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溜门撬锁
入夜三更,天上无月。
慕惜辞换好了夜行衣装又蒙上了黑方巾,浑身露在外面的,便只剩一双圆溜溜的杏眼。
待她翻出窗时,同样一身黑衣的湛明轩早已抱着佩剑立在墙头,后者见自家小姐利落至极的翻窗动作,面巾下唇角僵硬一扯。
他算是看出来了,小姐她绝对是惯犯。
翻墙爬窗溜出去的惯犯。
“嘿,出来的时候没惊动别人吧?”纵身上墙的慕惜辞压低了嗓音,湛明轩闻此略一颔首:“没。”
湛凝露这几日来回奔波操劳,小姑娘没怎么学过武,体力不佳,每次回到浮岚轩后,都是吃了饭沾床便睡。
至于灵琴,白天慕惜辞趁她不备重施了故技,那丫头在她的安神阵里睡得安稳着。
“成,咱们走。”慕惜辞应声,小心提了脚步轻了身,率先踩着墙头跃了出去。
跟着慕修宁近两个月的晨练下来,她的身手可喜可贺的恢复了小五成,如今已能使出简单些的轻功。
不过仍旧赶不上湛明轩这等自小习武之人的水平就是了。
“小姐,您……”湛明轩见此蹙眉,正欲开口劝诫两句,便看小姑娘稳稳地窜上了对面楼头,后面那句“小心点”立时被他吞进了腹中。
果然小姐身上的秘密多着,压根不需要他操心。
所以她留他这个侍卫到底干嘛的,吃白饭?
寡言少语又稳重的少年眸中滑过些许怅然,跑在前方的慕惜辞等了许久不见湛明轩跟上,禁不住略略回了头,他触及她目光内带着的那点嫌弃,连忙运起轻功追上。
两人的动作不慢,不出两刻便赶至了那临近中市中央的“宝宴楼”,中市虽号称没有宵禁也不闭市,可在这正月初一的夜里,街上仍旧是一片空空荡荡。
大年的第一日,没人会跑来街上赶集,便是街角的那几座花楼,亦是安静非常。
一高一矮停在了宝宴楼顶,湛明轩蹲下身子触了触足边的青瓦,长眉一挑。
这瓦糊得相当结实,想拆出道供人进出的口子可不容易。
“小姐,我们要进去吗?”少年放轻了声调,他大概能猜到慕惜辞夜探宝宴楼的用意,但他委实不清楚她想怎么个探法。
“进,当然进,不进怎么拆楼里的阵法?”慕惜辞果断点头,湛明轩稍作迟疑:“但这瓦可不好拆。”难不成还要翻窗?
但是宝宴楼有傻到大冬天半夜还不锁窗吗?
“谁说要拆瓦!”慕惜辞惊诧瞪眼,看着湛明轩的表情仿佛在看某种傻子,“我们直接走正门不行吗?”
“正门。”湛明轩抿嘴,扒着房檐低头瞅了眼挂在楼门上、足有他半个脑袋大的纯铜锁,陷入沉思。
貌似……以他的内功,他震不断这玩意。
而且真震断的话,明天肯定直接就被人发现了。
“嗨呀,你这小孩思想怎么就这么僵硬!”慕大国师恨铁不成钢,轻巧万般地翻身落地,手伸进怀中摸索了半晌,掏出一把粗细不同的铁丝。
湛明轩沉默了一瞬。
“小姐,您不会是想……”溜门撬锁吧?
慕惜辞呲牙:“嘿嘿。”
继而对着锁孔研究了片刻,选出一根最为合适的铁丝,当着湛明轩的面,将之戳进了锁头。
细小的“喀哒”声不绝于耳,少年的眼中罕见的多了些惊恐——在此之前,湛明轩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竟能见识到一位顶级世家的高门贵女,大半夜的蹲人家酒楼前撬锁。
问题是她还真撬开了!
这合理吗?
湛明轩觉得这不合理。
“嚯,比我想象中的还好开一点。”慕惜辞抖抖眉梢,小心翼翼地将那大锁放至楼角,确认等下开门不会碰到锁头之后,仰头冲着湛明轩招了手,“明轩,下来。”
湛明轩一言不发地跟着她踏进宝宴楼,上楼的一瞬终究是忍不住开了口:“小姐,您怎么会这个?”
他也没听说过国公爷还有闲心教子女们溜门撬锁做飞贼啊?
“就那么会了呗。”慕惜辞耸肩,前生战场之上她截获敌军的机密不知凡几,若不会这一手,哪能那么轻松取出那些被封在密匣里的情报?
左右锁芯的构造原理又不难理解,多学点本事,以后自然有用得着的地方。
行吧,他这等凡人不该妄自揣测小姐的能耐。
湛明轩乖乖闭了嘴,在慕惜辞的指示下,自宝宴楼二楼东部某雅间挂画背面撕下来一张貌似是用血写出来的黄符。
慕大国师得了那东西,顾自上下翻看两遍,弯眼从袖内取出一张同样大小的黄纸,湛明轩抻着脖子看了一眼,其上的字迹与慕惜辞平日的字迹并不相同,所绘图文也与刚撕下来的那个不一样。
慕惜辞就着屋里的青瓷鱼缸里的水,打湿了符上提前涂好半干的浆糊,瞅准了原位,啪地一贴,继而抄起那根打楼下柜台顺来的笔,大咧咧地在画轴背面提了两个大字:
“彬白”。
待那墨迹与浆糊干透,慕惜辞重新将画轴递给了湛明轩,后者意会,仔细把那画挂好,力图不露出分毫的破绽。
挂完了画,慕惜辞收好东西,转身退出了雅间,继续奔赴下一个阵点,从那符上绘制的东西来看,墨书远等人所设果真是八方聚财之局。
这局不难,只是部分材料不易寻得,是以远不如五|鬼|运财来得有名。
不过想来以墨书远的心气儿和他当前的能力,这位心高气傲的皇子也看不上五|鬼|运财那般只兴盛一时、落魄一世的歪路子。
就是可惜,拿运财局去做空竞争对手的酒楼,这想法从一开始就歪掉了。
慕惜辞撇嘴,示意湛明轩从走廊房梁上换下第二道符箓,接着自己踮起了脚尖,在临近符箓的墙面上,同样落下“彬白”二字。
类似的动作接连重复了七次,湛明轩在慕惜辞的引导下,自楼中八个边角里各搜出一道相似黄符,等到第八道换完,慕惜辞晃晃悠悠走向一楼大堂之时,他满腹的疑惑终于溢出了喉咙:
“小姐……”
第六十二章 算人心
“嗯?”慕惜辞应声回头,漆黑的杏眼里噙着满满的笑意,她看着目露疑惑的少年,面巾下的唇角微勾,“你是想问,我为何要替换那些符纸,且每替换一处,都要在附近提上‘彬白’二字?”
湛明轩不语,只微微颔了首。
其实他没想明白的东西还远不止这些。
“另外,你是不是还想问,我们此来是为解宝宴楼内纳财之局,只要撕去了八方符纸便已足够,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将之替换?”小姑娘说着微抬了下颌,湛明轩看到她眼中的笑影几乎要溢出来。
狡黠得像只舔着毛的狐狸,令人背脊禁不住的阵阵发凉。
毛骨悚然。
“是,还请小姐为明轩解惑。”执着剑的少年拱手,恭谨的低顺了眉眼。
“单纯破除阵局自然简单,可这样做同样也会打草惊蛇。”慕惜辞轻笑,闲闲一掸手中黄符,“墨书远手中的确没几个厉害术士,但这并不代表他麾下没有术士。”
“明轩,你说,若我们今日拆局之后什么都不做,将痕迹消得干干净净,那五皇子需要多长时间便会怀疑到梦生楼上?”
湛明轩闻此沉默,不留痕迹便是最大的破绽,若他是墨书远,纳财之局被破,他只怕会本能的便想到先前被他们动过手脚的“梦生楼”。
这一套下来,简直不要太像报复,虽然他家小姐显然就是在报复。
“那您……”少年的指尖局促地抠了抠剑柄,他感觉自己的后背更凉了。
“我虽不怕他们,却也讨厌麻烦。”慕大国师笑弯了眼,“那就只好请他们内讧一阵、相互怀疑,互相猜忌一番咯。”
“记得那张从沈掌柜房门里抠出来的那张符吗?我顺着上面的气机找到了绘符设阵之人。”慕惜辞晃下了楼梯,径直冲宝宴楼大堂正中去了,“那人是墨书远当前的头号幕僚,名叫宿鸿,早年在道观呆过几年,会两手道术,是个半吊子术士。”
“当然,这个半吊子是和那些自小在山的道长们相比,放到一般的谋士之中,他也算不大不小的一个人物了。”慕惜辞冷笑,仰头看着头顶的黑漆木梁,眉梢轻挑,“明轩。”
湛明轩顺着她的目光抬眸看了一眼,随即纵身翻上房梁。
不多时,他在正中两梁相交的某个角落里搜寻到一只拳头大的温润玉珠。
“对,就是那个。”慕惜辞点头,语速依旧不急不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两栋酒楼里的阵法,就是宿鸿带给墨书远的投名状。”
“投名状。”湛明轩跟着轻声重复,慕惜辞接过那珠子,颇有闲心地将之放在掌心把玩了一番:“对,投名状。宿鸿不是乾平的人,在那之前,京中根本没有他容身的地方。”
“想要混个差事,可不就得给人展示展示自己的手段?说来沈掌柜也是时运不济,酒楼偏生让墨书远看上了,又赶上宿鸿来此投奔。”慕惜辞垂眸,从怀中摸出那柄布满朱砂符文又缠了数层绷带的青铜小刀,“至于‘彬白’。”
“那是另一位术士冯垣的道号,他是三皇子墨书昀的部下,正经的正|一出身。”慕惜辞边说边慢条斯理地拆下刀上绷带,露出满是朱砂纹路的刃口,“此人生性张狂,得箓后那狂劲不退反进,凡他出手之处,必会留下道号‘彬白’二字,以作炫耀之用。”
“数年前,曾有一户大员邀请他上门为先祖祈福,祈福过后他由着自己的性子,在人家祠堂牌匾背面留了道号,常日占人家的香火,不久大员家中清扫发现了此处留名,他被人痛打一顿,险些丢了小命。”
“正|一出身……没修习命术武功吗?”湛明轩蹙眉,玄门所修从不止相与卜,大多道士都得学几套独门武术,一来强身健体,二来方便日后除魔拔恶。
“他一个一门心思扑在符箓之上的人,哪会那么多?除了符写得好,其余统统稀松平常,招架不住的。”慕惜辞呲牙,立腕将匕首稳稳送入玉珠之内,青铜刃削金断玉,那珠子即刻被捅了对穿。
小姑娘伸手掐了个印诀,刀身上的符文被屋外的月光激得闪了一瞬,玉色登时乌了三分。
“后来墨书昀府中人路过,救了他一条性命,自此冯垣死心塌地的跟了三皇子。”慕惜辞拔了刀,顺手把那珠子重新丢入湛明轩怀中,“放回原处。”
湛明轩低头翻看着玉珠,只觉原本温润的玉质此刻泛了灰,连带着其上的光泽都暗淡了数分,托在手中,无端冷得刺骨。
“所以您这一番——”湛明轩眯了眯眼,仔细放好了玉珠,珠子落回原位的刹那,堂中氛围大变,整个宝宴楼内的阴冷之气都好似盛了不少。
“冯垣是墨书远当前最想收归麾下的术士。”慕惜辞就势送还了那根被她顺走又使唤了一圈的毛笔,“而他亦从未掩藏过自己这份心思。”
“宿鸿本就是多疑之人,知晓自家主子的想法,自然对冯垣忌惮非常,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宿鸿会怀疑此事乃冯垣一手所为,并合盘上报五皇子,引得两位皇子相互猜忌,继而使二人的联盟分崩离析?”湛明轩顺着慕惜辞的思路向下想了想,“但您怎么能确认宿鸿一定会上当呢?冯垣不会否认吗?”
