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请君入瓮
阿、阿辞?
哪个阿辞?
除了慕惜辞那个命大不死的小贱|人,他们慕国公府还有谁名字里带“辞”的吗?
慕诗嫣茫然眨眼,墨君漓猝不及防吐出的这句话令着实她怔愣良久,细细论数了一圈府中人名姓后她又滞了半晌,方才不可置信且惊疑不定地开了口:“皇子殿下,您说的是那小……小女的三妹惜辞吗?”
“不错,正是她。”墨君漓欣然颔首,甚至顺势取来侍卫手中那只雕漆嵌宝镶螺钿的檀木食盒,慕诗嫣先是被那盒子上的珠宝工艺晃了眼,继而又被盒中点心的香气糊了一脸。
“这是……”慕诗嫣眼眸微闪,目中流露出两分心向往之——一则那盒中点心都是她从未见过的皇家式样;二则,七皇子府中,单单一个食盒便已经奢华至此,其余的东西岂不是更加华贵精致?
若她有机会成为皇子府的女主人……
慕诗嫣如是想着,眼内热切更甚,连带着嗓音都愈发的如水柔情,听得墨君漓寒毛直竖,险些真要一剑抽飞了她。
“喔,今早我府内的厨子多做了两道点心,想着阿辞惯爱吃甜食,便各取了一盘给她送来。”墨君漓敛眸,顺口说了个轻描淡写。
这话落在慕诗嫣耳中却让她心下酸得起了一阵阵的泡——慕惜辞那毛都没长齐的野丫头有什么好?竟能惹得七殿下这般对她青眼有加!
“原是这样。殿下,想来是府上家丁不懂事,担心三妹妹年幼唯恐怠慢了贵客,便先行通知了小女……殿下,不如就让小女去帮您寻一下三妹可好?”慕诗嫣心中泛着酸,面上却仍旧是一派温婉可人,有礼贴心。
墨君漓听罢她那一通阴阳怪气后微勾了唇角,目中笑意不达眼底:“好啊,那就有劳慕二小姐了。”
不懂事,年幼?她想说的是慕惜辞不懂礼数,连家丁都知道有贵客到访,先要去找她这个二小姐吧!
还有那个“寻三妹”……得了,这一口一个“三妹妹”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慕诗嫣是国公爷的亲闺女、慕惜辞的嫡亲姐姐呢。
墨君漓暗地里唾弃了一番慕诗嫣的所作所为,冲着她微抬了下颌,一副“慕二小姐你怎么还不去”的表情。
“那就请殿下在厅中稍等片刻,嫣儿去去就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慕诗嫣咬牙切齿,勉强绷住了那份温婉,转身一步三晃地出了屋,国公府会客大厅南北通透,两向开窗,她顺着北边连着后院的门入的内,想要去寻慕惜辞,自然也得从这走。
但甫一踏入内院地界,她便不愿再往东北角落的浮岚轩里去了。
她先前在墨君漓面前说的那几句都不过是场面话,哪想到这位七皇子竟当了真?让她去寻慕惜辞……呸,她正想方设法想要抹黑那丫头在七殿下心目中的形象呢,怎么可能真去叫她!
七殿下平日便与她修宁堂兄交好,此番亦大抵是爱屋及乌,因着堂哥的关系,对那野丫头多生了两分怜惜。
但这样的怜惜得之容易,失去亦是简单,只要她在后院里磨蹭上一时半刻,掐足了时间,转头回禀殿下,说那死丫头嫌冬日冷寒,不愿出门见他,言辞间还多有不敬便可!
满腹小算盘的慕诗嫣伸手扯了扯身上将将垂直膝弯的斗篷,她穿着一身春夏衣装站在这初冬的寒风里,委实冷的够呛。
但她不愿放弃她劳心费力打造出的仙子形象,更不愿放下脸面与现实妥协——若她此时换回冬日衣装,岂不是说明她另有图谋?
更何况,出门前韵诗曾劝过她,她可不愿在侍女们面前认输。
她乃堂堂国公府二小姐,岂会犯那等低级错误!
