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绝了
朝华居是标准的坐北朝南,院西即是正西方,惊门金神,恰刑克木气不说,这么大片的梧桐栽过去,只怕连带着要再度篡改了朝华居的风水。
说来这朝华居也是够多灾多难,上个月她为在府中立足顺带惩治下慕诗嫣,已然破过居中一次风水。好容易三十几日过去,眼见着积在锦鲤池底的铁屑马上便铺散得差不多、水煞即将化尽之时,白虎位又凭空多了数十棵梧桐树!
虽说五行之内金克木,但过极亦反,这么大一团木气送过去,那朝华居的金气少说也要泄去两分。
莫要小看了这两分金气,风水之上,失之毫厘则差之千里——白虎主财亦主凶,若十成的金气泄下两分,原本维持着的微妙平衡便会立时失衡失度,介时“招财”变“破财”,“驱邪避煞”也会化成“招邪引煞”!
流财,加煞,入的还是个惊门——
慕惜辞笑得险些迸出了泪花,她爹这一套动作下去,不光那些梧桐树要死个八|九不离,估计慕诗嫣也得有好一段日子黑白惊悸、睡不了安稳觉了。
搞不好,她还得狠狠破上一顿财。
至于慕诗嫣的身体?
这可是真真正正的金木交战,肝胆肠肺俱损又伤及四肢,她刚从祠堂跪了一个月出来,想来那双腿是一时半会好不了了。
绝,太绝了,简直是绝到家了!
小姑娘拼命捂着嘴,防止自己笑得太过猖狂,但她那控制不住一抖一抖的肩膀仍旧引来慕文敬等人的注意,擅长征战却不大通玄门易术的慕国公茫然回首,分外不解地挠挠头:“阿辞,你笑什么?”
“没,真没,爹爹,女儿就是觉得您这决定太英明神武了,真的!”慕惜辞摇头,喉咙底的笑意是彻底压不住了,“挪到西侧……朝华居尽西侧哈哈哈——”
“西侧——西侧怎么了?那不好吗?我看西边空着,也没什么院落。”慕文敬拧着眉头思量半晌,隐约想起点关于五行生克的杂论,下意识抖了眉梢,“西侧……哦对,西方属金来着,不太适合种树。”
“那要不然,我让明远把那些梧桐挪到南向去?”慕文敬搓了搓手,他当真不太了解这个。
“南向……”慕惜辞微怔,随即竟笑得越发癫,“爹爹,挪到南向,那朝华居不就见不到半点阳光了吗?”
不仅如此,南向属火,木生火,火旺动肝伤心,且木火过极仍旧要刑克金气,若那批梧桐挪了南向,慕诗嫣要废的可就不止一双腿了。
“诶,也是哦。”慕文敬听罢陷入了沉思,“北向与东向指定是不行的了,要么就干脆挪她院子里好了,嫣丫头不是养了不少鸟吗?刚好能让它们少飞几个来回。”
噗——
院子中央。
中属土,土德虽厚,不致被这点梧桐坏了气性,但那么多树栽进去,朝华居院子里那还能剩下供人落脚的地方?
万一树太多种不下又向四方延展……那整个院中的风水不得全乱套了?
这比挪到西头好像还要惨点。
慕惜辞笑累了,她只觉自己面皮笑得发僵,小腹笑得酸痛,若非许老太医还在场,她恨不能原地打两个滚。
“国公爷,”一旁听了许久、面上也见了笑影的老太医忍俊不禁,“您这根本不是要挪树,是想拿梧桐直接填了朝华居吧?”
“啊?”慕文敬瞪眼,半晌方才后知后觉地一拍桌案,“嘿呀,忘了那么大点的小院,种这么多树该无处走人了。那就挪去西向吧,能活几棵活几棵,总不至于都被方位克死了。”
“那肯定不会全部克死。”慕惜辞说着揉了揉笑僵了的面颊,顺势偷换了话题,“对了灵画,我记得你那会说阿姐这两日一直在房中绣花——她最近是在绣些什么?怎会被累成那个样子?”
“回三小姐的话,婢子也说不清小姐近来到底在绣些什么,她没说,婢子便也没敢问。”灵画闻此稍作迟疑,“只那花样看着很是新奇精巧,您在此稍等片刻,婢子给您取来看看。”
“那就有劳了。”慕惜辞颔首,本就弯着的唇角悄然间又弯了两分——那些梧桐当然不会被全部克死,但冬日移栽的东西又能活下来几棵?
即便有所剩余,留下的那几棵也定然是木气十足、最能和金气分庭抗礼的玩意。
两方长久的交着战,朝华居的好风水便会被一点一点的拖垮下去。
等到慕诗嫣和萧淑华母女二人反应过来,她估计十分的“势”早得散去五分。余下五分,纵然是大肆翻修,重定良局,想要恢复到原来的程度,少说也得有个三年五载。
三年五载,足够她把那对狗男女按得死死的了。
慕惜辞松了眉头,见灵琴上前去迎搬来绣架的灵画,跟着挪了步伐。
二尺多宽的绣架上绷着匹浅杏粉的上好暗花绫,绫缎上又绣着些散碎而灵动的新花样。
光看绣架,的确看不出来阿姐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这颜色介于温婉与活泼之间,绣着的花又不大不小,针脚细密至极。够做香囊,也能缝两个枕套;若裁件短衫长裙,好像也差不离够用。
小姑娘小心翼翼的把着架边看了良久,轻轻吐出口气:“我也猜不透阿姐的想法,灵琴,你帮着灵画把这东西送回去吧。灵画,以后阿姐若绣起花来还这般不顾休息,你记得在旁边多提醒着点。”
绣什么倒也不打紧,关键是不能教绣花拖垮了身子。
慕惜辞叹息,灵画点头:“三小姐放心,婢子一定会的。”
众人呆在流霞苑里等慕惜音转醒,朝华居那边却乱成了一团,才打祠堂出来没两天的慕诗嫣练字中听到外头传来的一阵嘈杂脚步,不由得蹙紧了一双眉:“韵书,韵书!你去看看外面这是弄什么,怎的这般吵?”
被点了名的韵书应声推门而出,不多时便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不好了小姐,是小公爷,他带着好大一伙侍卫小厮,正挖着您叫人栽在后院的梧桐树呢!”
第四十七章 韵诗之怨
“什么,挖树?他们好好的来动我的梧桐作甚!”慕诗嫣蓦地拍案起身,奈何她跪了一个月祠堂的伤腿至今还未恢复完全,这一下起得猛了,她膝盖一痛,险些直接跌坐在地上。
“小姐,您小心点。”韵书见她这动作差点被吓飞了三魂七魄,忙不迭上前搭了把手,慕诗嫣半倚着韵书恨恨咬牙:“韵书,你回来前可问清楚了缘由?”
“小姐,奴婢见是小公爷带着人在外头,便立时回来了,哪敢去触他的眉头?”韵书微微摇头,“只是奴婢见他们那架势,好似是今日非将您那些梧桐挖光了不可——小姐您可要亲自前去看看?”
挖光?若挖光了,她这朝华居中养的那几十笼各式鸟儿可怎么办!总不能把它们成日关在笼子里吧?
要真是整日整日的关在笼子里,她岂还能得半刻清净!
慕诗嫣想到此处,禁不住切磨起一口贝齿:“去,当然要去,韵诗,取我的斗篷来——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是得了谁的令,敢来我的朝华居里撒野!”
“是,小姐。”原本坐在门口绣花的韵诗闻此闷闷应声,缓缓行至衣架边取来慕诗嫣所要的衣物,再慢慢挪到了她身边。
上次动手的侍卫浑然不曾留手,韵诗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又哪里受得了这般刑罚?
那四十杖虽未要她的性命,却也令她在床上趴了足有近十日,前几天才得以回到慕诗嫣跟前伺候,个别当日被人打烂的地方,这时间都还没好得利索。
“真慢。”接过斗篷的慕诗嫣不悦低喃,继而匆忙穿好衣物,扶着韵书,一瘸一拐的便往外走,“得了,你就在屋里等着吧,我和韵书出去看看。”
“奴婢多谢小姐关怀体恤。”韵诗压低了嗓音恭谨福身,待慕诗嫣二人彻底消失在她视线范围之内,方才直起了身。
她半垂的长睫掩去了一双发暗的眼,同样也掩去她稍显混浊的眸底泛起的层层墨色。
说不怨恨,那是假的。
她不傻,能被萧淑华选中又培养成慕诗嫣的智囊,她自然不是个傻瓜。她不是傻瓜,自然也能看出慕诗嫣那日又送点心又送药的,只是为了玩一出雪中送炭,笼络人心。
她那时脸上的笑容太假了,假得让人一眼便能看穿那皮囊下的虚伪嘴脸;她引导她去恨三小姐的话也太过明显,她对她说别忘了是谁害“我们”落到这个地步,可她分明记得,将她们害到这般田地的,明明就是她家小姐。
是她不顾劝阻,执意要穿那套看着好看却丝毫不保暖的春夏衫子;是她自作多情的以为能获得七殿下的青睐反被成了笑话;是她被冷风与嫉妒剐断了理智,一手将三小姐推下了锦鲤池!
若非她不肯听劝犯下此等大错又被七殿下抓了个正着,她何至于编出那样一番谎话?
若非那番话又被人当场识破……她何至于为保下她,被国公爷责打足足四十杖?
韵诗攥拳,纤瘦的身躯止不住地阵阵颤抖,她诚然怨恨浮岚轩,可她亦同样怨恨着慕诗嫣。
她全家的性命都被萧淑华攥在手中,她不得不为这母女二人卖命,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自己的想法。
韵诗闭了闭眼,其实她这伤早就该好了,只是她暗地里提前十日停了药。
她不想那样快的便又投入到为慕诗嫣出谋划策中去。
至少现在不想。
面色苍白的侍女扶着门框,抬眸望向朝华居的北侧,她猜小姐她们多半要无功而返。
她很愿意见到这般景象。
韵诗重新拾起凳子上放着的绣花绷子,闲闲哼起支不成曲的小调。待慕诗嫣主仆二人赶至朝华居尽头,慕修宁正指挥着府上家丁将那些拔出来的梧桐挪移到小院西侧去。
慕诗嫣见此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可碍于声名与面子,脸上又不敢显现分毫,她眯眼盯着慕修宁强行扯起唇角,将将压抑住声线:“哥哥,您这是作甚?不知小妹这朝华居中的梧桐在何处惹了您,竟叫您动了这样大的气性,要将它们通通挖出去!”
“哟,二堂妹,你来的正好。”跟着众人挥舞铁锹的慕修宁闻此回身,粲然一笑,“到不曾动什么气性,只是你这居中梧桐长得太旺,挡了流霞苑四季的日光,父亲派我来给它们挪换个地方。”
“这梧桐种在朝华居里,怎么就……”挡到流霞苑的光了?!
慕诗嫣捏着拳头,张口便欲辩解,慕修宁却骤然提高了音量:“二堂妹,挡不挡光你心里清楚,父亲感念着这林子许是堂妹心中爱物,特让我等将它们好生挪栽入朝华居西,你若有什么不忿的地方,大可亲自去流霞苑寻一寻父亲。”
“若无他事,二堂妹便可让开了,万一今日挪栽不完,挖出来的梧桐隔了夜,就该被冻死了!”慕修宁敛笑,伸手对着慕诗嫣做了个“请”的姿势,后者本想再说两句,却险些被一锄头刮擦了裙摆。
“二小姐,您再不走远些,可要被小的们跟着梧桐一起挖走了。”挥出锄头的侍卫低眉敛声,慕诗嫣被他们气得一时喘不上来气,只能恶狠狠瞪着众人,片刻后拧着身子打道回府。
说话那人她认得,是大伯身边的近卫。
好,很好,光是慕惜辞那个小贱|人便罢了,现在连慕修宁和病秧子也骑到她头上来了。
整个大房的人都跑来作践她!
慕诗嫣用力攥着韵书的手臂,力道之大令韵书禁不住白了一张脸,她咬着嘴唇,强忍着痛意将慕诗嫣扶回屋内,韵诗见状放了绣绷,眉梢微挑:“小姐,您还好吧?”
“大房那几个贱|人!”沉默了一路的慕诗嫣陡然爆发,一把挥落了满桌的笔墨纸砚,上好的歙砚在地上摔做了几瓣,彩墨亦溅上了她的衣衫。
她垂着手大口喘|息,胸口跟着那喘|息剧烈的一起一伏,姣好的容颜而今狰狞成了一张鬼面,她眼中布满了瘆人的血丝。
“若是为了长房的两位小姐,小姐您何必动这么大的气?”韵诗俯下身去,不紧不慢地拾起满地碎片,慕诗嫣听罢猛地回头:“你什么意思?”
