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父母
田瑶听完觉得太有些匪夷所思,细想之下却觉得绝对可行,忍不住拍手叫好:“如此甚妙。”
再看祁慎,也是眼前一亮:“只是不免冒用了阿泽的名声。”
田太太又道:“虽然是冒了阿泽之名,我也希望能借着这口采,阿泽有一日真的能好起来。”田太太一片拳拳慈母之心。
再说妜央这边,乍一听田太太如此说,忍不住眼眶一热,原本那颗已经逐渐坚硬的心,却似有了丝丝热气,萍水相逢,救她一命原本已是仁至义尽了,现在又这般处心积虑的为她着想,想想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
不由泪眼朦胧的望着田氏夫妇:“父亲,母亲,孩儿何德何能,承您二老如此倾心相待!二老放心,女儿一定不负期望,既然用了哥哥姐姐之名,将来一定会孝敬二老,照顾哥哥。”
说罢,娘儿两个竟抱头痛哭起来。
不几日,田家三房宅院整肃一新,知情仆妇放的放,卖的卖,祁田两家一起吃了个团圆饭。至此,秦珏此人世上再无人提起,田家卧病多年的小少爷田泽身体居然奇迹好转,成为田神医最好的学生,子承父业,田家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数月之后,一身素色衣袍,眉目舒朗,身姿挺秀的妜央出现在众人面前,俨然一个俗世翩翩美少年,现在,他的名字是田泽。
近半年来,他在父亲的指导下修习医术,研读各种医书。他的聪慧伶俐让田瑶不仅惊叹,不但过目不忘,还能举一反三,这让田瑶不由老怀欣慰,感慨后继有人。
而他,经过了这半年来的历练,终于知道,这才是他生存的世界,以前的他是有多傻,稚气的以为秦府那五间三进的大宅子,以及那疏于打理而显得荒芜的偌大的西院便是整个世界。
当他第一次见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兄长田泽时,他震惊不已,因为面前这个人,跟他不止一次在夜晚看见的那个瘦削苍白的男子身影完全重合,唯一的区别是躺在这里的是昏迷不醒的人,而那个却是望着地上的青砖发呆的影子。
而这半年来,他也不止一次在秦家那个地处城郭郊外十里,西南山麓下的宅院外徘徊,望着后院一片荒芜中央,那高出院墙的孤零零的门楼出神良久。
那宅子背后龙山重岗,井屏列帐,负阴抱阳,显然并不是好的阳宅之选。地处偏僻,周边荒无人烟,因而被查封后一直卖不出去,也赐不出去,就一直这样荒芜着。妜央想,这也许就是当时父亲选择在这里修建宅子的原因。
祁慎离开京城之前曾问他,需不需要他打点一下,让他偷偷的回被查封的秦家宅子去寻找他娘亲留给他的书信,妜央在思索良久之后还是拒绝了,他总不能一遇事就想找人帮忙,他首先要学的就是遇到事情靠自己。
娘亲留下的书信,他在记忆中一点一点的搜寻,娘亲的旧居他小时候没少拆床倒柱,上房揭瓦,可是没有一点线索。那么娘亲的书信到底放在那里?后来有一次他在月下独行,明亮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清楚的映在地面上,他忽然就想起小时候跟爹爹在月下荒园玩闹嬉戏,无意间发现院中那颗月梨树的树心竟是空的,他满怀欣喜的跑去告诉爹爹,爹爹却一脸神秘的说:“哦,有这样隐蔽的地方,央儿那些宝贝藏在这里别人一定找不到。”
16 书信
小妜央天真的歪着脑袋想了想:“可是放在那里面黑洞洞的我自己也会找不到啊?”
父亲怜爱的抚着他柔顺的发髻,指了指天上高悬的明月:“那央儿可以等到八月十五的时候,月光照进树洞时再找啊!那是后月光一定将树洞照的亮亮堂堂的呢。”
后来很多个日子,妜央观察过很多次,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只有中秋那日的月光才能垂直的照亮树洞,月华如炬,照的树洞纤毫毕现。
是了,八月十五,月亮照进树洞,妜央想,其实那时父亲已经告诉他了,只是他太年幼,还懵懂无知。
今天正是中秋,天上月圆人间团圆的好日子。
才过申正,早起进城为生计奔波的人们,已经早早收拾好,打算出城赶回家和亲人团聚。
眼看着天空越来越暗,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城西十里长亭内,一身粗布短褐的田泽,正一边听着几个躲雨的人闲聊,一边抬眼望着天地间麻麻一片的秋雨,望着秋雨中西南山麓下那座孤零零的宅院,山脚下一条河在雨中泛着浑浊的泡沫,这条河的支流从宅院的院墙下流入院中,又从另一侧流出来汇入河流,流向遥远的东方。
几个在长亭内躲雨的人正闲扯着京城里的奇闻异事,直说的口沫横飞。
其中一个挑担的老者一边从挑着的竹筐里摸出几个黄杏给大家推让,一边向他打招呼:“少年人,过来吃个黄杏,自己家种的,甜得很,今天回的早,没卖完,来,大家都尝尝。”
“说到这京城,最近倒听说有桩趣事,那京城名妓金妍儿,人都她道是个清倌人,却不料悄么声的就身怀六甲,算算这时间都快临盆了。你们猜这孩子却是谁的?”老百姓一向对这些达官贵人,才子佳人的八卦最为津津乐道。
“那谁知道!她们那种人朝秦暮楚的,说不上自己连孩子的亲爹是谁都不知道呢!”有人鄙夷的道,众人哄堂大笑。
“正是正是,那金妍儿一向自命清高,这次居然怀了孩子,有传是永安伯世子的,也有说是吏部尚书的。哎!你们说这吏部尚书,平时看着道貌岸然的,真没想到也是这花街柳巷的常客,还搞出这等风流韵事来,那尚书夫人还能了得?”