“那两人的联盟,可没那么容易分崩离析。”慕惜辞神色淡淡,转身向着楼外行去,“冯垣当然会否认,但他为人狂妄,否认之后便不会多加辩解。”
其实宝宴楼中的玉珠应该不止一颗,但她破坏了最重要的一个又拆了八方符箓,其余的动不动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全动了反而显得太过刻意。
“而宿鸿,他本就忌惮于他,即便知道这可能是他人的圈套,也定会抓死了这个送上门的‘把柄’,竭力抹黑冯垣在墨书远心中的形象。”
“只有墨书远不那么执着于收服冯垣,他‘五皇子座下第一谋士’的位置才坐得稳当。”慕惜辞抬手扣锁,冷然一笑,“至于那两个皇子……放心,生在皇家,他们只会比他们的谋士更加多疑。”
重疑之下,一切的不合理都会变成合理,纵然有破绽也会被他们理解成“故意为之”。
一旦认定了对方生有异心,他们便会想方设法的说服自己。
后续的东西就不需要她操心了。
第六十三章 问就是算的
“走吧明轩,回府睡觉。”慕惜辞懒洋洋地招了手,把那纳财之局改成散财之局后她心情大好,湛明轩闻此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背脊,那里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透,湿凉的一片。
幸好他不是小姐的敌人。
少年轻轻拍了拍胸口,忽然想起个新问题,于是赶忙运起轻功追上了前方的小姑娘,形容微赧,讪讪出声:“小姐……”
“嗯?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慕惜辞扬眉,她觉得自己适才那番话已说得足够明白,依湛明轩的脑子,不应该听不懂才对。
“那倒不是。”湛明轩摇头,慕惜辞讲解得很清楚,他对她在宝宴楼的种种行为并无不解,他没想通的是——
“但是小姐,您怎么会对那两位皇子和他们手下的术士这么了解?”包括他们的性情、身世和能力水平,有不少东西是他这个从小自京中长大的人都没听说过的,比如冯垣的道号和他效忠于三皇子的原因。
所以,小姐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少年的目光中多了点点的探究,他知道自家小姐身上有不少秘密,但现在看来,那秘密显然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湛明轩的神情万般肃穆,被他注视了的慕惜辞面皮一僵——啊这。
一定是她大半夜没睡觉脑袋有点蒙,那会一解释起来就不慎说多了。
嘿嘿。
慕大国师抬手想要摸摸鼻头,却只触到了那块细布面巾,她踩着楼头慢悠悠地回了首,澄澈的黑瞳平静非常:“算的。”
“啊?”湛明轩一懵,在慕惜辞开口前他思考过无数种可能,甚至怀疑过她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消息网,结果……她竟然说算的?
玄门卦术已经厉害到连别人去哪个大员家里祈福作法、又将道号写到何处都能算出来了?
“对,算的,基本都是算的。”慕惜辞面无表情地点了头,即便嘴上在那胡说八道,眼中亦依然是波澜不惊,反正她又不可能跟湛明轩说她自己是个活过一辈子、因怨气重生的老帮菜。
——这要是说了,不得给小孩吓个好歹?
罪过罪过。
“可是卜算……能算那么详细吗?”湛明轩迟疑,不管怎么样,他都觉得关于冯垣往事的那段不像是算的。
皇家之人多疑他懂,大概的性情与劫难之类的能算出来他也信,但细到连道号都能算出来,他不敢信。
“能啊,为什么不能?”慕惜辞耸肩,继续瞎扯,“你像冯垣那次,算得上平生一大劫了,这种东西,在卦象上都是能看出来的。”
左右湛明轩又不懂玄门易术,她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她就是光明正大的欺负小朋友,问就是算的。
慕惜辞勾唇,见少年仍旧是一脸不信的样子,这才不情不愿地搬出了墨君漓:“行吧,大体是算的,部分细节是我前两日找机会问的七殿下。”
“当真?”湛明轩挠头,若是七殿下告知,他还信一点,毕竟皇家养出来的玩意,那就没一盏省油的灯。
“当真,你要是还不信的话,我现场给你算算。”慕惜辞嫌弃无比地翻翻白眼,作势随意掐了掐指,眼皮一掀,张口便道,“比如,你在七岁那年夏月的某个晚上水喝多了……”
水喝多了尿了床,夏日的被褥薄,他打湿了靖阳伯藏在他床垫子下的私房钱,害得伯爷被夫人罚跪了搓衣板,最后被气急败坏的伯爷撵着一顿胖揍,三天没敢下地,也挨了全府上下三天的笑。
“停停停,别说了小姐,我信,我这回真的信了!”眼见着要被抖落了糗事的少年忙不迭打断了慕惜辞的话,手足无措间一张俊脸已然红到了耳根,好在黑灯瞎火又有面巾遮着,旁人看不出来。
“这就对了嘛!”慕惜辞撇嘴,翻回浮岚轩的动作一如翻出来时的干脆利落,湛明轩再一次确认了自家小姐绝对是惯犯。
各种意义上的惯犯。
湛明轩嗓子眼微堵,目视着慕惜辞安全翻进闺房后,自己也调头回了厢房,他现在已经不想跟她探讨“卦术能不能算那么细”的问题了。
——他害怕,他并不想听到自己过去的糗事,那可太羞耻了。
嘿,小伙子年纪不大,还想跟她斗。
做梦去吧。
卧房之内,慕惜辞换下夜行衣衫又放好今夜翻出来的黄符,心情舒畅无比地晃了脚踝,其实那件糗事,是湛明轩前生自己说出来的。
彼时他们仍在乾平边疆守城,日子过得清苦万分。
她手下的将士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人,惯会苦中作乐,于是在某个大雪催城的寒冷冬夜,众人坐在雪地中围着篝火,手里捧着碗发浊的烈酒,就着冷硬的干粮和为数不多、烤至发焦的肉,互相倾倒起幼年的趣事。
慕惜辞不喜欢喝酒,但她喜欢在一旁听这些征人们讲那些故去的事。
听的时候她喜欢捧上一只不大的手炉,待炉里的炭火烧尽了再悄声离去。
那夜她听到月上中天,从乡间田野的泥巴沟子听到了江南水城的白墙青瓦,她后面听得倦了,手炉也渐渐泛了凉,正想离开之时,军中那常日沉默寡言的小将却突然开了口。
湛明轩破天荒地讲了他七岁时尿床,九岁上房揭瓦不慎摔断了腿,还有十二岁那年,错把小妹的衣裙当了抹布。
他说他爹下手有多么的重,说断腿躺在床上的时日又有多么无聊,最后说他妹妹气鼓鼓地接连剪了他三件窄袖长袍,害得他半个月没有换洗的衣服。
那晚上他说了许多,也喝了许多的酒,将士们笑得嘻嘻哈哈,她却看得出他是想要借酒浇愁。
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也没有妹妹了。
思及此处,慕惜辞面上的笑意微敛,好在这辈子,她至少能替他保下湛凝露。
也能帮着他好好报了那抄家之仇。
不过这些还都急不得,眼下最要紧的是正月初九重新开业的梦生楼。
沉寂了这么久,道人妄生也该上场了。
慕惜辞临睡前推窗望了眼天上的星,天辅入坎宫,云消雾散。
当是旧事今明。
第六十四章 开业
正月初九,梦生楼开业。
即便无需晨练,这天的慕惜辞仍旧起了个大早,将自己拾掇整齐后,拖上嚷嚷着没打扫完书房不想出门的灵琴,又喊来了两头蹿的湛明轩,三人驾着马车,一路赶往中市。
先前那块落了灰的“醉仙楼”匾额被“梦生楼”替代,门柱上那副斑驳的对子也重新上了漆,大厅内的装潢焕然一新,除了酒楼仍旧固执的守在中市一角,一切都是全新的模样。
湛凝露做生意很有一套,小姑娘的点子活泛,又极具魄力,开业当天全场的酒菜半价不说,每桌还要送两碟瓜子点心,并特意请了舞狮队和杂耍团。
左右京中集市的官道宽阔,即便是坊市一角,摆下舞狮所用的家伙式亦绰绰有余,两个队伍在梦生楼外狠狠热闹了一番,吸引了不少前来观看表演的百姓,舞狮演罢,沈岐点燃了那两串在门上悬挂了多时的大红鞭炮。
待慕惜辞等人赶到之时,那鞭已然燃尽,一旁等候多时的客人们蜂拥而入,不多时便挤满了整个一楼大堂。
这生意很是红火。
刚下马车望向楼内的慕惜辞眉梢微挑,看来把凝露调过来与沈岐共事还真是对了。
从前的沈掌柜一心钻研菜品与祖传易术,并不善于经营酒楼,醉仙楼的之前的名声,全是靠菜品过硬的品质一点点积累出来的。
所以酒菜一旦出了次问题,那好名声塌得便比楼还快,加之沈岐不知道如何宣传补救,又有宿鸿的运财阵在楼中作怪……
醉仙楼不倒闭了才见鬼。
慕大国师想过一圈,幽幽叹了口气,那边的湛明轩拴好车马,抬步上前开了路。
“掌柜,烦请安排个清静些的雅间,我家小姐不喜欢喧闹。”抱剑少年绷着面容,音调微高,一板一眼。
沈岐闻此,装出一副不认识几人的样子,含笑点头,继而回身喊了临时充当跑堂的裴元:“这好说,客官里面请——小元,送这几位贵客去‘云山颠’!”
“来~嘞!”裴元应声,手中素白的抹布一甩,利落地搭上肩头,“客官请随小的来——几位今儿想吃点什么?梦生楼的招牌菜可多着哩!”
“那就上你们最拿手的那几道,记得少放些油,我家小姐吃不得太油太腻的玩意儿。”湛明轩说着一抬下颌,将“世家贵女的高傲侍卫”的范儿演了个十成十,偶尔有大堂中的客人被他的声音吸引了注意,也都在匆匆一瞟后便收回了目光。
这里是京城,是随便一口唾沫都能不慎砸到某个高门权贵的地方,这样讲求派头又稍有些高傲的侍卫可太多了,此等火候,浅薄又浮夸,全然称不上起眼。
——想来也不是什么厉害人家。
众人想着不再关注几人的举动,慕惜辞等跟在裴元身后上了二楼,与沈岐擦肩而过时小姑娘的黑瞳微晃,后者对着她不着痕迹地颔了首。
今日是他们梦生楼开业的关键时期,能否在京中一炮打响“妄生道人”的名号,全在今朝一举。慕惜辞对湛明轩的表现很满意,在酒楼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就要适当高调一些。
高调些反而更显自然。
“云山颠”与他们上次所见时的样子相差不大,没了那柄被人藏在假山缝里的青铜小刀,雅间里也就没了那股瘆人的阴寒冷气。
沈岐很满意这雅间的陈设布置,于是不曾大修大改,只换了台新的屏风,又给褪了色的壁画重上了彩。
裴元领着几人入内后便恢复了一派笑笑嘻嘻,他拱了手,呲着牙唤了声“小姐”。
“裴小哥,凝露呢?”慕惜辞颔首,随手接过灵琴递上来的清茶浅饮一口,微眨了杏眸。
“姑娘正在后厨忙活着呢,这回重新开张来的人可比往常要多,后头的人手不太够了。”裴元弯眼,笑意灿烂万分,“小姐,可要小的帮忙给姑娘喊过来?”
“那倒不必,我只顺便问问她现在的情况——你记得让那丫头注意休息,可别开个张给她忙坏了。”慕惜辞摆手,她提起湛凝露,主要是怕小姑娘忙上头忘了吃饭,转回浮岚轩去跟她叫唤胃疼,“至于酒菜,你看着上几道就好,我在这等一等沈掌柜。”
“得嘞,那就让他们给您上两道楼里顶尖的拿手好菜。”裴元点头,照例取来肩上的抹布擦了擦并无灰尘的桌面,摆上楼里送的瓜子茶点,略躬身倒退两步,出了雅间,“那小姐,小的就先退下了,您几位慢用。”
慕惜辞含笑看着裴元离去,随即眼角一吊,转而望向面无表情嗑着瓜子的湛明轩:“明轩,你觉得怎么样?”
“凝露还挺会做生意的。”湛明轩摘下唇角沾着的黑皮,语速慢慢吞吞,“比我想象中的厉害些。”
平日他随湛凝露过来,大多是做做装修上漆的苦力,沈岐等人具体如何安排的开业事宜,他不说是一无所知,也相去不远。本以为她能运作得梦生楼如老醉仙楼一般便已是上限,哪成想竟能红火至此?
