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这是她最好的生辰
借着那道自窗外涌进车中的月色,慕惜辞看清了慕惜音的表情,她忽然间无话可说。
回府的后半程,姐妹俩沉默着再无人开口,直到二人下了车,慕惜辞方才在后院门前嘱咐过自家阿姐,让她早些歇息。
慕惜音含笑颔首,应声后先行离去,慕惜辞却在原地注视着她的背影,半天都没能挪动步子。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阿姐的周身拢着层无名的萧瑟。
她想打破那层萧瑟——
慕惜辞垂眉,静默地望了阵掌心,良久后,方才向着浮岚轩行去了。
还不够,她所积蓄的力量还不够。
现在的梦生楼还不足以震慑住京中所有的权贵,她须得更努力些才行。
小姑娘捏着拳头,长长吐出口浊气,站在浮岚轩外细细整理过思绪,待一切情绪平静如常,这才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大门。
国公府对下人们的束缚不多,逢年过节月例的加倍,同样也允许他们自行上街玩耍,只要在门禁前回来便可。
这仨人年纪不大,正是贪玩的年纪,想来她走后,他们定然是要耐不住寂寞上街的。
年轻人玩得欢,累的也快,所以这时间,那几个崽子应该都睡下了吧——
“咦?小姐,您可算回来。”坐在院中石桌旁的灵琴抱着副碗筷,抬首瞥见轻着手脚推门而入的慕惜辞,双眼“噌”的一亮。
“正好正好,公子刚备好锅子,这会水正烧着呢!”小姑娘叽叽喳喳,三两步小跑上前,拉着她便往院内走,“快来一起吃点。”
慕惜辞见状不由一懵:“你们怎么这个点还没睡?”
他们不会玩累的吗?
“嗨呀小姐,这不是上元节不设宵禁嘛!您进宫了我们几个闲着无聊,便溜出去逛了逛。”咬着筷子的湛凝露随口答道。
“……我知道你们会出去逛,我的意思是,你们不累吗?”慕惜辞语调微滞。
“还好,小姐,习武之人不觉得累,就是有些饿。”湛明轩一本正经,见那铜锅中的水开了,从容不迫地下了盘肉。
“……有道理。”慕大国师抖了抖面皮,生生被灵琴推着到了座位上。
顺带又被湛凝露塞了一手调好了蘸料的瓷碗,湛明轩亦就势递给她一双新筷子。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几个小崽子这是特意在院子里等着她呢。
要不然怎么能连现成的料碗都准备好了?
只是。
“明轩,你几时学会的做饭?我从前可没听你说过。”夹了一筷头涮肉的小姑娘狐疑蹙眉,湛明轩若是有这一手,前世也就不会整日被炊事伙撵着到处跑了。
他不是碰一次铲子炸一口锅吗?
“小姐,准确来说,这锅子的底料是沈掌柜配的。”忙着下菜下肉的湛明轩诚恳无比,“我只负责生火切菜。”
慕惜辞闻此窒了一瞬:“是我高估你了,明轩。”
湛明轩挠头,讪笑两声,顾自继续收拾没切完的肉菜去了。
舞刀弄剑的手切出来的肉片薄如蝉翼,食材稍微过那么几息沸水便能入口,再搭配上沈岐亲自调配出来的两道汤底,那味道,怎一个鲜字了得。
这一口吃得慕惜辞心满意足,待她正欲伸手去夹第二块涮肉之时,浮岚轩的院门却猛地被人叩响了。
慕惜辞诧然抬眸示意了湛明轩,后者意会,立时放了东西,简单净手后起身拉开了门。
“阿辞还没睡吧?我们来给你送点东西……咦,明轩?你们都没睡?”浮岚轩外,慕惜音带着灵画,身后又站着个慕修宁。
灵画手中提着个精巧的食盒,慕修宁则抱了只两尺来长的锦盒,慕惜音见来开门的是湛明轩,不由得吃了一惊。
“没呢,大小姐,少爷,您们快请进。”湛明轩摇头,侧身让出条路来,三人的状态与刚进院的慕惜辞极为相似,都是满面的懵懂迷茫。
阿辞没睡他们还能理解,但是湛明轩他们……
现在的孩子都玩不累吗?
三人脑内浮现出一个又一个的问号,慕惜辞回头瞅见了自家兄姐,忙抬臂招了招手。
“阿姐,二哥,快来,我们涮着锅呢,你们也过来吃点!”
“大小姐和少爷来了,等下,婢子这就去刷再几个碗来。”灵琴笑着撂了手中物件,拉上湛凝露,两个小姑娘挽着手,快步赶去厢房边的小屋子里又抱来了一叠食具。
在院中站定的三人,见此已彻底懵了。
为什么会有人在这个点涮锅?
“阿姐,我们是不是来得不太是时候?要不等早上再过来吧。”慕修宁捏着锦盒目露沧桑。
他原本觉得,自家阿姐提议这时间给小妹送东西已经足够离谱,哪成想他家小妹比阿姐更要离谱。
虽说上元没有宵禁,那也不至于这么玩吧。
“我、我不太确定。”慕惜音身形微晃,看着灵琴等人的架势,他们几个仿佛是真的在邀请他们一起坐下来涮锅。
“嘿,有什么时候不时候的,赶上了就吃口呗!左右那宫宴也没什么好吃的。”慕惜辞小脸一绷,跑来拉着两人便向那石桌走去了。
湛明轩等人早已在桌边备好了新的碗筷圆凳,便连灵画的那份都带了出来。
“再说,您俩不是说给我带了东西吗?什么东西,我瞅瞅。”小姑娘扬眉。
慕惜音闻此掩唇轻咳,灵画应声打开了食盒,那里面果然装着碗还腾着热气的面条:“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我刚下的长寿面,给你卧了个鸡蛋。”
“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把防身用的短剑。”慕修宁耸肩,把那锦盒随意往慕惜辞怀中一塞,“剑是我挑的,剑穗是咱爹配的,他今天不方便过来,你懂的。”
“哎呀。”看见那碗长寿面,湛凝露忍不住小小的惊呼了一声,慕家三人循声抬眸望了过去,便见灵琴低头摸出一盘子还没下的面条。
“长寿面我们也准备了,小姐今夜只怕是要撑着了。”湛凝露摊手。
“你们……”慕惜辞见此不禁吸了吸鼻子,她眼眶又被这几个弄得发了涩。
“我就说,你们怎么这时间涮起锅来了。”小姑娘低头小声嘟囔着,继而一左一右将自家兄姐按进了座位,不由分说地分发了料碗,“阿姐,二哥,一起吃!”
“好,一起吃。正好等下吃完了,明轩,咱哥俩练练,让我看看你小子的剑术,这两年进步了没有!”慕修宁大笑,这笑恰冲淡了慕惜音与灵画二人的拘谨。
七人围桌而坐,畅谈了半宿,后来慕惜辞入睡时,都带了满面的笑意。
这一夜她见过漫天的烟花,吃过阿姐和凝露他们亲手做的长寿面,得到了父亲与哥哥赠予她的防身短剑。
她觉得这是她两辈子以来最好生辰。
第九十二章 萧淑华
待众人还在坊市中欣赏着漫天烟花之时,二房那头却是慌成了一锅乱粥。
萧淑华原以为依着自家闺女的样貌气质,加上那一身下了血本的衣衫首饰,今夜必能在群芳之中大放异彩,哪成想,这不到子正,便被五皇子府上的侍卫通知,说她的嫣儿不慎被人群挤到了湖中去?
这怎么可能!
她的女儿她心里清楚,嫣儿决计不是那般不稳重的孩子,何况那时间她当与妙童那孩子一路才对,她那个做表姐的,也不会任嫣儿无端被人挤下桥去!
她能掉下桥,无外乎是萧妙童不在身侧,且……
萧淑华绷紧了唇角,她行色匆匆,一张保养得宜的面容阴沉得仿佛能滴下水。
“你家小姐,近日可有什么异常的吗?”萧淑华蹙眉,问询韵书韵诗时的语调,说不出的严厉。
“小姐?”韵书一懵,随即稍加思索便开了口,“夫人,小姐她最近一切正常,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呀!”
“废|物。”萧淑华低啐,转而看向韵诗,“你说。”
“禀夫人,小姐近日因着上元宫宴的席位问题,心中一直生着闷气。”韵诗垂眸,声线平静异常,“加上年前小公爷奉命移栽朝华居院北梧桐的事,小姐对大房的两位小姐,心下多有不满。”
“我就知道,这没出息的东西!”萧淑华冷笑,转眸睨了一眼身侧的韵诗,“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把你知道的一齐说出来。”
“禀夫人,小姐有心与乐绾公主、七殿下等人交好,但两位殿下并不大认可小姐,反而与刚回府的三小姐更亲近些。”
“据传上月乐绾公主在宫中办赏雪会时,七殿下还曾为三小姐解围。”韵诗的语速不急不缓,“小姐对这些惯来耿耿于怀。”
“解围?解的什么围?”快赶至国公府门口的萧淑华脚步微顿,略略偏了头,“还有人敢在公主殿下的赏雪会上闹事不成?”
“夫人,七殿下替三小姐解的,是您侄子,萧弘泽萧少爷的围。”韵诗敛眉,“三小姐今年刚十岁。”
恰在萧弘泽所喜爱的年岁之内。
“那蠢货。”萧淑华骤然攥拳,尖锐的指甲险些掐破了的掌心,“国公府小姐的主意也敢打,若真闹起来,本夫人可拦不住大哥和明远。”
虽然不想承认,但国公府在当朝的权势,的的确确在萧府之上,假若萧弘泽当真口出狂言污了慕惜辞的清誉,大房那对父子,只怕要将他活剥了去!
届时,莫说她拦不住两人,便是当今圣上来了,恐也拦不下他们。
“不过,他怎么会盯上慕惜辞?”萧淑华狐疑,她虽有心替女儿除了大房两个碍眼的东西,却不想用这种愚蠢又自曝其短的方式。
眼下朝中局势尚不明朗,储君之位能落谁手还看不分明,不若将那两个姑娘充作探路石——等着时局分明,再借着“姐妹情深”的由头,把她的嫣儿塞进去。
到时以嫣儿的姿色,再加诸她这么些年对她的精心调教,她定能牢牢攥住男人的心。
萧淑华想着微抬了下颌,眉眼间尽是志在必得之势,韵诗闻此无声一哂:“夫人,是妙童小姐与小姐一同算计的三小姐。”
“她们逼着她弹了一曲《关山月》。”
韵诗至此低顺了眉眼不再言语,萧淑华听罢沉默片刻,拂袖登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
那车轮吱嘎着向着京城另一角的五皇子府奔去,马蹄踏过融化的雪,留下一连串深色的水痕。
高傲的华服妇人端坐在马车之内,隐没在广袖中的双手寸寸缩紧,她十指上的骨节被她捏得森森泛白,娇贵的衣料亦被她攥出了一道道的褶。
事已至此,她如何猜不到前因后果?
指不定又是嫣儿那丫头,看见大房那几个小崽子与七殿下等人呆在一处,犯了糊涂,私自追上去,本想对着慕惜辞或者慕惜音不利,却不慎将她自己搭了进去。
还有妙童也是,明知道嫣儿素爱生妒犯浑,也不多加阻拦,就那么放任着她一个人往上冲!
萧淑华的面容微扭,她现下说不清腹内是个什么滋味。
一面心疼着自家女儿大正月里落入了那阴寒刺骨的湖水,一面又禁不住怒她整日只
知道拈酸吃醋,捋不清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
好在老天还算怜她可怜的女儿,叫她被五殿下给救了上来,如此这一番倒也不全是祸事——若嫣儿能趁此机会拉近了她与五殿下的关系,还算是塞翁失马。
女人闭目,长长吐出口浊气,她猜得到墨书远有意接近慕诗嫣是为的什么,但她并不介意。
左右大房的兵权又不是她萧府的兵权,大房的儿女也不是她萧淑华的儿女,就算那五皇子是想拿捏了他们,又与她何干?