慕诗嫣绷着脸,凭着股拗劲儿,硬生生杵在后院锦鲤池边上,宁死不肯向浮岚轩迈上半步,也不肯回屋换件厚实些的衣裳,直到她估算着时间,觉得差不多可以回去给墨君漓复命,这才轻轻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简单活动了下脚步。
她这边预备向回走,那头同样掐着点的慕惜辞亦携着灵琴,不疾不徐踏上了那道横贯了锦鲤池的石板小桥。
小姑娘的裙摆带起一阵细细的风,那风在水面荡出浅浅的涟漪,也惊动了池中的锦鲤,亲人的鱼儿翻身跃出了水面,那水花亦终于唤起了慕诗嫣的注意。
她抬眼,恰对上女童一双漆黑澄澈的眸,慕惜辞见她踏上石桥,不动声色端了手,任手中剩下的那两粒鱼食顺着她的掌心滑入衣袖。
“二堂姐。”慕惜辞挽唇浅笑,略略仰了头,慕诗嫣看着面前这尚不到她下颌的半大丫头,看着她那张含笑的脸,无由来的怒火中烧。
明明是她在俯视着慕惜辞,可她这般表情,总让她有种被看轻之人是她自己的错觉!
“三妹妹这声‘二堂姐’,还当真是让姐姐我有些承受不起!”慕诗嫣迫使自己抬高了下颌,半垂了眼睫,施着层厚厚脂粉的小脸上挂起讥嘲之色,话中带着她自己不曾察觉的酸味儿,“也不知三妹妹使了什么样的手段,能让向来清贵的七殿下都高看你一眼,连你爱吃什么样的点心,都记挂心中。”
“手段?堂姐您真是说笑了,惜辞前几日才刚刚回府,在家中尚未站得稳脚跟,又哪来的手段?”慕惜辞形容不变,藏在袖中的细指偷偷掐了印,自假山阴凉处悄悄引来两缕常人看不见的阴煞,趁人不备,弹指打入慕诗嫣的眉心。
后者只觉脑仁微痛,心下那股无名业火愈烧愈旺,她吹了那么久的冷风,本就生了满腹怨怼,这时间又教慕惜辞弹出的煞气扰乱了心智,再加上昨夜的失眠多梦与墨君漓的忽视——
种种情绪之中,慕诗嫣彻底绷断了理智,人亦越发的浑噩恍惚。
“呸!谁信你那鬼话,起开,莫挡了本小姐的路!”慕诗嫣低啐,全然忘了自己此行目的,她本想伸手将慕惜辞推入灵琴怀里,却不料在怒火与怨气的裹挟之内伸错了手,她掰着她的肩膀用力一推,那轻飘飘的半大孩童即刻被她推下了水!
“噗通——”
“小姐!”“阿辞!”
一男一女两道惊呼乍响耳侧,慕诗嫣这才回过神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花容忽的寸寸苍白。
完了。
第十七章 说晕就晕
慕惜辞象征性地在水面上扑腾了两下,便任由身体向下沉去,彻底沉下去前她拿余光远远扫了眼站在后院入口处的墨君漓,继而在水中双手掐印,引来两绺煞气,毫不犹豫地将之打入自己体内。
昨日她撒下去的鱼食早已化得差不多,余下的铁屑在池底堆积成数个小堆,加上她撒粮时有意用上了特殊手法,构筑出一道极小的阵,那铁屑上的煞气聚得极快,只一夜便能破了朝华居原本的大好风水,同样也方便了她自己引煞入体。
“燕川!”墨君漓看见那幼童身形消失在水面之上,短暂的慌了一瞬,他猜到慕惜辞想要借慕诗嫣的“力”演一出内宅大戏,却没想到这小丫头竟这样生猛,直直任那慕诗嫣将她推入水中!
冬日多棉服,入水后那身衣裳得沉上两倍不止,此种情况下,水性极好的成人都未必能安然无恙,这是突生的异变还是那崽子疯了?
墨君漓拧眉,吩咐过暗卫后果断转身跃入池中,临进水前还顺带拦了把想要往下蹦的灵琴——救一个崽子都够他受的,两个岂不是要命!
