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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长夜惊梦     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txt下载     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妒火灼心

    她那会看着慕惜音姐妹被乐绾公主邀走,禁不住生了满腹嫉恨,于是鬼使神差之下,便提起了裙摆,偷偷跟在了众人身后。

    刚跟着他们出来的时候,慕诗嫣心中并没有太多成型的想法,只是出于艳羡与妒忌,想看一看他们到底要说些什么,并试图从中寻到些墨君漓兄妹二人并上晋王世子墨倾韵的喜好,以便日后精准讨好。

    哪成想,她甫一站定,就听到那位看似高贵难攀的晋王世子开口邀请了慕惜音赏月,她正要生出点妒意,她那大堂姐竟还犹豫了!

    慕诗嫣瞠目结舌,一时不知道该嫉妒慕惜音能被此般的天之骄子邀请,还是该惊诧于她那在她眼中不该出现的踌躇犹豫。

    那可是晋王世子,将来是要接手晋王府的。

    晋王是当今陛下最信任的兄长,手中又攥着两万皇城禁军,是乾平最有实权的亲王,若今日墨倾韵邀请的人是她……

    慕诗嫣揪了揪手里那块碎手帕,她定然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少女咬唇,继续回想着刚才的那几幕。

    在慕惜音面露迟疑之时,她以为她会因此惹恼了晋王世子,孰料不待世子爷有所表示,平日傲气不已的小公主墨绾烟,便先亲昵地与慕惜音开起了玩笑,甚至还在话毕后将她推去了墨倾韵身边——

    直到慕惜音红着脸又姿态稍显僵硬忸怩地跟着墨倾韵离开以后,慕诗嫣方才迟钝的反应过来,两人俨然是相互倾慕的时日已久,郎情妻意,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

    想来也是,早些年晋王刚接手皇城禁军时军务繁忙,小世子便是不时被送来国公府中,放与慕惜音姐弟一同教养,她那堂姐与世子,也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幼年时青梅竹马的感情最为真挚,两人又家世相对,样貌相匹,一来二去中暗生了少年情愫,实在正常。

    想通了这点的慕诗嫣禁不住愈发的忿忿不平,同样是国公府里长大的嫡出小姐,那晋王世子怎就不曾正眼瞧过她?

    慕诗嫣想不明白,但她想不明白的事还远不止这点,墨倾韵带着慕惜音走后没出两句话,乐绾公主墨绾烟便跟着她堂兄慕修宁打闹了起来,那动静听得她简直是心惊胆战——

    乐绾公主是谁?那是当今圣上云璟帝最小的女儿,整个乾平最受宠爱的皇家公主,慕修宁怎就敢与她拌起嘴来?

    还气得公主抄起枯树杈子打他!

    身着浅雪青织金长袄的少女抚了抚胸口,那场景她现在思来仍旧是心有余悸,唯恐慕修宁一个不慎惹怒了公主,让天家降罪于国公府不说,还要连累了尚未出阁的她!

    然而,这般担忧并未持续的了太久,不多时便被七皇子那句“看来我的眼光不错,还算会挑”给比下去了。

    慕诗嫣万万没能想到,慕惜辞身上那套精致得令她牙根痒痒的妆花礼服,居然是墨君漓送给她的!

    她初见慕惜辞穿着那身重工妆花,以为是她大伯慕文敬,私下给浮岚轩拨款买来的玩意。

    毕竟,那身衣裳仅衣料的价值,便不下五百两白银,加上配套的首饰、毛领手捂子和弓鞋,林林总总,少说也要耗费千两。

    ——她身上这些加起来,拢共才花了六百两!

    不算脂粉点心的补贴,国公府嫡小姐每月的月例是纹银二十两,过年又额外发了五十两做红包,想要攒出一套慕惜辞身上那样的衣裳,最少得分文不花的攒上四年。

    那小贱|人回京不过两个来月,哪可能攒下这么多钱?若有,也只能是大伯私下里拨给她的。

    但她大伯感谢她娘时的语气委实是太真诚了,真诚到令人瞧不出分毫的破绽,且他眼中的惊喜之意不似作假,慕诗嫣便怀疑那身衣裳是慕修宁姐弟二人偷着配给慕惜辞的。

    她堂哥怎么说也在朝中领着五品散官之职,虽无实权,封号该有的月俸却是分文不少,乾平自开国以来,边疆纷争不断,朝中有能耐的武官月俸,反比寻常文职略高些。

    慕修宁还未加冠,算不得成人,吃穿用度皆是府上中馈所出,他那份月俸基本可做到分文不动,即便一个月仅有那么纹银八十两的月俸,想攒出套衣裳也算不得难事。

    于是慕诗嫣先入为主地以为那套衣裳,是慕惜音姐弟拿出体己钱买给慕惜辞的,心中虽泛着酸,却也只能恨恨念叨一句,怨她没有这样宠她的兄姐。

    这认知陪伴着她,一直到墨君漓亲口说那衣裳是他挑的、慕惜辞又福身谢过七皇子的赠衣之恩为止。

    听到这两句话的那一刹,慕诗嫣只觉得整个天地都颠倒过来了。

    光是慕惜音与慕修宁便也罢了,前者好歹是国公府的嫡长小姐,又生了一副她恨不能将之完整剥下的绝色皮囊,能得人青眼她勉强可以接受;后者则是国公府唯一的嫡子,日后是要继承府上兵权的,天家皇子公主的与之交好,自然也是人之常情。

    可慕惜辞那小丫头又是怎么回事?

    过了年她也不过将将十一虚龄,容貌没长开,身量也未抽条,既无才情又无样貌,她怎么就引得七殿下关爱有加!

    难不成七皇子与慕修宁的那点私交,真能让他爱屋及乌到这地步?

    慕诗嫣揪着碎帕的手一个用力,不慎在那丝绢上又撕出一道小口,她涂着蔻丹的指甲紧紧掐着手心,在掌中留下道道泛着血色的痕迹。

    她心中不甘,且这股不甘之意几乎达到了这十三四年来的最大值,那名为“嫉妒”的火气与酸意几乎将她由内而外的烧灼殆尽,她咬着后槽牙,眼神刀子似的剜向几人渐渐远去的背影。

    不行,她不能就这样放任着大房的几个贱|人这样得意,他们能做到的事,她慕诗嫣一样可以做到!

    少女攥着拳头深深呼吸,将那块碎得不成形的帕子收进袖内,揉了揉因妒火而扭曲僵硬的面颊,换上温柔动人的笑意。

    慕诗嫣提了裙摆,几步小跑着赶上前方即将要踏入设宴大殿的慕惜辞等人,而后伸手轻点了墨君漓的背脊,待后者转头时竭力摆出娇美而无辜的姿态:

    “七殿下,小女有话想要告知于您,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七十七章 他!不!配!

    少女涂着口脂的朱唇半张,说话时带着微微的喘|息,两靥挂着因小跑而泛起的点点潮|红。

    她一头华丽的宝石头面随着她的动作,折射出阵阵耀目的光,这份宝气珠光衬着她身上华贵而不失素雅的浅雪青色织金袄,又为她平添两分世家贵女的气势。

    妆容、衣衫、首饰,她身上无一处不是精致至极,极致的精致再配上她那双盈满了水光的眼,令今夜的慕诗嫣看起来格外娇俏可人。

    墨君漓闻此,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梢,面前这精心打扮过的姑娘,总让他遏制不住地想起夏秋时节,御花园里开着的那些锦葵。

    尤其是那种烧了苗、褪了色,明明蔫巴巴,却非要迎风招展着枯黄枝叶的锦葵。

    这位慕二小姐的审美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少年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嘴,上次见到慕诗嫣,她一身惨白仿佛是刚哭完丧的成精兔子,皮厚肉肥得下一瞬就能被人送进庖厨;这次见到,她又穿得好像那半死不活的烧苗锦葵,头顶的宝石晃得他心中生厌。

    所以,这位慕二小姐的眼光是不是出了问题,还是说萧府教养出来的女儿,也不过如此?

    墨君漓思索着,看向慕诗嫣的目光越发诡异,直到那被他牵在手中、被迫跟着他停下脚步的慕惜辞按捺不住,指尖用力掐了他的掌心,他方才猛地回了神。

    “殿下?”久久没能得到半点回应的慕诗嫣仰着头,瞪大了一双蕴水瞳眸,眼底技巧性的隐约露出些恰到好处的倾慕。

    矜贵少年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抖了抖。

    总觉得这位慕二小姐脑袋里的病更重了。

    墨君漓抬了手,虚虚一攥,将那拳放到了嘴边,在慕惜辞的不断催促中假意一声轻咳:“今夜即是皇家设宴,本殿自然不好落了慕二小姐的面子。”

    “乐绾,你与阿宁,先带着阿辞进去。”墨君漓温声道,一面将慕惜辞的小爪子递到墨绾烟掌中,“我与慕二小姐去那边叙两句话。”

    “放心吧皇兄,”墨绾烟乐颠颠地拉过慕惜辞,眉目间糊上了些不大明显的幸灾乐祸,“就这么两步路,阿辞丢不了。”

    “贫嘴。”墨君漓佯沉了脸,轻轻呵斥一句,墨绾烟立时嬉笑着带着慕惜辞离去了。

    在宫中长起来的墨绾烟武艺虽然不佳,脑瓜却是一等一的好,她在见到慕诗嫣小跑着赶上来的刹那,便已然猜到了前因后果,并大概品出了她此刻找她皇兄单独聊聊的用意。

    这样式儿的狂蜂浪蝶她见得多了。

    她皇兄长得好,继承了云璟帝与扶离长公主优点的少年,样貌即便称不上举世无双,艳冠个乾平也绰绰有余,加上长在天家、与生俱来的矜贵气度,自打前两年墨君漓抽了身条,每年往他身上扑过去的各式女人,没有上千,也得有个上百。

    其间不乏有比慕诗嫣姿色更妙、身份更为贵重之人,奈何她至今还没瞅见有哪个能成功钻进她皇兄的皇子府。

    不过话说回来,那等上赶子往人身上扑的女人她也看不上,她皇兄不喜欢可不要太正常。

    何况慕姐姐的存在,一早便提高了他们几个对女性的审美要求,要说世家里有哪位小姐可堪配上她的皇兄……

    墨绾烟胡思乱想,眼神控制不住地一阵阵向慕惜辞身上飘,但她在目光触及到小姑娘侧脸的瞬间便猛地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阿辞还小。

    她怎么就能把这肮脏又龌龊的念头打到阿辞身上呢?

    小公主痛心疾首,捂胸扼腕。

    她皇兄那种骚东西,配得上如此灵秀可爱的小阿辞吗?

    他!不!配!

    对,没错,他不配!

    墨绾烟煞有介事地颔了首,这动作引得慕惜辞禁不住微微侧目——打见到慕诗嫣拦下了墨君漓,这小丫头的表情就一阵扭一阵舒,莫不是会错了什么不该会的意?

    比如,以为慕诗嫣能凭着姿色,攀上墨君漓之类的。

    慕惜辞抖抖眉尖,下意识轻轻扯了扯墨绾烟的手,后者顺势回了眸:“怎么了阿辞?”

    “殿下。”慕惜辞空着的手指尖微蜷,“您没事吧?”

    “啊?”墨绾烟一愣,随即想到了可能是自己刚刚神游时不慎狰狞了面目,忙做出副若无其事之状,“没事,刚才只是在想点事情,阿辞,快落座吧,等下就要开宴了。”

    “好。”慕惜辞乖乖眨眼,既然小公主说她没事,那她权且便当她无碍,左右她那好堂姐是不可能攀上七殿下的,毕竟——

    墨君漓那小【哔——】崽子多半是个断袖。

    慕惜辞气定神闲地落了座,端起果汁轻啜了一口,想到慕诗嫣等下要在墨君漓手中经受的、来自灵魂的毁灭性打击,她就浑身舒畅。

    大殿之外,园中一角,慕诗嫣捏着袖口面露羞赧,对面三尺外端着皇子架子的墨君漓半垂着眼眸笑容淡淡,长睫掩去了他目中的戏谑轻蔑。

    “慕二小姐,你唤本殿来此,究竟所为何事?”墨君漓开口,嗓音是惯来在人前的温和有礼,温和中又带着浅浅的疏离。

    “我……小女……”慕诗嫣咬唇,似嗔似娇的迅速抬眸看了少年一眼,随即重新低了眉。

    墨君漓的眉头不受控制地蹙了起来,凝聚在指尖上的内力收收放放,险些想要一袖子将面前这故作姿态的女人扇飞出去。

    “慕二小姐,你有话不妨直说。”墨君漓面上的笑意微敛,声线亦跟着冷了三分,“上元宫宴开宴在即,再耽搁下去,只怕要误了时辰。”

    话毕广袖一拂,作势便要离去。

    “殿下!”听出他话中冷意的慕诗嫣登时慌了神,忙不迭开口出了声。

    她本想来一出欲擒故纵,哪想到这七皇子竟半点不吃?