“乐绾公主惯爱在每年腊月中旬大雪之时,遍邀世家公子小姐进宫赏雪,”韵诗垂眉,“今年定然也不例外。”
慕诗嫣忽的冷静了下来。
第四十八章 赴约赏雪
腊月十四,京中落了场今年入冬以来最大的雪,乐绾公主的赏雪简帖亦被如期送达了国公府。
收到邀请的慕惜辞瞥着妆奁轻轻叹息,先不说今年赏雪的地点被设在了镜台,光想想跟着一大票小娃娃们坐到一起作诗、饮酒的场景,她这脑袋就止不住的发胀。
小孩子已经足够麻烦,更何况麻烦的还不只有那帮小孩。
“阿姐,您真要一同去啊?”慕惜辞抬手按了按隐隐作痛的眉心,她万万没想到,慕惜音竟会对赏雪一事如此上心,上午收到的帖子,午膳一过,她便带着灵画赶了过来。
慕惜辞垂了垂眼,若放在平日,她定不会这样多嘴,但一来今日外面正下着大雪,实在阴冷;二来,阿姐四日前才因体力不支晕过去一遭,这会也恰是需要好好休息的时间。
眼见着还有十几日便要到年关了,阿姐可不能再生病。
“您那身体能吃得消吗?这两日好容易勉强恢复来点,要不然,我们请二哥跟公主告个罪,咱别去了?”慕惜辞说着拉了拉自家阿姐的衣角。
好在慕惜音的身体是京中出了名的病弱,她往常亦甚少出席于类似的场合,即便这次以“身体不适”为由推了公主的邀约,那乐绾公主也不会生气,更不会因此而遭人诟病。
“那怎么能行?阿辞,这赏雪会我能推得,你却推不得,”慕惜音摇头,没多少血色的小脸上浮现一抹坚定,“今天是你回京后第一次正式出现在众人面前,其重要性非比寻常,不让我去,我委实放不下心来。”
她很了解京中那些公子小姐们的脾性,个个心高气傲,眼睛几乎长到了天上。阿辞自小被父亲养在京外别庄,若今儿让她自己就这样孤零零的过去,明里暗里,指不定还要遭受他们多少欺侮!
尤其是与萧府和她堂妹交好的那几个小姐……
慕惜音想着蹙紧了双眉——那怎么能行?
她连重话都舍不得跟阿辞说上一句,哪里能放任他们去欺负她、诋毁她?
所以今天这场赏雪会,她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姐……”拉着慕惜音衣角的慕大国师哭笑不得,她知道依她阿姐的性子,话至此处,多说无益。
“好了阿辞,这事就这样定了。”当着慕惜辞的面,慕惜音难得拿出了两分强硬之势,“灵琴,还不赶快替你家小姐梳妆?殿下的赏雪会定在未正时分,动作再不麻利些,只怕要误了时辰。灵画,我们去外面等她们。”
“是,大小姐。”灵琴应声,动作麻利地给慕惜辞盘了顶垂鬟髻,顺时簪上一长一短两只步摇——其实她觉得自家小姐的年龄样貌,很适合双丫髻或者双环髻,奈何小姐对那两种发式一直十分抗拒。
看不到那样娇俏可爱的小姐,多少有些可惜。
灵琴勾着的唇角不着痕迹的垮了一瞬,继而恢复如常,慕惜辞望了眼铜镜,轻轻叹出口气:“灵琴,我们走吧。”
国公府的马车已在门口备好,早早登了车的慕诗嫣见慕惜辞二人姗姗来迟,免不了又是一顿明嘲暗讽。
“大姐姐,您和三妹妹可真是让人好等,嫣儿险些以为你们是不准备去了呢!”慕诗嫣撩着车帘阴阳怪气,慕惜辞闻此略略一勾唇角:“看来二堂姐的腿是好的差不多了。”
“否则,在这样的寒日里浸了这么长时间,又怎会如此中气十足?”
跪伤了膝盖的人最忌灌风,厚门帘虽能挡去大部分风雪,可车内究竟不曾燃有炭盆,光凭两只手炉,慕诗嫣的腿可是舒服不了。
“你!”慕诗嫣猛地捏紧了手中软帘,嗓子眼一堵,慕惜辞所述正正好好的戳了她的痛处——不知是这次罚跪的时日委实太久,还是冬月里的伤痛不易好全,她那双腿在府中将养了这么些日子,竟没见有多少起色!
眼下初初未时,她是午正一过便等在此处的,而今差不离有半个时辰,她的膝盖早就痛得如被针扎一般了。
“我的腿好得很,不劳三妹妹费心!车夫,大小姐和三小姐都出来了,还不快走!”慕诗嫣吩咐着驾马车夫,一面用力摔了门帘。
慕惜辞见状,心情顿觉舒畅,于是大笑着登上车去,顺带拉了一把慕惜音:“阿姐,您小心些。”
“你这丫头,人不大,却比阿宁都能唠叨。”听着自家小妹关怀,少女佯装无奈的嗔怪一句,她嘴上嫌弃得很,眼中却是满满的都是笑意。
慕惜辞但笑不语,顾自垂眸,小憩养神。
马蹄踏雪之声应和着马车四角的小铃奏出段清脆的调子,她听着那段调子,忽的想起些关于乐绾公主墨绾烟的前尘旧事。
她是云璟帝最小的女儿,同样也是乾平皇宫内最受宠爱的小公主,与七皇子墨君漓一母同胞,母妃是扶离国长公主元清。
前生在墨书远登基之后,墨绾烟被送去了千里之外的大漠联姻。待她率兵攻破那座边陲小国带她回国,她已然从一名娇美鲜活的少女,熬成满头白发的枯槁老妪。
而那之间……不过隔了区区五年的时光。
五年的光阴,就将那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生生磋磨成了毫无生气的行尸走肉。
她不敢深想她当年在大漠中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光凭那小国满是黄沙与血腥气的粗犷宫廷,她大抵能猜到一二。
慕惜辞收在袖中的手捏了捏衣衫,说来,也正是因元清那多少有些尴尬的身份,云璟帝当年才未能在她生前将她扶立为后,连带着现在也迟迟不敢直接把墨君漓立为太子。
扶离不是乾平的属国,与乾平的关系不好不坏,距离亦是不近不远。
乾平不能立他国公主为一国之后,纵然是立了,她也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不过,想来云璟帝定然是极心悦元清的,若她记得没错,元清入宫后其他各宫再无所出,而墨君漓兄妹则是云璟帝最后一双儿女。
可惜红颜薄命,那位异国的公主生了墨绾烟没两年便撒手人寰,而云璟帝打那时起,就再没宿在过后宫。
马车驶入宫墙,车轮在地上拖出两道渐浅的水痕,最终停在那道朱漆门前。
灵琴两人递上了那封落有“绾”字小章的简帖,又出示了国公府的令牌,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内监见此躬身一甩拂尘:“两位小姐,宫外车马不得入内,还请两位随奴才移步轿辇。”
第四十九章 墨绾烟
软轿载着二人一路向镜台行去,慕惜辞在半路瞅见了慕诗嫣乘着的那顶小轿,她虽到的比她们早些,到底也不曾早上多少,加上皇宫之内规矩繁杂,这会便又遇上了。
慕惜辞略掀了帘幕向外细细扫了一眼,今日跟在慕诗嫣身侧的仍旧是韵书,大抵韵诗身上的伤还未好透。
也是,凭韵诗的性情,这会大约已然生了异心。
慕大国师垂眸剔了剔指甲,她对韵诗有些模糊的印象,两人今生前世的交集不多,但她隐隐记得那是个极聪明的姑娘。
聪明人最恨有人在他们面前自以为是的弄虚作假,尤其在那弄虚作假的水平不高的情况下。
而慕诗嫣,则恰是那种没什么斤两,只知一味恶毒的人。
她不清楚那日她晕过去后具体发生了什么,总归醒时便听说那主仆二人一起受了罚。
杖责四十虽重,可国公府内的侍卫下手都极其有数,不至于让韵诗的伤拖近四十日还未好上九成。
这只能证明,韵诗她自己不希望早日好起来;同样也能猜出,慕诗嫣那蠢货多半自以为高妙的弄了些不该弄的事,舞到了韵诗脸上。
韵诗大半是萧淑华替慕诗嫣一手养出来的智囊,她们主仆离心离德,对她而言,有利无弊。
说不准,以后的韵诗,还能变成她手中一柄顶顶锋利的刀——
专门割慕诗嫣的那种。
慕惜辞无声勾了唇角,此处离镜台不过百尺之遥,雪天道湿路滑,抬轿的内监们在此便提前放慢了脚步。
“小女国公府二小姐慕诗嫣,见过乐绾公主殿下。”少女故作娇憨可人的声线穿透了轿辇,隔着那道微微被风吹起的软帘,慕惜辞自缝隙中,隐约觑见了她那一改高傲姿态的二堂姐。
她唇边勾起的弧度愈发大了,记忆里,这是她头一次见到慕诗嫣做此般奴颜婢膝之态。
“愿殿下万福金安。”慕诗嫣福着身,一向高昂的头颅而今深深的低了下来,她福身时竭力将裙摆旋拧成了最完美的花朵,即便裹着厚重的斗篷,也要顶着冷风,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颈。
慕诗嫣半垂着长睫,面上带着最为优雅得体的笑容,这样标准的福礼令她本就发麻发痛的双膝越加痛如剔骨,战栗自小腿起,寸寸蔓延至她的发心。
但她不敢松懈半分,眼前站着的、与她年龄相仿的姑娘是乾平最尊贵的公主,而她不过是一个小小五品郎中的女儿。
她们之间差之云泥,她能轻易决定了她的生死,她有胆子算计慕惜辞奚落慕惜音,却没胆子对墨绾烟不敬。
至少现在绝对不敢。
“免礼,慕二小姐,您赶快上去罢。”墨绾烟似笑非笑地拂了衣袖,她品得出慕诗嫣的极力讨好,可身为乾平最受宠的小公主,她身侧从来不缺这样的讨好。
令人厌恶、让人作呕,满是目的与功利的讨好。
“小女谢过公主殿下。”慕诗嫣应声颔首,收礼时身形一晃,险些向路旁花圃中斜栽过去,好在有韵书在一旁稳稳搀扶住她,否则今日她还未等到慕惜辞出丑,自己便先要闹出个天大的笑话。
“慕二小姐,小心些,别再在宫中跌了摔了伤到了身子。”被父皇知道了,她是要挨一顿训斥的。
墨绾烟乜斜着黑瞳瞟了慕诗嫣一眼,随即收回了目光,踮着脚向镜台入口处望去。
“嫣儿多谢殿下关怀。”慕诗嫣甫一站稳便听到这句,眼中登时涌现出浓浓的激动欣喜,她正欲转身与墨绾烟再攀谈几句,却见那在她面前贵不可攀的小公主提了裙摆,欢喜万分的小跑下去,而她跑去的方向——
慕诗嫣面上挂着的笑意陡然一僵,接着崩满了裂隙。
“慕姐姐,您总算到了!诶~小心小心,您身子惯来不好,仔细些地上的东西。”墨绾烟惊呼,见慕惜音下了轿,忙一把拍在了随行内监身上,“混账玩意,愣什么呢,镜台风雪这么大,还不快给慕姐姐撑把伞?”
“小心给慕姐姐吹病了,小公爷回头该找上宫里来了!”墨绾烟竖眉,慕惜音见状含笑摆手:“殿下言重了,惜音的身子还没弱到那个程度,阿宁也没那么凶神恶煞。”
“他还不凶?那么多世家少爷,就属他最凶。”墨绾烟说着吐了舌头,“我皇兄跟他一比都成翩翩公子啦!”