永安伯世子,吏部尚书,金妍儿,妜央听着,忽然觉得这三者之间隐隐有种什么联系,那金妍儿是京城名妓,但却是官妓,经常出入的是达官贵人,王侯将相的府邸,那永安伯本是掌管着五军都督府的大印,主管京城及周边的防卫,而那吏部尚书却是文官,主管官员升迁任免,仔细寻思却又找不到什么联系。
这场雨来得快去的也快,不一会,天边放晴,正是夕阳西下,彩霞漫天。
众人纷纷散去,独留妜央一人坐在长亭中,望着西天的彩霞若有所思。
秋季的黄昏总是来的很快,山野上刚刚有水汽蒸腾,太阳就落山了。山谷中的岚风带着浓重的凉意,向山下侵来,而山的阴影,更快的笼上山下那座荒废的宅院,等夜色渐浓的时候,很快又被渐渐明亮起来的月光染上一片银色。
17 两生
妜央在宅院的西墙边,飞快换上早已准备好的油布短褐,一纵身跳进渐渐清澈下来的河水里,向宅子的围墙下潜去。这里的围墙下有一条水闸,直通院内的莲池。妜央知道这里的水闸有一条栅栏早已损坏可容一人钻过去,还是得益于小时候的顽劣不堪,踢天弄井,那时候整个宅子都被他弄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也是在那时他学会了泅水,父亲和哥哥看着他荒唐胡闹却从不忍责罚。
妜央潜出水面,便置身于半池残荷之中。这里一如从前的荒芜,自打母亲去世后便再也无人打理,兔从狗窦入,野雉墙头飞,妜央穿行在园中,这里的景致是如此的熟悉又陌生,像是来自前世的记忆。
要说父母的居所,应该就是父亲一直居住的正房,应该是出于对妻子的怀念,那里的一桌一椅,十几年来都保持着娘亲去世时的模样。但要说是娘亲的故居,那应该说的是宅子西北角那处荒园,听说父亲每次外出,母亲总是在这片荒园独居的。
妜央抬头看天,时间还早,他并没有急于去后园,而是转身一步步向正院走去。走过九曲廊桥,穿过月洞门,沿着抄手游廊,一步步走下来,在这静静的黑暗的深处,他的每一步都那样的郑重和深沉,像是做着某种庄严的仪式,他仿佛一缕幽魂置身幻境中,在浓浓的夜色笼罩下,屋宇间桌椅翻倒,床榻倾侧,门窗坠地,人去楼空,妜央坐在正屋阶前的青石板上,想象着这里曾经的锦绣繁华,曾经的笑语晏晏,他垂头坐着,渐渐地泪凝于睫,久久不能言语。
明月当空,妜央如期来到宅院的东墙边。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院子,围墙上只有一方带门扇的月洞,门两边的砖墙上是古朴的两排字“闲潭烟榭,离落两生”,站在月洞门的这边向里望去,只见院子中央诡异的伫立着一道高大的门楼,孤寂而冷清。青砖砌成的门楼,黑漆大门,飞檐翘角,垂莲金柱,黑色的额匾上写着殷红的“两生”二字,门扇掩着,诡异的黑漆漆的门环,妜央小时候曾经试过无数次,知道那诡异的门环怎么都扣不出一点声响。
门楼的另一侧是一颗空心的月梨树,不知是什么年月错乱了季节,总是在八月开花,花开满树,然而在满树的莹白中却总是诡异的夹杂着几朵殷红,于是,映着月的清辉,枝头风动,花落如雨,落花满地,如梦似幻。
妜央曾经掰着指头满枝头数过,那夹杂在满树莹白中的殷红的梨花,花开九朵,不落不谢,过了中秋便消失的无影无踪,静待来年八月。
树下直到院墙根是很大一方水潭,这个水潭正连着西院的荷塘,有围墙隔开,也就是妜央潜进来的荷塘,潭边一明一暗两间房屋,连着一个明朗的水榭。
在这个家里,只有他和爹爹会来这个地方,每年的八月都住在这里,陪伴着整个花期,缅怀故去的娘亲。相倚在树下,头顶是枝丫环抱的天,孤轮清辉的月,月照花枝,空里流霜,树下是寒烟轻笼的潭,飞花零落,随波逐流,碎影满池,璀璨如晴朗的夜空。
18 寻找
往往半坛清酒下肚,爹爹就有些微醺,他丰神如玉,白衣胜雪,目光中满是无尽的落寞,举着酒杯长久的凝望着园中的月梨树轻吟‘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归不还家’,然后,在一片轻舞飞扬中孤单的身影越发的清冷孤寂。
妜央也喝酒,也随着爹爹月下轻舞,爹爹看着他轻笑却并不制止,脸上反而是极尽宠溺,而那眼神仿佛透过他的身影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时候的妜央年幼好动,那里坐得住,便在水潭里踏水弄浪,在梨树上腾挪攀爬,无意间发现月梨树的树心居然空着一个大洞,可以容纳两三个人,这个发现让他惊喜异常,想方设法的爬进洞里,树洞里清爽干燥,那时的他身量小,下到树底一点都不觉得局促,回转蹲起都绰绰有余,那种感觉像是身处母亲的怀抱,反而觉得有一种奇异的安全感。树根处也有一个洞,妜央趴下身子向洞外望去,原来这个洞是在树干底部,隔着树洞,只见爹爹正把酒临风,对影成双,衣袂翻飞宛如谪仙。
此刻,月上中天,妜央正静静的趴在树下,把手伸进树洞里,他小心翼翼的拨开洞底的泥土和枯叶,露出一方平整的青石,他屏气凝神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从树顶撒下的那一束月光。妜央知道,在每年的今日此时,无论外面是天晴还是下雨,总会有一束明亮的月光如期照进洞底,小时候傻,不明白父亲的暗示,后来,他细细的琢磨父亲托祁世伯带给他的话,才恍然明白过来,娘亲留给自己的书信一定就是藏在这里。
然而下一刻,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月光倾泻而下,如期映照在树洞底部,在月光的反射下,将小小的树洞照的如同白昼,借着月光,妜央仔细的寻找着,果然不出所料,在洞底发现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妜央试着用手指碰了碰,没有反应,他又加重了些力道,还是不见动静,他无奈的缩回手,可是就在他翻转手心刚刚准备移开,便有一束月光照在他的手腕上,那个倒垂的龙爪形的印记忽然像是活了过来,从他的手腕上渐渐升起,在空气中形成一个花朵的形状,纤丝蔓卷,蕊珠倒垂,分明是一朵闪着幽绿色光芒的优昙婆罗,美的不近情理,美的恍若梦境,妜央看的呆住了。
