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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长夜惊梦     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txt下载     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零六章 妙极了(二更)

    韵诗端着东西赶到西厢的时候,韵书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厢房门口数着地上的石子。

    她看见韵书,心情颇为放松地弯了弯眉眼,说话时的声线都带着点点上扬的意味:“韵书,你怎么蹲在这儿,没进去伺候小姐吗?”

    “没,小姐说她摔得疼了,要自己梳洗——她怕我下手不知轻重。”韵书叹息,一张小脸皱巴成了一团,“小姐真是的,我哪有她说得那么毛躁。”

    “你呀,是挺毛毛躁躁的。”韵诗笑笑,不甚在意的一扬眉梢,“好了,你在这守着吧,我进去给小姐送衣裳。”

    “诶,行。”韵书点头,她知道韵诗惯来比她细心一些,自家小姐重用她也是正常。

    什么担心韵书下手不知轻重,分明是怕那心直口快的丫头看去了她身上的痕迹,回头再说漏了嘴,引得他人怀疑。

    踏入西厢的韵诗眼底闪过一丝快意,乾平的民风是比较开放,可再开放,也没开放到能容忍未出阁的女子婚前失贞的地步。

    尤其是国公府这样的高门大户,最是重视门庭家风,若小姐身上发生的事不慎被人暴露了出去……那她的小姐,可当真是万劫不复了。

    但,她就这样将此事抖落出去,显然是行不通的。

    韵诗敛眸,她十分清楚萧淑华母女的手段,且眼下她的家人都被扣在了萧府。

    再说,现在便让小姐跌下去,她心中委实不大爽快,总要让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身处了云端再说。

    所以,这事不能现在就被人捅出去,来人捅出此事的人也不能是她。

    她得仔细挑选个绝妙的时间,再找一个身份尊贵、说话颇有分量,并与小姐多有过节的人来揭露此事。

    比如——

    三小姐。

    韵诗抬头望了眼国公府的东北方向,虽隔着面前这堵墙,她的目光却好似直直落在的浮岚轩上。

    “小姐,您要的东西,奴婢给您拿来了。”韵诗慢悠悠的俯了身,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衣物与伤药推去了屏风之后。

    她送东西时有意仔细向内瞅了瞅,奈何那蒸腾的水汽与四下垂落的软帘,将屏风之后的光景遮了个干干净净,她着实看不分明。

    不过,这倒也无妨。

    韵诗转头看了看慕诗嫣换下来、搭在架子上的脏衣裳,裙摆的碎痕显然不似刮擦所致,到更像是被人以蛮力撕裂的。

    并且,她确定上面的血迹也不是小姐所谓的“月事”。

    “东西留下,架子上那套脏了的,你便拿去烧了吧。”缩在浴盆内的慕诗嫣淡声吩咐。

    韵诗闻此福身应是,随即乖乖收拢了那套脏破不已的衣裙,抱着东西离开了西厢。

    待婢女起身,坐在浴桶里的慕诗嫣听着她渐远的脚步,悄然松了口气。

    她知道韵诗这丫头惯来机灵,刚刚她心中也是捏着好一把汗,唯恐哪句话说得不太到位,被她瞧出了破绽。

    她清白被毁之事……绝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

    慕诗嫣蹙眉,手中的布巾发了狠擦拭着自己的躯体,她已经不记得这是她今天换过的第多少桶水了,只是无论如何擦洗,她都觉得自己的身子脏得要命。

    怎么就被那样的男人……她堂堂国公府的二小姐,怎么就被那样丑陋又残疾的男人夺去了清白!

    少女颤了牙关,手下亦不由得愈发用力,她原本白皙的皮肤很快被搓得泛了红,一线癫狂爬上眼眸,她心中忽的有了决断。

    事已至此,她只能先牢牢的守住这个秘密,再寻个合适的机会,算计一番五殿下了。

    反正除了墨书远,她也不想再嫁给别人,而殿下看起来,似乎也对她颇有好感的样子。

    既然这样……既然五殿下也对她颇有好感。

    那么,她偷偷施展一个小小的计谋,让他接受了已经不完美的她,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毕竟,我这颗心,可都是属于殿下您的呀。”慕诗嫣按着胸口痴痴呢喃,目中癫色愈深。

    下定了决心后的慕诗嫣重新撩动了盆内温热的水,水花四溅声钻入刚走至门口的韵诗耳中,教她陡然勾了唇角。

    “韵诗,你出来啦!”仍旧蹲在门口数石子的韵书见她出来,高兴地扑了上去,“小姐她怎么样?”

    “小姐没事,只是的确摔得重了点。”韵诗抱着衣裳,安抚性地拍了拍韵书的手臂,“你快去找个炭盆来,小姐说见了这套摔烂的衣裳心烦,叫我烧了它们。”

    “好说,小厨房里还生着火呢,我这就去端盆炭来。”韵书点头,裙摆一提便跑向了居中厨房。

    韵诗趁此机会偷偷溜回了卧房,寻了个木箱,将那沾了血的碎裙子好生叠起压入箱内,又翻出条自己不穿多时、与裙子颜色相差无几的褶裙,胡乱撕扯一番,绞进了慕诗嫣换下来的衣服里。

    好在慕诗嫣今日低调行事,所穿的衣服料子都算不上名贵,她身为慕诗嫣的贴身婢女,吃穿用度较寻常婢女高了足有一个档次,也拿得出类似衣料的下裙。

    凭韵书那丫头大大咧咧的劲头,想来是分不清这两条裙子的差别的。

    自然,她也想不到自己会调换小姐换下来的脏衣裙。

    韵诗抿唇,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重新来到院中,顺带抄起了那根立在墙角的烧火棍。

    “韵书,炭盆你准备好了吗?仔细等下小姐洗完了澡,再被烧衣裳的烟给呛了!”提着衣服的韵诗冲着小厨房方向随口喊了一嗓子。

    “来了来了,我这不是怕你烧到自己,特意去找大点的盆了嘛!瞧你这丫头事多的。”端着大铜盆跑出小厨房的韵书噘着嘴嗔怪,“像个小事儿妈。”

    “明明是你不够利落。”韵诗笑笑,顺势扬了手。

    除了那件厚重的藏青斗篷,其余衣裳,被她一股脑地扔进了那盆正旺的炭火之内。

    纤弱的布匹瞬间被那炭火卷出了无数赤红的坑洞,那些赤红又迅速漫卷了整件衣衫。

    韵诗看着那渐渐烧灼起来的火舌,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小脸上笑意悚然。

    妙极了。

第一零七章 证据(三更)

    “所以,你这么急匆匆的派人把本殿叫回来,就为了这个?”五皇子府前院正厅,墨书远沉了面容,冷眼乜斜着茶案对面的青年。

    那青年一身浅灰的收袂道袍,腰间系了条黑白相间的两色宫绦,身材消瘦,身量中等,眼窝略凹,眼下乌青,唇上两撇八字胡,腕上拴着串桃木珠,看着颇有怪异。

    而两人之间的茶桌上摊着幅三尺来宽的挂画,那画背面贴着涨朱墨泛黑的八寸黄符,符旁又落了两个张扬的墨字——“彬白”。

    墨书远看着那画,眉头禁不住的蹙了又蹙。

    “是的,殿下,请您稍安勿躁,听属下细细道来。”宿鸿颔首,言辞间流溢着点点怒火。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花了整整一月,方才在宝宴楼中设下的八方运财之局,竟被冯垣那个混账玩意给破了。

    关键是他还破的悄无声息——这不就是在打他的脸吗!

    “殿下请看这两张符纸。”宿鸿道,自袖中摸出张同样长约八寸的符纸,将之与画卷上那道并排而放,“可否看出其中异处?”

    墨书远闻此眉尖微挑,眼睫轻垂便抻了脑袋,他盯着那两张黄符,上上下下反复查看了数次,最后一撩眉眼:“这两个东西不是一样的吗?”

    “非也。”宿鸿摇头,抬指点向某处笔画,“殿下您看,两张符纸,此处运笔是不相同的。”

    墨书远抿唇:“所以?”

    “殿下,这两张符纸虽样貌相近,所出效果却截然不同。”宿鸿说着用力一戳那画上符纸,“属下带来的这符箓乃是八方聚财之用,画上这符则是散财聚煞之物。”

    “没记错的话,这画,仿佛是宝宴楼雅间里的那幅。”墨书远不动声色,“而你当日所设,也当是运财之局。”

    “没错,属下当日为宝宴楼所设,的确为八方运财之阵。”宿鸿应声,越是想起这茬他心头的火气便越是旺盛,这会已然有了挣离胸肺之势。

    “殿下,有人调换了属下先前设好的符箓!”宿鸿拍案,面上愈渐狰狞,“且属下怀疑,调换符箓之人,就是那冯垣冯彬白!”

    “哦?”墨书远闻此单手撑额,勾唇一声冷笑,“何以见得?”

    “其一,看此符行箓运笔,分明是标准的正|一手法,”宿鸿深深吐息,说话时却仍旧忍不住有些咬牙切齿,“京中由此道|统出身之人不多。”

    “且据属下所知,京城之内,得受正|一宝箓、有能力绘出此符的,不出五指之数。”

    “其二,画轴背侧、符纸边不出三寸处又落有‘彬白’二字,这的确是冯彬白的作风,且属下仔细核对过笔迹,这两字必是出自冯垣之手无疑。”

    “其三,属下搜查过宝宴楼,八处符纸皆被调换,无一处幸免,且在宝宴楼掌柜禀报属下之前,属下并未察觉到那符纸已被人更换。”

    “殿下,八方之局,阵分八方,其眼点之位极其难寻,即便是属下,当初也花了足足十日,方才定下全部设符之处。”

    “而那人,竟将它们悄无声息的全盘换掉了。”

    “由此可见,改阵者,若非道行深厚、根基深渊,便是对宝宴楼内陈设及属下布阵手法极其熟识之人。”宿鸿攥拳,“前者多为不出世之高人异士,而后者……”

    “除了冯彬白,属下实在想不到第二人。”

    “就这些?”墨书远坐正,下颌高抬,“若光是这些,可算不得什么。”

    毕竟笔迹可以模仿,符箓也可以从他处求得。

    至于改易阵局,他虽不清楚具体要如何做,可他知道,这世上的奇人异士多着,人外有人,也属正常。

    是以,光是凭宿鸿列出的那几点,可算不得什么。

    “自然不止。”宿鸿恨声,将手向袖中伸去,片刻摸出一只被利刃捅穿的玉珠。

    那符箓他早在数日之前便发现了,这些日子他一直费心竭力地对比着符上字迹,又暗地收集了不少零散证据。

    直到他确认那改阵者有十之八||九就是冯垣,这才有胆子带着东西来找墨书远。

    “殿下,您再看看这枚玉珠——这原是属下费心找来,用以调节楼中风水、蕴养灵气的,现在却被人拿辛金利器给捅了个对穿!”

    “天下能削金断玉的利刃应该不少。”墨书远不置可否。

    “天下能削金断玉的利刃的确不少。”宿鸿这时间忽的冷静了下来,他平静地将那枚泛着阴寒之气的玉珠置于桌案之上,压低了声线,“但能做到这个程度的辛金却不多。”

    “不仅能削金断玉,还能彻底改换了玉性,原本聚灵暖玉彻底成了引煞阴玉……殿下,这样的含煞兵刃,可不是光有道行就能拿到的。”

    墨书远陡然蹙眉:“有话直说。”

    “殿下,还记得当年您放在醉仙楼里的那柄青铜刃吗?”宿鸿抬手摸了摸玉上的裂痕,“若有足够的道行驱使,那东西就能做到。”

    “那醉仙楼不是成了‘道人妄生’的地盘了吗?”墨书远眉头愈紧,“按你这个说法,插手了宝宴楼的难道不是那道人?”

    “不可能的,殿下。”宿鸿晃头,“那道人以卜算见长,多半不精符箓,能拆去醉仙楼中的阵势便已不错,又怎会有本事不留痕迹地换了宝宴楼中的阵?”

    “殿下,玄门之学非常人可得,即便是属下,修习数十载也不过粗粗通了十之一二,想要百通易术,无异天方夜谭。”

    “古往今来,凡有天纵之资,遍通易术且出世者,无不为诸王将相座上之宾……绝不会屈居于茶楼酒肆之间。”

    “那么,”墨书远抬手按了按眉心,心中已然多有不耐,“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他最烦这些术士有话不会好好说,整日打哑谜一般三绕四绕,绕得他脑仁生痛!