“殿下,莫要拿七殿下与阿宁作比。”慕惜音颇不赞同地摇了摇头,继而福身行礼,“惜音见过乐绾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嘿呀,慕姐姐,都说过您见我不必行这些虚礼。走走走,我在里头给您留了个顶好的座位,咱们上去坐下说。”墨绾烟嬉笑,拉着慕惜音作势便要踏上镜台。
后者安抚似的拍了拍她,一面又招手唤来了刚下轿的慕惜辞:“殿下,给您介绍一下,这是小妹惜辞。阿辞,快拜见殿下。”
“小女惜辞,见过殿下。”慕惜辞顺着眉眼,乖乖行礼又道了声“万福”,她现在很难将这位天真活泼的小姑娘,与前生救出来的那沧桑老妪联系到一起,她们全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截然不同的样貌,截然不同的眼神,截然不同的身形气质……除了她们都叫“墨绾烟”,她实在寻不到她们身上第二个共同之处。
大漠的风沙摧残掉了这娇美灵动的姑娘,留下一具干枯腐朽的躯壳。
那日子她不敢细想。
慕惜辞阖了阖眼,墨绾烟听到慕惜音的介绍微微怔愣,随即惊喜万般地拉过慕惜辞的手:“惜辞?你是阿辞!”
“快快,免礼免礼,让我看看——嘿!果然和我皇兄说的一样,是个极灵秀的姑娘!”墨绾烟捧着慕惜辞的小脸上下瞅了几圈,入手的幼童皮肤细嫩如上等丝绸,她忍不住偷偷轻掐了两把,“阿辞,我早就听皇兄提过你多次,一直心下好奇,今儿总算是见到本人了。”
……果然是那狐狸崽子的亲妹妹,这如出一辙的自来熟。
被人捧着脸的慕惜辞眉骨微跳,不过不太一样的是,她并不讨厌墨绾烟的亲近。
大约因为她是个姑娘。
且是个前生被她救出来的、被她眼睁睁的看着红颜作枯骨的姑娘。
第五十章 镜台三杯酒
“……七殿下他经常提起惜辞吗?”慕惜辞偷偷踮了脚尖,十三岁的小姑娘仍旧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去,她的脸被墨绾烟捧着,脖子仰得有点累。
另外,她有一点点在意,墨君漓到底是如何跟墨绾烟描述她的。
——她觉得那小【哔——】崽子的嘴里吐不出两句好话。
“也不是太经常吧,我碰见他十回,大约有个七八回要提上一提。”墨绾烟眨眼,她在察觉到慕惜辞踮脚的动作后,忙不迭的松了手,“他夸你聪慧灵秀,是个可爱的姑(nv)娘(er)——哎呀,忘了阿辞你比较娇小,这样仰着头,脖子一定很累。”
“可爱?”慕惜辞闻此,面上的笑意不由假了两分,她这个岁数的人了,当真不大愿意被人形容为“可爱”。
弄得好像她一直没有长大一般。
“对,可爱。”墨绾烟颔首,一手牵着慕惜辞不放,一手又亲亲热热地挽过慕惜音,“不过我觉得皇兄他说得不对,这哪里是可爱,明明是特别可爱嘛!”
特别可爱。
慕大国师嗓子眼陡然一甜,她欲言又止的整理了半晌,最终选择默默闭了嘴——
她不跟小姑娘一般计较。
“好啦,我们不提他,进去说。镜台入口的风大,慕姐姐的身子弱,不宜在此久站。”墨绾烟笑笑,她甫一见到慕惜辞,便无端生出了满腹的亲近之意,那亲近之下还隐着两分无名的欣喜,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个中缘由,但这并不妨碍她觉得高兴。
心情甚好的小公主拉着两人踏上石阶,跟在三人身后的内监们赶忙举高了手中油纸伞,唯恐那不长眼的风雪浸染了主子们的衣衫。
伞尖触到两侧被雪压低的松枝,震落了大团冰凉的素。慕惜辞听着那雪块坠地之声,看着镜台外苍茫生烟的湖水,心头忽的涌出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前生她拢共上过三次镜台。
第一次是在出征的前夜。
彼时云璟帝病痛缠身却尚未崩逝,她捧着兄长与父亲的遗物,带着那块独属于他们慕氏的军令,一身素衣如雪,一步一步,踏上那雕金砌玉的金銮宝殿。
那是她头一回直面这位励精图治的老皇帝,同样也是最后一次。
她捧着那堆东西,冲着百官深深叩首,在那大殿之上,金阶之下,她一字一句地表意陈情,最终他老泪纵横的点了头,她成功接掌过慕氏的兵权。
后来替她洒酒送行的人是时为太子的墨书远,待她出征前夜,云璟帝已然病得起不来身了。
出行前,墨书远递给她一杯加了一小撮乾平泥土的酒。
第二次是受封国师之时。
她带兵七年大杀四方,横扫边陲,将乾平先前丢失的土地一一夺了回来,连带覆灭数个与乾平开战的小国,在军中内外,一时威势无双。
墨书远为了笼络人心,同时也为了彰显自己“任人唯才”的帝王气度,封她为乾平百余年来唯一的“大国师”。
那年时局依然动荡不安,于是仪典又被设在了这临山傍水的镜台。
礼官抱着册子诵出那段写满称赞的冗长辞令,台下的百官山呼海喝。
一身明黄朝服的墨书远再度捧来一杯酒,那是一杯不带半点杂物的清酒。
最后一次,是她身死当日。
墨书远送了她一杯剧毒的鸩酒。
三次踏上镜台,她得了三杯不同的酒。
一杯喂了湖水,一杯敬了天地,唯有那最后一杯,被她吞入了腹。
她的前生便就此终了了。
慕惜辞闭目,属于前尘的旧事渐渐行离,取而代之的是寸寸钻入耳中的纷繁喧闹。
暖阁里,世家的公子小姐们以几人为首,各自占据着一方笑笑闹闹,慕惜辞轻轻掀了眼皮,目光平静的扫过屋中的每一张面庞。
她瞅见了不少熟人,不少前生便与慕诗嫣交好、暗地里许是没少帮着她欺负阿姐的熟人。
慕大国师瞳底漾起了浅波,内监们撩动门帘时的动静已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被一帮世家女围拱在中央的华服少女应声一挑眉梢,有意拉高了音调:“慕大小姐好大的本事,竟能请得我们公主殿下亲自动身相迎。”
“这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殿下连个眼角,都舍不得给呢!”少女话毕掩唇,口中迸出串意味不明的笑,慕惜音闻此正欲移步上前,好声分辩两句,便被墨绾烟一把拦住,拉去身后。
“施雅,少在这里阴阳怪气,是本宫喜欢谁就去迎谁,关你何事?”墨绾烟说着微抬了下颌,将皇家公主的气势展示得淋漓尽致,她的声线不高不低,却每个字中都带了十足的底气,“走,慕姐姐,我们不理这个拿嘴出虚恭的家伙!”
拿嘴出虚恭,那说话的岂不就是……了吗?
悄悄往施雅身上弹了两道阴煞的慕惜辞听这话禁不住乐了,她发觉墨绾烟可比她想象中的有趣多了。
好姑娘,她喜欢。
“你!乐绾,你等着,待会我就去寻太后娘娘,将你这不像样的话原封不动的说给她老人家听!”施雅气急拍案,她不似墨绾烟那般随性,时时刻刻都注意着自己“大家闺秀”的风范,连“虚恭”二字都耻于脱口,自然也说不出更难听的话来。
“寻太后寻太后,一天到晚,除了去寻皇祖母,你还能会什么?”墨绾烟冷笑,顾自拉着慕惜音姐妹落了座,嘴上半点不饶人,“要去便去,本宫绝不拦着——施雅,你也就这点能耐了。”
“到底是连皇家玉牒都摸不上边儿、破例得封的郡主,本事登不上台面,私下里告状却挺厉害。”墨绾烟吊了眼角,万般不屑地横了施雅一眼,随手抓过桌上一碟点心,往左右两人手中一塞。
“慕姐姐,阿辞,尝尝这道桃花酥,这是我好不容易才从皇兄府上端出来的东西,万不能让讨厌鬼吃了。”墨绾烟分了点心,鼓着脸低头一阵嘟嘟囔囔,对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的施雅视若无睹,“皇兄那人可小气了,我想跟他借个厨子都不行,央了好半天才给端来这么两碟。下次再去,我非搬空了他厨房不可。”
“殿下,那么大的厨房,您准备怎么搬?”慕惜辞抖抖眉梢,不动声色地将点心塞进了手绢,上次她对这道桃花小点生了一肚子的阴影,这会仍然不是很想见到它。
“嘿,多找几个人呗,宫中那么多太监,还怕搬不空他那后厨?实在不行就喊上韵堂哥,再不济,拉上小公爷!”墨绾烟弯眸。
第五十一章 一巴掌
带上那么多人的话,倒是能给七皇子府的后厨搬空。
慕惜辞的思路诡异跟着的歪了一瞬,随即鬼使神差地点点头:“殿下,那等您去的时候,记得差人来国公府喊惜辞一声,小女给您再拉两个顶用的家丁。”
比如论武艺不弱于她二哥的湛明轩。
“成,没问题,回头我找你去!”墨绾烟颔首,拉着慕惜辞二人又说了墨君漓好一通坏话。
这边三人气氛融洽万分,那头被忽视的施雅却狰狞了一张姣好容颜,险些掐断了两手的指甲。
她父亲是相府公子,母亲则是先帝一名不受宠的女儿。论理她本不该得这“郡主”的封号,只因太后的亲女儿常安公主早逝,她又侥幸与常安公主幼年时生得有六分肖似,这才被思女心切的太后破例晋封为“常阳郡主”。
奈何她父亲并无功勋,她母亲也不受先帝宠爱,在当今圣上云璟帝面前更近乎于“查无此人”,她能因着一张脸与身上那点皇室血脉,破例得到郡主封号已属不易,想再进一步,进皇家玉牒乃至被更为“墨”姓,那难度无异登天。
施雅咬着的牙关不住颤抖,没上皇家玉牒的郡主没有封地,名不正言不顺,说白了,“常阳郡主”只是个好听的封号而已,和那些诰命夫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比不上诰命!
起码诰命夫人们的夫君或儿子有着实实在在的功绩,而她的父亲,除了头顶“相府公子”的名头,什么都没有。
甚至她母亲当年都不是以公主之礼出嫁的——
世家的贵女们虽巴结着她,可她们更愿意去巴结乐绾;太后对她的确十分亲厚,可她却对墨绾烟更加亲厚!
施雅紧紧捏着衣袖,细长的手指被她捏得骨节泛出霜白,她恶狠狠地盯着不远处的墨绾烟,只觉她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煞气的影响之下,多年来,她腹中因被人压制而生出来的火气猛地窜上了胸口,在那里盘桓不息,愈燃愈猛,渐渐将她的理智烧灼至绷断的极点——
凭什么她见她就得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安,而她却能对她随随便便的直呼其名?同是负有皇家血脉之人,她为什么就要低人一等?
登不上台面……她怎么就登不上台面了!
“乐绾,你说谁登不上台面?!”施雅撑着案子豁地起身,眼中攀了血色,胸脯则因怒火不住的剧烈起伏。
正与慕惜辞二人说笑的墨绾烟闻此微敛了笑意,慢条斯理地捋了捋鬓边垂落的碎发,声调不轻不重:“谁是破例晋封、谁上不去玉牒,谁最爱胡乱告状,就是谁呗!”
“乐绾,你欺人太甚!”濒临失智的施雅骤然爆发,作势伸手便要去抓墨绾烟的脸面,后者听罢陡然沉了小脸,围在施雅身侧的世家小姐们忙不迭动身将她死死按住。
乐绾公主是云璟帝最宠爱的小女儿,施雅却只是个有名无实的郡主,万一她不慎伤了墨绾烟,那便是以下犯上的大罪,她们若在边上冷眼旁观不加阻拦,回头一旦出了事,指定要一同被罚。
她们可不想被施雅连累。
于是几人忙着拦住施雅,另外几个与她交好的则不住地向墨绾烟告了罪:
“殿下,郡主今日许是赏雪时喝多了,这会才控制不住的犯了浑,殿下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她这一回罢!”
“是呀殿下,郡主惯来贪杯,今儿定然是醉过了头,还请您多多宽恕——”
世家小姐们七嘴八舌,说的墨绾烟脑仁发痛,她正欲招手唤内监们把施雅拖出暖阁,便有一人抢在她前头出了声:“你们几个,在那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常阳郡主请下去醒醒酒!”
这倒有个自觉的。
慕惜辞挑眉,循声抬了抬眼,却见是萧府嫡女萧妙童挥袖起了身,候在门两侧的太监们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敢动。
“糊涂东西!难道你们还要等着殿下亲自开口吗?!”萧妙童蹙眉,猛然拍案,几名太监小心翼翼地瞅了瞅墨绾烟,见后者抬着下颌,一副好整以暇之状,这才喏喏应声,几步上前架起了施雅。
“萧妙童,你在说什么胡话?本郡主何时需要醒酒!”怒火攻心中尚未分清情况的施雅大喊大叫,萧妙童见状毫不犹豫地迈出一步,抬手便一巴掌挥了出去。
“啪——”
“萧妙童!!”