少年入水,不出两息便寻到了那悬浮在水中的娇小姑娘,后者笑嘻嘻的冲着他呲出口银牙,他却发现她的嘴唇已然失了血色,面上亦愈发苍白。
真能闹。
墨君漓的额角跳了又跳,见此情景他如何猜不到这一切都是她故意为之?当即生出股半大不小的火气——
兵行险招,或有奇效,但她若真不慎把自己玩死了,他还上哪找这么个拥有国师之资的小东西!
少年绷紧了唇角,捞起那浑身湿透的半大孩童,麻利的浮出了水面,好在国公府的锦鲤池算不上太深,先前挣扎中慕惜辞又“无意识”挣脱了身上的厚斗篷,仅一身厚料衣裙吸水后的重量尚在他能承受的范围之内,否则这出戏只怕得要玩脱了手。
“七殿下……”慕惜辞虚弱万分抬了抬眸,细声嗫嚅一声,便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这晕的也是够快。
等会,这是真晕啊?
……这一手不比他上辈子被迫诈死精彩多了?
墨君漓怔了怔,活了两辈子他还真头一次见到慕惜辞这样说晕就能晕的崽子,思绪诡异的歪了又歪,强行扳正了想法后他蹬着池壁,借力翻身上了岸。
站在桥上傻了半天的灵琴见自家小姐脱险,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哭什么,还不赶紧带路!你想看你家小姐冻死在外面不成?”少年颇觉头痛的沉声呵斥一句,灵琴闻言忙不迭爬起了身,跟随墨君漓入府的侍卫及时递上件大氅,他拿那衣裳将冻得唇色霜白的小姑娘囫囵包了,在灵琴的指引下向着浮岚轩赶去。
慕诗嫣早在墨君漓跳入水中时就彻底懵了,这时间回神才发现几人竟已走出了十数丈,眼见着便要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内,赶忙提起裙摆,小跑追上。
“殿下!”慕诗嫣焦急呼喊,墨君漓闻此微顿了脚步,少年的嗓音浅淡薄凉,眉目间凝着的冰色令她忽然手足无措:“慕二小姐,有什么想要分辩的,还请等着慕国公回府,你自行跟他解释去吧!”
话毕他带着灵琴等人大步离去,独留慕诗嫣一人呆立原地,被她落在池边的韵书追过来想要扶一扶自家小姐,却见她杵在那白着脸发抖。
“完了……”慕诗嫣怔怔呢喃,这下是真完了,有墨君漓作证,她免不了要受一顿家法,至少得去跪上半个月的祠堂。
关键受罚还是其次,万一她这“谋害堂妹”的名声传出去,她还如何在京中立足?
眼下她年将十四,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这样的污名一沾……
“韵书,快,快请人去萧府把娘亲请回来,一刻都不能耽误!”慕诗嫣慌乱吩咐,小姑娘眼中写满了惊惧惶恐。
韵书得令,匆匆向前院跑去,却不想她刚踏出后院,便被墨君漓手下的侍卫结实拦下。
“这位姑娘,我家主子吩咐了,在慕国公与小公爷回府之前,任何人不得踏出国公府半步。”侍卫面无表情的重复着墨君漓的命令,韵书听罢不由拔高了音调:“混账!我乃二小姐的贴身侍女,还不快让开!”
“二小姐也好、二夫人也罢,殿下说了‘任何人’便是任何人,还是说姑娘想违抗殿下的命令不成?”侍卫冷声,作势拔了刀,“刀剑无眼,姑娘若仍不相信,大可硬闯试试。”
韵书闯不过他们,无奈只得跑去侧面小门,谁料国公府内各个门前皆有皇子府的侍卫把守,一时间朝华居的主仆三人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待灵琴替慕惜辞擦净冷水、换好一身干净衣衫,燕川也带着皇宫御医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到了浮岚轩。
慕文敬甫一下朝便惊闻此事,急忙上车,催促着车夫以最快速度回了府。
因着夫人难产亡故,他对这个小女儿的确是心怀芥蒂,但无论再怎么心怀芥蒂,那也是他的亲女儿!