    “殿下。”宿鸿起身,冲着墨书远恭敬地拱了手,“属下记得那青铜刃乃侯爷所赠,观其样式,当为一对;其中一柄既给了您,另一柄……想来是在三殿下手中。”

    墨书远闻此,神色陡然一厉。

    “你怀疑……此事为三哥授意?”

第一零八章 说到底,技不如人(四更)

    宿鸿听罢,当即衣摆一撩跪了地,眉压过手,目中却是一片愤恨恼然:“属下不敢,还请殿下明鉴!”

    “殿下,属下只是实话实说——那冯彬白毕竟是三殿下麾下谋士,想要借用那带煞辛金想来也不算难事,加之殿下手中那柄青铜刃已然离手……”

    “殿下,属下不敢平白污蔑三殿下,更不敢存半点挑拨之意。但宝宴楼一事,除了冯垣,属下当真寻不到京中第二个能做到此地步的术士!”

    消瘦青年低垂着脑袋,字字句句皆带着那份切齿咬牙之意。

    墨书远见此,一双长眸定定攫着那跪地青年的眼,他蹙着眉头思量了半晌,见宿鸿眸底无分毫动摇之色,先前所述亦不似作假,这才略略缓和了眉眼。

    “那么,你去找冯彬白对峙了吗?”墨书远拖了语调,其实他也很是好奇,宝宴楼中的阵法,究竟是不是冯垣搞出来的。

    虽说明面里因着安平侯府的缘故,三皇兄与他多年来可谓是互为表里,关系牢不可破,可实际上……

    墨书远敛眸,勾唇一声冷笑。

    皇室之内,哪来那么多不可摧折的关系,有的不过是利益。

    最简单直白的利益。

    倘若到最后参与那储君之争的,当真只剩下他与三皇兄,他相信,皇兄他定然会毫不犹豫地与他撕破脸皮。

    毕竟与那天下至尊至贵的权势相比,所谓的那点骨肉亲情,根本不值一提。

    便连他的“舅姥爷”,心中不也存着立出两个傀儡的心思吗?

    一个在高位称皇称帝,一个做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他则舒舒服服的在其后收着渔翁之利……呵,好大的一手算盘,可他又岂会如他的意?

    放心,等他寻到机会收拾了那墨君漓,下一个就是墨书昀。

    谁也别想断他的登天路,哪怕是皇兄,哪怕是安平侯和相府……

    甚至,哪怕是父皇。

    不管是谁,拦了他的路的都该死。

    墨书远沉了脸,黑瞳纵深之处凶光阵阵,跪在地上的宿鸿并不知晓他心中所想,只在听到他的话后陡然扭了面容。

    找自然是找过的,早在证据收集得差不多时他便上过了门。

    可那冯彬白不但连人都没出现一次,还只派了个小厮,留下一句不是他后便将他直接轰出了门!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宿鸿的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死闭着嘴不肯多言半句。

    端坐椅中的墨书远等了许久没等出下文,禁不住冷冷吊了眼角:“怎么,你没去?”

    “不,殿下,属下……属下已寻过冯彬白了。”宿鸿紧咬着后槽牙,那几字几乎是被他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墨书远见状抬手轻点了桌面:“结果呢?”

    “结果……结果那冯彬白抵死不认,说属下是在构陷于他,”宿鸿越说越是愤愤,到最后竟猛地抬了头,“他不仅全程都不肯露面,还派了小厮,将属下赶出了他的居所!”

    “殿下,那冯彬白行事实在荒唐,属下认真对比过宝宴楼中所留字迹,确认那八处‘彬白’皆是出自他冯垣之手,方才带人寻上府去。”

    “他却连个像样的交待都不留便派人赶客,可见他心中有愧,腹中有鬼——宝宴楼的阵法,必为此人所破!”

    宿鸿指着那桌上画卷符箓言辞凿凿,一面不忘卖力地往那冯垣身上大泼脏水。

    “殿下,那冯垣明知宝宴楼乃殿下所有,却还敢潜入楼内,更换了属下所设八方运财之局,可见他根本未将殿下您放在眼中!”

    “殿下,冯垣此举,其心可诛——”宿鸿拱手,作势便要行上大礼,他甫一叩首,墨书远却翻袖一拍茶案,打断了他的陈词:“够了。”

    宿鸿闻此,仰头不可置信:“殿下?!”

    “他既说了不是他,你还在此纠结这些,又有何用?”墨书远拧眉,他惯来不喜宿鸿这斤斤计较的样子,奈何除了宿鸿,他手中的确没什么像样的术士,只能对他一忍再忍。

    可这一忍再忍忍到了今日,他的耐心也显然要到了头。

    “可是殿下,那宝宴楼是——”

    “说到底,还是你技不如人。”墨书远冷喝,随手抄起那画卷,运足了内功,抬手便往那宿鸿身上扔去.

    夹杂了丝缕内力的画轴,将那消瘦青年打得向后跌仰过去,险些当真委趴在地。

    “若你的道行再高深一些,或是符箓设阵之术再精明一点,”墨书远说着起了身,走到宿鸿面前,居高临下,“及时止损或一早便让人寻无可寻,又怎会闹出今日这些事端?”

    “有时间在这与本殿争论这些没头没脑的有无之事,不如回去好好研究研究你的易术——”

    “宿鸿,倘若你一直是这副不堪重用的样子,来日可莫要怪本殿不讲情面,另寻高明!”

    话毕墨书远陡然一震衣袖,带着冷意的袖风刀一样刮过宿鸿门面,他心头突然生出了无尽的恐惧,在墨书远手下做事这么多年,他早已见识了他的手段。

    被他放弃的谋士……其下场唯有一个“死”字。

    他不会容许从他这出去的部下,有机会投奔他人的。

    宿鸿两股战战,额顶虚汗尽出,惊惧中他颤着身子咣咣叩首,嗓音亦带了抖:“殿下……殿下教训的是,属下知错了。”

    “属下这就回去闭关,争取早日改良出更好的八方运财之阵,届时再将之好生呈送殿下!”

    “嗯。”墨书远颔首,紧绷的唇角跟着微微舒缓,“如此甚好,你带着东西滚下去罢。”

    “是,属下告退。”宿鸿哑着嗓子再度叩首,离去时几乎称得上是连滚带爬。

    仗着自己那点本事,又借着墨书远的势在京中作威作福得久了,他险些忘了墨书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怎还敢与他争论这些!

    跑出正厅的宿鸿按着胸口狼狈万分,进屋通传消息的近身侍卫迈过门槛时,不由眯着眼睛瞟了他一眼,继而淡漠地收回了视线。

    “殿下,陛下请您入宫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那侍卫躬身俯首,态度恭敬无比的行了礼。

    墨书远闻言,面露一线诧然:“父皇?”

    他平日倒甚少找他商量事宜,今日……

    也罢,左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来也没什么别的东西。

    正月末,二月初,今年又恰逢春试,正是举子进京赶考的时辰。

    “备车。”

第一零九章 春试主考(五更)

    墨书远赶进宫闱之时,三皇子墨书昀与四皇子墨书诚二人已然候在了御书房外,轿辇上的青年见到二人,不由轻轻挑了眉梢。

    “三哥,四哥。”下了轿的墨书远拱了手,冲着二人打了个招呼,两人见是他来,同样抬臂回了个礼。

    “看来父皇此番,的确是有大事要与我等相商,否则不会将人叫得这样齐全。”墨书诚收手一捋鬓角,眉间含笑。

    在他的意识之内,大皇子平庸无能,二皇子又身残体弱,六、七两位皇子年龄尚幼构不成威胁,唯二能与他一夺正统的,只剩墨书昀与墨书远。

    “四哥说的极是。”墨书远点头,目光不着痕迹地瞥向墨书诚的腰际,见那地方照常系着块由雷击木雕刻而出的太极木牌,唇角一勾,无声轻哂。

    这墨书诚当真是沉迷黄老之术,即便进宫面圣,也不忘带着他那宝贝牌子。

    许是出门之前,还占算过一番吉凶吧。

    墨书远偏过头去,他素来对墨书诚醉心于玄门易术、力图万事皆要趋吉避凶的行为不屑一顾。

    在他看来,世人固然是想要趋吉避凶,可若过分依赖于此,反而易受其累。

    尤其是想墨书诚这样,对此道一知半解的半瓶水,只怕有人当面调换了他的卦象,他都觉察不到。

    “三哥,你可知此次父皇召集我等,所为何事?”思索中,墨书远悄然往墨书昀的方向步去一步,压低了嗓音。

    三皇子府去着安平侯府更近一些,若安平侯那有什么消息,他得的也比他快上那么分毫。

    自然,得的快,难免会有失真伪,是以他从不介意墨书昀那里的通讯会比他快上一步。

    毕竟有时候,来得快的假消息也是会要命的。

    “听侯府的人说,是为了春试监考一事。”墨书昀转眸看了他一眼,同样放轻了声线,“具体的还不清楚,但想来也出不了岔子。”

    “春试。”墨书远眼瞳微敛,笑意玩味,“侯爷怎么说?”

    “你说呢?”墨书昀低嗤,不动声色地抬眼一扫墨书诚,后者正顾自分析着御书房风水,“推出去。”

    “果然如此。”墨书远点头,对这决定丝毫不觉意外,“人手呢,都准备好了吗?”

    “差一个引子,其余大抵有着落。”墨书昀说着一抖下颌,“但问题也不大,从今年的公卷里挑一两个出挑的,到时候调换一下便是。”

    乾平科考尚留着些许行卷之风,进京赶考的举子们可将平日所做诗文策论,整理成卷章,向上投递给朝中学士名儒,以此来获得达官贵人们的赏识。

    届时,即便科考落榜,亦有机会被人留在京中,做麾下谋士或幕中之臣,若有机缘,也可直接踏入仕途。

    且做皇子手下得力谋士,其待遇不比朝臣差上太多,万一追随了正主,来日亦是从龙之臣,反倒比科考入仕者,更要快上一步。

    是以,纵使乾平的科考惯要誊卷糊名,呈递公卷并不能决定考生能否中榜,那行卷之风仍旧长盛不衰,至今已隐隐有了为潮为流的势头。

    “也好,左右做的是两手准备。”墨书远应声,再抬首时,恰逢云璟帝身侧的老内监带着拂尘出来迎接三人,他忙站正了身子,几不可察的向侧方挪了挪。

    这位俞公公,可是在云璟帝身边伺候了三十余年的老人了,常日看着这前朝后宫中的人来人往,早已是人精一般。

    与三皇兄联手构陷四皇兄一事,到底算不得光彩,他可不想被那老阉|人瞧出了破绽。

    墨书远暗自腹诽着站定,俞公公则上前一甩拂尘,摆出个“请”的手势:“三位殿下,圣上传召,还请几位随老奴来。”

    “有劳公公带路。”三人颔首,循着长幼次序,依次跟着俞公公步入了御书房。

    御书房中,御案之后,云璟帝一身便服轻冠,端坐大椅内,手中批着一本本朝臣上奏的表章。

    几人见云璟帝批得专注,没敢开口问安。

    老内监见此同样未敢开口,直到他看云璟帝批尽那一摞折子,稍显疲惫的撂了笔,这才出了动静:“陛下,三位殿下到了。”

    俞公公话毕,三人同时衣摆一撩行了大礼,齐声问了安又呼过万岁,墨景耀闻此,抬头望了眼对面站着的三名皇子,面上慢慢浮了笑:“你们来了。”

    “平身,赐座。”

    “谢父皇。”三人应声,起身后已然按照长幼之序坐了。

    云璟帝眉梢一抖轻扫身侧的老内监,后者意会,躬身一敛眉眼:“陛下,奴才告退。”

    而后倒退出了书房,临走带上了屋门。

    “你们可知,朕今日叫你们过来,是为何事?”批完奏折的墨景耀心情不错,端着架子问询几人时,悄悄捏了捏发酸的指骨。

    三人闻此沉默了一瞬,片刻后墨书昀与墨书远对视了一眼,前者见状,起身抱拳:“父皇,儿臣不知,还请父皇明示。”

    “倒也没什么别的。”云璟帝笑笑,抬手重新提了根墨笔,顺势在纸上留下“春试”二字。

    “朕年事渐高,你们几个业已长大成人,也该锻炼锻炼,接触下朝中政务。”他说着拍了拍座下的大椅扶手,意味深长,“毕竟,朕这个位置,早晚也是要传下去的。”

    此话一出,三人的面色不受控制地变了又变,这变化落在云璟帝眼中,只教他唇边的笑意愈发深沉。

    “往年的春试,皆由礼部主持,会试于贡院统考,主考官定题;殿试则由翰林院学士出题,朕亲自选题考问,而今年——”

    云璟帝话至此处,稍作停顿,他细细观察过三人的神色,方才继续往下说:

    “今年,朕欲从你们三人中选出一位,替朕主持殿试,擢选人才,同时兼管会试贡院统考的种种事宜,与礼部共事。”

    “你们几个,可有毛遂自荐,愿接管此次春试的?”