“郡主,您喝醉了。”萧妙童眼底微冷,面无表情的盯紧了施雅的眼,声音平静,不起波澜,“您需要醒酒。”
“不可能,我……”
“我说——”萧妙童眉稍微拧,骤然加重了语气,“您喝醉了。”
少女的目光冷极,纵深之处不带半分感情,施雅一怔,她那被煞气折磨得发烫的脑子被这眼神冻得清醒了一瞬,而这一瞬,足够内监们将她拖出镜台边上的暖阁。
“殿下,常阳郡主已被奴才们带下去醒酒,今日不会再来招惹殿下了。”萧妙童送走了施雅,回身向着墨绾烟盈盈一拜,“令殿下受惊,是臣女等的不是。臣女愿自罚三杯,再为殿下奏上一曲,权当给殿下压惊赔罪。”
话毕她起身抚掌,立时有婢女送上琴来。
*
这老头,最近真是越来越抠,也不知是不是他哭穷哭得多了。
揣着银票的墨君漓漫不经心地踢了踢路上的石子,冬月的皇宫满目肃杀,除了梅花与雪色外极难能寻到第三种入得他眼的风光。
若非鹤泠那边催的紧,他当真不愿往这宫里走。
规矩多,麻烦,也不够自在。
墨君漓垂了垂眼,余光恰扫到不远处呆站着看雪的青衫少年,长眉微挑。
墨倾韵,他竟来了。
“韵堂兄。”墨君漓略拔高了声调,那边的少年应声回了眸,看到来人,面容微缓:“七殿下。”
“晋王世子墨倾韵,见过殿下。”墨倾韵抬手行揖,墨君漓忙按住了他的手臂:“你我兄弟,堂兄不必多礼。今天怎得空进宫了?”
“乐绾办会赏雪,说是人多热闹,便让人去王府,强行将我拉过来了。”墨倾韵笑笑,俊脸上多了点点无奈,“我在镜台暖阁那边坐了一会实在憋闷,索性先溜出来放放风。”
“唔,你不说我还忘了,那丫头的确是张罗着要赏雪来着。”墨君漓颔首,下意识回顾了一番墨倾韵的话,面容忽的一凝。
“……韵堂兄,您说那丫头在哪办的赏雪?”
第五十二章 反正是活不了了
“镜台,殿下,那地方有什么问题吗?”墨倾韵微怔,镜台依山临湖,四季皆有美景,冬日观雪尤妙,台东又配了座暖阁,墨绾烟会在此设会赏雪,在他看来实属再正常不过。
只是七殿下的语气听起来不大对劲就是了。
“镜台。”墨君漓闻此眉心不受控制的跳了跳,“倒不是什么大问题……韵堂兄,您可知,乐绾那妮子此番都邀请了些什么人物?”
“左不过是往年见到的那些。”墨倾韵稍作沉吟,“正三品之上各大员家与她年龄相仿的公子小姐,再加几个入得她眼、家世稍弱些的贵女。”
“只这一回,不知道为什么,萧家那位惯不爱掺和此事的小公子竟也来了。”墨倾韵语调微顿,“乐绾说她还邀请了国公府的小姐,但以阿音的身子骨,我估摸着她今年大抵又要缺席,想来能到一个慕二小姐便不错了。”
“韵堂兄,您说这次萧弘泽也到了?”墨君漓听罢,面上陡然一凝,萧府是乾平世家中最为独特的存在,而那萧弘泽更是纨绔中的纨绔。
萧家祖宗当年乃是乾平开国之臣,地位超然,功勋最为显赫之时,萧氏甚至曾为乾平唯一的异姓王爵,真真正正的数代名门,百年望族,比之慕国公府的年岁都要久上不少。
奈何近两代萧府人才凋敝,不仅在四代前丢了世袭的爵位,除了老太公仍出任着当朝太傅之外,全族竟再寻不到第二个三品大员。
然而即便如此,依萧府的累代姻亲,再加上萧老太公一生功绩,只要老太傅在世一日,萧府的根基便是一日不可为人动摇。
至于萧弘泽……他父亲是太傅次子,母亲则是他皇祖母的亲侄女,常安公主薨逝后,太后就对她那侄女格外好,连带着萧府二公子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
萧弘泽本就是个纨绔,这下更是吃喝嫖赌一样不落,整日眠花宿柳不说,他还有个令他十分不齿的癖好。
这位纨绔子喜欢幼童,尤其是不满十二的幼童。
——慕惜辞就没满十二。
墨君漓的脸崩了一瞬,还是那句话,他不清楚慕惜辞的情况与他所猜是否一致,但不管她是哪种,今天都免不了要生出点事端,只是结果不大一样罢了。
要么萧弘泽口出狂言被小姑娘拍得横死当场,要么萧弘泽口出狂言过后被慕修宁揍得横死萧府。
……反正这人是活不了了。
墨君漓下意识按了按额角,墨倾韵不明所以:“对呀,我就是见他到了,又猜料阿音不会来,这才找借口溜出来的。”
“韵堂兄,您不知道慕家三小姐上个月回京了吗?”墨君漓深深吸气,勉强定了定神,耐着性子给墨倾韵简单解释了两句,“所以,今日多半是慕三小姐头一次正式出现在众人面前——以慕姐姐的脾气,她一定会到。”
慕惜音绝对不会放慕惜辞自己单独赴会,尤其是在慕诗嫣与萧妙童等人必到场的情况下。
“啊?”墨倾韵一懵,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茫然,“殿下,您怕是忘了,我上个月一直在京郊,着手训练御林军新营……”
他前天刚从军中出来,今儿就被乐绾拉进了宫,他上哪知道这消息去?慕修宁和他又不在同一支军|队里!
“没关系,您现在知道了。”墨君漓僵硬地勾了勾唇角,堂兄弟俩相互对视一眼,转身向着镜台大步行去。
*
镜台暖阁,慕惜辞凝视着屏风前垂眸抚琴的少女,微微眯了眼。
论姿容,萧妙童算不得顶好,便连慕诗嫣都比她生得精致些许;可若论大家闺秀的气度,在场的各家贵女,无人能出其右。
包括她的阿姐。
慕惜辞缩在袖中的手指隔着衣衫轻点了膝盖,因着身体的缘故,阿姐固然温柔娴静,可她毕竟出身将门世家,不似萧府累世文臣,她骨子里终究带了几分除不去的烈性英气,这便与寻常闺阁女子在气质之上生出了差异。
反观萧妙童则是此间最为标准的“大家闺秀”,她端庄有礼、冷静自持,待人亲和而不亲近,疏离又不疏远,进退得宜间又处处可见其下掩着的凌厉手段,是近乎于模板的“完美”。
她冷冰冰的仿佛没有弱点,随时能找到面前对自己最为有利的那一条路——
这人,比慕诗嫣要狠,也比慕诗嫣要难缠得太多。
慕惜辞略略弯了唇角,没记错的话,前生这位萧小姐,可没少在背后帮着慕诗嫣出谋划策,挤兑她阿姐。
这辈子也该让她收点利息。
小姑娘懒洋洋地向后一倚,半阖着眼睛作聆听享受之状。
不得不说萧妙童作为百年世家的名门闺秀,琴艺上佳,一首《潇湘水云》①被她弹得如川水东流,烟波云卷,极尽仙气缥缈之意境,又竭尽吟猱绰注②之技法。
琴曲变化万千,琴意清微淡远,慕惜辞指尖轻打着节拍,无声叹息一口。
其实萧妙童的琴技足够纯熟老练,只可惜会错了这首《潇湘水云》的意。
这哪里是什么仙渺之曲?“每欲望九嶷,为潇湘水云所蔽”③,曲成于乱世之时,其内所蕴,分明是诉不尽的怅惘悲郁!
到底是京中锦衣玉食里长大的姑娘,没见识过大漠的百里黄沙,更没见识过北境的万仞寒冰,见那琴曲名为“潇湘水云”,便下意识的以为它谱的是潇湘的水与云。
无伤大雅,独少了点韵味。
伴随着一道浅淡大撮④,最后一段《影涵万象》弹罢收音,四下即刻掌声如雷。
响动之中萧妙童缓缓站离了琴凳,冲着四下微微福身,声线平静,语调恭谦:“妙童献丑了,一曲《潇湘水云》,浑作抛砖引玉之用,不知接下来可有哪位小姐愿上前展示一番?”
“今日难得良辰,若光是谈天赏雪,便未免太过寡淡无味了。”萧妙童话毕,目光淡淡扫过场中众人,被她扫到的世家小姐无不向后缩了半寸——有这般的珠玉在前,她们还岂敢上场?唯恐一上场便露了怯,反成了笑话。
众贵女们彼此相视,默然不语,萧妙童见状略转眸看了眼慕诗嫣,后者意会,轻笑一声开了口:“旁人我倒不晓,可嫣儿听琴艺先生夸奖过三妹妹,说三妹妹天资聪颖,习起琴来一点就通,定然弹得一手好琴——三妹妹,你今儿上来给大家露一手如何?”
此话一落,众女的视线即刻落到了慕惜辞身上。
第五十三章 关山月
怪不得她这好堂姐一路这么安静,原是在这里等着她。
慕惜辞微微吊了眼角,千般淡漠地瞥了慕诗嫣一眼,她那会还在好奇,赏雪会这样适合让人出丑的场合,她们怎会还没找上她来。
现在看来……只怕是谋划多时,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呢!
慕大国师懒懒托腮,姿态从容万分,口中泄出一声轻笑,想来即便没有那被她临时起意拿煞气鼓动了肝火的施雅,也会有个别的什么由头,不管是令行飞花还是对诗投壶,总之她们既早早定下了这场明局,便必然要逼着她上去丢人一番的。
她们明知道她自小养在京外,论理不曾接触过书画琴棋,打回国公府起也没多少时日,纵然天赋顶尖,也不能这么快便将琴艺学至萧妙童那个程度……她们这是铁了心的要让她下不来台。
好在,前生随师父在山中修行之时,她是学过琴的,且琴技虽称不上冠绝天下,终究是比她们这帮小姑娘家强上一点,加之两世阅历,心境上或比她们又高了几分。
琴,肯定是要奏的,但她不能答应得如此轻易,总要先假意推脱两番,令慕诗嫣等人以为己方胜券在握,将那气氛推至极点再说。
否则,哪来的绝妙好戏?
于是慕惜辞虚虚撑了脸,杏眼微收:“二堂姐,您这话可是折煞惜辞了。”
“惜辞回京至今不过月余,琴艺也只跟着先生习过那么短短的两堂课,根本没接触过什么高深琴曲,如何能与萧小姐比肩?”
“这倒无妨,今日我等赶赴镜台本是为了赏雪,萧小姐提议鼓琴也只是想要添两分趣味——何须什么高深琴曲?便是来一首最简单的《黄莺吟》也好。”慕诗嫣皮笑肉不笑,向着慕惜辞所在之处迈了一步,“再说,连教习先生都称赞三妹妹的天赋出众,妹妹你又何苦妄自菲薄?”