大房的那三个公子小姐,不过都是她宝贝女儿的垫脚石罢了。
萧淑华缓缓松开了攥在手中的衣袖,慢条斯理地抚平了其上的细碎褶皱,她将双手交叠着放在下腹之前,又恢复了一派官家贵妇的端庄样貌。
“夫人,咱们到了。”车外传来车夫勒马与韵书的声音,萧淑华压着嗓子回了句“嗯”,厚重的车帘被人自外侧掀起,她扶着韵书的手臂缓步下了车。
踏过五皇子府门前,她回头冲着国公府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
霜月之下,街上的建筑仿佛成了道漆黑的剪影,她看不清国公府的轮廓,同样也寻不到她的萧府。
慕文敬,我的好大哥,二十年前我就跟你说过,若你选择了温妘那个女人……我会让你后悔的。
你的妻子、女儿、儿子,你勤勤恳恳守护了数十年的慕氏家业,还有你那十五万兵马乃至你一直效忠爱戴的皇帝……
你所重视的一切,我都会想方设法的将他们一个、一个,慢慢摧毁。
我说过,我会让你后悔的。
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走吧。”萧淑华收回了目光,冷然一呵,继而带着那两名婢女,小心跨过了那道尺余高的门槛。
第九十三章 与他母妃像极
“萧二夫人,您可算来了,我家殿下已在厅中等候您多时了。”皇子府中,老管事半耷着眼眸,语调虽是万分恭敬,面上却不见半点敬色,连身板都是笔直笔直的,没躬下分毫。
“让殿下久等,是妾身的不是,”萧淑华温声,目光落到那管家身上时,眼底曾滑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嫌恶与不忿,稍纵即逝,“只是国公府离着贵府实在是有些距离,夜来驱车不敢过快,恐惊扰沿路的贵人。”
“对了,不知这位……如何称呼?妾身初来贵府,委实分不清……”萧淑华故意将话说了一半,一面示意韵诗给那管事递上些利好。
韵诗会意,悄然上前一步,自怀中摸出包沉甸甸的银锭,静默地塞入管事手中。
那管事收了利处,顿时缓和了脸色,连带看向萧淑华的眼神都恭敬了不少.
他冲着妇人微微行礼,这回总算略躬了腰:“萧二夫人,老奴乃是五殿下的府中管事,姓刘,您唤老奴一句‘老刘’便好。”
“刘管事。”萧淑华颔首,故意无视了他那句“老刘”。
自小在高门贵户里浸|淫|大的萧淑华十分清楚这类小人物的心理,若她此时真仗着银子喊他“老刘”,回过头来,这位刘管事,还指不定要在五殿下面前,给她穿多少小鞋呢!
这可不行,眼下嫣儿多半是与七皇子府彻底无缘了,她决计不能再失了五皇子这个指望。
若想让她女儿未来能轻松些嫁入五皇子府,就必然要与这帮的侍卫管事打好关系。
“刘管事,不知小女……她现下情况如何?”萧淑华道,细眉微蹙,表现出十足的忧心之状。
“萧二夫人放心,我家殿下已请来太医看过了——令千金无碍,只是落水受冻,又受了点惊吓,这会尚未清醒。”刘管事说着比出个“请”的姿势,“殿下就在前方厅里等着夫人,具体情况,您可问问殿下。”
“刘管事,有劳了。”萧淑华应声,朝着韵诗微抬了眼睫。
后者再度摸出包金银,仍旧暗地里塞去老管事手中,那刘管事得了足量的赏银,立时喜笑颜开,千恩万谢地顾自退去了。
萧淑华看着老管事离去的背影,目光微冷,随即收拾好面容,缓步踏入前厅。
那厅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主位之前,一身着杏白绣金、将及弱冠的半大青年负手而立。
萧淑华知晓那便是五皇子墨书远,当即恭谨地福了身,原本动听的嗓音而今被她掐出份沙哑,那沙哑之下又隐着丝丝缕缕的颤意:“国公府二房慕萧氏,参见五皇子殿下。”
“萧二夫人,快快请起。”墨书远身为习武之人,早早便听到了有人入内的动静,但他故意装作不曾察觉的样子,引得萧淑华先行发声。
他想要看看这位萧二夫人,究竟会有什么表现。
青年狭长的眼眸微眯,瞳底闪过一线暗色,现在看来,这位萧夫人,倒是有些深藏不露的意味。
比如,那声线就是她掐出来的,且这姿态……也是故意摆给他看的。
自然,她最厉害的一点便是,她既能让他看出她的刻意,摆明了姿态,又不会让他人发现。
墨书远轻抬下颌,他无端觉得,她与他的母妃极像,都是那般看着柔柔弱弱,实则心机深沉,颇有城府之辈。
如此倒是方便……与聪明人说话,可比跟着蠢货一同掰扯,要方便多了。
“谢殿下。”萧淑华垂头,再抬眼时,那眼眶已然是通红一片,颇有些泫然欲泣,“殿下,不知小女这时间如何了?”
“萧二夫人宽心。”墨书远轻笑,转而引着她步向了后院客房,“令媛无恙,这会刚服下汤药,等下多半便要醒了。”
“只不过,慕小姐跌落小湖湿了衣衫,本殿担心她穿着湿衣服恐会遭受风寒,便让婢女替她换了身新的。”
“奈何本殿府中并无合适的女子衣饰,只能从本殿往年未穿的新衣之内,给小姐找出一套颜色浅淡些男子服饰——事急从权,还请夫人莫怪。”
穿了陌生外男的衣衫,往好听了说是事急从权,难听一点,可不就关系的姑娘家的清誉了吗。
萧淑华闻此,眸中闪过些许寒意。
这五皇子说他府上没有合适的女子衣衫她是信的,但天家皇子权势滔天,今夜又逢上元不设宵禁,他不会派人出去买上一套吗?
为了勾搭上二房这条线去夺了大房的权,他当真是连姑娘家的名声都不顾了。
看来这墨书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狠厉一些,不过想要成就大事,手段亦必须狠辣。
萧淑华闭目——何况,她原本便想让嫣儿攀住了这五皇子的。
如此,倒也无妨。
“殿下说笑了,妾身感谢殿下救了小女一条性命都来不及,又怎会责怪殿下?”萧淑华笑笑,意味深长地抬眸看了墨书远一眼,后者端着皇子的架子,对她的眼神视而不见。
他的确是想搭上国公府二房的这一条线,可他想要的却与慕文华一家无关。
萧淑华母女究竟有没有利用价值、有多少利用价值,这些,都要等他细细考察过,再做定论。
就算要与这位萧二夫人合作,至少也不是现在。
墨书远眉梢微扬,客房内的侍女进进出出,待二人踏入房中,恰赶上榻上那人悠悠转醒。
刚醒来的慕诗嫣,满面茫然地盯着头顶陌生又华贵的层层纱幔,她试着抬动手臂,那手臂却软绵绵的不听她的使唤。
胸腔内窒息的痛感隐隐犹存,她张了张嘴,口中尽是汤药的苦涩滋味。
“嫣儿,我的宝贝女儿,你可吓死为娘了!”萧淑华见她醒了,登时一个箭步窜上去抱住了她的脑袋,几句话喊了个撕心裂肺,甚至颇为入戏地挤出了两行泪来。
慕诗嫣被她这一套动作吓了一跳,半晌方才怔怔地喊了声“娘”。
萧淑华秉持着做戏便要做全的准则,捧着她的脸上下看了数遭:“好孩子,快让娘看看,伤到了哪没有?”
“你这孩子,怎么会那般不小心,竟被人从桥上挤了下去,好在五殿下就在湖边,这才救了你一条小命——嫣儿,还不快起来谢过殿下?”
五殿下?
慕诗嫣微愣,睡得麻木的脑子这才渐渐转过乏来,她隔着一重半耷下的软帘,望向不远处的那道影子,忽的俏面一红。
“嫣……嫣儿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第九十四章 蠢一些才好
少女的声音又轻又柔,轻柔之下还藏着两分羞赧之意,萧淑华听见这细细的动静,不着痕迹地蹙了眉。
——听嫣儿这动静,小妮子大半是动了春心,可那五皇子的城府……
罢了,只能由她这个为娘的,提早多替她做些打算了。
萧淑华垂眸,无声叹息一口,默默起身让出了床沿,韵书二人见此,立时上前小心搀扶起慕诗嫣。
后者下地时方才瞅见自己一身男子衣装,小脸登时红得更甚,原本恢复了些力气的双腿也无端绵软了三分。
“这、这身衣裳……”慕诗嫣烫着粉面小声嗫嚅,立在一旁的萧淑华见状一声冷哼:“你那身衣裳湿透了,殿下仁德,取了身未过身的新衣裳,着侍女给你换上的。”
“嫣儿,还不快整理好仪容,上前谢恩?”妇人说着严厉万分地瞪了她一眼,慕诗嫣闻此,霎时清醒了不少,面上的酡红亦跟着消褪了数分——
她这糊涂的脑子,险些失了分寸!
身为世家贵女,颜面乃是第一等要事,大庭广众不慎落水已是极为难堪,若这时间再把不住大家闺秀该有的矜持端庄……她以后还岂敢肖想着嫁入皇子府?
慕诗嫣敛眸,长长吐息以平复心情——五殿下乃天家皇子,地位何其尊崇,能入他府中为妃的女子,定然是德才兼备,出身名门,不能有半点劣处的。
好在殿下是正人君子,不曾踏入客房内间,而她刚刚那副轻挑样子,自然也未尝落入殿下眼中。
少女微微舒气,继而在婢女的服侍下换好了鞋袜,披上萧淑华给她带来的狐毛斗篷,半倚着韵书,款款步出了内间。
她走至外间之时,墨书远正负手看着门外的院中风光。
慕诗嫣看着青年挺拔的身姿,禁不住又红了耳根,想入非非。
片刻后她勉强按捺住心头那点激荡之意,推开了扶着她的韵书,盈盈福了身。
“小女慕氏诗嫣,参见五皇子殿下,殿下救命之恩,小女没齿难忘。”
“小姐免礼,你身子弱,莫要再拜了。”墨书远应声回头,广袖轻挥间将少女虚虚扶起。
火红的狐毛映着小姑娘苍白的面颊,这份带着点病态的美感,令他无由来的想起慕国公府的另一位嫡小姐。
慕惜音在冬日里,也惯爱着一件大红斗篷,只她的容貌,比之面前人又盛了不知凡几。
只是慕诗嫣不如她体弱,这一身男子衣装,又较那人多了几分活泼娇俏,仿佛是扮男作装却不慎被人发现女儿身的小“公子”。
想起那等姿容绝世的美人,墨书远的神色不由得恍惚了一瞬,再定神时,看向慕诗嫣的眼神亦多柔和了三分:“慕小姐,你可好些了?”
“托殿下的洪福,嫣儿好多了。”慕诗嫣颔首,面容微赧,“劳殿下费心了。”
“不妨事,只赶上本殿恰在湖畔——举手之劳,小姐不必放在心上。”墨书远笑笑,抬眸时正撞见同样踏出了内间的萧淑华,目色顿时一深。
“殿下,深更半夜,我等妇道人家不宜久留,亦不便叨扰过甚。”萧淑华缓步上前,眸中笑意不达眼底,“既然小女已经醒了且无大碍,妾身便带着她先行回府了。”
“娘……”慕诗嫣回眸,眉头微蹙,正欲开口拉扯两句,便见萧淑华的唇角骤然一绷,她霎时不敢再说话了。
“至于这身衣裳,殿下,您此番救下小女一条性命,妾身与小女合该好生拜谢殿下一遭。”萧淑华正色,“回府后,妾身定当向贵府递上拜会文书。”
“待殿下批准、妾身携小女前来正式拜谢之时,再将这衣裳并着谢礼,一同带给殿下——殿下,您看这样可好?”