有一阵淡淡的光晕闪过,那个亮晶晶的东西好像长了翅膀般飘飘忽忽的飞了起来,恰巧落在了他的手腕之上,恰在此时,洞底的石块缓缓打开,月光下,静静的躺着一封陈旧泛黄的信笺,一个小小的册子和半支莹绿色的残烛,妜央颤巍巍的拿起来,就着月光,只见那信笺上六个字亮的刺眼:“妜央吾儿亲启”,他再也忍不住汹涌的泪意,将书信紧紧的抱在怀里。
月光渐渐淡去,树洞又恢复了黑暗,风轻轻吹过,闲潭的水面却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一面镜子,而镜子的另一面像是有着另一个世界。
妜央捧着书信,静静的坐在烟榭的栏杆边。
19 留书
妜央吾儿亲启
妜央我的孩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怜的女儿,娘知道你一定经历了万般的苦楚,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娘情愿你永远看不到这封信,即使没有娘的陪伴,有你爹爹和珩儿的疼爱,相信你一定能够单纯快乐的长大,将来找个好郎君,简单幸福的过完此生。
可是孩子,你还是看到了这封信,冥冥之中这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的劫,就像娘注定要在你降生的那一刻离你而去,你也注定要有不平凡的人生。娘当年一念之差犯下的错误,却要我的央儿去背负,可是娘从不后悔生下你,娘亲是那样的爱你。央儿,未来的路你可以自由选择是否去做,也可以随时放弃,只要你开心,怎么选择娘都高兴。
接下来娘要给你讲述一个离奇的故事,不要惊讶,也不要怀疑,因为这都是真实的:
在这十方世界中,有很多未知之事。娘亲其实来自一个隐于大荒的神秘家族,本名‘离落’,只因一时大意将父君辛苦炼制的药引遗落人间,若被居心叵测之人获得,用来修习邪术,终会酿下祸患,因而被罚游历俗世红尘将其找到并摧毁,否则不得回归。
娘亲流落俗世,踏遍万水千山,历经千辛万苦,可是始终遍寻不见。人世沉浮,年复一年,不免心生惫懒,对父君的处罚也颇有怨怼,谁知恰在那时,遇到了你父亲。当时的你父羽扇纶巾,雄姿英发,舌战群儒,我们一见倾心,暗生情愫,遂结为百年之好,承诺相伴此生。这原本也无碍,当时你父已有亡妻所出长子,也就是你的兄长珩儿,错就错在为娘太过贪心,娘与你父日渐情浓,不忍在自己离开之后你父亲孤独终老,不顾隐地规矩和你父孕育了你,本来还心存侥幸的,可谁知你降生那日天生异象,引发天漏地陷,被父君察觉,父君因此震怒罚我神魂幽禁大荒,生而不得与我儿相见。
央儿,这些你也权当一个故事听,但是每个隐地之人,都身负一种异能,你有娘亲的一半血脉,应该也会异于常人。娘亲触犯隐地规矩,将隐地血脉遗落红尘,因而孩子,你生下来就注定会有不平凡的一生,娘亲下面要说的话你一定要谨记于心!
央儿,院中这颗妜梨树你一定很熟悉吧!那就是娘的肉身所化,所以这么多年,其实娘亲一直在陪伴着你和父亲从未离开,每当人间八月,满树妜梨盛开,央儿聪慧,一定早就发现遍树的莹白中每每夹杂的九朵殷红,那便是娘亲的肉身精血,你可将之尽数收集在木椟之中,待集齐九九之数,便将其置入‘离落’木坠之中,记得吗?央儿,就是你从小佩戴的那个黑色玲珑木坠;看见院中的青砖门楼了吗?那便是隐地的‘两生门’,娘留下这道门只为了能给自己留点希望,望有朝一日你能有机缘开启灵脉推开这‘两生之门’,穿梭隐地,我们一家人终有骨肉团聚之时。
央儿我的孩子,因为母亲的血脉,你的出生便注定了与众不同,能看到这封信,相信你已经历经生死劫,开启神识,你有娘亲一半的血脉,命数迥异常人,具体你将来能拥有什么样的力量?娘亲也无法预知。
我的央儿,看到树底那段蜡烛了吗?那便是隐地‘灵烛’,只有毅力非凡的枉死之人才有可能点亮它,你现在应该能够看见‘他们’,若机缘巧合能够救活那些枉死的灵魂可有助于你开启灵脉,详细的做法你可以看看那本册子。待体内的灵脉完全觉醒,你便拥有开启两生之门穿梭隐地的能力,两生门开启之日,便是我们一家团聚之时。
央儿切记,那本册子上记录的凝魄丹和缚魂索切不可乱用,会对你的身体造成反噬,久而久之你将沉睡不醒,切记不可乱用!
央儿,娘亲身陷囹圄无法帮到你,还是那句话,如果这一路上你觉得辛苦,觉得疲累,随时都可以放下,你不必感觉愧疚也不要感到孤独,其实娘亲一直都陪伴着你。
我的央儿,娘只希望你能快乐,如若不果,你也不要遗憾,人世苦短,在时间的长河中,你我母女总会相聚于大荒隐地。
言之不尽……
母离落遗笔
从此,秦珏,年仅十四岁的秦妜央便踏上了一条迥异的再也回不去的漫漫长路。
1 风来
山风衰草,落日残阳,夕阳把最后一抹残红泼洒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巅,渲染出一幅壮丽的山河画卷。
妜央长身玉立在叠翠峰的断崖边,月白色的素罗长衫迎着山风猎猎作响。乍一望去,绚烂的天光之下,赤红色的断崖映着残阳,是一种如血般灿烂的凄丽,高大的乔木伸展着茂密的枝桠,参差而葳蕤,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层林尽染,层峦叠嶂。
少年斜倚着栏杆,如一杆修竹,面目清秀,玉树临风,远远望去竟有些出尘的味道。
到底是立秋了,山风吹在身上有了一丝沁然的凉意,妜央抬手拂了拂被风吹的有些凌乱的发丝,凝望着远方群山之巅辽远的苍穹,天上漫试,残阳似血。他微微昂了昂头,让晚风能够毫无遮拦的拂过他的面颊,秋日的风带着一丝沁凉的抚慰,让人心头的浮躁能够得到清静。
有细碎的脚步声走来,妜央回头去看,只见菖蒲手里拿了件玄色的大氅远远地走过来,淡淡的月光照着他略显敦实的身姿,是少年人略显羞涩的谦逊模样。
妜央眼中慢慢蕴上一丝淡淡的笑意:“你和江蓠跟着我也有七八年了吧!都成大小伙子了!”
