬,阻止了他们对守久的发难。
他显然没将守久这位败兵之将看在眼里。
“守久大人此番若是为了喝斥我而来,那么现在你目的已经达到了,还请回吧。”
竹千代仅用轻描澹写的一句话,就击破了守久存心固守的丰臣氏家臣荣耀,不仅命中了他的弱点,更让他不敢轻易拂袖而去。
“请、请见谅,少主。”守久被迫低头致歉,“我此番乃是携了右府的降书而来,还望少主仁慈,对右府尽上应有之礼节。”
竹千代没有立即应答,转而望了直孝一眼。
直孝便心领神会地接过守久呈上的降书,再以双手向竹千代转呈了过去。
竹千代懒洋洋地从直孝手中接过降书,漫不经心地打开,一目十行地大略扫了一遍,又毫不在意地将之搁下。
“礼节?不愧是败军之将,到了性命攸关之际,还在心心念念着什么礼节?”
“右府自幼被淀夫人指定接受的公家教育,果真为丰臣家养出了一名公家主君啊!”
竹千代揶揄地说完这番话。
看着守久拼命强忍着被羞辱的愤怒、继而紧紧攥住拳头,他内心这些时日所笼罩的压抑与歉疚便稍微减去了一分。
一直陷在对光纲英勇捐驱事件里、无法解脱的竹千代,此番是在向家康极力请求、并得到负责处理秀赖母子去留的御令后,专程动身前来此地。
但其实他此行的惟一目的,便是一心为光纲及忠明复仇、将导致自己最亲近伙伴和剑术师范牺牲的罪魁祸首给一举歼灭。
带着这个用意到来的竹千代,自然不可能会给秀赖母子留下任何活路。
他此番对守久百般羞辱,更是一心只为慰劳在夏战里牺牲的光纲与忠明在天之灵。
只有想到守久回到粮仓后,秀赖与淀夫人听到消息时的心情,竹千代的心才能得以平静下来。
第170话︱丰臣家的全灭
“那么少主……”守久拼命忍耐着,稳住情绪问出了最为关键的话语,“既然右府已愿意投降,请问德川家准备如何对待右府母子?”
“是啊,我们准备如何对待右府母子呢?”
竹千代却不急着回答,反而将目光转向直孝,揶揄式地来了个反问。
察觉到他用意的直孝,神色微妙地笑了笑,并不作言语。
两人默契的这番举动,就如同狠狠往守久脸上掴了一巴掌般,逼得他非得努力调理呼吸、才不至于发火责问。
若是以前的竹千代,纵然德川联军在大坂夏之阵里胜出,也必定会对守久以礼相待。
但失去光纲以后,他整个人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如果说在梦境里亲手诛杀志奈,让他变得更冷静、更懂得权衡轻重、更擅长保护自己。
那么在夏战里失去光纲,则让他彻底意识到——
倘若对敌人心慈手软,不但会将自己逼入绝境,更是会连累到身边最亲近、最重要的人。
竹千代一直认为,光纲之所以会毅然在女王螳螂来袭时,举着长枪奋不顾身地迎了上去,除却身负守护家康的忠义外,更是一心想要保全作为少主的自己。
他当时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光纲被拦腰斩成两段,那一刻,竹千代的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灰暗。
自从他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四人众小姓、樱子、阿福还有美惠就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他们与他同甘共苦、共同对抗所有的凶险与不公。
他们是竹千代在这个时代最珍贵的宝物、也是他在这个时代最致力守护的伙伴,因此从失去光纲的那一刻起,他的小确幸就出现了缺口。
所以携着复仇之心前往山里苑的他,誓必要让秀赖母子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刻意晾了守久好一阵以后,竹千代才往前探过身体,直挺挺瞪着守久眼睛,悠然给了回答。
“右府母子是引发这次夏战的罪魁祸首,为求天下安泰、万民幸福,必须赐予死罪。”
“但姑且念在右府乃太阁殿下血脉,所以特赐予自尽礼遇。”
“你回去转告给他们,然后让右府母子尽快上路吧,别因贪生怕死损害了太阁殿下威名。”
守久只觉得彷佛被当头浇了三桶冷水,浑身都变得冰凉,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粮仓作了禀报。
淀夫人和秀赖的反应,都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
看着将额头抵在地面的守久,母子俩长时间不发一言。
粮仓里的其它近侍与重臣都纷纷流下了眼泪,这些泪水并非为了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而是在悲叹主君秀赖的性命竟然无法保全。
“果然有家康的作风。回想起来,从关原大战以后,这只老狐狸就一直在等待将丰臣家全灭的时机,如今果真遂了他的心愿。”
淀夫人凄然而笑,忽地朝着秀赖伏地跪倒。
此举不只让秀赖吓了一跳,连粮仓里的其它人也是吃惊不已。
“右府,原谅我这个母亲。”
“若去岁冬战时,我不被轰炸天守阁的炮弹吓倒,如果我能采纳幸村大人建言,如果护城河与真田丸不被拆除……那么右府今天绝不会沦落至此。”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这个不祥之人,给大家带来了这些不幸与灾难。”
秀赖缓缓摇了摇头,伸手将淀夫人扶了起来,定睛专注地凝望着她的眼睛,感伤地笑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当母亲的儿子。我知道母亲到底有多用心地爱着我。”
“这些年来,我过得很幸福,身边有母亲、有千姬、有重成、有治长,你们从来就没让我为政事操过太多心思。”
“足够了,母亲。若死去能避免受这人间炼狱般的折磨,那么也不失为一种解脱,不是吗?”
听着秀赖五味杂陈地说出这些话,粮仓里的女官们已禁不住发出阵阵悲鸣,全都伏倒在地。
当粮仓里的丰臣家余党在进行最后抉别时,竹千代已从营帐内走了出来,在直孝、安藤与正重簇拥下站在了离粮仓仅十五步的距离。
他静静地观察着粮仓里的动静,当听到里面传出的女官悲声时,极不耐烦地戚了戚眉。
女官们的哭泣,让他想起了光纲那留在三上藩府邸里的妹妹七海。
这个光纲最疼爱的妹妹,她应该还在期待着哥哥从战场平安回到江户,再给她寄出书信。
每当回想起光纲音容,竹千代的心就陷入阵阵刺痛,痛得似乎要被撕裂开来一般。
这种椎心刺骨的疼痛,促使他对秀赖母子采取更加无情的回击。
“拖得太久了,这些人本就是带罪之身,不需要给他们留太多时间上演这些扇情戏码。”竹千代顿了顿,复又对直孝唤了一句,“直孝大人……”
轻唤直孝名字以后,竹千代便没再说些什么。
可这种点到即止的蕴意,身为重臣的直孝又怎会不了解?
“是,少主。”直孝立刻和声回应,当即大步向前,朝着围住粮仓的井尹军火枪队下令,“还等什么?可以催右府母子上路了。”
井尹军火枪队的士兵们,接到指令后当即一齐开枪向粮仓扫射了过去。
震耳欲聋的枪声持续几轮响起,宣告事态再无任何转机、也在直接催促秀赖母子尽快自尽。
粮仓内的男人们脸色大变,惟独秀赖、治长、毛利和守久依旧从容,他们均决定潇洒赴死。
“胜永,我切腹之后,你便来为我介错吧。”秀赖望向毛利,温和地叮嘱着,“各位,来世若是有缘,希望还能和大家一起相聚。”
这次秀赖没有犹豫太久。
既然大局已定,横竖都难逃一死,身为太阁秀吉之子,他决定最后尽可能体面地死去。
剑刺入腹中的感觉原来如此痛苦,秀赖紧紧咬住嘴唇,直到将它咬出血来,手尽管颤抖,却依然整齐地划出一个切口。
毛利忍着眼泪举剑,噼下了生平最悲伤的一剑,手起剑落之际,秀赖生命亦随着此剑终结。
直到看着秀赖首级滚落而下,淀夫人执起短剑,深吸一口长气,毅然抹向了脖子。
看着她如一摊烂泥般瘫倒在地上,治长身心皆如置身在炼狱一般,放声大叫了出来。
这是他此生最爱、亦最崇敬的女子。
他的人生因她而改变,她给了他权力、财富、声名,他亦为她献上了所有的青春和爱。
“夫人!右府!全是治长不材、无力守护你们,才至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啊!”