“嘿,那丫头的厉害还在后面呢。”慕惜辞笑笑,小脸上多了些与有荣焉,她听灵琴说过湛凝露往后的打算,如今梦生楼里展现出来的,不过是她计划内的十之一二。
梦生楼后厨行事颇有效率,不出半刻,裴元便端着数道菜品走上楼来,慕惜辞随意填饱了肚子就撂了筷,顾自跑到窗边探了脑袋。
从前京中最大的酒楼改了名字重新开张,门外自然是人来车往,她眯着眼睛低头看了半晌,待目光触及到某个刚下马车的中年贵妇之时,忽的抬手拍了桌案:“明轩,我们等的人来了。”
“明白。”得了令的湛明轩下颌微点,当即嘴一擦奔向楼下。
慕惜辞提着裙摆步入屏风后的小小空间,从容不迫地褪了外衫,露出其下那件淡色长袍。
众人饮酒吃饭时难免弄脏衣衫,这挡光的屏风与其后的小片空地,便是供人临时换衣之用。
大堂里,湛明轩伸手一拍沈岐肩膀,他目光隐晦的一瞟刚入内的妇人,面上仍是那派伪装出来的轻纵倨傲:“掌柜的,我家小姐点的好茶怎还没到?她可是等的急了。”
沈岐看着他的眼神,登时意会。
第六十五章 顶楼
“公子莫急,许是今日小楼开业,来客众多,那壶茶不慎叫后厨忙忘了。”沈岐弯眼,面上摆出温和有礼的笑意,做出“请”的姿势,“您可先回屋中等候,沈某安排好这两桌客人,即刻便去后面催上一催。”
“嗯,掌柜的动作可要麻利些,别耽误了我家小姐用膳。”湛明轩颔首,临走前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眼那名面带愁容的中年贵妇,背过身的刹那,微抖了眉头。
这妇人他之前见过,是户部侍郎王大人的夫人,王杨氏。
正三品的官员,又恰为户部尚书的第一把副手,小姐当真极会挑人。
少年轻轻勾了唇角,沈岐则笑容不变地向上引了来客:“这位夫人,请从这边走……”
安置好了王杨氏和她的侍女,沈岐转身去了趟后厨,吩咐裴元往“云山颠”里送了壶新泡的清茶。
雅间里,换好衣裳的慕惜辞见到那茶就明白,沈岐已经准备完全,只待稍后时机成熟,便能将那王杨氏引上顶楼。
于是她抓起屋中备下多时的折扇,在灵琴的帮助下简单变换了发式,佯装一副浪荡小公子的做派趁人不备窜上顶楼。
楼中一切陈设已按她之前的吩咐陈设整齐,从入屋便悬挂着的重重纱幔再到悬丝诊脉用的细韧蚕丝,无不是她需要的东西。
慕惜辞见状心满意足地点了头,眼下唯一缺漏的,便是台趁手的罗盘了。
没有罗盘,她起卦就只能凑合用一下铜板或竹筹,虽是方便顺手,却终归比不上罗盘详尽细致。
不过买这玩意本就求个眼缘,着急不得,她前生也是跑了好多个地界,方才寻到那只罗盘。
——甚至星盘还是用二哥托人带给她的金丝玉制出来的,她这辈子可一点都不想再见到那堆沾血的玉。
慕惜辞扁了扁嘴,在心头无声腹诽两句,放下悬在木桌正上空的重重纱帘,又挡上了桌上那只小屏风,确认他人从外面看不清帘后人真容之后,打了个香篆点起檀香,安安静静地落了座。
楼下的沈岐掐算着时间,赶在楼中跑堂第二次为王杨氏上菜时接替了他的活计。
玉青色长衫的清瘦男人端着食盘步入雅间,举动间尽是文士天成的儒雅风流,王杨氏见是他来不禁轻轻瞪眼:“怎劳烦沈掌柜亲自为妾身上菜了?”
梦生楼还叫醉仙楼的时候,王杨氏便是楼中常客,是以她与沈岐也称得上熟稔,沈岐闻言微微一笑:“今日楼中客多,人手不大够,想着与夫人算是旧识,便来叙两句旧——一别数月,夫人府中安好?”
“什么安好不安好的,还不都是老样子。”王杨氏略略提了唇角,她许是藏了心事,一对柳眉紧锁不展,这会即便摆出笑脸也像是苦笑,“就那样吧。”
“倒是沈掌柜看着比从前精神多了,气色也好了不少。”王杨氏弯弯眼睛,“醉仙楼遭逢那等大难,如今得以重获新生,我等老客也跟着心生欢喜。”
“王夫人。”沈岐微微沉声,笑意渐浓,“醉仙楼已经没了,您现在呆着的地方是梦生楼。”
“对对,梦生楼,要新生当然得新个彻底。”王杨氏跟着面容微舒,长声感慨一番,“真好啊。”
“可惜这世间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有机会得一次新生。”
“那也未必。”沈岐摆上食盘中的最后一道菜品,仔细收起木盘,“夫人,其实沈某此来也不单单为了叙旧。”
“是另有一事相告。”
“哦?你我也算熟人,沈掌柜有话不妨直说。”王杨氏听罢手指轻蜷,女性的直觉告诉她,沈岐接下来的话对她而言颇为重要。
甚至能影响她的后半生。
“也不是多打紧的。”沈岐略一躬身,“只是我家先生看出您为事所困,想请您去顶楼小坐片刻,喝杯茶水。”
“您家先生?”王杨氏诧然,从前来醉仙楼这么多次,她还从未听说过沈岐提起什么“先生”。
“是的,我家先生,妄生道人。”沈岐颔首,“不然,您以为梦生楼何来的新生?”
“当然,沈某只是代先生转达一句,”沈岐长睫一敛,“去不去还得您自己拿下主意。”
“这样……”王杨氏的神情有着片刻的恍惚,她看着沈岐,忽的在瞬间做下了决定,“沈掌柜,妾身可以带着侍女一同前去吗?”
“那是自然。”沈岐应是,笑吟吟地替她开了门、引了路,一身浅淡玉青仿若是春日新化开的湖水。
王杨氏携着贴身侍女,一步步踏上顶楼,偌大的一层看着十分空旷,沿墙设了一圈书架,四下垂着轻软的帘。
尽头处摆了张宽阔木桌,桌前留了把扶手大椅,桌上又设了数层薄纱,纱后立着面真丝屏风,屏风上隐约透出个瘦削的人影。
屋内燃着上等的檀香,那香味道不重,幽幽的,令人心神俱安。
王杨氏举目朝木桌方向望去,帘边隐隐露出点淡色的衣角,她突然有些局促。
“先生,妾身……”夫人茫然无措地张了张口,飘忽忽挤出两个音节,帘后端坐着的慕惜辞见此轻笑,刻意捏出副雌雄莫辨又分不清老少的嗓音:“福生无量天尊,夫人您不必紧张。”
前生她闲来无事时与师父学过几日口技,虽比不上专门以口技营生者那边耍的利落,却也够她改换自己的原有声线,当年师父还说她小孩子脾性贪玩,不想这时候恰派上了大用场。
“贫道偶然见夫人眉目凝愁,周身又缠绕了些许衰煞之气,似有家宅累月不宁、遗失爱物之相,故心有所感,特遣掌柜,邀您上来一叙。”慕惜辞语调微顿,“此刻您既已来到此处,便是应了贫道邀约——夫人,您不妨先行坐下再说。”
“这……那先生,妾身便失礼了。”王杨氏咬咬嘴唇,将随身携带的手炉递给了侍女,小心入座。
她现下心情复杂得很,在此之前,她未相信过所谓的玄门易术,哪料到今日竟被一素未谋面的道长轻易看透了心思。
且这人声音听不出男女老少,音调间又自带一份仙风道骨,想来当真是有些道行。
既然如此,王杨氏心念一动。
不如与这道长说说看……
第六十六章 见卦
王杨氏定了定心神,细细理了下思绪,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妾身与梁君幼年相识……”
户部侍郎王大人乃是江淮都转运盐使王氏庶子,王杨氏当年则是江州知府的嫡出小姐,正正经经的大家闺秀。
王梁虽为庶出却自幼聪慧过人,三岁能诗,五岁能书,不到十岁已将五经四书背得滚瓜烂熟。
如此天纵之资再加上王氏当年几个嫡子资质平庸,成不了太大气候,王梁这位年幼庶子便被府中充作了寻常嫡子教养,吃穿用度、往来人际亦与他几位嫡兄别无二致,一来二去便与王杨氏成了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与这世间绝大多数讲才子佳人的话本子一样,幼童长成了少年,彼此间暗暗生出满腹缱绻的旖旎情愫,什么花前定情月下定终生,两家长辈稍一合计,便索性成全了二人,风风光光大办一场。
——杨知府本是不大愿意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一位庶子,但考虑到都转运盐使乃是肥差,王氏皇恩浩荡,王梁又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略略思索后就松了口。
婚后小两口的日子和和美美,不出几年王梁上京赶考,不负众望,一举夺魁成了新科状元,转而去了江淮接回了妻儿,又不下十年,便稳稳坐到了当朝三品大员之位。
话到此处还俱是一片和乐,慕惜辞坐在屏风后浅浅的打了个哈欠,手边宣纸上零零散散地记了几条较为关键的信息,从户部侍郎王梁的出身到王杨氏的来处,“都转运盐使”五个大字上被她圈了两个硕大的圈。
这可是肥差。
大桌对面的王杨氏的话还未说完,慕惜辞隔着重重的软帘,隐约觉得妇人周身的柔意微敛,那情丝换成了缕缕的怨。
“许是妾身年岁渐长,容色衰退,梁君日益不愿与妾身假以颜色……”王杨氏说着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手中的绣花帕子被泪打湿了一重又一重,语调中的怨也愈发来得重。
少年时的柔情蜜意慢慢被中年的琐事替代,王杨氏也从当初只知琴棋书画的大家小姐,变成了要操劳府中油盐柴米、往来人情的妇人,夫妻二人见面的时日越来越少,相见时能说的话好似亦所剩无几。
王梁本就不是个善于言辞之人,于是他日渐沉默,那沉默令王杨氏逐日心慌。
三个月前王侍郎与官场好友在外应酬饮酒,数十年来头一次大醉而归,王杨氏气不过,与他发生了争执。
争执间王梁挣脱了她的手,她被他挥得后退了一步,发顶一枚银钗应势而落,在地上摔作两半,其上嵌着的玉珠亦跟着飞脱出去。
那是他们年少时定情的信物,王杨氏想着收拢了碎了的银钗,再寻能工巧匠将之修复如初,哪成想她寻遍了房间内外都没能找到那枚飞脱的玉珠,那钗子算是彻底废了。
王杨氏的眼眶愈红,钗子废了还不算完,打那日争吵过后他们便陷入了冷战,彼此再没多说过一句话,也没同睡过一张床。
上月中旬,王杨氏携侍女上街本欲采买些年货顺带散心,却不料在街角碰上了王梁,当时他正与一妙龄女子交谈甚欢,面上带着她数月未曾见过的笑脸。
那瞬间,王杨氏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结成团团的寒冰,她当即带着侍女逃也似的回了府,自此对王梁避而不见。
“……大抵便是如此,”王杨氏道,一面抽噎着勉强止了泪,“先生,妾身实在不知来日该要何去何从,既舍不得从前与梁君的情分,又忍不了他日日冷漠至斯,还望先生大发慈悲,不吝解惑。”
“福生无量天尊,夫人莫慌,待贫道卜上一卦。”慕惜辞笑笑,掐着嗓音扔起了手中铜板。
王杨氏只听得重重软帘后传来几道铜子敲桌、半闷不脆的声响,随即便是那道人隐着点笑意的音调:“山水蒙,其象如山下出泉,君子以果行育德。”
王杨氏闻此微微白脸:“先生,您的意思是——”
“夫人,您所遗失的爱物尚可寻到踪迹,回去后不妨仔细搜寻一番院门,那东西许在门下凹陷处,被灰泥掩了。”慕惜辞含笑垂眸扫了眼桌上卦象,山水蒙本不是什么好卦,可她瞥见了卦上透出来的勃勃生机,想来这对夫妇最大的问题,便是上下闭塞,疏于沟通。
王侍郎不善言辞,她前生也略有耳闻,只是那时他早已自己寻到了法子,与自家夫人和好了。
如不如初她不知道,总之待她认得王侍郎的时候,没听说过他与夫人不睦。
换言之,现在的慕惜辞正无耻的恰着烂钱,扩着人脉。
即便没有她横插的这一手,两人也不会真正离心离德,她此时插手不过是让二人误会解开得更快,少伤些感情。
嗯……这么想来,多少也算是功德一件,至少上辈子王杨氏肯定没找到她的宝贝玉珠。
“此外,夫人,您可放宽心些,寻个机会,与王大人好生理理私房之话,猜疑伤情,眼见亦未必是真。”慕惜辞托了腮,只要有心,蒙卦也能扭作革卦。
去旧立新,两人的相处模式已然成了定势,而今恰是打破定势之时。
“您是说……”王杨氏形容微怔,继而若有所思。
她好似的确有个数年时间,未尝与梁君讲一讲心中话了。
户部事务繁忙,二人又已人到中年,每每相见,总是三句话不离子女,五句话不脱家宅。
关于他们自己的,倒是越来越少。
“身处山中,不见全貌。夫人,您回去一试便知。”慕惜辞故作高深的卖了个关子,王杨氏听罢反觉得她所言甚为有理:“也好,那妾身即刻回府。”
“如此甚好,夫人慢走。”慕惜辞颔首,冲着帘外又诵了句天尊圣号,刚起身的王杨氏却忽的停下了脚步:“等一下,先生,不知您须得多少供奉?”
