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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长夜惊梦     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txt下载     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盘根错节

    听说那安平侯祝升自幼和他妹妹关系极好,两家儿女亦多有往来,这样算,从某种层面上来讲,贤妃与侯府的关系,许是比元婕妤去侯府更近一些!

    毕竟元婕妤不过是祝升庶妹,若非当今圣上登基选妃之时侯府已没了适龄女儿,那元婕妤身为不受宠的庶女,是无论如何都没机会入宫的。

    也就是说,被牵扯进此案中的,极可能不止一位皇子,更不止一个“安平侯府”。

    湛明轩白着面容绷紧了嘴唇,贤妃出自尚书府,并不姓祝,一时便让他忽略了去,而今在慕惜辞的提点下他突然忆起,由是再回顾伯府一案,也就多了些不同的滋味。

    户部尚书掌管军需赋税、朝廷收支,是朝中不可或缺的一等大员;安平侯府与相府交好又惯来势大,再加上两位皇子……

    牵涉其中的势力盘根错节,细究只怕要掀翻大半个朝堂,若他站在陛下的角度看去,朝中局势不明,不宜掀起太大的风浪。

    不予继续追查,直接处置了靖阳伯府,将此事暂时平息,的确是当下的最优之解。

    怪不得……

    怪不得此案会判得如此匆忙,怪不得父亲临走前要交代他不要轻易探查此事,怪不得他与小妹即便被贬入奴籍也不曾受牙婆苛待,因为自始至终陛下都清楚,他靖阳伯府是清白的!

    昔日一切不合理之处在此刻霎时贯通,少年的身躯禁不住地阵阵颤栗,他半垂了眼眸,声线沙哑而干涩,口中泛了浅淡的苦味:“可是小姐,若事实真的如此,伯府还能有平反的希望吗?”

    “为什么没有?”慕惜辞抬了眉梢,她大抵能明白湛明轩此时所想,虽然那背后实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百倍,“欺君谋反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即便是顾念君臣之义与旧日军功,亦合该六族流放。”

    “陛下如此刻意留您与湛姑娘在京中,一来为保下你二人性命;二来显然是存了让您找机会替伯府平反的心思。”

    墨书远此人极为心狠手毒,祝升的狠辣亦不逊于他。

    若非老皇帝有心将湛氏兄妹留在京中送入了官牙,只怕这两兄妹早就被那安平侯暗中除了去!

    边疆流放的日子是何等艰难,两名尚未成年的半大孩子,路上生病暴毙……岂不是稀松平常?

    要说这二人真不愧是亲祖孙。

    慕惜辞心下冷笑,早有传闻说贤妃实乃祝升亲女,是祝升与一烟花女子所生,侯府碍于颜面本想处置了她,恰逢祝升小妹小产丧女,见那婴孩可爱,便抱了回去,充作女儿教养。

    初闻此事,她也曾对之嗤之以鼻,认为这不过是道市井传言,但前两日她想起伯府一事,心血来潮排了排安平侯与贤妃的八字。

    这不排不要紧,一排倒真给了她好大的惊喜,从八字命盘上看,这两人不但当真是父女,那贤妃生母也不像是什么烟花女子。

    不像烟花女子,反而像是高门贵户的女儿,和侯府沾亲带故。

    ——她记得安平侯有个孀居的嫂子,且据传多年前生过一场大病,两年未见生人。

    这样一来,前生墨书远的反常行为,也就说得通了。

    慕惜辞叹息,他轻易妥协,答应了重新查案,一则是靖阳伯故去已久,死后哀荣并不会妨碍他权势半分,甚至还能为他平添几分美名;二则朝堂正是用人之际,此举他既能安抚好湛明轩这新晋的猛将,又能将自己当年做事遗留下来的尾巴擦拭得干干净净。

    三则,他母亲的出身上不得台面,那时他多半已与侯府闹僵,为防这所谓的“舅老爷”实际的“外祖父”人老糊涂吐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再污了他的名声,索性让他永远闭嘴。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那些秘密也会随着安平侯的死去带进坟墓,烂在地里。

    真是一手极妙的算盘。

    “我不明白。”湛明轩咬着牙根低声说道,“小姐,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伯府。”

    “我爹一生清正,从来也不曾牵扯到谁家利益,为什么偏偏会是伯府!”

    “为了兵权。”慕惜辞别过头,不愿去看少年发红的眼珠,“或者说,这更像是一次试探。”

    “伯府有实权,而这实权不上不下,恰在能影响朝堂局势又不至于伤筋动骨的线上。且伯府不曾站队,眼下一切冲突尚未被挑到明面,拿靖阳伯府开刀,最好不过。”

    不曾站队,也就没有皇子庇护,当此关头,不会有人全力去保。

    公侯伯子男,伯正处其中位,虽有兵权,却不是多么大的兵权——最适宜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安平侯背后站着的乃是朝中半数文臣,于是他有恃无恐,大肆往伯府身上泼了一桶又一桶的脏水。

    他确信陛下为了维护朝堂稳定,不会真的彻查此事,而一旦他想要的目的达成,下一步就是其他的伯府,侯府,将军府。

    乃至国公府。

    慕惜辞的眼底结了冰碴,国公府世代忠良,他们寻不到由头抹脏泼污,便千方百计的将父亲与兄长弄死在京外,什么战胜得归的路上,什么偶逢叛军的大漠边疆……

    他墨书远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安平侯也是贪着权势,想在扶持出个皇帝的同时,还要弄一个干政的亲王皇子。

    他想看着两虎相争,自己坐食最大的利益。

    至于靖阳伯府,不过是文臣武将的冲突之下、皇子夺嫡的争端之中的一个小小的“牺牲品”罢了。

    第一个牺牲品。

    “小姐,不得不承认,您很聪明,比我见过的绝大多数人都要聪明。”湛明轩仰头吐出口压抑胸中多时的浊气,神色慢慢恢复了平静,“但,我该如何相信您?”

    他敬服于她的聪慧,可他仍旧不认为十岁的姑娘能有帮他的能力,尤其在局势如此复杂的情况之下。

    他自己都没有几分的把握,遑论是这半大的姑娘?

    “这好说。”慕惜辞笑笑,将一直拿在手里的枯枝递给了湛明轩,“您可将这段枯枝充作剑器,尽管向我攻来便是。百招之内,若我被您手中枝条沾上半点,就算我输。”

    “若我输了,公子自可将惜辞先前所言悉数当成笑话;若我赢了,便劳请湛公子替惜辞做三年的护卫,我自会在七年内想办法为伯府正名。”

    “这、小姐,我自幼习武,又较您年长数岁……这对您未免太不公平了。”何况单凭武艺又无法与半个朝堂抗衡。

    湛明轩面露为难之色,慕惜辞见状粲然一笑:“不妨事,本就不在武艺,我只是想请您看一样东西——您尽管攻来就好。”

    “既如此……小姐,明轩失礼了。”湛明轩拗不过她,只得吐息一口,缓缓接来她手中枯枝,摆好了姿势。

第三十二章 踏罡步斗

    慕惜辞静默垂手,含笑立在小院中央,清风吹拂起她鬓边的碎发,晴日为她镀了层微暖的光。

    湛明轩攥紧了手中枯枝,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面前的半大姑娘,少顷压低了嗓音,轻轻道了句“得罪”。

    少年捏着那段枯桃,忽的窜动了身形,他速度极快,树杈亦挥得又准又稳,沾了些泥点的枝杈直直奔向慕惜辞的肩窝——动身之前他便瞅准了这里,冬日的衣衫厚实,即便被树枝点在此处亦不会太痛。

    他只想看看,这位国公府的小姐是否当真有能助他的能力,并不想让她受伤。

    这一段枯枝在他手中,仿佛真成了把寒光凛凛的剑器,少年的剑势如龙,待那染了泥色的枝头,即将触碰到小姑娘的肩膀时他微沉了眼珠。

    湛明轩以为自己稳操了胜券,下一瞬那树枝却戳了个空。

    慕惜辞不知何时向左挪动了一步,而这小小的一步恰令避开了他全数的攻击,那枝条甚至连她头顶步摇上垂落的流苏都未曾碰到。

    怎会?

    少年微诧,他自幼习武,十八般武艺中尤擅刀剑。这般近的距离,即便刚刚的那一剑他并未用上全力,却也不是寻常武者能避得开的。

    他确信自己不曾看差了眼,也确信自己未尝出歪了剑。

    莫非……这只是个巧合?

    湛明轩抿紧了嘴唇,顺势翻手复攻上去,小姑娘面上仍旧是那派浅淡的笑意,而他手中的枯枝又再度落空。

    少年的心中惊讶万般,不信邪地连连出招,光影翻飞间数十招已过,那枝条竟从未触到她身上半点。

    慕惜辞的动作不大,她的步伐轻灵而诡奇,自始至终都未出那两尺见方的土地,却能完美的将湛明轩的攻击尽数避却。

    百招落罢只在眨眼,湛明轩收剑拱手,微垂了眼眸。

    慕惜辞见状笑吟吟的扬起眉梢,小姑娘的脸上因运动而泛了层薄薄的霞色,她看着少年微抬了下颌:“如何?”

    “小姐果然厉害,明轩敬服。”湛明轩推手行揖,起身时面上带了点点狐疑,他抻着脖子向地上望去,尚未铺设好砖石的地面多了九个浅浅的坑。

    那些小坑在二尺见方的土地上排成了个规整的矩阵,她刚刚就在这里反复翻转挪腾。

    “小姐,这是?”瞥见那些坑洞的少年紧锁了双眉,慕惜辞闻此弯眼:“踏罡步斗,也叫禹步。”

    “踏罡步斗……那不是道士祈天作法的步子吗?”湛明轩瞠目,他原以为慕惜辞所踏是国公府某种不外传的身法,哪成想竟是这个!

    “对,就是那个。”慕惜辞颔首,踏罡步斗,三迹九步,步步摘星,通达天地,驱邪避祟。

    自然,单纯的踏罡步斗并不会有这么大的功效,关键在于——

    “湛公子请看,我以足下之地为中宫,变震为坎,化西就南。灵琴与湛姑娘正在主屋之内,八方已变,女子属阴,又恰入坤位——”慕惜辞朗声,黑瞳澄澈如深潭静水,隐隐带了两分狡黠之意,“如此阵法俱全,您身处阵中,五感六识皆为我所扰,我再步斗踏罡,自可一招不中。”

    回国公府安置下来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仔细勘察了浮岚轩院中物件排布,顺势小挪小腾的设下这暗合了九宫八卦、覆盖全院的阵来。

    今日踏入院门,她摆弄那只花锄,为的就是趁人不备开启阵法。

    阵法一开,院中八方之向便可为她所改,她特意遣灵琴二人入屋,为的就是将主屋所在的西北乾位硬生生变成坤宫。

    这样一来,阵中八方彻底易位,原本的东化作了北,先前的北变成了西。

    湛明轩没修习过玄门易术,自然察觉不到这种变化。

    他以为自己瞄准了她的肩窝,实际在出招时他在那阵法影响之下,本就将枯枝向右侧偏移了三分,她再就势挪上一小步,自然吃不到招数。

    躲过了第一招,湛明轩心中定然不解,她只要动作灵巧些把握好节奏,再躲去几剑,他便会因惊诧生疑而自乱了阵脚。

    阵脚一乱,湛明轩必会分心离神,这时再加上全然更换的方位……他手中的剑只会一偏再偏,是以到最后慕惜辞连步子都懒得换了,直门按照阴斗踏了个爽。

    要说,还是明轩这样普普通通的小孩子糊弄起来容易,墨君漓那种老狐狸似的玩意儿,根本就不配叫小孩。

    慕惜辞瞧着面前陷入沉思的湛明轩,不经意想起那心眼又多又麻烦的七皇子,当即忍不住在心下腹诽了两句。

    湛明轩听罢她一番话低头思量许久,终于迟疑又谨慎地开了口:“九宫八卦,玄门易术?”

    慕大国师笑而点头:“正是。”

    “小姐……怎会这个?”抱着枯枝的少年满面茫然,国公爷领兵打仗的确很有一套,但他从未听说过他会什么玄门之术,慕惜辞身为国公府的嫡小姐,究竟是在哪学的这些东西?