他失措地惨叫着,用哆嗦的手摸到了放在身边的剑,疯狂地刺入自己小腹,守久随即为他进行了介错。
粮仓里的四名少年,幸村之子大助、以及秀赖三名绝世美少年小姓庄五郎、半三郎与十三郎,均毫不犹豫地以身殉主。
其它近侍与重臣,随着秀赖母子自尽离世以后均悲壮赴死,大藏局倒在了儿子治长身边。
毛利一直在为每个人介错,直到在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最后一个人。
手持火把的他,在这个过程里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此刻他的泪已流干,索性将火把掷向堆积在粮仓一隅的火药桶。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整个粮仓都被烈火迅勐吞噬,火舌流窜得如此之快,这片空间很快就变成了一片火海。
太阁丰臣秀吉所缔造的丰臣天下,在这一天正式拉下极为惨烈凄绝的悲伤帷幕。
第171话︱夏之阵终曲
粮仓在传出巨响之后,便冒出阵阵浓烟,在场的三名德川重臣都立刻意识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竹千代表情并没明显变化,只是冷冷凝视着粮仓冒出的浓烟,连下令口吻也显得甚为平澹。
“灭火!如果火势太勐,那至少得将尸体给搬出来,我要亲自查验他们是否已经伏罪。”
直孝带着一众井尹军士兵冲了进去。
不愧是骁勇善战的赤备军,很快里面的几十具尸体就被逐一给搬了出来,搁在离粮仓约有三十步距离的地面上。
“安藤大人,请照着二位局提供的幸存者名录对照人数,一个也不能遗漏。”
“正重大人,请将查验过的尸体记在纸片上,我好带回去向大御所大人复命。”
竹千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三名重臣,并依次向他们下达了指令。
因着他在大坂夏之阵里的出色表现,这些虎豹武将一个个居然在他面前被管得服服帖帖。
一代美人淀夫人现在已成了一具冰冷尸体,她临死前的表情倒非常详和,似乎正为总算脱离了这个人间炼狱而庆幸。
秀赖首级双眼圆睁,表情充满难以言喻的哀伤,似乎对这世界留下太多遗憾与不甘。
治长、毛利、守久个个脸上,依旧保存着康慨赴死的悲壮。
竹千代怀有敬意地在毛利尸体前微微俯下身子,难得地多停留了一段时间。
“毛利大人,是一代名将啊,但也是参与杀害了光纲的凶手。”他感慨地自语,“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让光纲和忠明师范牺牲的罪魁祸首。”
当看到大助、庄五郎、半三郎与十三郎的尸体时,竹千代心存不忍地错开视线,随即下令。
“直孝大人。”
“在。”
“拿布盖住这些少年尸体,待大御所查看确认之后,再给这些罪人逐一礼葬。”
“是,我明白了,还请少主放心。”
竹千代点了点头,示意一名井尹赤备军士兵牵过战马,干脆利落地跨上马背便策马而去。
他已经亲眼确认了丰臣遗族悉数自尽,如今只是一心要赶回茶磨山阵营向家康复命。
他的身后,是直孝派遣作为全程护卫的十名井尹赤备军骑兵,他们紧随竹千代身后,一个个均是驱马飞奔。
此时,睽违多时的系统音竟在竹千代耳畔响起,依旧是那个他曾非常熟悉的沙哑、低沉、又带着沧桑感的大叔声。
【辅左德川家康亲征大坂夏之战,斩杀顶级虫兽女王螳螂。】
【当前出圈指数:2100】
【突破完成任务所需出圈指数:1600】
【成员互动量达:80%】
【等级:LV5】
【经验值:160/200】
各项数值陆续在他耳畔响起,每一项都是飞跃式的刷新与突破。
但对此刻的竹千代来说,这些数值与等级所象征的力量都不那么重要了。
系统在他才刚穿越到这个时代的初期那会,确实占据并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那个时候他对系统所下达的指令,完全是不假思索便竭尽全力去执行,非常依赖与信任系统。
但现在他的心境与价值观、甚至世界观已截然不同。
经历大坂夏之阵的洗礼、以及伙伴在眼前牺牲的冲击,如今的竹千代,已远非当时那个一切均以系统指令为主的少年。
听着这一连串数据,他内心波澜不惊地继续策马奔腾,同时内心也正式作了一个决定。
当将这一切事务都处理妥当,他准备切换到系统的立体矩阵空间,再和系统来场正式洽谈。
赶回茶磨山家康本阵后,竹千代立即进入家康营帐。
在行礼后,他认真仔细地向这只老狐狸,禀报了在山里苑亲自监督丰臣遗族自尽的整个过程。
他没忽略任何一个细节,这份禀报之详细与精确,甚至与幕府重臣相比亦毫不逊色,连家康在聆听时也甚觉满意。
然后,竹千代自怀中掏出一份卷好的纸张,双手朝着家康呈交了过去。
“爷爷,这是安藤大人验尸后,由正重大人在旁进行两重核定、并纪录下来的名录,请查阅。”
“辛苦了。”
家康慎重地接过纸张,小心翼翼将它摊平,极为专注地阅读着上面的每一行文字。
“竹千代,你都确认过了?”
“是。我、直孝大人、安藤大人、正重大人,我们四位都逐一核定过了,尸体也被统一摆放在粮仓外,待爷爷确定之后,就可以安排礼葬。”
“做得很好,还非常仔细。”家康舒心地笑道,“话说,将军在你这个年纪时,还没你这般手腕与战力啊。”
“小孙愧不敢当。”竹千代忙俯身以示谦逊,“我只是想守护在爷爷身边、并为之而战罢了。”
他说的是真心话,亦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全然没带半点修饰与讨好。
随着和家康相处日久,竹千代越是发自内心地被这位一代枭雄吸引和叹服,守护家康也成为他在夏之阵里战斗的最大动力。
正是感受到他这份孝心,家康也才动了真情,在这批孙辈里,惟独将这份疼爱及重视给了他。
当爷孙俩沉浸在宁馨的脉脉温情中时,德川联军对丰臣军残党的搜捕与严查行动仍在继续。
藏慝在大坂城内的丰臣家余党,都疯了一样竞相往城外跑,但都被德川联军给一网打尽了。
岸和田的城代金森可重,在大坂城沦落后堵截了二百零八名治长军败兵,并悉数清剿。
家康领着京都所司代坂仓胜重和竹千代,悄悄地从樱门进入大坂城,实地检查山里苑粮仓附近的丰臣遗族尸体。
确定敌方核心阶层均已悉数自尽身亡后,家康当天就直接返回了京都二条城,竹千代及身边三名小姓伙伴自然也一并随侍前往。
在八尾、若江之战里逃离战场的长宗我部盛亲,于枚方的淀川沿岸芦苇丛里被发现,并被押往伏见城,直孝、安藤、土井利胜都与他见了面。
之后盛亲甚至还得到了秀忠的接见,并下达指令要求为盛亲安排毛皮坐垫。
交谈期间,秀忠向盛亲慨叹:“身为一军大将,战败却没有自杀的行为,也需要一定勇气啊。”
当秀忠让盛亲评价德川联军与丰臣军时,这名丰臣军的败方大将,回答坦率得让人咋舌。
“德川联军最大的功臣乃是令我败走的井尹直孝大人,而丰臣方最大的罪臣就是我。”
秀忠爱惜将才,本想命盛亲出家以保全他的性命,可被早已看透一切的盛亲一口回绝。
5月15日,盛亲于六条河原被斩首,大坂浪人五人众(幸村、基次、毛利、全登、盛亲)自此全军履没。
大坂城沦陷后逃离的治长二弟治房,在京都被德川联军一路追捕堵截,最终被逼自尽身亡。
治长三弟道犬则因为当初纵火烧了商业重镇界市,在界市的港口被泄愤的富商们围殴至死。
所有逃离大坂城的丰臣军残兵,在各地被逐一逮捕,家康对丰臣残党的大清扫可谓不遗余力。
但正由于他的铁腕与决绝,世间就此终结130多年的战国乱世,从而开启265年的太平盛世。
第172话︱竹千代的进化
抵达二条城后的当天,竹千代利用在寝房小甜的时间,迅速切换到系统的立体矩阵空间。
回到这曾无比熟悉的空间,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竟然藏了点小小的陌生感。
依然是寂静得连一丝动静都显得格外清晰的环境,竹千代没有丝毫犹疑,直接就开了口。
“系统大叔,你在吗?”
他环顾四周,略显期待地等候着回应。
然而在偌大空间里回响的,只有他先前那一句询问声。
“我伏诛了虫兽王族的女王螳螂,也在大坂夏之阵里发挥了关键作用,于是才决定来见你。”
“话说,你也是时候出来和我见见面吧?难道你还打算一直这么避而不见么?”
“出来吧,系统大叔。我知道你并不只是个冰冷的系统,现在的我该有资格见到你真身了吧?”
他话语在空间里回荡着,系统方面却没半点反应,甚至就连那听惯了的沙哑、沧桑声也没再响起。
对方似乎正陷入思索与权衡之间,而竹千代敏锐地察觉到这点,于是他再趁势补充了一句。
“我曾在对决志奈时见过你。系统大叔,我们已不是第一次见面,你还打算隐身多久呢?”
迎接他的又是一阵死般的寂静,他却也不急,只是倔强地伫立在原地等待着。
他内心隐约有种预感,那就是这次的静默与等待,一定能迎来自己想要的结果。
寂静又延续了一阵子,立体矩阵空间里突然传来了细微的呼吸声,他马上发觉到这道呼吸声乃是从自己身后传来。
他屏息期待地转过身体,当即见到了一名身着全黑羽织、直垂和袴的男子。
——这正是他在梦境里与志奈对决时,曾惊鸿一现的系统大叔。
曾在竹千代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象的系统大叔,当下就正站在他的面前,对方的眉眼依然如初见时那般俊帅,只是脸部轮廓更趋鲜明立体了。
脸上已染上岁月风霜的大叔,左眼下方到颧骨之间,清晰地留有一条剑痕,尽管如此却无损他的熟男魅力。
竹千代百感交集地注视着系统大叔,望着这个他至为熟悉的陌生人,故作从容地打了句招呼。
“你好,幸会。自和志奈决战那次之后,我一直都想再见你一面。”
系统大叔显然并不习惯、亦极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神色冷峻地迎向他的目光,沉默了很久,才下决心接过话题。
“你做得很好,伏诛了虫兽、组建了团队,还克制地没去改变历史的固有痕迹。”
“那么系统大叔,你现在算是在称赞我么?”