若非朝服沉重繁复又不可随意损毁,他便干脆撕了这身朝服,自己骑马回来了。
坐在车中一路揪着衣裳的慕文敬烦躁挠头,他说不清他心中到底是一番什么样的滋味,慕惜辞回府后他没敢去看上半眼,唯恐相见后又牵动了十年前的伤心之事——
十年前他大恸之下险些将她掐死,此事一直令他愧疚不堪,至今也不敢直接面对那孩子。
下了车,慕文敬便直接奔着浮岚轩去了,推门入院时,那老太医正指挥着灵琴熬药。瞧见宫中御医,慕国公心下安定三分,喉咙里悬着的那口气亦随之吐出半截。
“御医许氏,见过国公爷。”老太医的余光扫到慕文敬,起身行礼,后者见状忙将他扶起了身:“老先生不必多礼,许太医,小女这……情况如何?”
“暂无大碍,只是令千金前些日子刚受过惊吓,今日又落水浸了寒气,加上年龄尚幼,体质较差,难免发热风寒。服上两副药,再仔细将养些时日便好。”老太医说着捋了捋颌下花白的山羊胡,语调无不感慨,“还好有殿下在,及时将小姐救了出来,否则再多耽搁一会,就不是风寒发热这么简单了。”
“是殿下救的阿辞?现下他人呢?”慕文敬微怔,他原以为救人的是府上家丁,至多是墨君漓的暗卫,哪想竟是他纡尊降贵,亲自出了手?
第十八章 德行才是第一等要事
“殿下他进厢房更换衣衫去了,喏,正好出来。”老太医笑笑,捋着胡子看了眼浮岚轩中尚未住人的偏厢,慕文敬顺着他示意的方向回身望去,果然瞅见那刚换好一身绣银素衣的清贵少年。
“老臣慕文敬,参见七皇子殿下。”慕文敬拂袖俯身,作势便要行上大礼。
墨君漓见此三两步上前,忙不迭搀扶起这位两世一心的良将忠臣:“国公爷快快免礼,您战功赫赫,是父皇亲封的一等大员,又是君漓的长辈——某是万不敢受下您这一拜的。”
“不行礼,慕某岂不是在藐视皇家天威?何况您接连救下小女性命,这道礼,是无论如何都不当被免去的——殿下,您就权当是成全老臣这个做父亲的,还请受下这一拜吧!”慕文敬摇头,一番话说得分外掷地有声。
话已至此,墨君漓不便继续推脱,只得万般无奈地后退半步:“国公爷,莫行大礼。”
前生慕国公府上至慕文敬,下至慕惜辞,一家四口,有三人为国征战四十余载,镇守边疆半百年岁,仅剩的慕惜音又是被墨书远折磨致死,此等门庭,任谁看了也要称上一句“忠勇世家,英烈满门”!
这本就是他乾平墨氏欠慕家的,他不过是顺手救了慕惜辞两次——其中有一次还是配合小姑娘演戏,另外一次亦是动机不纯——他如何受得起慕文敬的大礼?
该行礼的应该是他,应该是他那不知好赖又愚蠢至极的五皇兄墨书远!
墨君漓垂眸轻叹,到底是在慕文敬躬身之时侧过身,只虚虚受了他半礼。
慕文敬见此不曾多言,只心中悄悄的对这位名声甚佳的七皇子又高看了几分,他委实没想到这尚不及弱冠的半大少年竟有此等心量气度,若换了朝中其他几位皇子,只怕这时间早受了大礼不说,还要敲打着算盘,想方设法地算计他手中的兵权呢!
登临之人,手段心机还在其次,惟“德行”二字,方才是此间第一等要事。
若无德行,纵使有通天的手段与媲美玲珑七窍之心机,到最后也不过是一位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
这位纵横沙场二十余年的老将满腹慨然,看向墨君漓的目光不由得又和蔼了三分。
在知晓慕惜辞并无大碍、只需好生将养上几日便能恢复如初后,他口中悬着的另外半口气亦跟着流泻而出。
这会心神安定,先前的疑虑便随之浮现了心头:“只是殿下,老臣尚有一事不明,不知殿下是否清楚个中实情——后院那锦鲤池桥面极宽,并排同行两名成年男子亦不在话下,阿辞她怎会不慎跌入水中?”