    “唔,我先前被爹爹养在京郊别庄,出庄不足十里便有个道观,您可当我是闲来无事与道长们学的,也可当我是做了场十数年的大梦,梦醒后‘无师自通’。”慕惜辞呲牙,重生之事说起来未免太过骇人听闻,反倒“仙人入梦”听起来更可信点。

    “这样。”湛明轩捏着下巴沉吟片刻,以面前人的聪慧,若当真铁了心要与道长们修习易术也不是不能成。

    只是——

    “小姐,您会这些……国公爷他知道吗?”湛明轩挠头,他先前从未听说过慕国公府有位这样厉害的小姐,今日当真头次见。

    “爹爹他暂时还不清楚,以后我会想办法慢慢告诉他的。”慕惜辞叹气,这东西到底是急不得,她总不能哪日寻到慕文敬便一把扑过去,张口就是“爹,女儿会九宫八卦玄门易术”吧?

    真这么说了,要不然是慕文敬以为她被风寒烧坏了脑子;要不然就是她被人当成什么上了身的邪祟厉鬼,直接超度。

    这可犯不上。

    “喔。”少年颔首,重新垂眸陷入了沉思,慕惜辞见状微弯了唇角:“湛公子,惜辞先前提议之事,您思考的如何?”

第三十三章 不如连根拔起

    “小姐是想借助玄门易术,暗中收集那些朝臣的罪证,再一举捅到圣上面前吗?”湛明轩答非所问,语调不急不缓,慕惜辞闻此轻笑一声:“是,也不是。”

    “嗯?”

    “朝臣们的把柄自然是要收拢的,但我并不准备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它们送到陛下那里。”慕惜辞弯眼,慢悠悠踩平了地上那九只小坑,继而绕着浮岚轩的小院踱起步来,“直接向圣上告发,那效果必然不会太好,陛下为朝局稳定,多半又要从轻发落,选几个官职不高不低的大人,下几道不轻不重的惩罚。”

    “您是说……”湛明轩的喉咙禁不住的阵阵发干,胸腔内一颗沉寂多时的心脏亦跟着猛烈跳动起来,听面前小姑娘的意思,她像是想——

    “湛公子,当下朝中党羽横生,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与其费尽心力去之一翼,再被吃了痛的疯狗追着啃咬……”慕惜辞足下微顿,唇角轻勾,“不如从一开始,就将他们连根拔起。”

    “说到底,安平侯也好,户部尚书也罢,都不过是在前方冲锋陷阵的车马小卒,光除掉他们是不够的。有道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安平侯府,户部尚书府,加上与安平侯有姻亲的相府,这几家相互倚仗,背后又有墨书远、墨书昀两位皇子做靠山,关系密如铁桶。”

    “只要他们之间没发生绝对的利益冲突,就算我们除去一个安平侯祝升,也立马会有下一个‘安平侯’上位补上,如此生生不息,反令人困扰。”

    “所以……”湛明轩滚动了喉结,他从未有哪句话说得像今日的这几句一般艰难,也从未有哪一日说的话像今日这般多,“您想插手……那件事?”

    当今圣上眼见着壮年将过,立储之事亦渐渐被提上了日程。

    那祝升等人有恃无恐,无外乎是仗着自己手中攥有两位皇子,比他人更有机会成为那所谓的“从龙之臣”,若真想斩草除根,只能将这两位皇子的通天大路,一齐——拦腰截断。

    “算不上想要插手,只是觉得那两位不适宜顺承大统罢了。”慕惜辞漫不经心地碾了碾鬓边垂下的那缕碎发,神色微凉,“何况慕家势大又有累世功勋,看着国公府眼热的和等着它大厦倾颓者不知凡几。”

    “尤其今朝相爷,他身为文官之首,平素与家父多有不睦,若任那二人上位,乾平岂还有慕家容身之处!”

    墨书昀有勇无谋,不堪大用,却极易受人蛊惑,为人操控,是最好的傀儡人选;墨书远则心量狭窄,阴狠奸诈又刚愎自用,好大喜功,让他登基称帝的后果,她前世已经见识得足够了。

    这两人都不是上选,无论是谁登临大统,都注定为苍生之祸。

    “湛公子,惜辞没有多大的野心,唯想保我国公府一世安定而已。”慕惜辞笑笑,她所求不多,只想要阿姐身体康健、嫁得良人,父兄长命百岁,祖母善终其寿。

    待这些达成,她还想承继师父前生之志,愿天下太平,不起纷争,而后再云游四方,救苦扶危,竭尽所能,渡此间众生。

    “小姐,您的胆子真大。”湛明轩敛眸,面上隐约带了笑意,为保国公府的一世安定,她便决意要拔除乾平两位风头正劲的皇子……这样狷狂轻纵的话,普天之下,怕也只有面前这位小姑娘说得出口。

    但他心中无端相信,相信她说得出,也就做得到。

    “是的,我的胆子一向很大。”慕惜辞颔首,好整以暇地回望了那抱着枯枝的玄衣少年,记忆中小将的轮廓在这一瞬与眼前人合二为一,她眼底泛起浅浅的波,“惜辞不敢夸口称一句万全,却也有九成的把握。如何,湛公子,您可愿与惜辞赌这一把?”

    “小姐所说的确很有诱惑力,让人无法拒绝。”湛明轩松开了绷着的嘴唇,自伯府被抄之后他已消沉了不知多少个日夜,今日却猛然间沸腾了那一腔冷透的血。

    “明轩,愿誓死追随小姐。”湛明轩拱手,冲着面前的半大姑娘深深行揖,他也不清楚自己心头的那种冲动究竟从何而来,但他清楚,这是他不可错过的机遇,一旦错过,只怕会后悔终生。

    “湛公子,您追随的不该是我,而是这里。”慕惜辞歪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知道您心有报国之志,所以不要追随一个人、一件事,追随您的‘心意’便好。”

    “三年后,我自会向兄长举荐您入伍参军,届时无论是保家卫国,还是拼得一身功名,都随您。”慕家的儿郎生来便要驰骋疆场,湛氏的子嗣又何尝不是如此?

    将门世家的骨子里便流淌着那味名唤“风沙”的血,在京中看着朝臣蝇营狗苟,远不如边关杀敌镇城来得痛快。

    前世的湛明轩成了乾平不可多得的一员猛将,今世的他眼睛里仍旧写满了对那大漠疆场的无尽向往,她现在的确需要一名能随侍左右的善武侍卫,可她同样不想就此便扼杀了一位未来的良将。

    于是她给自己定下了三年,三年内她设下一切该设的网再尽力恢复从前的身手,三年后她就让他回归本属于他的地方。

    那抛头颅、洒热血,挥发少年意气与豪情的地方。

    “小姐……”湛明轩听罢不由微红了眼眶,将门出身的他,自然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够驾马开疆,而这亦是他父亲遗留下来的愿望。

    “哦对了,还有这东西给你。”慕惜辞轻轻抚掌,从容不迫地自袖中摸出两页画了押的宣纸,是湛氏兄妹的卖身契。

    这是她买下二人时,从牙婆手里得来的玩意。

    “小姐,这、期限未到,明轩不好收下这些。”湛明轩慌忙摆手,说好了要给慕惜辞当三年的侍卫就是三年的侍卫,这三年内他都算是府上家仆,家仆怎能拿这东西?

    “无妨,君子之诺,贵逾千金,何须外物明心志?湛公子,您拿着罢。”慕惜辞摇头,不由分说地将那两张写满字的纸塞入湛明轩怀中,顾自摆弄门边的花锄去了。

    玄衣少年怔怔低头,怀里的那两份卖身契被人叠得整整齐齐,他忽的鼻头发了涩。

第三十四章 突然想赏月

    七皇子府。

    墨君漓临窗而坐,懒懒散散的撑了手臂,他晃着手中那只尚存着点枯墨的长锋狼毫,宣纸上零星落着几个字。

    “主子,我们上个月又暗中购入了一批兵马粮草,耗银之处甚广,加上您皇子府的种种开销……鹤泠说,这月阁中账目虽未见上赤字,却也相去不远了,他让您想想办法,或者——”立在书桌对面墙角里,报着消息的燕川半垂了眼眸,想到鹤泠所述的那两句话,他的头皮便止不住的麻。

    “嗯?或者什么?”墨君漓挑眉,他知道鹤泠的嘴惯来又损又毒,每次却还是忍不住的想听听这崽子究竟能吐出什么样的话来。

    “……或者让您买东西的时候,好好过一过您那时不时消失一下的脑子,控制一下您不大听使唤的手,不要什么有的没的都往阁里送,您每个月买零碎花的钱都够我们再养出两名精锐了。”燕川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继续转达,“另外皇子府也不是灰坑(垃圾场),放不了那么多废|物。”

    “嗤——”

    墨君漓的手一抖,枯墨狼毫在纸上拖出道尺长的狰狞墨痕,纸笔摩擦间声音干涩刺耳,这是燕川头一次知道纸笔也能发出如此难听的响动。

    “离着赤字相去不远是个什么意思?”墨君漓撂下那根快被他磨秃了毛的可怜狼毫,继而强行转移了话题,燕川闻此摸出那只随身携带的册子,低头查阅片刻:“您上个月的月俸半点没留,去年阁中盈利也掉了三成,等您这个月的俸禄发下来,大概还能剩下个底儿。”

    嘶~

    墨君漓倒抽了口凉气,他平素懒得计较这些,对银钱也没什么概念,往日看到顺眼的东西说买便买了,哪成想这零零碎碎的加起来有这么多?

    “那些东西……真有这么贵吗?”墨君漓狐疑,想到银子,他的脑仁便止不住的痛,仿佛一朝回到了前生刚登基没两天便遇到的那场百官讨债。

    墨书远那狗玩意惯来骄奢|淫|逸,珠宝金银不要命似的往他的私库送,奈何乾平每年的税收都有定数,赶上旱涝灾害还得减轻赋税——上面的人克扣了大半,余下的那点自然不够百官分的。

    分不过来那狗玩意便给人胡乱画饼,东家欠个百两金,西家再差人千斗的米,百官们好不容易熬到顶上换人,墨书远欠下的账目便统统落到了他的头上。

    好在他提前找到了那家伙的私库,不然,他还不得被穷红了眼的文武百官剥下一层皮去?

    要命。

    “其实并没有很贵,我们的银子按说也是足够的,只是鹤泠那性子……您清楚,净利掉下七成,他就浑身不舒服,说什么都不肯再多花半个铜板。”燕川碾了碾手中纸页,话毕默默收好小册。

    墨君漓闻言沉思了片刻:“罢了,今晚我进宫一趟,跟老头哭一哭穷。说来,也有些时日没见到他了。”

    不不不,我觉得以您一月三次(被鹤泠逼得)进宫哭穷的势头,陛下他可能根本不想见到您。

    燕川偷偷腹诽一句,面上一派认真严肃,甚至煞有介事地点头以示赞同。

    “燕川,还有别的事吗?若无他事,你可退下了。”墨君漓伸指点了点桌面,心下盘算起今夜该如何跟云璟帝哭穷。

    “另外,主子,王牙婆传来的信儿,湛氏兄妹被国公府的人买走了。”燕川略略压低了声音,墨君漓听此微讶:“咦?我记得老头先前跟国公爷商议的,要先等上个一年半载,待风头消尽了再将二人接走不是?怎的突然提前了。”

    “陛下与国公爷原定的确是要等些时日,但今日去东市提人的……是三小姐。”燕川话至此处稍作停顿,假意轻咳,“咳,听说是买回去当侍卫,大约是这理由看起来合情合理,国公爷与陛下便顺水推了舟。”

    “国公府,很缺侍卫吗?”墨君漓蹙眉,双手交叠撑在鼻下,提起国公府的三小姐,他前两日被人一砚台砸了的手臂还隐隐作着痛。

    不过,那小狐狸鬼得很,他可不信她买下两人,只是为了多得一对侍卫侍女那样简单。

    “缺不缺的,属下不大清楚,但属下知道那位湛小公子,长得委实俊俏。”燕川敛眉,大胆提出假设,“许是慕小姐见他皮相好,想留在院中养一养眼也说不定,毕竟姑娘家都喜欢这个。”

    长得俊俏。

    墨君漓嗓子眼一甜,瞪了燕川半晌,愣是没能吐出半句话来。

    他觉得一定是他平日里给他们留下的任务太少了,不然燕川哪能有心思冒出来这么多稀奇古怪又不着边际的想法?

    “诶?主子,您怎的这样看着属下?”感受到墨君漓看死人一般视线的燕川,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撞了墙面,脸上仍旧满是一本正经,“您想,三小姐过了年虚岁就十一了,虽未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却也到了女儿家心思萌动之时,养个好看点的侍卫过过眼瘾,岂不是很正常?”