迎着妜央的目光,菖蒲有些赧然的低下头去:“是七年有余了,菖蒲此生,能够跟着先生,是最大的福气。”
“哦,你每日跟着我做些拉拉杂杂的琐事,不觉得委屈?就不想着去未病堂正正经经做个坐堂先生?”
菖蒲眼中闪过一阵慌乱,拿着大氅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手指隐隐有些发白,哆嗦着嘴唇望向妜央:“先、先生,是学生那里做的不好吗?先生是不要菖蒲跟着您了?”
菖蒲一向性子沉闷,木讷少言,却行事沉稳,心思细腻,惯常很少有事情能让他失态。
妜央看菖蒲那惊慌的小鹿似的眼神,这小子还真是?不由失笑:“你惊慌什么?我没说不要你跟着,只是觉得你跟江蓠都这么大了,似平常人家到你们这个年纪也都该说亲了,凭你们的能力完全可以独当一面,想着给你们一个更好的前途。”
菖蒲抬手轻轻替妜央披上大氅,声音中有不易察觉的黯然:“秋凉了,先生,不要站太久了!”
妜央静静望着他没做声。
菖蒲不自在的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厚实密制的青布鞋面上干净的不染一丝灰尘。良久才喃喃道:“学生自幼失怙,孤苦无依,这些年来多亏了先生收留,原也是先生说什么学生就应该听什么,可先生从不让学生以奴婢自称,也从未将菖蒲当做奴婢,像现在这般能够跟在先生左右,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本就是学生心之所向!”
妜央心中微微一刺,良久才低低叹了一声:“菖蒲,你何必这样!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学生也知道您是为菖蒲好,可是学生不愿意。也请先生恕学生逾矩,学生知道怎样才是对自己最好的,这是学生自己的选择。”
2 灵烛
“好吧!你叫我一声先生,其实,我真的教不了你什么!你知道,因为心中不喜,虽然跟着父亲多年,我也只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父亲早就有意收你为入室弟子,只要你愿意……”
菖蒲抬起头来直视着妜央,目光中是平素少有的倔强:“先生,学生向来不会说话,先生如果真心为学生打算,就让学生自己选择,想要走的时候学生自会跟先生说。”
妜央许久没有吭声,想起当初的自己,祁世伯的建议想来都是为了自己好,可是自己不还是一意孤行的选择走上这条路的。
“也罢,今后的事你自己决定吧,只要你觉得对自己好。”
菖蒲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唇边裂开一个有些憨直的笑容,仿佛只要能跟在先生身边,世间万事都跟他没有关系,悄悄的退下去。
太阳已经落山,夜风渐渐冷了,带着股沁人心脾的寒凉,有些单薄的少年的身影久久的倚在栏杆上,任凭山风翻卷着身上的衣袍猎猎作响,有些孤单,有些决然。
回到山房,夜已经很深了,妜央先去净手净面,来到案几前沉默着站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的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半截莹绿色的蜡烛供在案上,虽说是蜡烛,可看起来那烛身流光溢彩宛若琉璃。妜央望着手里的半截残烛凝神端详了良久,轻轻将它放在案头,摊开左手手心向上做了个奇怪的手势,然后熄了灯闭目静静的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一样。
夜晚的山中总要寒凉一些,风涛层层叠叠犹如连绵不绝的海浪,带着些令人激荡的韵律。而黑暗包裹的山房中,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缓缓流动。
便是在此时,桌上的半截蜡烛轻轻一闪,有淡淡的荧光渐渐亮起。妜央心中一惊,忙敛了心神,全神贯注。幽幽的莹光中,也是这样风涛呼啸的夜晚,仿佛是一片荒原,无尽的夜风肆意的刮过来又刮过去,将身后的荒草肆意的屈服成它想要的姿势,然而就在这片凛冽的狂风中,一个身材颀长的玄色身影静静的伫立着,一任狂风凛冽而过却巍然不动。幽暗中看不太清他的面目,只是那模糊不清的面容上那道目光,仿佛带着一种摄人的执拗,一瞬不瞬地望着闪烁的烛光,而他身下,一柄闪着寒光的三尺长剑赫然穿腹而过,而他背后的光影中,只又一片山风萧萧,荒草萋萋。
片刻之后烛光熄灭,人影青烟一般消散,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妜央猛地睁开眼睛,心情激荡。他努力的回想刚才的场景,那人墨发高束,一身玄色长衫毫无特色,腰束五色锦带,看打扮,应该是北地装束,那萧萧山风,萋萋荒草,那隐约中透着黄绿的草色,那影影绰绰连绵不绝的寒林,分明是成片的白桦树,树叶边缘微微有些泛黄,看起来正是现在这个季节,妜央倏地眼前一亮:是舒北。
妜央一颗心忍不住砰砰乱跳起来:这次,点亮灵烛的会不会是生魂?那个满眼执拗倔强矗立的黑衣男人,会不会就是下一个助他催开优昙的人?
3 截杀
妜央抬起左手,静静凝视着手腕上掩藏在狰狞疤痕下的那朵半开半合的碧色优昙,片刻,他一咕噜爬起来披衣下床,连声呼唤:“菖蒲,菖蒲!”