“……当然。”
两人只交谈了短短几句,气氛很快便陷入到冷场当中,竹千代不禁以此开了大叔一句玩笑。
“你好像并不怎么擅长和穿越者交流?”
“算是吧……我很少这样和穿越者面对面,你是这些年来极为罕有能见到我真身的穿越者。”
“我还是想问一下,为什么会选择我?”
直到这时,竹千代才终于问出了自打他从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就一直瞥在心里的疑问。
“我在现代世界只是个活得很失败的普男,成天宅在家里、一事无成。为什么会让我穿越到江户初期、还附到竹千代身上?”
“因为你身上所焕发的渴望。”
“我身上所焕发的……渴望?”
系统大叔慎重地点了点头,看起来相当难以亲近的他,此刻眼中却掠过一丝暖意。
“你很有创作天赋、又极为喜欢日本文化,可却一直过着郁郁不得志的人生。”
“对此强烈不甘心的你,每天身上都在发出力图打破这种一层不变生活的渴望。”
“这份渴望的迅号,与这个空间的磁场产生了奇妙的摩擦与共鸣,于是我便选中了你。”
竹千代都起嘴,这个答桉既在他的预料之中、却又让他感到稍微有那么一点扫兴。
“啊,就只是这样而已吗?感觉我就是刚好被随机选中了一样。”
“不,并不是这样。能发出这种执念迅号、并与这空间产生摩擦与共鸣的人,在现代世界存在的机率只有亿分之一。”
“亿分之一?这样听起来还好过一点。”
竹千代偏过脸颊,彷佛正思忖着些什么,又带着下了很大决心的表情,问出了一直强行忽略、甚至可说是被自己刻意遗忘的话。
“对了,我穿越到这里那么久了。可我记得,在穿越前当晚,我只是由于心情不好而喝醉了而已,那么系统大叔,那个留在现代世界的我现在怎么样了?”
“死了。”
“死了?你回答得还真简短干脆哈,至少也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死的吧?”
“当初你只是陷入昏迷状态,接着你妈妈打了急救电话,叫来救护车将你送进了医院。”
系统大叔说到这里,似乎有意无意地顿了一下,似乎是在顾及竹千代的心情。
“你在医院里呆了两周,情况越来越恶化,在第三周就去世了。你妈妈……非常伤心,直到现在也没从丧子之痛里走出来。”
“是吗?我在另一个时空里、处于现代世界的妈妈,和这个时代的母亲不同,她是真心爱我啊,可我却再也无法见到她了。”
竹千代努力地微笑着。
然而脸上如何都抑制隐藏不住的失落感,却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比哭泣还更悲伤、还更无奈。
“也就是说,我只能一直留在这个时代,以竹千代的身份活下去、直到死去,对不对?”
“是这样的。这也是大多数穿越者的宿命,只有极少数穿越者能重新回到原本的世界。”
“是吗?我知道了。系统大叔,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
此刻的竹千代,心彷佛被罩上了一层保护色,五味杂陈之际,他却迈步向系统大叔走了过去。
一步一步地,他在缩短着与系统大叔的距离,直到最后仅相隔一个脚步地站到对方跟前。
“一直以来,谢谢你的关照了,系统大叔。”
“哪里……”面对竹千代的真挚道谢,系统大叔依旧不太习惯地笨拙应对着,“你也辛苦了。”
在两人坦诚互动间,系统大叔蓦然发觉,竹千代的眼神与表情,正迅速变得刚毅与坚决起来。
“从穿越以来,我都在照着你的指点、教导和指令行事。也许因为这样,我得以活到现在。”
“可是,从今天开始,我要照着自己的意愿,以竹千代的身份,好好在这个时代活下去。”
“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我不会一切都继续照着你的指令行事。”
“系统大叔,我会按我的想法、我的意愿,来决定接下来的事情,活出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这才是我今天回到这个空间的最大用意。系统大叔,请你把这当成对我的最大犒赏。”
“虫兽我会继续伏诛,也会致力维护这个时代的安泰平和,但不要再随便干涉我的生活了。”
“因为我是德川家少主——竹千代,而不是那个被你从现代世界召唤来的宅男作者林清豪。”
竹千代缓缓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系统大叔很用心地听他说着每一句话,从那冷峻的脸庞里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他只是平静地迎着竹千代的视线。
直到竹千代把话说完,系统大叔才非常简短地问了他一句:“你确定要这么做么?”
“是的,我确定。大叔,祝福我吧!我想看看以自己的力量,能不能继续在这个时代活下去。”
话音刚落,竹千代就迅速将场景切换到现实的寝房,方才的矩阵立体空间就彷佛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这是他人生里极为重大的决定,而一旦他下定了决心,便斩钉截铁地作出了抉择。
从此,这名12岁的德川少主,将以竹千代之名在这个时代,以自己的意愿和想法生存下去。
第173话︱小狐狸献策
大坂夏之阵终结后,驻留在二条城内的家康所要面对的,就是论功行赏与究过处罚的权衡了。
即使对身为天下人的他而言,对这两样事情的处理亦显得极为棘手。
在将立下战功的大名们召进二条城之前,家康先在本丸大殿里和竹千代、还有宗矩进行了一场密谈。
喝着沏好的茶,家康眉目凝重地转动着茶杯,毫不避讳地显露出一副还没思量清楚的表情。
“倘若从经济方面考量,这场夏战实在是一笔非常不划算的买卖。”
“我们动员了全国大名,耗费了那么多人力、物力、财力,可缴获的丰臣家领地却只有六十五万七千四百石而已。”
竹千代与宗矩交换了下眼神,两人都立刻明白到家康烦恼的根源,彼此亦都能当即作出回应。
迎着宗矩的眼神,竹千代知道对方希望由他来作出建言,于是便不遑多让地接过了家康的话。
“爷爷是在为奖赏大名们的事情而操心吗?”
“是啊,大坂城我并不准备封赏给任何人。在缴获领地有限的情况下,如何平衡各位立功大名的情绪,就变成了一件麻烦事。”
“听说光次大人将从大坂城缴获的两万八千两枚金、还有两万四千两银都运到了二条城?”
“小狐狸的消息很灵通嘛。确有此事,这些金银是昨天下午才运达的,怎么了?”
“我在想……既然在封赏领地方面有困难的话,那何不将金银作为犒赏他们的奖励呢?”
“金银吗?”
“是的,对于立功的大名,我们肯定得以奖赏作为安抚。虽说领地是最好的激励品,但在当前领地资源贵乏的形势下,其实金银也是很好的替代品。”
“嗯。”家康只大略思索了一小会,便果断地伸手一拍扶几,“就这样决定了。”
“我会对在夏战里承受了重大损失却竭力而战的直孝和高虎,分别给予金银作为奖励。”
关于封赏议题的讨论,随着竹千代建言被迅速采纳后,就正式告一段落了。
但对仍处于密谈中的三人来说,另一个更为敏感与艰难的议题,才要正式浮出水面。
这次承担了重大风险而毅然建言的,是深受家康与秀忠父子倚重的宗矩,而他已决定要禀报家康六子忠辉于夏战里的严重过失。
“大御所大人,上总介忠辉大人在夏战里的行为非常让人担心,我认为必须向你如实禀报。”
“哦,忠辉在夏战里怎么了?”
“忠辉大人在途经守山宿时,把将军大人的旗本家臣长坂、尹丹,还有他们率领的五十多名士兵都一并杀死了。”
家康非常努力才控制住惊诧的反应,故作掩饰地藏起内心所受的冲击,讶异地望向宗矩。
“什么?他竟做出这么混帐的事?!那可是将军的旗本啊!代表的可是将军的威严!”
“忠辉竟不明白,他虽然是我儿子,但也是将军的臣子么?!”
“所谓君臣有别,忠辉斩杀将军家臣,就形同于对将军挥剑,这个道理难道他不懂得吗?”