“钱财乃是身外物,夫人可先回府验下真假,若贫道所言句句为实,您再来不迟。”慕惜辞弯眼,左右不急于一时,这等小卦,先证真假,再收银子,她既能得了报酬,又能向外扬名。
一举两得。
“先生境界非我等所能及,妾身敬服。”王杨氏闻言眼眶又是一红,忙不迭冲着帘后福了福身。
慕惜辞目送着妇人步步远去,待她的脚步声消失在顶层尽头,她方理了衣装,步出重帘。
第六十七章 失而复得
慕惜辞走至窗边,开窗散去了满室的檀香气息,临关窗前她踮着脚尖向下眺望,果见衣着低调华贵的王杨氏登上了回府的车马,她轻笑一声,慢悠悠地收回了目光。
为防她“妄生道人”的身份暴露,也为了维持那世外高人、淡泊名利的仙气形象,她给王杨氏卜过一卦后便再未接待他人。
不仅是今天不再接,明儿她也不想来,她想等到后日晚些时候再过来,务必要给世人留下个“行踪不定”、“极重眼缘”的印象。
总之是越缥缈越好,如此一来,这帮京中的达官贵人们才会在遇到问题的时候愿意来这里寻她。
——左右梦生楼刚刚开业,只要这第一炮打得足够稳准响亮,不怕传不出名号。
打了一手好算盘的慕惜辞拎起折扇,趁无人注意之时溜回了“云山颠”,屋里的灵琴刚放下碗筷,小脸吃得油光满面。
“嗝~小姐,您回来了。”灵琴招手,却不料她一开口,便是道满是酒菜香气的嗝,吓得小姑娘连连拿帕子捂了嘴。
“回来了,你若吃好了,便过来帮我重新梳个头。”慕惜辞颔首。
因着怕吓到小孩,她到现在都没告知灵琴自己会玄门易术,但她与湛氏兄妹行事之时从不避讳着她,这丫头虽不大清楚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却也知道顶楼是她问沈掌柜特意要来留作他用之处。
说来这也是她最看重灵琴的地方——她不说的东西,她从不胡乱过问,即便心下存疑,也愿意安安静静等她讲解。
就是人啰嗦了点,管她的日常起居,比阿姐都严。
慕惜辞抖了抖唇角,一言不发地钻入屏风之后,阿姐好歹不会絮叨,灵琴上来的那股劲儿,估计便是皇家寺庙里的老方丈都拍马不及。
“吃好了,就来,小姐您稍等。”灵琴应声,忙不迭掏出第二块干净帕子,仔细擦了擦手和嘴,确保上头没留下丁点油渍与菜味,这才小跑过去给慕惜辞梳头。
换回女儿家打扮的慕惜辞带着灵琴二人结账离去,回程时路过墨书远开的那座宝宴楼。
平常热闹不已的酒楼而今竟是一派萧条冷落,她特意向楼里扫了几眼,大堂内的桌椅凌乱,满地狼藉,看起来似有打斗的痕迹。
想来是那散财之局起了作用,从前落到醉生楼的倒霉事,被今朝的宝宴楼一一尝遍。
有道是现世报,现世了,就是不知道那宿鸿这会子,有没有发现她留在楼中的八道符箓,还有随着那符箓的八个“彬白”。
若是发现了……他那脸色一定很妙。
慕惜辞放下车帘,轻轻勾了勾唇角,这些暂时都不在她该思考的范围之内,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梦生楼顶层的生意,还有六日后的上元宫宴。
她重生了这么久,也该让那对狗男女好好会一会面了。
*
王杨氏是恍惚着走出梦生楼的。
当初她就是醉生楼的常客,即便楼中出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不时来此吃上一顿。
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来越懒得往这边走,尤其与家中丈夫争执之后,每每出门,她那脚步便会不自觉的拐向宝宴楼。
她今日本只为了出门散一散心中郁结之气,顺带去宝宴楼用个午膳,谁知半路听人说梦生楼开业,她忽然怀念起沈掌柜的手艺。
于是鬼使神差中她走向了梦生楼,而后便再顶楼会见了那位道号“妄生”的先生。
顶楼的那场对话,她到现在都觉得好似是大梦一般。
王杨氏轻轻晃了脑袋,抬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掌心下的心脏猛烈跳动,她无端生出两分急迫之意。
想赶快回到府中,看看那枚飞脱的珠子是否真落在院门下的凹陷处,再与梁君好好谈上一谈。
妇人抿了唇,马车一路向着她府中行去,待那车子停稳,她迫不及待地跑入后院,寻到那日二人起了争执的小院,不顾风冷雪寒与侍女的劝阻,抛弃了一身命官夫人的架子,蹲下了身子,像个贪玩稚童般拨开了门槛边堆积的雪,纤细白嫩的十指一寸寸将那点泥地摸遍。
她喜爱种花养树,府中各处都见得到草植,为方便她的爱好,几个小院也多留泥地、不设砖石,只余几道石板搭就的小路。
常年下来那院门内侧堆起了厚厚的泥,往来之人随意一踩,便是道不深不浅的坑。
王杨氏慢慢摸索着,手指被冷泥冻得通红都浑然不觉,不多时她指头忽然触到了一样温凉坚硬的东西,她按捺着心头的激动,小心将之拢入掌心。
打开手掌时她的指尖都在不住的抖,她身上的温度灼化了土中的冰粒,露出泥泞包裹下那颗圆润的玉珠。
她突的堕出泪来,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抱着膝头,在院门口哭成了未出阁的丫头。
“夫人,你怎么在这?”熟悉的声音乍响在身前,王杨氏下意识抬起一双泪眼,一身便服的王梁手里拎着只精致的木盒,看向她的神色满是诧然。
“我……我来找东西。”王杨氏梗咽,失而复得的惊喜叫她连“妾身”二字都给忘了,王梁低头瞥见她被雪泥冻红的双手和那枚被她托在手心的珠子,鼻头无由来的一涩。
“你原是要找这个。”王梁微默一息,继而小心将她扶起,顺带解下了身上的斗篷,“地上冷。”
披着斗篷的王杨氏顾自抽了抽鼻头,王梁见此又沉默了片刻:“莫哭了。”
王杨氏不语,只抽噎着将目光飘上了他手中抱着不放的那只木盒,后者见状蜷了蜷手指,慢慢抽了盒盖。
木盒里铺着上好的包棉锦帛,帛中又躺了只十分精致的嵌宝金钗,王杨氏认得那钗子的样式,与二人定情时王梁送她的那只一模一样。
只是银钗换做了金钗,普普通通的白玉珠子也变成了华贵的宝石。
“当年身上没什么钱财,也送不了你太贵重的东西,上次不慎跌坏了那钗子,我便寻思着顺势换个更好些的给你。”王梁压低了嗓音,他实在不善言辞,一番表衷心的话愣是被他说得笨嘴拙舌,“会做那款式的匠人不多了,所以有点久。”
找的有点久。
王杨氏吸了吸鼻子:“那上月末,你在街头跟人家姑娘交谈甚欢又是怎么一回事?”
王梁抿了抿嘴唇:“那是首饰铺的老板娘,我想问问她怎么哄你比较好。”
她突然破涕为笑。
第六十八章 和好如初
“所以,人家是怎么说的?”王杨氏抽着鼻子弯了弯唇角,先前堵在心头的那股酸涩委屈霎时去了大半,王梁闻此再度蜷了蜷手指,耳尖泛起可疑的红:“老板娘说女人都喜欢别人用心准备的意外之喜。”
“然后?”王杨氏挑挑眉梢,她骨子里的小女人劲儿上来了,这会子揪着自家相公不依不饶。
“我本想找个机会,把这盒子偷偷藏在你床头的。”不想今日刚取回钗子,便在院门口与她撞了个正着。
“其实不一定非要什么意外之喜。”王杨氏敛眸,她想要的不过是他对她上心,“这样就很好。”
“虽然我还是想要我们原来的那支钗子。”那支银钗虽算不上名贵,毕竟是王梁送给她的第一件信物,意义不同。
否则她也不会那么执着于去寻那枚飞脱的玉珠了。
情谊丢不得。
“那我去找人给你修。”王梁郑重点头,“到时候夫人你可以左边戴一只银的,右边戴个金的。”
“那我不成花枝招展的幺蛾子啦?”王杨氏失笑,忽然想起两人前几个月的冷战和那时日益变少的交谈,心中顿时又不是滋味了起来,“梁君。”
“嗯?”刚扣上木盒的王侍郎抬了眉梢。
“为什么那么久不理我,”王杨氏语调微顿,“三个月前,甚至更早的时候。”
王梁听罢沉默了片刻:“我嘴笨,不会哄人。”
“把你惹生气了后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你又总是避着我。”那阵子王杨氏对他避而不见不说,还夜夜给他锁在房外,他一个文臣,又不会翻墙爬窗,“也怕你见了我更心烦,索性跟着避开了,想着等到钗子做好了再找你好好解释一通。”
“至于更早的时候……夫人。”王梁面上浮现出点点无奈,“为夫是户部的侍郎,手头事务实在太多,尚书大人的脾性你多少听说过些……白日忙完了,回府后一身疲惫和满腹的火,想和你说说话,又怕你听了跟着不高兴。”
他那次大醉也是被顶头尚书气得窝够了火,回府后面对着王杨氏的指责训斥一时上头,这才挣脱了她的手,哪想竟会震落那枚钗子。
“府中杂务已经够辛劳了,再让你听那些乌七八糟的混账事,我舍不得。”官|场之上不比内宅,他没纳过妾,府中清清静静,王杨氏自小被家里人保护得好,许也听不得那些腌臜玩意。
“你可以跟我说的。”王杨氏摇头,语调颇不赞同,“梁君,我没有那么娇气,何况夫妻一体同心,压力也好、糟心事也罢,我本就该与你一同承担。”
王梁微微绷起唇角,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面前的女人,两人成婚二十余载,她亦褪去了满面青涩,纵然保养得宜,零散的碎纹仍旧悄然间爬上她的眼角眉梢。
当初十六七岁的少女早已长成稳重成熟的妇人,她眼中的娇憨与真诚一如往昔,只是没了那般不谙世事的天真。
是他总小瞧了她。
“好。”许多事想通只在一瞬间,王梁见王杨氏消了火,喉咙里悬着的那口气也跟着松了下来,他伸手拉过王杨氏的手,“门口风大,我们进去说。”
后者见此下意识一躲:“脏。”
她刚刚蹲在院门边上找珠子,这会两手尽是发泞的泥。
“我不觉得。”王梁笑了笑,顾自拉着她向屋内走去,“对了夫人,你怎么会想起来在院门那里寻珠子?”还是门槛边的厚泥里,这地方,平日里连下人们都懒得打扫。
现在想想,那日迈出屋门时他好似踢到了一样硬物,只是醉眼朦胧看不清楚,他也未曾往玉珠那里想。
想到的话,他定不会让它滚落到门槛泥坑里的。
“是妄生道长告诉我的。”王杨氏粉面微烫,将今日在梦生楼会见的种种尽数告知了王梁,末了还不忘夸赞“道人妄生”几句,“道长当真是仙风道骨,心胸度量非我等凡人之所能及,他劝妾身与你好生交谈,并说猜疑伤情,眼见之物未必真。”
“那位先生……真有这么厉害?”王梁微诧,记忆中这还是王杨氏第一次称赞一位仅有一面之缘的人。
甚至那“一面”连人家的容貌都没见上。
“那是当然,道长今天所言句句应验,又有那等大家气度,你若不信,待来日有缘见到了先生便明白。”王杨氏娇嗔,“说来先生的供奉妾身尚不曾奉上,这会梦生楼忙着,我等晚一些再去。”
“若真有那个缘分,见了再说吧。”王梁轻轻颔首,默默在心下记了记“道人妄生”的名号,若这道人真有他夫人说得那般灵验,便当真是位值得交好之人。
乾平一朝对佛道两家不推崇亦不打压,但历朝历代的官|场之内都少不了术士们的身影,即便他无所求之事,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王梁夫妇经此一事和好如初,王杨氏临近傍晚时果真又去了趟梦生楼。
她自沈岐口中得知妄生道人“供奉无定数,全凭来客心意”、“行踪不定,随性随缘”且“有大难处,可来此求援”后,心中对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道长评价又高了几分,而后开开心心地留下白银千两,千恩万谢一番,打道回府了。
沈岐望着桌子上那摞银票抽了抽唇角,心道还是小姐厉害,不过短短半个来时辰的功夫,便能赚他大半个月的营生。
端坐国公府内的慕惜辞听闻此事但笑不语,她知道,她这第一步棋,已然走得稳了。
正月十四,梦生楼二楼,“云山颠”。
慕惜辞对着铜镜略略理了衣衫,继正月初九与正月十一分别卜过一卦后,她今日又会见了一番京兆尹府上的嫡小姐。
至此一切顺利,她“妄生道人”的名号也顺利在京中初步打响,慕惜辞对此很是满意,甚至中午一高兴还多吃了两口饭。
“妥了,咱们走吧。”整理过衣衫的慕惜辞小手一挥,带着灵琴等人欲踏出“云山颠”,哪想她甫一开门,便撞见了刚从对面雅间出来的矜贵少年。
慕大国师面容一僵,下一瞬,那礼貌性假笑先她脑子一步挂上了脸。
第六十九章 她不知道什么顶楼
这边的慕惜辞面上挂了笑,那头的墨君漓跟着弯了眼,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闲闲挑了眉梢。
“慕小姐,好巧。”墨君漓笑道,黑瞳之内,意味不明,“某没想到能在这地方碰到小姐。”
“惜辞见过殿下。”慕惜辞不动声色地福了身,唇边笑意愈发的假,“算不上多巧,只是沈掌柜这里的饭菜太过味美,惜辞一时贪嘴,这几日常来。”
言下之意,就是她这几天基本天天泡在梦生楼,并且来这里只为了吃饭,绝对不为了别的,与墨君漓碰上,只是个微妙的概率事件。
“沈掌柜楼中的菜品的确不错。”墨君漓颔首,轻笑一声,微微吊了眼角,意有所指,“且这梦生楼中也不光是饭菜极佳——”
这两日那位“妄生道人”的名号,可在京中火热着。
慕惜辞略略抬眼:“殿下有话不妨直说,惜辞听不懂太弯绕的。”
我信你个鬼。
墨君漓抖了抖面皮,当即向前跨了半步,稍一俯身,压低了嗓音:“不知小姐听说过没有,梦生楼的顶楼。”
“顶楼?”慕惜辞故作惊诧地扬了扬眉梢,“什么顶楼?”