菖蒲才刚刚躺下,闻声顾不得整理仪容,披了衣服就赶过来,正撞上开了门的妜央。
妜央眼中泛着奇异的亮光,不等菖蒲问就道:“灵烛亮了!”
菖蒲倏地睁大眼睛:“刚才吗?在什么地方?生魂还是亡灵?”
妜央一边回想刚才的场景,一边蹙眉思忖:“嗯!看情形应该是在舒北地区,我感觉……”
想起那玄色的高大身影,那执拗的近乎疯狂的眼神:“我觉得,生魂的可能性很大!”
菖蒲大喜过望:“那学生马上就去安排,明日就出发去舒州。”
“好,你通知江蓠,这次我们疾行。我现在就把那场景画下来,你立刻传书赵一阁让他全力寻找这地方;还有,将我要去舒州的消息放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好;让允公子做好准备,飞速收集舒北各地的情报,看近日有没有人被长剑穿腹,重伤不治或者刚死不久,一旦收到,即刻找到那人。”
“是,学生马上去安排。”
刚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貌似憨然的道:“先生,学生对您还是有用的吧?”
妜央哑然:“这臭小子,我什么时候说你没用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以后你想走我还不放你了呢?快走快走,小屁孩还真是麻烦!”妜央忍俊摆了摆手,臭小子,还敢打趣他!
菖蒲眸光亮闪闪的,唇边裂开一个看起来无比憨直的笑容。其实只要能跟在先生身边,世间万事对他而言也不过如此。他有些雀跃的转身离去,先生这满不在乎的口气,就是一颗定心丸。先生的脾气他最清楚,那彬彬有礼都是对着外人的,能嬉笑怒骂的才是自己人。
江蓠十万火急办完手中的事刚赶回叠翠峰,就收到要出发的消息,满身的懒散瞬间褪去,一双眼睛迸发出惊人的亮光。
次日一早,妜央并菖蒲、江蓠一行三人便驾着一辆外观看起来毫不起眼,却异常舒适的马车向着舒州府匆匆而去。
*****************************************************
暗夜,无月,无星,亦无风。
黑夜像是凝固了在了这个瞬间,浓稠的驱散不开,正应了那句古话‘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似乎为了印证这句古语,周幽山的十里寒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碾碎了黎明前的寂静。暗夜中,有一队人马紧追着三骑而来。
黑暗的山林中影影绰绰,梁玘烁三人三骑疲于奔命,低矮的树枝不时刮过脸颊和手臂,然而三人根本顾不上躲避,肌肤上不时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反倒刺激了他们的神经,让疲惫至极的精神能够再次集中,再次拼了命的催马疾驰。
身后的追兵像索命的恶鬼,从出了冶门关便一路追杀至此,起初的时候少说有五六十人,没日没夜围追堵截,紧紧咬着他们如跗骨之蛆不死不休,眼看着与三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更是疯狂的加紧了追赶的步伐,根本不给三人任何喘息的机会。
4 九死
中途也有过几次正面应战,三人虽然实力着实不弱却也不敢硬碰硬,毕竟对方人数太多,双拳毕竟难敌四手,敌众我寡,实力悬殊太大,三人只敢趁对方不备迎头猛击一下便拍马疾奔。饶是如此,这一路不停的追过来对方也还有三十几骑,任他们如何一路奔逃,终究抵不住对方一路马匹换乘,轮换补给,纵使身下坐骑都是千里神驹也抵不住昼夜不息的奔走,马匹和人都渐渐体力不支,三人疲惫至极,只是凭着一股不屈的意志硬撑着。
兰槐赤红双目回身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山林中,一堆追兵紧随其后不离不弃,咬牙道:“主子,不如属下跟雪桂断后,掩护您撤离。”
梁玘烁蹙眉,声音如腊月的寒冰:“废话少说,对方人数太多,势如破竹,你二人已然力竭根本抵挡不住,节省体力,听我号令行事。”
七爷这样说,兰槐和雪桂虽有舍身取义的意志也只好领命。
“他妈的!”梁玘烁低声咒骂了一句,伴随着马蹄的上下起伏,腿跨处传来阵阵刺痛,想来早已经磨破了皮,拽着缰绳的手也渐渐酸软无力,人马的体力已然到了极限。想必兰槐和雪桂也比他好不了多少。这次是自己大意了,这么多年的韬光养晦,步步为营,他总以为有足够的能力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一切,却也防不住这隐在暗处虎视眈眈的毒蛇。
“这帮混蛋!十一怎么还没来?”梁玘烁狠狠的咬牙咒骂,虽然已到绝路,可他梁七从来都不是轻易放弃的性格。
举目四望,前方渐淡的夜色中一面书卷形的崖壁隐隐约约,他忍不住眼前一亮,从这里向西走百十米应该就是百丈崖,崖高百丈,崖下荒草丛生,人迹罕至,长年累月哪里的荒草厚如草甸,凭己方三人的实力提着一口气跳崖下去虽不至于毫发无损,要逃得活命却也不是没有可能,他咬咬牙预备拼死一搏,希望十一能够及时赶到。
他轻轻一个手势,三人急转马头循着隐约的树影向西奔去。
身后追兵眼看着已经追到身后,好在三人对此地地形颇为熟悉,可也就是拖延片刻,对方穷追不舍,不死不休。
黑暗中,传来低声的呼喝和铁器撞击的声音,马蹄声从疾驰变得纷乱,双方终于在崖边正面交上了手,一众几十人和三人激烈的缠斗起来,渐渐成了围合之势。
梁七爷三人仗着一身功夫,撑着最后一口气,且战且退,渐渐向断崖边靠近,身上已多处见伤,玄色的衣袍仿佛沾染了浓重的夜色显得更加的厚重。
梁玘烁舞开剑花逼退身前的三人,俯身险险避开兜头砍下的大刀,又回剑扫开已刺到身前的一支握着短刃的手臂,向着崖边且战且退。
5 一生