    情急中,她只得将心中编排了多时的话语一股脑地吐了出来,语速快得像是有人在后面追:“殿下,小女喊您来此,是想跟您说一声,上次锦鲤池边三妹妹落水,绝非小女有意而为之!”

    “小女……小女那日只是未曾睡好,精神不济,这才恍惚中不慎害得三妹妹受了冻。”慕诗嫣道,边说边红了眼眶,“还请殿下务必要相信小女,小女绝非那等谋害堂妹的恶毒之辈!”

    “说完了?”刚走出两步便被人重新喊住的少年回眸,矜贵清隽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说完了。”慕诗嫣轻轻颔首,“殿下,您一定要相信……”

    “哦。”墨君漓淡声打断了她的话,转身便走。

    ——慕诗嫣懵了。

第七十八章 前世音殇

    少年离去的背影从容又果断,慕诗嫣盯着他,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

    她从未想过,在自己解释了先前国公府锦鲤池慕惜辞落水一事后,墨君漓竟还能这般冷淡的对她——究竟是她长得不够美,还是姿容仪态不够柔弱,没让人生出满腹的保护欲?

    慕诗嫣用力捏了捏拳,她自认容貌上乘,虽比不得慕惜音那等生来国色,也称得上是一笑倾城的美人。

    再加上她多年来在琴棋书画堆里熏陶出来的才情气质,配上面上精心化就的妆容和欲语还休的含情泪眼,慕诗嫣觉得,这天下应该没有哪个男人,能对着这样的她冷面相待。

    ——就算是墨君漓也不该例外!

    所以这位七皇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总不能是他压根不喜欢女人吧?

    少女眼中禁不住生出了浓浓的怀疑,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方面吃到如此惨烈的败绩,她咬咬下唇,重新深呼吸一口,而后提起裙摆,二次追上了前方的矜贵少年。

    “殿下。”慕诗嫣轻呼,语调中不自觉地染上了几分急迫之意。

    墨君漓对此充耳不闻,顾自向着那设宴大殿走去,慕诗嫣见此一咬牙根,横着心,几步大跑,直接拦在了他身前。

    “慕二小姐这是作甚?”墨君漓微挑眉梢,下颌轻抬,以近乎轻蔑的姿态略俯视着面前的豆蔻少女,眸底渐渐泛了霜。

    他原以为这根烧了苗锦葵精要跟他谈点什么,结果竟还纠结着上个月小丫头落水的事,他算是想不通,面前这姑娘脖子顶上的那玩意是单纯用来喘气儿的吗?

    脑花都被下水给塞了吧!

    墨·暴躁的一批·君漓在心中骂骂咧咧,慕惜辞落水一事的确是他与小丫头联手演出来的一场好戏,为的就是坑这位慕二小姐,可在那件事里,她当真是清清白白的吗?

    不见得。

    少年想着愈发阴沉了脸,他虽不清楚小丫头那日是拿什么法子激怒她的,但他知道,若非慕诗嫣本就对慕惜辞怀了满心怨怼,即便被人气昏了头,也不会伸那个推人的手!

    那石桥才多宽?池水又有多深!

    哪怕是位成人,冷不防被人推一下都有可能歪进水,何况是个轻飘飘的十岁丫头!

    再说了,是不是谋害堂妹的恶毒之辈,她慕诗嫣心里就没个数吗?

    那匪首可还在他听澜水榭的地牢里关着呢!

    还有他前生在乾平皇宫之内翻出来的那些东西……

    墨君漓闭了闭眼,前世的慕惜音不光是被人折磨死的,或者说墨书远在一开始并未想让她死。

    他是想留着她,好从她口中套出来能驱使慕家军队暗语,拿到那块藏在国公府里的备用军令,由是彻底掌控住归属于国公府十五万精兵。

    可自小在国公府长大、饱读诗书的慕惜音又是何等的冰雪聪明?

    她早在嫁进五皇子府时,便看透了墨书远那一腔花花肠子,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她都不肯吐出半个字。

    碍于她当朝贵妃与慕国公遗孤的身份,墨书远不好行事太过,一度想要放弃,是前世的慕诗嫣自告奋勇上前,秉着为墨书远“排忧解难”的由子,亲自接手审问了慕惜音。

    她见她宁死不肯开口,心中又嫉恨她的姿容已久,便假借了墨书远的名义,以慕惜辞的性命相要挟,逼着她仅着亵衣与墨书远的亲卫共居一室,还大肆招来宫人观看。

    如此一来,纵然二人之间并无腌臜之事发生,慕惜音的清誉却已然被她毁了个干净。

    墨书远得知事木已成舟,索性变本加厉,当真将他的女人赏给了手下亲卫。

    想到这里,少年微敛的长睫控制不住地轻轻发颤——这还不算完,等到自幼体弱的慕惜音被人折磨得奄奄一息之时,慕诗嫣便派人将她身上的皮囊完完整整地剥了下来!

    也就是说,慕惜音是在活着的时候,被人生生剥了皮的。

    墨君漓指尖上忍不住凝出了第二道内力,他当日读到这些被记录在纸上的种种恶行时,只觉恍若遭受了晴天霹雳。

    在那之前,他只知道慕惜音早就死了,且尸首不知因何缘故,一直未被下葬。

    直到那日,他才清楚她竟死得如此痛苦,甚至死后都不得安生!

    ——后来她的美人皮处理过后,被慕诗嫣命人拿棉花、细砂石一类的东西填充了起来,锁进了衣柜;骨肉则被墨书远放进了能保存尸首的水晶棺,搁置在龙榻下的暗格之内。

    他一直想不明白,墨书远夜里与妃嫔在那龙床上倒凤颠鸾时,不会觉得愧疚心慌吗?

    电光火石之间,墨君漓脑内涌出了前世今生的无数个关于国公府的片段,慕诗嫣却对此全然不晓。

    她只半咬着嘴唇,委屈地眨着双泫然泪眼,声调柔意百转,娇嗔万般:“殿下,您是不相信小女的话吗?”

    “慕二小姐觉得,本殿会相信吗?”被她的声音唤回神、下意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墨君漓勾唇冷笑,他看着眼前的慕诗嫣,只觉得她整个人由内而外的烂透了。

    刚重生的那会,他还以为诸如慕诗嫣、墨书远这样的人,性情许是被所处的环境影响,也曾天真的想着要帮着他们改变一二,毕竟墨书远身上与他流着一半相同的血脉,老头亦显然不希望看到“自家人”自相残杀。

    这样带着些天真的想法持续到他七岁那年,元清新丧,他又一次从下人们手中接到了那碗掺了剧毒的清火汤。

    毒是贤妃母子下的,过后栽赃给了大皇子,前世那碗汤险些要了他的小命,这一世他端着那熟悉的瓷碗,嗅着碗中熟识的味道,忽然间冷透了一腔滚烫的血。

    他救不了。

    他救不了他们,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对这样人的影响,远远比不上他们骨子里的自私与野心,更比不上他们那同样烂透了心的娘。

    沉疴旧疾,非一朝能解。

    那是墨君漓第一次如此清晰又直观的见识到这一点。

    他笑着谢过他,转而面无表情地倒空了那碗带着毒的汤,他变回了前生踏过那条血路的帝王。

    许是皇家这般的亲情格外淡薄,他越发想保下前生那些死得凄惨忠臣良将,护住国公府就是在那时候成了他心头的执念,到现在都未被动摇过分毫。

    墨君漓凉凉扫了眼怔在原地的慕诗嫣,顾自绕过她大步回了正殿,先前赏月的墨倾韵二人从她身旁经过,她对此浑然不觉。

    她的嘴唇轻轻打着哆嗦,慕诗嫣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注定与七皇子府无缘了。

第七十九章 心思

    待慕诗嫣失魂落魄地走回席位之时,离着那宫宴开始,已然只剩下不到盏茶的时间了。

    慕文华见自家女儿满面的恍惚,不由得投以带着关怀的问询眼光,慕诗嫣触及他的眼神,腹中却生出了满腔的无名业火。

    ——都怪她这个不上进的爹!

    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他还只是个小小的五品工部郎中,若他再努力一些,坐到了三品工部侍郎,她不就能跟着一同坐到第三排乃至第二排了?

    或者他更努力一些,成为一品工部尚书……

    那她,便能跟着慕惜音姐妹一起,坐在天子手下的第一排了。

    官居三品,是乾平权力中心的最低下限,同样也是顶级贵女圈子的敲门砖。

    只有慕文华自己成了当朝的三品大员,她才算真正踏进了顶级贵女的范畴,才能在与萧妙童、施雅等人对话时挺直了身板。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宫宴上也只能坐到第四排的边角,甚至连这个第四排都是沾了她大伯慕文敬的光,方才得到的!

    慕诗嫣的牙关阵阵发了抖,她越过众人,看向三排之外的慕惜音姐妹。

    梳着双螺髻的小姑娘抬着脑袋与身侧的姐姐说着悄悄话,少女被她逗得阵阵发笑;坐在对席的晋王世子,则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目光,静静注视着那名年长些的姑娘。

    再远一点,骄矜的小公主墨绾烟眼巴巴地瞅着慕惜辞,那样子仿佛是想跑过去与她继续玩耍。

    慕修宁研究着瓷盘上繁复华丽的花纹,墨君漓在一旁耐心的小声讲解,偶尔回头管一管一味贪甜的墨绾烟。

    前排的一切看起来既光鲜又靓丽,便连桌上的水果点心都看着比她面前的这些,要来得更加新鲜味美!

    她心中的嫉恨发了狂,不甘与怨怼野草一般四下疯长,她顶着那股火气,不耐烦且没好气地挥了挥手,含着怒意的声线压得极低:“爹,我没事,您还是管好自己吧。”

    “今日宫宴,到场的世家贵人无数,您可要抓紧机会,好好与他们攀谈攀谈才是!”

    “嫣儿,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慕文华颇不赞同的蹙了眉,他惯来厌烦官场上拍马逢迎的那一套,也不爱显摆他国公府的出身,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小小的五品郎中了。

    入仕十年,他从未借助过他父亲与大哥的势力,即便慕文敬也曾有心帮他,也都被他一一婉拒。

    他不喜欢朝野之中的不正之风,同样也不想仗势欺人。

    他自认为官十载,两袖清风,从未做下亏心之事,却不想有朝一日,他的亲女儿竟能说出这样有违他心愿的话来。

    “你娘在家究竟教了你什么?什么攀谈,什么贵……”

    “爹。”慕诗嫣冷声,陡然打断了他的话,她大受了刺激的脑子早已失了分寸,“无论我娘教了我什么,她都是为了我好,反倒是您,整日混日子一般,不知上进。”

    “——也不知道我娘当初嫁给你,究竟是看上了什么!”

    “嫣儿!”慕文华蹙眉低斥,眸底升腾起说不出的失望。

    这训斥吓了慕诗嫣一跳,她下意识回头向她父亲的方向望去,忽的对上他眼中丝毫不加掩饰的失望色泽,眉骨猛地一跳。

    她怎么一个不慎,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这些可不该被她爹知道。

    都怪这宫里的规矩,若是刚才韵诗在她身侧,她定然会想办法提醒她不要说错话的。

    啧——

    慕诗嫣咬唇,迅速摆出一副委屈又可怜的表情,眼眶与鼻头说红就红了:“抱歉,爹爹,女儿在外面吹多了冷风,脑袋有些不清醒,这才一时失言……”

    “一时失言?”慕文华拧着眉头反问,他的理智隐隐告诉他那不是所谓的“一时失言”,可情感又押着他让他相信,他忽然间失了言语。

    慕诗嫣低头轻“嗯”了一声便不再出声,长久的沉默后,慕文华望着头顶的锦绣雕梁长长叹气:“下不为例。”

    “以后莫让为父再从你嘴里听到类似的话。”否则他绝不姑息。

    “是,女儿知错了。”慕诗嫣颔首,这称得上严厉的话语令她禁不住心惊胆战,印象中这好像是她好脾气、软耳根的父亲头一次发火。

    而他眸底的失望也让她的背脊微微发寒。

    但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她觉得自己只是想催父亲上进罢了。

    这天底下又有哪个女儿,不希望自己的父亲更厉害些呢?