“竟有这事?我记得国公爷请到府上教习琴艺的先生,可是乾平出了名的严师——能被他夸赞是天赋出众,三小姐必然是聪颖非常。”萧妙童缓缓勾唇,眸中含着清浅的笑,“小姐何不奏上一曲,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二堂妹……”慕惜音闻此蹙眉,正想起身驳斥两句,便猛地被慕惜辞与墨绾烟一同伸手按住了。
慕惜辞面上仍旧一派懒散,墨绾烟则冲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慕惜音见状只得绷着唇角抱紧了怀中手炉,她听得出慕诗嫣语调下带着的咄咄逼人,也看得出此番是萧妙童与慕诗嫣联手给她的阿辞下了套,但阿辞与乐绾都不让她轻举妄动,那她就暂且忍耐一下便是。
大不了……以后寻到机会再收拾她们。
满面病气的少女敛了眸,瞳底悄然滑过一道沉郁的暗色,她身子骨弱并不代表她玩不转手段,任谁动了她的宝贝阿辞,都别想好过。
“先生口中所说,都是些客套话罢了。”慕惜辞笑笑,慢悠悠地离了座椅。
慕诗嫣见此心头一跳,刚要冲着萧妙童使个只有两人能懂的眼色,便见小姑娘缓步往琴边踱去了:“但二堂姐与萧小姐将话说至此处,惜辞再三推却,难免显得有些不知好歹。”
“便随便弹一曲《关山月》①,呆会若弹的有什么错漏,便还得请列位包涵一二了。”慕惜辞一拢裙摆,优雅落座,在简单的试音定弦之后,慢慢吐出口气。
这是把上好的绿绮,线条流畅,琴凉弦温,慕惜辞颇为怜惜地抚了抚琴身,纤长白皙的指尖依次触过其上螺钿镶嵌出的十三个徽位,长睫轻垂。
关山月,关山月。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②。
这里是镜台,台外是湖水是山川,她坐在这里便不受控的想起前生,想起前生那大大小小的战役,想到那些残破又颓圮的城墙,生灵涂炭。
坐在这里,她一心怆然苍茫,她弹不出别的曲子,只有这满腹即将流溢而出的杀伐之意——
慕惜辞抬了手,慕诗嫣紧张不已的攥紧了双拳,她从未想过只习过两堂琴课的慕惜辞竟真有胆子上前演奏,要知道今天到场的无不是顶尖世家的高门贵女,一旦她出现半点差漏,毁去便是她在整个乾平贵女圈子中的名声。
看她这丝毫不显慌乱的样子……莫非是有备而来?
不,绝不可能,两堂课连琴艺指法都学不来几个,想弹奏《黄莺吟》已是难近登天,更别提比《黄莺吟》难上数倍的《关山月》。
《关山月》的难度虽然不高,却也用上了诸如撮、拨,抓弦等稍微复杂一些的指法,遑论还有不少的散泛③转换!
她绝对弹不好它。
慕诗嫣咬唇,掌心已然被指甲掐出了泛红的血色,她死死盯着慕惜辞的指尖,心脏几乎跳至了嗓子眼,她疯狂祈祷着她一定弹不出上佳的琴曲,然而这一切的念想,都在慕惜辞弹出第一个散音之时,轰然崩散。
那散音清晰而沉稳,不带半点拖沓与轻浮之意,教人瞬间便好似瞅见了边疆之上,连绵百十里的茫茫关山。
慕诗嫣心中无端升起股道不明的绝望,她的神情飘忽了刹那,下一息便被那琴曲带去了关山之下。
山河动荡,黑风卷天,入耳是催城战鼓,是战马嘶鸣。
山巅之外唯那一轮覆霜明月,映照满目赤色的碎玉乱琼。
是雪色,也是血色。
往日京中的繁华盛景在她眼前破碎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这苍冷苦寒的关山;昔年城楼的花灯焰火亦霎时化于无形,她头顶只留下那道霜月。
这是独属于征人的关山,这是独挂在关山的月。
这是他们从未见识过更从未想象过的肃杀。
家国恨,征人怨,踏关山——
慕惜辞挑罢了最后一根琴弦,那琴音渐渐消散,众人亦恍惚如大梦初醒,萧妙童的脸早在回神的一刹便苍白了个彻底,《关山月》虽比不上她那首《潇湘水云》的技法来得高妙,但凭这寥寥数音便能将人引入曲中景象的功力……
高下立判。
第五十四章 乐绾:我就是信
萧妙童绷紧了唇角,眸中涌起阵墨色的骇浪惊涛。
打十岁那年在京中贵女圈子里崭露出头角以来,她就一直是高门贵女的不二典范,不管是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她样样皆是头筹,便连慕诗嫣的好声名,都是在她的运作帮衬下一举打出来的。
可今日,这个不足十岁的黄毛丫头,竟将她最引以为傲的琴技击败了?
简直……简直是岂有此理!
长期加诸在身上的荣耀一朝被人夺去,萧妙童苍白的脸扭曲了一瞬,但她始终记得要维持自己的贵女气度,没教那丑态持续太久便再度含了笑,跟着众人抚了掌。
好在,她们此番做了可不止一手准备,即便那慕惜辞未因弹琴一事下不来台,等下也未必落得到好。
少女垂眸,余光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暖阁另一侧,萧弘泽在那里屈膝而坐,尚且称得上清俊的面庞上透着满满的兴味。
她惯看不起这个风流浪荡、不求上进的纨绔亲哥,但这并不影响她偶尔要利用上他。
纵然她慕惜辞是天赋绝伦又如何?没了女儿家的清誉,照样是个废|物。
萧弘泽平素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只要被他盯上,她决计没什么好下场。
萧妙童面上的笑意微冷,她身旁坐着的慕诗嫣则险些掐断自己两根指甲。
她从未想过慕惜辞的琴艺能习到此般地步,她不过上了那么两堂课,怎就能弹下整首的《关山月》,还能将曲中意境完整表达乃至再拔高一个层次!
难道……真是那小贱|人的天资出众?
不,不会,她一个从小被养在京外别庄的野丫头哪里来的天资!
慕诗嫣将下唇隐隐咬出了血色,萧妙童瞥见到她的样子禁不住微蹙了细眉,随即以袖掩唇,一声轻咳。
前者听到这咳嗽,猛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不迭耷拉了眼皮,重新端正了身子。
也罢,看萧表哥的样子,多半已对那小贱|人生出了兴趣,后面的事,便毋需她们插手了。
“殿下,您怎么知道阿辞会弹琴的?”掌声之内,慕惜音压低了嗓音,轻轻拍了拍墨绾烟,后者闻言浅笑着摇摇头:“慕姐姐,我其实并不知道。”
“您不知道?”慕惜音微讶,她那会看慕惜辞与乐绾的动作神态,还以为她俩是在私下里交换了什么意见,结果……竟是不知道?
“嗯,阿辞没说过她会琴艺。”墨绾烟颔首,唇角弯出的弧度却愈发大,“但我相信阿辞,她一定有法子破了萧妙童她们精心设下的局。”
她也不清楚这股子信念究竟从何而来,但她就是无端觉得慕惜辞一定不会输。
她不会输,不管对面想出什么样阴险狡诈又不要脸的招子,她都不会输。
这种信任近乎于盲目,信任下还隐藏了一两分她先前从未觉察过的虔诚崇拜,这崇拜从某种程度来说,甚至超过了她对云璟帝的崇拜,但她感觉还不错。
“而且,就算阿辞真不慎被她们坑住了,我也有办法给她找回场子。”墨绾烟说着呲了呲牙,慕惜音听罢微微点头:“好吧。”
她倒不似墨绾烟那般无故崇拜,也不似其他贵女那般满腹惊诧,她听着慕惜辞的琴曲,只觉心口发紧,一阵阵的疼。
《关山月》曲意沉郁悲壮,阿辞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怎么就弹得出这样苍茫怅惘的曲子?
在京外生活的那七年,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慕惜音的眼眶泛了红,她不敢顺着那思路往下细究,她怕稍想得深一些便要遏制不住眼泪,今日终究是乐绾设席赏雪,她得顾忌着墨绾烟的颜面,也不好坏了赏雪的气氛。
病弱的少女拢紧了怀中手炉,暗暗下定了决心,她以后要对小妹更好一些。
“惜辞班门弄斧,贻笑大方,还请诸位多多见谅。”掌声停歇后,慕惜辞起身行了礼,她的言辞明明更为低调恭谦,听起来却比萧妙童先前所说都要张扬肆意。
只她未将弹琴助兴的皮球二度踢飞出去,世家贵女便也乐得顺坡而下,提议找点别的的乐子。
慕惜辞趁势离了琴桌,正当她以为自己能功成身退,安安静静的回座位偷闲之时,暖阁男子坐席处蓦地传来道半醺不醉的懒散男声,众人循声而望,便见那位京中出了名的放荡纨绔,慢悠悠地放了屈着的腿。
“光是一首《关山月》怎么能够?慕三小姐既有这般精妙的琴艺,自然是要多弹上两曲的。”萧弘泽向椅中一仰,高高抬了下颌,那神情动作,活似在花楼里喝酒听曲。
“加上今日有云蔽日,雪色朦胧,虽在白昼亦有月夜之意……便再来首《良宵引》如何?”萧弘泽抬臂,将手肘撑在身旁少年的肩膀上,“就当贺一贺此番镜台赏雪的欣喜。”
“公子说笑,惜辞习琴时日尚短,弹得了一曲《关山月》已是极限,如何能会《良宵引》?”慕惜辞假笑,她认得萧弘泽,也知道他的癖好,前生他调戏幼童时恰犯到了她的手上,被她责罚了整整五十军棍。
据说那五十棍“不慎”打废了他三条腿,他伤好之后再不能人道,便直接成了断袖,再过没多久就被萧府放逐出京了。
当年萧家之人也曾上宫中告过她的御状,奈何那时老太傅身死多时,乾平边境又战乱频起,墨书远不会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萧府得罪于她,此事便不了了之。
看来,这位萧公子,这辈子也没长记性呢。
慕惜辞微挑眉梢,不动声色地看着萧弘泽,后者大笑着撑身站起:“这倒不是大事,《良宵引》又不是什么极难的曲子,依三小姐的聪慧,待萧某细细教导一番……”
“萧公子,男女授受不亲,由您亲自教习小妹,只怕不妥吧?”慕惜音冷声打断了萧弘泽的话,不料后者竟对她话中的冷意置若罔闻,顾自向慕惜辞行去:“慕大小姐言重了,我姑母乃是贵府二夫人,论理,萧某也算是三小姐的表哥,表哥教表妹习个曲子,有什么可防的?您只管安心便是。”
还好意思说有什么可防的?
知晓萧弘泽秉性的慕惜音与墨绾烟同时拧了眉,作势便欲上前阻拦,慕惜辞亦悄然后退半步,藏在袖中手默默掐出一道印诀,只要那萧弘泽敢再上前一步,她就……
“本殿倒不知,萧公子何时习得了琴艺?”
少年干净清冽的嗓音乍响身后,随之钻来一段夹了水汽与凉意的风,慕惜辞听见这声音,立时散去了掌中阴煞,眼底浮现点似有若无的笑。
第五十五章 喂女儿的快乐
墨君漓大步走至慕惜辞身后,站定时顺势抬手揉了揉小姑娘毛茸茸的发顶,这般亲昵的动作令慕惜辞眼底的笑意僵了一瞬,萧弘泽亦满面诧然地停下了脚步。
随他进屋的墨倾韵在入内后便径直站到了慕惜音身边,俨然一副“护花人”的姿态。
“萧家弘泽,见过七殿下。”萧弘泽垂眸,拱手对着墨君漓行过一礼,屋中众人也跟着起身作揖。墨君漓面无表情地略略抬眼,目光微凉:“萧公子,可还要张罗着教阿辞琴艺?”
天知道他甫一赶至暖阁门口,便听萧弘泽在里面说什么“表哥”、“表妹”和什么“教曲子”,差点将他的魂给吓飞半条,赶忙帘子一掀就钻进来了,唯恐萧弘泽这个老变|态再吐出什么更肮脏的污言秽语来。
光凭他先前说的那几句,已够让慕修宁将他打个半死,再说两句,他怕等下他也要忍不住先给他打死了。
其实打死一个萧弘泽倒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是事关慕惜辞的清誉与国公府的声名……还是得谨慎对待。
“有殿下在此,弘泽自然不敢托大造次。”萧弘泽收了先前轻慢恣意的态度,乖顺万分的低了头。
萧府的权势名望再高再广,终究也不可能凌驾于皇权至上;他再纨绔,也没闲命大到在云璟帝最宠爱的皇子面前撒野。
不过是个有趣些的小丫头罢了,七殿下喜欢便让给他就好,左右乾平京中这么多乖巧幼童,不差这一个。
“萧公子,本殿劝你,以后莫要再做强人所难之事。”墨君漓淡声轻斥,一面牵起小姑娘的手,慕惜辞知晓他这是为她造势,于是不曾挣脱躲避,一言不发的由着他牵着她向墨绾烟那头走去。
但她并不喜欢墨君漓的这个动作,十五岁的少年已然抽了身条,他与她父兄差不多高,而她则将将长到几人胸口,甚至比那还略矮一些,他这样牵着她,总让她生出种被爹或者哥哥拉着的错觉。
明明过了年关,她两辈子的年龄加起来都三十九了,指不定比元清的年纪都大。
慕惜辞抿着唇,任墨君漓将她抱上大椅——还是那个掐着腋下抱小孩一样的动作——而后自己旋身落了座。
内监们早在他赶至镜台时便在墨绾烟身旁加了张红木大椅,慕惜辞之前坐的那椅子则被挪至了这椅子的右侧。小姑娘拿余光瞪着左手边的墨君漓心中闷闷不乐,她还没跟墨绾烟商量完要如何搬空七皇子府的厨房呢。
“嘿,皇兄,您今日怎么舍得过来了?”墨绾烟搓着手心讪讪一笑,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自家皇兄这时间,好似动了些无名的火气。
墨君漓闻此冷飕飕的吊了眼角,嗓音仍旧是清冽微凉:“乐绾,你说呢?”