“殿下,惜辞来此只是为了用一顿午膳,并未听说过什么‘顶楼’。”
她不知道梦生楼有什么顶楼,也不知道顶楼有什么道人妄生,更不知道那道人在顶楼给官宦世家算的什么卦、解的什么惑。
就算有,那也是道人妄生搞出来的事,跟她慕惜辞又有什么关系?
“这样。”墨君漓站直了身子,长眸一动不动地攫紧了小姑娘的杏眼,奈何慕惜辞眼中一片坦坦荡荡,一派“任君打量”,表情浑然不像是在作假。
跟真的似的。
“许是他们传错了。”少年低哂,他初闻“道人妄生”的种种事迹,几乎是本能地便想起了前生那位大国师,奈何前世时,世人只知晓乾平有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国师,却从未有人听说过国师有没有尊称、有没有道号。
是以他心下存疑,不敢确定,这才思索着寻机会诈她一诈。
哪成想……这小丫头滑的很,没给他露出丁点破绽不说,甚至令他的想法都生出了一瞬的动摇。
可若不是她。
墨君漓绷了绷唇角,乾平境内,几时又出现了这样厉害的术士。
他可是听燕川等人汇报过了,那几人所求之事全然不同,寻物有之,问宅相亦有之。
这两样东西单独拿出来或许还算不上什么,但若是归到一人身上——
少年冷笑,都说术业有专攻,玄门易术分支甚众,寻常术士习得其中一二已实属不易,像他那三皇兄手下的冯垣,终其一生不过学通了“符箓”二字,那道人却已然是相、卜皆精了。
有这般道行,绝不该是藉藉无名之辈。
——他还是觉得像她。
墨君漓悄然掀起眼皮扫了扫面前的半大丫头,继而缓缓吐出口浊气:“慕小姐,难得碰上,不知某有没有这个荣幸,能邀小姐同游?”
“那要看殿下您想去哪里了。”慕惜辞略略欠身,既没立时答应,也没即刻回绝,她想看看这崽子肚子里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且明日便是上元,宫宴近在眼前,她也的确是有那么点事,须得墨君漓与她打一下配合。
“不远,中市东侧新开了个戏园子,下午恰有一场大戏,我提前定下了雅间,刚好能带几个人。”墨君漓微笑,那戏园子新开为真,下午有戏也不作假,只不过雅间没定,但他有个固定的预留包厢——左右那戏园子就是他开的。
“如此,便叨扰殿下了。”慕惜辞颔首。
*
台上伶人们唱腔婉转清丽,台下看客们声声叫好。
慕惜辞杵在包厢里心不在焉地胡乱打了两个拍子,墨君漓见此闲闲一点座椅扶手,端了茶杯:“慕小姐觉得这出戏唱得好吗?”
“说实话,惜辞听不出好坏。”慕惜辞目光诚恳万分,打前生起,她便对听戏提不起半点兴趣,甭管你是昆腔秦曲还是评越黄梅,总之那调子落进她耳中都分不出来个个数。
她反倒觉得那三弦子和二胡的音色分明透亮些。
唢呐和手锣也行,反正都比戏文强。
“噗。”墨君漓没绷住,一口茶吐出去半口,燕川见状连忙钻出角落,上前给他顺了顺背。
“小姐当真是有趣极了。”这还是他两辈子以来,头次见到不喜欢听戏的世家贵女。
便连墨绾烟都爱抱一盘子瓜子花生,蹲在台下眼巴巴盯着台上的戏,有时哪句话不慎触到了小姑娘脆弱敏感的神经,还要吧嗒吧嗒抹上两斤泪。
“……我便当是殿下在夸奖惜辞了。”慕惜辞扯扯嘴角,不想说话。
不喜欢听戏,这能怪她吗?要怪就怪她师父,还有墨书远那个蠢货。
前生她山上得早,一呆又是六七年——道观里哪来的戏曲?能有个古琴笛子之类的,陶冶陶冶心性就不错了。
等到下了山也是白扯,她回京时慕国公府都快要塌下一半了,她二叔惯来耳根子软,脾气弱,萧淑华掌控着整个国公府,她在府中说不上话,又赶上二哥丧命沙场,索性直接转头上朝堂死磕去了。
真上了朝堂,更没空听什么春秋大戏,墨书远那犊子几乎是给她当畜|生使唤!
南疆打完了去大漠,大漠回来又攻上北疆,她在朝领兵十一年,休息的日子加起来就没超过三个月,别说听戏了,有功夫好好算两卦大运那都是谢天谢地!
哦,每次算完此间大运她还得在床上瘫个十天半个月的,四舍五入她就没休息过。
……这么一想好气哦。
慕惜辞唇边的假笑凝固了一息,她突然想直接抄到五皇子府去,二话不说,拎起墨书远就给他一顿暴揍。
可惜她暂时还打不过那小|瘪|犊|子。
罢了。
慕大国师泄了气,老老实实瘫进椅子里,继续研究她的二胡和三弦。
这小姑娘……怎么一惊一乍的。
活似犯了什么不治之症。
倒是蛮可爱。
墨君漓掩唇低笑,强行按住了想跟慕文敬抢女儿养的心思,抬手撸了把慕惜辞的脑瓜,毛茸茸的触感令他弯了眼:“慕小姐,明日便是上元宫宴了。”
“您准备得如何?”
第七十章 听不懂,但绝对没好事
“不如何。”又一次被人撸了脑瓜的慕大国师神情恹恹,“基本没怎么准备。”
主要每年的上元宫宴也就那么几个固定项目,奏乐的跳舞的,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再加上一堆大臣们互相吹捧,互相恭维。
那些东西她想想便觉得头疼,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得寻由子让那狗男女对上眼。
比如话本子里那什么英雄救美,园中偶遇,凭空而降,天雷地火之类的——总之无所谓高雅还是恶俗,只要奏效管用,能给两人强行凑到一块去就行。
凑到一块,后面的也就不用他们来担心了。
左右那慕诗嫣惯来贪慕虚荣名利,又艳羡美人皮囊,有机会能与墨书远这等皇子结识她自然不会放过。
此外,虽然她不想承认,但墨书远那蠢货的皮囊的确称得上一句“翩翩公子”,否则前生他也不能在登基之前,便骗满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
至于墨书远,他早就盯上了国公府的兵权,勾搭上慕诗嫣对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甚至指不定他自己都在创造着机会想要做点什么呢!
所以她有什么可准备的?
只要明日她跟着自家老爹一通进宫,往慕诗嫣意识之内“属于她”的位置上一坐,就足够将她气个半死,再拉上阿姐,让晋王世子带着阿姐在慕诗嫣面前那么一走——齐活儿。
“没怎么准备。”墨君漓慢条斯理地跟着她重复了一句,挑了眉,“小姐想见招拆招,顺水推舟?”
“差不多,她显然不是多安生的人。”慕惜辞低笑,“只是届时还得请殿下配合惜辞一番才好。”
光她自己不够稳妥,还是得把墨君漓这崽子拖下水。
“这是自然。”墨君漓应声,免费的大戏,他岂有不看之理?并且,他是真的很好奇,慕诗嫣这回还能搞出点什么奇葩又下三滥的手段来。
上次慕诗嫣试图耍美人计时的那套白兔子成精。令墨君漓印象深刻万分,他很是期待她能再来套大白菜成精,或者门口大黄成精之类的玩玩。
顺便一提,大黄是鹤泠养的看门狗,头如梭,腰如弓,尾似箭,是标准的细犬,看家打猎的一把好手,忠贞不二。
……这么一想,拿慕诗嫣跟它比,还当真是有些侮辱了大黄的狗格。
对不住了,大黄。
墨君漓在心下对大黄默默道了歉,面上笑意镇定自若,声调深处跃跃欲试:“话说回来,小姐需要某怎么配合?”
“像上次那样便可,上次殿下与惜辞配合的就很不错。”慕惜辞弯眼,国公府落水那次,她虽未与墨君漓过多通气,他却与她着实默契。
完美的助她达成了目的,且连她久经沙场的老爹都没看出来问题。
“如此,那某便临时发挥了。”墨君漓颔首,慢悠悠调转了目光,也不知台上戏这时间唱到了哪里。
“甚好甚好。”慕惜辞笑笑,视线同样飘去了台上。
小姑娘心情大好,一面吃着点心,一面托了腮,除了她喜欢的二胡三弦,这会子便连那台上咿咿呀呀的戏文,都听让她出了几分欢快劲儿来。
听至兴处,慕惜辞还跟着其余听众们胡乱抚掌,叫了两声好。
坐着看戏的两人舒爽了,后面立侍的几个可就懵了脑袋,灵琴趁慕惜辞二人不注意时轻轻拉了拉抱剑少年的衣角:“公子,您能听懂小姐和殿下刚刚在说什么吗?”