    慕诗嫣如是在心中宽慰着自己,悬在殿门上的厚帘子被人掀起,带来一阵刺骨的风。

    内监高亢尖锐的通传声自殿外传来,她循着那风与喊声抬了眼,率先入目的便是那件华贵无比的明黄龙袍。

    四十多岁的男人尚值壮年,身形挺拔不见半点佝偻,步伐从容矫健,带着帝王独有的威严气势,候在殿内的百官家眷齐齐起身,目视着云璟帝一步步踏上大殿上首的主位,纷纷俯首作揖,山呼了“万岁”。

    “众爱卿平身吧,今夜本就是家宴,众爱卿毋需多礼拘束,自在些便是。”云璟帝笑容和蔼地抬手压了压掌。

    “谢陛下。”在场众人得了他的旨意,连忙再度行了揖,角落中的慕诗嫣趁人不备,转眸扫了扫君颜,瞳底轻晃。

    云璟帝的面容虽不如墨君漓等人年轻俊美,却比他们多了一份阅历造就的成熟魅力,且他惯来自律,身材也未怎么走形,依稀还看得出年轻时的无尽风华。

    可惜,自打先皇后元清故去后,云璟帝便再未留宿过后宫,之前五年一次的选秀也被搁置了下来,不然,他未必不能成为她的第三乃至第二选择。

    皇妃可比皇子妃要尊贵得多了,谁知道到最后哪个皇子能登上基,万一押错了宝被人连累,反倒是得不偿失。

    慕诗嫣敛眸,顾自在心下又感慨叹息了一番,正欲倾上一杯薄酒,便觉额间一冷,那软帘又一次被人掀开。

    “启禀父皇,儿臣府中突生变故,是故来迟,还望父皇恕罪。”华丽微哑的声线突兀彻响在大殿之内,慕诗嫣抬头,倏地亮了眼。

第八十章 锁红鸾

    来人一身杏白底带暗纹的绣金礼服,衣缘与下摆处又滚了同色金边,腰间环佩步步作响,端庄华贵的同时又带了点似有若无的出尘仙气。

    慕诗嫣从她所在的四排边角方向望去,虽看不清那人全貌,却恰能瞥见他线条清晰精致的侧脸。

    那人的鼻梁挺拔,嘴唇削薄,长眉入鬓,眼尾微挑,目下生着颗玄色泪痣,本是风流多情的样貌,他瞳底却是片触不见底幽深寒潭。

    少女下意识抬手按住了衣襟,掌心之下、胸腔之内的一颗春心猛地跳动起来,若单论容貌,这人并不比七皇子差上太远。

    甚至因着年岁,他反倒比尚是少年的墨君漓,额外多了两分成年男子的风韵。

    从前她怎么没有发现,五皇子殿下竟也这般好看?

    慕诗嫣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强行按捺住心头怦然,耳根骤然红了一瞬,脑中一个想法渐渐浮出了水面——

    既然那七皇子已经明着表现出对她的厌恶、她这辈子都注定与七皇子府无缘的话。

    或许……还可以选择五皇子?

    左右他的皮相不差,母族又颇有势力,综合来看,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墨书远继承乾平大统的可能性,比其他诸位皇子都要大些。

    大皇子资质平平,为人老实忠厚,毫无一名帝王应有的魄力,朝野内外支持他的人近乎为零;二皇子体弱多病又患有腿疾,一早便被排除在太子的候选人之外。

    三皇子生母出自安平侯府,身份本算得上贵重,奈何元婕妤并非嫡出,这一下子便落了下乘;四皇子倒是颇有野心,但他平素醉心于黄老之术,是出个门都要小心翼翼翻黄历、问吉凶的,如何能接手大统?

    至于六皇子,那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

    慕诗嫣敛眸轻嗤,如此算下来,最有能力与墨书远一较高下、争夺嫡位的,便只剩下年龄最小、最得圣宠的七皇子墨君漓。

    七皇子生母的出身固然尊贵无比,但元清毕竟是他国公主,非乾平人士,墨君漓身上亦流着半数扶离皇室的血脉,就算圣上当真属意于他,也不敢直接将之立为太子。

    这样看……五皇子的确是个极好的人选。

    慕诗嫣心中放着的天平,悄然间向着墨书远的方向倾斜起来。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高居主位上的帝王温声笑着开了口:“无妨,歌舞未至、菜品未齐,算不得迟来。远儿,你赶快就座罢。”

    “儿臣,谢过父皇。”墨书远勾唇,广袖一拂,行了揖。

    他的席位设在墨君漓等人的右侧,中间不过隔着个窄窄的过道。

    墨书远落座后,云璟帝即刻宣布了正式开宴。

    他话音一落,立时两列胖瘦高矮、妆容打扮全然一致的宫人端着菜品翩然而至,紧随其后的,便是事先排练过无数遍的例常歌舞。

    歌舞声内,墨书远垂眉整理了衣衫,继而状似漫不经心地向左微抬了眼:“七弟今日来得倒是极早,往年不是定要卡在开宴时分,方肯入座的吗?”

    “皇兄说笑了。”墨君漓声色不动,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往年是乐绾贪玩,不肯在殿中多呆半刻,这才连累着小弟陪着她晚至。”

    “今年这丫头不知为何转了性子,早早便安生下来,所以这最后一个到场的,就变成皇兄您了。”少年微笑,语调说了个轻描淡写。

    旁边坐着的墨绾烟听着两人的对话,忍不住偷着别过脑袋,低声嘟囔一嘴:“又来了,明明是自己不愿意动弹,每年都要拿老娘当借口。”

    “乐绾。”墨君漓挑眉,茶杯落桌一声脆响,墨绾烟立时噤声,转头冲着少年讪笑一下,端正了坐姿。

    墨倾韵顺势递过去一块点心,让她多吃少说。

    “这样,姑娘家贪玩也是常有的。”墨书远眉梢微挑,轻轻颔首,隔着过道,遥遥扫了眼墨绾烟,随即淡漠地略收了视线,看了看慕修宁,“慕小公爷,别来无恙。”

    “劳殿下挂心,明远一切如常。”慕修宁低头假咳,规规矩矩地拱了手,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敏锐,他向来对这位五皇子厌恶居多。

    且是那种无端的厌恶,他也说不上来具体缘由,但看着就手痒脚痒牙根痒,好几次他都有那个不顾君臣之仪、以下犯上的冲动。

    就好似这位五皇子上辈子杀了他全家一样。

    慕修宁无意识地蹙了眉,墨君漓余光瞥见他颇为纠结的表情,抬手给他倒了杯壶底浓茶。

    “阿宁,喝水。”墨君漓敛着眉眼,拿手肘杵了杵身侧的俊朗少年。

    后者怔怔捧杯,木然灌了一口,带着涩意的清苦茶味登时在他口中漫开,慕修宁陡然扭了脸。

    “卧……滴嘞个关二爷诶,这玩意怎么是茶?”还是苦到他舌根发麻的浓茶!

    慕修宁被那浓茶炸得瞬间清醒,一句粗口涌到唇边,生生被他扭成了“关二爷”,墨君漓听着他的叫唤闲闲摊手:“我桌上没酒。”

    酒喝多了上头,上了头便容易暴露他的本来性情,是以墨君漓在外从不轻易喝酒,若有他人问起,就是滴酒不沾。

    “阿辞,你做什么呢?”慕惜音好奇地托了腮,她发现自打五皇子墨书远入殿后,自家小妹就一直戳着指尖在桌子上写写画画,到现在都还没停下。

    “没,只是刚才宫人倒水的时候,不慎碰洒了点果汁。”慕惜辞弯眼,轻轻抬了手,被她按在掌下、由果汁勾勒出的花纹立时映入慕惜音眼帘,“阿姐,您看这像不像朵花?”

    “嗯,很好看。”慕惜音笑笑,继而摸出了帕子,仔细替她擦了指尖上残留的水渍,小孩子爱玩是天性,但吃饭时可不能继续这样脏着手。

    “我也觉得。”慕惜辞垂眸。

    她任着慕惜音唤来宫人拭干净那块水迹,长睫遮掩了眼底波澜,其实她开始所画并不是花,而是道小小的奇门阵法。

    对慕惜辞来说,想要从百十人中,锁定两个她化成灰都认得的人并不难,而那阵法也算不得高深,毋需朱砂黄纸,更用不上别的东西,那点果汁就够了。

    至于方位,慕诗嫣所在恰是大殿东南一角,若将先前墨书远站着的地方设作中宫,则她正处杜门巽宫。

    此门不利他事,唯利姻缘,她那会画的小阵也没什么特殊用途,不过是让正处中、巽两宫的玩意,红鸾大动,牢牢牵锁在一起。

    ——她倒要看看这对狗男女,这辈子还能不能如先前那般恩爱。

    慕大国师冷笑。

第八十一章 阿衍,说人话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乾平上元宫宴的流程就没怎么变过,左不过是到场早的多寒暄会,到场晚的说不了两句便要入座。

    人齐后一边上菜,一边上着歌舞——每年的歌舞也都大同小异——如此喧喧闹闹吵上一个半时辰,再就此别过,各回各家。

    慕惜辞以手掩唇,懒懒打了个哈欠,她对场中的歌舞真是没有半点兴趣,偏生还要端着架子,不能胡乱动弹。

    “阿辞,困了?”慕惜音余光瞅见慕惜辞打哈欠的动作,不由微压低了脑袋,后者闻此轻轻颔首:“有点。”

    相同舞蹈,她看上两次便会觉得厌烦腻歪,何况乾平的这几道歌舞还演了不止两年。

    “再忍一忍。”慕惜音满目慈爱怜惜,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声音放得极为轻柔,“快到酉末了,这宫宴戌正便能结束,我们再忍半个来时辰,就能回府了。”

    “好。”慕惜辞瘪瘪嘴,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她倒没那么想睡觉,但她急着散会后抓个空子,将她那好堂姐慕诗嫣直接扔去墨书远的身上。

    “阿辞乖。”慕惜音失笑,忍不住再次伸手揉了她的头,她以为小姑娘是不满于要在宫中多等半个时辰,颇有些忍俊不禁。

    她阿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被人揉脑袋揉到习以为常的慕惜辞唇角微僵,她听着慕惜音压抑着的笑声,总觉得头皮无端阵阵发麻。

    果然,女娃儿是天底下最令人费解的东西。

    慕大国师满面复杂的抬头看了眼自家阿姐,随即安静的与桌子上那盘小酥肉搏斗去了。

    她前生在道观里呆的久了,平日里并不爱食荤腥,但许是重生一回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她这辈子倒是对这些肉鱼蛋奶的多生出不少兴趣。

    这边的慕惜辞与小酥肉打着数百回合的大战,那头一直观察着她表情动作的墨君漓则微吊了吊眉梢,他看得出小姑娘对殿中的歌舞毫无兴趣,也觉察得到她周身隐隐散发出的那点焦急烦躁。

    想来也是,此番宫宴,“说”好了要任那慕二小姐作两顿妖,再趁她作妖顺水推舟地将之推给他五皇兄,结果到现在,那两人还连个面都没见到,她不急就怪了。

    果然,这种时候还是得要他出场才对。

    少年垂眉,唇角轻勾,继而衣衫一掸,拂袖起身,冲着高位遥遥拱手:“老……父皇。”

    好家伙,差点叫成老头。

    墨君漓咬咬舌尖,面上的笑意僵了一瞬,怪他往常没大没小习惯了,关键时刻险些喊漏了嘴。

    “嗯?阿衍,你有何事?”云璟帝笑笑,他听到了墨君漓脱了口的那个“老”字,心知他本想喊老头,却又临时改成了“父皇”,心头禁不住泛出点奇怪的畅快得意——

    臭小子,叫你常日里没个正型,整天“老头老头”的叫,关键时候还不是得规规矩矩的喊他父皇?