“如此甚好。”墨书远头颅轻点,面上笑影不变,只是目色愈深,“那本殿,便在此恭候二位了。”
“萧二夫人,慕小姐,本殿事务缠身,恕不远送——”青年下颌微收,转而唤来刘管事,“好生将夫人与小姐送出府。”
“老奴领命。”刘管事应声躬身而至,随即恭敬万分地拱了手,“萧二夫人,慕小姐,二位请随老奴来。”
“殿下,妾身告辞。”萧淑华福身,礼毕带着慕诗嫣便跨过了那道客房门槛。
慕诗嫣离去前,恋恋不舍地悄悄回头望了眼墨书远,后者对她回以温柔一笑,她顿觉心头悸动如小鹿乱撞,忙赤着耳根收回了目光。
墨书远伫立在原地,静默注视着几人的背影,直到那片影子彻底消失在那曲径尽头,他方淡漠地垂下眼帘。
这位慕二小姐倒是还未得她母亲的真传,她可是比那萧二夫人蠢多了。
不过,这样的女子,还是要蠢一些才好。
青年眸底纵过一线冷冽笑意——蠢一些的女人,才好掌控,她越是蠢钝,越容易堕入他编织出来的所谓“情网”,这样,他才能好好限制住那位城府颇深的萧二夫人。
但她的皮囊生得还算不错。
墨书远思索间,抬头望了眼那轮跨过中天的霜月,他突的回想起少女身着男儿衣装、裹着那件火红狐毛斗篷的样子。
称得上娇俏明艳。
如此,待他事成之后,留她在身侧,封个侧妃之流……倒也不错。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墨书远自认不似那般肯舍身取义的英雄,却也是个宁负天下的枭雄,他当然是喜好美人的。
“来人,去把后院东侧的锦鸢楼收拾出来。”墨书远淡声吩咐,他觉得慕诗嫣今夜一身雪青长袄的样子,颇有些神似五月里盛开的鸢尾。
想来锦鸢楼那地方,她会喜欢。
“是,殿下。”得了令的侍女们拿上水盆抹布,行过礼后快步离去,她们早已习惯了自家主子的行为——每当他看上了谁家的姑娘,便会让她们在后院多收拾出一座院落。
这么些年来,那后院已拾掇出不下四座小院,只尚且空着,不知何时才会住进人来。
侍女们收拾着那幢锦鸢楼时,慕诗嫣已然随着萧淑华赶回了国公府,一路上的萧淑华安静异常,安静得让慕诗嫣心中发慌。
几人回到国公府时已近四更,除了东北角落里的浮岚轩,府中四下皆是寂静一片。
死寂里慕诗嫣跟在萧淑华身后踏入了她的朝华居。
入院后,她将将放松了神情,便见她母亲拂袖落座,猛一拍案:
“跪下!”
第九十五章 挨打
“娘?!”慕诗嫣闻此,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一旁的韵诗二话不说先行跪地,韵书见此也跟着跪了。
“夫人,小姐她今夜落水,本就受了惊吓,这会身子正虚弱着,”韵书蹙眉,跪挪着上前,作势就要抱住萧淑华的小腿,“您若有什么要训的,留待明日……”
“你闭嘴。”萧淑华厉声一斥,腿一收避开了韵书的手臂,重新重重拍了案:“逆女,我叫你跪下!”
“娘~”少女噘着嘴拖长了音调,面上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霜色的月华透过窗棂映照在妇人阴沉的脸上,她看到她的容色,忽然间便没了话。
“怎么,你这是当真要忤逆了为娘不成?!”萧淑华冷喝,慕诗嫣登时软了腿,她哆嗦着嘴唇噗通跪了,目中却满是茫然色泽——
她这是又做错了什么,怎会惹得娘亲这般生气?
慕诗嫣面露迷惘,本能地开口便要唤出一句“娘”,萧淑华见状陡然竖了双眉:“逆女,今夜你是如何跌落石桥的,还不如实招来!”
“娘?”慕诗嫣闻言豁地仰头,眼神却下意识躲闪了一瞬,几息后她颇不自然地别过了脑袋,“娘,女儿是不慎被人潮拥下石桥的……您问这个做什么?”
“真的是‘不慎’被挤下去的吗?”萧淑华冷笑,神色愈发严厉,“当时妙童没在你身侧,你被人挤下去,她不曾拉你一把?”
“萧表姐……表姐她、她当时……”慕诗嫣目光闪烁,袖中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却仍旧别着不肯说实话。
萧淑华见她这样子不由得越加生了火气,当即抄起案上茶盏,猛地摔砸在地,崩出朵带着水渍的玉青花朵,飞脱的瓷片划过侍女们的手背,立时刻出几道深深的血痕。
“孽障!都这时间了,你还不肯说实话?!”萧淑华怒其不争,“你是为娘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你心中那点小心思,为娘还不知道吗?”
“你究竟是如何从那石桥上掉下去的,快说!”
“娘……”慕诗嫣咬唇,膝上的衣衫已然被她抓得皱缩不堪,她知道话已至此她避无可避,只得吞吞吐吐地供出了今夜堕桥一事的缘由始末。
“……就是这样,娘,你要相信女儿,女儿真没想到那汉子起身时竟会抡甩手臂,也没料到桥上的人竟能那样多,这才……”这才从那石栏洞里被人挤脱出去。
慕诗嫣心下委屈万分,招完落水的缘由,手一撑便想起身去拉萧淑华的衣袖,后者感知到她的动作,即刻抬手赏了她一耳光。
“啪——”
萧淑华下手时丝毫不讲情面,这一巴掌甩得极重,几乎是一把便将慕诗嫣打跌在了地上。
她口腔内侧的软肉由是磕上了她的牙尖,顿时破开了一道口子,腥甜气刹那弥漫了她一嘴,有咸涩的血流顺着她唇角缓缓渗出。
慕诗嫣懵了,从小到大,这还是她娘第一次这样打她。
那惯来对她有求必应的娘亲,怎么会……怎么会打她?
少女拼命张大了眼睛,试图从萧淑华脸上寻到一丝一毫不舍的痕迹,然而那高贵端庄的妇人只顾自阴沉着脸,开口骂了她一句“蠢货”。
“我萧淑华聪明一世,怎就生了你这么个愚蠢的女儿!”萧淑华说着高抬了下颌,以一种近乎轻蔑的姿态俯视着她,“拈酸吃醋,你有多少斤两,就上去跟人拈酸吃醋!”
“慕修宁一向与七殿下交好,慕惜辞是他的嫡亲妹妹,那七殿下爱屋及乌也属正常——你这时冲上去又算是什么事?”
“就算你冲上去,真将大房那小丫头挤下了湖,七殿下就会正眼看你一眼了吗?”
“他不会,他只会更厌恶你!”
“慕诗嫣,拿你那不怎么聪明的猪脑子好好给为娘想想,若那慕惜辞真掉了水,就待在她身后两尺都不到的你,可能洗脱了嫌疑?!”
“我就真是想不通了,你身为我的女儿,被我言传身教十三载,怎就能蠢成这个样子!”萧淑华边说边大力拍着桌案,那案子被她拍的嘭嘭作响,慕诗嫣却越听越是委屈。
“可是娘,女儿这不是一时糊涂嘛!”慕诗嫣捂着脸红了眼眶,不久嘤嘤啜泣起来,“都怪慕惜辞那下作的丫头,若非她突然回来抢了女儿应有的东西,女儿怎会……”
慕惜音的身子柔弱,像是上元宫宴这样重要的场合,十次里都要缺席个五次;慕惜辞又自幼被养在京外,自然与京中的贵女圈子无缘。
是以,在慕惜辞回京之前,她慕诗嫣一直是国公府的不二门面。
吃的是最好的,穿的是最贵的,娘亲宠着她,家世低的贵女们奉承着她。
她素来自命不凡,认为自己比流霞苑里的那个病秧子都要高贵上几分,这样的认知直直持续到去年的冬月,持续到慕惜辞回京之前。
慕惜辞回了京,她便再不是国公府的门面了,大伯的亲女儿在众人眼中的地位,远比她这个亲侄女要高得多,曾经属于她的种种荣耀,也都一一归给了那个丫头。
她既怨且恨,妒火在腹中日夜烧灼着只增不减,那滋味,已快将她逼疯了。
不,她已经被逼疯了。
慕诗嫣垂下眼帘,长睫下的黑瞳深处泛起层层阴郁暗色,端坐主位里的萧淑华见此气恼更甚:“糊涂东西!”
“你说的这些,当娘不知道吗?温妘的两个女儿就跟她一样的下|贱!她当年占了我的位置,而今她的女儿又来欺占我女儿的好处!”
“可是嫣儿,眼下的慕国公是你大伯,国公府正正经经的嫡出小姐,就是大房的那两个丫头,所以,你现在必须学会暂避其锋芒!”
“娘——”慕诗嫣闻言瘪了嘴。
萧淑华瞥见她目中怨怼,语气不由缓和了几分:“傻姑娘,你是我的女儿,为娘自然想给你最好的。”
“只是当前的时局未定,将来究竟是哪一位皇子能登临大统,现下犹未可知。”
“娘留着她们,本是想让她们替你做一番探路石……哪想到,你竟先一步败坏了自己在七殿下心中的印象。”
“罢了,左右以他的出身,想要继承大统,其难度无异于登天……你还是想办法,好生笼络住五殿下吧。”
“五殿下……娘,您、您看出来啦。”提到墨书远,慕诗嫣瞬间红透了一张俏脸,萧淑华见状轻哼:“就你那点小心思。”
“不过,女儿家的矜持还是要有的。”妇人细心叮嘱,声线骤然一沉,“另外,小打小闹可以,像此次试图推人落水的念头,你可不能再起。”
“她们两个,交给为娘来收拾就是。”
“娘,您放心,女儿记住了。”慕诗嫣颔首。
第九十六章 伤
萧淑华不语,只静默地盯着慕诗嫣看了半晌,见少女面上之色不似作假,这才略略舒缓了眉眼:“你记住了就好。”
“其余的东西都不需要你插手,嫣儿,你只管想办法套住五殿下的心就是。”萧淑华放轻了声调,抬臂冲着慕诗嫣招了招手。
后者见此立时提着衣摆,亲亲热热地便扑上去了.
她脸侧被自家娘亲扇过的地方仍旧痛着,但这一巴掌也着实令她清醒了过来。
正如萧淑华所言,现在与大房那两个贱|人争一时之气并无作用。
眼下七殿下正与她堂哥慕修宁交好,慕氏的实权也全在大房一脉手中,她若是过分纠缠这些细末之事反惹人生厌,搞不好还会坏了她与娘亲的大计——
不如先好生笼络住五殿下,待她能有十足的把握嫁进皇子府,坐上皇子妃的宝座再说。
左右来日方长,常言道“风水轮流转”,她不信大房一脉的气运一直这样强盛,慕国公府百年名门,这荣耀合该要有他们二房一份,她现在就耐心等着。
等到大房一脉风光不再的时候,她再狠狠地踩回去!
慕诗嫣垂眸,幻想中她唇角不自觉勾起道阴恻的弧度。
萧淑华轻轻抚摸这她已然红肿的面颊,颇为心疼的叹了口气:“好孩子,你脸上还疼吗?娘这一耳光也是被你气急了……娘没想过你能糊涂成那个样子。”
“疼。”慕诗嫣低着脑袋抽了抽鼻子,随即仰了头,有意将那片红肿完整地暴露在萧淑华面前,“但是值得,娘这一巴掌,让女儿彻底明白了。”
“好,好。”萧淑华颔首,余光瞥见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的那两个侍女,心头无端冒了火,“你们两个在这里愣着做什么?”
“还不快收拾了这一地的脏东西,再去取两块冰帕子来?没看到你们家小姐的脸都肿了吗!”