    他不管,他不听,他这绝不是胡编乱造学妇人碎嘴,这一定是合理假设。

    这么一想……好像有些道理。

    墨君漓陡然蹙了长眉,胸腔内一颗独属于老父亲的心脏抖了又抖,思路亦跟着百转千回,燕川说这话时他心下当真浮出了点“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奇妙错觉,随之而来的便是“这丫头又在搞什么鬼”。

    这不好,小姑娘家年纪不大,早早的就沾上这些风花雪月之事哪里像话?

    “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罢。”墨君漓起身衣袖一掸,作势便要向屋外走去,燕川瞥见桌上放着的那块鎏金令牌,不由茫然地眨了眼:“主子,您没带牌子,怎么进宫?”

    “进宫?谁说我要进宫。”墨君漓略略扯了唇角,回眸森然一笑“哭穷不急在一时,明日再哭也一样。”

    “我只是准备换件衣裳——我今晚,突然想先去赏月。”

第三十五章 鬼打墙,梁上贼

    不,不应当,这不应当。

    国公府东北角,墨君漓蹲在浮岚轩房顶上放空了双目,他出门时掐了国公府门禁的点儿,趁亥正守卫撤去大半才翻上了院墙,本预备临近三更再溜进去敲窗,哪成想这一落地就找不着了方向?

    一身夜行衣装的少年茫然抠头,他并非是不识阡陌之人,对慕国公府的分布也称得上是十足的熟悉,那浮岚轩就坐落在国公府的东北角,他哪里可能走错!

    不对,他没走错,脚下这间屋子,绝对就是浮岚轩的主屋,且他有九成把握,这里便是慕惜辞的闺房。

    但问题在于,窗呢?那小狐狸闺房里的窗怎么找不见了?

    墨君漓扭了脸,不信邪地纵身一跃落了地,他在房顶上看得清清楚楚,从这跳下去一定能看见窗——

    少年自信回头,而后便险些一脑袋撞上那棵国公府墙外行道边栽着的老松树。

    ……他明明瞅准的浮岚轩小院,怎么一下子跳到了国公府外?

    虽说那房顶离着府外的确算不上远,是他稍用大些力气便能跳出去的距离,但他觉得自己没疯也没瞎,前后两世加起来四十来年的武艺更是不曾被习进狗肚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跳差。

    难道……是他没吃晚膳所以两眼昏花,腿脚酸软?

    不能够,习武之人体魄强健,再说当年征战沙场遇到物资短缺之时饿肚子也如家常便饭,他不是墨书远那种蜜罐子里泡出来、只知道暗下黑手的痴蠢玩意,不会因短了一两顿吃食便废成这个样子。

    莫非真是房顶离着院墙太近,他被屋檐挡了视角?

    墨君漓低头沉吟片刻,继而谨慎小心的缓慢爬过那道白墙,为防又爬错了地方他这次不曾动用轻功,待他翻过墙头重新落地,并指成剑,以内力在瓦沿上刻出道极小的缺口。

    做了标记,等下就知道自己到底跑去哪里了。

    少年满意颔首,顺着主屋一通摸索前行,脚下的细石子路仿佛从未变过,绕了半天的墨君漓警觉抬眼,果然瞧见墙头瓦沿上的小小缺漏。

    合着他走了这么一圈,一直在原地打转。

    ……鬼打墙?

    墨君漓下意识抬手按了按眉心,他原是不信鬼神之人,但重生后那心态便悄然发生了改变,毕竟连死而复生这么离谱的事都真实落在他头上了,说此间有什么阴魂厉鬼,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尤其高门大院里谁家还没两个枉死之人?他相信慕氏长房清清正正,可二房那位萧夫人——

    浮岚轩偏偏又处在国公府的东北角落,阴冷易生煞气。

    思及此的少年轻轻打了个寒颤,他倒是不怕这些神鬼之物,但慕惜辞一个半大孩童,常日在这聚阴之地住着,好像不太好吧?

    墨君漓抿了抿嘴唇,一言不发地翻身再度上了房顶,相对于那完全绕不出去的浮岚轩小院,还是房顶上呆着舒服一些。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想不开非要三更半夜来爬国公府的墙?

    少年仰头,怅然叹息,手指一下无一下有的敲起了房上青瓦。

    *

    今日一行,收获颇丰。

    浮岚轩内,慕惜辞躺在榻上伸手揉了揉发僵的面颊,劝服了湛明轩后她整个人兴奋得厉害,她有预感,湛氏兄妹定然会成为她未来的两大助力。

    两个彼此之间,知根知底,能成为朋友的助力。

    慕惜辞按了按胸口,缓缓平复了下心情,前生她麾下将士不计其数,但她仍旧觉得自己是在孤军奋战。

    没人知道那高高在上的国师经历过什么,没人知道她心底的执念与恨意。众人只见她挥袂间定生判死,见她荣膺满身,见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们看向她的眼神中有敬有畏,有歆羡、有厌恶、有渴望有不忿……

    独独没有亲友间的柔和欣喜。

    她一直是一个人。

    小姑娘望着额顶的床幔轻轻叹息,她要承认,她不是神明,她忍受不了那种几近窒息的孤寂。

    好在今世她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阿姐和二哥还在,灵琴未亡,她与爹爹间横亘的沟壑终将被时光填埋,现在又多了湛氏的兄妹。

    以后还会有更多人。

    慕惜辞忍不住的弯了唇角,她心中欢喜,连带看周围的一切也格外的顺心,比如那透过窗纱打在床头的微冷霜华,比如桌上投出道细长瘦影的檀木笔架,比如房顶隐约传来的叩击声响……

    等等,她脑袋顶上为什么会有敲房顶的声音?

    这不大对劲。

    慕惜辞警觉,猛地起身下地,穿好外衣,随即顺手抄起架子上灵琴打扫时遗落的那只鸡毛掸子,无声开窗,翻身上房。

    她这些日子跟慕修宁一起晨练的成果不错,身手恢复了两分,足以对付寻常小贼,也够上房揭瓦,何况轩中布着她的阵法,她没什么好怕。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蟊贼,敢来她的浮岚轩撒野!

    慕惜辞想着放冷了目光,手中攥着的鸡毛掸子上亦沾染了三两分凛冽黑煞,小姑娘甫一上房便瞥见了那背对着她的一方黑影。

    果真是无耻贼人,夜行衣衫都穿得这样整齐,他刚才敲房顶就是为了喊同伴吧?

    天真,她院中大阵已开,没修习过玄门易术之人踏入必会迷失方向,原地绕路形同遭遇了“鬼打墙”,任他今晚将屋顶敲穿,也喊不来半个同伙。

    只是这人的背影看着有些眼熟。

    罢了,管他是谁,三更半夜爬房顶的,一律按盗贼处理,甭管三七二十一,先揍一顿再说。

    慕惜辞冷笑着狰狞了小脸,蹑手蹑脚地上前数步,高高举起了那只鸡毛掸子,把它当做刀剑一般,冲着那人发顶,兜头劈下——

    蹲在房顶的那黑衣贼人好似察觉到了她的到来,于鸡毛掸子落下前的一刹陡然转过身形,一张清贵精致的少年面容骤然映入她的眼帘,慕大国师的小脑袋瓜迟滞了一瞬,手上动作却是半刻未停,千钧一发之际他猛然攥住了她的细腕,接着掌心用力,一把将之拉入怀中。

    “别打别打别打,是我,是我!”

第三十六章 皮相

    “小姑娘家哪来这么暴的脾气,上次那一砚台你还没敲够?”墨君漓按着慕惜辞的脑袋小声抱怨,刚才的场景,他回想起来仍旧是心有余悸。

    他重上房顶后,闲来无事便蹲在原地吹了会冷风、思考了下人生,神思放空全然未曾注意到自己敲瓦的力道越来越重,更不曾察觉他身后有人跟着翻上了房檐。

    待他背脊一凉,习武人的本能告诉他即将大祸临头之时,他才猛地瞥见那两尺开外的半大姑娘——和她手中高举着的、刀剑一样、马上便要砸他脸上的鸡毛掸子。

    墨君漓的脑仁一痛,下意识地一把截住她即将落下的手臂,顺带将人按进了怀里,这姿势他能确保她的一切动作皆在他控制之内——谁知道这崽子另一只手里,能不能再冒出来个砚台笔洗大瓷瓶?

    打上次挨那一下子的时候他就看透了,这小姑娘满肚子的鬼主意,心又坏又黑。

    墨君漓暗自腹诽,被他按住的慕惜辞则在心下叫苦不迭,他拉她的动作实在太急,她一时没能控制住肢体,脑袋便直直撞上了少年的胸膛。

    常年习武的少年身子清瘦而不孱弱,肌肉紧实又恰到好处,即便隔着冬日的衣装,这一撞亦仍旧让她酸痛了鼻梁、红了眼眶。

    更难过的是,她想揉揉鼻子,但没有能动弹的手。

    “殿下,您撞到我鼻子了。”慕大国师眨巴着一双蒙了雾的眼,心中已然将墨君漓拍死了十次八次,带了点颤声的嗓音陡然拽回了少年的思绪,他听闻此话,忙不迭地松了爪子。

    “抱歉抱歉,刚刚情急之下有失分寸,慕小姐,您还好吧?”墨君漓后退半步,稍显无措地盯着慕惜辞“泫然欲泣”的表情瞅了半晌,就差当场来个倒立——前生今世他都毫无哄女儿的经验,所以不慎撞了小姑娘的鼻子要怎么哄?

    “大概还好。”慕惜辞扔了那只倒霉掸子,揉着鼻头仰天憋了良久,总算把那点绷不住便想往眼眶外跑的泪花倒进了喉咙。

    现在的小孩到底吃什么长大的?他胸口简直硬得像块钢板,这一下子险些给她骨头撞折咯!

    慕惜辞咬牙切齿,心中默诵了数遍《常清静经》,方才勉强打消了那股想往他头上拍黄符的冲动,再站好时面上已然戴了得体的假笑:“殿下,惜辞先前不是告诉过您,莫要再当这般的‘梁上君子’了吗?”

    “嘿,这是个误会,我原想像上回那样赶着你歇息前敲窗,哪成想刚进院便遇上了鬼打墙。”墨君漓捏着衣角讪然低笑,表情中多了两分不大自然,“说回来,这院子偏阴偏冷,实在不适合姑娘家居住,慕小姐不如让国公爷给您另选个住处。”

    “咦?我倒不曾遭遇过这般离奇之事,许是殿下来时碰上了什么不干净的玩意儿也说不准。今儿十三,临近满月,正是月煞最浓之时——想来与浮岚轩没太大关系。”慕惜辞似笑非笑,轻飘飘地甩了锅,决口不提院中阵法,墨君漓闻此眸色微深:“小姐似乎对这些东西很是熟悉。”

    “称不上熟悉。”小姑娘说着弯了眼,俯身拾起适才被她扔下的鸡毛掸子,放在手中碾了又碾,“殿下,惜辞自幼养在京外,往来之人大抵粗鄙蒙昧,多信鬼神之说,且那庄子西行不足十里处有座道观,风景甚好。”

    “惜辞无事时常携侍女前去诵经观景,一来二去也听道长们讲过不少玄易之事……由是委实称不上熟悉,只是听的太多,无形间记住了些。”

    阴煞阳煞,日煞月煞,世间过“极”之物皆可成煞,这本不是什么高深玄奥的道理,寻常人听上几次,便能记个大概。

    但——

    “是吗?”墨君漓挑眉,小狐狸说的话,他半个字都不想信。

    “不然呢,殿下以为?”慕惜辞不动声色,含笑反问回去。

    墨君漓闻言一噎,她的逻辑听起来无懈可击,而他又不能无中生有。

    这丫头,每次都回答得滴水不漏。

    少年无声叹息,眼神一飘,强行岔开了话头:“我听说……您买下了靖阳伯的一双儿女。”

    “殿下好快的消息。”慕惜辞敛眸,半垂的长睫掩去了她瞳底泛起的阵阵波澜。

    她从未想过墨君漓能将手伸进官牙,看来这位身份颇有些尴尬的七皇子,暗中构筑的势力不浅。

    所以前世墨书远那蠢货,究竟是怎么给他弄死的?

    慕惜辞禁不住的又一次怀疑,毕竟依现在的情况看,墨君漓和墨书远各方面的条件全然不在一个级别,他前生死得简直是莫名其妙!

    难道当年卜卦时太过匆忙,她漏算了什么东西?

    慕大国师陷入沉思,墨君漓抬手摸了摸鼻尖:“小姐怎会突然想起来,要买下湛氏兄妹?”