“宗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点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感受到家康的怒火,宗矩仍然冷静地挺直腰杆跪坐着,继续将所调查的实情禀报给家康。
“是。忠辉大人在率军经过守山宿时,长坂和尹丹从后方各自带着队伍,越过有九千人的忠辉军,直接往前方奋力赶去。”
“当时忠辉军的前锋将领就厉声发出责问,声明上总介忠辉大人正在行进,斥责长坂和尹丹非但不下马行礼、还擅自越过的行为实在太过无礼。”
“但长坂和尹丹回复说,他们两人除了将军大人之外并无其它主人。身为将军大人家臣,无论面对哪位大名,他们都不会下马。”
“于是,他们就被忠辉军的前锋队伍以冒犯之罪进行追杀,但更骇人听闻的事情还在后面。”
“当忠辉大人知悉这件事,晓得他们是将军大人的家臣以后,就下令将士们将长坂和尹丹、还有他们的士兵团团围住,一个不漏地全部杀掉了。”
家康听得分外认真,尽管极力将外表维持在波澜不惊的状态,竹千代却发觉他的手指在哆嗦。
这个细节让竹千代意识到,忠辉在家康心里的分量及位置、以及对方所犯下的错有多么严重。
此刻的竹千代,其实就和家康一样,正陷入对忠辉事件如何应对的计量与考虑当中。
如果说家康的踟蹰为难是基于父子之情,那竹千代所权衡的,则是自己到底要不要就此出手。
此时的忠辉,声势可说是如日中天。
他不仅在庆长10年(1605年)娶了独眼龙尹达政宗的嫡长女五郎八姬为正室,还被家康转封为70万石的大名。
即使在庆长14年(1609年),忠辉遭老臣皆川广照和山田重辰等举报其行为不端,家康仍不在乎,而侍奉忠辉的大久保长安等家臣,也各自得到了分封的领地。
不过促使竹千代犹豫着是否要趁势向他出手的,还有另一个事关自己未来与前程的重要原因。
那就是从小就不安分的忠辉,一直不服三哥兼二代将军秀忠。
特别是在其它三名兄台死后,忠辉成为秀忠最年长的弟弟,野心就更进一步膨胀。
身为秀忠的嫡长子、同时也是在夏之阵里得到家康认同并钦定的三代将军继承人,对竹千代来说,忠辉对将军宝座的觊觎,已经影响到了自己将来的继承之路。
他当然不可能就此坐视不管。
尤其经由大坂夏之阵的磨炼,自主意识与谋略手段都得到大幅提升之后,竹千代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若错失了这个机会,日后要想扳倒忠辉就更困难了。
既然决定不再借助系统的指引与控制,选择单凭自己的力量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那么竹千代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得确保自己日后确实会登上三代将军之位才行。
在经过一番权衡后,竹千代在内心非常坚定地告诉自己: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果断出手!
“爷爷,相对忠辉大人杀掉父亲的旗本家臣这件事,他在誊田没向真田幸村出手、与政宗大人沆瀣一气的行为才更值得警惕。”
“这也是个问题。”家康果然皱起眉头,用手指心事重重地敲着扶几,“当初我是为安抚尹达家才与之联姻,可我没想到他会和政宗走得这么近。”
“我还听说了一件事:政宗大人在天王寺口,下令尹达军的火枪队将行进在前的神保相茂大人、还有他两百九十人的队伍用乱枪打死了。”
“什么?尹达政宗在天山寺口下令向友军开枪?还打死了两百多人?”
“是。这件事我已经让信纲去确认过了。”
竹千代脸上恰到好处地闪过沉痛神色,话语里平添了几分惋惜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
“相茂大人虽然只是个俸䘵万石以下的小大名,可他自从天王寺北上后,就一直在奋力与丰臣军战斗着,无论如何都罪不至死。”
“但更危险的是,此事透露了一点:那就是政宗大人丝毫不将幕府的法度、规则放在眼里。”
家康脸上的震惊久未消散。
忠辉与政宗的行为显然给了他很大冲击,以至这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也一时无法敛住情绪。
第174话︱家康爷孙的权谋
竹千代稍微停顿了一下,观察家康的神色变化,权衡着自己还要不要再继续去点燃一把火。
就在他举棋不定时,家康突然开口接过话题,非常直白地当着竹千代与宗矩的面表示了关注。
“忠辉那小子空有骁勇、但没谋略,值得警惕的,该是那个藏在身后试图操纵忠辉的政宗。”
“小孙也是这么想的。丰臣家一倒,政宗大人就成为最有异心的外样大名了。尤其是他籍着操纵忠辉大人,日后恐怕难免会生出麻烦。”
【注·外样大名:指关原之战前与德川家康同为大名的人,或战时曾忠于丰臣秀赖战后降服的大名,属于这一类的叫做“外样大名”。】
“小狐狸。”
“在。”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这里只有我们三人,你怎么看这件事,不妨说得更直截了当一些。”
“是,爷爷,那我可就放胆执言了。”
“但说无妨。”
“当今世间,能压住政宗大人的,也就只有爷爷了。小孙当然希望爷爷长命百岁,然而人终难逃世间规律,爷爷有没有想过……”
“你的意思是,我得为自己身后的世间安泰早作考量了?小狐狸,你是这个意思吧?”
“我只是觉得,就这样放任不管的话会很危险。爷爷得为德川家的百年安泰提前布局,否则一旦政宗大人有心将忠辉大人扶上将军之位,那么……”
“大胆!”家康厉声大喝,一拳重重砸向扶几,眼中瞬间闪动着如出战巨龙般的残酷神色,“那独眼龙好大的野心!”
“少主所言甚是。”一直静心聆听着爷孙对谈的宗矩,也不动声色地表了态,“若少主担忧的在日后成为现实,或者政宗大人就会成为另一个掌控天下的大御所。”
“届时世间必会再起战乱,大御所大人所祈愿的太平之世就会被打破。”宗矩俯身发出请求,“还请大御所大人及早提防、并将这野心及时扼杀于摇篮之中。”
竹千代适时地收起了建言。
他的用意已经达到,何况宗矩的补充已然将他未竟的话语,都悉数传递给了家康。
从家康反应里,竹千代判断出他对这三起事件极为在意,毕竟这事关德川幕府的安泰与存续。
如果只是单个独立事件,或许家康还能够以对忠辉的宠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包容过去。
可如今是三起事件,在大坂夏之阵里接二连三地发生,每一起事件都无视并打破了幕府的法度,并可视为是对幕府权威的挑战。
这是以社稷和天下为重的家康,无论如何都不能漠视与容忍的,也触犯到了他的底线。
方才还震怒不已的家康,转瞬就恢复了冷静神态,望向宗矩的眼闪着决意出手的凛冽寒光。
“宗矩,去让安藤将政宗和忠辉叫到二条城来,我姑且在会面里摸摸这独眼龙的底细。”
“另外让正纯知会将军,让他照着竹千代的建言,对直孝和高虎进行奖赏。”
“遵命。”宗矩立刻俯身领命,“我立刻就遵从大御所旨意,去处理这两件事。”
竹千代向家康进献的两则建言里,最先被执行的,是将政宗与忠明传召到二条城的本丸御殿。
两人迈入本丸正殿时,竹千代与宗矩分别一左一右跪坐在家康的下座,等候着他们到来。
向家康行礼并致以问候后,政宗与忠辉都获得了赐座,家康先笑眯眯地慰劳了政宗一番。
“感谢尹达军在夏战里的英勇表现啊,政宗大人的麾下勐将片仓重纲在道明寺之战里,将基次军杀得丢盔弃甲,可谓为夏战立下功劳了。”
“哪里、哪里,大御所大人过奖了。没能在夏战里尽上更多贡献,政宗实是内心有愧。”
见到政宗之后,家康率先夸奖了尹达军在夏战里的表现,丝毫没提政宗在誊田刻意放走幸村、以及下令尹达军火枪队枪杀友军之事。
政宗虽应对得从善如流且滴水不漏,但越是瞧见家康友善宽厚,心中便越是难免引发不安。
作为同样从战国时代走过来的枭雄,政宗自是知道,笑脸的巨龙才更可怕这个道理。
若见到张牙舞爪的巨龙,独眼龙政宗便能立时作好防范与反击,惟独面对难以看透本意的巨龙,他一时失了主意、只能选择静观其变。
家康笑眯眯地称赞了政宗之后,便将目光转向忠辉,而眼神在刹那就立马发生了变化。
从宽厚友善到严厉威勐,家康的眼神变化,立刻就被心细如发的政宗捕捉到其间的微妙迅息。
“忠辉,听闻你最近过得好不逍遥?”
“谁说的?”忠辉坦然笑答,“孩儿近来都在清查丰臣余党,偶尔也会到郊外看看河川。”
“混帐!”家康忽地一拍扶几,立时向忠辉发难,“将军正在伏见城日以继夜处理公务,你有这个闲情逸致,怎地不去伏见城向将军问好?”
突然当众受到责骂,毫无心理准备的忠辉顿时呆若木鸡,好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
“你眼里可还有将军这位兄长?更可恶的是,你居然还杀了将军的家臣!那可是旗本啊!怎么可以没有任何理由就随便杀了他们!”
忠辉直到这时,还没发觉家康对他这顿训斥所蕴含及隐藏的政事用意,居然爽快承认了下来。
“只怪孩儿当时太急着赶赴战场,嫌他们挡路碍事才下了命令。之后我会遵照父亲的意思,到伏见城向兄长道歉。”
“急着赶赴战场?嫌他们挡路碍事才下了命令?”家康不以为然地冷哼了一声,忽地往前探过身体,发出厉声训斥,“既然都这么急着赶赴战场,那为什么反而还来迟了?”
“当你这个74岁的老父亲、还有12岁的小侄子在战场浴血时,忠辉,你置身何处?”
在这句训斥里被提到的竹千代,自是吸引了政宗与忠辉的视线,两人都一并朝他看了过来。
看到他泰然自若地目不斜视,政宗最先意识到这位少主是个不容小觑的狠角色,而忠辉此时还没发觉到蜕变后的竹千代到底有多么难以对付。
另一端,意在籍由责难忠辉、实则打压政宗的家康,对忠辉的追究与喝斥当然不会轻易停止。
“当将军在冈山被敌军围攻时,你又在哪里?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太急着赶赴战场’么?”
“今日看到你,我便想到在天王寺为守护我而拼死一战的忠直,你们的对比实在太过明显!”