十来岁的孩子或许是天性活泼一些,但冬日衣衫厚重,迈不开腿,再活泼的小姑娘,也不至从四尺来宽的桥面上跑跌出去吧?
墨君漓闻此沉默了片刻,随即微微敛了眸:“国公爷,此事……我不便开口,您不妨先问问灵琴姑娘。”
“也好。”慕文敬颔首,转而望向专心致志盯着药罐的半大姑娘,清了清喉咙,“灵琴,你来。”
“婢子在,老爷您有何吩咐?”灵琴应声起身,墨君漓默默扫了眼身侧侍卫,后者十分识趣地上前接过灵琴手中蒲扇,暂时替她接手了熬药火炉。
“你来好好讲解,小姐是怎么落水的?当着殿下和许太医的面,可不准有半句虚言!”慕文敬虎着脸吓唬灵琴一句,小姑娘闻言立时红了眼眶。
身经百战的老将见状不禁手脚发毛,正想宽慰两句,却听那小姑娘带着哭腔开了口:“老爷,小姐,小姐她是被二小姐推下池子去的!”
“二小姐推的。灵琴,你说阿辞是被嫣丫头推下的水?”慕文敬听罢大惊,平日里他公务繁忙,甚少着府,他自认不是慈父,亦算不上什么顶好的大伯,却也丝毫不曾亏待过二弟一家,那慕诗嫣怎能狠心去下这般毒手!
“是呀老爷,下人传讯,说殿下带了几样点心来给小姐尝鲜,小姐梳了妆,婢子就跟着她出了浮岚轩。”
“我们走到锦鲤池边,正要过桥赶往前院,也不知道为什么,二小姐突然上桥拦住了小姐,”灵琴抽噎着眨了眨眼,想起当时景象,她至今仍旧是心有余悸,“两人说了几句话,二小姐便猛地伸手将小姐推下去了——”
“老爷,若非七殿下及时出手相救,小姐又挣扎中脱掉了斗篷,再加上皇子府的侍卫大哥递来了挡风的大氅……小姐她今日只怕就要折在回来的路上了!”
“说的什么?”慕国公蹙眉,印象中的慕诗嫣不像是这般无理取闹之人,阿辞又刚回国公府不久,她们俩能有什么冲突?
“二小姐质问小姐用了什么手段,能让殿下记挂她爱吃什么样的点心;小姐说她刚回府哪来的手段——大抵就这么两句话。只是二小姐那原话说得实在是太难听了,婢子怕污了殿下的耳朵,不敢学。”灵琴哽咽,回想起慕诗嫣的原话她心中当真是又气又恼。
“这、此话当真?!”慕文敬瞠目,下意识转头看了眼墨君漓,后者叹息一声轻轻点头:“慕国公,君漓那时实在等得无聊,便出了前厅,站在后院入口处欣赏了一番贵府风景……某亲眼所见,三小姐她……的确是被慕二小姐推下去的。”
锦鲤池就在那入口正后方不足十丈之处,但凡耳聪目明些的便能将池上景象看得一清二楚,且墨君漓乃习武之人,五感较常人还要更敏锐三分,决计不会看走了眼。
更何况,依墨君漓的身份,他没必要说谎,也不屑于说谎。
想过一圈的慕文敬闭了眼,他看着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灵琴,想想屋中他那躺在床上、至今仍未清醒的小女儿,再结合墨君漓说得话……
他如何猜不到事情的去脉来龙?
只是他实在想不通,慕诗嫣不过豆蔻年华,怎的就能为了那么两盒点心,便拈酸吃醋地将她亲堂妹推下了水!
初冬的池水,驻守边疆多年的大老爷们都未必能受得住,遑论阿辞那样的小丫头!