“夫人……”韵书下意识蹙眉,眼神不住地往韵诗的手上瞟。
萧淑华砸杯子时,她离着主位近些,故此反倒没受多少伤,只是手背被两块碎瓷片划出了点血口,这会都凝固结痂,无甚大碍了。
可韵诗就不同了,她所跪之处离萧淑华颇有段距离,却恰与那杯子摔碎的地方极近,那瓷杯几乎就是在她手边炸开的。
她被泼了半手的冷茶不说,有几道口子都深近刻骨了。
还扎了不少细碎尖锐的瓷片渣。
韵书抿了抿嘴,她自小同韵诗一起长大,两人虽是观念不同,却素来亲如姐妹,而今看到她这样……
“韵书。”韵诗压着嗓子微微摇头,而后冲着萧淑华深深叩首,“夫人息怒,是奴婢的疏忽,奴婢这就收拾。”
话毕一言不发地拾掇起满地狼藉,韵书看见她好容易结了痂的伤口重新崩裂流了血,连忙抢过她手中瓷片,示意她先去简单处理下伤口,再拿套扫帚簸箕回来。
两个侍女的手脚还算麻利,不多时便处理好了地上的残片,又递来了萧淑华所要伤药与冰帕子。
满身威严的妇人得了东西,甚为随意地朝两人一挥衣袖:“行了,这没你们的活儿了,下去吧。”
“是,夫人。”两女应声退了,临走顺带关上了屋门。
韵书出了门,忙不迭拉过了韵诗的手,其上缠着的纱布早已被鲜血浸透,这会半干半湿的,纠成了绛色的一团。
“韵诗,你的手不要紧吧?碎瓷片都挑出来没?”韵书皱眉。
“大块取出来了,还有些太碎的没来得及处理。”韵诗叹气,“有什么要紧不要紧的,咱们这些个做下人的,命本就来的低|贱。”
“净说浑话。”韵书瘪嘴,拽着她走回耳房,点上灯,端来了清水伤药并上纱布镊子剪刀等物,替她处理起手上的伤。
外层的纱还好处理一些,贴着肉的那一段却极难取下,那纱布浸了血便牢牢粘在了的皮肉之上,若硬要拉扯,大半会将那块血肉生生撕扯下来。
若不想被扯下血肉,便得拿帕子一点点浸湿纱布,化开那半干半湿的血迹,只这正月里的井水何其冰冷,这要是糊在那本就皮开肉绽的伤处上……
韵书咬唇,沾湿帕子时的手都在不住的抖,她托着韵诗的手心禁不住颤了声:“会痛,你忍一下。”
“放心,你只管撕就是。”韵诗道,半垂的眼睫掩去了她漆黑的瞳底,那眼眸深处,尽是冰冷一片。
“我尽量小心些……”韵书打着哆嗦,颤巍巍地揭下那层几乎烂在少女血肉里的纱布,接着仔细将镊子放在烛火之上烤了烤,待它冷透,再小心挑起扎进她手中的瓷片。
许多瓷片原本只浮在伤口表面,这时间却因韵诗先前的劳作,已然钻进了她的皮肉深处,有几片甚至森森然触了骨。
韵书花了大半个时辰,方才挑净那些碎瓷,待最后一小块瓷片被人取出,那盆清水早已化成了通红的血水。
韵书木然倒空了那盆血色的污水,重换了盆新的回来。
就着屋里那盏烛灯,连续重复着找瓷片、挑瓷片的动作,她的双眼亦已酸涩不堪,这会也布满了血丝。
她打来了新的水,竭力轻柔地替韵诗洗净伤口边残留的污血,那几道口子早就被清水浸得泛白,她擦干其上的水迹,慢慢洒上伤药。
“嘶——”药粉上手,韵诗当即倒抽了口冷气,韵书处理她伤口时她全程不曾喊过半声“痛”,但这会实在是有些忍耐不住了。
“你要是疼就喊出来,别憋着了,我看着难受。”韵书说着红了眼眶。
韵诗闻言苍白一笑:“韵书,这耳房离着主屋何其之近,若我真喊出来,呆会,定然是会被夫人责骂的。”
“夫人,也不知夫人她今夜这是犯了什么疯,先是打了小姐,又——哎!”韵书怅然,笨拙无比地系上了那节纱布,她的手在冰水里泡了许久,这会也冻得快没知觉了。
“韵书,慎言。”韵诗苦笑,“夫人毕竟是主子,对咱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别忘了,我们的家人,还在萧府上做着工呢。”韵诗喃喃,眼底的霜色已凝成了冰碴。
“是了,我们的家人还在萧府呢。”韵书没听出来她话中的含义,懵懂地跟着她点了点头,韵诗闭目晃了晃脑袋,起身扶着桌子,慢慢向里侧的床榻挪去了。
“韵书,我乏了,想先睡会。剩下的东西放那,我明早再收拾吧。”
第九十七章 看,鸽子
长乐二十三年,正月二十一。
端坐在书房内的小姑娘抬首望了眼窗外,临近二月,白日的风中已然带了两分暖意,慕惜辞盯着屋檐边的冰溜子尖上滴落的水色看了半晌,缓缓收回了目光。
手中的毛笔笔尖不知何时触到了那张上好的半熟宣,在纸的边缘洇开朵浓郁的墨色,她抬手顺着那墨色写下两列小字:
长乐二十三年二月;长乐二十三年四月。
乾平科举每三年一次,第一年的八月乡试,次年二月会试,当年四月殿试。
去年八月那乡试方尽,论理,下个月便是会试了。
只是长乐二十三年的会试……
慕惜辞敛眸,过了年,她前生遗落的记忆也便愈发清晰,若她没记错的话,前世长乐二十三年的这场科考,曾发生过一起,险些动荡了半个朝堂的舞弊大案。
那场舞弊大案牵连甚广,最终以一名考生身亡、三名下狱、所涉官员无不连降三级、主考官问斩而落幕。
且,正是这场舞弊大案,令原本也有希望夺一夺大统的四皇子,被云璟帝撤去了皇家玉牒,自此彻底与那至高之位断绝了缘分。
可谓是惨烈异常。
慕大国师微吐出口浊气,前生初闻此事时,她也以为一切的缘由,不过是那野心勃勃的皇子犯了浑,直到她做了国师,接触到了更多、更深层次的天家秘辛,才发现那场舞弊大案的背后,另有其推手。
明面上,被牵连在其内的不过是礼部的那几个官员,外加为数不多的四皇子党羽,但当年她顺着那卷宗细细推演下去,却发现其中亦出现了五皇子一脉的身影。
比如……那个怂恿了四皇子收受赂银却侥幸逃过一死的谋士,后期成了相爷的门生。
又比如,那个不幸命殒的考生,曾无意撞破了安平侯府之人,与主考官员私相授受。
再比如,墨书远上位后立时销毁了大半卷宗,她所查得的那卷,也不过是大半的残卷。
所以,她有八成之上的把握,墨书远等人与那场舞弊大案,有着逃不了干系——
这无疑是个绝妙的机会,若她利用得当,不仅能一举铲除了颇有些麻烦的四皇子党羽,还能牢牢抓一手墨书远的把柄。
这把柄虽不急于用在一时,却能成为她忽悠住墨君漓的一张上佳底牌。
毕竟,想要和人结盟,总要拿出些诚意才是。
慕惜辞撂笔轻笑,且那把柄也不止是张底牌,待到来日他们需要扳倒墨书远的时候,它也可以变成一把引柴的烈火。
妙极——
小姑娘托了腮,闲闲绞着胸前垂落的鬓发,正当她想提笔好好写一遭详细计划,便听得门外传来了湛凝露的声响:“小姐,您在吗?”
“在,你进来罢。”慕惜辞应声,从容不迫地复撂了笔。
紧闭的书房门被人自外推开,湛凝露从门缝里探出个小脑袋。
“嘿嘿,小姐,我来给您汇报下,这几日里梦生楼的盈余。”湛凝露呲牙一笑,圆眼弯成了一双月牙儿,“没打扰到您吧?”
“没,你进屋说话就是。”慕惜辞摇头,半个身子杵在门外的小姑娘闻此,立时舒出口气:“那就好。”
“小姐,赶上上元节庆,客人较多,本月梦生楼流水已达六千五百余两。”
“刨除前期翻修、买菜和送酒水的成本,盈利约莫千两,至月底,大概能有一千五百两左右的余利。”日光里,少女抱着本厚厚的账簿,娇俏的小脸上写满了认真严肃。
“此外,小姐您在顶层的那生意,共得白银五千两,香烛供奉不计其数,另有五名大员家眷排着队。沈掌柜让我问问您,准备见谁,不准备见谁。”
“这么多?”听见那句“五千两”,慕惜辞不由得眉心一跳,她记得她明明没刻意设什么卦金,那帮人怎的还是花了这么多钱?
“不多了,小姐,许多事可不是光有银子就能解决——”湛凝露嬉笑,“不少人还觉得自己给的少哩!”
“……也是够夸张的。”慕惜辞咂嘴,轻叹一声点了点桌面,“至于见谁不见谁,你让沈掌柜自行估量下就是,他的眼光,我信得过。”
“得嘞。”湛凝露颔首,继而双手递上那本账簿,“小姐,这些账目我都核算过了,确认没有纰漏,您要不要再过过目?”
“你既核对过一次,我便没必要再看了。”慕惜辞笑笑,她对湛凝露看账本事是一百个放心,“沈掌柜可还告诉过你别的什么事?”
“我想想……唔,对,掌柜的说,您上次托他打的刀鞘,他找人看过了。”湛凝露说着歪了歪脑袋。
“但京中的铁匠都说那花纹太精细,您想要的材料又过于难得,即便做也做不到您想要的效果,都不肯接。”
“不肯接……也罢,我日后再想想别的办法。”慕惜辞抿唇,她猜料那青铜小刀的刀鞘怕要难得,却没想到能这么麻烦。
——偌大个京师,竟没一个铁匠铺愿接这个活计。
“还有其他的吗?”
“嗯……掌柜的还说,隔壁街的宝宴楼近日连连出事,宝宴楼的掌柜没招了,请来了当初给宝宴楼看过风水的宿鸿。”湛凝露稍加思索。
“结果那宿鸿当日不知为了什么,大发了一顿雷霆,临走时怒气冲冲,怀里还抱了个三尺来宽的大卷轴。”
“卷轴?”慕惜辞提挑眉,看来宿鸿是发现了她写在那八张符边的八个“彬白”,准备回去向墨书远好好告一顿大状了。
想来那定是一场好戏,只可惜她无缘观赏。
“我知道了。”慕大国师略略点头,作势便要提笔,“凝露,你还有别的要说的吗?若没有,便可以自行下去歇息会了。”
“正事是没了。”湛凝露鼓鼓小脸,小心翼翼地看着慕惜辞,颇为紧张地搓了搓手,“只是小姐,您要不要出去逛逛?”
“今儿的天气不错,阳光正好,而且小姐您都把自己闷在屋子里快五天了,也该出去透透气了。”
五天?
慕惜辞听罢一懵,她这几日满心满眼想着的都是那舞弊大案的问题,一时还真忘了时间。
原来都过去五天了。
“咳,也好。”慕惜辞假意轻咳,若无其事地起了身,湛凝露见状开开心心地挽上她的手臂,带着她踏进了小院。
院中的日色正暖,慕惜辞被那光照得下意识眯了眼,片刻后,她适应了那光线举目四望,便见灵琴在一旁,怔怔的盯着房顶发呆。
“灵琴,看什么呢,怎的这样专心?”慕惜辞上前,伸手拍了拍少女的肩膀,后者被她吓了一跳,半嗔半娇的喊了声“小姐”。
“小姐,婢子在看鸽子。”灵琴眨眼,一面抬手指了指房顶。
“您看那里——那站着只好肥的鸽子呀!”
第九十八章 你那是馋人家身子
喔,原来在看鸽子呀。
慕惜辞颔首,目光下意识循着灵琴指出的方向望去,果然瞅见了那只通体纯白的鸽子。
不过这鸽子果然是够肥的。
慕大国师的思路诡异的漂移了一瞬,房顶站着的那鸽子通身的羽毛整洁干净,泛着阵阵油光,整只鸟圆鼓鼓仿若一只素色的皮球。
——光看着就觉得肉厚油多,很适合拿来烤。
她本能抬手擦了下嘴边并不存在的口水,余光瞥见灵琴抱着手臂,眯着眼睛在那念念有词,她竖起耳朵仔细听了良久,方才辨认出她嘴里叨念的是什么。
“烤鸽子炖鸽子红烧鸽子,卤鸽子炒鸽子砂锅鸽子鸽子汤……哧溜~”
“好想上去逮那只肥鸽子,但是它看起来好像不太聪明,吃了会不会影响脑瓜?”
“算了算了,不逮了,可它真的太肥美了呜呜……哧溜~”
……行吧,这丫头貌似比她还馋一些。
慕惜辞耸耸肩膀,不甚在意地抬步走向先前所设山石阵法之处——等到下个月开春,便该让二哥弄来她要的那十九棵树,把这阵法好生立起来了。
届时再想要开阵换阵,也就毋需再又挪花锄、又让灵琴凝露二人进屋了,直接借着草木之势,辅以零星的金石之气便够了。
慕大国师美滋滋的在那边胡思乱想,路刚走到一半便猛然驻了足,这时间她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个大问题——
正月里,浮岚轩的房顶上为什么会出现一只鸽子?
还是一只油光水滑、膘肥体壮,一看就是被人精心饲养出来的鸽子!
这他喵……
慕惜辞的面皮控制不住地抖了又抖,半晌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灵琴,喊明轩去搬个梯子过来。”
“好的,小姐。”一旁吸溜着口水的小姑娘颔首应声,裙摆一拎,哒哒跑去了厢房寻人。
不多时湛明轩扛着梯子出了屋,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慕惜辞沉着脸爬上了房顶。
灵琴仰头看了眼自家小姐,面上尽是期待与天(zui)真(chan):“小姐,您这是准备把那鸽子抓来烤吗?哧溜~”
不,并不,她现在,对这只鸽子究竟是适合煎炸蒸烤炖还是红烧,没有半点兴趣,但她对放鸽子的人起“兴趣”了。
站在房顶上的慕惜辞森森磨牙,那只浑身白毛的蠢萌鸽子抬头看着她,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咕”。
她垂眸扫了扫鸽子脖子上挂着的小小银哨,又瞅了瞅它小短腿上绑着的寸长竹筒,心中顿时生了了然。
果然是那小【哔——】崽子放出来的玩意,就说嘛,除了墨君漓那小孩,再也没别人会喜欢往她浮岚轩的房顶上呆。
呔!