    云璟帝放了毛笔,双手交叠撑在桌上,此刻三人的表情动作在他眸中像极了一场有趣的大戏,而他也在这场戏中,将他们心中所想——

    一览无余。

第一一零章 真叫他觉得可惜(六更)

    墨景耀弯了眼,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三个儿子们面上的小表情如风云变幻,一面在心中悄悄做出评价。

    老四一看就蠢点,脑子不够用;老五这小孩心机深还不正气,定不能留给阿衍;老三最不稳重,连个心思都不会好好藏,扔掉扔掉。

    云璟帝心下胡乱在三人身上盖着章,一番细细观察下来,他发现这三人竟真无一人可堪大用,不由微微扶了额。

    他原以为,三个有点野心的成年皇子,怎么都能筛一个勉强看得过眼的下来,留给墨君漓做磨刀石用,哪成想还真就一个能看的都没有。

    这让他忍不住对朝中鸿儒们的授课方式生出了深深的怀疑,同时又嫌弃起后宫妃嫔们对皇子公主的教育——

    他一直以为才能还是其次,最重要的始终都是品行。

    身为天家皇子,他们可以不够机敏,可以才学平庸,甚至可以手段狠辣,却万不能投机取巧、行事不正。

    身不正,何以正朝廷;朝廷不正,何以正天下。

    天下不正,必生不义之乱事,致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而眼前这三个。

    墨景耀带着血丝与疲色的眼底闪过一线失望色泽,眼前这三人,显然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正气之人。

    真叫他觉得可惜。

    云璟帝无声叹息一口,他素来不认为自己是那等无情的帝王,但面对这种满腹野心又行事不端的儿子,他若真下起手来,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说到底,江山社稷并非儿戏,他想保住眼下这场太平盛世,便必不能留下这样的皇子。

    就当是清理门户了,大不了百年之后面见祖宗,他多给老人家们磕几个响头。

    墨景耀点了点指尖,坐在一旁的那三人此时也渐渐回过了神来。

    墨书远小心且谨慎地起身行过一礼,眸光闪烁,眉上暗含试探之色:“父皇,不知此次……我等所替,是主考还是辅考;出题之人,可还是主考及翰林院一众学士?”

    “殿试主考,会试辅考。”云璟帝不假思索,“会试主考官由礼部尚书晁陵担任,左、右侍郎与尔等同为辅考。”

    “至于出题,本次考题由萧老太傅及翰林院大学士一同商议选定,尔等只需挑选出最合适的题目便是。”墨景耀道,这言辞反倒让三人面色愈发难言起来。

    萧老太傅乃是当代公认的大鸿儒,座下门生无数,当朝文官中,有近半数出自他的门下,说是桃李遍天下也不为过。

    若由他来出题……

    墨书昀无意识拧起眉梢,若是由萧老太傅亲自出题,他们想玩的那一手瞒天过海、偷梁换柱可还能顺利完成?

    毕竟他老人家所出题目惯来高深,又偏爱即兴策论,极考察举子们的真才实学。

    如此一来,即便他们能行遮天蔽日之法,调换了考生答卷,只怕临到殿试之时,该露馅的还是得露馅。

    他们原本做下两手准备,其一是借由墨书诚接手春试之机,将先前搜寻来的门客送入朝堂;其二则是借此机会,弄出大案,直接让墨书诚失了云璟帝的信任,彻底与皇位无缘。

    第一手行起来简单,只要他们能买通主考官员,调换了会试答卷,再在殿试前套出考题,让参与殿试的贡士提前备下答案便可。

    第二手则麻烦了不少,他们不仅要买通官员,还得找人“买通”了墨书诚,同时布下种种密网,以此确保抖落出此舞弊大案时,既能将四皇子拖下水,又把他们的人摘得干干净净。

    万一摘不干净,甚至要牺牲两枚埋在礼部多时的棋子——

    而现在看来,他们的第一手准备是彻底废了,只能直接走第二手。

    好在问题不算大,无论具体走的是哪一手,最终获利的都是他们。

    就是蛮心疼那两个他们废了大功夫,方才安插进礼部的钉子,这帮臭书生的脾气,简直跟驴一样的犟!

    墨书昀眸中浮出点点肉痛,他微咬着下唇,略过墨书诚看了眼站着的墨书远,后者的面色同样不佳。

    他算来算去……没料到云璟帝竟会请动萧老太傅出题。

    老太傅退出朝堂的时日已久,久到他险些忘了乾平还有这么一号人物,而今陡然被云璟帝提出来,当真是杀了他个措手不及。

    “父皇,儿臣年龄尚幼,”墨书远深深吸气,未曾放下的手抬得愈发高,“威信与阅历皆不及两位兄长,不敢争此良机,亦无法担此重任,还望父皇恕罪。”

    “父皇,儿臣自知脾气急躁,又对科考知之甚少,恐贸然插手,引出祸端,反误了国之要事。”墨书昀见状,忙不迭起身跟着表态,末了还不忘提了墨书诚一句。

    “您不如将此事交予四弟,四弟平素比儿臣稳重,又酷爱读书,定能圆满完成父皇的任务——”

    “三哥这是何意?”被点了名的墨书诚立时跳了脚,当即起身行了一揖,“父皇,儿臣能力远不如两位兄弟,怎可堪此大任?请父皇明鉴!”

    “哦?竟然都觉得自己不能胜任。”云璟帝挑眉,眼瞳纵深之处的笑意也越发玩味,他的目光慢慢地自三人面容上滑过,忽的垂头一笑。

    “昀儿向朕推举了诚儿,诚儿却推脱说其他两人更为合适……那么远儿,你认为呢?”墨景耀抬眼,双眸蓦地攫紧了墨书远的眼,后者顿觉心神一颤。

    “远儿,你认为,朕派谁去当这殿试主考、会试辅考比较合适?”

    “启禀父皇,儿臣以为,三哥说得极是。”墨书远身形微晃,云璟帝的眼中明明满是笑影,他却无端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四哥更适合担当殿试主考一职。”

    墨景耀闻此勾唇:“哦?为何。”

    “四哥较我等沉稳一些,且也是爱书之人,定然更为惜才,所以……”墨书远编着胡话,缩在袖中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所以……”

    “好了。”云璟帝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既如此,诚儿,这任务便交给你了。”

    “朕等下便会着人拟旨,届时那手谕与其他所需器物,会一同送到你府上。”

    “可是!父皇——”墨书诚皱眉,下意识便要争辩,云璟帝见状,眼光陡然一厉:“怎么,诚儿,你还想抗旨不遵不成!”

    “这、父皇,儿臣不敢。”墨书诚抿唇,长叹一声,叩首行礼,“儿臣,谢主隆恩——”

第一一一章 这是信任呐殿下(七更)

    “四哥,替父皇主持殿试、辅考会试,可是个锻炼才能、与朝臣打好关系的大好机会。”

    “指不定那选出来的殿试三甲,还会惦念着四哥恩德,日后在朝堂上替四哥多美言几句呢!”

    “小弟便先在此恭喜你了。”

    这边三人刚出了御书房,那头墨书远便含笑拱手,向墨书诚道了喜。

    后者闻此却是面如金纸,回看他时的笑意勉强不堪:“五弟言笑了,为兄哪有那个本事。”

    “三哥,五弟,我忽然记起府中尚有事宜不曾处理,不便多唠,先行回府了。”墨书诚说着扯了扯唇角,“还请三哥五弟见谅。”

    “不妨事,四弟快回去忙你的事罢。”墨书昀颔首,“为兄与五弟在这御花园中赏赏风景,等下再走。”

    “如此甚好,两位,告辞。”墨书诚抱拳,话毕便匆匆离去了。

    留在原地的墨书远二人看着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面上的笑意愈发晦暗不明。

    然而他们并未察觉到,身后的御书房窗格子后正站着位身着便服的帝王,他负手而立,透过那窗棂望去院中,半晌收回目光,长长叹息。

    “德庸,点盏灯来吧,天有些黑了。”

    *

    云璟帝办起事来一向利落,下午才将召人进宫来,傍晚那圣旨并上所需的衣冠令牌便被送上了四皇子府。

    墨书诚谢过恩后,送走了传旨的老公公,回过头来再看着桌上的那堆东西,扭曲着面容,止不住地直门儿发愁。

    在得知了本次出题官乃是萧老太傅及翰林院一众大学士的时候,他心中便再没半点想要接手此番春试的念头,哪成想这重任到最后竟真落到了他的头上?

    那老太傅为人极其刻板认真,他幼年在国子监念书时便因沉溺黄老之术,时常遭他训斥,而今二人又要共事……这两个多月的春试下来,他还不得被他说死!

    思及此,墨书诚忍不住托着下巴唉声叹气,顺势抓来了案上摆着的一只签筒,放在手中摇了又摇,他觉得他今天就不该出这个门。

    或者说,早在今晨卜出那个下下卦的功夫,他就该闭紧了门窗,任谁来请,都绝不踏出书房半步!

    墨书诚挺直了腰杆攥紧了拳头,奈何这口气撑上来还不足两息,便被他麻溜泄出去了。

    ——不踏出书房,这说来倒是轻巧,可若他真那么做了,岂不是又成了“抗旨不遵”?

    抗旨一事可大可小,但身为天家皇子,一言一行皆被世人看在眼中,如果他真敢违抗父皇的旨意,只怕要不了两个时辰,言官们的弹劾奏疏,就得摆满了御书房的那张桌子!

    这简直是……

    哎!

    墨书诚重新杵了腮,心烦意乱中正欲抖抖签筒卜上一卦,便听得院内传来一阵推门响动,他循声回头,却见来人是他手下谋士。

    “殿下,斯年听闻陛下委任您为今年殿试的主考,特意赶来恭贺殿下。”一身风雅青衣的解斯年面上笑意融融。

    墨书诚瞥见他眉目间含着的那些喜气,禁不住又是一声绵长哀叹。

    “咦?”解斯年听见那叹声,不由得目露诧然,“接管春试乃是大喜之事,殿下何故如此萎靡不振?”

    “斯年,此番出题之人乃是萧老太傅并上一种翰林院大学士,会试主考又是礼部尚书晁陵,本殿何喜之有?”墨书诚扶额掩面。

    “父皇这不是变着花的想要惩罚我吗!”

    他这人,天生便与那些大儒们八字不合,每每相逢必起摩擦,何况似这春试一般,一共事便是两月有余?

    想想就要命!

    墨书诚越想越是烦躁,忍不住又胡乱摇起手中签筒。

    解斯年闻此垂眸,稍加思索后,重新露了笑。

    “殿下,此言差矣。”解斯年勾唇,指尖颇有节奏地点起掌心,“斯年倒觉得,陛下此举,正是信任殿下、想要重用殿下的表现。”

    摇晃着的签筒一顿,墨书诚闻言略略抬了眼眸:“怎么说?”

    “殿下您看,那春试每三年方得一次,往年殿试皆有陛下亲自主持,今年却独独交给了您,这岂不是莫大的殊荣?”解斯年说着比出一根手指,“这是其一。”

    “其二,负责此次出题之人乃是萧老太傅——那萧太傅又是何许人也?”

    “在朝为官近一甲子,两代帝师,足足辅佐过三位君王——您看咱们乾平朝堂,明面上的文臣之首是当今相爷,可相爷当年,又是师从何人?”

    “相爷当年……仿佛也是萧老太傅的门生?”墨书诚迟疑蹙眉。

    那老太傅年逾八十,早已入了耄耋之期,座下门徒数不胜数,他哪能记得清,当朝相爷是不是他的弟子?

    “没错,殿下,相爷当年,的确是老太傅的得意门生。”解斯年下颌微点,循循善诱,“所以,不管是论声望、身份、年龄还是地位,老太傅都稳压了相爷一筹。”

    “再加上主考的礼部尚书晁陵晁大人,与一干翰林院大学士……殿下,到这时间了,您还没看出圣上的良苦用心吗?”