    嘿!这一嗓子可算是出了他肚子里那股憋了不知道多久的鸟气。

    云璟帝心中笑得猖狂无比,面上却尽力摆得不显分毫,墨君漓看着他家老子竭力压抑着不让它上扬的嘴角,面无表情地想着他明日又该进宫哭穷了。

    “启禀父皇,儿臣听闻,每逢上元,中市之内便会支起满街花灯,通宵不闭,其大者高逾百尺,最小尚不及福橘。市中广场又设有灯谜集会,游人往来猜谜赢彩,为京中百姓一大乐事……”墨君漓半绷着面容,皮笑肉不笑地吐出一长串话来。

    云璟帝听他说得脑仁发痛,连忙摆手,下意识便摆出了平常与他相处的态度:“阿衍,说人话。”

    墨君漓听罢敛笑:“父皇,儿臣想去中市看看灯会。”顺便坑两个人。

    “父皇,儿臣也想去。”墨绾烟迅速接上自家皇兄的话茬,跟着附和一句,接着便眼巴巴地盯了云璟帝。

    “你这小……家伙怎的不早点说?那灯会朕亦听闻多时了,可惜一直不得空闲。”云璟帝微笑,他刚刚也差一点点就叫出了“小兔崽子”,“左右这歌舞年年都有,便不差此一次半回——”

    他看了几十年,也早就看得腻到骨子里。

    “诸位爱卿,阿衍与乐绾既提到了这中市灯会,朕便索性遂了孩子们的心愿——今夜的宫宴就到此为止吧,大家不妨一同前去,赏玩一番。”云璟帝道,并率先离了席。

    众人见他这动作知道他先前所言并非玩笑,于是纷纷起身,齐声高呼了“谢陛下恩典”。

    毕竟该寒暄的早在开宴前就寒暄完了,吃了快一个时辰,众人也早已吃得发撑,那年年都有的歌舞是真没什么意思,还真不如去中市逛逛街、看看民间的花灯。

    宫里的花灯固然精巧,可样式图案大多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精美有之却无新意,初见惊艳,看多了便也索然无味。

    民间的花灯就不一样了,卖花灯的小铺每年都能折腾出不少新奇玩意儿,虽然做工比不上宫里的精致,却胜在花样层出不穷,买上两个放在府中赏玩几日,也颇有野趣。

    得了云璟帝的应允,墨绾烟当即欢呼一声,披上斗篷,拽着慕惜辞与自家皇兄,拔腿便跑,那速度之快,令墨君漓都没能反应过来。

    最惨的还是慕惜辞,她斗篷系了一半就被她薅着跑了,这会正跑得怀疑人生,中途几次想要回头告罪,却没一次能成功让墨绾烟停下脚步。

    慕惜音见此无奈一笑,自行替几人告了句失仪,云璟帝含笑挥手示意她无碍,只一脸祥和地注视着三人远去的背影。

    待殿中人走了七七八八,云璟帝缓缓下了台阶,慈祥万分地来到仍喝着酒的慕文敬面前,他那会特意留下他的:“小敬啊~”

    “啊……啊?”慕文敬端着杯子喝酒的手一抖,一口老酒差点卡进了喉咙,他眨着眼睛声线发抖,云璟帝那声音让他无由来一阵恶寒。

    “你家小闺女今年多大了?”墨景耀抖眉,笑意愈发和蔼慈祥。

    “过了年,虚龄十一,怎么了陛下?”慕文敬颤巍巍地放了酒杯,这时间殿中除了宫人外,近乎没别人了。

    “没,就是觉得小丫头可爱,和乐绾阿衍他们的关系也挺好,想问问你给她选好人家没?没选的话,你看阿衍……”墨景耀搓手。

    “不怎么样。”慕文敬闻此瞬间拉了脸,果断打断了云璟帝的话,“阿辞年纪小。”

    “别呀,小敬,这不好,你先听我说完嘛——”墨景耀伸手按住慕文敬,“年纪小也无所谓,可以先接到宫里来……”培养培养感情,顺便按住乐绾那个小调皮鬼。

    慕文敬麻了:“……我枪呢?”

    要不然他还是弑君吧。

第八十二章 果然还是弑君吧!

    “嘿呀,别这样嘛小敬,你明知道我打小就不喜欢舞刀弄枪的,还动不动就要找枪,都多大的人了。”墨景耀按着慕文敬的肩膀讪笑,“不要只会用蛮力嘛。”

    他虽比慕文敬大了六七岁,从小到大却还从未有哪次,能在演武场上胜过他的。

    “陛下,这是蛮力不蛮力的事吗?”慕文敬嘴角一扯,假笑一声,“您这可是抢女儿都抢到老臣脸上来了!”

    “孩子们姻缘的事,能叫抢吗?我这明明是拉郎……”墨景耀越说越是离谱,慕文敬忍无可忍地抄起了桌上那只空出来的琉璃盘,作势便要摔出个刃口来以盘代刀。

    云璟帝一开始对此浑然不觉,顾自沉浸在自己拉郎配的美好幻想之中。

    直到慕文敬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气已然直逼了他的脑门,墨景耀方才反应过来,余光一扫,立时慌了神:“诶诶诶别别别,小敬你把那盘子放下——”

    “诶唷!我的鎏金绘彩琉璃盘喂!”“痛失爱盘”的墨景耀痛心疾首,扼腕哀嚎,慕文敬举着那琉璃盘子黑沉了一张脸:“陛下,我还没摔呢!”

    “我知道你没摔,提前哭一下不行嘛?”老皇帝装出副哭腔,甚至可怜巴巴地在眼角上生生挤出两滴泪,“反正你都准备摔了。”

    “呸,不摔了。”慕文敬撇嘴,瞬间没了摔盘子的兴致。

    墨景耀听罢反而急了:“那不行,你这人怎么这么多变?刚刚作势要摔,这会说不摔就不摔,不行,你得摔!”

    ?合着刚刚哭盘子的人不是您呗?

    慕文敬脑袋里浮现出无数小小的疑惑:“为什么?”

    “那当然是因为,你摔了盘子,我就有理由,光明正大的让你把小姑娘送过来赔盘子了呀!”墨景耀理直气壮地叉了腰,甚至笑容内满是得意,“这想法是不是超棒?”

    ……那您还真是很棒棒哦?

    他特么征战沙场二十多年,还真是头次见到这么离谱的玩意儿。

    慕文敬语塞,他木着个脸盯着云璟帝看了半晌,忽的一言不发起了身便朝殿外走。

    “诶~小敬,你这是又要往哪去?”墨景耀眨眼,忙不迭两步大跨,追上了前方的老将。

    “回府,取斩马剑!”慕文敬咬牙切齿。

    皇家御赐尚方宝剑,下斩地痞无赖,上斩佞臣昏君——

    他果然还是直接弑君比较好!

    “噫~”墨景耀呲牙摇头,满脸写着“你是不是玩不起”,慕文敬回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跨出了门槛——

    弑君!

    而后下一息便被人牢牢抱住了胳膊。

    “矮油小敬,玩归玩闹归闹,你别拿斩马剑开玩笑,我这不就是看着阿辞可爱多说了两句闲话嘛!”云璟帝嬉皮笑脸,差不多将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慕文敬胳膊上了,生怕他真跑回去取什么斩马剑。

    毕竟,那玩意可真能要了他一条小命。

    在乾平,皇家与慕氏向来互相牵制、互相扶持,慕氏百年将门,国公府十五万精兵,明着号称“慕家军”,实为乾平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道防线。

    普天之下,能调动慕家军唯有三人,第一为当代慕氏掌权人,眼下是慕文敬,下一代是慕修宁;第二为被慕氏掌权之人认可、拿到了慕氏军印的当代帝王。

    第三,则是同时得到了帝王手信与慕氏备用军令的人。

    换言之,若帝王得不到当任慕国公的认可,是无法调动那十五万精兵的。

    不过,爱国忠君是刻在慕家子弟骨子里的不二信条,打三代之前起,历任太子便都是跟着慕氏公子一同习武、一同长大的。

    如此一来,新一任帝王方能与新一任的慕氏将军情同手足,而慕国公府也方能得到天家全部的信任。

    自然,除了当朝——当朝的云璟帝还没立过太子。

    但他显然是属意墨君漓的,而他亦的确具有一位仁明君主该有的品质,这也是墨君漓与慕修宁交好,慕文敬虽多有担心,却不曾过多反对的根本原因。

    “小敬,我这次留你到最后,可不光是为了插科打诨。”墨景耀胡乱回顾了一番慕氏与墨氏之间的纠纠缠缠,望着圆月,叹出口气,“是真有要事——我们去后面谈吧。”

    “我知道。”慕文敬跟着仰天叹息一声,近年来朝中动荡不断,他自猜得到云璟帝留下他是有要事相商。

    只是……

    “但您下次能不能有话直接说?还有,少打我闺女的主意,差不多够了啊,之前盯上音儿,这会又看上了阿辞——我们慕家好不容易出来两个小闺女,我还没捂够呢!”慕文敬骂骂咧咧。

    “一定一定,下次一定!”墨景耀举着指头随口发誓。

    *

    “嘿!想不到民间的灯会这么热闹,这可比宫里那些,几百年变都没变两下的东西好玩多了呀!”

    中市长街,墨绾烟一手提溜着盏新买的玉兔花灯,一手抓着两根裹了糯米纸的山楂糖葫芦,一边蹦跶一边哼着小调,整个人欢乐得仿佛是只刚被放归了山林的小鸟。

    “宫中规矩繁复,行住坐卧皆需注意分寸,自然是比不上这里自在热闹。”慕惜音闻言弯了眼,面上的笑意盈盈,“殿下,您跑慢一些,注意着点脚下。”

    “慕姐姐,都出宫了,您就别老是‘殿下’‘殿下’的喊了,叫我阿绾就行,或者绾绾。”墨绾烟啃着糖葫芦,口齿含糊不清。

    “那怎能行?殿下,这不合礼数。”慕惜音轻轻摇头,她虽出身尊贵,却素来行事谨慎,慕国公府已然有了树大招风之势,即便慕家深得天家信任,她也不肯逾距半分。

    “不过,您若实在不想听,惜音可唤您一声‘小姐’。”

    “别了,那听起来更奇怪。”好像慕惜音是她的小丫头似的。

    墨绾烟蔫了一瞬,瘪着嘴咬了一口手中的糖葫芦串儿,酸甜的滋味迅速治愈了她心灵受到的小小“创伤”,转而兴致勃勃地看小摊上的捏面人去了。

    面人师傅的手艺极高,几团彩面捏出来的小东西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看得小姑娘兴奋不已:“嚯,哥,阿辞,你们快过来看这个,这个好厉害!”

    “来了。”被点到名字的墨君漓懒懒应声,牵着慕惜辞便抬了步,慕修宁在一旁思索了片刻,两步追过去,默默牵起自家小妹另一只手。

    ——终于拉到妹妹了,耶!

    慕小公爷没出息的在心中嗷嗷大叫。

第八十三章 你不会,他也不会

    被人牵在中间的慕大国师只觉自己好像是名十恶不赦的死囚,正被人羁押着奔赴法场。

    左右两侧的少年个个比她高出了一个半的脑瓜,为了迁就两人的身高与步调,她得稍稍抬起些手,还得顶着一身沉了吧唧的厚缎妆花,甩开她的小短腿,拉开大步。

    最可恶的是,两侧之人显然没一个自觉的,他们全然无视了她小胳膊小腿的基本需求,顾自无底线地迈着长腿,不过三两丈的距离,慕惜辞走的比跑上两圈都累。

    她累了,毁灭吧。

    慕大国师自暴自弃,偷偷翻了翻白眼。

    然而人类的悲喜显然并不能相通,这头慕惜辞几步路走得身心俱疲,伫立在原地的慕惜音却是看得满面欣慰:“他们几个的关系真好。”

    “殿下自小便喜欢与阿宁一同玩耍,小阿辞又这么可爱,关系自然要好。”在她身侧的墨倾韵勾了勾唇角,顺势从灵画手中接来了手炉,试过温度后塞进了她掌中,“阿音,你要不要也去看看面人?”

    “这就不必去了。”慕惜音笑笑,微微晃头,她早就过了那个喜欢糖葫芦、糖画和小面人的年纪。

    “也是。”墨倾韵颔首,慕惜音的心智惯来成熟一些,的确早便不似寻常小姑娘那样喜欢这些东西了。

    “那么,”十七八岁的少年略略低了头,将俊脸往慕惜音眼前凑近了一分,眉目温柔而缱绻,“阿音要不要跟我一同逛逛那边的灯谜会?”

    “听说灯谜会后面的那棵老树,每年都会被人挂上成百上千道姻缘签,供人求取,十分灵验。”墨倾韵话至此处,稍作停顿,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阿音想不想去看看?”

    慕惜音脑袋的某根弦瞬间便炸开了。

    她抬眼,黑瞳正对上少年写满认真的面容,忽的便红透了一张俏脸,她眼神胡乱躲闪了片刻,良久后轻轻咬唇,声音细小犹如蚊蚋:“总得告诉殿下他们一句……”

    “这好说。”墨倾韵面容一松,吊在嗓子里的那口气顿时吐了出来,“我去知会他们一声。”

    “嗯……好。”慕惜音低眉捏了捏手中小炉,只觉面上愈发烫了。

    “等我一会。”墨倾韵弯眸,唇角几乎要弯上了眉梢。

    他大步赶至墨君漓身边,压着嗓子简单说了两句,待后者点头便麻利地小跑回来,面上尽是藏不住的笑意。

    “阿音,”少年柔和了眉眼,“我们走吧。”

    慕惜音不语,只默默跟上了他的脚步。

    “世子爷这是又把我姐拐跑了呗?”面人摊前,慕修宁吊着眼角扫了扫兴奋地跟着摊主叽叽喳喳个没完的墨绾烟,闲闲叹了口气。

    他不是不清楚慕惜音与墨倾韵两情相悦,但晋王府与国公府手中的兵权……

    想想就令人头大。

    “应该不算拐,两人走得光明正大。”墨君漓垂眸,跟着看了眼墨绾烟,小姑娘捏面人上了瘾,快把老板的小摊包下来了。

    “殿下。”慕修宁轻挑眉梢,“你不怕吗?”