    “湛公子的功夫不错,”慕惜辞对答如流,“且同为将门出身,惜辞不忍见两位公子小姐在牙婆子手中受苦,我这浮岚轩中,又刚好缺一个得力侍卫,索性顺水推舟。”

    “只是为了多一个护卫?”墨君漓微扬眉梢,黑瞳深邃,倒映出小姑娘的身形。

    “只是为了多一个护卫。”慕惜辞颔首,浑然不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她说的可是大实话,她买下湛明轩就是为了让他给自己做三年的随身侍卫,只不过这个侍卫要干的活跟普通侍卫不大一样罢了。

    比如以后帮她看个摊子,再揍两个不长眼来挑事的人。

    墨君漓不语,只看着她略略勾了唇角,良久后突的眯了眼:“慕小姐。”

    “殿下有何吩咐?”

    “您觉得湛明轩湛公子的皮相如何?”墨君漓诡异的向前抻了脖子,他刚才无端想起燕川那句“姑娘家都喜欢养眼的”。

    “?”

    慕惜辞一懵,片刻才回过神来,她皱着眉头吊了眼角:“应该还行?”

    湛明轩身上的沉稳气质给她留下的印象远超他样貌数倍,墨君漓冷不防问这玩意,她一时半会的还真想不起来。

    不过她记得湛凝露,小姑娘长得很是清秀讨喜,作为她亲兄长的湛明轩想来也差不到哪去。

    “喔。”墨君漓点头,他看着小姑娘一脸茫然的样子,心中吊着的那口气一下子便呼出去了。

    就说这崽子不是有心风花雪月之人,看她那表情,应该连湛明轩长什么样都没记住。

    怎的问起这个来了?

    慕惜辞狐疑蹙眉,电光火石间,一线灵感于脑内乍现,于是她压低了嗓音小心试探:“殿下,那您觉得我哥皮相如何?”

第三十七章 殿下……

    阿、阿宁的皮相?

    墨君漓陡然被慕惜辞问住了,下意识的挨个回顾了下国公府三只崽子的样貌,缓慢地眨了眼:“阿宁的皮相自然是极好,慕国公年轻时可是京中一等一的美男,继承了他的阿宁当然不差。”

    “哦~”慕惜辞意味深长的拖长了音调,作恍然大悟状,墨君漓被她“哦”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得有些坐立难安。

    总觉得这只小狐狸误会了什么。

    少年的额顶冒出了阵阵虚汗,他正欲详细追问两句,便听得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开了口:“没关系的殿下,惜辞会替您保守好这个秘密。”

    ——怪不得前生从未听闻七皇子纳有妻妾,此世又与她二哥交好,还猛地询问湛明轩的样貌。

    原是个……是个断袖。

    慕惜辞扼腕,墨君漓却听得愈发糊涂:“什么秘密?”

    “不要太害羞,殿下,我懂,这的确很是惊世骇俗,但问题不大。”慕大国师说着忍不住上前轻轻拍了拍墨君漓的肩膀,其实这动作她做起来多少有些逾距,但她心中实在复杂上头,后者也正茫然着,都没反应得过来。

    不是,怎么就突然惊世骇俗了,哪里就扯上惊世骇俗了??

    墨君漓的唇角僵了又僵,一时间慌张了神色,慕惜辞绷着副一言难尽的神情:“但是——”

    但是?

    “但是,您能放过我二哥吗?”慕惜辞痛心疾首,“他是我国公府的独苗!”

    “?”墨君漓瞠目,他忽然悟了。

    “不是,那个,我没有……”墨君漓爪麻,竟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解释,慕惜辞不语,只默默投给他一个“不信,你就有”的眼神。

    “殿下别慌,惜辞定会守口如瓶,决计不会让您感受到分毫困扰。”慕惜辞沉声。

    不,你现在这样就让我很困扰。

    少年欲言又止,小姑娘却像是铁了心不顾他的解释。

    她懂,世间有千千万万种人就有千千万万种爱好,只是乾平的民风再开放也终究没能开放到那个地步,“断袖之癖”终究还是要注意一些。

    可怜见的,好好的皇子,这袖子怎么说断就断了。

    慕惜辞咂嘴摇头,看向墨君漓的目光中禁不住带了两分慈爱与怜惜,少年被她看得后脖颈发凉。

    “慕小姐,我真没有……”墨君漓手足无措,墨君漓百口莫辩,墨君漓哭笑不得。

    面前这姑娘还小,他总不能直接给人拉青楼里,现场来一顿“验明正身”。何况他并无这等经验,也没那见鬼的兴致。

    他就想趁早拐回去个国师,怎么就这么艰难?

    墨君漓心头忽的涌现出无尽惆怅,惆怅中他控制不住的被慕惜辞带跑了思路:话说回来,不管是今生还是前世,他有遇到过能让他动心的人物吗?

    嗯,打扰了,没有。

    少年掩面,若真细论起来,也就多年前战场上的那一瞥,勉强还算得上是惊艳。

    可惜那都是前尘往事,他活的这两辈子年岁加起来,早就够给这小姑娘当爹了。

    “殿下,感情的事儿不能强求,凭我对二哥的了解,他大概率喜欢姑娘。”慕惜辞见他扶额不语又面露怅然,只当他是回想起了这渺茫的前路,满腹郁卒,于是耐着性子劝导起墨君漓来,“殿下,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没了二哥,还会有别人……我看您身边的燕川就很不错。”

    暗卫燕川的样貌也称得上俊朗,加之他与墨君漓整日朝夕相处,近水楼台……怎么想都觉得可以。

    慕惜辞煞有介事的颔了首,墨君漓听闻“燕川”二字,嗓子眼顿时一甜。

    不提燕川还好,一提燕川他就想起来,今夜他本就是被他的话吓过来的,若非他说什么“小姑娘都喜欢养眼的”,他何至于跑到浮岚轩顶上吹了大半夜的冷风?

    险些挨了一鸡毛掸子不说,还被这崽子当成了分桃断袖!

    他安安静静的进宫跟老头哭穷不好吗?

    “慕小姐。”墨君漓木着脸开口,径直打断了慕惜辞的长篇大论,小丫头的年纪委实太小,小到他心下连火气都生不出来。

    不到十岁的小姑娘能清楚什么才叫断袖吗?

    估计不能,他甚至觉得她对男女大防的真正意义都没弄明白,不然上次也不会那样大咧咧的让他进屋说话了。

    “嗯?”慕惜辞挑眉。

    “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您相信我真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墨君漓说得面容阵阵扭曲,他实在没勇气吐出“断袖”二字。

    天地良心,他不是,真不是。

    “要不殿下您找个真的过来?”慕惜辞沉吟,其实她也不是很确定墨君漓这样的到底算不算断的,毕竟她没见过真的,无从对比。

    只是觉得他和她哥的友谊来得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墨君漓沉默了一瞬:“……慕小姐,您今晚是从哪爬上的房顶?”

    “就这里呀,怎么了?”慕惜辞随手一指房檐,她出了窗直接踩着假山翻上来的,很是容易。

    “没什么。”一身夜行衣装的少年微笑着摇头,而后掐着小姑娘的腋下,一把将之抱了起来——顺着她指出的方向下了房顶,这次果然没再碰见鬼打墙。

    “只是觉得三更半夜,小姐您该早点休息了。”墨君漓磨牙,小心拉开了那扇虚掩着的窗,把怀里那只又坏又黑的崽子送上了窗台。

    姑娘家爬窗多少不大雅观,他索性让她省了些步骤。

    “……殿下,不慎被人说穿了也毋需这样担忧,真的。另外我真的觉得燕川不错,比二哥强,强多了。”慕惜辞撑着窗边犹犹豫豫,唯恐她这一走,墨君漓又想不开去祸害她老慕家的独苗苗。

    “你再多说一句,我现在就去祸害了你家独苗。”墨君漓哆嗦着嘴唇黑了脸,心中突的生了点想要给她小脑袋瓜撬开看看的念头。

    小丫头哪来这么多鬼想法。

    “都这样了还说没断……”慕惜辞低着脑袋小声嘟囔一句,墨君漓忍无可忍地一指屋内,抬了眉梢:“睡觉。”

    “哦。”慕惜辞瘪嘴,不情不愿地关了窗。

    那一夜,少年离去的背影很是凄凉。

第三十八章 收买人心

    长乐二十二年十一月廿三,京中大雪。

    跪坐在祖宗牌位前的慕诗嫣放下那支干了墨的小楷狼毫,抬手哈了口气,她是十一月初九进的祠堂,如今恰过去了半月。

    这半个月来,她每日天刚亮便要来此罚跪抄经,入了夜方得以回她的朝华居休息入眠。

    她大伯到底怜惜她是个姑娘,不曾让她整日整夜宿在这空旷森冷的祠堂,然而即便如此,她双膝仍旧跪出了淤青,小腿亦肿胀不堪。

    她在这里日夜劳累,浮岚轩里的那位倒是享上了清福。

    少女眼中陡然现了道深沉的郁色,她虽在祠堂不得外出,却也偶然能从下人们的闲言碎语里拼凑出些想知道的东西。那小贱|人落水后大伯,对她的态度便软和了不知多少倍,不但再不许府内外的人传她“克父克母”,自己也时不常跑去浮岚轩!

    再这样下去,这国公府中岂还有她慕诗嫣说话的地方?

    慕诗嫣抿唇,放在矮桌上的手慢慢攥紧成拳,她心中清楚得很,如今加诸在她身上的种种荣耀——赞扬也好,美名也罢——有大半要得益于她大伯与堂哥。

    她爹慕文华自小喜好诗书,不侍武艺,至今不过是个小小的正五品工部郎中,离着正三品工部侍郎都尚有好一段距离。若非国公府两房子嗣不曾分家,长房嫡女慕惜音又惯来体弱,无法像寻常世家贵女那般往来交际,那些声名怎会落到她头上?

    便连每年的上元宫宴,她都是沾了大伯这位国公爷的光,才能与那些郡主公主一般,同列第一排席位之上。

    但是现在,慕惜辞回了府,长房可就不止慕惜音那一个病秧子嫡女了,一旦她夺得大伯欢心,往日归属于她的赞誉荣光,便要统统被那小贱|人夺了去!

    慕诗嫣垂眸,纤长的手指已然被她捏得骨节泛白,炭盆的银丝炭燃得正旺,那暖意却丝毫沾不到她的身上。

    她想借着慕国公府的百年功勋抬高自己的身价,就必须攀紧了长房一家。

    而慕惜辞,便是横在她那条荣华路上,最大的阻碍。

    回京的路上没被山匪劫去算她运好命大,但她不信她每一次的运气都能这么好。

    慕诗嫣松了攥成拳的手,慢条斯理地揉捏起掌心里泛出血色的指甲印,紧闭的祠堂木门忽的被人推开,立时有风雪带着冷气自屋外流窜进来。

    韵书提着只红木食盒,快步行至慕诗嫣身侧,低声唤了句“小姐”。

    “你来了。”慕诗嫣淡着声色理了理案上抄好的经卷,韵书打开食盒,小心取出几盘腾着热气的饭菜,又给她递上了碗筷:“小姐,您慢些用,仔细烫。”

    “烫不烫的倒是不急。”慕诗嫣接过瓷碗,顺手将之放在一边,“我娘那头……怎么样了?”

    昨夜萧淑华得空来看过她,见她一双腿肿成了萝卜,心疼的掉了半晚上眼泪,离开前她说今日要去找她爹说说,让她爹跟大伯求求情,免了剩下半个月的惩罚。

    她爹虽没什么能耐,但与大伯的兄弟关系着实不错,若他能拉下脸面跟大伯说两句好话,后者看在他们兄弟情谊的份上,也会放过她。

    这会就看她娘有没有劝服她爹了。

    慕诗嫣眼中带了点轻松笑意,她觉得以她爹软耳根性子,这会定然是被她娘说动了。

    “小姐,这……”韵书闻此面露为难之色,她捏着衣角踌躇了半晌,方才猛地沉了心,“小姐,夫人她没能劝动老爷。”

    “什么?”慕诗嫣捏着筷子的手猛然一沉,镶银筷头触及瓷盘,嗤啦作响,“我爹不同意为我向大伯求情?”