    “你的意思是……”墨书诚皱眉,若有所思,“父皇他是想借此机会,考察本殿的办事能力,顺带让本殿拓展下朝中人脉?”

    “不止,不止。”解斯年摇头,慢悠悠地伸出了第三根手指,“其三,春试本为擢拔人才之用,无论殿下是会试的辅考还是殿试的主考,都必然直接接触到参考举子。”

    “换言之,天下人才在踏入仕途之前,必先经由殿下之手——殿下,您仔细想想,这可是您培养出独属于自己班底的最好时机。”

    “培养……独属于自己班底的最好时机?”墨书诚的脸上生了动摇,他被解斯年说动了。

    “没错,就是这样。”解斯年看出他面上的松动,连忙又添了一把火,“殿下,人脉,班底,能力。像春试这等国之要事,陛下都舍得交由您来管理——”

    “您还觉得,圣上这是在变着花的想要惩罚您吗?”

    “国之要事……信任,重用?”墨书诚垂眸思量了良久,最终缓缓吐了气,“斯年,你说得对。”

    “父皇既然将这么重要的机会给了本殿,本殿就应该全力以赴,力图不让父皇失望。”

    “殿下说的极是。”解斯年拱手,眸中的笑意陡然一暗。

第一一二章 要不,全鸽宴?(八更)

    慕惜辞是被鸽子扑动窗户的声音吵醒的。

    说是被吵醒,倒也不太准确,毕竟在睁眼之前,她正美滋滋的在梦里吃着鸽子宴。

    什么红烧鸽子烤鸽子鸽子汤的摆了一桌,她大快朵颐,险些流了一枕头的涎水。

    ——还是说馋醒的比较合适。

    睁眼后的小姑娘下意识抬手擦了擦唇角,入目的仍旧是她浮岚轩的拔步床床帐。

    淡烟色的纱幔掩去了自窗中透进来的零散日光,她起身掀了锦被,面无表情地将那只湿了一小块的枕头翻了个面。

    该死,一定是上次墨君漓放出来的那只肥鸽子害的,打她听着灵琴念叨过一次什么全鸽宴,她便夜夜梦见那一桌子的鸽子。

    并且那一桌子的鸽子,每只都肥的流油,嗦一口骨肉分离,油香四溢……就和现在扑腾着窗纱的那只一样肥。

    ……等等,窗外是不是又有一只肥鸽子?

    慕惜辞怔了一瞬,这两日全鸽宴梦得她小脑壳已然发了昏,这会刚睡醒,她一时还真分不清窗外那鸽子究竟是她的幻想,还是真的。

    小姑娘认真无比揉了眼睛,确保她眼前清明,这才重新回头望向了窗外,那鸽子正歪着脑袋奋力啄着窗框,它的力道颇大,震得那窗嗡嗡作响。

    “别撞了,仔细等下那窗棂被你撞出洞来,我捉你去煲汤。”慕惜辞凉飕飕的吊了眼角,一面顺势开了窗。

    那信鸽“咕”一声顺着窗缝溜进屋内,一头撞去她的怀中,小脑袋蹭着小姑娘衣襟的同时,颇为努力地抬了那条系着信筒的小短腿。

    ……好肥美的鸽子腿。

    烤到外焦里嫩,吃起来一定不错。

    慕惜辞不动声色地舔了牙尖,冲着怀里的小东西温婉一笑。

    信鸽觉察到她身侧散发的奇♂妙气氛,本能地颤抖了浑身的白毛,小姑娘见此微微敛眸,吐息一口,小心地取下那只信筒。

    纸条上的小字依旧一派密密麻麻,她看着那字迹,眼睛禁不住眯成了两条小缝。

    她耐着性子慢慢读完了其上字句,脑仁一阵痛过一阵。

    一寸来宽、三寸来长的纸条,除了最后那句“匪首之事,业已处理干净”外通通都是废话。

    从什么今天天气不错到前阵子在某某酒楼吃了道点心极好,那废话多到令慕惜辞怀疑,墨君漓这小【哔——】崽子是不是个脑壳有洞的话痨。

    不过,除了这些有的没的,还是有一句话令她比较在意的。

    慕大国师的眸色微深,指尖在那句“父皇着四哥接手此次春试”上停了半晌,继而慢条斯理地收手一捋鬓边碎发——

    看来这长乐二十三年的舞弊大案的走势,并未因她的重生而发生什么始料不及的变化,被推上台前的依然是四皇子墨书诚,三个月后将要被云璟帝问斩的,也大半还是那礼部尚书晁陵。

    这样一来,细细算下时日,也到了那前世不幸命殒其间的南城考生卢子修,进京赶考的时间。

    这可是个要紧人物。

    他不但在会试时被晁陵等人调换了答卷,还在会试之前瞅见了安平侯府之人与礼部尚书的私相授受,更是在会试后,被侯府那帮人悄声灭了口。

    小姑娘想着一扬眉梢,她得好好筹划一番,寻个最稳妥的法子,掐在会试之后、侯府派人灭口之前,将那书生囫囵个的救下来。

    只不过现在,还是得好好跟墨君漓这小崽子掰扯掰扯送信的问题。

    ——哪有把字写这么小的?

    怕不是想让她瞎。

    慕惜辞磨牙,照旧是裁下一道一寸宽、三寸长的纸条,而后提笔在其上写了大大的一个“哦”字。

    其运笔力道之大、所含怨念之深,让那呆在她肩头的鸽子险些被吓得原地起飞。

    她相信,这么大一个满含幽怨的“哦”字,必然能使墨君漓精准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从而改邪归正、回头是岸。

    不要再拿那么小的字折磨她了。

    慕大国师心中恨恨,三两下叠好纸条,继而绑好了信筒,一把放飞了鸽子。

    很好,这下舒坦了。

    慕惜辞弯眼,对着妆奁简单整理过衣衫,步调轻松地出了内间:“灵琴,过来帮我梳一下头;凝露,你去把明轩喊到书房来,我有事找他。”

    *

    “小姐,您找我。”湛明轩抬手叩响了木门,待得到慕惜辞的回应后方才推门而入。

    他看着小姑娘唇边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禁不住脊骨发了毛——小姐每次这么笑起来,都准没什么好事。

    “明轩来了,坐。”慕惜辞颔首,随手一点书桌对面的那只板凳,湛明轩见状,心中却是愈发没谱:“不了小姐,明轩站着就好。”

    “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

    “唔,那也行,左右不是什么麻烦事。”慕大国师勾唇笑笑,漫不经心地一翻桌上那摞写满了字的纸,“明轩,我需要你这几日去寻一个人。”

    “寻人?”湛明轩挑眉,“什么人?”

    “进京赶考的南城举子,名叫卢子修。”慕惜辞道,“寻到他后,还得劳你跟他走上几日。”

    “跟踪?”

    “对,跟踪。”慕惜辞点头,“不需要管他做什么,也毋需让他知道你的存在,你只管跟他几日,将他的主要行程报给我便是。”

    “没问题的,小姐。”湛明轩略一思索,“这算不得难事,不过,我需要跟踪他多久?”

    南城是个小地方,每年能拿到会试名额的人不多,找起来人来不难。

    “唔,暂且跟到他入贡院吧,其余的先不用管。”慕惜辞稍加沉吟。

    每逢春试,乾平的贡院就会被封闭起来,除非等到会试结束,否则参考的举子们进去了便不得出。

    是以,即便是在前世,卢子修也是在会试结束、离开贡院之后,出京去寻他那枚丢了的传家玉佩时,才在路上被人那伙人残忍杀害的。

    在那之前,他应该是安全的。

    “好。”湛明轩应声,浑然不曾过问慕惜辞想要寻这考生的用意。

    跟着慕惜辞的这几个月,他也算摸出了点门道,甭管自家小姐吩咐了什么,一应照做便是,瞎想反倒会徒增烦恼。

    反正他也想不通。

    湛明轩微微耸肩,正想跟慕惜辞禀报一声便脚底抹油,那书房门却陡然被湛凝露推开:

    “小姐,堂二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突然来了。”

第一一三章 你的理由(九更)

    慕诗嫣的贴身丫鬟?

    慕惜辞闻此悄然一扬眉梢:“哪个丫鬟,韵诗,还是韵书?”

    “韵诗。”湛凝露咬唇,“若是韵书,我便不来禀报小姐了。”

    “小姐,韵诗说她是去中馈领下个月的例银,见我们浮岚轩的那份不曾领,顺带替我们送过来了。”

    “顺带送过来……哈哈。”慕惜辞听罢低哂,“凝露,这话,你信吗?”

    “小姐,我自然是不信的。”湛凝露噘嘴,略显嗔怪地瞪了慕惜辞一眼,“那韵诗看着便是心思缜密之辈,所以她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再说了,朝华居和我们浮岚轩不向来应该是势同水火吗?他们朝华居的人哪会有这么好心,还替我们拿什么月例银子——”

    “这不明摆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嘛。”小姑娘说着挽了袖子,作势叉起小腰,“小姐,要不要凝露带着灵琴姐姐,将她一把轰出去?”

    “那倒不必。”慕惜辞从容一笑,“毕竟来者是客,若将她直接轰了出去,朝华居里的那位,只怕是要说我们仗势欺人了。”

    “何况,你不想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吗?”

    嘿,别说,这倒是真挺想的。

    湛凝露眨眨眼,面上原本的那点愤慨之情,一下子便被兴奋和探究取代了。

    “那小姐……我们要怎么做?”

    “去,将她请到院子里来,由我来亲自会会她。”慕惜辞弯眼。

    “好嘞!”湛凝露欢呼着应了声,小手一拍就蹦蹦跶跶地跑出了书房。

    慕惜辞见此无奈摇头,简单整理了下桌上物件,示意湛明轩可先行退下后,跟着走出了屋子。

    待她踏出主屋时,那韵诗已然迈过了门槛,稳稳站到了浮岚轩的小院之内。

    她身旁的石桌上放着只朱漆托盘,盘中又整齐的码着月例,韵诗抬头瞥见慕惜辞过来,忙不迭顺着眉眼福了身:“奴婢见过三小姐。”

    “虚礼便免了,韵诗,大家都是聪明人,”慕惜辞似笑非笑地受了她一礼,目色微深,“我只问你一句。”

    “此番来我这浮岚轩,究竟是二堂姐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

    “倘若奴婢是奉了小姐的命,又怎会替三小姐取这例银?”韵诗垂着的眉眼纹丝不动,“自然是奴婢自己的意思。”

    “很好。”慕惜辞听罢轻轻抚掌,“那么,你今日来此,又所为何事?”

    “奴婢只身前来,定然是关于三小姐您的事。”韵诗声色不变。

    慕惜辞眉梢一挑:“我的事?”

    “对,您的事,我家小姐的事,以及……”韵诗话至此处,稍加停顿,随即抬头一扫站在慕惜辞身后的湛氏兄妹,勾唇一笑。

    “三小姐,商议此等要事,只怕不宜有他人在场吧?”

    “你——”湛凝露瞠目,小脸一鼓,便要上去与她理论,湛明轩忙不迭伸手拦下自家小妹。

    “凝露。”慕惜辞沉声,微微晃头,冲着湛明轩递去一个眼神,“明轩,你们俩先下去。”

    “是,小姐。”湛明轩颔首,不由分说地就拖着湛凝露拐去了书房。

    后者正欲与他闹上一番,便见自家兄长干脆利落地翻了窗。

    “哥,你这又是闹哪一出?”湛凝露眉心控制不住地跳了又跳,她从不知她哥还有这么一手。

    “你不是想看吗?小姐让我们从屋后跳到房顶上去看。”湛明轩耸肩,“不想去就算了。”

    刚好他妹吃得日渐圆润,他也懒得带着她上蹿下跳。

    “去,谁说不去!”湛凝露圆眼一瞪,同样手脚麻利地翻过了那扇窗去。

    两人借着院墙,轻松翻上浮岚轩顶,院中,慕惜辞拿余光瞅了瞅房檐露出的那两颗脑袋,眉眼一弯。

    “韵诗姑娘,有什么话,你现在可以说了吧?”慕惜辞眼皮微掀,淡漠地一扫立在对面的韵诗,后者闻此微蜷了手指,半晌方低下头来。

    “三小姐,我家小姐前日回来时满身狼狈,且她长裙内侧沾了血。”韵诗压低了嗓音,没头没脑地抛出一句话来。

    “满身狼狈,沾了血?”慕惜辞托腮,“许是路上跌了吧,可这又与我何干?”