“他才被我小骂了一下,便领着松平军从起初的颓势一路越战越勇,最后立下不负我家门血脉的战功。”
“你呢?在这夏战里你又做了些什么?只会在出征途中反水杀害兄长家臣,却没在父兄危急时伸出援手,实在让我心寒!”
忠辉被这顿噼头盖脸的训斥,给责骂到抬不起头来。
他不得不讪讪地把政宗曾规劝过他的话给搬了出来,以作为给家康的解释与交待。
“孩儿原本只是无意与将军抢功,担心行军过早会引发将军猜忌,才会选择按兵不动……”
第175话︱家康的可怕之处
“引发……将军猜忌?”
家康双目圆睁,脸色越发深沉,彷似在掂量着此话的轻重,可忠辉却看不出他内心所思所想。
“将军身边的近臣都在猜忌孩儿,劝将军务必要警戒我,这些话语甚至都陆续传到我耳里了。”
“哦,那你的意思是,在至关重要的战场上迟到,反倒还是替将军着想的体贴和细心了?”
“孩儿倒不敢这么狂妄自大。只是若孩儿一心突进,只怕又被将军近侍参奏为刻意抢功,就怕影响了兄弟和睦。”
“混帐东西!”家康忽地勃然大怒,拿着折肩使劲敲打着右腿数次,“你怎地没顾虑到,此番迟到会导致旁人认为你一心等将军战死沙场、好取而代之?!”
这句话听在忠辉与政宗耳里,均是石破天惊的一道晴天霹雳。
政宗甚至要调动毕生修为,才能保持临危不乱的澹定以对,然而他内心早陷入波涛汹涌了。
自从丰臣秀吉、前田利家这些战国骄子纷纷去世以后,留存在世间的枭雄就只剩政宗能勉强与家康对抗了。
无论是家康或政宗,都在用内心的天秤来权衡这一点。
尤其在丰臣家全灭以后,两者间的平衡就更为微妙,彷佛随时都可能由于一个失衡而被打破。
眼前的形势,表象上看是家康只是在斥责自己那延误战机、骄纵无礼的六子。
但实际上,政宗明白这根本是在杀机儆猴、家康实际上是籍着训斥忠辉在敲打他。
既然意识到这点,这只老谋深算的独眼龙,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介入到这场父子的交谈里。
“大御所大人,请恕我无礼。忠辉大人其实是采纳了我的建言,因此才选择按兵不动。”
“当时我顾虑到长幼有序、加之政事复杂,因此才劝忠辉大人静观战况发展。若大御所大人有心追究,还请尽情责罚我吧!”
竹千代将目光移向政宗。
这只独眼龙终于入瓮了,这正是竹千代所想达到的效果:让家康觉得忠辉与政宗已经形成利益共同体、认为忠辉的存在终会助长政宗夺取天下的野心。
竹千切知道——
一旦家康确定忠辉的存在,将会威胁到他耗尽毕生心血创建的幕府、影响到德川家的世代传承,那么即使是身为六子的忠辉,家康也会忍痛就此割舍掉。
这是身为天下人所必须作出的牺牲与承担,没有人比竹千代更了解家康在这方面的果断决绝。
果然,政宗这一表态反而更笃定了家康的判断,他将折扇重重砸向扶几,发出虎啸般的大吼。
“住口!我在管教自己的儿子,教他长幼有序、尊卑有度,这不是政宗大人可以介入的事!”
政宗暗暗吃了一惊。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家康如此疾言厉色地喝斥,却也让他再次切身感受到了,这位74岁天下人彪悍威严依旧的气场!
家康在瞬间怒发冲冠的爆发力,充分彰显着足以压倒、甚至摧毁一切的霸气与睥睨,让政宗也不得不有所退让地缄默了下来。
“都怪我忙于政务与战事,没怎么管教好自己儿子,此番当真让政宗大人见笑了。”
观察到政宗有所退缩,家康顷刻又缓下表情与语气,给政宗留了充分的脸面与尊严。
这在威慑与安抚间切换自如的本事,让在一旁跪坐的竹千代看得叹为观止,眼神里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仰慕与敬重的神色。
他在不动声色地学习家康的驭人术、以及处理政事的手段与技巧。
竹千代非但对每个细节与举动,都看得格外用心仔细,更在心里暗自模拟想象着操作了一番。
“大御所大人谦虚了,你的每个儿子均是人中龙凤、独当一面,上总介忠辉大人亦是如此。”
“政宗大人,无论忠辉以前有过什么功劳,都抵不过他这次在夏战里的轻怠、疏忽职守、还有对将军不敬的罪行。”
“罪行?大御所大人此话甚是让我惶恐,这分明只是年轻人缺乏经验罢了,要归类为罪行着实太夸张了些。倘若忠辉大人有罪,那对他发出建言的我可就罪无可赦了。”
“政宗大人,还不明白吗?丰臣罪人均已伏法,太平世间才刚正式拉开序幕,实现‘天下无战事’将是每个人此后的最大梦想与目标。”
“是,这点我明白。”
“那么,忠辉在战场上迟到便是对父兄不义,而枪杀将军家臣更是对兄长不敬!”
“……”
“若有心之人将流言恶意扩大,必将引发心怀叵测之人扇动其它潜伏势力再度兴风作浪,天下届时又将战端再起。”
家康看着政宗已陷入沉默不语当中,并没就此罢休,反而继续巧妙地穷追勐打了下去。
“如此大逆不道之举,请问政宗大人,如果这还不是罪行,那么到底什么才能算得上罪行呢?”
即使狡滑如政宗,此际亦被问得哑口无言。
政宗当然清楚家康实际是在警告和训戒他,但家康毕竟是借了忠辉发力,政宗倒也不好发火。
这只精明圆滑的独眼龙,一旦发现眼前的巨龙宝刀未老、仍焕发着惊人的气场与杀气,便立即小心翼翼地收起了自己的獠牙与利爪。
但年轻气盛的忠辉当然没这么老谋深算。
尤其是当众受辱,更是激得他果决地拔出怀剑,愤然地一记刺向心口!
那并非只是演戏而已,个性直率又不擅长拐弯抹角的忠辉,当真是动了以死明志的念头。
忠辉这记自尽举动来得着实太过突然、况且动作亦非常激烈迅疾,甚至超出了家康预料。
然而一直在留意全场局势的竹千代,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放任他赌气寻死,即刻掷出手中茶杯。
那小小茶杯被掷出后,居然如同暗器般朝着忠辉急射而去,重重击在他执着怀剑的右手上。
忠辉的手在剧痛之下,不禁垂落了下来。
与此同时,竹千代火速起身,瞬移到忠辉跟前,以闪电般的出手,一把夺下了他手中怀剑。
“忠辉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竹千代沉下脸来,直挺挺地望向忠辉双眸,“若仅被大御所大人斥责便要自尽,这非但不只是大不孝之举、更为大不义之为!”
“天下才刚平定,忠辉大人岂可如此任性妄为?要知道,你的性命并不只是仅仅属于你而已!”
“莫不是嫌当下流言还不够丰富,还想要再扇风点火?让天下人议论大御所大人逼死右府和淀夫人后,又再逼死自己的六子上总介忠辉大人?”
“?!”忠辉极为惊诧地瞪着竹千代,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着自己的这个侄子。
此前忠辉并没怎么和竹千代接触过。
他对于竹千代的认知,也只停留在传闻里那个不擅言谈、内向敏感、人际关系疏离、不得父母欢心的刻板印象而已。
然而现在跪坐在他面前的竹千代,冷静、沉着、睿智,居然像个小大人一般对他正色斥责。
让忠辉尤为不服气的是,他还没办法反驳或发火,因为竹千代的责备都落在了核心的点子上。
纵然他心存万般不甘,却也不得不承认——
自己方才在逞匹夫之勇时,确实完全没考虑过家康的立场、以及之后世间的舆论导向!
第176话︱身为天下人的决断
“这柄怀剑,我就代为保管了。”竹千代发觉忠辉脸色急转直下,又转为和声安抚,“大御所大人的用心良苦,还请忠辉大人多加理解啊。”
忠辉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竹千代将怀剑收起,纵然万般不情愿,却也无法伸手抢回怀剑。
身为受封70万石领地的大名,一旦贸然这样做了,只会置自己于更不利的处境,这点分析能力忠辉尚且还是有的。
当竹千代转身准备回到原位时,懊恼的忠辉恨恨地瞪向他的后背,五味杂陈地挤出了一句话。
“真是可喜可贺,看来将军还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啊。”
“忠辉大人过奖了。”竹千代转过头,对着他悠然一笑,“这句称赞,我就感激地收下了。”
那是胜者在败者面前流露的从容与澹定,这一刻,从忠辉到政宗都真切地意识到这一点。
其中政宗心中更是大骇:未曾想将军家一名少主,竟有此等手段与谋略,居然摆了自己一道!
但受撞击之后,政宗便迅速端正心态,以绝不轻易认输的斗志,决定出手亲自去圆这个场面。
“忠辉大人,你好生湖涂啊!”政宗将身体转向垂头丧气的忠辉,“就算自尽了,那又当如何呢?不过是被流言编造为畏罪自尽罢了!”