雪桂手腕似有千斤重,身手也变得滞涩起来,他奋力举刀劈开身前的追兵,却冷不防后背却被一柄长剑贯穿,对面那人一击得中,却不停手,将手中长剑猛地向前一送然后猛地一转即狠狠抽出,汹涌的鲜血带着浓重的黑瞬间喷溅而出,犹如漫天雪花刹那绽放。雪桂深深回望了正在缠斗中的二人,奋力咬牙,拼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中的长刀向正在偷袭兰槐后背的黑衣人掷去,那人兀自窃喜即将偷袭成功,不料被长刀掷中重重的跌下马去,瞬间便丧生在纷乱的马蹄之下,雪桂惨然一笑一口鲜血喷出,跌下马去。
对方毫不放松急速围拢过来,长枪短剑犹如铜墙铁壁密集的向余下的二人招呼上去,一时间将二人围了个密不透风。
兰槐还来不及看一眼跌下马去的雪桂,就看见一支长枪冲着梁玘烁后背直直刺将过去,回剑相护已然来不及,情急之下挺身迎了上去,长枪从梁玘烁后背险险的荡开却不偏不倚的刺入兰槐前胸,痛楚铺天盖地的涌来,兰槐低头,只见胸前一柄长枪贯穿前后,血如泉涌,知道已经没有了生机,再回首看着依然奋力迎敌的七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就势将七爷向包围圈外推去。
梁玘烁且战且退,眼看着雪桂中剑栽下马去,一时杀红了眼,一柄长剑舞的只剩下道道残影,眼前数人根本没看清招式就已经纷纷倒地,猝不及防身后一阵破空之声,回剑抵挡早已来不及,提气咬牙准备硬扛下这一击,不料预料中的一击并没有到来,却感觉背心一股热流夹杂着铁锈的腥气,还来不及回看,熟悉的力道传来,直直将自己推向半空,心念一动已然明了其中的原因,千钧一发根本容不得他有丝毫迟疑,借着这一推的力道凌空一个飞旋向着包围圈外飞跃而去,幽深的暗夜中传来一声清啸,仿佛划破黑暗的利剑,又如九天的凤鸣响彻了夜空。
正在急速赶路的梁玘煜倏地睁大了眼睛,随即一个手势,数百人的骑兵顷刻调转方向,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疾驰而去。
再说梁七爷这边,兰槐拼死借力助他,奋力一跃,眼看着就要跃出包围圈直冲崖下而去,不料斜刺里一支长剑朝着小腹稳稳刺入,梁玘烁身在半空根本无处借力,生生的挨了这一剑,谁知这一剑力道奇稳,角度刁钻,一剑贯穿腹背,梁玘烁一声闷哼,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千钧一发之际他抬剑毫不迟疑的斩向那只拿剑的手臂,否则借着自己下跌的重力,这一剑足以将他劈裂成两半。他眼睛倏然睁大,目光中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狠戾,身体终于还是失去控制随着惯性重重的跌下崖去。
6 坠崖
追兵头领愣了半晌终于从刚刚那震慑人心的目光中回过神来,只感觉一身冷汗早已湿透脊背,胯下隐隐传来一阵温热的湿意。那是怎样的眼神啊,犹如地狱里杀将出来的修罗,那一撇就足以让人心胆俱裂。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就听见山崖一侧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听声少说也有百十号人。那头领看着己方只剩不足十人的队伍,目光微凛,不待考虑,那一队人马已近在咫尺,再也容不得他细细思量,一声唿哨响起,紧跟着一串马蹄声疾驰而去。
当破晓的第一声鸟鸣传来之前,这里重又恢复了无声的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佛晓,初秋的山风轻轻吹起,夹杂着一股难掩的血腥味,山谷中横七竖八的躺着二十来个肢体不全的人,不,应该说是残尸。
梁玘煜率人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心头的怯意竟让他有些不敢靠近。然而这一堆人中并没有看见七哥,梁玘煜心存侥幸,望着断崖边孤零零站着的驰电,那是七哥的坐骑,一颗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循着小路下到崖底,梁玘烁静静的躺在没膝深的草丛里,山风轻抚过他刚毅的面颊,额前的发丝毫无意识的随风飘飞,冷硬如冰棱的脸上看不到半点血色,在他的腰腹处一柄三尺长的剑穿腹而过,上面还垂着半截残臂,身下玄色的衣袍被血染成了厚重的褐色,也染红了身下的草地,梁玘烁无声无息的躺在那里,仿佛一尊跌扑尘埃的雕塑。
梁玘煜心头猛地一撞,眼前一黑便朝着地上栽了下去,半晌才从没膝深的荒草中慢慢抬起头来,抑制着颤抖不止的双腿向梁玘烁的方向艰难爬去,目光寸步不离的停在梁玘烁的脸上,那是他的七哥,是他英勇无畏,所向披靡的七哥,然而此刻,他无所不能的七哥正悄无声息的仰卧在一片荒芜之中,初晨的冷风从遥远的天际吹来,像带着某种不知名的使命,拂过他额前的发丝,又毫不停歇的吹去天的另一边,仿佛什么也没有带走,然而,他的七哥,静悄悄的躺在那里没有一丝动静,梁玘煜心头划过无边的痛楚,像汹涌的潮水一寸寸漫过胸口,堵得他喘不过气起来,声音卡在了喉咙里,空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伸出手去,却颤抖着停在了他的脸侧不敢再靠近半分,他害怕去触碰,仿佛只要他的手不去触碰,下一刻七哥还会睁开眼睛,看见他,依然会不耐的蹙起眉头,一脸嫌弃。
他泪眼朦胧的望着静默无声的七哥:七哥,真的死了吗?那个在他失去娘亲孤苦伶仃时给他希望的七哥;那个在他遭受兄弟欺凌时告诉他要怎样让自己强大起来的七哥;那个在漫漫长夜里牵着他的手穿过浮尸遍野的战场的七哥,真的就这样薨了吗?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真的就这样离他而去了吗?他忽然感觉周围变得空荡荡的,冷风嗖嗖的灌进腔子里去,全身仿佛浸在刺骨的冰水里,从今而后,这茫茫尘世,就真的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了!