“嗨呀……”墨绾烟脸上的笑容更挂不住了,忙不迭低头鼓了小脸,压低了声调嘀咕一句,“这不是没来得及动弹,您老人家就到了嘛。”
“还有理了?”墨君漓挑眉,墨绾烟乖乖闭了嘴,一旁的慕惜音见危机已解,心中绷着的那根线一松,倦意便猛地席上了头,她下意识掩着嘴巴轻咳两声,墨倾韵立时紧张万般地按着椅背俯了身:“没事吧?”
“劳世子挂心。”慕惜音弯弯眼,“只是有些累了。”
“慕姐姐,您要是累了,就让韵堂哥先送您回府歇息吧。”墨绾烟跟着抻过脑袋,“身体重要。”
“阿辞……”慕惜音迟疑,她的确倦得很,但她这会走了,慕惜辞怎么办?
萧妙童二人一连几计都未尝得手,她不确定她们究竟还有没有后手。
“慕姐姐,您放心,这里有我和皇兄在呢!”墨绾烟笑笑,下颌一晃,遥指墨君漓,“待会我让皇兄送阿辞回去。”
“嗯,阿辞由我来送,慕姐姐安心便好。”墨君漓应声,慕惜音见状略一思索,轻轻颔首:“如此,就有劳两位殿下了。”
“惜音身子不适,先行告退。”慕惜音起身,在墨倾韵的虚扶保护之下,去暖阁侧间领了灵画,登上了出宫的轿辇。
慕惜音走后,暖阁中的众人便继续饮酒行令赏起了雪,只是有墨君漓这位矜贵俊美的皇子在场,世家贵女们多少有些放不开手脚,一通雪赏得索然无趣,没多久就散了。
赏雪期间,不乏有贵女瞅着墨君漓的皮囊萌动了春心上前示好,可惜无一例外的被他胡乱打发了回去,这厮全程一心一意地喂身边的小姑(nv)娘(er)吃点心,从云片糕到杏仁酥,把慕惜辞喂得直想吐。
点心吃到嗓子眼里的慕惜辞只觉得,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吃点心了。
墨君漓对此浑然不觉,顾自沉迷与喂小(nv)孩(er)的乐趣里不能自拔。
然而这一举动落到慕诗嫣等人的眼里就变了味,她们一致觉得是慕惜辞施了什么妖法,这才蛊惑住了七殿下。
其间她们倒也想了办法继续让慕惜辞丢脸出丑,奈何墨君漓盯得实在太紧,她们压根没机会近慕惜辞的身不说,便连引过去个行酒令,都被墨君漓以“阿辞年龄尚幼不宜饮酒”为缘由挡了回去。
慕惜辞滴酒未沾,反而是萧妙童喝得快要呕出来了。
慕诗嫣盯着慕惜辞的方向咬牙切齿——她不明白大房那一对贱|人姐妹到底有哪里出众,竟能哄得两位殿下连同晋王世子围着她们团团转!
不就是长了张好一点的皮囊吗?那慕惜音病歪歪的,整天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有什么好的!还有那慕惜辞那个小丫头,毛都没长齐两根,她慕诗嫣哪里比不过她!
慕诗嫣拧巴着衣角,恨恨乘上了软轿,墨君漓望着台外生烟的湖水,闲闲一点慕惜辞发心:“时辰尚早,慕小姐,要不要跟我去看看梅花?”
“什么梅?”慕惜辞仰头扫了眼天色,这会离申正都还远着,的确是早。
“当然是绿萼白梅,粉梅和红梅都太俗了。”墨君漓一扬眉梢,“怎么样,去吗?”
去看看好像也行,毕竟这会回去,慕诗嫣指不定又要逮着她一通阴阳怪气。
怪烦的。
慕惜辞沉吟,稍作迟疑:“去哪看?”
“去了就知道。”墨君漓勾唇,架起小姑娘,撒腿便跑。
“等会,灵琴……”
“莫慌,我喊乐绾找人给她送回去了,等下我直接带你回国公府。”墨君漓嬉笑,慕惜辞抓着少年的发髻生无可恋。
——太阳还没落山呢,这崽子怎么就风骚上了?
第五十六章 观梅
少年的肩膀稍显单薄却意外的稳,慕惜辞只觉眼前一花,满目辉煌金碧便开始飞速倒退,墨君漓踩着房顶,带着她在宫中上蹿下跳,最终钻入一座看起来无人多时的宫苑。
慕惜辞刚落地时还在心中腹诽,敢这般正大光明踩皇宫房顶抄近路的,也只有墨君漓一人了,下一瞬,便被满院盛放的绿萼白梅勾去了全部的注意。
连成片的白梅开成了连天的雪,浮动着一袖清幽浅淡的暗香,配上自云端坠落的朵朵素色,慕惜辞分不清究竟是梅花沾染了雪的凉,还是那雪花浸透了梅的香。
“好看吗?”少年的嗓音清冽干净,其下隐着点点不明显的笑意,慕惜辞望着那绵延了数十丈的清幽香雪,下颌微点:“好看。”
“我从不知,乾平皇宫之内,竟还有这样的好地方。”小姑娘说着弯了杏眸,漆黑的眼珠亮如星月,“这里是哪?”
“三生殿。”墨君漓抬手折了段最旺的白梅,不由分说地塞入小姑娘怀里,“我娘生前居住的地方。”
“娘?”慕惜辞微怔,这是她头一次听到一位皇子,称自己的母亲为“娘”。
不是“母妃”也不是“母后”,只是“娘”。
“对,我娘。”少年点头,十分自然地重新牵起她的手向梅林深处行去,还未长开的小姑娘爪子小小,软软的,勉强能填满他半个掌心,“我想……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大抵便是生在皇家。”
生在皇家,满身皆是束缚。
情不敢至深,意不可外露,即便随墨景耀嫁到乾平,也只能做一名宠妃,不时还要为了所谓的大局,将自己的夫君让诸拱手。
她一生所求不过得一人白首,相夫教子,细水长流。
是扶离国长公主的身份害了她,也是墨景耀乾平国君的身份误了她。
他忽然想起元清生命中最后的那段时日,彼时墨绾烟还不到五岁,而他亦只是一名七岁幼童,云璟帝则破天荒的扔下了整整十日的朝政,不分昼夜的陪在三生殿内,直到那病痛缠身多年的女人含笑断了气。
天下缟素。
他在她死后追封她为皇后,只那时一切已迟。
这是云璟帝此生唯二的任性之举,上一次,是顶着满朝文武的压力,娶回了元清。
墨君漓半垂了眼,细密的长睫掩去他眸底的冰封之色:“我与乐绾年幼之时,她从不让我们在私下里唤她‘母妃’。”
慕惜辞闻此诧然仰头,恰瞥见他目中那团结了冰的墨。
她忽的有些手足无措。
“挺好了。”慕惜辞张了张嘴,胡乱挤出几个音节,“起码你还见过自己的娘亲。”
她连自己亲娘的样子都没见过,无论是今世还是前生,她关于“娘”的一切想象都来自于二哥与阿姐的描绘,还有鸿鹄馆书柜最顶层抽屉里珍藏着的那一轴泛黄画卷。
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墨君漓的呼吸一窒,无意识的蜷起手指,他险些忘了,小姑娘打出生就没了娘。
他怎么能在她面前说这些话呢?
“……抱歉。”少年的声线微微发哑,黑瞳深处纵过一线慌乱,“我不是想……”
他不是想提起她的伤心事。
只是他来了这里,到三生殿,看到那些被人年复一年精心修剪出来的白梅与日日打扫得干净无比的院落,遏制不住地想起他娘。
此世重生以来,他也尝试着去化解他娘心底那道郁结,但残酷且无情的事实却告诉他一切都是徒劳。
他能做到的,不过是让她不再含着满腔怨气离去罢了。
前生的元清至死都没再看墨景耀一眼。
一个眼角都没有。
“我知道。”慕惜辞轻轻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杏眼澄澈如一泓深沉幽静的水,“我明白。”
他陡然间无话可说。
风雪卷落枝头盛开的素,悄然间落了两人一身,墨君漓抬手掸去小姑娘发顶的花瓣,装作漫不经心地开了口:“要不要荡秋千?”
慕惜辞笑了:“三生殿里还有秋千呐?”
“乐绾小的时候最爱玩那东西,娘亲便命人在梅林深处架了一座。”墨君漓伸手比划了一下,“想来你们姑娘家,都爱玩那个。”
“还好。”慕惜辞微扬了下颌,“可以玩玩。”
她已经有近二十年不曾荡过秋千了,上一次还是前生回京之前,在庄外十里的道观处荡的。
那时连灵琴都不曾及笄,她也未学过什么玄门易术。
隔世想来,甚为怀念。
小姑娘年纪不大,嘴倒是倔。
少年轻轻挑起眉梢,拉着她略加快了脚步,那秋千设在林边又设得极高,若荡得狠些,便有机会将整个梅林尽收眼底。
也能望到宫墙之外的青石官道。
秋千架上积了层不薄不厚的落花,墨君漓拂去那些半颓的香,细心将小姑娘抱上了蹬板,待她抓稳了两侧绳索后少年压低了嗓音:“怕高吗?”
慕惜辞答非所问,语调慢慢吞吞:“殿下,您刚刚带着我在宫里上蹿下跳的时候怎么没问?”
“还有上次在浮岚轩顶和上上次从听澜水榭回来的时候。”
也不知道是谁给她裹成了粽子,一路提溜回了国公府。
这仇她记得可是清楚。
“不怕高就好。”墨君漓笑笑,假装没听见小姑娘语气中藏着的抱怨,缓缓推动了秋千。
栓了彩绦的秋千愈荡愈高,在巅峰之处,慕惜辞向下俯瞰着那片藏了元清芳魂的梅林。
开了数十丈的绿萼白梅,林外一汪静水连着一座石桥,身侧是雕金砌玉的巍峨殿宇,和她身下这座系满彩色丝绦的秋千架。
这里葬了一个女人的半生年华。
慕惜辞敛了眉,墨君漓见那秋千荡近极处便没再动手推它,彩绦在半空划出那道虹色愈来愈短,秋千亦终于停了下来。
“谢谢。”小姑娘盯着面前繁茂的香雪,无由来的冒出两字。
墨君漓稍愣:“什么?”
“梅花,秋千,还有那会的解围。”慕惜辞掰着手指细细数去,“虽然没有您帮忙解围,惜辞也会安然无恙。”
第五十七章 还说没断?
她的阴煞已然攥在指尖,墨绾烟亦准备着冲上前来,即便墨君漓不到,她也有办法脱身。
但总归,他的出现令她省了不少事,所以这句谢还是要道的。
“那不一样。”墨君漓摇头,抬眼望了望天,“等乐绾回过神来,萧弘泽嘴里的腌臜话指不定又吐出多少句了。”
“到时这话被你二哥听去,他还不得提着长戟直接杀上萧府?”少年说着摸摸鼻头,表情略不自然,“阿宁那个冲动劲儿……所以,这也不光是替你解次围,更多还是考虑到小姑娘家的清誉和国公府多年攒下的声名。”
“这样。”慕惜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惜辞思虑不周,多谢殿下。”
她那时还真没太细想过这个问题,左右阴煞无形,寻常人是查不出问题来的。
“不过。”小姑娘抓着秋千索,仰了下颌,杏眸中浮现浅浅的戏谑,“殿下,您这般关心我二哥,还说不是断袖?”
“?”
墨君漓茫然瞪眼,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她刚刚说了什么话,认真思考片刻后少年回神,额角禁不住地跳了又跳。
他不是断袖,真不是!
少年扶着秋千椅背,低头看着她欲言又止,慕惜辞却顾自将他这般止言又欲当成了默认,由是大咧咧地一拍墨君漓手臂:“放心吧殿下,看在您几次三番救惜辞的份上,我不会将这个秘密说出去的。”
“……”墨君漓僵了面皮,盯着小姑娘那满是笑意的面容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一把掐上她的小脸。
小姑娘的皮肤细嫩幼滑,手感似上好的软玉,又似极品的丝绸,更似一团揉至光滑的面。
墨君漓微微眯眼,带着些薄茧的指尖无意识地碾了碾。
这回轮到慕惜辞懵了。
她两辈子加起来眼见都奔着四十去的人,居然被人掐了脸?