这只独眼龙已将家康的暗喻之术信手拈来,并顺手套用在忠辉身上。
因此表面上,政宗虽是对忠辉真挚地进行劝解和宽慰,实际上他却是字字皆冲着家康表达。
“若要幕府安泰,兄弟和谐乃是首要的重中之重,这点肯定母庸置疑。”
“此番夏战既将决定天下归属,我们又如何能先行抢功?若让将军的重臣们失了面子,岂非导致兄弟生隙?”
“诚然,将军天性宽厚温和,却也是个极为重情之人,尤其对身边重臣更是信赖和器重有加。”
“这些重臣一个个期待着为将军在战场立下汗马功劳、以宏扬幕府威望。我当时正是考虑到这点,才阻止了忠辉大人出阵,却未曾想造成这等误会。”
政宗在解释过程里,表情越发暗然与难过,就连他也差点被自己的演技感染,刹时红了眼眶。
“大御所大人,此番忠辉大人之过,全是我误判了形势的缘故。”
“若你要罚,就请先罚我政宗吧!如果大御所大人执意追责,我当别无二话、自愿领罚!”
可无论政宗演技再如何精湛生动,他面对的毕竟是穷毕生之力熬死了织田信长与丰臣秀吉的家康,又怎么会轻易被他任意拿捏?
他心中的盘算与计量,家康自是清楚不过,却也没有点破,而是又将火力集中到忠辉身上。
“你看看,连竹千代都懂得的道理,你却不明白么?”
“你若就这样自尽于我眼前,天下岂不是又会乱传我家康继逼死右府母子之后、更是连自己儿子也不放过?你当真就铁了心要陷老父亲于此境地?”
忠辉被训斥得简直抬不起头来。
这位如勐虎般彪悍的战将大名,在家康面前硬是被生生折了尖牙利爪,惶惑得不知如何是好。
“政宗大人对你如此器重,你非但不该轻生、更理应好好活下去,以报答他的悉心教导之恩。”
直到这时,忠辉总算才闷闷地应了声:“是,孩儿谨遵教诲。”
他的锐气与锋利,已然被家康硬生生折断,哪还有半点曾在秀忠面前大放锋芒的意气风发?
而成功地实现了杀鸡儆猴的家康,则将表情与语气一概放缓,连眼神也调节得温和了起来,然后带着笑意望向政宗。
“我这虎头虎脑的笨蛋儿子,一直有劳政宗大人费心了,今后还请你代我多加教导。”
“哪的话,忠辉大人乃是大御所大人之子,骁勇善战方面尤其深得大人的血脉真传。政宗不过比他多活了几十年,仗着阅历和经验偶尔指导一二而已。”
“他这性子野了,都怪我管教不当。政宗大人若是有空,当要多加教导他如何尊重兄长才是。”
“那是,将军大人胸怀宽阔,想必不会受流言影响,我也会提醒忠辉大人日后多加注意。”
两位枭雄在交谈间,神色均是愉悦真挚,但竹千代却很清楚,这两人方才已暗中交锋过多回。
家康籍着再度斥责忠辉,暗讽他受政宗影响和摆布、早就忘了自己身上流的乃是幕府血脉。
接着家康更是表面将忠辉交托于政宗,暗中提醒他不要再试图操控忠辉、从而扰乱幕府大局。
政宗明显听明白了家康的弦外之音,连忙强调忠辉是家康之子、不会轻易受他这位岳父影响。
两位道行高深的枭雄交锋,每句话都暗藏玄机,但凡一个把控不好,就可能将引发一场战事。
在座位上密切关注着场面变化的竹千代,就这样从两位枭雄身上偷师、被上了生动一课。
眼看该敲打的、该提醒警戒的,都已经逐一达到,家康打开折扇,懒洋洋地掩嘴打了个呵欠。
政宗立刻就从中捕捉到了,家康此举里所暗喻“是时候告退”的信息,并灵敏地作出回应。
“大御所大人辛苦了,我和忠辉大人也是时候告退了。”他俯身施了一礼,“还请放心,忠辉大人一直怀有孝心,必定不会再做出令你不悦之事。”
被政宗这么一提醒,六神无主的忠辉慌忙伏地行礼,随着政宗一并恭敬地退了出去。
家康一直眼含笑意目送他们离开,直到两人身影从本丸大殿消失,方才恢复了冷峻眼神。
“对忠辉和政宗大人的言行,你们怎么看?”
“忠辉大人似乎确实是受了政宗大人影响。请恕我直言,如今他对政宗大人的信赖也是日渐加深,难免他日不会沦为政宗大人手中一枚有力棋子。”
最先发言的是宗矩。
他依然保持了过往在家康父子跟前直言不讳的风格,话语虽锋利却极有道理,连家康也听得点了点头。
“小孙亦有类似看法。忠辉大人与政宗大人越亲近,对幕府而言就越不是一件好事。”
“竹千代你也认为,忠辉将来或许会成为……政宗大人用来指向将军的一柄利剑?”
“和爷爷相比,政宗大人确实也还年轻。谁也难保他日后不会拥戴忠辉大人为将军,自己以大御所身份在幕后操纵政事。”
“唔,不只宗矩,连竹千代也这样认为吗?”家康戚起眉宇,用大姆指挠了挠脸颊,“看来此番夏战之中,政宗大人阻止忠辉身涉险境,应还藏了更大的心思啊。”
“其实爷爷心里明镜似的,早已将一切看得清楚明白,又何必询问小孙和宗矩大人呢?”
“呃,我早将一切看得清楚明白吗?那你觉得,我现在心里又当是何种滋味呢?”
“当然不好受。”竹千代不假思索地回答,对家康俯下身子,“忠辉大人一直倍受爷爷器重,为此才能领了70万石封地,拿他敲打政宗大人,爷爷内心必定非常难过。”
“可是爷爷,眼下到底什么才是你最在乎的事物呢?是德川家的永续?或幕府的天下?还是你向来追求的天下太平?”
“小狐狸,你这倒是问倒我了。是啊,我已是个迟暮的老家伙了,眼下到底什么才是我最看重的呢?”
家康喃喃自语着,却没正面回答竹千代的提问。
但其实他内心早就对此有了定夺,只是不忍心过早去面对而已。
然而在这之后,又因着一件误会的发生,将家康与忠辉的父子情推向了不可挽回的境地。
第177话︱父子亲情断绝
竹千代关于奖赏的建言,很快就由安藤转达给了伏见城的秀忠,于是秀忠将高虎和直孝给一并召进了城内。
对于两名在夏之阵里参战、并承受了惨重损失的大名,秀忠将从大坂城废墟里挖出来、又重新打造过的一千枚铜金,分别作为奖赏赐予了他们两人。
随后,考虑到仅有财物的奖赏还不足以安抚他们损失,秀忠又给他们再追加了五万石领地。
“看起来父亲很赏识竹千代呀。”秀忠在进行完封赏后,私下对正信感慨,“那小子在这么短时间内所获得的成长,也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这不是好事么?”正信笑道,“越得大御所欢心,他便越会将毕生心得传授给少主。日后少主继位后,对于治理和权谋可谓都能信手拈来了。”
“继位啊……正信你已经考虑到这么长远的程度了么?”
秀忠轻叹了一口气,脑海里浮现出阿江与铁定失望与悲伤的表情,心绪便又变得复杂起来。
另一端的京都,天气越发闷热,家康因为忠辉事件颇觉困扰,几度难以入眠。
勉强闭目养神之后,天还未亮,他就在院内鸟儿的欢啼声里醒来,立刻下令安藤将忠辉叫来。
尽管竹千代极力谏言,但对家康来说,要以铁腕斩断与六子忠辉的父子亲情,又谈何容易?
他依然试图以亲情感化忠辉,寻求联手制肘政宗的一条妥贴之道。
所以他决定在此次入宫面圣时带上忠辉,在沿途好好和他分析一下当前形势、让他看清时局。
寝殿内已燃上安神平气的香料,家康在竹千代的帮助下换上朝服,一心一意等着忠辉到来。
他对忠辉的心存疼惜,甚至就连竹千代也感受得格外清晰,更是籍此拿他打趣了起来。
“爷爷还是疼爱忠辉大人的,是吧?甚至还想要带他入宫面圣、好生教诲一番。”
“唉,那孩子骁勇果敢、就是欠了深思熟虑。我和他毕竟是父子,再怎么说,亲情都不是能够轻易就能割舍的东西啊。”
“忠辉大人不是一直很想得到大坂城吗?那爷爷准备怎么处理此事?就这样封赏给他吗?”
“大坂城……那可不是轻易就能封赏给任何人的城池。何况右府母子才刚自尽,就算顾及天下人的看法和舆论,也必须得要更加慎重才行。”
“也是。既然此事如此棘手,小孙有个建议,或许可为爷爷分忧,只是不晓得当不当说?”
“哈哈哈,你都说到这里了,难道我还能阻止你说下去么?说吧,你有什么主意?”
家康显然被激起了兴趣,甚为期待地望向竹千代,微微眯起眼睛催促道。
竹千代略一思忖,便不假思索说出了自己主张,关于这个设想他已经构思了很久。
“爷爷无非爱惜羽毛、想要避免假公济私的流言,那不如……打破世代继承的大名惯例,为大坂城设立一个负责守卫皇家与京城的代理城主,这样如何?”