    “是吗?您难道不好奇,她出门是为了做什么吗。”韵诗勾唇,“三小姐,您可还记得,当日您回京之时,在林间遇到的那伙山匪?”

    慕惜辞漫不经心:“当然记得,若非七殿下仗义援手,我早便折在林子里了。”

    “那您可知,那伙山匪就是我家小姐雇来的?”韵诗猛然扔出一句话来,顺势抬眼锁紧了慕惜辞的脸。

    她见她面上表情分毫未变,片刻顾自一声轻哂:“您果然一点都不惊讶。”

    “不然呢?我应该怎么样。”慕惜辞静静看着面前清瘦少女,目光掠过她手上狰狞的疤痕,眸底多了一线了然。

    “你明知当日救下我的,是七殿下。”慕大国师言辞微滞,“今日又何苦过来问我?”

    “是了,七殿下,也就只有小姐那样的蠢货,才会认为天家之人,寻不到她的根系。”韵诗自嘲笑笑,“看来,奴婢的算盘是注定要落空了。”

    而她……她竟想拿这些东西去威胁三小姐与七殿下,想拿着这些去算计他们。

    呵。

    韵诗咧嘴,她还真是与她的主子一样愚蠢。

    “三小姐,奴婢多有叨扰,先行告退,还望小姐恕罪。”韵诗福身,转头便欲离去,慕惜辞却蓦地出了声:“给我个理由。”

    小婢女骇然回眸。

    “一个能打动我的理由。”

    “三小姐,奴婢还能有什么理由?”韵诗闻此,唇边笑意愈发苦涩,“奴婢家中,世代皆为萧府奴仆,奴婢的父母亲人,眼下也仍在萧府。”

    “奴婢会有什么理由?”左不过是忧心她的家人。

    这倒的确是萧淑华的手段。

    慕惜辞听完,低眉叹息一口:“我可以帮你。”

    “但不是现在。”

    韵诗闻言惊诧无比,她差点以为自己此生都没戏了:“三小姐?”

    “在那之前,韵诗。”慕惜辞淡淡抬眉,“你需要让我看到你的价值。”

    “你不是浮岚轩的人,我也不是什么十足的善人。”

    “您放心。”韵诗转身,冲着她深深叩了首,“奴婢,定不会让三小姐失望。”

    慕惜辞垂眸不语,躲在房顶上的湛凝露却禁不住炸了毛。

    “见了鬼了!”小姑娘抱着脑袋小声哀嚎,“哥,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能听懂,为什么连起来就都不懂了?”

    “哥,你能听懂吗?”

    湛明轩木着脸摇头,目光诚恳非常:“听不懂。”

第一一四章 疑窦丛生(十更)

    二月初二,龙抬头,京城落了今年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雨。

    那雨不大,但胜在温和绵密,扑在面上觉察不到多少水痕,却能在不知觉间,将人的衣衫尽数打湿。

    近郊林路之上,书生背着箱笼,快步拐入道边的一座破败老庙,唯恐多耽搁上一分,箱笼中的纸笔便要被那细雨浸透。

    来京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京中二月的细雨,竟能比得上南城三月的如雾春烟。

    入庙后的卢子修撂下箱笼,仔细检查过其内放着的笔墨纸砚,确保无一物被那春雨打湿之后,方才胡乱拧了拧那一路走来,早已滴了水的衣摆。

    拧过衣衫,他抬头四顾了这座被人废弃多时的破旧庙宇,莲台之上坐着的弥陀金身已然斑驳脱落,掐着愿印的手指亦残缺了一块。

    小小的一方供台上积满了尘埃,腐朽出裂隙的窗棂缺了大半的窗纸,被风吹得吱嘎不断。

    好在这座老庙里面还算宽敞,房顶的瓦也没见破落,既能遮风又能挡雨,地上留了几只蒲团,供案边还有两方颇为干燥的草垛。

    如此,倒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容身之所。

    卢子修甚觉满意的点了头,这一路走来,他囊中的盘缠去了大半,想要留出返乡的银子,还需省着些花才是。

    左右这老庙离着京城入口,不过一刻多点的距离,他又只在这里住上两三日,待他找寻到合适的大人将箱笼中的公卷递上去,他就该去贡院报到了。

    今年的会试被定在二月十六,考生们则需在二月初四之后、二月初七之前赶到贡院,他来得晚了些,剩下的时间不多,得抓紧机会,及早递上公卷。

    想罢一圈的卢子修攥了攥拳,随即拿蒲团与草垛铺出张简易的床铺,最后又凑合着扫出了块空地,点起火堆,烘干了衣裳,和衣睡去了。

    次日雨停,卢子修起了个大早,取了些盘缠,把箱笼藏进了佛龛下的空洞,又拿稻草将之细细掩好,确认从外面看不出丁点破绽,这才理理衣衫,迈出门去。

    他决定今日先进京打探一下,京中有多少肯收公卷的大人,选定人后,明日再递送公卷,以免准备不够充分,唐突了人。

    京城门口有兵卫盘查往来百姓的身份,轮到卢子修时,那兵卫见他颇有几分书卷气,心知是来赶考的举人,连带语调也微微放了缓:

    “书生,你是哪儿的人,进京可是为了赶考?”

    “兵大哥,小生乃南城人士,此番进京的确是为了赶考。”卢子修说着,一面递上一张文书,“小生姓卢,名子修,这是小生的结印文书,还请您过目。”

    他自报家门之时,不曾察觉到城门边的小摊上,有一喝粥少年应声顿了身形。

    那兵卫接过文书,细细查探一番,见并无纰漏,便轻松给他放了行,一旁等待多日的湛明轩见此,起身结了账,悄声跟了上去。

    他跟着卢子修走过了近乎半个京城,后者在前方边问边走,他便在后方一两丈的位置不紧不慢地跟,直到卢子修寻到那座气派的礼部尚书府,方才停下了脚步。

    湛明轩见他盯着那只尚书府的牌匾看了又看,念念有词地记过路后转身欲走,料他是想向晁陵处行卷,便不曾多管,顾自往国公府方向退去了。

    离去前他下意识抬头望了眼两侧房檐,不料这一抬头,便恰撞见了蹲在房顶上的燕川。

    燕川僵硬无比地扯了唇角,冲着湛明轩勉强笑笑,后者回以同样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追寻着卢子修一路来此的两人,沉默着对视了半晌,终究是齐齐拱手,转而消失不见。

    “所以,那卢子修找了礼部尚书府,你又在那地方碰见了湛明轩?”是夜,墨君漓听着燕川汇报上来的消息,唇角不由自主地弯了又弯,“他也是去跟踪卢子修的?”

    “应该是,属下看他与卢子修的距离一直保持在一丈之外、两丈之内,应该是在一路跟踪那书生。”燕川应声。

    对于湛明轩会跟踪卢子修一事他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反倒是他家主子越听,那面上的笑意越深。

    “主子,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属下还要盯着卢子修吗?”燕川低头。

    今日跟踪卢子修撞见了湛明轩,他现在想想仍旧觉得尴尬无比,恨不能将这活计推给陆丘。

    “明日你继续跟着他便是,至于湛明轩,毋需去管。”墨君漓轻笑,闲闲把玩着那张只写了个“哦”字的寸宽纸条,眼中笑影愈发意味深长。

    警告他不要插手长乐二十三年的春试,自己却派湛明轩盯着那位卢姓书生……

    他心中那个答案,当真是越来越分明了。

    墨君漓笑弯了眼,闲闲抬手一点桌上的书卷,至此,他就只剩下一点,尚不敢确认了——

    “燕川,那位‘道人妄生’,明日会去梦生楼给人解惑是吧?”

    *

    “小姐,我今天找见了那位南城来的考生。”浮岚轩书房,湛明轩颇显踌躇地捏了捏衣角,“并跟着他一路去到了礼部尚书府。”

    “看起来,他明日想往礼部尚书处递送公卷。”

    “不错,你做得很好。”慕惜辞闻此微微颔首。

    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内,她之所以会派出湛明轩,只是想让他提前记住了卢子修的模样。

    这样,待来日截胡侯府派出的刺杀之人、救下那书生之时,也可动作再快上一些。

    “另外……小姐,”湛明轩迟疑了一瞬,“今日我回来之前……看见了七殿下府上的燕川。”

    “燕川?”慕惜辞手下一顿,一道墨痕瞬间贯穿了整块宣纸,她撂笔蹙眉思量了半晌,最终缓缓松开了眉眼:“我知道了。”

    “明天你且继续跟着那卢子修,若再遇到了燕川,只管当做没瞧见他便是。”

    身为皇子,墨君漓手中许有着他不为人知的消息来源,她并不确定晁陵等人具体是在何时盯上卢子修的。

    有可能是在发现他撞破秘密之后,也有可能是在那之前。

    她不清楚,却不代表墨君漓不能清楚。

    眼下,对她而言要紧些的,还是明日梦生楼顶的那场解惑。

    慕惜辞抬手按了按发痛眉心,整理过书桌便安静睡了。

    次日的那场卜算照例顺畅无比,待她送走了千恩万谢的大员家眷,换好衣裳重新踏出“云山颠”的屋门之时——

    她又一次在雅间门口碰见了墨君漓。

第一一五章 “国师大人?”

    熟悉的地点,熟悉的人,唯一不大相同的是,这次她二人均是只身一人来的梦生楼,她身后没跟着灵琴,他也没有燕川。

    ……所以,这小孩是跟她八字犯冲吗?怎么哪哪都有他。

    慕大国师禁不住皱巴了一张脸,憋了半晌方才挂上那道熟悉的假笑。

    她看着对面仍旧比她高出一头有余的矜贵少年,唇角微抖,勉强福了福身:“惜辞见过殿下。”

    “慕小姐免礼。”墨君漓摆手,黑瞳之内的笑意越发意味不明。

    他盯着慕惜辞上上下下打量了数次,忽的垂眸一声轻嗤:“慕小姐,您今儿这是……自己来的?”

    “算不上,咳,不过是灵琴半路上被我打发去办事,凝露那妮子今日又犯了懒不肯出门……”慕惜辞强撑着假笑胡诌八扯,“这才只剩我一人。”

    “说来,今日殿下您竟也是一个人?”

    “啊哈哈,这个,燕川刚好也被我派出去做事了。”墨君漓身形一僵,下意识地抠了抠衣角,他刚刚忽然想起来,若这小丫头当真也是重活一世的……

    那么,从某种层面上讲,他派燕川跟着卢子修,不就等于将他自己也暴露出来了?

    少年禁不住的胡思乱想,一时便没了话。

    二人就这样在梦生楼的雅间门口僵持了良久,直到裴元端着其他客人点好的菜品踏上楼来,方才打破这片该死的沉默。

    “慕小姐,七殿下,您们没事吧?”裴·心直口快·元端着食盘眨了眨眼,“怎的在站到这儿来了?”

    “没事,只是偶遇了殿下,顺便与他寒暄了两句。”慕惜辞以袖掩面,这假话说得她良心好痛。

    “没错,只是刚好你来时寒暄完了罢了——慕小姐,您可有兴致与某去茶楼品上一壶?”回过神来的墨君漓顺势发出了邀请,“听说霁云轩新上了批上等春茶,色清味甘,是难得的佳品。”

    喝茶。

    慕大国师的面皮微抖,饭后品茗本没什么问题,但瞧这崽子说话的样子……他确定真的只是请她喝茶?

    小姑娘骤然警觉,本能告诉她对面这小孩多半又在挖什么奇奇怪怪的坑,但当着裴元的面,她直接拒绝他下了他的面子,也好似不太像那么回事。

    或者说,即便她寻出个看似再正当不过的理由拒绝了他,墨君漓也能扯出个“见她独身一人不安全”之类的由头送她一程,总之他看起来仿佛是有什么话想说,虽然那些【哔——】话她大半并不想听。

    慕惜辞脑仁一痛,她蹙着眉头思量了许久,到底不情不愿地点了头:“早听闻霁云轩的春茶乃是京中一绝,而今倒也有机会借着殿下的光品鉴一番。”

    “殿下,却之不恭,惜辞叨扰了。”

    “无妨,算不上叨扰。”墨君漓弯眼,一面冲着梦生楼的楼梯口比出个“请”的姿势,“慕小姐,请!”