“听不懂。”湛明轩很是诚恳的摇了头,“但是从七殿下和小姐的表情来看,我总觉得他们没在商量什么好事。”
他就是一介武夫,哪能搞明白这满肚子诗书的人脑子里的弯弯绕绕?
不过,看那一个笑的比一个欢,乐的一个比一个阴险,就差在脸上明晃晃地写上几个大字——“挖坑中,勿扰”了!
“唔,婢子也觉得。”灵琴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下意识扫了眼对面墙角里的黑衣暗卫,后者面无表情回看过去,张嘴比了比口型:
别看我,不知道,肯定没好事。
作为一名暗卫头子,燕川或许不是墨君漓手下最擅长计谋朝斗的人,但他常日在主子身边贴身保护,一定是最了解自家主子的那个。
别的不说,光凭墨君漓刚才吊眼角、挑眉梢的动作,燕川便能百分百确定,他家殿下这是又准备干坏事了。
就是不清楚,这次被他盯上的倒霉鬼是谁。
燕川耸肩,顾自抱紧了手臂,他这只是觉得冬日里有些冷了,绝对不是为了搓满身倒竖的寒毛。
绝对不是。
*
在戏园子里听过两场戏后,慕惜辞便与墨君漓在戏园门口告了别,各自回了府。
墨君漓本想送她一程,但慕惜辞回想起先前被他缠成粽子、扛在肩上的恐惧,果断地回绝了他。
心中失落的少年临别前免不了又是一顿言语试探,照例一无所获不说,还被人原封不动回敬了一番。
彻底分开时,两人在心头绷不住地骂了对方数次“下鉴”,慕惜辞更是表面笑嘻嘻,心里各式粗话已转了不知道几个开。
这小【哔——】崽子,她来日定要寻到个合适机会,好好收拾收拾他。
重新坐回了书房的慕惜辞,瞪着桌上摊开的宣纸,尤其是其上被打了大叉的“墨君漓”三字,气哼哼的鼓了脸,她盯着那片墨字看了良久,想象着自己将那可恶崽子大卸八块的样子,片刻方才缓缓吐出口浊气。
她的确不准备刻意规划一番,但要说丁点准备都不做,那也不太可能。
慕大国师伸手抓了抓头,仔细理清了思绪,换了张纸,提笔写下了那对狗男女的性情、喜好与弱点,又认真回忆过二人前世时行事的风格,最终推演了明日最有可能出现的几大场景,并粗略地想了对策。
写完这些东西,窗外已是月上中天,慕惜辞抬眼瞅了瞅星空,抻了懒腰,收起纸笔。
至此万事俱备,只待慕诗嫣与墨书远这对狗男女,乖乖入瓮了。
第七十一章 奇迹阿辞环游乾平(划掉)
长乐二十三年正月十五。
乾平的上元宫宴向来于申末酉初开始,戌正时分结束,朝臣们自申初便可入宫。此时将将未时一刻,慕惜辞却已然被灵琴二人按在了妆奁之前,仔细梳妆打扮了。
“姑娘,您看看,小姐今日是穿这件藏蓝的织金补子袄比较好,还是那件杏白的绣花衫子?”慕惜辞闺房之内,灵琴拎着两件精致衣衫纠结不已,她觉得那件织金的补子袄更贵气一些,可颜色实在太过深沉,自家小姐穿着不免有些老成。
小姐平日的言行举止已经够不像个十岁姑娘了,若今日再穿一件这样成熟稳重的袄子……
她岂不是成了小大人?
这不好,小姐明明这样可爱,老做小大人哪能成?
可那件杏白的又浅得稍显轻浮了,且单层衫子冬日穿免不了要透风,到时着凉了更不美。
灵琴思索着拧起两条细眉,在一旁帮慕惜辞挑着礼裙的湛凝露闻言挑挑眉梢:“我觉得都不行,那杏白的薄且不说,底色也太素了,小姐去的是上元宫宴,又不是中元丧宴,穿成那样,指不定,要被那些眼热国公府权势的坏家伙们诋毁成什么样呢!”
“那就只剩藏蓝补子了。”灵琴噘了噘嘴,“可我总觉得这颜色太深沉,小姐她都够老成了。”
“的确,而且这颜色太不起眼了。”湛凝露抿唇,“今天是小姐第一次出席上元宫宴,即便不玩二房某位艳压的那套,总也要亮一点、打眼一些。”
像什么藏蓝藏青,孔雀绿、孔雀蓝这等老持稳重的颜色都太常见了,一个搞不好就会弄得平平无奇。
小姐虽不爱与一帮世家贵女们争奇斗艳,可她们俩却舍不得自家小姐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灵琴姐姐,小姐柜子里还有别的款式的礼服吗?这两个都不太行。”湛凝露蹙眉,她觉得最好的颜色是天青或者水色,加点暗纹和妆花,活泼又不失身份,再不济,深一点的绛红都比藏蓝和杏白强。
“没有了。”灵琴颇为为难,“小姐回京的时日太短,又不喜打扮,先前并未裁过这等礼服,便连那件藏蓝织金袄子,都是前日二夫人送来的。”
“这就麻烦了。”湛凝露叹息一声,抱了胸,“那二夫人送这个颜色来,显然是故意的。”
“我今儿在路上听府中浣洗衣裳的丫鬟议论,堂二小姐此番准备了一整套嵌宝头面,礼服也是配套的新款式——看来她们母女是打定了主意要欺负咱家小姐了。”
“那怎么能行?咱家小姐才是国公爷的嫡出小姐,结果宫宴穿戴用度竟赶不上二老爷的姑娘,这若被他们瞧了去……小姐,您倒是说句话呀!”灵琴急了,忍不住催促了一番坐在一旁,好整以暇翻着书的慕惜辞,后者闻言慢悠悠地抬了眼:“我说什么?”
“你们都品出来了,二婶她就是想让二堂姐压我的风头,我还能有什么说的?”慕惜辞勾勾唇角,风头不风头的,她从来就没想过,抢那东西,还赶不上听灵琴与湛凝露对话来得有趣。
左右今夜她最大的目标,便是让慕诗嫣与墨书远对上眼,她那好堂姐穿得风骚华贵些,反倒更容易达成她的目的。
——如此何乐而不为?刚好她也不喜欢顶那一脑袋沉到出奇的首饰。
“就那套藏蓝织金吧,也不必犹疑了。”慕惜辞随口道,心中暗爽无比,灵琴二人闻言却有些不情不愿——上元宫宴一年才那么一次,今年又是自家小姐首次出席,穿这套不起眼的礼服去,她们怎么想都觉得遗憾。
要是这会能从天而降一套新礼服就好了。
两个小姑娘低头叹息,相视一眼,沉默着替慕惜辞更衣梳妆,孰料刚系上礼裙,还不待整理系带,那房门便被人敲响了。
“小姐,您收拾好了吗?七殿下府中的人送了个盒子过来。”湛明轩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灵琴二人霎时亮了眼珠。
七殿下惯来与她家少爷小姐交好,这回不会是猜到二夫人不会给小姐准备好衣裳,特意送礼服来了吧?
湛凝露放下东西走出内间开了门,见她哥怀中果真抱着个长约二尺、宽一尺半的大锦盒,看起来沉甸甸的,颇有分量。
“哥,送东西来的人有说过这是什么吗?”接过盒子的湛凝露神情颇为兴奋,湛明轩被这样的她吓得语塞了一瞬,半晌方才摇摇头:“不清楚,燕侍卫只说,是殿下觉得小姐能用得到的东西。”
“成,知道了。我先进去了哥,你看着该干嘛干嘛去吧。”湛凝露摆手,抱着锦盒关了门,湛明轩被自家小妹摔了一鼻子灰,禁不住跳了额角的青筋——
他看出来了,现在他这个兄长在小妹心中简直是地位全无,分量可能都赶不上灵琴。
果然妹妹都是给别人养的。
湛明轩抖抖眉梢,顾自跑院中练剑去了。
湛凝露捧着锦盒回了内间,灵琴见状连忙迎上,慕惜辞在得知那盒东西是墨君漓认为“她能用得上”的玩意后,便任由两个姑娘拆了箱,灵琴闻此欢呼一声,连忙净了手,小心翼翼拉开了锦盒。
如她和湛凝露所料,那锦盒中躺着全套的衣衫首饰。
衣裙皆是镶金嵌银的妆花厚料,上衣是带着些微灰调的水青色立领大襟琵琶袖长袄,下裙则是米色圈金的百褶马面,加绒的绣花弓鞋与上衣同色,又配了禁步、璎珞、发钗、飘带,毛领和手捂子。
除了斗篷,剩余的从头到脚,墨君漓都一手搭配全了。
棒极了。
灵琴意味深长地抬头看了眼湛凝露,后者回以相同的眼神,没跟着掺和开盒、又看上书的慕惜辞对此浑然不觉,下一息,她被二人不由分说地按住了。
“?你们俩作甚?”猛然被人缴了书本的慕惜辞一懵,小姑娘们对她的疑问充耳不闻。
两人三下五除二地扒了她身上刚穿好的裙子,麻利地换上墨君漓送来的那套新装,又不顾她的抗议,强行梳了双螺髻。
那钗子上带着玉质的米珠流苏,配了毛球和铃铛,簪在那双螺髻上正好,灵动可爱,不失贵气不说,还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发出阵阵脆响。
如此一番打扮后,慕惜辞便被两个姑娘推出了浮岚轩。
……现在的小姑娘脾性真大,明明去宫宴的是她,如何打扮还不让她提意见。
全程没能插上一句嘴的慕大国师怅然摸鼻。
第七十二章 谢谢你啊弟妹
国公府,前院正厅。
慕文敬坐在主位之内,略显紧张地搓了搓手心,端起桌边的茶水灌了一口,今日虽不是他第一次参加上元宫宴,却是他头次带着慕惜辞前去。
小姑娘平日不侍装扮,今天难得着一身盛装礼服,他心中既期待着自家闺女的样子,又不免担心她冷不防进到宫宴那般场合,会畏首畏尾,放不开手脚。
上元宫宴不比乐绾公主的赏雪会,席间处处都是规矩,且五品之上的文武百官一同到场,有些年岁大、身居高位时日已久的官员,周身的气势对十岁小丫头而言难免过强,容易吓到孩子。
——怎么想都不放心,当初嫣丫头头回去宫宴就被相爷他们吓个够呛,音儿初次去时也多少白了脸,何况阿辞?
她在此之前,可从未与那些人接触过。
慕·贼能操心老父亲·文敬如是想着,忍不住又抓了茶杯,这次一低头,他才发现那杯中竟已空空如也,先前的茶水早在不知觉间被他喝完了。
“我说老爹,您不必这么紧张吧,一杯接一杯,那壶茶都快被您喝见底了。”杵在一旁擦着佩剑的慕修宁不禁抬了眼角,宫禁之内不可佩戴兵器,等下这些剑啊戟啊的,统统要留在府中,他只能趁着出发前赶紧多摸两把了。
“咳,这也不算紧张吧,就是有点担心你妹妹。”慕文敬攥拳,胡乱假咳一声,试图辩解。
“嘿,爹,这就是您的不是了,我小妹那么聪慧,您有什么可担心她的?”慕修宁呲牙,别的不说,就冲那崽子能轻松唬住七殿下的劲儿,他便觉得她一定能在宫宴之上游刃有余。
作为墨君漓为数不多的至交好友,慕修宁可太了解这位看似温和正直的皇子,在私下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脾性了,正直不假,温和那完全就是装出来的!
早年他不知人家的深浅,秉着少年轻狂劲儿,提着长戟便要跟着墨君漓叫板,结果被人赤手空拳夺了兵器,按地上就是一顿暴揍,揍得他怀疑人生,差点当场弃武从文。
温和个【哔——】,七殿下骨子里脾气暴着呢,不仅手毒且心黑,好说话是真,但好说话并不代表好相与。
这么不好相与的人,他小妹都能跟他相处得不错,想来其他的也定然不在话下。
慕修宁煞有介事地颔了首,他对自家妹妹绝对报以十成十的信任,另一头的慕诗嫣虽不知他心中所想,却会顺着他人的话往下来一句阴阳怪气:“是呢大伯,您不必担心三妹妹,指不定人家这会正掏空了心思,准备在宫宴上给大家来一个惊喜呢!”