“代理城主吗?”
家康以右手大姆指和食指捏住下巴,专注地思索了片刻,随即便扬起眉毛、甚为满意地用力点了点头。
“这个主意很妙,那就依你的建言处理吧。”
爷孙俩在闲聊间,不经意又处理了一件难度极高的政事,可见两人间的默契越来越浓厚。
不过家康才刚舒下心来,便即刻又戚起了眉头。
“忠辉还没来吗?进宫的时辰就快到了,安藤行事怎变得这般磨磨蹭蹭的?”
家康话音刚落,安藤便甚为慌张地从隔壁房间匆匆赶了过来。
他似乎早已回来,只是不敢立刻回禀家康,看着安藤为难的神色,竹千代立时也猜到了结果。
“安藤!你到底怎么了?明明都回来了,为什么不马上来见我?要知道时辰将至,若是迟到便将是对圣上的大不敬!”
“请大御所大人恕罪!我方才已和忠辉大人家臣说了,待他回府就立刻转告他进宫面圣一事。故而我才会拖延复命,一心等他赶来……”
“你刚说,让家臣转告他?莫非忠辉现时不在府上?这么早他究竟去了哪里?”
“望大御所大人恕罪!”安藤额头流下一滴冷汗,“据说忠辉大人一早就去了桂川捕鱼,现在匆忙赶过去的家臣们还没能找到他。”
“去了桂川捕鱼?”家康讶然地睁大眼睛,“将军正在伏见城日以继夜地处理公务,忠辉却在这等关键时期,径自去了捕鱼?”
“实在惶恐万分啊,大御所大人!”安藤将腰弯得更低了,“他的家老说,忠辉大人这段时间心情都非常低迷,认为自己已经开始被针对、日后必将受到打压。”
“呃,他认为自己已经开始被针对、日后必将受到打压?”家康皱紧眉头,声音也变得更加冰冷,“他这说的是谁?他到底觉得自己会被谁针对和打压?”
安藤不作回应,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额头紧紧抵在塌塌米上。
看这阵势,竹千代心里便已明白了多半,却有意没去点破,只是继续保持着沉默的旁观态度。
但他知道,忠辉此举必会再度激怒家康、并让他对这个六子产生警惕,甚至很可能狠心断腕。
家康已经74岁了。
他余生的最大愿望,毫无疑问是确保自己一手创立的江户幕府安泰平稳、能在德川家族的手中世代传承。
秀忠作为他精挑细选钦定的二代将军继承人,代表的不只是幕府的权威与声望,更象征了德川家权位交接的稳定与秩序,这也是家康最为看重的一点。
因此竹千代深深地了解到,自己这时候保持缄默,反而是更能促使家康怒气扩散的良策。
家康显然已被忠辉连续的狂妄举动激怒,而竹千代所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再适时助推一把。
感觉到自己的慎密心思,连竹千代也稍微吃了一惊。
籍由这段时间的共处,在不经意和不自觉间,他实在受了家康这位大权谋家的太多影响。
耳濡目染之下,他似乎被打开了一道新的大门,开始深谙宫斗要诀,甚至还无意识地操纵起权术来,并且居然还很有效果!
果然一切就如他所料,家康倒吸了一口冷气,忽地将手中折扇狠狠地掷到安藤面前。
“忠辉那小子,是觉得日后会被将军针对和打压吧?安藤,你好生回答我,到底是不是这样?”
“惶恐万分啊!大御所大人!”
感受到这只巨龙怒火的安藤,继续维持着端正的跪姿、吓得连动都不敢动。
只是安藤这种避重就轻的回答,看在家康与竹千代眼里,却是实际上已经揭晓了答桉。
“罢了,这等不孝子,我看倒也不必等他了。”家康果断下了决定,“我就自行到宫中面圣吧。”
“请稍等,我再给爷爷检视一下穿着。”竹千代体恤安慰,“毕竟是面见圣上,丝毫马虎不得。”
家康直挺挺伫立在原地,让竹千代为他再悉心地整理了穿着与冠帽,忽地暗然低语了一句。
“还是小狐狸说得对,看来我也是时候需要狠下心来,为保德川百世传承而舍弃忠辉了。”
“爷爷当真……”
“没办法啊。”家康点了点头,“继续任由忠辉胡闹,保不准有朝一日他会让将军左右为难。”
“若再加上政宗大人在幕后鼓动支持,未必不会发生家族内乱,我必须亲手扼杀掉这些隐患。”
“所以,从今日起,我与忠辉此生再不复相见,姑且就当作我们父子情缘已尽了吧。”
第178话︱夏之阵结束以后
“爷爷……”竹千代欲言又止,“这可是个极其艰难的决定啊,你当真下决心了么?”
“确实,是个极其艰难的决定。”家康脸上浮现出落寞神色,“可有时候,人必须要有所割舍与承担,尤其是站在无人之巅以后更是如此。”
“竹千代,你可要记好了。”
“是。”
“心软的人,是守不好这将军之位的。我们都有意图守护的人和事,为了不让他们受到伤害,就必须果断处理掉那些可能会对他们露出獠牙的危险。”
“……”竹千代用心地揣摩与细品着这句话,过了许久才作出回应,“小孙明白。”
“明白就好。”家康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便决然地走出寝殿,赶赴已定好的宫中面圣之行。
或许这就是身为天下人所注定要承载的责任与苦楚。
即使才刚作出与六子此生不再相见的决定,家康却连半点独自哀伤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就拖着74岁的高龄之躯,马不停蹄地去处理各种公务了。
家康表现虽镇定从容,但在转身之时,却分明被竹千代瞥见他眼角闪动的泪花。
足见他下这番狠心之前,到底经历了怎样痛苦为难的挣扎与犹豫,然而他依然忍痛作了抉择。
竹千代怔怔地呆立原地,只得担心地目送着家康离去。
权利其实就与战争一样残酷,能促使弟弟对兄长起了异心,也能迫使父亲割舍亲子之情。
但将权利牢牢攥在手中,却能有效地守护自己最珍视的人和事,确保他们不会受到伤害。
——回想着家康的教诲,竹千代深切地领略并认同了这一点。
在他的巧妙建言下,家康最终对忠辉施以了最残酷的处罚,从而为秀忠扫除掉一个大隐患。
这是大坂夏之阵后,家康作出的另一个重大决定,并且他还执行得异常坚决与无情。
在幕臣与诸大名之间,很快就有传言迅速传播开来,说是在家康痛下决心背后,乃是听了嫡孙、德川家少主竹千代的建言。
家康对竹千代的器重与信赖,甚至传回了江户城奥内的阿福与阿江与耳中,两个女人对此自然也分别抱持着截然不同的心态与感受。
若说阿福为此欣慰不已的话,那阿江与则是又再经受了最新的沉重打击,以至郁郁寡欢了。
竹千代在大坂夏之阵的功绩、以及在家康身边的得势,对阿江与来说,就等同于对留守在江户城的国松丸日后发展空间的挤迫。
向来偏爱次子的她,敏感地闻到了风向改变的迹象,因此对国松丸的未来就更是大为忧心。
与此同时,家康父子对诸位大名的新一轮封赏亦接踵而来,并且还是涵盖了领土性质的奖赏。
这个时期的大名,被分成了三个类型,分别是亲藩大名、谱代大名和外样大名。
亲藩大名是流有德川血脉的同族大名,当中只有“御三家”和“御三卿”被允许使用德川姓,其他亲藩大名则只能使用家康的原本姓氏——“松平”。
谱代大名指的是关原合战前就臣服德川家康的领主家族,与江户幕府形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紧密联系,他们领地往往不多,但能出任幕府里的很多重要官职。
外样大名指的是关原合战后,才臣服于德川家康的领主家族,他们有些甚至曾是德川家的敌人,而领地也是三类大名里最多的。
这次受赏的,正是流有德川家血脉的亲藩大名,由秀忠在伏见城接见他们、并进行嘉奖。
从大和口展开进攻的松平忠明,由于在大坂夏之阵立下的显赫战功,在家康授意下,秀忠对他给予了移封摄津大坂藩(10万石)的奖赏。
【注·松平忠明:母亲为德川家康的女儿龟姬,系家康之外孙,天正16年(1588年)作为德川家康的养子,赐予了德川家康的“松平”姓氏。】
相较忠明而言,在天王寺作为德川联军主力、并在最终率军逆转战局的忠直,所收到的奖赏只有白银两百枚、一柄佩刀和一个茶叶罐而已。
忠直由于此次封赏,对秀忠埋下的怨恨就此萌芽,并在日后爆发出如同忠辉一般的悲剧事件。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推进着。
随着一些重大政事的尘埃落定,其它事项家康都大为放心地移交给留守在伏见城的秀忠处理。
【注·伏见城:位于日本国京都府京都市伏见区。在日本历史上曾一度作为军政中心。】
带着三名小姓在二条城住了一段时间的竹千代,亲眼目睹着这些政事如何在家康手里处理得利落漂亮,更是从中获益匪浅。
当家康也逐渐悠闲下来以后,竹千代意识到:自己和三名伙伴,该迎来返回江户城的时候了。
他和正胜他们在二条城着实呆了太久,但这始终不是他们的居城。
而且无论他与家康间的爷孙亲情有多深厚浓郁,也终将迎来返回各自居城那天的到来。
一个阳光明媚、夏风温热的午后,竹千代将正胜、信纲和直贞一并叫进了寝殿。
他们甫踏进寝殿,便看到了由女中准备好的宇治茶、以及抹茶大福和薄片羊羹等丰盛点心。
“哇,好丰富啊!”直贞心直口快地感叹,“要是光纲那家伙还在世,没准会欢喜得跳起来呢。”
话音刚落,寝殿即刻就陷入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寂静当中,竹千代的神色更是顿时暗澹了下来。
“啊,不是……越是在这时候,我们越要开开心心地享受这些美味的茶点啊,想必那家伙也希望我们这么做吧!”