慕惜辞心下大啐一口,慢慢蹲下身子,冲着白鸽伸了手,那鸽子歪着脑袋眨巴了一双黑豆似的眼珠,张嘴一连串的“咕咕咕”。
“走不走,不走就直接滚回去找你那倒霉主子,要不然,我就喊他们抱猫了。”慕惜辞压低了嗓音恨声道,想来这鸽子若真是墨君漓养出来的,应当比寻常信鸽聪明一些,即便听不懂她说的每一个字,也该能理解个大概。
不然它也不用送信了,直接变成锅里的炖乳鸽算了。
慕大国师现下的脸色黑得几乎要滴出墨,那鸽子似感受到了她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幽幽怨气,尤其在听到那个“猫”字的时候,它通身白毛一炸,立马跃上了她的手。
不仅上了手,还十分讨好地拿小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顺带示意她取下它脖子上的银哨与脚上的信筒。
慕惜辞挑眉,颇为随意地将它扔上了肩头,顺着梯子重新下了地。
她甫一落地,灵琴便立即围了上来,她看着那只滚圆的鸽子,圆眼几乎冒了光:“小姐,这鸽子……”
“咳,这鸽子是别人家养的信鸽,多半是迷路了才会落到这里。”
所以是不能吃的。
“啊?这样啊……”灵琴哀叹,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失望,收回视线前,她还恋恋不舍地连看了那鸽子数次,仿佛她看到的不是一身毛的白鸽,而是一盘做好了的菜。
慕惜辞见此唇角微抽:“你有那么想吃这鸽子吗?”
“没没没,小姐,您可不能诬陷人家,婢子只是看这鸽子生的白白胖胖,很是可爱——”心思被人戳破,小姑娘立时烫了一张小脸,她慌忙摆手以示清白,“绝对不是想吃它!”
“对呀,灵琴姐姐,你的确没想吃它。”一旁看了半晌的湛凝露笑着打趣,边说边冲灵琴挤了挤眼,“你只是馋人家的身子罢了!”
“姑娘!”灵琴羞恼无比,张牙舞爪地作势便往湛凝露身上扑去,两个小姑娘笑笑闹闹的打作了一团,慕惜辞趁着几人不备,顾自溜回了书房。
回到书房,确认过门窗落锁后,她方就手将那鸽子放在了桌上,一面小心取下它脖子上挂着的银哨,一面取下它小短腿上系着的信筒。
那信筒中果然装着张寸宽纸条,慕惜辞仔细拿镊子取出那东西展开来,三寸余长的纸面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看着就让人眼疼。
慕大国师的眉骨不禁跳了又跳,她坐在椅子里冷静了片刻,这才耐着性子读起上头的字来。
不出所料,这鸽子的确是墨君漓特意养出来的信鸽,他此次放出这只鸽子,便是想与她商议下匪首之事——
眼下上元过去了数日,慕诗嫣亦已成功搭上了墨书远,算算日子,也到了该放出那匪首的时候。
那便放出来好了。
左右会试将近,乾平大半个朝堂的注意,都落在了这场即将到来的科考之上,想来那墨书远也没工夫日日看顾着慕诗嫣,更不会费心寻什么暗卫之流保护着她。
她毕竟不是什么正八经的皇子妃嫔,出身也算不得多高贵,依墨书远那蠢货的性情,平日不时抽出点微末心力糊弄着她就不错了,又能有多上心?
只不过,还是得提醒着那小孩一声,叫他记住了斩草除根,如那匪首这般,在山林中作乱多年的人,终究是留不得的。
否则,只会演变成放虎归山。
嗯……还有今年的会、殿两试,这崽子最好也别插手,插手定然要惹一身的腥。
但这东西她没法明说,只能暗地里简单提示两句了。
慕惜辞垂眉叹息一口,抬手裁下一截纸条,提笔写了几行小字,将之细细叠了,好生塞进了信筒。
“好了,送信去吧。”慕惜辞抱着鸽子推了窗,手一松,将那鸽子放了出去。
第九十九章 半句
信鸽离去前,悬停在半空回头看了慕惜辞两眼,继而咕咕叫着飞出了浮岚轩。
鸽子的羽尖掠过残存着些许积雪的树梢,又掠过京城无数的青墙黛瓦,最终钻进了那座精巧又不失大气的皇子府。
彼时墨君漓正在书房听着燕川汇报阁中事务,见那白鸽欢声叫着落在了半开的窗沿边上,面上登时露了喜色。
这小东西可算飞回来了,他也总算能找到个正当理由,暂且不听燕川报那个倒霉账目。
——要说鹤泠这崽子简直比铁公鸡都要铁公鸡,他不过是给小丫头裁了一身合体的衣裳,花了那么两千来两的白银,他至于天天揪着这点东西不放吗?
他往常买的哪件零碎不比单一件衣裳首饰贵?
只是这次一买买了一套,没像之前那样拆开而已!
再说,花点银子怎么了?打扮小姑(nv)娘(er)的快乐,可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
这帮没女儿又没人性的崽子,他祝他们这辈子都生不出闺女,哼!
墨君漓撇嘴,他越想越觉得生气,越想越觉得心头委屈,于是手下拆信筒取信的动作也愈发没了分寸。
肥鸽子被他这样子吓得抖了两条短腿,继而“啪”地落下一大滩白中带黄、黄中带绿、绿边带水的不明物。
正中他桌上铺着的那张新宣纸,眨眼洇成半干的一团。
刚取出纸条的少年见此沉默了一瞬,片刻回神一指窗外,笑容随和而儒雅:“滚。”
“咕!”受过一番惊吓、还被人凶的小鸽子委屈巴巴地眨了双黑豆眼,转过身,扑扇着翅膀飞出了窗。
燕川见状悄然溜回了角落,看得出自家主子的心情很不美丽,若他此时再想不开扑上去给他转达鹤泠的原话,他多半要被他主子就地超度。
作为一名理智且惜命的暗卫,燕川选择了暂时性闭嘴。
“吃这么肥,早晚被人捉去炖了。”墨君漓低声咕哝着收拾起桌上的狼藉,继而起身净了手,待指间那点水汽彻底被风腾干,他方才落座,展开了那张小小的纸条。
少年看着纸上字迹工整的几行小字,渐渐眯了眼。
缩回角落的燕川瞥见他的表情,不由微微吊起了眉梢,良久后墨君漓放下纸条,低头一声轻笑,再抬眸已是满面兴味盎然。
“你猜猜,那丫头在信里都说了什么?”墨君漓扬着眉眼,抬指轻敲了桌面,燕川闻此略一收下颌:“属下不知。”
“来,你拿去看看。”少年勾唇,顺势将那纸条往自家暗卫的方向一推。
燕川垂眸,谨慎万分地挪动了脚步,接着拈过那张寸宽小条,一目十行。
墨君漓托了腮,颇有兴致地看着自家暗卫的面色,由平静转为微讶,最后变成了十足的诧然。
“主子,这、这……”燕川瞪着那纸条,只觉自己的喉咙阵阵发干。
他实在是没想到,一个十来岁女娃的心思竟能缜密到这个程度。
当日她将计就计,提出以“钩月”控制了那匪首时他心头已然是惊骇万分,哪想到,这会子她居然连怎么放、何时放和“斩草除根”都想清楚了。
自然,即便没有她的提醒,他家主子,也必不会放过那几名为祸多时的山匪的。
可主子毕竟是天家出身,在前朝后宫摸爬滚打了十五年,他手段凌厉他不觉得奇怪,反倒是那慕三小姐……
这真是在京郊别庄里长出来的姑娘?
燕川的眸底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这一刹他透过那张纸条,恍惚从慕惜辞身上感受到一种无名的恐惧。
与他第一次见到墨君漓时的一样。
“燕川,你以为可怕的只有前半句话吗?”墨君漓低哂,自燕川手中拿回了纸条,长睫半敛,目色微晃,“这后半句,可比前面要吓人得多了。”
“后半句?”燕川蹙眉,颇有些不明所以。
“是啊,后半句。”少年的目光缓缓自那些字句上掠过,少顷一声轻叹。
“另:家父曾告诫惜辞,二至四月乃京中开科取仕之时,不宜随意走动,免惊入京举子;又闻堂上多党羽倾轧之事,猜料逢此时节易生外枝,望殿下顾自珍重。”
“燕川,你还没看出来这丫头在说什么吗?”墨君漓道,望向自家暗卫的眼神中多了点不甚明显的嫌弃。
“……属下愚钝。”燕川闻此,硬着头皮拱了手,“属下以为,慕三小姐不过是觉得逢科考时节易生杂事,顺嘴与殿下提了一句。”
这种事,若放在寻常高门贵女身上,或许还算稀奇,可放在国公府的小姐身上却属实有些稀松平常。
慕国公乃是当今圣上最信任的臣子之一,眼下慕三小姐回了京,跟在他身侧,偶尔听去一两句无关紧要的政务,再被国公爷提醒着不要去沾染这些杂事……实在是太正常了。
毕竟开科取仕,于乾平而言,也是三年一度的大事了。
小姑娘年纪小,听了这东西便忍不住想要说与人听,好似没什么奇怪的。
“她的确是觉得科考时节易生事。”墨君漓颔首,“且她暗示着我,让我也不要去插手今年的科考。”
“可是……这不是很正常的吗?”燕川蹙眉,他还是没能明白,自家主子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对啊,这是很正常。”墨君漓笑笑,慢条斯理地提了支笔,换上张新纸,抬手落下一行字。
“长乐二十三年”。
“可她怎么会知道,今年的科考要生出事来呢?”少年说着复眯了眼,燕川或许没读出来慕惜辞话中隐藏的意思,他却看得明明白白。
她可不是什么顺便提醒,她那分明就是在告诫。
告诫他无论怎样,都不要掺和今年的开科取仕。
这就很值得人思考回味了。
墨君漓挑眉,这句话,若放在寻常年份,他还能勉强归咎于小姑娘稳重谨慎,可若放在今年……
长乐二十三年。
偏偏是长乐二十三年。
少年以手掩唇,忽的一阵大笑。
能写出这样的话,要么是她气运奇佳,误打误撞;要么是她有能耐未卜先知。
要么……
他突然有一种预感,他离着验证他猜想的那日,不远了。
第一百章 要不你喊两个画师?
不过,现在到底不是追究小丫头身份的时候。
长乐二十三年的舞弊大案开幕在即,眼下还是这个更要紧些。
墨君漓笑得够了,不紧不慢地收好了那张寸宽纸条,一旁的燕川看着自家主子面上尚未收尽的笑意,微微挑了眉梢。
看起来,主子的心情仿佛不错。
那这是不是代表着……
他可以继续报那摞倒霉的账本了?
燕川颇为紧张地蜷了蜷手指,其实如果可以,他也是不想用这些金银杂事,来污染自家主子的耳朵的。
奈何皇子府能给开出来的那点月俸委实不大够用,若光吃着府中俸禄,他只怕是这辈子都别想攒下老婆本。
银子什么的……还是得靠着阁中月钱。
是以,他宁可招惹墨君漓,也不想招惹到鹤泠。
墨君漓是他的主子,招惹了主子,至多吃一顿训斥、挨一顿胖揍,撑死也就扣个一年半载的府中月俸;可若是惹怒了鹤泠……
对不起,那叫衣食父母,连主子都不敢给人惹得太毛。
那铁公鸡可是说断银子就断银子,半点商量都不给的。
燕川垂头,对着墨君漓无声道了好一顿歉,继而假意一清喉咙:“咳,主子,属下可以继续报账目了吧?”
账……账目?
墨君漓闻此,面上残留的那点笑影瞬间便凝固了,他拧着眉头看了燕川半晌,恨恨磨响了一口银牙:“我这月才买了多少东西,他至于这么揪着不放吗?”
“主子,您是没买太多东西,但是花的钱可比往月多多了。”燕川搓手翻开怀中记账的小本子,慢吞吞道,“先是过年给乐绾殿下包的红包,再是梦生楼开业后您去吃的那几顿酒席……”
“上元送给慕三小姐的那套衣裳,价值白银两千余两;正月十六给她放的那场烟花又不下万两……零零总总加起来,主子您这个月足足花了一万六千两银子。”
“年前陛下给的赏赐都花光了,您上个月和这个月的月俸也一点没剩。”燕川说着翻了页账本,满面诚恳,“按照鹤泠的记账方法,您这月还倒欠阁中千两银子哩!”