    “是、是的。”韵书硬着头皮颔了首,磕磕绊绊地转述起慕文华的话,“老爷说……说不管小姐您出于有意还是无心,您将三小姐推下水是不争的事实,触犯家规便理应受到惩罚。国公爷能让您晚上回朝华居居住已是开了十足的恩典,他没脸向国公爷求情。”

    “另外……”

    “另外什么?你直接说便是。”慕诗嫣绷着唇角夹了一筷头的菜,现下她正在抄经思过,于是那菜色中也见不到太多荤腥,清清淡淡,这令她很是没有胃口。

    “另外,老爷说夫人太过骄纵小姐,说您此番受罚也是好事,让您好生长长记性,以后莫要再那般轻纵张扬。”韵书道,话毕便立时微退了半步,生怕被暴怒中的自家小姐殃及了池鱼。

    慕诗嫣倏地撂下了筷子,面容阵阵阴晴不定,韵书低敛着眉眼不敢说话,她顾自大口喘息了半晌,勉强定了定心神。

    很好,连她那个废|物爹都不愿意帮她。

    慕惜辞……

    很好。

    “韵诗呢?她怎么样了。”慕诗嫣按着胸口吐出口浊气,眉目间缓缓爬上了阴鸷,韵书听罢微微躬身:“伤口恢复了大半,将能下地,但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拐的,奴婢见她到现在,夜里都不敢翻身。”

    “好。”慕诗嫣闭目放在膝上的素手紧紧收拢,华贵的衣料登时被她的指甲划破了丝,“你去准备点上好的伤药,再弄点有助伤口恢复的汤水点心,我今夜亲自去看看她。”

    “是,小姐,奴婢遵命。”韵书应声福身,一面自食盒中取了双新筷子,“小姐,您赶快用膳吧,再耽搁会,只怕菜要凉透了。”

    “嗯。”慕诗嫣轻哼,眸底暗成一片。

    韵诗是她母亲特意为她培养出来的智囊,脑子极为聪明好使,但太聪明的人往往更懂得趋吉避凶,见风使舵。

    韵诗此遭因她受罚,心中指不定对她这个主子颇有微词,微词这东西积累多了只会变成二心……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她暂时离不了她。

    锦上添花没什么意义,雪中送炭才算拉拢人心,尤其是在她自己也遭了难的时候,这会她再送去些伤药点心,定然更能显出她的温和宽厚。

    何况归根结底,让她二人受罚的源头还是在慕惜辞那个小贱|人身上,只要她利用得当,便能泼出这碗黑水。

    到时,韵诗自然更愿意死心塌地的为她卖命。

    慕诗嫣闭目,长睫遮掩了眼中凶光。

第三十九章 凝露的技能

    回来这么长时间,她早在暗中替阿姐把好了脉,如今调理身体的药方业已开完,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能将它们送到阿姐的手上。

    浮岚轩书房,慕惜辞稍显疲惫地抬手按了按眉心。按照她原本的计划,她是想在京中坊市里开一家酒楼,明面做着生意,暗地里则是玄门卦铺,待她“妄生道人”的名声运作起来,再寻个机会把阿姐忽悠过去,走一遭过场。

    现在的问题在于,她准备好了银钱,却差一个稳重靠谱、能接受她会玄门易术的掌柜,也少一个可以代替她不时查查账本的伙计。

    最好再来个多少懂些粗浅玄术的,方便简单帮着她筛选下来客,也能防止有心之人无故上门找事。

    当然,这些人都得知根知底,万不能收来路不明之辈——

    慕惜辞沉吟,其实湛明轩便很是稳重老实,但他眼下是她轩中侍卫,不宜长期在外经营这些,她的身手尚未恢复完全,亦暂时离不开他在身侧帮忙。

    这就有点麻烦了。

    慕大国师蹙眉,正思索着要不要再走趟官牙,寻两个底细干净、看着机敏聪慧些的仆役回来,却听得耳畔传来一阵姑娘家的笑闹,她下意识循着声音抬眸望去,便见到灵琴攥着毛笔,皱巴了一张小脸。

    “你们两个,在那玩什么呢?”慕惜辞挑眉,自打湛氏兄妹入住了浮岚轩,教灵琴习字的大任便落到了湛凝露的肩上,那丫头讲起东西来比她生动易懂,灵琴学的也是痛快。

    “小姐,我正教着灵琴姐姐算数呢!她刚刚打错了珠子,被我罚挠了掌心。”湛凝露大笑,如今她虽落了奴籍,但到底是靖阳伯府出来的小姐,让她如灵琴等人一般口称“婢子”或“奴婢”她当真是记不起来,慕惜辞也听得别扭,索性让她仍旧称“我”。

    灵琴对此毫无异议,湛凝露性子干脆直率,也不曾过多推辞,几人相处得倒很是愉快。

    “小姐,您别听姑娘胡说,婢子才没打错哩!明明是她耍赖,非要闹人。”灵琴揉着(被挠的)笑出泪来的圆眼,指着算盘和它下面压着的那本小册,开口叫屈,“不信您看,婢子真没算错。”

    珠算。

    “我看看。”慕惜辞挑眉,她记得湛凝露前两日才教灵琴学会基础数算,这么快便进阶到珠算了?

    “喏,您瞅瞅这条,‘长乐十八年四月,李掌柜的茶馆本月净利纹银四十两,购置新茶器具等共耗银十五两八钱,问余下银钱几何’。”灵琴说着憋鼓了小脸,“四十两减去十五两八钱,明明就是二十四两二钱银子,姑娘她偏说不对!”

    竟然是账册。

    慕惜辞看着那本字迹娟秀的手编数术账册,眼底轻晃过一线异彩,脸上忽的盈了笑:“的确不对。”

    “啊?”

    “灵琴,你忘了算上赋税。”依乾平税法,商人月净利超过纹银十两便要上税,税率大抵是三十而税一,然而……

    “诶呀,这倒是真忘了。”灵琴懊恼万分地敲了敲脑瓜,抱过算盘打了两下,“四十两纹银上税一两三钱,那李掌柜余下银钱就是二十二两九钱。二十二两九钱,小姐,这会对了吧?”

    “也不对。”慕惜辞摇头,转而看了眼湛凝露,“凝露,你说呢。”

    “嘿,是不对。”湛凝露嬉皮笑脸,搂过了灵琴的脖颈,“长乐十八年春日多雨,春茶产量骤减。茶馆商人们为了逐利,大肆哄抬了茶价,使之一度高至往年十倍之数。”

    “陛下为了稳定时局,免去了那年茶品农税,又将商税提至了二十税一,直至七月后茶价平稳,方才恢复从前的赋税。”湛凝露说的头头是道。

    “李掌柜开的是茶馆又不是茶庄,他手中并无茶园,理应上缴商税,所以税款是纹银二两,而非一两三钱,最后手里剩下的,也只有二十二两二钱。”湛凝露弯眼,“小姐,您说我讲的对不对?”

    “不错,这是正确的。”慕惜辞颔首,眸中笑意更甚,“只是凝露,你怎么会对账目一事,如此熟悉?”

    前生湛凝露去得太早,她对这姑娘的生平喜好知之甚少,差点错过了一位可用之才。

    “嗨呀,这个嘛。”湛凝露站直了身子,面带赧色的搅了搅手指,“小姐,我自小不喜欢琴棋书画,偏爱数术武功,平对账目——先前还管过两家小商铺,可惜家中看得严,见我过了瘾,便不让我继续插手了。”

    “至于现在……哎,不提了,都是陈年旧事。”湛凝露摆手,默默给灵琴翻了页新题,慕惜辞却敏锐地抓住了垂眉瞬间,小姑娘眼底那稍纵即逝的一线落寞。

    想来也是,靖阳伯府尚在时,她是府中的嫡出小姐,偶尔学着商女跟管事们看两日铺子还算无伤大雅,长期浸|淫其中,外界只怕要传出不少轻挑难听的风言风语。

    后来伯府抄家,她家破人亡又一下子从千金小姐跌入了奴籍,更不可能有机会施展心中抱负。

    个中滋味,唯有她自己清楚。

    “凝露。”慕惜辞叹息,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发顶,十二三岁的少女比她高出半个脑瓜,她不得不踮了脚尖,“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我准备开一家酒楼,你愿意帮着我看管好它吗?”

    “小姐,您想开酒楼?”湛凝露闻此蓦地亮了眼睛,仿佛是瞬间人打了剂鸡血,慕惜辞被她这样子吓得向后退了半步:“大概。”

    “我这些年存了不少体己,左右留着无用,不如做点什么。”慕大国师扯了扯唇角,“毕竟眼下暂管中馈的是二婶,我即便不为了自己考虑,总要给阿姐他们多留条路子。”

    萧淑华恨不得将国公府所有的宝贝都搬到朝华居去,待日后阿姐出嫁,又怎会准备足够体面的嫁妆?

    她想开酒楼,一则为了暗地里设下大网,二则确乎是想多攒下些银两,以备不时之需。

    “唔,二夫人我有所耳闻,的确不是什么善茬。”湛凝露点头,若有所思。

    “所以,你看……”慕惜辞咽了咽口水。

    湛凝露歪着脑袋盯着她看了她片刻,看得后者背脊直门发毛,险些拔腿欲跑。

    “嘿嘿……”小姑娘突的呲了牙,慕大国师神情一凛,正要脚底抹油,便猛地被人一把抱了起来,“那当然愿意呀!小姐您好可爱!”

    不是,等会,她这么大岁数了?

    还有为什么每个人都能抱得动她啊!!

    慕惜辞心累。

第四十章 醉仙楼

    慕惜辞坐在马车中阖着双目,日色透过车帘打在小茶案上,曚昽一片。

    京中连着下了五日的雪,直到昨夜才初初放晴,久未开市的东西两集趁这机会同时开了市,青石大街上人来车往热闹非常,与他们并行的车马却越来越少。

    他们今天要去常年开市不闭的中市小集,那座皇城外不足十里处的中市小集。

    慕惜辞伸手理了理衣袖,那天确定下来凝露愿意帮着她看顾酒楼后,她便托湛明轩四处打探了几方集市上最为合适的店铺,一番筛选下来,她最终留下了中市的那家“醉仙楼”。

    若论坊市规模,中市比不得东西两市;可若论繁华程度,中市比之东西两处,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是常日开而不闭的地方,又毗邻皇城,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她考虑许久,还是觉得此处最适宜赚点银两,再暗中收些该有和不该有的消息。

    马车穿行过一条又一条长街,缓缓向着中市的某个角落行去。

    据说醉仙楼曾是京中最大的酒楼,老板沈岐是个极有性格的人,他不愿将店面开在大街的中央,偏生寻了个中集里最为偏僻的角落。

    奈何他楼中的酒菜实在价宜味美,即便他把醉仙楼塞进了繁华之外,他楼前仍旧是日日车水马龙。

    更有些嘴馋贪欢的纨绔子弟,为了品上醉仙楼的一口酒,天刚亮便派得府中家丁,早早候在酒楼门口。

    醉仙楼曾是京中最大的酒楼。

    而现在——

    慕惜辞微微抬眼,马车稳稳停在了那冷清的街上,充作车夫的湛明轩轻轻叩响了车门,灵琴立时蹦跳着下车,接过了湛凝露,又扶过了她。

    “小姐,咱们到了。”湛凝露嬉笑着收起车上放下的木质踏板,慕惜辞略略颔首。

    看得出此地极少有人往来,五日的风雪在楼前积出了半尺厚的棉,雪上零星落着几个脚印,大抵是灵琴刚踩出来的。

    湛明轩牵着马车走至街角,利落的拴了马,转而护送着三个姑娘慢慢踏上了楼前的石阶。

    悬在梁上的匾额蒙了层极重的灰,却仍能依稀看得出那潇洒飘逸的“醉仙楼”;门两侧的对子亦是金漆斑驳剥落,慕惜辞辨认了许久,方才诵出那十四个小字:

    楼前斗酒颠醒醉,山间一梦问死生。

    有点意思。

    慕惜辞勾了勾唇角,这对子算不得工整,却独有一番味道,不像酒楼,倒是神似山中道观。

    灵琴在自家小姐的授意下上前敲了门,屋内传出的回声空空荡荡,良久后那门吱嘎响着被人拉开个缝,缝中露出青年憔悴不已的面容。

    “几位客人,您们是走错路了吗?宝宴楼须得顺着大路行三里后左拐。”青年道,声线里带着说不出的疲倦沙哑,慕惜辞闻此笑笑:“我们不曾走错路,也不想去宝宴楼——贵楼今日,不开张吗?”

    “咦,您几位是来醉仙楼的?”青年一怔,随即瞪大了眼珠,在得到慕惜辞等人的肯定答复后他立时精神了起来,“开,开!您们先进楼里坐坐,小的这就上去请掌柜来!”