慕诗嫣今日着了件淡雪青色的立领对襟鸾纹牡丹通肩织金广袖收袂长袄,下着一条浅鹅黄滚边同花双襕织金礼裙,配上成套的金底掐丝宝石头面,整个人显得贵气隆重又不落俗套。
她知道萧淑华拨给慕惜辞的,不过是一套平平无奇的藏蓝织金补子袄,是以这时间故意说了此番话,她清楚现在慕文敬等人心中对慕惜辞的期待越高,等下见到她本人,那股落差才会越大。
“嫣儿说得有理,大哥,我看您不必担忧惜辞丫头,那孩子心中定然是有数的。”萧淑华抿唇轻笑,此次宫宴,她并不准备到场。
每位五品官员仅能携上一名家眷,三品之上的大员方才能带上两名。
慕文敬的一对女儿已占去了全部名额,慕修宁虽在朝中领了个五品武德将军的封号,毕竟只是个有名无实的散官,强行央着人家带着慕诗嫣去,总归不大像话。
虽说她可以去求一求萧府,但那难免要被有心人议论成“萧府势大,仗势欺人,不顾规矩”之类的。
那可不妙。
萧淑华敛眸,同样候在前厅的慕文华听罢却本能的微蹙了眉头,只是他到底没能说出点什么。
他不晓得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嫣儿似乎格外针对惜辞。
希望这丫头不要常日犯蠢,回头反倒惹得大哥不快。
慕文华忧心忡忡地扫了眼自家大女儿,接着回眸看了眼主位上的慕国公,后者对此恍若无闻,仍旧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茶。
慕惜音抱着手炉,眸光微暗,她倒是听出了慕诗嫣母女的弦外之音,可当下在场的长辈太多,又临近启程之时,她不好于此时生出事端,只能暂且忍耐一番。
也罢,大不了出了府再寻由子,好好惩治下她这不安分的堂妹。
转眸间,病弱少女的眼神慢慢冷了下来,她们平日如何暗地里找她的不痛快她都不在意,但她绝对不会让她们欺负她的宝贝阿辞。
说回来,还是上次给慕诗嫣的那一巴掌不够重,她的力气要是再大一些就好了。
慕惜音几不可察地叹出口气,视线流转时,余光不经意触及了那条连接了前院与后院的石板路,目中蓦地浮现出点点惊艳。
“阿辞来了。”慕惜音声线中不自觉带了笑意,作势便要起身,灵画见此忙不迭上前搀扶了一把。
宫宴本是不允许携带侍女的,韵书韵诗便不曾跟着来到前厅,但慕惜音惯来体弱,于是云璟帝特意给她批了这道特权。
慕文敬闻言循声抬头而望,果然瞧见了那被难得打扮起来的小姑娘,细密厚实的毛领衬得她一张小脸十分小巧可爱,平时从未见她梳过的双螺髻也格外亮眼,一步一响的清铃动听非常,她恍若是九天之上遗落尘世的小仙童。
她头上发饰看起来虽不如慕诗嫣的宝石头面金贵奢华,做工与料子却是一等一,那錾金刻银的工艺,都比寻常宝石还要贵些,更不要提那极品的妆花料子了。
灵琴与湛凝露将慕惜辞送到前院后并未着急离去,反而偷偷躲在后院入口处,仔细观察起了慕诗嫣与萧淑华,那母女二人的面色早在瞥见慕惜辞的瞬间便白了个彻底,甚至慕诗嫣连嘴唇都发了抖。
呸,活该,让你们天天想着欺压我家小姐。
两个姑娘收回目光,临走时对着慕诗嫣母女二人所在的方向大啐一口,手牵着手,哼着小调离去了。
主坐之上,看到自家小女儿的慕文敬不由得喜笑颜开,他拉着小姑娘上下看了数圈,抬头一脸感动与信任地冲着萧淑华点了头,他以为这衣裳是萧淑华挑的:“弟妹,阿辞这套衣服你挑得甚好,当真是辛苦你了。”
“……大哥,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萧淑华哆嗦着指尖,强行勾了勾唇角,她很想说这套衣服压根不是她准备的,但是她没那个胆量,只能打牙和血吞。
该死,究竟哪个杀千刀的坏了她的好事,给那小贱|人送来了这样好的衣裳!
萧淑华攥拳。
第七十三章 位次
可惜慕文敬并不知晓萧淑华心中所想,待慕惜辞到达前厅之后,他简单清点了一番人数,便带着众人上路了。
作为乾平武将之首,每逢上元宫宴,慕文敬向来是申正时分入宫。
如此既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既不显得轻浮急躁、有失身份,亦无居功自傲、引他人恭候之嫌。
且留出的那半个时辰,恰够他与官场上的“朋友”们简单寒暄两句,拖不了太久时间,别人也没法从他嘴里套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
慕文敬深谙在朝为官之道,又清楚自己一介武夫,知道的朝中机密虽多,嘴皮子却耍不过那帮老奸巨猾的文臣,索性便有意与他们避开。
国公府众人抵达设宴大殿之时,殿中席位已坐满了半数,跟在慕文敬身侧的慕惜辞趁人不备,悄然抬眼扫了下殿内。
乾平当朝在京的五品上朝臣,再加上不在品轶范围内的皇子公主、皇室宗族拢共有百十来人,殿内便按此数量在两侧设了二百余个座位。
一侧五排,一排二十多个位置,一品重臣及有实权的亲王、并上几位得宠的皇子公主坐在两侧第一排,臣子居左,宗室居右,其余则按照品轶、功勋的递减程度依次向后排开。
按照官阶及战功,慕文敬理所当然的占据了天子左手边的首排首席,隔着条过道,对席恰是晋王墨景齐。
慕惜辞与慕惜音姐妹俩,则一同坐在了慕文敬左下侧的两个略小些的次席上,入座前慕惜辞掀起眼皮看了看对面,果断将临近慕文敬的那个次席让给了慕惜音。
——这样一来,墨倾韵就能和她阿姐正对面了。
当了把“红娘”的小姑娘心下偷笑,面上却是分毫不漏。
至于领着五品散官头衔的慕修宁,他本该与慕文华一同坐在第四排边角之处,奈何国公府兵权极重,慕修宁身为慕文敬唯一嫡子,传承慕国公府衣钵,自然是要被人高看一眼,加之墨君漓与慕修宁平素交好,他的位置便被安排到墨君漓右侧去了。
如此算下来,国公府长房四口均列首排,只有二房父女位居后方边角。
入席之前,慕诗嫣曾满目艳羡与幽怨的扫过慕惜辞一眼,在她过往的认知之内,慕惜辞现在呆着的位置,原本是属于她的。
都怪这个下|贱丫头,她在京郊庄子里呆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跑回来抢她的风头?害得她丢了面子不说,在京中贵女圈子里的地位也是骤降了不知凡几!
她早晚要把她拉下去!
慕诗嫣咬唇,暗暗下着决心,旁边的慕文华没察觉到她的心思,他只觉自家女儿今日的动作格外磨蹭迟缓,忍不住压低嗓音轻斥一句:“嫣儿,发什么呆呢?还不赶快落座!”
“我知道了,爹。”慕诗嫣应声,心头的委屈却一阵压过了一阵,她感觉她这个爹一点都不体谅她,并且浑然不知道上进,宫宴第四排的边角是何等偏远?让她呆在这里,简直是浪费了她这一身的盛装!
几人落座,立时有宫人取过他们刚换下来的斗篷或大氅,同时奉上了新烹的清茶,瓜果点心是早早就备在桌案上的,往来添茶的宫人见慕惜辞年幼可爱,便将她桌上的清茶换成了一壶果汁。
慕惜辞看着面前新换的那壶果汁陷入沉思,这种酸溜溜又甜兮兮的东西,只有小孩子才会喜欢喝。
她还是喜欢喝茶。
慕大国师抿抿嘴唇,选择直接无视掉那壶果汁,坐在她身侧的慕惜音见自家小妹没有动弹,以为她是首次参加宫宴放不开手脚,不由神色一柔,抬手给她斟了杯果汁。
“阿辞,不要紧张,放松些。”慕惜音笑笑,略略压低了嗓音。
“我没事的,阿姐。”慕惜辞轻轻摇头,她只是单纯不太想喝小孩子才喝的果汁而已。
但……她阿姐都把果汁给她倒出来了,不喝也不像回事。
慕惜辞纠结片刻,到底端起杯子浅浅啜了一口,带着果香的酸甜滋味在舌尖化开,小姑娘的黑瞳亮了一瞬。
好像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喝。
既然没有那么难喝,那她就凑合着喝一下好了。
慕大国师如是想着,坐姿愈发优雅得宜,慕惜音看她喝起果汁,面容上也不带半点窘色,跟着安下心来,重新坐正。
其实这会宫宴未开,他们是可以自由活动的,可惜慕惜辞回京时日尚短,没几个闺中密友,慕惜音又素来体弱,轻易不会离席。
坐在对面的墨倾韵倒是很想请慕惜音一同出去转转,奈何他晋王世子的身份摆在那,这等场合,不好与国公府的嫡长小姐走得太近,以免引得有心人非议,只能低头盯着果盘发呆。
慕修宁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寻到座位便溜出去迎墨君漓了,其余四下到场之人皆忙着与他人寒暄,便连慕文敬都被数个文臣武将包围着脱不开身,唯独慕惜音姐妹与对面的晋王世子安安静静,安静到有些尴尬。
好在这份尴尬并未持续太久,墨绾烟甫一入殿就遥遥瞥见了一身水青妆花袄的慕惜辞,小公主欢呼一声飞扑过来,隔着桌案便猛地掐上了慕惜辞的小脸:“阿辞阿辞,你今天这身真可爱!”
“呜,真的好可爱,怎么能这么可爱,头上的小毛球可爱,小铃铛也可爱,哪里都好可爱,我好想把阿辞拐回去啊呜呜——”墨绾烟捧着慕惜辞的脸左看右看,一连吐出五个“可爱”,说得慕惜辞直门怀疑起人生。
——她真的不想被人夸可爱……
“好了殿下,阿辞可不能跟着您回去。”慕惜音弯眼,夸她小妹可爱是没问题的,但是想在她眼皮子底下拐人?那想都别想。
“嘤,人家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嘛,慕姐姐您太能打击人了。”墨绾烟嘟起嘴,恋恋不舍地松了爪子,转而一左一右的拉起慕家姐妹,“走,慕姐姐,阿辞,这里都要无聊死了,我们出去玩会。”
“我皇兄和小公爷都在外面呢,我们去找他们玩。”墨绾烟嬉皮笑脸,见灵画很有眼色地替慕惜音系上了斗篷,转头冲着对席的墨倾韵扬了下颌,“韵堂哥,您跟我们一起去不?”
这邀请,对本就发愁找不到由头寻慕惜音的墨倾韵来说,无疑是场及时雨,他心头乐得开花,面上却得装出一派若无其事:“公主相邀,某自然不敢不从。”
于是三人离了席,跟着墨绾烟不疾不徐的踏出了大殿。
坐在第四排边角里的慕诗嫣远远看见几人背影,知道是慕惜音姐妹又得了公主的青睐,不禁生了满腹妒火,当即裙摆一提,悄声跟了上去。
第七十四章 偷听
墨绾烟拖着几人跑出设宴大殿之时,墨君漓二人正扎在御花园角落里,研究树上挂着的花灯。
“殿下,你说上头那灯究竟是怎么扎出来的?看着怪好看的,我偷偷摘下来一个拿回去研究,会不会被陛下训斥?”慕修宁仰头盯着那只花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觉得这东西蛮好玩,想学学做法,回去给慕惜辞扎两个玩。
左右慕修宁是不怕训的,他与墨君漓私交甚笃,又帮着慕文敬管理军中事务,惯来是宫里的常客,年幼时常跟着墨君漓四处调皮捣蛋,也没少挨云璟帝的训。
——莫说两只宫灯,当年他连贤妃的钗子都给撞坏过两根,只不过后来被慕文敬提溜着来宫中道歉请罪,吃了自家老父几棍,还被狠狠的扣了半年的零花钱。
“老头会不会训斥你我不知道。”墨君漓闻此淡漠地抬了抬眼,拖长了声调——一到上元,宫中的花灯便多得很,那老头是不可能在意一两个小灯的。
“但国公爷一定会追着你揍。”少年说着闲闲一拢衣袖,慕文敬是他两辈子以来见过的、最为忠君爱国、恪守规矩的老将,常人坐到他那个位置,早就该翘尾巴了,他倒是对老头数十年如一日的尊敬。
所以,若是慕修宁真有胆子摘宫灯,他一定会被慕文敬追着暴打,然后押到殿上,来一出“负荆请罪”。
即便那灯并不值钱也没人在意,甚至每年老头都会拿剩下的宫灯,随便赏一赏年龄尚小的宫人,让他们跟着沾沾喜气。
“那、那算了。”慕修宁听到“国公爷”三字时立即麻了脑瓜,刚伸出一半的爪子也被他讪讪收回来了,眼珠乱晃间他猛地瞥见抻着脑袋寻找两人的墨绾烟,连忙拿手肘捅了捅墨君漓,“殿下,乐绾出来了。”
“……好像还带来了我姐我妹和晋王世子。”慕修宁颇为僵硬地扯扯唇角,他不过是年关前后忙了一个多月,乐绾那丫头怎么就跟他小妹混得这样好了?