    慕家十五万边|防精兵,加上晋王府的两万禁军。

    有这两个,足以扫荡整个乾平。

    “为什么要怕,这有什么可怕的?”墨君漓低笑,“国公府没有那个心思,晋王府同样没有。”

    “你不会,韵堂兄也不会。”

    若是有,前生的国公府便不会落得那个下场,墨倾韵亦早就想方设法的上门求娶慕惜音了。

    上辈子的墨倾韵终究没敢跨过那道坎去,慕惜音也是。

    他们怕他们两个人的儿女私情,遮掩掉了两府的赤胆忠心。

    那比儿女情长重要。

    人言可畏。

    “……可别人未必会这样认为。”慕修宁低下眼眸,少年的鼻头无由来的泛了涩,眼底涌动着层层深流。

    这好像是他头一次在墨君漓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一个为君者,用如此轻松的语气,坚决又肯定地说他不会。

    绝不会有半点逆反的心思。

    他虽与墨君漓交好,可国公府的教导却让他一直知道,墨君漓是“君”,他是“臣”。

    君臣有别,他生来便是要辅佐他的臣子,所以不管墨君漓对他展现出怎样友好亲近的态度,他始终在心底里注意着那点分寸、那道线。

    自古君王多猜忌,他清楚,他阿姐清楚,他的小妹也清楚。

    每一个承袭了慕家荣耀的人都清楚,并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那种平衡。

    或许云璟帝乃至先前的几位皇帝,也都是这样相信着国公府的,但从未有哪一任皇帝或皇子如此清清楚楚地告知于他,除了墨君漓。

    他告诉他,他明白慕家的小心翼翼,了解慕家的一腔丹心热血,知道他们从来、从来没起过那样的心思。

    年幼时的慕修宁对着那份小心,也曾生出满腹的埋怨不解,有些怨念甚至被留存到了现在。

    他问墨君漓的那句本是带了些轻佻与嘲讽的意味,可墨君漓回他的那句话。

    那句话突然便让他心底沉积了十数年的愤懑都消散尽了。

    他只觉得很值。

    “不管什么时候,流言都是消不尽的。”墨君漓摇头,“但流言与我、与老头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做帝王的不被流言蜚语动摇,只要他时刻铭记着前生时慕国公府满门忠烈的惨况——

    他便永远不会动国公府分毫。

    “殿下。”向来鲜衣怒马的少年嗓子里沾了点点颤音,一直沉默着的慕惜辞猛地扯了扯他的手臂,他茫然低了头。

    “二哥,大男人在街上哭很丢脸的。”慕惜辞顶着一张可爱无比的小脸,面无表情,“要哭你最好先换个女装。”

    “?我呸!谁要哭了!”慕修宁立时站直,反驳的样子活似一只炸了毛的大猫,“我只是眼睛里不慎进了点砂子——”

    “是是是,拳头那么大的砂子。”慕惜辞安抚得分外敷衍。

    “拳头那么大……塞得进去吗?”墨君漓跟着诡异地扭曲了思路。

    慕惜辞闻言晃了晃脚尖,认真思索了半晌:“天灵盖掀开的话,大概可以?”

    “这好像有点难度……”墨君漓托腮,眼神不自觉飘向了慕修宁头顶。

    后者霎时恶寒无比,连连拿手捂住胸口:“你们两个想什么呢!”

第八十四章 你也可以牵我妹

    “我们什么都没想,只是合理思考了下,该如何往你眼睛里灌砂子。”慕惜辞慢吞吞道,小脸上的表情严肃又认真,并煞有介事地仰头看了眼墨君漓,“殿下,您说是不是?”

    “咳。”墨君漓攥拳假咳,原本飘去慕修宁发顶的目光被他强行收了回来,“没错,就是这样。”

    “我们什么都没想,只是针对你眼睛里进砂子的问题,进行了某种合理的设想。”

    且他们绝对没想过要践行一下那鬼畜的设想。

    绝对。

    “呸,我信你们个鬼!”单手捂着胸的少年吱哇乱叫,慕惜辞二人满面慈祥和蔼的看着他原地炸毛。

    那神情,活似在看自家脑疾多年、至今未得痊愈的傻孩(sun)子。

    “殿下,我觉得这个二哥没救了,不如我们放他自生自灭吧!”慕大国师一本正经。

    墨君漓闻言正欲应声颔首,便见那当真包圆了小摊的墨绾烟举着两大把彩色的面人,兴致冲冲地转过身来:“哥,阿辞,快看我今晚的战利品!”

    “……嗯,色彩很是丰富,种类也很是多样。”墨君漓嘴角微抽,随即绷着脸点了点头。

    他只觉得他这个妹妹仿佛不慎染了什么大病,现在的样子神似卖羊肉串的异邦人。

    只不过人家手里拿着的是串儿,她手里都是面人,荤素的本质就不同。

    “嗯,挺厉害的。”慕惜辞照例敷衍夸赞。

    “嘿,我也觉得厉害。”

    “我让那面人师傅一个款式做了一只,种类是多了点,但我觉得正好,回宫后还能给大家分一分……”墨绾烟挥舞着手中面人,忽的想起了没跟过来的两人,“对了,慕姐姐和韵堂哥呢?”

    “他俩去逛市中广场的灯谜会,求那什么姻缘签去了。”慕修宁顺嘴接上一句,墨绾烟听罢点了点头:“唔,那倒是挺好。”

    她早就看出来两人有“奸情”了,平日亦没少逮着空撮合,只是不太明白二人为什么这么久了都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不过这倒也无妨,只要他们两人彼此能明白对方的心意就好。

    那比什么都强。

    “话说回来,哥,慕明远。”攥着两把面人的小公主淡着眼神,凉凉扫过面前的三人,并着重盯了盯慕惜辞被人牵起来的两只手,“你们俩……好像没给我留地方啊——”

    “呜呜,你们把阿辞霸占了我怎么办,人家也想拉着小姑娘嘛!”墨绾烟皱着鼻子装哭,眨了半天眼睛,愣是没挤出来半颗泪。

    “乐绾,你抱着那么多面人,哪还有手。”墨君漓正色。

    “咦?哥,你这么一说有道理哦。”墨绾烟蹙眉,垂眸盯着鞋尖看了片刻,便迅速想通,重新高高兴兴地挥舞了手中“战果”,“那就先这样吧,走走走,咱们也去灯谜会看看去!”

    “好的。”墨君漓从善如流,当即挪了步。

    墨绾烟跑在前方蹦蹦跳跳,三人则跟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走,四人穿行过两个繁华街口,慕修宁陡然后知后觉地挠挠头:“不对劲啊殿下。”

    墨君漓挑眉:“嗯?”

    “你为什么一直牵着我妹?”慕修宁说着拧了眉头,看向墨君漓的目光带了点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警惕。

    “阿辞的年纪最小,多一个人牵着她,也安全些。”墨君漓不动声色地弯弯唇角,笑中一闪而逝了一抹狡黠色泽,“再说,阿宁你也可以去牵我妹,乐绾就在前面。”

    “呔,谁要牵她呀!”慕修宁嫌弃万分,甚至夸张地撇了撇嘴,“像乐绾这种要身段没身段,要脾气没脾气的姑娘,小爷我才不愿意牵呢!”

    “何况她都这个年纪了,走不丢的。”

    慕修宁说话时不曾刻意压制着声调,那两句带着戏谑意味的话语,便被前方一两步外的墨绾烟听了个一清二楚。

    一身艳色礼服的小姑娘当即呲出了一口银牙,扭头冲着少年张牙舞爪:“慕明远,你说谁?!”

    “谁急了就是在说谁呗~”慕修宁吊儿郎当,闲闲扬了下颌。

    墨绾烟闻此,立时挥着面人冲上来了,那架势,骇得慕修宁连忙松了拉着自家小妹的手,抱着脑袋,拔腿便跑。

    “诶诶诶乐绾你冷静点,这是街上,街上!”慕修宁嬉皮笑脸。

    且不说墨绾烟手中的面人压根就碰不上他的衣角,即便碰上了也无妨,那面人没什么重量,至多糊他一身半干的彩面。

    “那么多人呢,你这样影响不好——”

    “影响?好你个慕明远,你说那话的时候怎么就没考虑过影响不好?”墨绾烟冷笑,撵人的步子半点都不含糊,“呵呸,吃我一招!”

    “那也要你追得上再说。”老远的传来慕修宁猖狂又得意的笑,墨绾烟登时被他激得气不打一处来,连天家公主的仪态都顾不上了,裙摆一提,迈开了大步。

    笑闹中两人向着灯谜会的方向越跑越远,被落在后方的慕惜辞二人则看着他们的背影默默摇了头。

    “总觉得他们俩像没长大的小孩。”慕惜辞轻轻甩着被她二哥牵到略微发酸的手臂,闲闲叹了口气。

    墨君漓闻声垂眸:“嗯?”

    慕大国师绷了小脸:“幼稚。”

    “明明是你这小丫头太过老成。”少年瞥见小姑娘小大人似的表情,不由失了笑,“还好意思嫌弃乐绾和阿宁幼稚。”

    “他俩的确有点幼稚。”慕惜辞诚恳非常,“我这也算不上老成。”她这不过是年纪大了的自然表现。

    都是奔四的人了,哪还能跟一帮十几岁的小姑娘小伙子们一样。

    “好好好,你这不叫老成。”墨君漓舒展了眉眼,余光不经意瞥见人流之后、长街另一侧的一片织金的雪青衣角。

    那料子的颜色与其上的花纹极为眼熟,墨君漓记得,慕诗嫣今夜穿着的便是这么件衣裳。

    又在这碰上了?

    墨君漓似笑非笑地扬了眉梢,一面拉了拉小姑娘的手臂,后者抬头,他即刻吊了眼角,拿下颌指出了个方向。

    “你看。”

    慕惜辞挑眉,顺着他所指的地方眺了片刻,果真寻到了与萧妙童等人一同闲逛的慕诗嫣。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时间她的面上竟是一片无精打采、魂不守舍。

    “殿下,您有兴趣再看一场大的吗?”

第八十五章 怀疑了,但没完全怀疑

    墨君漓低头注视着身侧的半大姑娘,只觉她像极了一只狡黠的狐狸,晃悠着毛茸茸的尾巴、舔着带肉垫的小爪,看着可爱又无辜,实则灌了一肚子的坏水。

    于是他抖了抖眉梢,眸中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笑意:“慕小姐想怎么做?”

    “我那好堂姐,不就是满心满眼贪慕着天家的富贵荣华吗?”慕惜辞笑笑,黑瞳涌起层层的流,“那我们不妨全了她的心愿。”

    “你是想……”墨君漓眨了眨眼,他好像突然明白了她的意图,但他不敢确定。

    “天家那么多皇子,定然选得出适龄男儿。”慕惜辞说着正了正头顶的发钗,“殿下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她已经记不清今晚被人揉过多少次脑壳了,好在灵琴的手艺极佳,梳出来的发髻极为稳当,到现在都没见有几分松动。

    “若说适龄男儿……四皇兄、五皇兄也都到了该嫁娶的年纪,想来也不会拒绝这位国公府出身的‘慕二小姐’。”墨君漓顺着她的话捋了捋,唇角一弯,“慕小姐,你觉得哪个合适?”

    “殿下,您说呢?”慕惜辞杏眸微吊,闲闲反问。

    墨君漓怔了一霎,随即笑开:“慕小姐,您和我五皇兄有仇吗?”

    他看得出来,小丫头极其希望撮合慕诗嫣与墨书远。

    虽然他也觉得这对上辈子足够恶心人的狗男女,这辈子就该紧锁在一起互相伤害去,省得让他们跑出来,祸害了其他好人家的姑娘公子。

    但……这小丫头又是怎么回事?

    按理,此生的慕惜辞,这时间还没与墨书远打过照面,墨书远也还未向国公府下手,她应当不清楚他的秉性才对。

    总不会真是……

    少年的眸底起了墨,漾出一圈圈深色的波纹,慕惜辞闻此轻松一笑:“自然是没有仇的,只是我那二堂姐惯来心高气傲,想来依四皇子的性子,是收不住她的。”

    “何况——”小姑娘说着半垂了眸,“我不喜欢五殿下,他看起来太虚假了,那笑容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嘿嘿,您可别告诉他。”话毕她仰头咧了咧嘴,那笑中满是半大姑娘家方有的俏皮与娇憨。

    少年忽的失了言语,心头刚坚定了几分的猜想立时又动摇了起来。

    她这一番话说得太过坦荡,浑然不似有什么大恨深仇,尤其是末尾带着的那个笑,仿佛她真的只是耍了番姑娘家的小性儿,将自己不喜欢的堂姐推给了,那位同样不遭她喜欢的皇子。

    好像她完全没意识到,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似的。

    毕竟……小孩子的心思单纯,是以直觉格外敏锐,那墨书远的确是成日端出副温良恭谦的态度,实则私下里刚愎自用又极其自负,她不喜欢他也属正常。

    墨君漓无意识地蹙了眉,莫非真是他多虑了?