“……没记错的话,那倒霉观风阁是我建的吧?”墨君漓听罢木了一瞬,片刻方才找回了声音,“是我建的没错吧?”
“主子,那倒霉的观风阁的确是您建的。”燕川硬着头皮细声回答。
“所以,我花阁里的钱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墨君漓扭着脸抓了抓桌上毛毡,“为什么现在反倒成了我欠阁里一千两?”
“因为……当前管账的是鹤泠啊,主子。”燕川说着那脑袋越垂越低,“阁里一切生意账目之流的全都在他手中,包括您每个月可支配的余利,也都归他管理。”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鹤泠是只不折不扣的铁公鸡,且他对于自家主子这般,花钱从来不用在刀刃上的行为,可谓是深恶痛绝。
以至于,到目前为止,主子每个月能动用的余利还赶不上他的外快。
——简直是坐拥了金山银山,却连半个铜板都花不出去的典范。
燕川腹诽,偷偷抬眸扫了眼自家主子,随即留下一句话,便默默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而且,主子,鹤泠说了,若您不尽快‘还上’那千两的账目,您下个月就甭想再动用阁里一分一厘的银子了。”
?
墨君漓茫然万分地瞪了眼,半晌才转过那条弯来,他似笑非笑、若痴若癫地盯着桌上那行“长乐二十三年”看了良久,忽的绷着面皮抬了头:“燕川。”
“属下在。”燕川拱手,脊梁骨无由来的阵阵发凉。
“要不你去找两个画师来吧。”墨君漓僵硬地拉了唇角,扯出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燕川被他笑得浑身发毛,霎时警觉:“……您要画师做什么?”
“听说现在黑|市上卖避火图很赚钱,要不你就牺牲一下,弄两个画师再找个花魁,画他个十套八套?”墨君漓绿着眼睛循循善诱,“届时我们五五分红。”
“这是个长期的生意,一旦成功了那后续银子就是源源不断,说不得以你为原型的图谱一册火爆,三年五版……然后我们就能逃离鹤泠的管控了。”
“是不是特别棒?”
“主子,您正常点,属下胆小。”燕川被他吓得后退一步撞上了屋墙,连带着声都抖了,“要不……要不您还是进宫找陛下吧!这个月才您进宫两次,他不会烦您的!”
他是个正经暗卫,不可能去画这种不正经的图谱,当然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主子他不先自己牺牲一下?
明明欠了阁里钱的人是他!
燕川贴着墙角满目惊恐,自然,让墨君漓自己“牺牲”这话他是不敢说的,他怕说完了就被自家主子直接超度。
他还是想要多活两年的。
“啧。”墨君漓咂嘴,将燕川上上下下来回扫视了数次,最终叹息一声,拂袖起身,“走吧,燕川。”
“您这是……”要去哪?
可怜的暗卫禁不住颤了眉梢,他生怕自家主子那清奇的小脑袋瓜一个糊涂,便真喊过来俩画师。
那他岂不是插翅难逃?
“进宫哭穷,不然还能是哪?”墨君漓蹙眉,颇为狐疑地看了眼自家暗卫,“难不成你还真想画避火?”
“要是你真想画的话……”少年看着燕川拖长了腔调,面上的表情意味深长。
“不是,没有,您多虑了!”燕川抢着开口,打断了墨君漓没说完的话,顺势狗腿万分地拉开了屋门,“您请,属下即刻为您准备进宫的车马!”
“嗯。”墨君漓眉梢一挑颔了首,却不曾戳破他心头那点小九九,“下去时记得吩咐他们一声,那匪首可以放了,该怎么做,他们清楚。”
“属下遵命。”燕川抱拳,沉声应是。
马蹄伴着车铃,悠悠踏过城中铺设平整美观的石板路。
少年乘着那车来到宫禁前,守门的侍卫远远看见车灯笼上绘着的描金图章,又瞥见燕川手里的皇子令牌,立时恭谨地收好了手中兵刃。
陛下曾说过,七殿下可自由出入皇宫,无论什么时间,他们都不可阻拦了殿下。
否则便是以下犯上。
墨君漓在那宫门边上下了车,回首示意过燕川,径自奔着御书房去了。
待他穿过数层朱色宫墙,抵达书房之时,云璟帝恰批完手头那一摞奏章,正按着眉心闭目小憩。
门口通传的内监声响惊醒了这位和善的帝王,他抬眼瞅见那刚入屋的半大少年,突的笑开:
“阿衍,你来了,正好。”
第一零一章 花,可劲儿的花
正、正好。
墨君漓闻此本能地顿了顿脚步,刚迈进御书房的那条腿险些被他收了回去。
活了两世,自家老头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能让他赶在这功夫吐出“正好”两字的事,多半都不太美妙。
要不今天他先不哭穷了吧,左右离着月底还有个八九日的功夫,隔个三五天再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再不济临时喊两个画师……反正卖的是燕川又不是他。
少年想着,悄声向后退了半步,云璟帝见状陡然竖了眉:“臭小子,你在门口呆杵着作甚?再不过来,仔细我扣光了你今年的俸禄。”
“……啊哈哈,老头你在说什么胡话,我哪里有呆杵着?明明是我不慎在御花园中踩了一鞋底的水,想着你向来喜欢干净,这才特意在门口多晾了晾鞋底。”墨君漓讪笑。
可恶,他的确是很想掉头就跑,但老头要扣的银子实在是太多了!
他那观风阁虽称得上是家大业大,奈何有鹤泠管账,他每个月能从阁中余利里拨出去的银子不足千两,这还赶不上他进宫哭一趟穷能坑来的多呢。
墨君漓攥拳,假笑着一步三晃地挪进书房。
墨景耀看向他的表情似笑非笑:“你是在御花园中踩了一鞋底的水?”
这几日京中不曾降下雨雪,即便是冬日里的积雪融化了,这宫里也是有专人打扫的,他一介皇子又不必走那等羊肠小路,怎会踩上一鞋底的水?
这胡话编的越来越没水平。
云璟帝心下轻啐一口,面上却不露半点,他看着少年不待他开口便衣摆一拢,潇洒落座,眼中的嫌弃之色不由愈深。
这崽子越发没大没小。
虽然……这没大没小也是被他惯出来的。
墨景耀的眼神不自觉的那么一飘。
元清死后,他便将那份对妻子的怀念与爱意,统统化在了这一双儿女身上,对这两个孩子说是有求必应也不为过。
好在阿衍与乐绾都是极聪明且懂事的孩子,在他这般近乎溺爱的娇惯下也不曾长歪,顶多就是跟他不太分大小。
这倒也无妨,总归常日里,在人前的那份帝王威严他早就端得厌倦,偶尔在孩子们面前,做一个普通的父亲也不错。
像寻常人家那样,一家四五口人其乐融融,不就是她终其一生所追求的吗?
云璟帝飘散着思绪,神色也跟着放得愈加悠远,良久他垂眸发出一声长叹,眉目亦跟着松了三分。
坐在一旁的墨君漓瞥见墨景耀的神情,心知他这是又想起了他娘,不禁微微蹙了眉。
片刻后他抬手摸了摸鼻头,竭力吊儿郎当放轻松了语调:“老头,你那会说我来得正好——这次正的又是哪个好?”
“唔,倒也不是别的,就是那个马上便要到的春试。”云璟帝撂笔,双手交握,落在了桌上,“我想……”
“你想找个人替你主持春试,顺便考察考察你几个儿子的人品能力?”墨君漓挑眉,神情自然地接过他的话,“是个不错的机会,但别找我。”
他对搅浑水比较有兴趣,但对管那倒霉春试可是没什么兴趣。
“嘿,我是挺想趁此机会考察一番的。”云璟帝容色微赧,“并且本来就不准备找你,说你来得巧,也只是想让你帮着参谋参谋,这活给谁比较好。”
他心中最属意的太子人选始终是墨君漓,奈何这孩子出身多少有些尴尬,加之年龄尚幼,资历浅薄,自然难以服众。
是以,即便他有意于他,也不便明示。
“阿衍,现下朝中局势,我不说你也清楚——为父想借这场春试好好整顿下朝纲,肃一肃朝中的不正之气。”墨景耀说着搓了搓手,“顺带……”
顺带帮墨君漓铲去那么一个俩不安分又影子歪的兄弟。
他没法直接给他太子之位,那便尽力替他增一些赢面。
何况,若真有心术不正的子嗣,他也不想多留,毕竟历朝历代,有太多亲王干政、祸乱朝纲的例子了。
乾平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百十来年的安宁,他们且给他安生蹲着去吧!
呔。
墨景耀撇撇嘴,随即满目期待地望向墨君漓:“阿衍,你看怎么样,谁去比较好?”
“大哥仁厚老实,二哥不良于行,六哥年幼且生性贪玩……”墨君漓面无表情地一个个论数过去,继而闲闲吊了眼角,“老头,你心中已然有了决断,又何苦再来问我?”
乾平七个皇子,整天盯着他家老头屁股底下那位置的,拢共就那么三个——前生,若非墨书远等人给他逼得被迫诈死逃蹿至扶离,他压根就没想染指过帝位。
否则依云璟帝对他的支持,他早便能如这辈子一般,暗地里囤积出属于自己的势力了。
墨君漓收回目光,其实,前世刚逃出乾平时,他也没想过要杀回来。
但墨书远登基之后做得委实太过过分,他实在不忍心让墨景耀拿命守护了一辈子的乾平基业,就那么败落在墨书远手中。
也见不得无数良将忠臣的热血,喂了那蠢货的狼心狗肺;更看不得乾平的百姓,成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内。
他终究不似墨书远那般绝情冷血。
少年敛眸轻叹,云璟帝听罢无奈笑笑:“你这臭小子倒是越来越机灵。”
“你今儿进宫为的又是什么?可别告诉我,还是哭穷。”
墨君漓闻言但笑不语,只静默地弯起眼盯着云璟帝,后者被他盯得头顶泛了虚汗,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散了。
“……过年才给你包了几千两的压岁钱,这么快就用完了?”墨景耀面目狰狞,“你这小子是把银子当饭吃了吗?”
“害。”墨君漓望天,“那倒不是吃的,主要是给小姑娘过了个生辰,放了点烟花。”
“小姑娘。”云璟帝听此瞬间亮了眼,“哪家的小姑娘,多大的小姑娘?”
“……阿辞,你见过的,慕国公家的那个。”少年这会反倒被他吓了一跳,“小姑娘的生辰和她娘亲的祭日在一起,我想着国公爷大概率不会给她过生辰了,便琢磨着送了个生辰礼。”
“这银子就有点花超了。”墨君漓的脸色稍微有些不太自然,“老头,你就说给报不给报吧。”
墨君漓别过脸,静静等候起云璟帝的答复来,孰料答复他没听到,反倒先听见一串瘆人的怪笑。
“嗬嗬嗬嗬……”少年回头,便见墨景耀捂着扭曲着老脸,笑了个枯枝乱颤,那样子活似被什么东西上了身。
“……你要是不给报就算了。”不给报他就压迫燕川去。
“报,谁说不给报!”云璟帝说着大手一挥,猛地拍了案,“以后只要是给阿辞花的银子,为父通通给你报!”
“花,可劲儿的花!小敬还说小丫头年幼不愿让她进宫……嚯,怎么样,我儿子的动作比我还快!”
“干得漂亮儿砸,以后接着这么干!”墨景耀叉腰,“最好直接给那丫头拐到咱家族谱上来,嘿嘿!”
啊这。
墨君漓不受控制地抖了面皮,他发现老头好像误会了什么。
但问题不大,只要给银子就行。
第一零二章 “合作”
听澜水榭,地牢。
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雪色的衣裳,手中晃着串沉重的锁钥,地牢里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他却步伐轻快,口中甚至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小调。
那断了一臂的匪首仍旧被锁在地牢的尽头,潮湿而阴暗的牢房壁上生满了滑腻的青苔。
曾经壮硕嚣张、不可一世的男人缩在那牢中一角,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响,麻木又茫然地轮动了眼珠。
刚被人抓至此处时,他也曾抱过什么宁死不屈的“伟大”念头,奈何那一张张加足了猛料的桑皮官贴,生生将他那点本就不多的骨气寸寸消磨殆尽,并在墨君漓等人的逼迫之下,一口将埋伏在京郊林道上的始末缘由吐了干净。
他以为吐干净背后雇佣之人便能得个痛快,哪成想那看着尚不足十岁稚龄的幼童,手段竟是这般狠辣,一壶“钩月”下肚,他自此月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到如今,已过去近三个月份了。
生不如死的三个月。
匪首怔怔掀了眼皮,看着那一身素雪的少年步步逼近,继而“当啷”一声开了门上的锁,那条比他手臂还要粗上几分的铁链哗啦啦地坠了地,溅起一片溜稀的泥。
少年拉了牢门,入内的步伐仍旧轻松自在,他把玩着那串精铁的锁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被他家主子派人抓过来后,这匪首便已然没了当初的嚣张狂妄,而今又被那剧毒“钩月”折磨了近三个满月……
他的筋肉干瘪了何止一半?