他这个当哥哥的都还没跟妹妹这么亲近呢!
慕修宁瘪了嘴,心头泛起了阵阵的酸泡泡,慕惜辞还在府上时他年纪小,整日被人盯着习武,回到府上往往累成一条死狗,想不起要跟着自家妹妹玩;待他习武有所小成,小妹已然被送去了京郊别庄,等再回来时眼见着都十来岁了。
接近大防的年龄、多年未见的点点生疏,加上慕惜辞身上那不似寻常十岁稚童的气度,种种叠在一起,到现在慕修宁跟自家小妹最为亲近的那次,还是除夕夜放烟花。
那次烟花……不提也罢。
他熏黑了府门口的牌匾,被慕文敬撵得满府乱窜,部分挨揍的地方,这时间还隐隐作着痛。
“那丫头的动作倒是快,这就把人都拉出来了。”墨君漓闻言笑笑,回身冲着墨绾烟招了招手臂,后者眼尖,迅速寻到了二人的位置,忙不迭带着人赶了过来。
离着开宴只剩下约莫一刻半的时间了,她可得抓紧功夫玩。
小公主转着眼珠,默默加快了些脚步,墨君漓眉眼含笑的望着几人,顺势瞅见了跟在墨绾烟身后数尺开外的慕诗嫣。
墨君漓见此笑容略带玩味地看了慕惜辞一眼,小姑娘回以同样意味深长的目光,待两伙人顺利会和,慕诗嫣已然跟着到了这御花园的角落。
她担心自己被众人发现,于是寻个棵有些年岁的老树,十三四岁的少女身量纤细,那树干恰能遮掩她的身形,慕诗嫣伸手拢了拢礼裙松散的下摆,将自己小心地藏在了树后,而后攥紧手绢,悄然竖起了耳朵。
这点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过几个习武之人的耳目,慕修宁盯着一丈外少女不慎露出的些微裙摆,抖了抖面皮:“她这是……”
“阿宁。”墨君漓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慕修宁虽不知他心头又在打什么鬼算盘,却也跟着乖乖闭了嘴。
墨倾韵见状,视线慢慢自众人面上扫过,他在瞧见慕惜辞头顶簪着那根工艺精湛得更甚皇家的钗子时,目中浮现了一丝了然。
“阿音,上元的月亮最美,我知道这附近有处视角极好的观景台,我们不若去那边瞅瞅?”墨倾韵凝视着墨绾烟身边的慕惜音轻笑,后者听罢略显迟疑:“世子,这……这是不是不太好?”
此番进宫是为上元宫宴,走出设宴大殿又是应了乐绾公主的邀请,若她这时间抛下公主于不顾,于情于理,似乎都有些说不通。
“嗨呀,慕姐姐,别担心,您就跟着韵堂哥去吧,他在殿里的时候,可是眼巴巴地看了您好久啦!”墨绾烟咧嘴,赶忙将慕惜音推去了墨倾韵身边,“我给您拉出来,就是为了他。”
要不是她看着自家堂兄坐在那里干着急,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喊慕惜音离席的。
正月十五尚属初春,冬日余下的冰雪未化,入夜的风仍旧冷得很,她怕慕惜音着凉。
“那、那就多谢殿下体恤,惜音失礼了。”慕惜音反倒被她这一番话闹得面上发烫,她低头揪了揪衣摆,垂着长睫胡乱告了声罪,忙随着墨倾韵离去了。
“韵堂哥,您俩可得看好了时辰,千万别误了待会儿的宫宴~”墨绾烟对着两人的背影挥起了帕子,眼中笑意既促狭又恶劣,她看着慕惜音被她说得背脊僵直了一瞬,唇边的笑意忍不住放得越发大。
“噗哈哈,慕姐姐、原来慕姐姐也有这么纯情时候!”小公主笑得肚皮发痛,捂着肚子弯了腰,慕修宁见此不由目露嫌弃:“废话,我阿姐长这么大就动过这一次凡心,能不纯情吗?”
“嚯!慕明远,你这嫌弃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丫是不是找打!”听出了慕修宁话中嫌弃的墨绾烟瞪了眼,抄起根枯树杈,作势便要与他拼命。
慕修宁连连闪身躲避,墨绾烟手里的树杈越舞越快。
“所以,”目睹了全程的慕惜辞面无表情,“他们两个一直是这样吗?”
“嗯,乐绾生性活泼,自幼就与阿宁不对付。”墨君漓颔首,看着两人打闹的眼神,和蔼得犹如慈父,“见面不出三句话必吵,我都习惯了。”
“话说回来,阿辞,这一套你穿起来很好看。”墨君漓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又亲昵地捏了捏她的小脸,继而漫不经心地略拔高了音调,确保躲在树后的那人能听得一清二楚。
“看来我的眼光不错,还算是会挑。”
第七十五章 阿辞有一堆人宠着,不差那点
“殿下的眼光自然是不错的。”慕惜辞不动声色地搓了搓接连被墨君漓两兄妹捏过的面颊,簪子上的毛球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铃铛也发出阵阵脆响。
她福身,百褶马面的裙摆自然而然的散成绮丽的花:“还未谢过殿下的赠衣之恩。”
“无妨,不过是偶然得了这块料子,觉得与你的气质很是相衬,便顺势请人裁了套衣裳送去了国公府罢了。”墨君漓勾唇,注视着小姑娘的长眸之内满是诚恳,“阿辞愿意穿这套衣裳来宫宴,我很高兴。”
“嗤啦——”躲在树后的慕诗嫣没绷住,手下一个用力,将那条丝帕揪出了个口子。
听到这动静的墨君漓二人对此置若罔闻,慕惜辞顾自笑笑:“刚好惜辞那里没什么像样的礼服。”
“殿下送来的这套衣裳,也是解了惜辞的燃眉之急。”
“什么?阿辞/小妹身上这套衣服是你送的?!”一旁打闹的慕修宁与墨绾烟同时停下了动作,面上浮起层层的惊诧。
墨君漓闻此大大方方地点了头,甚至慢悠悠将慕惜辞拉到了身前,展示成果似的牵着小姑娘转了一圈,表情活似炫耀女儿的无耻老父:“如何,除了斗篷,这一身都是我配出来的,是不是特别好看?”
树后的那位没绷住彻底撕碎了那块手绢。
“好看,特别好看,但是皇兄你太过分了!”墨绾烟小嘴一瘪,扔了那树杈,一拳便捣在墨君漓肩窝上了,后者面不改色地接下小姑娘这愤怒一拳,听着她继续叽叽喳喳,“太过分了!打扮阿辞这么美的事,竟然不叫上我!!”
“下次再有这种机会,皇兄你可得喊我一声,听见没?”墨绾烟揪着墨君漓的广袖死不放手,直到他被她磨得没招了,答应了下次给慕惜辞送衣裳一定带着她,这才逃过她的魔爪。
“原是殿下送来的,怪不得这么好看。”反应稍慢半拍的慕修宁点头,他也觉得自家小妹今儿这套简直是绝了,活泼可爱又不失身份体统,“我还说呢,二婶怎么忽然转了性子,舍得给浮岚轩送这样的好东西,结果还真不是她准备的。”
慕修宁说着哂笑一声,他平日碍于二叔的颜面虽不曾言明,心中却早将他那二婶的面目看了个清楚,只是萧淑华的小动作再多,毕竟还算得上有些分寸。
份例内该有的总归一样不少,这就够了。
至于份例外的那些,那些没有也罢,他妹妹自有他和阿姐宠着——如今或许还要算上个七殿下和乐绾——也不差中馈的那点玩意儿。
左右那中馈是国公府的中馈,过两年若阿姐的身子能养得好一些,便该收回来了。
少年想着转眸看了眼自家小妹,眼底的笑意微敛:“不过都说到这了,小妹。”
“二婶这次给你送去的,是套什么样的衣裳?”
“能有什么?”慕惜辞闻此低笑,“一套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藏蓝色织金补子袄,还有条配套的墨绿织金马面。”
“首饰也是最简单的,就是她平常的行事风格。”慕惜辞眉梢一挑,“该给的的确一样不少,但是也别指望能有多好,‘不逾矩’、‘不出格’而已。”
除此之外,想让她多花一点心思都可能。
“藏蓝,墨绿?”墨绾烟听罢禁不住高高吊了眉梢,一身朱红宫装的小公主对此惊诧万分,“那么沉闷老成的颜色,不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才会穿的吗?”
在她的印象中,这种近乎墨黑的色泽无趣又乏味,除了那些七老八十的官家太太和命妇们的诰命服,似乎没多少女儿家喜欢这样的搭配。
个别喜欢那股端庄大气劲儿的,要穿也多只穿个半身,另半身必要配以红调、白调这样鲜艳或素雅的颜色压一压,以免显得太老。
毕竟,就算是朝臣们的朝服,都未必是那个颜色。
“而且,我记得她女儿应该是一套浅雪青配嫩鹅黄吧?首饰也是新做的宝石头面,年初六我去钗月楼取东西时看过一眼,都是最时兴的款式。”墨绾烟不由忿忿,开口骂了萧淑华两句,“这女人太不要脸了,给自己女儿就用最贵最好的,给侄女就是个糊弄!”
“害。”慕惜辞闲闲一耸肩头,摊手,“无所谓了。”
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她早习惯萧淑华那个德行了。
“不行,我忍不了了,我现在就要杀到国公府去!”墨绾烟鼓着脸狠狠叉腰,抬腿便要往出宫的方向走。
墨君漓叹息一声,跟着慕修宁一齐伸手,两人一左一右按住她的肩膀:“乐绾,冷静点。”
“皇兄,慕明远,你们俩放开我!”墨绾烟挣扎,奈何她根本挣不离两个少年的钳制,闹了一番便恨恨安静下来了。
“乐绾,身为一国公主,怎可胡乱插手朝臣内宅之事。”墨君漓蹙眉,语调微厉,“何况,你看阿辞在意这些吗?”
阿辞?
墨绾烟面容一僵,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梳着双螺髻的小姑娘,后者懒懒散散地晃了晃脑袋,表情轻松至极:“殿下,惜辞并不缺中馈的那点东西。”
有了梦生楼,她渐渐就不缺钱了,真要是缺衣少食,她直接买来便是。
“乐绾殿下,你放心,小妹有我和阿姐护着呢。”慕修宁难得心平气和地跟墨绾烟说两句话,“这次差点着了道,也是我实在不会挑小姑娘的衣衫首饰,不得已才……以后不会了。”
他对自己的眼光十分有数,如果放他给慕惜辞买衣裳,只怕还不如萧淑华。
“再说,不是还有我在吗?”墨君漓淡声安抚,墨绾烟听罢渐渐安静下来,慢慢思索起几人的话。
“等会,说好了下次给阿辞挑衣裳带着我呢?”小公主蓦地一竖柳眉,“还有我,下回你必须带上我!”
“行,带你带你,下次一定带你。”墨君漓甚为敷衍地应着声,一面松了手,牵起头顶绒球的小姑娘,“回去吧,快开宴了。”
四人回程时路过慕诗嫣藏身的那棵树,她连忙提着裙摆向另一侧绕了绕,待众人有说有笑地走出了两丈有余,她方才从树后显出身形。
慕诗嫣倚着树干大口喘息,脑中不断回放着刚刚看到的一切,姣好的面容愈发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