    可若真是他多虑,她身上那股不时存在的违和感又是怎么回事?

    他见到她的十次里,她可是至少有八次表现得不像个十来岁的稚龄幼童。

    少年思索中,又斜眸扫了眼手里牵着的小小姑娘。

    她面上的笑意已敛,平静的小脸上看不出丁点多余情绪,倒是头顶的毛球与颈间的毛领衬得她格外娇小可爱。

    大约真是他一时多虑……罢了。

    未来的时日还长着。

    墨君漓收回思绪,无声叹出口气,拉着她缓步向着慕诗嫣等人所在的方向去了。

    “来吧,慕小姐,我们讲点具体的……”

    比如说,她准备怎样给那对狗男女创造个完美的条件,令他们早日如王八看上绿豆——

    对个眼。

    *

    慕诗嫣出了设宴大殿之后,精神便有些恍惚。

    她不确定这到底是今夜开宴前,被慕惜辞等人一串连番刺激给气得,还是因着离开皇宫前又不慎瞥见了五皇子墨书远。

    她只觉自己今晚的运气差得厉害,可一颗心却无端躁动叫嚣着无处安放。

    她的躯壳随着萧妙童、施雅等人来到了中市,可灵魂却不知飞去了哪里。

    她觉得自己仿佛应该要做点什么,但又委实寻不到能做的事,只得沿途胡乱地买了些提灯类的小玩意,零零总总,倒也抓了一手。

    “嫣表妹,”一路陪着施雅说笑的萧妙童倏然回眸扫了她一眼,“慕三小姐刚走过去了。”

    “慕三小姐……”晃着神的慕诗嫣跟着她怔怔呢喃,下一瞬蓦地回了神,“慕惜辞那贱……小丫头,在哪呢?”

    “那边,刚过去没走几步。”萧妙童抬手指出个方向,声线平静如一潭死水,“跟着七殿下一起。”

    慕诗嫣循着她的指尖望去,姣好的容颜渐渐扭曲成了鬼面:“多谢表姐提醒——郡主,萧表姐,嫣儿今夜有事,便不陪着二位继续游赏花灯了,还请两位海涵。”

    “无妨,你去吧,郡主这里有我。”萧妙童颔首,施雅跟着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连话都懒得说上一句。

    她一向看不起这位国公府的二房嫡女,她觉得慕诗嫣的出身实在是太卑贱了。

    她父亲只是一位小小的五品郎中,即便身上流着国公府与萧府的血脉,她算不得尊贵——

    她施雅可是相府嫡女,太后亲封的常阳郡主,虽没能上得皇家玉牒,却也是食着天家俸禄的正经郡主,如何能与一位五品郎中的女儿交好?

    在她眼中,慕诗嫣能侥幸踏足了顶级贵女的圈子,那都是沾了萧府与萧妙童的光、又占了国公府嫡长女身子骨弱的便宜——

    她一向看不起她。

    “如此,嫣儿先告辞了。”慕诗嫣匆匆福身,起身离去前与萧妙童对视了一眼。

    后者眼瞳微晃,略略压低了嗓音:“你行事小心些,七殿下可不是好相与的。”

    “表姐安心,嫣儿明白。”慕诗嫣应声,随即扔了手中零碎,随手往面上扣了个玉兔面具,裙摆一提,快步追上前方已走到五丈开外的两人,不远不近的卡在二人身后四尺,佯装同路,实为尾随。

    “追上来了。”墨君漓垂眸低嗤,手指轻轻勾了勾小姑娘的掌心。

    习武之人五感极为敏锐,慕诗嫣身上的脂粉味又甚是腻人,纵然隔着两丈,他都能嗅到那个甜腻的味道,何况现在,两方的间距不过区区四尺——

    他感觉自己都快被那香味熏吐了。

    “唔,那就上桥。”慕惜辞颔首,拉着墨君漓便往市中广场边上、人造湖的石拱桥上去了。

    正月里冬寒未褪,湖中水仍旧冷得刺骨,上回“摔进”锦鲤池可教她好一阵冻,这回,也该让她的好堂姐尝一尝那滋味了。

    慕大国师懒懒弯了眉梢。

第八十六章 上钩

    为确保慕诗嫣能跟上他们,两人行路的速度不快,慢慢悠悠的反倒更显自然些,也能让慕诗嫣将两人的动作看得更清楚点。

    上元时节不设宵禁,越是临近亥时,那市中便越是热闹。

    此刻将入戌末,正是往来游人如织的时候,登上石桥前,墨君漓随手买了只看着精巧新奇、花瓣可以开合的荷花灯塞进了慕惜辞手里。

    后者心下对这明显是哄小孩的动作暗暗嫌弃了一番,到底乖乖接了那只灯,顺势摆弄了下灯上的花瓣。

    这稍显亲昵的一幕,顺利且完整地落入了慕诗嫣的眼中,后者缩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

    慕诗嫣的指尖不经意触及了那团被她撕碎后塞进袖笼的丝绢残片,她忽的想起在御花园中看到的一幕幕,脑内又回荡起墨君漓在开宴前跟她说过的那句话——

    “慕二小姐觉得,本殿会相信吗?”

    ——凭什么不能相信,他凭什么不相信她?

    是因为她不如慕惜音美吗?还是因着她比不上慕惜辞的出身?

    先前因悸动而勉强压下去的满腔妒火又一次熊熊重燃,慕诗嫣隐约觉得自己有些魔怔,她恍惚了一瞬,再回神时前方两人已然走出了数尺,她连忙捏起裙摆,快步跟上。

    “她又跟上来了,刚刚好像是在愣神,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时刻注意着慕诗嫣动作的少年略略俯身压了嗓音,慕惜辞闻此轻轻颔首:“殿下,您确定五殿下这时间在这小湖附近吗?”

    “当然。”墨君漓勾唇,带着她在拱桥边上站定,伸手一指湖中几艘挂满了灯笼的精致画舫,“看到那边的几艘船没?最大的那艘,便是五皇兄包下来的。”

    “每年上元,中集坊市便要从各大商铺送选的花灯里,评选出最美的那个,今年评选之地正设置岸边广场——届时,那几艘画舫就会变成花灯的最佳观赏处。”

    这样的花灯评选已延续了不知多少个年头,在墨君漓的记忆里,仿佛是自来便是如此。

    夺下花灯魁首的店家,将会获得所有参赛商铺贡献出来的奖品一份,从一石新年的米到一盒小小的胭脂,零零碎碎,杂七杂八。

    这不是多么大的彩头,但胜在喜气,那零碎的奖品里,内包含着所有人的祝福。

    是以每年被送来参比的各式花灯不计其数,说是争奇斗艳也不为过,久而久之倒成了上元时节,京中不可错过的一大妙景。

    “唔,如此说来,五殿下当真是奢侈至极。”慕惜辞扶着栏杆,小脸一绷点了点头。

    正月里的湖水尚未开冻,那湖中能摆得下这么多画舫,定然是有人提前数日,便想方设法早开了满湖的冰封,此举所要消耗的人力物力恐会超出常人想象……

    那画舫一艘价值几何,也就可想而知。

    那蠢货骄奢淫逸的本事,倒是一如既往。

    慕大国师想着冷了目光,她远远望着那艘最大也最为奢华的画舫,果然自窗中帘后瞥见了那道杏白绣金的影子。

    这让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前生,回想起边关战事吃紧、军中半月无粮无饷之时,京城里,墨书远为他自己举办的那场生辰宴。

    她只身一人返回京中,本是为了向朝廷讨要迟发的军饷,谁料竟赶上那奢靡到了极点的宴,她看着满目金碧琳琅,只觉生了一肚子彻骨的凉。

    京城的烟花有多绚烂,边关的风雪便有多苦寒;京中的人声有多喧闹沸反,塞外的号角便有多凄冷单调。

    将士们在边关朝朝暮暮出生入死,被护在京中的权贵们却是日日夜夜锦衣玉食。

    她那时突然觉得恶心。

    “不过,殿下您的消息也是……”足够灵通的。

    慕惜辞闲闲一抖眉梢,正欲开口诈他两句,忽觉背脊一冷,颈上寒毛根根直竖。

    沙场上十数年磨练出来的本能告诉她有危险靠近,她刚要闪身避退,下一瞬便被人一把圈住,稳稳地护在了身侧。

    “小心。”

    慕大国师的反应快极,当即借着少年衣袖的遮挡,单手掐印招来一段阴煞,继而翻指一弹,又狠又准地将之钉入了那站在两步开外、一身雪青华服少女膝上。

    “噗通——”

    重物落水之声响彻了小湖,耳畔即刻喧闹了起来。

    慕惜辞扒着墨君漓的手臂,踮着脚冷冷向桥下扫了一眼,淡漠地收回了目光。

    刚才桥上的人流突的乱了一瞬,她身后的那位仁兄一个不稳扑上了桥边石栏,若非墨君漓动作迅速,及时拉了她一把,她就要被那老兄不慎推下去了。

    虽说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内……可当它真正发生在她面前之时,她还是会感到阵阵不快。

    慕诗嫣这女人当真没救了。

    小姑娘漆黑的瞳底泛出点点的阴郁戾气,墨君漓的脸色同样阴沉不已。

    他撑着石栏蹙了长眉,跌落水中的那人正在桥下奋力挣扎着,四下里的百姓们也已乱成了一团。

    他猜到慕诗嫣跟上来恐会对慕惜辞不利,但他没想到这疯女人竟胆大包天到妄图趁着人多,将小丫头撞到桥下去!

    正月里寒意未褪,入夜后那湖面已然凝出了一层薄薄的冰碴,且不说湖水阴寒透骨,光是他们所在之处便离着湖面足有三丈。

    若从这个高度跌下去,以小姑娘现在的小胳膊小腿,当场摔晕都不无可能。

    呼救与议论之声不绝于耳,墨君漓二人却钉在原地岿然不动。

    “没事了,不怕。”墨君漓拍着小姑娘的发顶音调微懒,慕惜辞十分配合的哼出个带着鼻音的“嗯”。

    周遭人以为这是个忙着安抚小妹的兄长便并未多管,而那湖上的骚动终于引起了舫中人的注意,墨书远拂开珠链向外瞟了一眼。

    他微扬眉梢,立时有在外守着的侍卫上前俯了身:“殿下,是国公府二房的嫡小姐不慎落了水,您看……”

    “国公府,二房?”墨书远饶有兴致的弯弯唇角,那侍卫见此应声:“对,国公爷是亲弟弟的女儿。”

    “不错。”墨书远颔首,待那片雪青的衣角马上便要隐没在湖水之下,方才一撩珠链,运起轻功,飞身踏上了水面。

    绣了金线的杏白华服在漆黑的湖面上显得格外扎眼,慕惜辞扶着栏杆冷冽了眉眼。

    她看着墨书远上前将那灌了数口湖水、险些晕厥过去的慕诗嫣一把救出,再目视着他抱着人点回了岸边。

    看过了全程的小姑娘敛眸一声轻哂——鱼上钩了。

第八十七章 “英雄”救“美”

    直到躯体彻底跌入水中之前,慕诗嫣的脑中都是一片混沌不堪的浆糊。

    她记得自己明明是跟着萧妙童等人出了宫,在中市之内一路赏灯闲逛,行至某条长街时她表姐提醒她慕惜辞那个小贱|人与七殿下过去了,她出于嫉妒与不甘,戴上了面具,尾随着二人而去。

    而后……而后她看见那对她不屑于一顾的高傲殿下,与那死丫头亲昵无间,不仅给她买了姑娘家都喜欢的新奇花灯,还带着她上桥上观景!

    那时的慕诗嫣只觉一股火气“腾”地窜上了脑海,妒意与嫉恨在她心头翻出了滔天巨浪。

    她看着两人踏上了石桥,忍不住提起裙摆跟了上去,并一步一步的寸寸逼近。

    上元夜,亥初时分,街上人流攒动,连那石桥也不例外。

    到处都是人。

    到处,都是人。

    慕诗嫣的眸中蓦地闪烁了一色凶狠异光,一个近乎癫狂而无理智的念头逐步占据了她的脑海。

    她看着桥上往来不绝的人群,又看着那站在石栏边上说笑着的一高一矮,喉咙干涩非常,她颤巍巍地伸了手,心底有个声音疯了似的在她耳畔不住呢喃——

    这么多人,就当是不慎被绊到向前扑了一下——

    到时推她下水的就不是你了。

    你什么都没做,只是绊了一下撞到了人,别人站不稳了推了她又与你何干?