    “有劳了。”慕惜辞应声,带着几人踏入楼内,进屋刹那她不着痕迹地蹙了眉梢,继而抬头看了眼房梁,将目光转投至湛明轩脸上。

    后者循着她先前看过的方向扫了扫,冲着她轻轻点头。

    慕惜辞敛眸,缓步落了座,这酒楼外面看着破落,屋内却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令人忍不住心生几分好感。

    “小姐,这里好大呀。”环视过四周的灵琴压低声感慨,“比我们之前去过的那几家酒楼,都大多了。”

    “小店原是京中最为红火的酒楼,地方自然是大了些。”稍显沧桑的男声自楼上传来,四人下意识回了头,一身玉青色长衫的清瘦男人气质儒雅,他看着约莫三十来岁,面容清秀,一打眼望去不像商人,反而更像是儒生。

    “在下沈岐,是醉仙楼的掌柜。几位客人想吃点什么?”沈岐拱手低顺了眉眼,“只是眼下楼中剩余的食材不多,有的菜肴须得多等上些时候。”

    “无妨,沈掌柜,我们不挑。您看着剩下的食材能做些什么,便做些什么便是。”慕惜辞弯眼,长睫掩去了眸底泛起的那道暗波。

    她看得清清楚楚,无论是给他们开门的那位伙计,还是眼前这位沈掌柜,他们身上都裹着层挥之不去的浓郁煞气。

    这么些煞气,绝非是一日两日能积累出来的。

    再想想匾额之后,房梁之上的那件东西……

    慕惜辞抚了抚衣角,心下大抵有了点猜测,沈岐听罢含笑颔首:“好,沈某这就下去准备,还请几位客人稍等片刻。”话毕大步绕向后厨。

    “诶?沈掌柜怎么自己去后厨了,楼中没有其他伙计了?”湛凝露惊诧万分,她记得去年此时来醉仙楼还是门庭若市,楼上楼下无一处不是挤满了人,在楼外排的长队也能排到后街角落里去……怎的才过去一年,这里便落魄到这般地步了?

    “这位姑娘,您有所不知,醉仙楼已经整整半年不曾开张了,您们是这半年来的第一桌客人。”端来茶水的青年苦笑,“掌柜怕耽误了伙计们的前程,早在四个月前就发尽了今年的工钱,将大家统统遣散啦!”

    “半年不曾开张!”湛凝露掩唇轻呼,“怎么会这么久,醉仙楼先前的生意不是很好吗?”

    “曾经的生意的确是好。”青年点头,一面替几人斟满了茶水,慕惜辞端起茶碗浅啜,入口茶水味醇而不带半分涩意,是上好的秋茶。

    “但从八个月前就莫名其妙的走下坡路了。”斟过茶的小伙计收好茶壶,仰头细细回忆起来,“先是有两桌客人吃着饭,忽的一言不合打了起来,叫掌柜损失了不少桌椅板凳和各式器具;后是有一批客人不知怎的坏了肚子,他们一口咬定是楼中饭菜出了差错,又让掌柜赔了好一笔药费。”

    “再后面,各种稀奇古怪的坏名声跟着往外流传,来的人也日益变少,这醉仙楼就这样渐渐冷落了下来。”青年低头叹息一口,“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曾经有多热闹,现下就有多冷清,小伙计看着四下空荡荡的大堂,心中止不住的泛酸难受。

    “那么,你为什么没有走?”慕惜辞放下茶杯,状似不经意的问了句。

第四十一章 八卦镜

    “我?”小伙计被慕惜辞问得怔愣,少顷舒了舒眉梢,“我能上哪儿去?”

    “客人,我早就没有爹娘亲人了,是掌柜的好心收留小人,小人这才捡回条贱命——掌柜于小人有救命之恩,哪怕其他人都走了,小人也不会走的。”青年伙计呲了呲牙,“大不了等醉仙楼彻底倒闭了以后,我背着掌柜沿街乞讨去!”

    “小元,不可胡说,我有手有脚,哪里需要你背着乞讨?”沈掌柜的声音骤然彻响在伙计身后,后者缩了脖子,讪笑着取过他手中木盘,替几人上菜。

    沈岐微瞪了他一眼,面上露了歉意:“抱歉,裴元这孩子,惯来如此跳脱,没吓到您们吧?”

    “没,我倒觉得裴小哥的性子不错。”慕惜辞摇头,率先动了筷,沈掌柜的厨艺极佳,不过是几样最普通的菜色,生生被他做出的宫廷御膳的味道。

    不,应该说,这几道菜,比她前世在宫中吃过的还要好些。

    “你们尝尝。”慕惜辞随意吃了两口便撂了碗筷,她今日不饿,来醉仙楼本也不是为了吃饭。

    得了令的灵琴等人应声而动,浮岚轩里的规矩与别处不同,平日几人也差不离是同桌而食。

    一开始施行此法时灵琴放不开手脚,反倒是出自高门大族的湛氏兄妹更显泰然自若,她见两人如此从容,慢慢也就习惯下来,连带着饮食时的举止也都向着他们看齐。

    食不言,寝不语,三人的动作很是优雅得宜,即便觉得沈掌柜做的菜好吃,也只默默加快了咀嚼速度,桌上除了偶尔传来的一两下筷头触了盘碗的声响外,再无其他杂音。

    “看来小姐的脾性也是极好,沈某开店这么多年,还头一次见到下人跟着主子同处一桌的。”沈岐看着几人,低头感叹一句,“我这醉仙楼里,也是许久不曾这样热闹了。”

    “我从来没将他们当成过‘下人’。”慕惜辞浅笑一声,即便是在前生,她也从未将自小陪着她的灵琴看成过下人,何况本就不是下人的湛氏兄妹。

    至于这观念落到世人眼中会变成什么样子,那又与她何干?

    “说来,沈掌柜,我适才听裴小哥说起,醉仙楼八个月前还是来客满盈,后来便开始怪事频生——那时是发生过什么事吗?”慕惜辞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余光隐晦的瞥了眼楼上,除了门前匾额之后,就属那地方阴煞最重。

    “八个月前?”沈岐迟疑一瞬,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了翻慕惜辞,蓦然苦笑,“八个月前,相府来人说想要买下醉仙楼,可这醉仙楼乃是沈某毕生心血,哪里卖得?”

    “况且此处地契还是沈某祖上留下的东西……沈某当场回绝了他们,可走了相府,不久又来了安平侯府。”

    “安平侯?”慕惜辞挑眉,她猜料是有人从中作梗,却不想竟又是那一撮人。

    这倒是巧了。

    “对,安平侯府。”沈岐颔首,“他们是替相府来劝说沈某的……沈某仍旧没有答应,那几人在醉仙楼逗留了一阵便也走了。沈某开始还担心他们来找小店的麻烦,谁知几位官爷还没找来,别的麻烦倒先缠上来了。”

    “突然打起来的两桌客人,和那批无端吃坏了身子的?”慕惜辞伸出手指轻点桌面,沈岐拉拉唇角:“小元那孩子,还真是什么都讲。”

    “不过小姐怎的突然问起这个来了?”男人说着理了理衣衫,玉青色的广袖应着门外折进来的大片雪光,凭空多了两分剔透之感。

    “没什么,不瞒您说,我也极想盘下掌柜这处店面——”慕惜辞含笑开口,见沈仪骤然变了脸色,不紧不慢地继续补充,“您先别急,我不要地契,也不需要您和裴小哥离开,醉仙楼中一切照旧,您只需将顶层替我空出来便好,那地方我自有他用。”

    “回头包括顶层所盈,楼中净利你我四六分成,如何?”

    花买下整座酒楼的价钱,却只要他一个顶层。

    “小姐给出的条件极好。”沈岐抿唇,他不知慕惜辞究竟是何用意,但他看得出,她和相府的人不一样,“可是小姐您要清楚,此处已经被相爷与安平侯盯上了,您贸然买下这里,只会招惹一身麻烦。”

    相府与安平侯府对醉仙楼是势在必得,不管谁接手此处都少不了要沾一身的腥,这也是他宁可咬牙撑着,也不愿早早将酒楼脱手他人的原因之一。

    醉仙楼是他就着祖宗基业,从无到有,一点一点创造出来的,他委实不愿放弃。

    就让他自己陪着它死在这里好了。

    “您放心,我很清楚。”慕惜辞弯眼,冲着门外微抬了下颌,“沈掌柜,此事不急于一时,您可慢慢考虑。我从不做强买强卖的生意,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替您解决个问题。”

    “什么问题?”沈岐下意识反问。

    “风水问题。”

    “风水……”沈岐喃喃,心脏无由来的剧烈跳动起来,其实这八个月来他也曾怀疑过是风水出了问题,但他不精此道,亦无从下手。

    “对,风水。有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恶意破坏了您这的风水。”慕惜辞抚掌,“明轩。”

    “在。”刚扒完饭的湛明轩优雅地擦了擦嘴,随即纵身翻上房梁,不多时他自匾额之后、房梁之上取下一物,又轻巧的落了地,“小姐,东西取来了。”

    “沈掌柜,您可要看看?”慕惜辞挽唇,此物易位,笼罩在醉仙楼外围的那层阴煞即刻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她这会只觉连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我看一下。”沈岐皱眉,上前接过湛明轩手中物件,面色倏地一白,“这、八卦镜?这东西怎么跑到匾额后面去了!”

    “小公子,您取它的时候,这镜面是向里还是向外?”沈岐追问,醉仙楼开在坊市一角,两方无路,他当初为了化解那段阴煞,特意从京外道观里请来一尊平面八卦镜,可当时他明明将它挂在了牌匾上方不起眼的角落里,怎么会跑到牌匾后?

    “向里。”湛明轩不假思索,八卦镜算不得稀罕玩意,不少店家都会在门口挂一个讨一讨化煞引财的吉利,但这东西贯须镜面朝外,他第一回见到有镜面朝里,自然记得十分清楚。

    “向里。”沈岐闻此,嘴唇止不住的哆嗦,镜面向外是化煞避灾,向内则照人引煞。

    他确信自己挂镜时方向不曾出错,镜身也足够牢固,那么现在……

    “沈掌柜,您楼中出了问题的地方,可不止这一处。”慕惜辞看着那镜子冷声一笑,光凭一面易了位的八卦镜,哪能这么快见效?那帮人动的手脚,可还多着。

第四十二章 青铜刃

    反置的八卦镜的确能引来煞气,但想让整个醉仙楼都被如此浓厚的阴煞笼罩,单凭一面镜子,少说也要积攒上三年五载,可依照沈掌柜与裴元的说法,醉仙楼自八个月前起便已莫名行了下坡路,六个月前就再没开过张了。

    想要在两个月内招至足够泄光此处运势的煞气,至少得再来两个与那八卦镜同等作用的物件,三者相互勾连,布出道结实又隐蔽的阵来。

    综合考虑一下八卦镜的摆放位置和楼上隐隐透出来的阴郁煞气……

    慕惜辞抬眸扫了眼楼梯,瞳底暗光一闪,提着裙摆踏上台阶:“沈掌柜,明轩,你们跟我来。”

    “这——”捧着那面八卦镜的沈岐微怔,见湛明轩毫不犹豫的跟上了慕惜辞的脚步,不由低头轻叹一口,“好。”

    他不知道眼前这位看起来不过十岁的小姑娘究竟有多少斤两,但凭她一眼揪出那面有问题的八卦镜来看,应该不会太差。

    沈岐觉得自己当真是疯了,竟然将希望寄托在一个陌生小姑娘身上。

    罢了,先跟着上去看看再说吧。

    他想着,自嘲万分地扯了扯发僵的唇角,迈步上楼。

    醉仙楼二楼除了尽头的沈岐住处,其余皆是包厢雅间;顶层三楼则是他的自留之地,他原想将那改成会客茶室,奈何这想法尚未付诸实践,他这毕生心血便被毁去了大半。

    沈岐闭目,强行压制住满腹的酸涩之意,慕惜辞上了楼,径直走到尽西侧的一处雅间前,蹙眉片刻,推门而入。

    醉仙楼的雅间装潢极有特点,每间都对应着不同的时节、不同的景物,屋内又花了大价钱造景设障,确保能在美观的同时兼顾了私密性。

    这间的主题是“云山”,雅间里无论是桌椅板凳还是置物架子,一应是山石或浮云的造型,屋中一角还用琉璃仿造了一色水天,琉璃之上又置了山形倒流香炉。

    待来客就座,檀香一点,那烟气立时便会如云雾倒流,直至松落落覆了那块天水碧的琉璃台,届时整个雅间亦会如入仙境。

    以山养水,以水养财,相当不错的构思,可惜——

    慕惜辞眯眼,抬手触了触雅间一侧摆着的造景山石,入掌的石头阴冷微湿,即便将手拿开隔着三寸,也能感受到它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阵阵寒意。

    “明轩,看缝隙。”慕惜辞招手,湛明轩应声上前,扒着那块山石边缘看了片刻,少顷小心翼翼地用佩剑剑尖,自那石块某隐蔽缝隙之中,勾出一物。

    那是一把被铜锈覆了半个刃口的青铜小刀,刀身沁冷如万年寒冰,刺得他指骨发凉。

    “小姐,这东西看着有些危险,还是我替您拿着吧。”湛明轩皱眉,攥着刀柄,迟迟不肯将小刀递给慕惜辞,后者闻此微微摇头:“无妨,它伤不到我。”

    湛明轩抿唇,他自知劝不动慕惜辞,只得将那小刀递入她掌中,末了不忘叮嘱一句:“那您仔细一些。”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湛明轩总觉得那刀刀身触到自家小姐的手掌时,无端震颤了一下。只那点颤栗来去实在太快,快得令他辨不清。

    “嗯。”慕惜辞颔首,顾自把那青铜刀放在手上把玩了一阵,眼中多了两分了然。

    “小姐,这又是什么?”沈岐满目骇然,他今日所受的种种惊吓,简直比他前面三十多年经受的加起来都要多!