“来人,去朝华居把二小姐请过来,记得不要惊动了流霞苑的人,更不要通知松鹤苑。音儿身子骨弱,母亲她年纪也大了,都受不得惊吓。”慕文敬背着手,身形无端佝偻了一霎。
第十九章 阿辞不是没人要的姑娘
慕文敬吩咐过下人,转身请着墨君漓与老太医等人进了厢房。
浮岚轩没有正厅,只一座主屋、一个厢房,眼下慕惜辞还未清醒,他怕等下人多嘈杂反打扰到病人歇息,换座院落又怕小姑娘醒后会没人照顾,便只能带着人前往东厢。
“浮岚轩简陋,但老夫实在忧心小女,只得暂且委屈两位贵客了。”慕文敬微压了声线,面上不由带了些许赧色,墨君漓二人闻言,连忙摆手以示无妨,他却坚决表示要在此事了后请两人留下用膳。
此等盛情实在难却,加之墨君漓有心留下看戏,假意推脱两番便顺势应下了;老太医则以今夜需留守宫中轮值为由,坚定地拒绝了慕文敬。
后者闻此遗憾作罢,许太医却在心中悄然松了口气——作为一名久经前朝后宫的老油子,他深知“知道的东西越多,死得越快”,是以他一点都不想掺和国公府的家事。
他只是个太医,被殿下拖过来也不过是为了治病救人,等院中的药熬好了,侍女服侍着那位慕三小姐用过药,他就该功成身退,回御医局等待下一次传召了。
然而慕文敬并不清楚老太医心下所想,他只努力压制了满腔烦躁,耐心等待着下人们将慕诗嫣找来。
谁料众人没能等来慕诗嫣,反倒先等来了慕惜音。
“音儿,你怎么来了?”慕文敬看着刚入屋、裹着狐毛斗篷的病弱姑娘,紧锁了双眉,言辞间不由带了三分火气,“那帮糊涂东西,不是说了,让他们不要惊动流霞苑的吗!”
“父亲,莫怪他们,下人们的确不曾惊扰流霞苑,是我听见外面传来的动静,派灵画打听出来的。”慕惜音摇头,大红的缎面斗篷和其上镶着的一圈素色狐毛,愈发衬得她容色苍白如雪,下颌尖尖,是病气亦掩盖不住的倾国之色。
她简单回应过慕文敬,转而向着宾客位上的二人福了福身:“小女惜音,见过七殿下、许太医。”
“慕姐姐,快免礼。”墨君漓起身,上前半步虚扶了慕惜音一把,此世他与慕修宁交好,平素亦甚为尊敬他这位亲姐。
倒是坐在一旁的许太医看见她抖了抖长眉:“慕小姐,我看您的脸色好似比上次见时差些,最近可有按时服药?”
“许太医,您开的那些药小女服着,一日未敢落下,至于面色……许是入冬后身子又较常日弱些,这才看着差。”慕惜音笑笑,前两年她生过一场大病,险些丢了性命,还好面前这位许太医妙手回春,将她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这样……那等到开春后再看看,若小姐您的身子还是不见大好,老臣便再替您重新开一副药。”老太医沉吟,考虑到慕惜音的病乃是自胎中带出来的,时好时坏又不宜频频换药,这才打消了替她再度看脉的念头。
“惜音记得了。”慕惜音应声,与两位宾客寒暄过后,复又掉头瞪了眼主位上的慕文敬,“话说回来,父亲,阿辞落水这么大的事,您怎能吩咐下人刻意瞒着女儿?”
“音儿,你先别急,为父这也是担心你那身子……”慕文敬悄然搓了搓手指,面上绷不住的多了两分讪然之意。
他知道慕惜音身子差,看起来娇娇弱弱,骨子里却仍旧是将门女的脾性,若听说慕惜辞被人推得落水受风,指定又要动了肝火,到时生气事小,再气得发病可就麻烦了。
“难道您不告诉女儿,女儿的身子就会好了吗?”慕惜音说着拔高了音调,纤细瘦弱的身形挺立如一株冬月中的倔强翠竹,她微抬了下颌,一双秋水翦瞳却像是燃了火,“我的妹妹被人推下了水池,做姐姐的却对此浑然不知,父亲,您觉得这合适吗?”