    那下|贱丫头上次不是诬陷你推她落了锦鲤池吗?这一次便当真让她尝尝被人推下水的滋味——

    何况有七殿下在,她死不了。

    她死不了的,你不过是想给她个教训——

    撞吧,就撞面前这个块头极大的男人,他定然能帮着你将那|贱|丫头推下水——

    慕诗嫣隐约觉得自己魔怔了,但这魔怔的滋味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

    于是在某一个瞬间,她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恶意,趁着人流最为密集的一刹,猛地向前一撞——

    那男人果然被这冲击撞得仄歪了身形,她眼睁睁看着他往慕惜辞的方向扑去,只是预料中的尖叫与落水声并未出现,反倒是她的膝盖无端一痛,继而不受控的酸软了下来。

    她的两膝一抖,身子霎时失去了平衡,两侧游人仍旧往来不断,她一下被人碰得险些倒飞出去。

    被撞到的她歪歪斜斜地想要抓住桥边的石栏,却不料先前被她撞扑上栏杆的男人起身时,不慎打到了她的手臂。

    她的指尖完美的错过了栏杆,与此同时,身后的游人一拥,她当即便被人流涌出了石桥——

    这怎么会?这不可能!

    她明明是想将慕惜辞那死丫头推下桥,怎么到最后被推下桥的人反而成了她?

    慕诗嫣惊恐的瞪大了双眼,下一瞬背脊便砸上了湖面结着的那层薄冰,冰面碎裂发出细微的脆响,阴寒刺骨的湖水争先恐后地钻入了她的衣襟。

    领口、袖口、裙摆,每一个能被湖水侵占的缝隙都灌满了冷意,她奋力挣扎着妄图不被吸足了水的衣衫拉入湖底,在这个刹那,她忽的想起两个月前掉进锦鲤池的慕惜辞。

    她上次掉进水中的时候,七殿下可是毫不犹豫地便跳下去救她了。

    她想着,下意识费力抬眼朝着桥上望去,眸底带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过的希冀。

    然而,入目的唯有墨君漓温声安抚着小姑娘的景象,她在他眼中寻不到半点属于自己的痕迹。

    慕诗嫣怔了一息,那湖水抓紧了机会倒灌入她的口中,她的四肢渐渐被那刺骨的水汽冻得僵硬,能用来挣扎的力道也愈来愈小。

    更多的湖水灌入她的口鼻,慕诗嫣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窒息,她的胸腔与鼓膜因那股窒息而刺痛,心脏跳动声震了耳,她的眼前阵阵昏黑,身子沉重到不可名状——

    眩晕感袭来之际,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

    她就要死了吗?

    慕诗嫣迷惘不堪,正当她想要彻底放弃、随着那身浸足了水的衣裳一同沉入湖底之时,一袭杏白绣金的挺拔身影骤然出现在她面前——

    那人攥住了她僵冷的手,将她一把自湖内捞出,他的掌心宽大温暖,怀抱亦十分结实可靠。

    彻底失去意识前慕诗嫣奋力睁眼看清了来人容颜,一线红云忽的浮现在她苍白的小脸之上。

    “五……五殿下。”慕诗嫣颤声喃喃,那蕴含了万般情愫的音调,果然引起了墨书远的注意。

    他挑眉低头注视着怀中豆蔻年华的姑娘,稍显阴鸷的俊美面容泄出了点点的意外。

    “慕小姐?”墨书远轻轻晃动了她的肩膀,并运功点上了她几处穴位。

    昏迷中的慕诗嫣张嘴吐出了几口湖水便再没了动静,他伸手试探了她的鼻息,确认人只是晕过去后微松了口气。

    他是有意让慕诗嫣在水中多呆了一会,所谓不过是给这位国公府二房的嫡小姐,留一个毕生难以磨灭的印象,并不是想让她真的出事。

    毕竟,只有这般,二房一脉方才会对他感恩戴德,而这才有利于他不着痕迹地、慢慢归化了慕氏手中那十五万兵权。

    十五万精兵,乾平上下拢共不过五十来万的兵马,最精锐的那三分之一都在慕国公手中。

    他盯上那兵权许久了。

    墨书远的眸光微暗,随手接过侍从递上的两件干净大氅,自己换过衣裳后,又将慕诗嫣仔细包了,想了想仍旧抱在了怀中。

    落水后她先前画着的脂粉便被湖水冲了干净,眼下不施粉黛的小脸,倒多了些天然无饰的清丽。

    尤其落水后,湿漉漉的碎发贴紧了她巴掌大的脸,这让她额外显出几分病态苍白的同时,又多了几分动人的楚楚可怜。

    墨书远自认是个爱美之人,面对这般佳人,心中亦不免有所动容,一来二去,倒不忍心把慕诗嫣随意交给侍卫看管了。

    “派人走一趟国公府,通知下萧二夫人,我们先回府,顺便进宫请位太医。”墨书远抱着人淡声吩咐,侍卫应声牵来了五皇子府的车马。

    墨书远登上马车扬长而去,留在桥上的慕惜辞二人看着那马车背影,悄然冷了眉眼。

    “好了,后面的事便与我们无关了。”慕惜辞推开少年的手臂,顾自整理了衣衫。

    “后面的的确不需要我们管了。”墨君漓笑笑,仰头看了眼天边的圆月,伸手摸了摸鼻尖,“走吧,这时间正好。”

第八十八章 炸浮元子

    “什么时间正好?”慕惜辞跟着少年仰头望了眼天边圆月,那霜色几近爬上中天,约摸是亥正时分。

    至多再有半个时辰,便要三更子时了。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是三更,所以才说时间正好。”墨君漓神神秘秘地抬手,摆出个噤声的动作,“走,我们先去岸边看一圈今年的花灯评比,然后我带你去个地方。”

    “等等,您不准备等我二哥和乐绾殿下了吗?”慕大国师闻言一懵,墨君漓这话听起来仿佛完全没有准备带着墨绾烟和她二哥的意思啊?

    “放心,他俩走不丢的,坊市里人这么多,我们若是现在找他俩,等下多半要误了时辰。”少年笑笑,拉起小姑娘便跑。

    先前看戏耽误的时间委实多了点,若非此时桥上往来的人流仍旧不见分毫减少,他都想直接提溜着小丫头的领子走了。

    嗯……虽然那样看起来不太优雅。

    “但是——”慕惜辞迟疑,好歹几人是一同出宫、抵达中市的,这会被冲得七零八落,好像不管怎么看都有些不大舒服。

    “没事,等下回来再找他们也一样,左右今儿没有宵禁,在上元时节玩上通宵的都大有人在。”墨君漓弯眼,不由分说地带着慕惜辞快步下了石桥。

    沿途有小贩叫卖着刚炸好的浮元子(元宵),他嗅着那油香扑鼻的味道,微微顿了脚。

    “慕小姐。”少年低头,直勾勾地注视着小姑娘的发顶。

    慕惜辞应声抬了抬眼:“嗯?”

    “你饿吗?”

    慕大国师闻此微怔:“……有一点?”

    历年上元宫宴所上的菜品都差不多,她前生早已吃得腻歪,且见到那一桌子美酒好菜,难免会触景伤情,想到边关的凄风寒雪,也就没了胃口。

    再加之今夜她忙着画阵锁红鸾看戏……零碎事堆下来,她还真就没吃上几口,这会的确有些饿了。

    “好嘞!”墨君漓唇角一勾,转而拉着小姑娘停去了那卖炸浮元子的摊上,大咧咧地一伸手,“老板,来两份浮元子,一份糖撒少一些,另一份……”边说边偏头看了眼慕惜辞。

    “咳,另一份正常。”慕惜辞正色假咳。

    “来嘞,两份浮元子,一份少糖一份正常——您拿好,小心烫!”小贩笑着递过那两份油纸包着的点心,一面接过少年递来的碎银。

    墨君漓出手惯来大方,见那小贩盯着碎银面露了些难色,低头扒拉了许久的零钱还是差了些,便索性广袖一挥,示意他不必找零了。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得了意外收获的小贩受宠若惊,面上的笑意越发浓,接连道谢的同时又忙包了两份新出锅的炸圆子送到墨君漓手中,后者眉梢一挑,收了。

    “公子,您和您家小小姐生得真好看,是小人这些年见过的、最标致的公子小姐了!”小贩收拾着小摊夸得分外诚恳,“小人也甚少见到您这样有耐心的兄长。”

    “是吗?我也觉得。”墨君漓听罢,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他也觉得慕惜辞生得挺好看的。

    不过,他可不是小丫头的兄长。

    少年歪了歪脑瓜,那明明是他还没抢到手的闺女(bushi)。

    “走吧。”二人辞别了小贩,继续向着岸边摆着的那一溜花灯去了。

    刚出锅的炸浮元子尚且烫手,拿细竹签挑起来,在寒风中滚上一圈,温度就正好了。

    在油锅中滚过一遭的圆子外皮焦香酥脆,内里绵软香糯,那小贩做浮元子极舍得用料,挑着圆子轻轻那么一咬,便能爆开满嘴和了白糖的果仁香。

    这味道令慕大国师吃得眯了眼,一份刚炸好的浮元子几下就被她扒拉下了肚。

    像一只吃饱喝足后舔着爪子的小狐狸。

    墨君漓看着小姑娘满足的样子不由失笑,抬臂晃了晃那两份多余的点心:“还要不要?”

    “不了殿下,这东西虽好,却不宜贪多。”慕惜辞略略摇头,小脸一本正经的绷了起来,“浮元子乃是用糯米粉制成的,黏食吃多了难免要灼烧脾胃,一份足矣。”

    “行,那这两份我便留着等下拿给乐绾,或者带回去给燕川。”墨君漓颔首。

    “咦,燕川今夜不在吗?”慕惜辞稍显惊诧的扬了眉,印象中除非这崽子自己大半夜偷溜出来,其余时间,燕川这个暗卫头子基本都是跟他形影不离的。

    虽然不一定能在明处看见他就是了。

    “唔,他被我派出去干活去了。”墨君漓说着咽下手中最后的那只炸圆子,将油纸整齐地叠做了小块,顺势取来小姑娘攥在手里还没找到地方扔的油纸,一同叠了,丢进街角摆着的竹篓中。

    “啧。”慕惜辞咂嘴,上元节把人派出去干活,果真是天家子弟,压榨属下起来,都是一样的没人性。

    “说来。”慕大国师摸出帕子擦了擦唇边吃圆子留下的点点油渍,“我着实没想到,殿下您竟能接受这样路边的小摊。”

    并且不光是能接受,看起来吃得跟她差不多的欢。

    慕惜辞的眼神微微晃动,她能吃下这些东西,大半得益于前生在边疆带兵苦惯了——

    边城里哪有什么山珍海味?有得干粮吃便不错了,若逢粮草迟来或者朝中未批军饷,怕是连干粮都没有。

    莫说干粮……有时候连一口干净点的水都捞不到,在北疆便就地啃两口积雪,南疆便舔食草叶上的露珠或干脆嚼两口草茎……

    任是再娇气的官家子弟,到边城住上一阵回来后都得娇气全无,何况她是在那地方呆了整整十一年的人。

    但是,慕惜辞的眸底微暗,这位七皇子看着可不像是吃过苦的,云璟帝最宠爱的孩子便是元清留下那一双儿女,他从小的吃穿用度,都应该是乾平最好的才对。

    总感觉……

    这位七殿下表现得不太像个被娇惯大的皇子。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墨君漓轻笑,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慕小姐,我可没你想象中的那么金贵。”

    前生诈死流落他国之时,他也是吃尽了世间苦楚之人。

    墨君漓敛眸,长睫在他眼下投出两道细密的黑影。

    他拉着慕惜辞迅速穿行过今夜参比的各式花灯,而后带着她拐进坊市一角,抱着小姑娘三两下便蹿上最高的楼顶。

    “还好,还不到三更,赶上了。”站定后的墨君漓抬手擦了擦额间并不存在的汗珠,慕惜辞踩着那房顶的砖瓦陷入了沉思——

    她果然还是觉得这个七殿下脑子里有点那什么大病。

第八十九章 生辰礼

    正常人谁会三更天的非要往房顶上跑啊。

    慕惜辞满面复杂的斜眼扫了扫墨君漓,这时间她突然有些怀疑自己决定的正确性——这货真能比墨书远靠谱吗?

    ……好像人品的确还是比墨书远好很多的,但是这个脑袋瓜。

    慕大国师苦了脸,她老觉得这位七殿下的小脑袋瓜思路异于常人,想法总是有些过于清奇。

    “殿下,您这是……”又闹哪一出?

    慕·快慈爱不下去了的老母亲·惜辞绷着唇角眯了眼,墨君漓仍旧回头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继而随手一指天际:“看那里。”

    哪里?

    小姑娘抖抖眼睫,循着他指出的方向仰了头……空中除了那轮霜月,不见半点别的东西。

    “这不是……”什么都没有嘛?