下午刚进宫那会墨绾烟还捧着她的脸直门说可爱,这会你这个小崽子又来?
你们这对兄妹脑子里是不是有那个大病,嗯??
慕大国师错愕中半张了小嘴,墨君漓只觉小姑娘的表情甚是好玩,于是故作凶狠的呲了牙:“慕小姐,再跟你说一遍,我不是断袖。”
“这辈子都不可能是!”当然上辈子也不是。
“为什么?”被人拉扯着面颊的慕惜辞面无表情,黑瞳写满了“我不信”。
前生她没听说过墨君漓与谁有过婚约,至死都是一身孑然;今生除了她二哥慕修宁外,她也没见他与谁走得亲近。
就算两人真没那么一腿,也得有那么一手。
“不为什么,我真不是。”墨君漓看见小姑娘眼中的不信,不由得咬牙切齿,“你再说我是断袖的话,我就……”
“就这么样?”慕惜辞语调平静,听起来让人无端觉得欠打。
“就……”墨君漓掐着她的小脸突然没了话,他想起上次夜爬浮岚轩,他赌气说她再讲就真去祸害了她家独苗,她反问他一句“还说不是”。
同样的错误自然不能再犯,但他也委实“就”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不是那般急色之人,也不是萧弘泽那种老|变|态,更不可能真给小丫头寻个断袖看看。
墨君漓忽的自暴自弃,变掐为搓,狠狠揉了顿小姑娘的脸,罕见的露出点少年脾性:“说不是就不是,哪那么多为什么和怎么样。”
“对,没有为什么,也没有怎么样,不是就是不是!”墨君漓凶巴巴的一竖修眉,“听见没?”
慕惜辞被他搓得两眼泛了泪花:“我脸疼。”
“啊?”少年眨眼,忙不迭松了手,幼童的脸颊果然被他捏的发红,这会活似扑了二两的胭脂。
“抱歉抱歉,是我失了分寸。”墨君漓眼神一晃,手忙脚乱地翻出那罐随身携带的伤药,开了瓷盖,拿指尖挑出点淡色的药膏,慢慢涂在她面上。
清凉的药膏甫一上脸便卸了慕惜辞脸侧那点痛意,其实墨君漓并没用劲,只是她当前躯壳的年龄太小,肤质太嫩,实在经不起掐。
真的是……现在的小孩一点都不经逗。
她不过是说了两句“断袖”。
慕大国师吸了吸鼻子,恹恹地吐出两字:“没事。”
“殿下,时候差不多了,劳烦您送惜辞回国公府吧。”她现在半刻都不想在宫里多呆了。
“好。”墨君漓应声,顺嘴询问一句,“马车还是……”还是他像上次那样提她回去,或者今日这样架回去。
小姑娘斩钉截铁:“马车。”
“唔,那走吧。”墨君漓略感失落地颔了首,领着她从最近的侧门出了宫,一直藏匿在暗处的燕川早早备好了车马,他小心将她扶上了车。
其实他更想给她拎回去的,上回拎着还挺好玩。
马车慢悠悠踏上了官道,车轮碾过青石,吱嘎的响。
慕惜辞撩开帘子扫了眼路旁风景,重新坐正了身。
“殿下,上次的匪首,您还没放吧?”她前两天还思考着这个问题,本想寻个合适机会去一趟皇子府,恰赶着今日遇见他,索性一气儿说通。
“还没。”墨君漓挑眉,“小姐又换主意了?”
“算不上换主意。”慕惜辞下颌微收,“只是觉得,就这样委实是太便宜了她。”
“确实是便宜了。”墨君漓听罢低头看了看自己结着薄茧的指尖,他陡然想起前生攻下乾平京城之后,在皇宫中发现的那些东西。
一些记满了无数恶意与污秽的纸张,还有一具那时都不曾入土的琉璃棺椁。
——就这样杀了慕诗嫣或逼着她自裁,实在是太便宜她了。
“那么,小姐是想?”
“迟一些。”慕惜辞抿了抿唇,“起码等过了上元节,过了上元宫宴。”
上元宫宴,最宜给她种一个难以根除的执念,一个不死的执念。
“没问题。”墨君漓点头,继而猛地掉转了话锋,“慕小姐,其实我那日跟您说过的事,您真的可以考虑一下。”
“哪件?”
“就那个做官入仕……”墨君漓压低了声线轻轻试探,慕惜辞闻此勾唇冷笑:“是吗?殿下,这样一来,惜辞那日与您说的,您也可以考虑下。”
登临大统。
“……啊哈哈,小姐您刚刚说的什么?”墨君漓装傻。
“殿下,惜辞说今日天气不错。”慕惜辞果断借坡而下。
“是呢,晴空万里。”车外漫天风雪。
“没错,月明星稀。”山巅日头未落。
两人同时别开了头去,默默在心头轻啐了一句:
“下鉴。”
第五十八章 青梅竹马
燕川拉了缰,马车稳稳的停在了国公府门前,慕惜辞起身告别了墨君漓与赶车的燕川,不疾不徐踏过门去。
留在车上的少年望着小姑娘远去的背影,抬手摸了摸鼻头,今日他二人多番试探下来,仍旧是一无所获。
小丫头防得实在太严,每当他要触及到问题的关键,她便不咸不淡地扔出个同样难以回答的东西出来堵他,除此之外一应是不承认也不否认,装聋作哑,装疯卖傻。
偏生他还不敢下那个定论。
墨君漓禁不住顺着鼻梁捏了捏眉心,他越与慕惜辞接触,越觉得这小姑娘聪慧敏锐得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可死而复生又委实太过惊世骇俗,他不确定此间除他之外,还会不会有第二个人。
且没有十足的把握与万全的准备,他当真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
那对她而言太苦了。
她前生过得太苦,前世的慕国公府下场太惨,隔世的仇怨也会令人挣扎乃至溺毙,他不愿见她这样。
他的小国(nv)师(er),此生就该漂漂亮亮、风风光光的站在万人之巅,接受着天下生灵的膜拜与敬仰。
慕国公府也不该落得那般家破人亡,每一名良将忠臣的热血都不该被人辜负,重生后他没能救得下靖阳伯府已是一大憾事,国公府他定然是要想方设法保下来的。
左不过提前暴露些手段,与墨书远硬碰硬一番罢了。
都说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他觉得这是句屁|话。
别人那里他管不着,但在乾平,至少在乾平之内,他要尽力留住那几位将才。
墨君漓闭目,脑中飞速掠过前生慕国公府一家四口死时的年纪,慕文敬四十二岁死在得胜归来的路上;慕惜辞二十八岁鸩酒入腹、万箭穿心而亡;慕惜音二十四岁被墨书远等人折磨至死;慕修宁战死沙场时只有二十二岁。
少年的喉头微微发堵,他重新抬眸扫了眼国公府门上悬着的描金牌匾,松手放了车帘:“燕川,走吧。”
得了令的青年驱了马,马蹄声伴着车檐宫铃的脆响,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
慕惜辞绕过前厅,习惯性的沿小路径直抄入了后院,不料她刚摸上那条回浮岚轩的路,便见某身着红袍的少年撅着屁|股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扒在院中那棵老冬青边上。
冬月里罕见翠色,那冬青却是四季常青。从正面看,繁茂的枝叶恰能将少年完全遮掩,只从背面瞅着显得格外滑稽好笑。
……二哥今天出门忘了吃药吗?
眯着眼睛的小姑娘眼皮微跳,路过时终究是没能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脊。
“噫卧槽!”慕修宁压着嗓音脱口一句经典国骂,一回头恰撞上自家小妹一双似笑非笑的眼:“二哥,你这是……”
“嘘~先别出动静。阿辞,你跟我来。”见慕惜辞作势要出声问询,慕修宁当即大变了颜色,上前一把捂住了小姑娘的嘴,待慕惜辞点头后,慕修宁松手带着她悄声走至老冬青旁,小心压低了一片枝杈。
“小妹,你看那边。”慕修宁鬼鬼祟祟地一指前方,慕惜辞顺着他指出的方向掀了掀眼皮,眸中露出点点惊诧。
那地方站着的是晋王世子墨倾韵……和她阿姐。
他送阿姐回府后没走?阿姐不是说倦了要回来休息吗?
说来,在镜台的时候,那晋王世子就十分紧张阿姐来着,她本想问问墨君漓他们两人的关系,但想到这到底是国公府家事,不好事事都问他,便没能问得出口。
“二哥,这什么情况?”慕惜辞蹙眉,她前世可没印象阿姐与墨倾韵有过什么,等她恢复了记忆重回京中,阿姐已嫁去五皇子府足有三个月了。
“晋王世子送阿姐回来后,被爹爹留下来吃晚饭。”慕修宁拿鼻子哼出几个音节,“他本就巴不得直接住在国公府里,一听有人邀请,自然开开心心的便留下了。”
“至于他和阿姐……他俩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慕修宁瘪瘪嘴,“当年晋王府刚接手御林军的时候,咱爹可没少帮衬管理。那段时间晋王府上下忙成一团,世子没什么人照料,还真是不时住在咱们府中,跟着阿姐与我一同照看的。”
“嚯。”慕惜辞眉梢轻挑,“那我是不是能当他俩是郎情妾意,就差捅破层窗户纸?”
“差不离吧。”慕修宁呲牙,继续全神贯注盯着梢,唯恐有人将慕惜音欺负了去。
“啧,既然是两心相悦,那墨倾韵他怎么……”前生没来慕国公府提亲?
若他来此提亲,阿姐何至于落到墨书远那个畜|生手上!
慕惜辞拧眉,慕修宁闻此微讶:“他什么?”
“没,刚刚想差了。”慕惜辞摇头,不动声色地拍拍慕修宁的肩膀,“二哥,你在这盯着吧,我先回去了。”
这小丫头年纪不大,倒是知道藏事了。
慕修宁吊起眼角看了她半晌,究竟只轻点了下颌:“去吧。”
慕惜辞转身离去,不自觉绷紧了唇角。
晋王府手中攥着调用皇城禁军兵符,国公府麾下又有着不下十五万的各方军||队,两者相加足占了乾平总兵马的三分之一。
所以,即便再两心相悦,墨倾韵身为晋王世子,也是不敢——或者说不能——他根本不能来国公府提亲。
一旦来此提亲,朝中上下的碎嘴大臣们必会怀疑他的用心,继而怀疑到晋王府与国公府,最后再传出“晋王府与国公府意图谋反”的流言。
纵然云璟帝相信王府也信任父亲,可他顶得住满朝文武的压迫与质疑吗?