“是,阿辞她是生来就没了娘亲,您也因着种种原因不愿见她。可长姐如母,父亲,我这个做长姐的还没死呢,阿辞她不是没人要的姑娘!”慕惜音厉声,清瘦的躯体内陡然间爆发无匹的气势,这气势竟令墨君漓这做过一世帝王的人都心惊三分。
面对着这近乎逼问的质疑,慕文敬彻底哑了嗓子,慕惜音冷眼盯了他半晌,忽的低头又福了身:“惜音自知情绪失控,恐失了礼仪。父亲,女儿想先去看看阿辞,便暂且告退了。”
“去吧。”慕文敬叹息一声,颇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慕惜音得了答复,起身冲着墨君漓二人颔了首,拉紧了斗篷,带着灵画踏出侧厢——又在门口撞见了匆忙赶回的慕修宁。
“阿姐,小心些。”慕修宁伸手搀了把差点摔倒的慕惜音,后者不曾出声,只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这冷漠的态度令少年分外摸不着头脑,“爹,我姐怎么了?啊,殿下和许太医也在。”
“明远急躁失仪,还请两位恕罪。”慕修宁抱拳,墨君漓笑着打趣一声:“无妨,阿宁你的性子,我们都是清楚的。”
“殿下,您又说笑了。”慕修宁呲牙,继而再度扫向了慕文敬,慕国公被他看得心虚,低头假咳一声:“咳,我让人请你堂妹的时候,吩咐他们别惊动了你姐,音儿这会,正跟我置着气呢。”
“爹,这就是您的不对了,小妹落水这么大的事,哪有瞒着姐姐的!对了,阿辞没事吧?”慕修宁不赞同地皱皱鼻子,慕文敬继续假咳:“没什么大碍,受惊风寒,发了高热,烧退了养几日便好。”
“这还叫没什么大碍?”慕修宁惊了,眼中不认同之色更甚,“爹,阿辞才多大点,若是高热不退,烧坏了可怎么好?”
“咳……去朝华居请嫣丫头的人怎么还没回来,这边还等着问她话呢!灵琴,快去催一催。”慕文敬眼神一飘,其实慕修宁二人所言他心中如何能不知道?
只是他心中横着道跨不去的坎,也习惯了把那份关心死死掩藏。
“是,老爷。”一直在屋中等着指认慕诗嫣的灵琴应声出了厢房,慕修宁偷偷冲着自家父亲翻了个白眼,随意寻了个座位坐了,一言不发地擦起了佩剑。
他最擅用戟,但长戟毕竟不够轻便,是以他随身带着的,向来是这柄寸宽窄剑。
慕修宁伸指弹了弹剑身,长剑颤动晃出道刺目的雪光,他抚着剑锋微微勾了唇角——
是慕诗嫣那小崽子推的他妹妹是吧?
第二十章 扯谎
朝华居外,四五名侍女小厮在门侧站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排,他们已经在此等候了一刻有余,任再好的脾气,这时间也被消磨得只剩下满腔火气。
“二小姐,您收拾好了没?老爷和七殿下还在浮岚轩候着,您再这么拖下去,咱几个便只能冲进去,将您直接抬到三小姐那了。”领头的小厮没好气地敲了敲门框,力道之大震落了斗拱边角里藏着的陈年老灰,乌糟糟的灰泥扑上了新换的艳色灯笼,令那两盏灯火立时灰暗了数分。
躲在屋内不愿见人的慕诗嫣闻此慌了手脚,急忙一把抓住了身侧的韵诗。
她面上的精致妆容早被冷汗浸得斑驳脱落,在室内的幽光下看着仿佛是深山老林里新爬出的女鬼:“韵诗,怎么办?韵书还没回来,我娘不在,若是大伯他铁了心的要发落我……我们该怎么办?”