    慕惜辞眉骨一跳,正欲伸手摸摸身边这小孩是不是半夜发了烧,便见他略略翕合了嘴唇:“三……二……一。”

    什么?

    “嗖~啪——”

    随着那个“一”字的尾音散入风中,一道刺眼的白光猛然窜上了天幕,随即在墨君漓指出的那个方向上展开作一朵浅紫色的重瓣花。

    第一道焰火炸开后那场面便一发不可收了,从浅金到秾艳的大红,又从大红渐进到浅紫与青绿,万千绮色在夜幕里勾勒成一张耀目的网,那光芒几乎能与霜月争辉。

    见到那些彩色的焰火,小姑娘的瞳孔下意识轻缩了一瞬,这烟花比她在除夕夜上看到的还要美上数倍——

    寻常焰火大抵是金与红绿三味,今夜的烟花却交融出不下十数道色彩,夜风拂面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小姑娘忽的弯眸笑开:“殿下,您怎的想起来带我看这个?”

    从他计算着时辰起她便已然察觉到有些许不对,原以为是过了三更他要请她看一场什么宫廷大戏,却不想这戏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美妙一些。

    焰火比那弯弯绕绕的宫廷秘辛可好看多了。

    “送你的生辰礼。”墨君漓勾唇泄出一声笑,“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说着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不过,您是怎么知道正月十六是我生辰的?”

    这好似是头一次有人如此认真的给她准备生辰,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慕惜辞垂眸,她的生辰便是她娘亲的祭日,所以前生还在国公府的时候,她向来是不过生辰的。

    上了战场那就更没了过生辰的必要,敌军惯习惯在上元前后,将士们或思乡、或庆贺节日的时辰叫阵偷袭,是以每逢正月,她便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戒备着。

    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她也就渐渐淡忘了自己的生辰究竟是哪一日。

    但她没想到……连她都要忘却的生辰,今夜竟突然被人提起,且提起的那人,还是与她仅有几面之缘的墨君漓。

    慕大国师悄然抿了抿唇,她一时心下复杂得厉害。

    “你回京前,偶然听阿宁念叨起来的。”墨君漓伸手搓了把小姑娘发顶的双螺髻,“想着送别的东西都不太合适,便送你一场平日看不到的焰火。”

    “这可是我让燕川请来乾平最厉害的烟花师傅,花了大价钱又提前一个多月定制出来的烟花呢!是不是特别好看?”少年嬉皮笑脸,慕惜辞却听得鼻头微涩。

    “是挺好看的,但您其实完全没必要……”没必要送她什么生辰礼。

    毕竟两人认识至今也不过两个来月,压根算不上熟识,即便是看在慕修宁的面子上要送,也没必要这么认真——

    他大可在自己府中的仓库里随便挑个东西打发她。

    “有什么必要不必要的?”墨君漓摇头,神情微肃,“一来,我与你二哥一向交好,在我眼中你与乐绾无异;二来,我听老头和阿宁提起过令慈的事。”

    慕惜辞手指微蜷:“然后。”

    “我猜料……国公爷定然不会大办,你每年的生辰大抵都是被人糊弄过去的。”

    “这不应当。”墨君漓搓着慕惜辞发髻的手重新落到了她的发顶,少年的掌心温热,暖融融的,让她鼻尖酸得愈发厉害,“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我们固然要在心中怀念着逝者,可尚留在世上的人,比那更重要。”

    “何况,你也不想的。”

    哪有孩子会希望失去母亲?何况当年的温妘乃是受惊难产,最终血崩而亡。

    难产不是小姑娘能控制得了的,温妘的血崩也是。

    他能理解慕文敬痛失爱妻的悲恸心情,也能理解为什么国公府从来不为慕惜辞庆生。

    但他不认为因着这日是温妘的祭日,小姑娘便一辈子都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生辰。

    这样一来,对她们两个人都太不公平了。

    小丫头是温妘拼了命也要生下的孩子,她定然希望她一辈子快快乐乐的。

    墨君漓闭目。

    所以……国公府没法为她庆生,他来。

    前生庇护了乾平百姓十一年的小国师,值得有人为她庆贺一场生辰。

    “阿辞,她的死与你无关。”少年干净的嗓音清晰的彻响在她身侧,这是他头一次在不需要演给谁看的情况下喊了她的小名。

    但这一回,慕惜辞没有生气,也出奇的没在心下偷偷腹诽,只是静默地垂着头,半晌哑着嗓子挤出一个细细的“嗯”。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这话说来简单,想要做到却很难很难。

    前世终其一生,她也没能打开那道横亘在她与慕文敬之间的那个结。

    这辈子虽是打开了,可时间隔得太久太久,她亦险些忘了自己的生辰。

    对她而言,正月十六,从来只是娘亲的祭日。

    难产与血崩自然不是她所想的,每个人都知道。

    但正如从没有哪任帝王告诉过慕家,其实他一直相信慕氏不会违逆一般,从没有那个人清清楚楚的跟她说,她的死与你无关。

    除了墨君漓,除了面前这个半大的少年。

    慕惜辞想,也许她没有选错。

    墨君漓比墨书远好得太多。

    “好了,我们去找乐绾他们吧。”墨君漓收了手,重新抱起那将将长到他胸口的小姑娘,又三两下跃下房顶,“他们大抵也猜完灯谜了。”

    “好。”慕惜辞颔首,落地后走出两步,陡然伸手拉了拉少年的衣袖。

    “怎么了?”墨君漓挑眉。

    “谢谢。”小姑娘粲然一笑,那笑意是他从未见过的“真”与“甜”。

    他忽然觉得胸口中了一箭,想跟慕国公抢女儿的念头突然更强烈了。

第九十章 她的梦该醒了

    待两人从坊市一角赶回到灯谜会上时,那猜谜已然结束,人也散了大半。

    好在墨绾烟等人不曾走远,就徘徊在广场边缘等着墨君漓二人,见这两个久不见人影的家伙回来,四人齐齐松了口气。

    “哥,你这是把阿辞拐哪去了?害得我们好找。”墨绾烟扯着墨君漓的袖子小声抱怨,“慕明远那会都急得要提着灯棍打人了——好在有慕姐姐在,不然韵堂哥也拉不住他。”

    “对了,刚才那场烟花你们看到没?真漂亮。”小公主说着亮了眼睛,黑瞳中流露出点点歆羡的神情,“浅紫色的烟花可不常见,那花样也是新奇,显然是花了大价钱。”

    “真不知道是哪家的纨绔公子哥,舍得这般豪掷千金,那烟花一看就是放给姑娘家看的。”

    “我若是那家姑娘,指定就要被那烟花糊了眼了。”

    大价钱,纨绔,公子哥,给姑娘家看。

    墨君漓无由来的膝盖一痛,他只觉自己的心脏和双膝被自家老妹扎成了筛子。

    “咳,那自然是看到了的。”少年假咳,强行隐去了心头的那点不自在,随口扯了句胡话,“我就是看见有人在放烟花,才带着阿辞去找了个视野好一点的地方。”

    “这样?”墨绾烟万般狐疑,吊着眼角试探性地望了自家兄长一眼,见他面上的确看不出什么破绽,这才暂且相信了他的说辞,转而拽着慕惜辞说悄悄话去了。

    汇合后的六人又在街上闲逛了片刻,便各自回了府。

    虽说上元时节不设宵禁,可以一口气玩到天亮,但慕家的三个崽子却没那个胆子。

    国公府上元节的门禁被设在了子末,若过了子时还没回府,他们就得等着吃慕文敬的家法了。

    在场唯一一个吃过家法的慕修宁表示那滋味并不好受,慕文敬是征战沙场二十余年的老将,一棍子下去,即便是他这个自幼习武的第二天都未必起得来床。

    被他的形容吓到了没玩够的墨绾烟,她当即催促着慕家姐妹赶快上车回府,万不能误了时辰。

    ——慕修宁这样的皮猴子挨两下纯属活该,但慕惜音姐妹这样的娇姑娘可受不得那个苦。

    小公主恋恋不舍的送别了国公府的车马,自己闷闷的登上了回宫的轿辇。离宫开府后,墨君漓惯来不在宫中留宿,是以他与墨倾韵相互辞别一句,便离去了。

    马车上,慕惜辞看着慕惜音抱在怀中的精巧花灯,笑意促狭。

    回来前她可是听墨绾烟说过了,只因慕惜音路过灯谜会时,多瞅了两眼那盏被充作奖品的花灯,墨倾韵便二话不说扎进了人堆,一路挑赢了各路书生,生生拿下灯谜魁首,到底将那灯双手奉来,送到了她阿姐手中。

    “阿姐,今夜您玩得可好?”慕惜辞嬉笑,冲着慕惜音挤了挤眼睛,“我听七殿下说,您那会和世子爷抽姻缘签去了——”

    “又听乐绾殿下说,世子爷还顺手给您赢了个花灯回来。”小姑娘说着,故作惊讶地一指慕惜音怀里抱着的那盏灯,“阿姐,不会就是这一盏吧?”

    “去!你这丫头,惯会胡闹。”慕惜音被她臊得满面通红,忙不迭将那花灯往边上一放,抬手一戳小姑娘的眉心,推开她凑过来的脑袋,胡乱转移了话题,“还好意思说我——你今天又跟着七殿下跑哪儿去了?”

    “阿姐,我们可没乱跑,就逛了圈花灯、吃了份炸浮元子,最后看了看烟花。”慕惜辞嬉皮笑脸,“再说了,都是二哥招惹了乐绾殿下,两个人打打闹闹跑没了影,我们才走散的。”

    “所以,您可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二哥!”小姑娘理直气壮地推了锅。

    慕惜音看着她那一本正经的小样,禁不住失了笑。

    慕惜辞见自家阿姐神情有所松动,连忙趁热打铁,追问一句:“不过阿姐,讲真的,您跟晋王世子到底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就那么样呗。”慕惜音垂眸,白皙的指尖小心又仔细地触过那盏被她搁置在座位上的灯,瞳底慢慢涌出一线几不可察的温柔缱绻。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您是怎么想的?”慕惜辞摇头,裙摆一提,眼巴巴凑去了慕惜音身侧,“您说说?”

    “阿辞,我哪里敢有什么想法。”惯来病弱的少女怅然叹息,原本爬满了红晕的面颊寸寸冷透,重新归为那片病态的白,“我心中清楚,我们是没有结果的。”

    “阿辞,晋王府的世子与国公府的嫡小姐……我们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慕家手中有乾平十五万精兵,晋王麾下则是两万的皇城禁军,这一内一外的十七万兵马联合起来,足以扫荡整个乾平。

    不,也不止乾平,若他们真有那个意愿,统一了天下也并无不可。

    ——即便高居龙椅上的天子不在意,朝臣们亦定然不会同意。

    她一早就知道,一早就清楚,但那份情愫却与理智不同,它摆脱了理智的束缚,不受控地在她心头疯长。

    尤其在见到墨倾韵的时候……那情愫会疯得更加厉害。

    这也是为什么,她今夜会鬼使神差地答应他,与他一同去求了那道姻缘签。

    就当是……就当是让她做一场大梦。

    慕惜音悄然攥紧了衣袖,半垂的长睫克制不住地轻轻颤抖,半晌她颓然松了手,再抬眼已是满目不起波澜的死水。

    “阿姐。”慕惜辞抿唇,她看得出她姐姐当真是极喜欢晋王世子,可她没办法告诉她,她压在心下的种种计划。

    那仿佛太骇人听闻了。

    “……阿姐,您会得偿所愿的。”小姑娘压低了嗓音,近乎用气声细细呢喃,慕惜音仿佛没有听清。

    “阿辞,就这样吧。”慕惜音的声调平静异常,“没有结果的。”

    她也分不清这话究竟是说给谁听的。

    仿佛是她身侧的阿辞,更多的却好似是她自己。

    ……也是,子正三更,她的梦该醒了。

    少女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继而撩开车帘望了眼窗外。

    堕下中天的霜月洒落满地清辉,马蹄踏碎那冷冽的光华,在巷中拖出道瘦长的影。

    她的梦该醒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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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介绍:
慕惜辞一代国师,一生算无遗策,唯独算错了狗皇帝的狠。
好在她有幸重生——
重生后的慕大国师想开了,她决定不留机会,从一开始便斩断那狗皇帝的通天路。
于是她把目光转向了前生那最有可能登基却早夭的七皇子墨君漓,预备一路求神问卜,策谋开疆,将他推上至尊之位。
可谁知,这位看着温和正直、人畜无害七皇子,居然是只千年的老狐狸!
多年之后,锣鼓喧天,红妆十里。
慕惜辞看着侍女捧上的大红嫁衣恨恨磨牙:可怜她慕大国师重生一世,竟又错算了这只狗狐狸!
可那罪魁祸首却笑得满面春风:“阿辞不如算一算,待你出嫁那日,几时是风,几时是雨?”
【1v1双洁】【双重生】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