    先是匾额上的八卦镜不知何时被人更换了位置还掉了个面,再是雅间的造景假山里摸出把生了锈的青铜刀。他现在感觉,就算等下慕惜辞再在他住的那间屋子附近找出来个经书钢印之类的玩意,他都不会觉得有哪里奇怪。

    “辛金,说阴金也行,但不是你们认知中的那种。”慕惜辞掂着小刀,阴恻恻勾了唇角,“这可是沾过血、入过土又上了年头的东西,上面的煞气极重,阴日阴时取出来,再寻个好时机塞进假山的石缝里……”

    “沈掌柜,先前闹事的那两桌客人,如不出所料,他们头上所对之处,便是这间包厢吧?且这几个月来,您的心肺也不大舒服?”慕惜辞挑眉,伸指弹了弹生了锈的刀刃,青绿铜锈被她掸得抖下些渣来,锈色下隐约透出一线锋锐刃口。

    好东西。

    慕大国师微吊眉梢,这刀上的煞气都浓得够做阵眼了,他们竟只拿它来引兑宫开惊门,简直是暴殄天物!

    “不错,今年入冬以来,沈某便一直咳嗽——说来也怪,小姐您今日到醉仙楼后,沈某就没咳了。”沈岐托着下巴稍作沉吟,面色忽的又白了一分,“至于数月前闹事的那两桌客人……对,那两桌顶正上方,就是这间‘云山颠’!”

    “嗯,那就没跑了。”慕惜辞点头,举手晃了晃掌中的那柄青铜刀,“这玩意难寻得很,对面也算是下了血本了。”

    “浓煞入惊门,入阵者易被调动情绪,惊悸交加下暴怒也属正常……且肺腑属辛金,过极易伤,累冲心窍,他们玩的可够花的。”慕惜辞笑眯眯的弯了眼,“沈掌柜,客人闹事之前,最后来此处吃饭的是谁,您可还记得?”

    “‘云山颠’是楼中最大的雅间,平日包下此处的客人不多,沈某自然有印象。”沈岐指尖轻点唇角,“应当是五皇子殿下,他那日邀来几家公子来楼中饮酒,除了上菜,旁的时间一应不许入内打扰。”

    “他?那就更正常了。”慕惜辞冷笑,就说这般品质的含煞刀,不像是安平侯府能找来的东西。

    只可惜墨书远手段虽然阴毒,身边却没几个厉害术士,否则光凭这一把刀,都够他们达成所愿了。

    不过,还好他手下没几个厉害术士,否则也不能白白便宜了她。

    慕惜辞拧了拧手腕,顺势将那小刀拿手绢包着收进了袖中,湛明轩看着她的动作欲言又止,到底没能吐出半个字。

    “怎么就更正常了?”对朝堂势力不甚了解的沈岐听了一头雾水,抬头却发现小姑娘已然出了“云山颠”。

    她快步走至长廊尽头,而后盯着门框看了半晌,拔下根钗子,从木头缝里抠出张折叠整齐的寸宽黄符。

    沈岐瞅着那东西,只觉自己脑袋都麻了。

第四十三章 不是我,是道人妄生

    “这又是什么东西……”沈岐的声线颤巍巍的抖,他在这里住了许久,从不知他屋门的缝隙里,竟被人塞了这东西!

    那么小的缝隙,这么大张黄符,他们到底是怎么塞进去的?

    “一张运财符箓,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慕惜辞耸肩,慢悠悠展开了那张折叠整齐的寸宽纸张,一声轻嗤,“这笔画糙的……画符的道行可不怎么样啊。”

    “运、运财符箓,那不是好东西吗?”沈岐只觉面皮愈发麻木,慕惜辞闻此摊手:“运财,运财。能向内运,自然也能向外走。这世间有招财的符箓,当然也有破财之法,这很难理解吗?”

    “我记得我们刚敲开门的时候,裴小哥提过一句‘宝宴楼’,没猜错的话,那就是在您的醉仙楼日渐衰落后,才猛然窜出来的新酒楼吧?且您这里越是冷清,他那边就越是热闹。”慕大国师语气轻松万分,这符箓一取,醉仙楼里被人设下的阵法也就彻底解开了。

    没了阻碍,依着沈掌柜的厨艺与能力,想来要不了多久,这里便会恢复以往的风光。

    只要他手里的银子还够的话。

    不够也不要紧,沈岐没有银子,她还有些。

    世间达官贵人所求之事最多,他们的银子也最为好赚,只要醉仙楼能运作起来,那么一切都不是大问题。

    慕惜辞勾唇,见沈岐白着面容低了头,心下立时了然,她慢条斯理地叠好了那张朱砂黄符,将之与那拔下来的簪子一起,一并收入袖中。

    符画的虽不怎么样,但上面好歹留了点画符者的气机,待她回去顺着这道气机寻一寻,指不定还能寻出来点好玩的东西。

    “沈掌柜,我见您楼中种种装潢摆设无不暗合阴阳五行,也不像是对风水玄易全然不懂之人,这么大的疑点,怎的就丝毫不曾起过疑心呢?”慕惜辞怅然一叹,她不大清楚沈岐的家世底细,但不管是楼外的那副对子还是楼中的陈设,的确处处带着些零散的道意,他定然是懂些易术的,只是未必精通罢了。

    “那时醉仙楼内的事务便让沈某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这个?”沈岐摇头苦笑,“纵然当时有所察觉亦无处下手,过后也就慢慢淡忘了。”

    “小姐,不瞒您说,我家祖上百余年前曾出过名得道仙长,待他羽化时又留了几部玄门经书。”话至此处,沈岐语调稍顿,“沈某自幼喜好研究易理,对那几本经书也是爱不释手。奈何沈某根性不佳,天资浅薄,修习至今,亦只习会了‘相人’之术,宅相略略粗通,至于其他——诸如问卜一类——则近乎一窍不通。”

    “所以……就算我先前便有所怀疑又能如何?”沈岐垂眸叹息,“倒是小姐着实厉害,这么快就拆解了对方所设的阵法。”

    “沈掌柜过誉了,主要是设阵之人的水平着实不高,聚来的煞气虽猛却未成凶穴,否则想要利落的拔除它们,还要再费上一番功夫。”慕惜辞随口自谦,顺势理了理衣袖,“沈掌柜,如此,某先前提议之事,您意下如何?”

    盘下醉仙楼,不要地契,楼中一切照旧,只要顶层他那块自留地。

    沈岐敛着眉目稍加沉吟:“小姐,您要顶楼,是想做什么生意?”

    “就是您看到的这种。”慕惜辞笑笑,抬手扬了衣袖,裹了丝绢的青铜刀撞着那枚银簪,闷响一片,“占算问卜,驱邪化煞,破厄消灾……大抵这样。”

    “既是做这个生意,”沈岐蹙眉,“那么小姐只需向沈某租下顶楼便是,何苦花这样大的价钱,盘下整栋醉仙楼?”

    “沈掌柜,此言差矣。”慕惜辞容色一肃,盯着沈岐的眼睛耐心分析,“一来,我无法日日坐镇于此,一月至多来上三回五次。我不在时,须得有人帮着对来客稍加筛选——若某只是掌柜楼中‘租客’,又何来的脸面,常日请沈掌柜帮忙?”

    “二来,诚如掌柜所言,相府之流已然盯上此处,换他人接手,徒惹一身麻烦不说,还容易弄丢小命。”慕大国师说着掰出第二根手指头,“但我却不怕,说句轻纵些的话,能在玄门易术上胜过某的人,此间不超五指之数。”

    除了她师父,余下道行比她还要高深的不过三人,一个是她素未谋面、据说还健在的师祖,另外两个在她入门之前,便已归隐山林多时。

    换言之,他们奈何不了她。

    “三来,沈掌柜,独自一人苦苦支撑着醉仙楼,您手中的积蓄应该不多了吧?”慕惜辞话锋一转,看向沈岐,“重新装修酒楼,更换楼中器具,聘请厨子、杂役、跑堂……处处都要耗上大笔的银子,分毫节省不得,若都靠着您自己来,未免太过吃力。”

    沈岐听至此处,彻底沉默,正如慕惜辞所述,相府看上他的醉仙楼时日已久,未达目的可谓是不择手段;而他一人撑着楼中花销,在银钱之上,早濒临粮绝弹尽。

    若非今日慕惜辞一行恰来此处又解了他楼中煞阵,凭他自己,至多能再熬上一个多月,等过了年关,便彻底绝了路了。

    甚至,纵使当下煞阵已破,依相府之人的做派,谁知他们还有没有备下后手?万一再来个比这还要阴毒些的阵势,他醉仙楼,还焉有活路?

    与其待那时眼见着半生心血毁于一旦……倒不如跟着面前的小姑娘,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沈岐黯淡的双眸缓缓浮现出惊人的亮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苍白的掌心,猛地攥手成拳,下定了决心——

    “小姐先前的提议极好。”沈岐笑笑,清瘦的身形挺得笔直,“沈某寻不到拒绝的理由,只是顶楼营生沈某不敢沾染半分,还请小姐重做一番思量。”

    “无妨,本就占了掌柜的自留之地,哪有不给掌柜分红的道理?”慕惜辞摆手,“若您当真觉得心中不适,那就将顶楼得利改做三七,余下对半便是。”

    “三成也未免太多……”沈岐下意识想要拒绝,剩下的话却在余光触及慕惜辞面容的刹那被他吞了回去,混迹坊市多年的本能告诉他,再推辞下去,只怕会惹眼前人生气。

    “那沈某便在此谢过小姐了。”沈岐拱手行揖,乖乖应下,慕惜辞这才满意颔首:“沈掌柜,其余枝末,自会有明轩与您商议——今日我等只是来此吃了顿午膳,不曾见过什么八卦镜,也没搜到辛金黄符。”

    “盘下醉仙楼的也不是我,乃是道人‘妄生’。”慕惜辞说着弯了眼,“惜辞所说,您可明白?”

    “小姐放心,沈某清楚。”沈岐朗声大笑。

第四十四章 前世疑云

    浮岚轩书房。

    慕惜辞提着笔略托了腮,墨色顺着笔尖堕上纸面,微有闷响,墨珠洇开,眨眼绽成朵小小的花。

    那声音似将慕惜辞惊回了神,她顺着那团墨色落笔,细软的羊毫在纸上勾勒下一行潇洒字迹。

    “梦生楼”。

    明轩昨日已去过醉仙楼,与沈掌柜细细商议过年后重开酒楼的种种事宜,只待正月初九一到,便风光开业了。

    她原本不曾想过要给酒楼更名,奈何沈岐自道什么“今非昨日”、又说要什么“葬尽前缘,重整旗鼓”,总归便是请她给醉仙楼重新起个名字。

    慕大国师本想拒绝,但她见湛明轩来回往返于中市与国公府着实可怜,也实在被沈老板磨得头大,只得无奈应下,随便从他先前摆在楼外的那副对子里取出“梦生”二字,给他充作楼名。

    梦生楼,前尘一梦死,今世一梦生。

    倒也是暗合了她此时此刻的心境。

    慕惜辞敛眸轻轻吐出口气,按说酒楼已定,年前余下尚未处理的,就只剩那被墨君漓扣押在听澜水榭地牢中的匪首。

    按照他们之前的约定,墨君漓不日便会将他放出来;待他离开听澜水榭,亦自会带着他那几个山匪弟兄,寻个恰当的时机,找慕诗嫣讨债。

    再之后……她好堂姐的生死祸福,就与她无关了。

    慕惜辞手中的笔杆微颤,“钩月”之毒发作起来痛苦非常,即便是世间最为训练有素的死士都未必能熬得过去,她浑然不担心身为普通人的匪首会临时倒戈,但她突然不想现在就放了他——

    或者说,她不想让慕诗嫣这么早又这么轻松的便跌下去。

    人没什么目标的时候,在低处待久了会自暴自弃,凭她对慕诗嫣的了解,以她的性子,若她心中没点令她发癫发狂的执念在,这一遭大半能直接将她压死。

    直接压死怎么能行?那太便宜她了,她还想见到墨书远慕诗嫣这对狗男女今生凑在一起,再给她唱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呢!