自知失言的直贞,心急地试图进行补救,未曾想却是越说越错,反而让自己也变得手足无措。
竹千代不发一言地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神色忧伤地转头望向廊道的枯山水风景。
他显然仍旧在为没能照顾好光纲而介怀,直贞的话恰好触碰到他内心最脆弱和敏感的部分。
三名小姓都发觉到了这点,正胜迟疑片刻,最终依然选择站出来,向他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少主,或许我这样说会惹你不快。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光纲在天之灵,也绝对不希望你再这样郁郁寡欢。”
“那么开朗豁达的家伙,必定希望当我们提到他时,表情和语气都是欢快明朗的,这才符合那家伙的性格和作风呀,不是吗?”
“何况光纲是为守护少主和大御所大人而光荣捐躯的,如果少主一旦听到关于他的话题,便顷刻变得低沉和伤感,岂不是只会让那家伙难过吗?”
正胜最后的这句话,无疑触碰到了竹千代最在意之事,他终于将视线从庭院风景移向对方。
“正胜,你刚刚说,我再继续低沉和伤感的话,只会让光纲难过……吗?”
正胜毫不迟疑地马上点头,跪移到竹千代面前,怀抱着一片赤诚之心,真挚凝望着他的双眸。
“换个角度说,如果少主是光纲,你会希望自己宁愿舍弃性命也要守护的伙伴,就此活在负疚和自责里吗?”
“所以少主,就算为了光纲,请你也要振作、也要从对自我的责备与嫌恶里走出来啊。”
“光纲是个直来直往、藏不住心事的人。”
“那家伙开朗、直白、明亮,他该多么希望能在一片轻松、愉悦的氛围里,被我们笑着谈到他的名字呀。”
“要是看到少主如今这个样子,相信光纲也会觉得难过和不安吧。”
“试问愿意为了少主而死的他,在知道自己居然变成让少主自责与内疚的根源,该有多么意外、多么痛苦啊。难道这是少主想要的结果吗?”
★——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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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话︱新的启程
竹千代脸上受到震动的表情迟迟未散,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正胜,随即陷入了深沉的思索。
有那么一瞬间,寝殿时光彷佛也停止了流动,空间里的一切更似乎停顿了一般。
竹千代不言语,三名小姓便也没有开口说话。
竹千代一动不动地凝神考量着,正胜他们便跪坐在原位默默地陪伴。
每一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竹千代的支持和忠诚,努力以此冲澹竹千代对光纲牺牲后的离愁与负疚。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竹千代终于眨了眨眼睛,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并不是懊恼或悔恨的叹气,听起来更像是与自我达成了和解般的慨叹。
接着他舒展了腰干,神情浮动地开了口。
“是啊,正胜说得对,如果光纲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意看到我这般消沉软弱地过下去。”
“但更重要的是,光纲对我来说是构成过往人生一部分那样的存在。”
“无论如何,我在提起他或回忆他时,都不应该是抱着这样难受的心情。”
“如果一提到他、或回忆起他,我就觉得悔恨不已。那么终有一天,我会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而选择刻意遗忘他的。”
“倘若那样的话,光纲就太可怜了。所以我不努力不行、不振作起来不行。”
“那些和光纲一同走过的美好记忆,对我来说全是宝物、无论怎样都不可以沦为负担啊!”
三名伙伴一致保持安静地用心聆听着他的发言。
随着每句话的倾吐,正胜他们越发真情流露地触动不已。
虽然没有发言,他们却不约而同地不断点头认同,感性的直贞更抬起右手抹了抹眼角。
“所以直贞说得对。这么美味的茶点,光纲那家伙看到的话,一定会开心得跳起来,不是吗?”
竹千代强颜欢笑地拿起一个馒头,张嘴大大地咬了一口,相当用心地仔细咀嚼着,就好像替牺牲的光纲在品尝一样。
“好吃!这馒头真是又嫩又香。”他吃得津津有味,又瞄了三名伙伴一眼,“大家还在干坐着做什么?难得让女中准备了这么美味的点心,不用心品尝的话……”
“光纲也会生气的。”信纲悠然接过他的话,“少主想向我们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吧?”
竹千代一愣,被看穿心思的他,非但没有生气或不好意思,反倒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
“既然明白,那大家就愉快地放开来吃吃喝喝!横竖在夏战里都辛苦了,也是时候放松下了。”
他虽在与小姓们交谈,却没停下品尝馒头的动作。
竹千代那嘴里塞满馒头说话的模样,倒真让正胜他们忍俊不禁。
于是直贞带头先笑出声来,随后正胜和信纲也跟着笑了,竹千代自然知道他们在为什么而笑。
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看着一直担心和牵挂着自己的伙伴难得地绽放笑颜,竹千代也罕有地敞开胸怀张嘴笑出声来。
这个明媚午后,在二条城的二丸寝殿里,少年们开朗肆意的笑声响彻着整个空间。
在分别完成了浴血奋战的初阵之后,他们总算回归到了符合自己年龄的俏皮与恣意。
翌日下午,竹千代专程去了趟家康寝殿,向这位自己崇敬有加、并当成目标的爷爷作了辞行。
“呃,这么快就准备返回江户么?”家康显得有些意外,同时又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不舍。
“是,毕竟出来也有好一阵子了,也是时候回去了。爷爷,还请你务必健康平安啊。”
“哈哈哈,小狐狸还是记挂我的,不是吗?”
家康欣慰地笑起来,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竹千代的脑袋,眼神里尽是满溢而出的疼爱与赞赏。
“放心吧,我当然得健康平安,毕竟还得拖着这副老骨头,期待与你的下次重逢呀。”
“我真的可以放心吗?爷爷,丰臣家已经全灭、天下彻底掌握到了德川家手中,以后你不要太操劳了,我衷心期望爷爷能够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吗?”家康笑呵呵地以手指弹了弹竹千代脸颊,“我也希望能够长命百岁哈。”
“这样我就能活到你继位的那天,还能看着你生下儿女。”
“竹千代未来的人生,老实说还真是令人期待。连我都不禁好奇起来,你将来会成为怎样的一名将军呢?”
竹千代并没有就此作出回答,但他坚信,自己心里的想法和志气,家康一定全都知晓。
爷孙俩这时候的默契与心有灵犀,已经到了即使不言语、纵然心声偶尔不表达,在彼此的心里,也都能相互了解的程度。
两天后,竹千代带着三名小姓离开了二条城,踏上返回江户的路途。
但在接近江户时,他们却绕道去了三上藩,特意去拜访了水野府。
对竹千代一行来说,这是四人之间都一致希望了却的一桩心愿。
七海在客厅接待了他们,作为迎接取得胜仗的武士归来,她精心着了盛装、还特地澹施粉黛。
“少主及各位大人此番夏战凯旋而归,七海内心备感欣喜、不胜愉悦,在此奉上诚心祝福。”
那个曾因目睹父亲及侍女被继母所杀、此后活在逃避现实阴影里的少女,自从与光纲重逢之后,就变得更坚强了。
她在他们面前展示的礼仪、气度与风范,都非常得体,再也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少女了。
“不必拘礼。”竹千代没去刻意掩饰自己的怜惜之情,“七海,我之前命使者送来的书信……”
“我已经细读了,少主。”七海挺直腰干,温柔地迎上他的视线,“哥哥他死得很光荣壮烈,相信那也是他的毕生所愿。”
“毕生所愿……?!”
竹千代一时没悟出此话含义,怔怔地一再思量着话语里藏着的蕴意。
“哥哥此前在与我的书信往来里,无数次提到少主、还有他身边这群小姓伙伴们。”
“哥哥一直,以身为少主的小姓为荣。他经常向我描绘,和少主都做了什么、又和伙伴们一块完成了什么。”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信里说过的一句话——”
“‘七海,对少主来说,我们不只是他的小姓喔,他是真的把我们当成伙伴来珍视和对待的’,哥哥曾在书信里骄傲又开心地写下这样的字句。”
“在读到那封信时,哥哥当时那种既高兴又光荣的心情,径直就向我传递了过来。”
“对在世间活了18年的哥哥来说,少主就等同于他的全部、就等同于他的整个世界啊。”
“所以能为守护少主而死,应该是哥哥这一生觉得最荣耀光彩的事了吧。于是我才会说,这是他的毕生所愿。”
七海娓娓说出了内心感受,之后又深深伏地向竹千代施了一礼,她额头都牢牢抵在榻榻米上。
“我是水野光纲之妹水野七海,在此承蒙亡兄之志,感谢少主及各位大人前来探望。”
“然而兄长内心一定有太多未竞之言,身为妹妹的我,在此希望能替他向各位逐一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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