早便去着形销骨立不远了。
少年玩味地勾了唇角,向着匪首所在的那个角落又迈进了一步。
紧贴着墙角的男人觑着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瞬,继而慢慢拢紧了膝头,声线嘶哑难听:“现在离着月底无月之时,不是还差着几天吗?”
自打被人灌了“钩月”,除了每月两次毒发之时他便没见过几个活人。
每日送饭的侍卫冰冷得仿佛没有感情的傀儡,他从不与他说话,时间久了,他都快忘了要如何开口。
所以……这不到毒发的日子,他们的人,怎会突然过来?
匪首看了看墙上青苔内的划痕,眼中是遮掩不去的惊悸恐惧,他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关得太久,早已分不清黑夜白昼,唯一能让他用以计时的,便只有那顿牢饭——
“的确还差着几天。”陆丘低笑,锁钥一下有一下无地敲击了掌心,仿若那东西只是柄轻巧的竹制折扇,“但我家主子说,到了放你出去的时候了。”
“今儿是正月二十一,”陆丘敲着那钥匙,抬头望了眼地牢的天顶,“离着下一次‘钩月’毒发还有约莫九日。”
“你便还剩下这九日。”
“出去后,该怎么做,何时做,若所做之事,难以让我家主子满意会有什么后果……这些,想来匪首心中都十分清楚。”
陆丘说着咧了嘴,笑出两颗尖尖的虎牙:“陆某,便不过多重复了。”
角落中的男人闻此沉默了一瞬,半晌方才重新出了声:“我照着你们说的做,就会拿到‘钩月’的解药吗?”
“那是自然。”陆丘颔首,甚至当场便从怀中摸出个小小的瓷瓶,在匪首面前晃了又晃,“我等,从不食言。”
“……好。”那匪首沙哑着嗓子,眼底的惊惧慢慢平息了三分,“我信你。”
左右,他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钩月”彻底磨平了他心中所有反抗的心思,且他能明显的感受到,“钩月”每发作一次,他体内的生机便会多流逝一分,以他现在的状况,至多能再熬两个月。
若两个月内还得不到钩月的解药,他就彻底没有活路了。
倒不如试一把。
再说……本来就都怪慕诗嫣那个女人,要不是她花大价钱去买慕三小姐的命,他怎会犯到天家手中?
都怪她自己拎不清现实还牵连了他。
他这下场都是被她害出来的,她凭什么还在国公府内享受着锦衣玉食,做她高高在上的“慕二小姐”?
他要将她拖下来,他得让这个死女人跟着他一起万劫不复——
匪首想着,眸中的恐惧逐渐被癫狂与恨意取代,几个月的监|禁早摧毁了他的意志,眼下的他离着疯魔崩溃,只差了那么短短的一线。
“如此,合作愉快。”陆丘敛眸轻笑,一面命侍卫大开了那扇铁质牢门。
*
“嫣儿姑娘,今日府内突发要事,不便与你共游,本殿心中甚觉愧疚,便将这枚精巧的蝴蝶金钗,聊赠美人,权当赔礼,还望姑娘你好生收下,切莫责怪于本殿。”
带有五皇子府图章的马车稳稳停在国公府大门之前,马车之内,墨书远隔着软帘递上只精致锦盒。
他今天本约了慕诗嫣共同游湖赏景,不料马车没走出去多远,便被匆匆赶来的府上亲卫拦了下来。
这突生的变故打乱了他的游湖计划,但墨书远自认惯来是个分得清轻重缓急之人,当即调头驱车将慕诗嫣送回了国公府,顺带送出了那枚本就准备送给她的蝴蝶钗。
“殿下,您多虑了,您能邀嫣儿同游,嫣儿欣喜已是不及,又怎会责怪殿下?”软帘对面的慕诗嫣闻此,一张俏脸霎时红透。
她接过锦盒时,故意含羞带怯的嗔了墨书远一眼:“再说……殿下您贵为天家皇子,胸中自然装着山河社稷,能有那么点微末功夫想起了嫣儿,嫣儿……”
“哎呀,不跟您说啦!”慕诗嫣抬手扇了扇自己发烫的脸,随即佯装因羞怯而落荒而逃,奔下马车时,她还有意被裙摆绊了一下,好在韵诗韵书两人及时扶住了她。
“殿下,您快去忙吧,嫣儿也先回府了。”慕诗嫣站定,颇为娇憨地回头冲着那马车挥了挥手。
车上的墨书远见状不由挽唇泄出一道轻笑,这位慕二小姐,倒是比他想象中的要有趣一些。
他看得出她在他面前耍的那些小心思,可作为一个男人,他很是喜欢这种小姑娘对他上心、又肯为他耍小心计的样子。
他感觉很好。
“回府。”墨书远看够了,抬手敲了敲车厢,车夫听到那声音即刻驱动了马。
待那辆华贵的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慕诗嫣亦慢慢收敛了面上的笑。
“走吧,回去替我换身衣服,等下我还有约要赴。”
第一零三章 灭口
“小姐,您真的要应那匪首的约吗?”
朝华居,韵诗小心梳拢着慕诗嫣那头细软黑长的发,铜镜中的少女素面脱簪,不施粉黛的小脸,反倒比平日妆容整齐时多了两分毋需雕饰的清丽。
“去,当然去,为什么不去?”慕诗嫣看着镜子,勾唇一声冷笑,“我本就想找他算账呢,他居然有胆子自己先行找上门来,还好意思跟我要什么报酬!”
两日前她收到一道不曾落下姓名的拜帖,其内粗犷又连篇错字的字迹,几乎是一下子便让她认出了送帖之人的身份。
她当初花了那么大一笔金银,方才请动了这伙号称是“穷凶极恶”的山匪,哪成想,他们竟能连慕惜辞那死丫头的一根寒毛都没碰到!
慕诗嫣想着,禁不住扭曲了容颜。
她早在慕惜辞安然无恙的回到国公府的时候,就有心找那匪首说道一二,谁知那小贱|人回府后,匪首便仿佛直接蒸发了一般,教她寻不到半点踪迹。
她一度怀疑他是不是被护送小贱|人回京的七皇子给捉了去,为此还提心吊胆了许多个时日。
毕竟这帮以占山劫道为生的家伙,毫无道义可言,若他们真被七殿下抓走,只怕不出两番问询,便要将她供出来。
当时她还后悔过,先前雇人之时,就不该为了那点气势,那般轻易的便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好在这三个月来风平浪静,无论是七殿下还是浮岚轩,国公府内外均无一人提及慕惜辞回京遭遇了埋伏的事,她也就渐渐安下心来。
这口气松了出去,平白浪费了那么多银子却没得到成效的怨气便随之而起。
如今那股怨怼之意在她腹中憋闷了足足三个月,在她眼见着就要憋不住之时,那不见人影多时的匪首竟又突然出现。
不仅出现,还敢约她见面、向她索要报酬……
很好。
慕诗嫣微微蜷指,触到了琵琶袖内的一只冰凉的寸高瓷瓶——刚好,刚好她还想着要怎么样才能将这几人骗出来。
雇人谋害堂妹,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尤其这帮人又没什么底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她的秘密说出去。
而这世上,只有死人是不会说漏嘴的。
那么……就请这帮无恶不作的山匪,乖乖当一把死人好了。
少女盯着铜镜痴痴一笑,越发攥紧了手中的瓷瓶。
这可是她从娘亲那讨要来的宝贝,寻常人沾上一滴,要不了多久便能毙命,她这有满满的一瓶,想来,足够送那几名山匪早登极乐了。
“可是……小姐,那人究竟是为恶多时的凶残匪徒,消失了这么久又突然出现,奴婢担心,这其中有诈。”韵诗压低了嗓音,满面忧心,“要不,您带上两个侍卫一起去吧!”
“那怎么行?”慕诗嫣瞪眼,蓦地扭过头来。
这动作令她发髻上簪着的步摇流苏,在空中抡出个小小的半圆,其下坠着的玉石坠子小锤一样砸上了韵诗的手背。
她手上尚未好全的伤口被重物抡中,立时迸发出一阵剧痛,那痛感让她禁不住倒抽了口冷气。
“若待上侍卫前去,岂不是在昭告天下,本小姐与那伙山匪关系匪浅吗?”慕诗嫣怒斥,全然不曾注意到韵诗愈发苍白的面容,顾自教训着。
“再说,那伙山匪知道本小姐的身份,想来也不敢公然与我们国公府为敌,我一人去足矣,人带多了,反而累赘。”
最主要的,她是要过去杀人灭口的,若真带了侍卫或婢女前去,她还怎么灭口?
难不成,还要将府中的侍卫婢女一并杀了?
“可是……”韵诗忍痛,故作迟疑,这模样被慕诗嫣瞧去了,反激起她一身反骨。
“行了,不要再说了,我心意已决,韵诗,你若再敢多嘴,便自行下去领罚吧!”慕诗嫣沉了脸,韵诗见状咬着嘴唇福了福身:“是,小姐。”
“好了,你去把我那件藏青色的长斗篷拿来,我去去就回,要不了多长时间。”
慕诗嫣颇不耐烦地挥了袖,韵诗闻此,低顺着眉眼替她系上了那件斗篷。
宽大的兜帽牢牢遮去了少女的容颜,慕诗嫣临走前又仔细叮嘱了韵诗二人数番,确保口供一致,方才想着国公府角落里某个不怎么走人的小门去了。
韵诗站在门口注视着慕诗嫣离去的背影,慢条斯理地轻轻揉捏着手上将将愈合了一半的伤处,黑瞳深处起了暗光。
上次那几块碎瓷险些割断了她的手筋,是以这伤才养了这么久都不见大好……加上两个月前的四十杖与刚刚玉坠子砸上去的痛楚,这件件桩桩的痛苦她可都记得清楚。
我的好小姐啊,也该让您尝尝那皮肉皆痛的滋味了。
就是不知道……那些山匪能对您做出什么。
——可千万别玩死了。
韵诗眉梢轻挑,唇角勾起道诡异又惊悚的笑,她倚着门框笑了许久,直到慕诗嫣的影子彻底消失在朝华居的尽头,她方才慢慢挪回了屋内。
日头西坠后风凉,她该给小姐准备套厚实点的新衣裳了。
慕诗嫣顺着那小门出了国公府,便一路奔向了城中一角。
那伙山匪是在京郊为祸多时的人,行踪不定,性子又惯来的奸猾无比,想要见他们一面,其难度几近登天。
上一次,她也是转托了数人牵线搭桥,方才找见了那匪首位于京中的临时居所。
但这一回的见面地点,却不是她之前寻见的居所,而是某家坐落在京城一角、废弃多时且无人接手的破旧茶楼,那地方异常偏僻。
不过,偏僻些也好,虽说看起来风险大了点,却也省得她去想法子处理他们的尸首了。
左右……有这剧毒在手,料他们也反不得天去。
慕诗嫣敛眸,抬手拉低了帽檐,藏于袖中的手指轻轻点触着那只瓷瓶,滑腻冷硬的触感顺着她指尖直直传到心间,她心头忽的多了三分底气。
没错,有这毒药在,他们奈何不了她。
少女垂头,静默地加快了脚步。
第一零四章 酬劳
半刻之后,慕诗嫣抵达了那座破旧茶楼,她仰头看了眼那半悬在门楣之上、分不清颜色的牌匾,攥着瓷瓶定了定心神,而后长长吐息一口,推开了屋门。
待她入内之后,房顶角落中探出了两颗脑袋。
一身素衣的陆丘扒着瓦檐,低头瞅瞅那扇没阖死的门,咂着嘴晃了晃头:“啧,这慕二小姐的胆子也是够大的,竟然真的自己来了。”
“她那倒不似胆子大,反而像是有恃无恐。”蹲在他身侧的燕川见状一挑眉梢,“许是她心中,本就存了要将那几名山匪灭口的心思,毕竟雇凶谋害堂妹,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只是我们现在不清楚,她所倚仗的究竟是什么。”燕川冷笑。
他虽不大明白女人家内宅之斗都会用到什么手段,但跟着墨君漓这么久,他对朝中党羽倾轧的手段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想来内宅那一套,也不会差得太远。
“左不过是下三滥的那几样,她一个没习过武的娇娇小姐,能有什么倚仗?”陆丘勾唇一笑,片刻后蹙着眉头回了眸。
“不过话说回来,燕大统领,这边这点事,我自己一个人处理就得了,你过来作甚?”