    慕惜辞面无表情地回了礼:“不不不,还是殿下先请比较好。”

    “这怎能行?今天是某请小姐喝茶,小姐是客,自然要先请的,否则叫旁人听去了,岂不是要笑话某不懂待客之道?”墨君漓摇头,坚持让慕惜辞先行下楼。

    ——开玩笑,若这小姑娘真是当年那位大国师,他哪还有胆子在她面前造次?

    万一哪句话没说明白,再被她一沓黄符拍死了他上哪哭去?

    墨君漓面上笑意分外矜持,慕惜辞却仍旧不为所动,非要让墨君漓先行。

    于是两人在楼梯口又磨蹭了不知多长时间,到最后裴元连第二个雅间的菜都上齐了,他俩依然没能迈动步子。

    还是沈岐得知此事赶上楼来,温声建议他二人下楼时可轮番先上一步,等到出了楼梯再并行而走,这才解决了这段毫无意义的胶着争论。

    出了梦生楼、坐上马车又放下软帘的墨君漓着实偷着松了口气,自打他觉察出这小姑娘极有可能也是重生之人后,他便认真回顾了数番先前所行之事。

    这不回顾还好,一回顾可当真被吓了一跳——他之前不但想给她拐回去重新培养,还时常想着要当她爹??

    这倒霉想法,要是被她知道了……

    他还焉有小命?

    墨君漓无意识打了个哆嗦,隔着软纱瞄了眼对面的半大姑娘,不由得正襟危坐。

    慕惜辞却只觉得今儿的小【哔——】崽子病得仿佛更重了,从她在雅间门口碰见他开始,这小孩就没一刻正常。

    上一息还是一派高深莫测,下一息就成了畏畏缩缩,说话也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莫不是被什么脏东西上了身?

    慕大国师目光一闪,试探性地望了望那张半透软帘,安生放在膝头的素手忍不住偷偷掐了两个驱邪法诀——若真是脏东西,这距离之下,她掐这两个印诀足够了。

    !这个手势,这个动作!

    一直注意着慕惜辞动作的少年陡然瞪了眼——这是掐诀了没错吧?这是想掐诀揍他了没错吧!

    天地良心,他之前真的是没有恶意的啊!!

    他只是以为她是个小姑娘,十来岁比他妹还小的那种小姑娘而已!

    墨君漓心中一阵忐忑,好在那霁云轩离着梦生楼不算太远,正当他以为自己今日要难逃一死的时候,那马车已然停在的茶楼门口,他忙不迭逃也似的下了车。

    “慕小姐,我们到了。”少年绷着背脊撩开了车帘,慕惜辞抬头望了他一眼,跟着落了地。

    两人在茶楼侍者引导下步去了顶楼的雅间,随即安排好了一干饮茶所需的器具。

    那侍者看出两人不是茶道新客,留下茶具与茶叶便悄声退了,此举却正中了二者下怀。

    没了外人在场,慕惜辞心下放松了些许,她前生也是茶道好手,而今再看见这些上等茶器,心中亦不由生了几分欢喜。

    小姑娘摆弄着面前的杯器,一壶早春新绿冲得是行云流水,动作优雅流畅,美观非常。

    墨君漓看着她这一番比他还要纯熟风雅的冲茶动作,心头的犹疑终于在某一瞬顶破了理智,鬼使神差中他向前探了探脑袋,声线放得极轻:

    “国师大人?”

    “嗯?”

第一一六章 他是正人君子

    ……等等,她刚刚回答了个什么,又听见了个什么?

    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

    下意识应下一句的慕惜辞悚然抬头,翻滚着骇浪惊涛的黑瞳,恰撞上少年那双同样满目一言难尽的长眸。

    都怪这茶室中的氛围实在太过悠闲,悠闲到她不自觉的放松了警惕,加之墨君漓有意变换了声调,她一时竟忘了今夕何夕。

    慕大国师的眼皮一阵狂跳,其实少年喃出那句极轻极浅的“国师大人”的时候,她回应的那句几乎是出自本能。

    但那话一脱口她就后悔了,后悔的同时还觉察出了一丝不大对劲——前世她成为乾平国师时,墨君漓理应去世多年,他怎么会知道这个?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慕惜辞禁不住瞪大了眼,喉咙内也是阵阵难言的干涩。

    那股涩劲儿顺着她的咽喉一路传至了指尖,她麻着爪子木着脸,艰难又颤抖地自嗓子眼里挤出四个字:“今世前生?”

    墨君漓回答得亦是分外艰难:“啊……”

    “你……”慕惜辞呼吸一窒,她只觉这话说得愈发难了,“你前世不是早就死了吗?”

    不是在她十六岁回京之前就辞世多年了吗?

    她记得墨君漓明明是死于长乐二十六年,而她是平元六年才得以受封的国师,那时间墨君漓已去世十年之久,他到底是——

    “嘿……”墨君漓僵硬地拉扯了唇角,手指紧张地碾了又碾,“我当时的确……”

    “反正就,死了,但没完全死。”

    “?”

    慕惜辞的脑袋懵了一瞬:“没死透?”

    “差不多吧。”墨君漓摸摸鼻头,“准确来说是诈死,你们看见的那个尸首不是我,我趁机逃了,逃去了扶离。”

    “诈死。”慕大国师噎了又噎,半晌张着小嘴点了点头,“很好,漂亮。”

    漂亮到连前生的云璟帝都以为他这个儿子彻底没了,七皇子府被封条贴了一重又一重,每年还要派专人进去除尘打扫,更换掉褪色灯烛。

    甚至那衣冠冢都立在皇陵里了,占的还是东宫的位置,前世的墨书远为此还心中郁郁了许久——

    “我也是没办法。”墨君漓攥拳,绷着面容垂了眼,“墨书远那狗玩意下手实在是太狠了,前生那会我压根就没想染指过帝位……”

    “别说兵马,便连死士都没养几个,那次还是燕川他们拼了命才将我护送出去,一趟下来,我身边的人折了快一半去。”

    “扶离那头的朝堂也是一团乱麻,老皇帝——哦,我那个名义上的舅舅——他活了一辈子,愣没生出个全须全尾的儿子,只留下两个女儿,一个嫁人了,一个还没及笄。”

    “说来扶离国的皇室也是倒霉,开国三百年,代代单传,先前没断了香火也是厉害。”

    “我逃到扶离寻援时恰赶上老皇帝崩逝不久,一来二去我竟成了这天下,唯一流有扶离皇室血脉的男丁,他们商议着将我扶立为太子,不多时又把我拱上了帝位。”

    好家伙,这从乾平死里逃生跑到扶离称帝的,坊间小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慕惜辞咂嘴腹诽,心头随即生出了新的疑惑:“拥立你为太子我能理解,但真让你一个外姓称帝……扶离的老臣们能心甘情愿吗?”

    “那自然是不肯心甘情愿的。”墨君漓闻此一声叹息,黑瞳内不由浮上了些许沧桑之意,“他们尊我为帝,不过是希望我给他们留下扶离的皇室血脉,意图将我变成任人拿捏的傀儡。”

    “唔,说是傀儡可能还不太合适,”少年说着自嘲一笑,“准确来说,他们想让我当一匹不参政事、只管在后宫享乐的种马。”

    “所以,你同意了?”慕惜辞挑眉,弯着眼睛托了腮,顺手拈起一块茶点,笑容戏谑,“也是,毕竟男人都向往牡丹花下……唔唔!”

    “吃你的点心去,”将小姑娘手里的糕点,一把怼到她脸上的墨君漓嫌弃收手,“安静听我说完。”

    先前披在身上的那层马甲一掉,他行事也就少了几分顾忌,就像现在——

    即便他知道惹毛了对面的姑娘,会挨一脑袋的朱砂黄符,那糕点也该怼就怼。

    大不了被慕大国师一顿原地超度嘛!

    “旁人或许喜欢那般的温香软玉,我却不是,”少年抚掌,拍去了手上的点心渣子,“他们想控制了我,也得先看看自己究竟有没有那个能耐。”

    “他们送进后宫的女人,我一个都没看过,让人随便分一个院子便打发了。”

    “等到后来,我彻底掌控住了扶离的朝堂,我就把那些姑娘们好生送出去了,顺带给寻了合适的人家。”

    “咳咳……我看你这小【哔——】崽子怕是想噎死我——”好容易咽下那块点心的慕惜辞差点被糕点干死过去,忙不迭灌下一大口温热茶水,“那些女人你当真一个没留?”

    “要不然呢?”墨君漓诧然瞪眼,“我又不喜欢她们。”

    他是正人君子,不耍流氓,对男女风月之事也没什么太大的兴趣。

    墨景耀与元清的坎坷情路他看了两世,后宫中的佳丽又何止三千,形形色色的女人看得多了,他只觉得厌烦。

    若有那个机会,他更希望能得一场,独属于一双人的白首不离;若没有那个机会,与前生一般至死孤身,倒也不错。

    “送出宫去皆大欢喜,留着还要徒增烦恼。”

    “难不成留着她们当摆设?”少年边说边拧了眉,“那这摆设每年花的可有点多。”

    “另外,我的慕大国师,前世死的时候,我岁数可比你大。”

    “那又怎么样,”冷不防被人抓住了小尾巴的慕大国师小声嘟囔,“现在不还是个小兔崽子。”

    墨君漓闻言,颇为骄傲地挑挑眉:“可是我现在也比你大。”

    慕惜辞恼羞成怒,愤然拍桌:“接着讲!”

    她这会上了前世的国师脾气,也顾不上什么君不君、臣不臣的了,遮掩在二人身上的那层雾瘴驱除后,她反倒对着面前的少年生出两分亲近之意——

    重活一世的感觉实在太过孤寂,她平日里小心翼翼地伪装着竭力不露出破绽,可她究竟不再是当年那个稚龄幼童。

    她是慕妄生,前世活了二十八年、征战十一载,被那对狗男女害得家破人亡、万箭穿心的慕妄生。

    是在凡尘里苦苦挣扎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慕妄生。

第一一七章 一眼经年

    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了。

    慕惜辞想着微微垂下了眼帘,墨君漓察觉到她周身氛围的变化,跟着略略放缓了音调。

    前生之事,而今说来恍若是场宏伟又荒唐的台上大戏。

    他看着那些过往,隔着花又穿过一层如烟云雾,细细品鉴之下,竟不由得在心中生了笑。

    “稀里糊涂的被他们拱上帝位后,我心下也深觉出了那份不妙,于是在他们意图往那后宫里塞进第一批女人时,便寻了个借口,带着人连夜跑出了皇城。”

    墨君漓说着闭目轻嘲:“那时我登基不过三日。”

    “登基三日,国君就带着人连夜逃跑,可真有你的。”慕惜辞失笑,她觑着面前矜贵风雅的半大少年,实在想象不出,他当年竟也有那样狼狈的时刻,“所以,你用的什么理由?”

    “我说我刚从乾平死里逃生不久,所受惊吓未去,暂不想管理朝堂诸多纷扰之事,”少年冲她眨了眨眼睛,“愿将理政之权拱手让出,自己带上几名亲卫,且周游天下,先散上个三年五载的心。”

    “啧,那帮眼馋扶离国|政已久的老东西们,定然觉得你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慕惜辞挑眉。

    墨君漓这一手玩得倒是极妙,先示弱,让扶离把政朝臣们对他放松警惕,自己再带着手下的亲信暂时远离那夺权的旋涡中心。

    如此,既保全了剩下的人手,又能在暗中再积蓄一阵实力。

    且那理政大权一让,扶离原本的权臣们,定然会为了一句“名正言顺”争得个头破血流。

    这样,待他在外养精蓄锐完毕归来,指不定先前跳得最狠的刺头,这会已然被他的同僚们联手除了去。

    一举多得,何乐不为?

    若她猜得没错,离开扶离皇城后,他也不曾当真“周游散心”,多半是不知道跑去了哪个犄角旮旯,暗搓搓蓄力去也。

    想过一圈的慕大国师轻轻抚掌,心道怪不得说这做帝王的心都脏——墨君漓这套玩得可是够脏,脏到她都忍不住对他略微有些刮目相看。

    “那是自然,再说了,本就想要这个效果。”墨君漓咧嘴,“离开皇城后,我改头换面又更名革姓,在各国流浪了许久。”

    “那段日子我当过商贩也做过军师,上过他国朝堂,同样也去过边疆战场。”

    “凭着从前在乾平学到的那些东西——武艺也好,智谋也罢。”

    “——我踏遍了大半个天下,花了近七年的时间,才积蓄够了力量,等回到了扶离,又废了两年有余方震住了扶离朝堂。”

    “只可惜……当初的我,还是低估了那些老东西们的势力,他们在扶离朝堂上盘根错节、应运而生出来的党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麻烦,待我彻底解决了堂中隐患,我身边的那些亲信,早已死的死,亡的亡。”

    慕惜辞听到这里,忽的心念一动:“孤家寡人?”