慕惜辞骤然攥紧了双拳。
他顶不住,任何一个合格的帝王都顶不住。
而云璟帝显然是个极标准的帝王,从他狠得下心抄了靖阳伯府,又能暗中保下湛氏一双兄妹来看,他显然标准得不能再标准了。
理智,冷静,果断而有魄力,难能可贵的是他不算绝情。
慕大国师闭目吐出口浊气,她对云璟帝没有半点意见,前生选了墨书远做太子也非他本意,只是那时他膝下儿女死的死亡的亡,能用的只剩下那一个墨书远了而已。
——败寇成王。
但……她真的不想让阿姐这辈子也终身抱憾了。
第五十九章 新衣裳
慕惜辞拢着斗篷仰了头,伸手接来一片冰冷的雪。
想成全两人的姻缘,她得得到前后两代帝王的支持,还得按住满朝文武,令他们心服口服,不生疑议。
这很难,却不是半点希望都没有。
只要有哪怕那么分毫成功的可能,她也愿意为阿姐拼这一次。
小姑娘收拢了五指,那雪花在她掌心化成一粒沁凉的水珠。
她需要墨君漓的帮助,抑或说,她需要墨君漓做她的盟友,把他们绑成一根绳上的蚂蚱。
做利益高度一致、互相信任的盟友。
她确信,她这一身当世罕有人能出其右的玄门易术,能带给他高于那十七万兵马的利益,而这也是她博弈之中的不二筹码。
只是一切还得从长计议,她亦任重而道远。
她摊开手,那水珠在她掌中洇开,眨眼消失不见。
长乐二十二年腊月廿八,大晴。
还有两日便是年关,慕修宁想着她是女儿家年纪又小,这两日便没催着她早起与他晨练,猛然失了束缚的慕惜辞一觉睡到了巳正时分,待她起床之时,浮岚轩小院里已洒满了日光。
慕惜辞披上衣服推了门,她总觉得今天浮岚轩里安静得过分。
院子里没有湛明轩练习刀剑的声音,也没有湛凝露揪着灵琴做题的响动,除了她以外,这里好像没有第二个活人。
跟前世的国师府似的,没了那些令人恼火万般的来客,她院内唯有一名伺候她起居的小侍女。
叫什么名字她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在最后一次离府前吩咐过她,若她戌时还未回去,便让她离开那里。
有多远走多远。
小姑娘蒙叨叨的站在门口愣了半晌,冷风吹得她头脑清醒了三分,这才想起来梦生楼正月初九便要重新开业,这时间湛氏兄妹应该在那边帮忙。
至于灵琴,她大抵是去领过春节用的额外例银去了。
国公府中馈虽暂时掌握在萧淑华手中,但老夫人傅敏君终究健在于世,她顾及着自己的名声,不会在银钱的问题上胡来。
慕惜辞眨眼挠了挠脑袋,回屋默默穿好了衣衫,顺势自己打了水,简单梳洗一番。
她前生是上惯了沙场的人,身上并无世家小姐的娇气,实际上若非灵琴执意给她绾各式各样的发髻,再配上在她眼中花里胡哨的发簪,她更喜欢直接扎一个干净利落的马尾,或者将头发全部盘成一团。
但是现在。
慕大国师低头瞅了瞅自己那双缩水了不知多少的爪子,再抬眼看看镜中自己那一头垂至腰节的细软长发——
算了,披着吧,等灵琴回来再说,她梳不明白。
慕惜辞突然间丧失了斗志,端着盘点心晃晃悠悠去了书房,不多时她听见院门被人开启的吱嘎声响,随之而来的是少女们轻巧的脚步,还有几人的对话声。
“大小姐,您和灵画姐姐先在屋子里少坐片刻,小姐这会多半还未起身,婢子这就进去叫她。”慕惜辞悄然竖起了耳朵,这声线清脆悦耳,是灵琴。
“好,那就有劳你了,今日天气不错,我在院子里晒会太阳,便先不进屋了。”温柔舒缓,是她阿姐。
阿姐怎么来了?
慕惜辞微怔,忙不迭抓过斗篷向屋外跑去。院中,灵琴正忙着给慕惜音搬来把带着扶手的大椅,灵画手中则捧了只一尺见方、三寸来高嵌了螺钿的黑漆木盒。
“阿姐!”小姑娘一路小跑,赶至慕惜音面前两尺处方才放缓了脚步,“阿姐,您今天怎的突然过来了?”
“马上要过年了,便给你做了条新裙子过来。”慕惜音弯眼,伸手理了理慕惜辞微乱的长发,“瞧你,头发也不好好梳一下就往外跑。”
“还有这斗篷也是。”说着又给她好好正了正衣衫。
“这不是起床的时候,灵琴不在嘛。”慕惜辞晃着手臂撒了个娇,“斗篷是急着见阿姐,没来得及系。”
“又怪上我了?”慕惜音笑笑,顺势一戳小姑娘的额头,后者抱着脑袋嘿嘿傻笑:“阿姐,您刚刚说什么来着,给我做了条裙子?”
“等会。”慕大国师面上的笑意微僵,“……您怎么突然给我做上裙子来了?”
“过年的新衣裳呀。”慕惜音一脸的理所当然,抬臂打开灵画怀中木盒,取出那条折叠整齐的绣花褶裙,小心抖开,放到慕惜辞身前比了比,“这长度差不多,略微长那一点点不怕,回头长高些便正好了。”
“可惜我这身子骨实在不顶用,你回京又委实晚了些,做了这条裙子便没多余的时间了。”慕惜音垂眸抚了抚裙面,“等到明年过年,姐姐再给阿辞做一整套好不好?”
“阿姐——”慕惜辞的嗓音发了颤,她捞起那浅杏粉色的裙摆,指尖缓缓触过其上绣着的灵动小花,这绣花的图样她分外眼熟,正是上次慕惜音在院中晕倒时,她去流霞苑看到的。
原来那匹布不是做香囊枕套用的。
那是阿姐绣来给她裁裙子的。
就为了这么个东西……给自己累到脱力昏厥?
就为了这么个东西?
慕惜辞的眼眶陡然间红了彻底,不光是声线,她现在连指尖都在遏制不住的抖。
“阿姐,府上有固定的绣娘,您大可不必亲自动手的。”小姑娘慢慢收了手,指骨被她攥得泛了白,“这些活……交给她们来就好了呀。”
“那不一样。”慕惜音摇头,忽的伸手轻捏了小姑娘的面颊,“别人家的丫头,过年都有娘亲亲手做的衣裙,我的阿辞自然也要有。”
“阿辞,娘亲虽不在了,可你还有我这个姐姐呀。”绣娘们做的东西虽然好,却终究是冷冰冰的,满是匠气。
与娘亲做的衣裳,穿在身上感觉是不一样的。
“阿姐,”慕惜辞仔细叠好那条裙子,上前抱住了慕惜辞的手臂,半垂的长睫遮掩了发红的眼眶,“有您在真好。”
她还在,真好。
“可我总觉得还不够好。”慕惜音低头,手指轻轻摩挲着小姑娘的额角,那里有一道极浅极小的疤,隐藏在碎发之下,是她刚出生那日磕出来的。
娘亲生下阿辞便撒手人寰,骤然丧妻的慕文敬几乎失去了理智,他险些掐死那刚出世不足一刻的婴孩,年幼的她挣脱了乳母的束缚,一把从他手中抢下了妹妹。
但年仅六岁又身体孱弱的幼童力气实在太小了,她抢下了阿辞后不曾站稳,摔倒时婴孩的额角触到了她鬓边的小钗,顿时破开道细细的口。
后来那口子止了血,却也留了道终生难去的疤。
那是她此生心中最大的痛。
第六十章 过年
长乐二十三年正月初一。
慕惜辞晨起推开了屋中的窗,微凉的冷风穿过窗框,夹杂着些许灰烟与硝石气味,她缓慢地眨了眨眼。
昨夜除夕,她与慕惜音等人在松鹤苑中用的年夜饭,跑去了鸿鹄馆跟着慕文敬一同守岁,待过了子时吃完饺子,又被慕修宁拖着在府门外放了好一通炮仗,足足闹腾到丑正方才歇下。
这好像是她两世以来过过最热闹的一个除夕。
热闹到甚至有些喧闹,但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只觉得有些新奇。
没有大漠含着血腥味道的风沙,也没有北疆那几乎能割裂人面庞的雪;无需时刻提防着酒菜里是否被人下了什么夺命之毒,更无需听那些充斥耳廓的阿谀奉承。
松鹤苑的圆桌上摆满了每个人爱吃的菜,鸿鹄馆的饺子内亦包着洗净的福钱。
子时一到,京郊皇家寺庙的钟声便传遍了整个京城,待皇城里第一朵烟花绽放在天际,慕惜辞仰头注视着那片四散的星河,眼底无端发了热。
慕修宁兴奋无比的带着她在府门外东颠西跑,点燃一串又一串小鞭,放飞一片又一片绮丽的花。
慕惜音的身子不好,他亦平素看不惯慕诗嫣,二房庶女在府中存在感极低,慕文敬常年军务繁忙,一到过年便不爱动弹,是以往年都是慕修宁一人独自放|炮。
今年多了个慕惜辞,于是他激动万分地搬出留存许多时日、轻易不愿取出来的宝贝烟花,密密麻麻的堆了半个官道。
等到那些烟花窜上了虚空,轰鸣着在她头顶炸裂成了一片绮艳的海,慕惜辞才恍惚中明白了什么叫“年”。
后来那艳色的光海铺满了天际,迸出的火与烟熏黑了国公府鎏金的门匾。
慕修宁被得知此事的自家老爹,拿长枪追着在府中跑了半夜。
回忆完一圈的慕惜辞垂眸一声轻笑,笑声引来了守在门口的灵琴。
“小姐,您醒了,可要用膳?”灵琴敲了敲门,待慕惜辞应声后轻轻推了门,“大小姐早上差人送来了一道南瓜百合粥来,这会正在灶上温着,婢子看过了,南瓜与糯米都炖得烂烂的,取来做早膳是再好不过的了。”
“阿姐今早还送了粥来?”慕惜辞闻言眸中一亮,灵琴笑着点了头:“不光是大小姐,老爷和老夫人也派人送了不少吃食过来,只是有些菜品油盐重些,不适合当早膳,被婢子暂且收起来了。”
“那你看着取两样粥菜过来便是,你挑的东西,我信得过。”慕惜辞弯眼,“对了,凝露呢?那边忙的怎么样了。”
“姑娘跟公子一早就去梦生楼找沈掌柜了,看样子一切都蛮顺利,她这两日都是笑着回来的。”灵琴说着取过架子上的衣衫,服侍着小姑娘更衣,“虽然累一些,但婢子见她仿佛是乐在其中。”
“嗯,挺好。”慕惜辞笑笑,目光不经意瞥见妆奁上放着的那只青铜小刀,以及刀下压着的黄符,眼神微晃,“灵琴,待今日明轩回来后,你让他来书房寻我。”
“好的小姐,婢子记住了。”灵琴颔首。
慕惜辞梳洗后直接钻进了书房,连早饭也是在书房中胡乱吃的一口。
青铜刃上的斑驳锈迹已被她拿细砂与油石打磨了个干净,露出锋锐而泛着寒光的刃口。
锈色一褪,刀中藏着凶煞之气即刻暴露出来,即便离着那刀足有一尺余远,慕惜辞也感受得到刀身上散发着的阵阵寒意。
之后有空,还是得给它做个刀鞘。
不过今天就算了,临时凑合一下。
慕大国师抬手按了按眉心,取来狼毫饱蘸了朱砂,不紧不慢又一丝不苟地在刀身上勾勒出繁复的符文。
她的动作舒缓流畅,甚至称得上是赏心悦目。
每画出一道,青铜刀上泛着的黑煞便弱下一分,待那血一样的朱砂爬满了整个匕首,先前那骇人的阴煞已全然不见踪迹。
果然是好东西,先前那帮人简单粗暴的用法,当真是暴殄天物。
慕惜辞挑眉,慢悠悠吹干了刀身之上的墨迹,继而拈起那张被叠成小块的黄纸朱符,绘符人的笔画稍显粗糙生疏,她耐心垂了眼,指尖轻点。
没有趁手的罗盘果真麻烦了些,但找对面这样的半吊子,光凭掐指心算便足矣。
*
湛明轩回府之时,慕惜辞刚放下手中那道隐藏着点点术士气机的黄符,宣纸上写满了旁人看不大懂的字。
“小姐,您找我。”少年叩响了书房的门扉,言语是惯来的简洁利落。慕惜辞起身拉开了屋门,笑吟吟的唤他入了内:“明轩,沈掌柜那头可都准备好了?”
“厨子、杂役,跑堂这些都招好了,不少就是醉仙楼中原本的老人。”湛明轩下颌轻点,“沈掌柜开店多年的名声极好,老伙计们也都感念着他的恩情,一听说过了年酒楼要重新开张,忙不迭的赶回来了。”
“另外,明轩按照小姐所述,仔细考察过每个人的家世背景,大多是普通百姓,个别一两个不清白的,都打发走了。”湛明轩语调微顿,目光瞟过桌上满是字的纸又淡淡移开,他知道自家小姐的本事不浅,是以对那些看不懂的东西索性视如不见,“小姐您还有什么吩咐?”
“做得不错。”慕惜辞勾唇,低头看了眼纸上被她特意圈出来的三个大字,笑中隐隐透出两分恶劣与狡黠,“明轩,今夜子时过后,陪我去一趟宝宴楼吧。”
“宝宴楼?”湛明轩微讶,眉梢轻挑,他没想到慕惜辞会突然提起这个地方。
“对,宝宴楼,我们去夜探一下。”顺便拆了那楼中设着的转财阵法。
慕惜辞笑眯眯的弯了眼,老醉仙楼内的财阵已破,但宝宴楼内八方转财之阵所取可不止一家“醉仙楼”,且不说沈掌柜已成了自己人,光是凭那宝宴楼幕后的真正主子是墨书远,便值得她花点时间跑这一趟。
湛明轩回来前她已顺着那黄符寻得了设阵者,那人虽算不上相熟老友,却也能担得起一句“老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