7 来迟
良久,他的手轻轻触上他冰凉而没有一丝血色的面颊,声音像是风中撕裂的破布,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悲呦:“七…七哥,十一…十一…来了,十一…来晚了,十一来晚了…………”
梁玘煜抬起头,赤红着双眼望向九天之上,一声悲鸣穿透云霄。
而这边,迦南在墨杨的搀扶下艰难的下到崖底,一瘸一拐的上前,看见贯穿腹部的长剑,微微眯了眯眼睛,急忙上前:“十一爷不要急,先让属下看看。”
梁玘煜木然的回过头来,茫然而空洞的眼神望着迦南,因悲伤而扭曲的脸庞不受控制的痉挛。
迦南身材不高,体格精瘦,手指苍白而修长,双腿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蜷曲着。他半跪着俯下身,苍白的手指飞快掀开梁玘烁的眼睛,拂过脖颈,胸口,然后搭在他的手腕上,然后,一抹光亮掠过他的眉梢,他气息略微有些紊乱,急急地道:“快快,七爷尚有一丝气息,心口还热着,赶紧准备木板,把七爷抬上马车,说不得还有的救。”
见着众人小心翼翼地抬了担架下来,还不忘跟在后面喋喋不休:“慢点,慢点,千万当心,不要碰到那把长剑,也不要把它取下来……”
侍卫小心翼翼的将梁玘烁移到担架上,抬上山崖。
梁玘煜茫然地看着眼前一片忙乱,半晌方才悠悠的回过神来,一丝狂喜掠过心头,灰败的面上才有了些许生气。
墨杨垂着头上前,声音中有难以掩饰的悲戚:“十一爷,兰槐和雪桂去了。”
梁玘煜有些愣愣转过眼来,半晌才掩饰住一脸的悲愤,环视着一众属下,悲戚让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而坚硬,少有的咬牙切齿:“今天我们痛失的,总有一天我们要一一讨回!”
梁玘煜伫立在猎猎的山风中,眺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河谷,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而明亮,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如同万千琢磨之后的宝石终于变得璀璨而夺目,熠熠生辉。
梁玘烁是在一阵剧痛中醒过来的,望着落地罩旁幽幽亮着的羊角宫灯,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外间传来轻轻的说话声:“十一爷,细(事)不宜迟,蜡(那)夜(妜)央子无论细(是)不细(是)欺细(世)盗名,我们现在都没有其他选择了,七爷的伤细(势)刻不盈(容)缓,寻常的医治根本无效而且还夜(越)来夜(越)严重,现在,迦南旭(束)手无策,除了找夜(妜)央子细细(试试)还有其他办法吗?”说话的是王府长史张治,此刻有些急躁,声音虽然压得很低,语速却比平常快的多,大舌头都快结在一起了。
梁玘煜沉吟了半晌:“此事关系七哥的性命,马虎不得。那个鬼手妜央到底师出何人,何以会此等诡术?会不会只是坊间的谣传?可信度到底有几分?”
8 有救
“禀十一爷,此人名号鬼手妜央,江湖人尊称他为妜央子,属下有幸见过一次。上次因故逗留云州,正逢云州县令冯正夫人胎死腹中,难产而死,尸身已经装殓,恰巧被路过的妜央子碰到,只看了顺着棺木滴下来的几滴血,就断定人还有救,众人都不相信,然而却不知他施了什么诡术,不仅大人救了过来,还产下一名小公子,在云州一带传为神迹。那救下来的孩子属下见过,当时虽然浑身青紫,但确实是活过来了。”都指挥使赵遇是个紫棠色面皮的壮实汉子,豹眼圆突,平时话很少,此刻难得的开口。
梁玘煜望着赵遇,舒北都指挥室赵遇绝不是信口开河的人,外表看似粗鲁莽撞,其实是再沉稳不过的一个人,若非亲眼所见,绝不会说出这番话来,况且谁都知道这件事关系重大。
“那云州县令设宴款待妜央子时属下刚好在场,看样子不是个欺世盗名之人,只是年纪太轻,似乎刚刚弱冠。”赵遇皱眉补充道,两条浓黑的眉毛静静对峙着。
“还请十一爷早下决断,如果只是简单的刀剑外伤,属下的手段自是不在话下,只是七爷如今十分凶险,不仅仅是长剑穿腹而过,而两侧肠断不出,所幸没有伤及心脉,属下虽然已经做了清理,处理了创口,只是这伤口异常怪异,根本没有一丝愈合的迹象,创口灰暗枯黄,肚腹膨大,脓血横流,摸上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再耽搁下去,只怕,七爷危矣!”说话的人正是舒州十六卫中的左卫迦南号称‘舒北医圣’,医术高超少逢敌手。
迦南顿了顿又道:“属下也曾听说过这位妜央子,此人神出鬼没,行踪飘忽,来历不明,江湖传说此人一手‘鬼手夺魄’之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人称‘鬼手妜央’。别的不说,能在短短七年之间凭一己之力在冉鄀开办了二十七家‘未病居’酒楼和‘未病堂’国医馆,想来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咱们舒州就有一家,看现在的情形,放眼当今,要说七爷真的还有救,只怕只有这位妜央子出手才有几分希望了。”
梁玘煜抬眼望了望迦南:“可是五味巷口那家‘未病堂’?”
“正是,坐堂的赵一阁先生医术甚是了得。”
“这赵一阁医术较之与你又何如?”
“若单说医术,应不及在下,只是,七爷现在这情况并不是医术可以回天啊!”
梁玘煜心下已有定论,忙问道:“不知那妜央子现下身在何处?”
张治焦急道:“那夜(妜)央子不论心(身)在何处,当季(地)的未病堂囧(总)会留下行踪,许(属)下早晨已经派人气(去)打听,轻(听)说前两日在洛州结(叠)翠峰,还未有新的行均(踪)全(传)来,细(事)不宜其(迟),月(若)不抓紧习(时)间几(只)怕又去了他去(处),要再寻起来又要大费周章,依卑及(职)之见现在赶紧派人去请还来得及。”
9 请人
梁玘煜霍的站起身来一拍桌面道:“好,我亲自去,绑也要将那妜央子绑回来。”
一回头却看见梁玘烁微眯着眼睛,在灯下幽幽的闪着一点微光。
梁玘煜一个箭步冲上去,小心翼翼的握着七哥露在毯子外的手:“七,七哥,七哥,你,醒了!”颤抖的声音轻轻打着颤。
梁玘煜将脸颊轻轻贴着梁玘烁微凉的手掌,喃喃道:“七哥你放心,十一,十一一定会想办法救你!”