    墨君漓笑笑,状似轻松的颔了首:“孤家寡人。”

    “接掌了扶离后不久,乾平传来了你受封国师的消息。”少年抬手斟了杯温热的茶水,浅碧的茶汤在琉璃碗中泛着朦胧的光。

    “彼时扶离朝堂刚经受过一番换血似的动荡,不宜再有所动作,加之我清楚,乾平有你镇守,我必不能带兵越过关去,索性重养兵马,令扶离上下休养生息——”

    “一养便养了足足四年之久,那四年里,我一直派人小心收集着乾平的宫中秘辛,意外得知了慕姐姐已身死多时,又搜查到了有关阿宁当年战死、慕国公归京途上造受埋伏背后隐情的蛛丝马迹——”

    “我原想着寻个机会与你详谈,看看我二人能否有那个机会结盟掀翻了墨书远,孰料那计划还没成型,乾平竟传出了你的死讯。”

    慕惜辞闻此弯着唇角托了腮:“很惊讶?”

    “当然惊讶。”墨君漓点头,顺带抄起茶碗浅呷一口,“世人皆知国公府的十五万慕家军是乾平关隘的第一道防线,而你慕大国师则是那十五万军队的不二魂灵。”

    “国公爷与阿宁等人逝世多时,你是当时能被慕家军承认的、慕氏仅存的嫡系血脉,若你再身死,这十五万慕家军可就当真是散了架了。”

    “当年的墨书远虽已登临了乾平帝王之位,却不曾得到过阿宁的认可,又寻不到藏在国公府中的那块备用军令……那十五万兵马,他注定是半点都调不动。”

    “是以,当你辞世的消息传到扶离,我心中虽然惋惜,却也知晓这是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着人将慕姐姐的事通报给了韵堂兄,本就对墨书远行为不满多时的他,几乎是立刻便同意了与我合作。”

    “自此乾平失了它最坚固的两道防线,我率领着二十万扶离大军挥师北上,一举攻破了边关,直取京城,与韵堂兄里应外合,杀进了皇宫。”

    墨君漓笑眯眯的弯起眼:“韵堂兄以‘清君侧’的名义逼宫造反,我则将墨书远多年来犯下的罪行编写成册,分发给了京中百姓——”

    “毋需其他,仅那册中逼死你慕国公府满门一条,便足以让墨书远等人万劫不复,那一仗我赢得轻轻松松,百姓们几乎是自发的迎接扶离军队入了城。”

    拿下了乾平,那天下便几近一统,合并了两国朝堂后,他又花了点功夫荡平周边屡犯不止的边陲小国,自此江山稳固。

    “平心而论,慕大国师,领兵打仗,我不如你。”墨君漓大笑,举起茶杯,将其内剩下的茶汤一饮而尽,“或者说,此间大约没人能胜过你。”

    “你那奇门兵法实在太过诡异,与你交手的那一次我便觉察了出来,所以从那之后,我就再没想过要与你在战场之上,兵戈相向。”

    少年撂杯,坦然向前一撑手肘:“我打不过。”

    “我们……交过手吗?”慕惜辞抖抖眉梢,“我怎么没印象。”

    与她对垒过的将军谋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墨君漓此人的气质太过独特,即便易容伪装也遮掩不去,若他们真交过手,她理应不会忘却。

    但,在她的记忆之内,她真没印象见过这样一个人。

    “交过,只那么一次,我是对面的军师,并未上得前线。”墨君漓说着一掸衣袖,“大约是在平元二年的深秋,在大漠,那时你还不是乾平国师,我远远的望过你一眼。”

    “在万千兵士之后。”

    那一眼的运筹帷幄,那一眼的镇定自如。

    那一眼的刹那惊艳,让他惦念了几十年。

第一一八章 阿辞的排兵之法

    “平元二年的深秋,在大漠……我想起来了。”慕惜辞拿手指一下有、一下无的轻点起桌面,细小的“哒哒”生在茶室中缓缓荡开。

    墨君漓含笑望着桌对面的小姑娘,打蒙在二人之间的那层迷雾揭开,先前她身上的种种不合理之处便也都合理了起来。

    难缠的从来不是年幼的慕惜辞,与他你来我往轮番挖坑之人,自始至终都是当年的那位慕大国师。

    “那一场,是我印象里最难打的一场仗。”慕惜辞轻笑,“墨君漓,你很厉害,前生你是唯一一个,逼得我用上第九道令旗之人。”

    她凭借着奇门布兵之局,在战场上无往不利,寻常人与她照面,不出四道令旗必被拿下。

    在墨君漓之前,素以骁勇善战著称的虞朱国大将,在她手下也不过走了六旗。

    结果在那次的北疆战场,一不知名的小国军队,竟生生扛了她八道令旗,逼得她星落中宫,走足了九宫之数。

    这令当时的她着实惊诧了许久,怎料那挨住九旗的兵马不过是昙花一现,那之后她再没碰上过如此强劲的对手。

    她当年只觉分外惋惜,而今得知当日布兵之人乃是墨君漓……她竟丝毫不觉惊讶了。

    毕竟这小……这家伙看着便城府颇深。

    “是吗?看来某当真是荣幸之至。”少年禁不住勾了唇角。

    前生那一仗,险些将他在排兵布阵上的自信摧毁得一干二净,如今骤然得了小姑娘一句诚恳称赞,暗藏在他心头多年的那道死结,便悄然间化去了。

    左右寻常人都斗不过她,他既得了她的赞许,想必与其他人比起来……还是要厉害些的吧?

    墨君漓垂眸,长睫掩去了眸底抑制不住泛上来的笑。

    这感觉有些像年幼时习得诗书后遭娘亲夸奖的小小得意,又好似比那还要令他开心一些。

    “说来,你那令旗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后来我虽不做他国军师了,却也一直留意着这个。”墨君漓的语调微顿。

    回想起那几面黑白分明的令旗,他现在仍旧是不明就里。

    那东西看起来,不过是数十面绘了八卦卦象的小旗,用起来的威力却委实大得惊人。

    “没什么,单纯的卦象罢了。”慕惜辞摊手,“那旗子拢共四种三十二面,对应着八个卦象和十六道兵阵。”

    黑底白字、白底黑字、黑边黑字、白边白字,四个样式,每个样式做足八面令旗,对应好八个卦像,再利用先天八卦与后天八卦排演出十六种兵阵。

    如此,她手下的将士们只需记住这八、十六、三十二之间的对应规律,在沙场之上,按她举起来的令旗排布兵阵便是。

    至于她排阵的法子……

    “至于我,我带兵之时会依据天时地利,计算出当用的奇门之局——阳遁九局、阴遁九局,十八个活盘演变出每一时辰,全年那便是四千三百二十局。”

    “纵然剔去四次重复之数,也有一千零八十局。”

    “一局九宫,每宫又可设八个卦象、三十二道令旗,我可以后天衍先天,亦可由先天衍后天。除了与你,每场下来所用令旗大抵不出四道——”

    慕惜辞说到此处咧嘴一笑:“也就是说,我手中所攥不过十八个活盘与三十二道令旗。”

    “而你们想参透我每道令旗背后规律,要看过的对垒至少数以十万计。”

    走第一宫,她可有三十二种选择,第二宫则是三十一种。

    以此类推,若按照每场四道令旗,她足有八十六万种排布方式,剔除其中可能会暴露令旗含义的,亦剩下五六十万。

    “自然,即便你们参透了那三十二道令旗含义,只要不懂奇门之内的阴阳九遁,照样看不破我布局之法。”小姑娘说着扬了下颌,小模样颇有几分骄傲得意。

    “甚至哪怕懂得了奇门,也未必能看透。”

    看得透奇门的看不透她的兵阵,看得透兵阵的又不清楚她的行兵顺序,一局九宫她便有九种起步方式,次一步又有八种。

    倘若行遍九宫,她便能走出三十六万两千八百八十道可能。

    三十六万种可能再加上那些令旗,足有万万之数。

    这是她结合了无数奇门古籍、阅遍古今兵书,费尽心血,方才独创出的布兵阵法。

    世间许是有比她更善玄门易术之人,但她相信,天下再无第二人能通晓这般布兵之法。

    “假若一场仅用四道,便是八十六万三千零四十种……”墨君漓白着脸轻声呢喃,他在小姑娘说那令旗排布的时候便心算了一番,所得数字只令他无端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这还只是仅用四道,若是五道六道。

    墨君漓的面色白了又白,那数量他不敢想。

    怪不得前世的慕惜辞能战无不胜……光凭玄门易阵布兵之法,她便已然胜出寻常将士数筹,再配以这独创的令旗,自当是难寻敌手。

    好在墨书远那狗玩意眼盲心瞎脑子蠢,前生动不动就克扣军中粮饷,收税上来的金银都拿去了挥霍享乐,否则有慕大国师在,那里还能剩下他的活路?

    少年咽了咽口水,心下陡然生出股浓浓的庆幸——幸好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二人都不曾算作是十足的敌手,不然……

    他这重活和没重活也就无甚两样,他干脆在娘胎里就拿脐带给自己吊死算了。

    墨君漓的思绪诡异的歪了一瞬,随即强行被他扳回了正轨,他灌了两口渐凉的茶水压了压惊,顺手点起了桌上烹茶的小炉。

    “慕大国师,其实有个事我好奇两辈子了,依你的能力,不会看不出墨书远此人并非明君,怎还会撑着辅佐了他十一年之久?”

    少年蹙眉:“只是因为慕姐姐还在他手中吗?”

    那十一年里,墨书远可当真是把她当成了牲畜来用,南疆北疆,大漠雪山,凡是能打仗的地方让她一一去了一遍,连轴轮转着几乎不曾休息——

    哦,还没事就扣几个月的军饷。

    这若是换做常人早就恼了,便连泥人都有三分火气,他不信慕惜辞真有那么好的脾气。

    这小丫头凶着哩!

    俩月前敲他的那一砚台,他现在都还记着。

    “害,那个,一方面是因为阿姐,一方面是想给我父兄报仇。”慕惜辞闻言讪讪,“还有一点,是因为一个卦象……”

    一个坑了她一辈子的卦象。

第一一九章 他这是嫌命长

    “卦象?”墨君漓闻此微讶,前两个理由他倒是很能理解,毕竟墨书远那狗玩意硬生生按着慕惜音的尸首不许下葬,多半就是为了忽悠着慕惜辞。

    慕姐姐的身子骨是出了名的差,想来无论如何卜算,那卦中必然会带有浓重病气。

    只要他能保持着那尸身完好、不让慕氏两姐妹见面,大抵便能糊弄住因带兵打仗本就心力交瘁的慕大国师。

    但……他没想到竟然还有第三个理由——卦象?

    什么卦象?

    少年好整以暇地撑了手,小茶炉的水刚刚起了滚,火将熄,还不到能泡茶的时候。

    “就是我当年卜算出的一个卦象……”慕惜辞咬唇,提起那多少有点乌龙的卦象,她这老脸也是禁不住的一烫。

    “罢了,左右你也是重活一世的人,那卦象说与你听也无妨。”小姑娘鼓着脸冲他招了手,“七殿下,你附耳过来。”

    这么神秘?

    墨君漓挑眉,乖乖起了身,撑着桌子、隔着一应茶具,轻轻俯下身去,抬眸看了她一眼便垂了长睫。

    炉中刚腾出来的湿热水汽扑着他的下颌,微有些痒。

    慕惜辞见此,绷着唇角捏了拳,那茶桌对小姑娘而言稍显宽大,叫她不得不略略踮起了脚尖:“当初我出山之时,曾卜过一次时局之卦,那卦象显示……”

    “天下一统出乾平。”

    能统一整个天下的君王,出自乾平。

    “就因为这个?”墨君漓诧然张大了眼,一时不知道该说何是好。

    “嗯,其实我后来又占算过数次,但每次的结论都是雷打不动的‘天下一统出乾平’。”慕惜辞颔首,瓷白的小脸上多了两分郁卒之色,“我回京的时候,乾平皇室里,七位皇子就剩下两个半了。”

    “大皇子倒是忠诚仁厚,却毫无杀伐之气,此等仁君只宜守城,哪里能开疆拓土?”