    就像他们前世那般,先暗中勾结,接着里应外合,最后……再吞下他们自己一手造出的苦果。

    想来前生蜜里调油的一对鸳鸯,今世没了从前那般紧密的利益纠葛,相处起来,定然是万般有趣。

    只是不知道这一世,这两人能不能步步走到相看两厌了。

    慕惜辞轻巧的弯了弯唇角,左右一年一度的上元宫宴近在眼前,她并不介意让慕诗嫣多快活两天,最好是在宫宴上好好受一通刺激,生点不该生的妄念,她本就气傲心高,她很愿意帮她把心气儿再吊得高一些。

    这样,等那匪首真带着人找上门来的时候,她也不至于一跌到底,再起不来。

    这才有的玩。

    慕惜辞闭目,她心中对上辈子阿姐的死法始终存着点疑惑,她辅佐墨书远十数年,对他的性子了如指掌,他不像是能想出那般阴损狠毒法子的人。

    他会杀了阿姐,又留下她的尸首令她近十年未曾入土,对此她感受不到分毫惊讶,可她觉得他不至于给阿姐选那样的死法。

    是那蠢货不够毒不够狠吗?不,正相反,作为能亲手断送外公一家性命、杀光朝中有功之臣的人,墨书远他自然够毒够狠,但他再毒再狠,也是个正常男人——

    前世阿姐是他的发妻,墨书远登基时找了借口不曾立后,她亦是他宫中唯一的贵妃,哪个男人能容忍发妻被手下十数名亲兵折辱致死?

    即便他对她心中不留半点温存情谊,皇帝的颜面总是该要的吧!

    慕惜辞蹙眉,没有人会喜欢往自己的头上带绿帽子,尤其墨书远这样自觉身份尊贵非常的狗玩意儿。

    这主意,寻常男人想不出,善妒的女人却未必。

    阿姐性子和善,待人极好,身子骨又惯来虚弱,甚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罕与他人有所往来,自然亦难与谁结怨,除了慕诗嫣,她实在想不出第二个能对她抱有这么大恨意的人。

    她那堂姐,平素爱惜她那张皮囊,又贪慕富贵荣华,她知她心下暗恨阿姐时日已久,若教她得了机会,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毁了阿姐。

    而慕诗嫣的狠毒……

    慕惜辞缓缓攥紧了手中笔杆,慕诗嫣的狠毒,从她在她回京途中一路设下的绊子里,便能窥见一二。

    连十来岁幼童都不放过的人,又岂会放过妒恨多年的堂姐?

    她虽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她总感觉阿姐的死与慕诗嫣有脱不开的关系,重生以来她一直有心想要卜算一卦,却又担心隔世之事求不分明。

    罢了,顺便起一卦好了,起一卦终归是安心。

    慕惜辞撂了笔,定过心神后摸起桌角摆着的三只铜子,待她正欲起卦问卜之时,紧闭着的房门却猛地被人推开——

    “小姐,快,流霞苑的人来报,大小姐旧疾发作,刚刚在院子里突然晕过去了!”

    “什么?阿姐不是说近来身子好转,昨日还好好的吗?大夫呢?请了没有!”慕惜辞闻此猛地拍案起身,拽过架子上挂着的斗篷便匆匆出了书房,适才推门的灵琴见此忙不迭抓起纸伞迈步跟上:“具体的婢子也不清楚,好在今日沐休,老爷在府,眼下少爷拿了老爷的牌子,已经进宫去请许太医了!”

    “小姐您慢着些,别这么急,仔细雪天路滑。”灵琴瘪着嘴,撑了伞又强行替慕惜辞系了斗篷,“您年纪小,身子也不见得能好到哪去,小心大小姐那头没什么起色,您反而先跟着倒了。”

    慕惜辞见她抓着伞柄系了两次也未能系好,心中不由生出两分急意,于是她索性挥了手,顾自抓紧了斗篷两侧。

    “阿姐晕过去你叫我如何不急?灵琴,你莫要再管那两根带子了。”慕惜辞道,“我这样抓住便好,快走。”

    “小姐——”灵琴无奈,却也只能安静跟上慕惜辞的脚步,顺带盯紧了她,防止她再跌跤。

    主仆二人一路快步小跑,跑至流霞苑门前之时又恰碰上了同样赶过来的慕文敬,慕惜辞不得不放慢了步子微微福身:“女儿见过爹爹。”

    “阿辞,不必行虚礼了,先进去看你姐姐。”慕文敬摇头,就势接过灵琴手中的油纸伞,领着那将将长过他腰身的小姑娘跨过院门。

第四十五章 要不当柴火烧了吧

    踏入流霞苑的瞬间,慕文敬便被冷风刺得禁不住地拧了双剑眉,冬日的太阳本就晚升早落,近几天又接连大雪,今儿好容易云薄了透出点日头,这流霞苑却又是阴冷一片,不见半点阳光。

    “音儿这院子,怎么会这样暗?”慕文敬放轻了声线呢喃一句,他常年公务缠身,甚少在府内久待,加之家中女眷住处与他的鸿鹄馆相去甚远,平日往来之时,他亦没什么机会路过流霞苑——如此细细算来,他当真是很有些年头未曾踏足过此处了。

    慕文敬敛了敛眼睫,先前不来还好,此番一来就发现院中简直阴暗得要命!

    不知从何处打来的树影本就遮去了大半个小院,再加上冬日低斜,便更是丁点暖意都照不进来,风雪一卷,连他这个常年习武之人都觉得凉意非常,遑论生来就体弱畏寒的慕惜音?

    “许是朝华居院南栽的那些梧桐,生得太高太密。”听到慕文敬自语的慕惜辞随口应声,“爹爹,您没注意过吗?嫣堂姐在她院子里种了好一片梧桐,还养了不少鸟呢!”

    “这要放在夏日倒还好些,树影伸不太远,流霞苑里还能见到点光亮,可若是换了冬日——爹爹,女儿听灵画讲过,流霞苑的冬日,屋内是从不熄灯的。”

    一日中有十来个时辰瞅不见太阳,屋里黑得宛如浓夜,如何熄得了灯?

    慕惜辞收了下颌叹息一声,守在门口的小厮见几人过来,赶忙上前开了门,慕文敬闻此抿了抿唇,他牵着小姑娘迈过门槛,心中说不出是番什么样的滋味。

    他原以为这么些年来,他有所亏欠的唯有慕惜辞一人,现在想想,只怕是不止。

    终究是他对几个孩子关怀得不够,以至于连朝华居几时种了梧桐、那梧桐又从何时起便挡死了流霞苑的阳光都不清楚。

    慕文敬缩在袖中的手指微蜷——对乾平与云璟帝而言,他或许称得上是位难得的忠臣良将;可对他几个儿女来说,他决计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哪有父亲对自家女儿所居住的院落有什么问题,都一无所知的?

    他的喉咙里阵阵发苦,走在他身侧的慕惜辞则对此浑然不觉。

    她满心牵挂着慕惜音的病情,步子也迈得越发快,来时被雪浸透的裙摆在地上拖出道浅浅的水痕,越临近慕惜音的闺房,那股挥之不去的汤药味也就越发的重。

    “阿姐。”慕惜辞勉强按捺住急意轻唤一声,榻上紧闭双目的姑娘却没有丝毫的回应,于是她小心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顶,那里冰凉一片。

    还好,没烧,阿姐这个身子,可受不得风寒。

    慕惜辞心中悬着的那口气微出了一点,继而又将手搓热了探去被子里,偷偷替她把了脉,确认慕惜音只是略有些疲劳过度,体力不支晕过去后,方才终于沉下心来。

    定神后的慕惜辞转头看了眼立侍一侧的灵画,后者见状意会,微微俯身:“三小姐,小姐是在院中散步时晕过去的。这几日小姐她一直呆在房中绣花,今儿中午见屋外好像出了些太阳,这才说要出去走一走。”

    “婢子原想着小姐在屋子里闷得久了,出门转转也好,便未曾多加阻拦,哪成想……”灵画的声音愈来愈低,眼见着红了双眼眶,慕惜辞忙不迭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臂:“不妨事,你说的没错,人本就不能在屋中久憋,好灵画,你莫要自责了。”

    “我见阿姐的气色不算太差,许是这两日绣花累着了,你别急,我们等许太医来,把过脉再说。”慕惜辞宽慰,一面引着灵画向外间走,慕惜音眼下需要静养,里间不宜留人。

    “怎么样了?”等在外间的慕文敬豁地站直,慕惜音及笄多时,早已是大姑娘了,他虽是父亲,却也不便直接入内探望。

    “爹,女儿又不是大夫,哪里清楚?”慕惜辞轻轻摇头,“不过阿姐不曾发烧,看着面色尚可,大约不算严重——爹,二哥他们几时能到?”

    “算算时间,应该快了。”慕文敬沉吟,话音刚落便听得院中传来一阵急促脚步,他绷着的嘴角骤然一松,“来了。”

    慕修宁的办事效率惯来极高,慕惜辞前一息才听见屋门开合声响,下一瞬便瞧见了拎着许太医大步入内的红袍少年。

    这一路被人连拎带提、几乎脚不沾地的老御医冲着慕文敬略略拱手,眨眼便被慕修宁急吼吼地扔进了里间。

    “小公爷,您悠着点,老臣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这么颠簸。”许太医摆弄着医箱轻声抱怨一句,小心取来脉枕薄绢,仔细掐了掐慕惜音的脉搏,少顷他揪成团的眉头微微舒展,随即收了东西,起身放下帘幔。

    “国公爷,令千金并无大碍,只是近日劳累过甚,稍有些脱力,待老臣一副药性温和的补气方子,她服下后歇息两日便好。”许太医道,慕修宁见他要开药方,赶忙给他多搬来个椅子,前者道谢一句施然落座,笔走龙蛇间不忘耐心叮嘱,“当然,除了疲劳,小姐体内的寒气久积不散仍旧是个大问题。”

    “平时得让她多晒晒太阳,适当动一动,另外……”许太医话至此处,笔尖微顿,“国公爷,恕老臣直言,这院子里的阴气实在是太重了,西南方向的那片树林简直是把冬日里那点阳火给遮了个干净。”

    “您看看,要不给小姐换个院子,要不就干脆给那堆树挪个地方。”老太医说着稍作沉思,“就是数量有点多,好像挪哪都大不合适,要不然干脆砍了当柴火烧了吧!”

    当柴火她都嫌那玩意晦气。

    慕惜辞垂眉,梧桐本就喜阳,生长又快,慕诗嫣将那东西种在朝华居正北,她占着日头倒是不怕,但朝华居斜后方的流霞苑可被那树林给祸害的不浅。

    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都见不到什么阳光。

    “那片树林的确是太碍事了……这样,明远,”慕文敬闻此搓了搓下巴,“你即刻带几个人下去,把那些梧桐统统移栽到朝华居尽西侧,能活几棵活几棵,活不了就算了。”

    “到底是嫣丫头种下的东西,我这个做大伯的,也不好真给它们当成柴火烧了,挪到西边就挡不到流霞苑了,想来她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慕文敬煞有介事点点头,“对,就挪到西头。”

    “得嘞,这就去!”慕修宁抱拳,慕惜辞听罢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正西?

    兑宫,惊门。

    那地方属金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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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介绍:
慕惜辞一代国师,一生算无遗策,唯独算错了狗皇帝的狠。
好在她有幸重生——
重生后的慕大国师想开了,她决定不留机会,从一开始便斩断那狗皇帝的通天路。
于是她把目光转向了前生那最有可能登基却早夭的七皇子墨君漓,预备一路求神问卜,策谋开疆,将他推上至尊之位。
可谁知,这位看着温和正直、人畜无害七皇子,居然是只千年的老狐狸!
多年之后,锣鼓喧天,红妆十里。
慕惜辞看着侍女捧上的大红嫁衣恨恨磨牙:可怜她慕大国师重生一世,竟又错算了这只狗狐狸!
可那罪魁祸首却笑得满面春风:“阿辞不如算一算,待你出嫁那日,几时是风,几时是雨?”
【1v1双洁】【双重生】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