梁玘烁费劲的转动眼睛,形容枯槁,眼神却一如既往的锐利,他嘴唇微微动了动。
虽然未发出任何声音,梁玘煜却听懂了,他说的是‘梓榆’。
梓榆是舒州近卫,斥候统领,负责收集军情谍报,刺探消息,掌握着整个舒王府的谍报组织,这个时候提起他目的不言而喻。
“七哥只管放心,已经安排下去,既然有人如此处心积虑的想要我们的性命,不给我们兄弟活路,既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们自也无需再有所顾忌。”
他直视着梁玘烁,眼神一片郑重:“七哥放心,经此一事,十一再不会对对手存了妇人之仁。”
梁玘烁倏地眯起眼睛,一丝狠厉飞快的闪过眼底,仿佛有无尽的风暴在哪里肆虐,显得深不可测。
*******************************************************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宁王府,梁玧炆正坐在宽大的金丝楠木圈椅上,手中捏着一纸薄薄的信笺,脸上渐渐浮起一丝鄙薄而张狂的笑,他一掌拍在面前的黄花梨雕花大书案上,震得案上的笔墨轻轻一颤。
“好,好,好,终于除去了这个心腹之患,这下舒北定会乱成一团,突人若再有异动,舒北的兵权迟早会落在我们手上,现今只要皇城那个病秧子一命呜呼,这天下之主舍我其谁?哈哈哈哈哈……”
看着梁玧炆一脸的得意忘形,旁侧坐着的冷艳妇人却微不可查的撇了撇嘴,此人正是宁王妃常婉儿,安远候常远的嫡女。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着圈椅光滑的扶手若有所思,眼神有意无意的扫过厅堂中央一袭黑衣的纤瘦身影上。
“你亲自确认过他已经死了吗?为什么没有斩了他的首级回来。”
黑衣人闻言不禁后背生寒,想起这一路九死一生的奔逃,好不容易才逃回辽东,他怎么敢明目张胆的带着那人的首级,再想起那让人肝胆俱裂的眼神,就算是有机会他又怎么敢?
“回主子,已经确认必死无疑了。属下带了上百名精锐一路追杀至周幽山,那人也当真了得,只有区区三骑,却生生的斩杀了我等五十来号人,方才被属下一剑刺死,三寸阔的长剑贯穿腹背,绝无生还的可能。”黑衣人微垂了头口气坚定,却有些避重就轻。
然而常婉儿还是从他的话语中听出破绽,她的眉头微微的拧了起来。
“也就是说你只能确认一剑贯穿他的腹背,并没有确认他有没有死,也没斩他首级?”
“这……!”
10 宁王
黑衣人手心有微微的汗沁了出来,他缩了缩脖子,目光瞄了一眼坐在上首的人,战战兢兢地道:“禀主子,当时对方有援兵赶来,属下不是生面孔,不敢略作滞留,主子放心,属下一干人等身经百战,还从未见过三寸来阔的长剑贯穿腹背、肝肠寸断、摔下悬崖还能活下来的……”
常婉儿眉尾一扬,阴鸷的眼风扫过黑衣人。
黑衣人莫名的感到一阵寒冷,脖颈上冷飕飕的,他萧瑟的缩了缩脖子,感觉宽大的厅堂上阴风阵阵。
常婉儿一阵气结,看着黑衣人极尽狡辩的嘴脸,恨不得一脚踢上去,然而她还是面无表情的望着那人,眼中是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冷。
“那人向来诡计多端,阴险狡诈,若非亲眼看见他身首异处,怎能断定他必死无疑。王爷身边,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废物!”
一心邀功的黑衣人,面对着常婉儿虽然胆战心惊,心下颇有些不以为然,到底是妇人之见,太过谨慎小心,表面上却依然恭恭谨谨,诚惶诚恐。
“无知妇人,头发长见识短,你急什么?不是都说长剑穿腹了么,那还能活得了?”梁玧炆眉头微蹙,听着常婉儿的对着是否斩首纠缠不休,有些不耐烦地道。
常婉儿心中忍不住鄙夷,耐着性子道:“爷,老七向来诡计多端,早就说过此次刺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这蠢货现在只告诉我们必死无疑,叫人怎么能放心!”
“不然,属下再派人去探探?”黑衣人听着,想着梁七爷的神勇无匹心中不有一战,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小心翼翼的试探。
常婉儿一个眼风扫过去:“现在那人生死未知,再派人前去打探岂不是打草惊蛇!对方尚未动作,我们自己就先漏了底。”
“怕什么,这次之事做的如此缜密,就算他侥幸死不了,查来查去也只能查到梁珵炽那个病秧子身上,到时候看他们斗得不死不休,岂不是一举两得。”梁玧炆颇不以为然,略有些不悦的瞥了常婉儿一眼。
常婉儿眼中的不屑更甚,转而望向下首的黑衣人,心里的戾气一阵阵往上窜:蠢货,一群蠢货,自己若不是深居在这高墙大院之中,怎能容忍这样做事草率的人,可是没办法,身为女子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她回头望了望上首一脸洋洋得意的梁玧炆,无声叹息:怎么就和这蠢货拴在了一条绳上,然而现下也只能帮着他,已经走上了这条路,那里还能够回头,可心中终究是有些不甘。如今这情势,也不得不依仗这群蠢货做自己的左膀右臂,她微微眯眼望着那黑衣人沉声道:“此事不可大意,你现在就安排人去探,无论如何一定要确认那人的生死,必要的时候让绿屏上吧!”
说罢,伏案疾书了一封信笺,用蜡封好递给黑衣人:“必要的时候把这个给绿屏,她自然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