    “二皇子身体病弱,精神不济,至多能算上半个人……”

    “彼时三皇子被押入了大狱,眼见没几天活头;四皇子早已做了多年的庶人;你身死后不久六皇子又不知所踪。”

    “我满打满算,也就墨书远那狗玩意还凑合顶用,加之阿姐已然嫁去了五皇子府,即便不满于他种种劣行,也得捏着鼻子辅佐他。”

    “而且我离山前答应了师父,时局风云变幻,要竭力救人渡世,保住此间江山气运,直到天下一统,海晏河清。”

    慕惜辞越说越是幽怨不已,到最后没忍住吊着眼角横了墨君漓一眼:“我都认命的以为是天道瞎了眼,谁知道你没死透,那卦说的人是你。”

    何况卜算天运,消耗何其之大,她得了“天下一统出乾平”这一句话后便再推衍不下去了。

    她前世时,先后几次妄图强行衍算时运落命之人,最终均以吐血失败而告终,最严重的那次近乎是七窍流血,险些不待墨书远赐她那杯剧毒鸩酒,便先把自己玩丢了小命。

    也就是那次之后,她彻底放弃了抵抗,浑当成是那天道瞎了眼,忍着满腹恶心辅佐着墨书远。

    哪成想……哪成想上辈子墨君漓这老【哔——】崽子压根就没死透!

    慕大国师炸了毛,整个人都开始不好了,她觉得自己仿佛被卦象和天道联手愚弄了一般。

    她手一痒,下意识抄起了桌上的茶漏,作势便要以定局之法扔出去。

    墨君漓只觉背脊一凉,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那股奇怪的寒意,余光恰瞥见她的动作,于是本能地直身一闪,一把截住了小姑娘的手臂。

    “冷静点我的国师大人,咱还在人家的茶楼里呢。”少年苦口婆心,好说歹说地拯救下那只可怜的青瓷茶漏,顺毛似的揉了揉她的发顶,“你若是真想砸东西泄火,我府中的物件随你摔打,何苦要为难霁云轩的茶器?”

    “你府中的东西我可不敢胡乱摔打,赔不起。”慕惜辞冷笑。

    那茶漏被人连哄带劝的脱了手,她心头憋着的火也跟着稍稍散下两分,这一回神才反应过来他刚才那一番动作,登时又立了双细眉:“还有,你当是在摸猫呢?”

    从前他不知道她是重生的也就算了,而今这老货明知道她不是小孩,还拿这种撸猫哄孩子的把式搓她的脑袋?

    信不信她跳起来掀开他的天灵盖!

    “没,我没摸猫,”安生放好茶漏的墨君漓嬉皮笑脸,嘴巴一时快过了脑子,“我摸狐狸。”

    看着没长大,实则活了上千年的那种老狐狸。

    “你说……摸什么?”慕惜辞微怔,随即危险地挑了单眉,身份暴露后她就有点破罐子破摔的趋势,这会浑然顾不上对面那人的身份了,法诀一掐便欲去捏他的顶上三花——

    甭管因着什么原因,能死后复生的,怎么都算不上正常人吧?

    那她拿着破煞驱魔的诀子揍他,也应该有点效果——

    “咳,那什么,你听错了。”少年抖了嘴皮,他这会格外痛恨自己上一息的那张破嘴,怎么就能那么随便的把心里的给想法吐出来了呢?

    他这不是嫌自己命长了吗!

    “哦,是吗?听错了?”慕大国师冷冷勾唇,面上笑意愈发阴森,“七殿下,你不如说说,上辈子你是怎么死的。”

    墨君漓瞬间警惕缩手:“……你问这个干嘛?”

    慕惜辞皮笑肉不笑:“看看你的死法,原模原样地送你重新见一次孟婆。”

    “那你今天没法动手了,国师大人。”少年松气,接着弯了眼,“我前生是一统天下后,心力耗尽而死。”

    小姑娘听罢反而懵了,她掐着那法诀原地怔了许久,半晌方稍显茫然地瞠了目:“心力耗尽?”

    “对呀,心力耗尽。”墨君漓面上的笑意不减,却悄然低了眉眼,“你常年在外领兵,定然不知道墨书远那狗玩意究竟留下了多少乱摊子。”

    “待我登基之时,乾平国库已接连亏空了数年,国境之内,多处民不聊生。”

    “朝中党羽倾轧之势比先前的扶离还要重上几分,结党营私屡禁不止,为了清洗这牌面,我可是咬着牙革除了朝中半数大臣。”

    “其中不乏接连辅佐了两代君王的肱股之臣……若非我手中还攥着扶离的一国之力,恐怕根本就吃不下整个乾平,更没法谈什么天下一统。”

    朝堂之上动荡万分,朝堂之外又遍野哀鸿,他为了稳固那局面,几乎日日不得安寝。

    如此呕心沥血了四载,等一切向荣之时,他也到底将自己生生耗死在了那帝位之上。

    而后再一睁眼,便是数十年前。

第一二零章 是她不好

    ……竟是这样死的。

    慕惜辞听完,心头的火气无由来的便散了,她松了手,那法诀立时消弭无迹。

    小姑娘垂头盯着脚尖看了片刻,继而悄然放轻了声线:“辛苦你了。”

    “辛苦?”墨君漓闻此一愣,随即敛眸笑笑,“有什么辛苦的,左右我也看不得老头守了一辈子的江山,被墨书远那样作践。”

    也看不得他护了一辈子的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夜不安寝,流离失所,居无所居。

    “文人死风骨,将士死气节,君王死社稷。”少年微闭着眼睛缓声呢喃,“年幼时,他是这样教我的。”

    文人至死不毁清正风骨,将士至死不折忠义气节,君王至死不负民生社稷。

    为民者如是,为臣者如是,为君者,亦当如是。

    “你做的很好。”慕惜辞闭目,深深吸了口气,“是我不好。”

    “是我没辨清那卦象,是我被家破人亡之仇迷了眼睛,是我惮于阿姐落于墨书远之手,哪怕我明知道他不是个明君,也咬着牙辅佐他。”她说着垂了头。

    “是我带着慕家军征战了十一个年头,踏过了大半的天下……”慕惜辞的脑袋越垂越低,嗓音中亦掺了细微的抖。

    “墨君漓,前生是我不好。”她咬了牙,墨君漓瞥见她愈渐泛红的眼眶,忽的乱了手脚。

    这种东西……哪里能怪她?

    术士卜算天机,本就犯了大忌,她想占算一方时运,又怎能占得分明?

    何况她父兄阿姐死得那般凄惨,乾平当时也无甚良君可选,若换做是他,他也会误把墨书远那狗玩意当成所谓“天命所向”。

    这哪里能怪得上她?

    “……怎么会?做了错事的明明是墨书远。”少年上前一步,忍不住再度伸手揉了揉她的脑瓜,还未抽条的小姑娘头顶的发丝细细软软,触感仿若是上好的丝绸。

    “若你不好的话,乾平百姓怎会那样爱戴于你?”

    当年慕大国师的死讯出了京城,乾平的百姓们自发的为她服了足足六个月丧,天下缟素半年之久,比之国丧都要长上八十余日。

    她与墨书远不一样,天下人的眼睛不瞎,她的好,人们都记在心里。

    怎么能怪她呢。

    “再说,我还要谢谢你呢,”墨君漓放轻了声调,“阿辞,谢谢你替我救出了乐绾。”

    他前生逃出乾平,近乎举目无亲,得知墨绾烟被墨书远送去邦外和亲,有心阻止却没那个实力,那时他自顾尚且不暇,又怎能分出心神救下妹妹?

    他原想着拿稳了扶离大权便发兵救她,慕惜辞却先他一步攻上了那身处大漠纵深处的边陲小国,并替他救出了墨绾烟。

    “可前世的乐绾还是死了,自裁在出了大漠后第二年的除夕之夜。”慕惜辞的指尖发了颤,她抬手慢慢捂上了面颊,零星的水汽凝在眼角,下一息骤然挣脱了眼眶。

    “啪”地一声。

    “我救出了她,但没能救下她。”

    她把乐绾自那邦外蛮夷之地救了出来,却没法抢回她已逝去的那五年光阴;她将她好生送回了乾平,却顾不上她在京中的岁月。

    一个被嫁去边陲又逃回来的公主,一个韶华已逝、青春不再的老妪,她仅剩的价值便是昭示着帝王天恩。

    墨书远会好好养着她,衣食不短,银钱不缺,甚至封她为乾平唯一的长公主。

    但他同样也会一次次带她走上台前,走到众臣乃至天下百姓之前,当着她的面,一次次提及那些对她而言最为不堪、最不能回首的过往。

    逼着她说出那些不堪回首,并以此彰显自己是有多么仁慈宽厚,有多么重视手足之情——

    于是那可怜的姑娘被他逼得生生疯过去了。

    她看着那一批批被送入长公主府中的华美衣裙,看着那些复杂而华贵的珠宝首饰,被人按着穿上她不再适合的衣装,陷入一个无法逃离的可怕轮回。

    墨绾烟终于被他逼得疯过去了。

    她选在平元七年的除夕之夜,用一道三尺白绫,将自己的性命永远终结。

    离开的时候她换了身年幼时最爱的大红之色,绾上少女时常绾的发髻,簪好云璟帝昔年赐给她的玉钗,攥着元清绣给她的香囊,口中念着父母兄长,从容地赴了死。

    彼时她在自关外回京的路上,得知她自裁的消息,快马加鞭赶回了京城,她回来得足够及时,还来得及在下葬前看她最后一眼。

    她看到棺中姑娘那满是皱纹、不再红润的面容此刻安详无比,唇角还带着份似有若无的笑。

    她知道她是去忘川水边寻她的爹娘了。

    长公主的葬礼在墨书远的授意下办得隆重无比,她默诵着超度经文,听着那些鼓乐笙箫,看着一室轻浮的白,只觉满腹都是恶心。

    墨书远当真是要榨干墨绾烟身上最后一丝利用的价值,连她的葬礼都不肯放过。

    她救出了她,却没能救下她。

    她救不下她。

    墨君漓听见她语调下不甚明显的哭腔颤了肝儿,他掌心寸寸发着麻,一时竟寻不出话。

    他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前生乐绾的死他清楚,但那除了墨书远,又能怪得上谁?

    墨书远是铁了心的要送乐绾和亲,慕惜辞拦不住,他也截不下。

    她能在那时将她带回乾平已属不易,假若换了他,他只能再耽搁两年方能发得出兵去。

    但远在大漠的墨绾烟未必能再多撑那两年了。

    “说到底,还是要怪那对狗男女。”墨君漓稍加思索,麻利地拖出慕诗嫣二人,“拿下乾平京城后,我在慕诗嫣宫中寻到了一些写满了字的纸。”

    “里面详细记载了她是如何怂恿墨书远送乐绾去和亲,又如何借助墨书远的手杀害了慕姐姐。”

    “我阿姐?”慕惜辞诧然抬头,“前世阿姐不是被墨书远送给……难道不是?”

    “是,但不完全。”墨君漓抿唇,“最主要的,还是慕诗嫣从中作梗。”

    他沉默片刻,压着嗓子简要叙述了当初他在那摞纸张上看到那些字句,待他说完,慕惜辞的双目早已血红一片。

    “所以……害死阿姐的,不光墨书远一人。”小姑娘的手指轻轻打着哆嗦,“还有慕诗嫣?”

    “哈——”慕惜辞怒极反笑,“好,很好,她好得很!”

    “我原想看在二叔的份上留她一条性命,现在——”

    现在,她只想让那对狗男女一起下地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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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9066/ 第一时间欣赏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最新章节! 作者:长夜惊梦所写的《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为转载作品,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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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介绍:
慕惜辞一代国师,一生算无遗策,唯独算错了狗皇帝的狠。
好在她有幸重生——
重生后的慕大国师想开了,她决定不留机会,从一开始便斩断那狗皇帝的通天路。
于是她把目光转向了前生那最有可能登基却早夭的七皇子墨君漓,预备一路求神问卜,策谋开疆,将他推上至尊之位。
可谁知,这位看着温和正直、人畜无害七皇子,居然是只千年的老狐狸!
多年之后,锣鼓喧天,红妆十里。
慕惜辞看着侍女捧上的大红嫁衣恨恨磨牙:可怜她慕大国师重生一世,竟又错算了这只狗狐狸!
可那罪魁祸首却笑得满面春风:“阿辞不如算一算,待你出嫁那日,几时是风,几时是雨?”
【1v1双洁】【双重生】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