“你还好意思问?”燕川闻此,绷着脸吊了眼角,“是主子怕你贪玩误事,这才派了我来。”
“嘁。”陆丘撇嘴,作势还要跟着燕川分辩几句,却被后者一把按住了脑袋。
“老实点,那慕二小姐上楼了,好生注意着情况。”
陆丘听罢呲出一对虎牙:“知道了。”
慕诗嫣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台阶,常年无人打扫的木梯满是裂隙,其上积满了灰泥。
她踩上去,只觉脚下摇摇欲坠,每走一下,衣衫带来的微风都会掀起无数尘埃,她被那东西呛得连连咳嗽,双眼蓄满了泪。
这茶楼,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老旧得多了。
少女咬牙,顶着心头那点想要发脾气的冲动,慢慢向着二楼挪去,二楼的情况较一层好上一些,至少没那么多呛人口鼻的灰尘。
慕诗嫣抿了抿唇,捏着袖中的瓷瓶,步步走向二层尽头那扇虚掩着的门,那屋外守着名眼生的汉子,想来是望风的山匪。
“慕二小姐,您还真是贵人派头,不紧不慢,我们头儿可在这等候您多时了,还以为您不敢来了呢!”那守门的男人开口便是一串冷嘲热讽。
她闻此,甚为淡漠地抬眸望了他一眼,而后收回目光,推门而入。
那屋内摆着一张半旧不新的宽大睡榻,她先前曾见过一面的匪首就着翘腿坐在那榻上,浑身筋肉较上次见时干瘪了不少,左边的衣袖空空荡荡,像是断了一臂。
他身侧立着名与守门山匪差不多身形的汉子,那人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慕诗嫣的脚步下意识瑟缩了一瞬,本能地攥紧了瓷瓶。
原本在门口望风的山匪在她入内后便跟着进了屋,两名杵在地上的汉子,加上歪坐在榻边的匪首,三人隐隐成合围之势将她包裹在内,这阵势,令慕诗嫣隐隐觉察到一丝不妙。
“匪首,这是何意?”慕诗嫣高抬了下颌,力图摆出一副盛气凌人之势。
她知道越是这个关头她越不能退却,否则只会被这伙匪徒当成软柿子拿捏。
“倒没什么别的意思,”匪首咧嘴一笑,转头一扫身侧山匪,“只是慕二小姐,这年都过了,剩下的那点酬劳,您是不是也该给咱哥几个结一下了?”
“报酬?你还敢跟我要报酬?”慕诗嫣被匪首这话气笑了,“也不看看你办的那是什么事!这一趟下来,慕惜辞那小贱|人可曾受到半点伤害?”
“你还有脸子与我索要剩下的酬劳!”
“慕小姐,话可不能这么说。”匪首冷哼,“为了您这趟生意,小人可是吃尽了苦头。”
“那一遭寨子里不知折进去多少弟兄,您看看,便连小人这条左臂都跟着搭了进去。”
“我等就算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吧?”匪首说着沉了脸,“还是说,您当真不想结这个账?”
“本就不该结的账,为什么要结?”慕诗嫣怒道,袖中的瓷瓶也是越捏越紧,她飞速计算起她与这三人的距离,悄然旋松了瓶盖。
只要他们放松一瞬——
她想着绷紧了唇角,匪首却猛然一拍睡榻:“既如此,也不必多言了,动手!”
什么?!
慕诗嫣瞠目,下一瞬,两条手臂便已然被人死死钳制在掌中,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她的大脑都来不及反应。
情急下她只得胡乱蹬腿,试图将那近身而来的男人踹远,但无论她怎么尝试都无济于事。
布帛撕裂的声音骤然响彻,慕诗嫣只觉身上一冷,随即便是一阵不可名状的剧痛,这痛意令她的脑子陡然清醒了三分。
回过神来的慕诗嫣瞳孔暴缩,她颤着指尖顶开了瓶帽,那匪首不曾察觉到她的动作,顾自满面邪意。
“从前没这机会,今儿总算也让老子尝尝,这高门大户养出来的小娘皮,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那匪首大笑,两侧紧按着慕诗嫣的山匪亦跟着浪|笑起来。
“头儿,呆会您完事了换咱几个试试,咱也想看看,这娇小姐与花楼里的|妓|子,到底哪个厉害!”右侧的山匪应声。
嬉笑中他手上的力道不自觉的放松了些许,慕诗嫣抓着这个机会猛地挣脱手臂,将那瓷瓶中的毒药哗地甩出去了一半,恰泼中了右手的山匪,又浇了匪首的一只眼睛。
左侧的山匪见状一懵,慕诗嫣顺势泼出了剩下的半瓶。
那药水触及皮肤,霎时烧灼出一个个细小的坑洞,水中剧毒再顺着那坑洞寸寸向皮下蔓延,一时间,屋内到处是山匪们的惨叫。
山匪们的叫喊声中,得以脱身的慕诗嫣顾不上体内的那股不适,拢着斗篷,拉低了帽檐,忍着痛意便快步奔下了茶楼。
她的裙子被人撕毁了大半,衣衫和斗篷却是完好的,只要她的速度够快、斗篷拉得够紧,就不会有人看出异常。
要赶快回去处理了这身衣裳。
慕诗嫣咬唇,她这功夫的思路分外清晰,那三名山匪中了毒必然是没有活路的,如此,今天发生的事,只要她不说,就没人知道。
没人知道……那就等于没有发生。
没错,就是没有发生。
慕诗嫣拢紧了斗篷,临出街角前,她看着墙边积压的灰泥迟疑了一瞬,而后飞快地抓起两把湿润的土渣,胡乱擦在了身上。
擦过泥,她又将斗篷与衣衫抵在墙边磨了又磨,确保她的样子像极了不慎被什么东西绊倒摔飞,这才跌跌撞撞地向着国公府跑去。
第一零五章 攻心懂吗?(一更)
“嚯,这女人下手也是够毒辣的,”旧茶楼顶,陆丘遥遥望着慕诗嫣消失在街角的踉跄背影,颇为清闲的吹了声口哨,“看来她来时就带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只可惜,她到底是错估了这帮亡命匪徒的狠。”
“很显然,她以为那帮山匪会畏惧于国公府的名头,从而不敢对她下手。”燕川凉飕飕挑了眉梢,“她也不仔细想想……若是那山匪真会害怕国公府,先前又怎会接她的生意。”
谋害国公府正儿八经的嫡出小姐,可比动她这个国公府二房的小姐要严重得多。
——他们连慕三小姐的主意都敢打,又怎会怕她?
“愚蠢。”燕川下颌微抬,淡着神情扫了眼脚下的茶楼,那房顶的瓦被陆丘掀去了一片,露出个不大不小的洞来。
这洞恰能让他二人看清室内的一切动响,包括刚才那场不怎么样的活|春|宫。
“走了,我们下去收个尾巴。”燕川招手,话毕先一步跃下茶楼。
慕诗嫣泼出去的那瓶毒药倒是有用,但落在匪首这般本就中了“钩月”剧毒之人的身上,见效总归是慢了一些,须得他们上前补上一刀,再收拾下尸首。
他可不想让这家伙继续这么苟延残喘,万一他挣扎着爬出了茶楼,可就容易坏事了。
“啧,我还以为,这局面已经不需要我们动手了,左右那几人也没多长时间的活头。”陆丘撇嘴,跟着燕川蹿入屋内。
屋内那两名普通山匪已然断了气,唯剩下匪首一人还有些活头,却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两人翻窗落地本没有声响,自窗棂钻进屋中的冷风却惊起了匪首的注意,他奋力抬起那只尚未瞎掉的眼,模糊瞅见一片熟识的素色衣角,面上不由露出了喜色。
“救……救我……求……”匪首拼了命地挣扎,试图抓住陆丘的衣摆,后者见此轻蔑地抬了下颌:“救?我为什么要救你。”
“你、你不是……”匪首瞠目,额角青筋尽露,满面不可置信。
不是说……只要他按着他们说的去做,他们就会给他解药吗?
“哦,你是说‘钩月’的解药。”陆丘勾唇,微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一面自袖中摸出只瓷瓶,手一松,那瓷瓶便跌碎在匪首眼前。
“没错,我的确答应过你,只要你照着我们家主子说的去做,就会将那解药赏你。”
“但赏你解药……可不代表我会就此饶过你。”陆丘说着陡然敛了笑,“斩草尚需除根,何况是你这般,身上背负了不知多少条性命的恶徒。”
“现在那解药已经给你了,你也该好好的上一上那黄泉路了。”陆丘俯身,瞳底一片暗潮涌动,“也不知从前那些命丧你手的人,会不会在奈何桥边上等你。”
“——等着将你撕碎。”
陆丘沉声,下一瞬利器入肉声乍响,燕川干净利落地收回了那柄稳插在匪首背上的刀,顺脚踹了踹那死不瞑目的尸首,目露嫌弃。
“你跟这种死不足惜的人啰嗦什么。”燕川蹙眉,就地拿匪首的衣裳擦了擦沾血的刀刃,“怪不得主子说你贪玩,一刀能解决的问题,非要拖这么久。”
“好了,尸体你喊人来处理罢,我先回去跟主子复命了,告辞!”燕川摆手,浑然没去管身后跳脚的陆丘,顾自翻出了窗。
“呸!你们这帮只知道武力解决的莽夫,这叫攻心你懂吗?攻心!”
少年炸了毛,恨声在屋里嚎了半晌,见燕川当着走得连个人影都不剩,方才骂骂咧咧地朝窗外吹了声哨子,唤来了只传信用的飞鹰。
不多时,那屋中的种种痕迹,便被墨君漓手下的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那废弃多时的老茶楼内仍旧一派破烂不堪,楼梯上堆积了厚厚的尘埃,仿佛数年不曾有人踏足过此处。
陆丘等人收拾好山匪尸首之时,慕诗嫣亦顺着国公府角落里的小门赶回了朝华居。
当她裹着那件满是灰泥又布满刮痕的藏青斗篷,无声出现在门口的时候,饶是在心中早就有所准备的韵诗都被她吓了一跳。
“小、小姐……”韵诗一怔,作势便要上前替她解下身上的斗篷。
一旁打扫着的韵书听见这动静,下意识地转过身来,看见慕诗嫣那一身狼狈,不禁一声轻呼:“呀,小姐,您不要紧吧,这是怎么了?”
“没事,只是回来的时候不慎跌了一跤。”慕诗嫣的声线平静无比,回来的路上她早已想好了种种对策,这时编起谎话自然是信口拈来。
“韵书,你去多烧点水来,我跌得有些重了,想好生洗一洗。”慕诗嫣道,除了尚且打着细颤的指尖,她身上几乎寻不到半点破绽,“韵诗,你去准备套衣裳。”
“另外,我月事来了,弄脏了衣裙。左右这套衣裳也破了,不必清洗,等下你直接帮我烧了它罢。”
“是,小姐。”韵书福身,她的心思向来简单,听罢慕诗嫣的一番言论便也不曾多疑,当即应了声就去小厨房烧水去了。
但这话糊弄得了韵书却骗不过韵诗,后者若有所思的目光,隐晦地落上了慕诗嫣捏得泛白的指节,面上却佯装出一派忧色:“小姐……您得手了吗?”
“自然是得手了的。”慕诗嫣转眸,神色镇定自若,“若非我得手后心下紧张,怎会不慎被那石块绊倒?倒是可惜了我这身衣裳。”
“得手了便好,如此,您也安心了。”韵诗颔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乖巧地低顺了眉眼,转而去了慕诗嫣的衣柜,“小姐,您想要穿哪套?”
“你看着来,我先去厢房,等下你将衣裳与月事带一同送过去就是,再准备两瓶跌打损伤的药。”慕诗嫣说着向门外走去,“我的腿磕伤了。”
“好的小姐,奴婢知道了。”韵诗屈膝,目送着她踏出主屋,转身拐进西厢,眼底忽的浮了笑。
看来得手的果然不止小姐,还有那几位山匪。
韵诗勾了唇角,悠闲地哼起那支无名小调,端着那摞刚挑好的衣裳,慢悠悠步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