“小姐,您先别慌,现下夫人她肯定是赶不回来的,浮岚轩这一遭,我们躲也躲不开。”韵诗沉着万分,拉着慕诗嫣,让她坐到妆奁之前,立起桌上那面铜镜,逼着她看向镜面,“但躲不开,并不代表着没有活路。”
“你是说……”慕诗嫣犹疑,镜中映照出的她发丝散乱,狼狈不堪,这令她禁不住锁紧了眉。
“直接认下,但又不完全认。小姐,在锦鲤池上您是不慎失手才将三小姐推下水的,您的本意不是这样……”
“您只是见她斗篷上落了东西,想替她掸一掸,奈何您昨日一夜未眠,一时精神恍惚便没控制好力道。”韵诗平静道,一面指了指铜镜内憔悴的人形,“三小姐落水后您也被吓到了,而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让我就这样去浮岚轩?那岂不是要让七殿下他们看了笑话!”慕诗嫣迟疑,她素来爱惜美人之名更甚于性命,让她以这般丑陋之态出现在众人面前,无异于要她半条小命!
“小姐,眼下最要紧的事,是保住您的声名。”韵诗说着压低了声线,俯身将脸贴在她鬓边,“若是叫那谋害堂妹的名声传出去,您这辈子可就真毁了。这世上没有哪个王公贵族家的公子,会愿意娶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为妻。”
“想想您的姻缘再想想您的前程,究竟是一时的姿态重要,还是声名重要。”
“您在七殿下心中的形象已经臭了,一张美人脸,可救不回来。”韵诗起身,顺势拔去慕诗嫣头顶那两根精美绝伦的珍珠步摇,令她看起来愈加凄惨三分,“还不如就这样去,起码看着真诚——堂妹尚未清醒,做堂姐的便梳妆整齐招摇过市。”
“小姐,您觉得合适吗?”
“可……灵琴那丫头当时就在现场,七殿下好像也看到了我伸手推人,这……”慕诗嫣犹豫,话至此处她已然被韵诗说得动摇了七分,但她仍旧有些放不下颜面。
“区区一个丫头,信口胡诌之语,是当不得真的。”韵诗笑笑,松手任那两只步摇跌入木匣,盒中即刻传来一阵金器相撞的声响,“至于殿下,锦鲤池离着后院入口足有九丈远,想来他也看不真切。”
*
浮岚轩,慕文敬胡乱翻弄着一部兵书,不耐之色覆了一脸,自他派下人前去朝华居请人,至今已过去整整半个时辰,灵琴也出去有个小半刻,就连许太医都坐不住跑主屋看阿辞去了,他那侄女怎么还没来?
她是缺了胳膊断了腿,还是突发重疾,瘫痪不能自理?
“呵,我看二堂妹她是自知理亏,心虚不敢来吧!”惯来急性子的慕修宁耍着剑器一声冷笑,慕文敬刚想提醒他不可在室内舞剑,灵琴便匆匆忙自院外跑了回来:“老爷少爷,七殿下,堂二小姐到了。”
总算来了,再等会,他这脑袋都要被朝冠压扁了。
慕文敬腹诽,随手将那兵书扔上了桌案,正了正身形。灵琴微躬了身子退至慕修宁身后,一动不动紧盯了门扉。
慕诗嫣在韵诗的搀扶下,一步三晃地进了屋,原本束绾整齐的乌发而今散乱的披下一半,面上的妆容亦褪了个八|九不离。
她站定,向着主位上的慕文敬恭谨仔细地行了个礼,声音细小如蚊:“嫣儿见过大伯,哥哥;拜见七皇子殿下。”
“呦,这不是二堂妹吗,怎么这个点才到呀?我还以为你当真是不敢来了呢!”抱着剑的慕修宁对着那一身狼狈的姑娘好一通冷嘲热讽。
慕诗嫣听罢当即红了眼眶,“噗通”一声利落跌跪,作一副泫然欲泣之状:“怎会不敢来?哥哥,小妹知晓您是为了三妹妹落水的事生气,可是大伯,嫣儿真的不是故意的……”
话说到一半,慕诗嫣实在编不下去,索性头一低,抽抽噎噎地掉起眼泪,跪在她身侧韵诗见状连忙接过话茬,微微绷直了腰杆。
“是这样的,老爷。我家小姐昨儿晚上一夜未眠,今日难免有些恍惚。当时小姐与三小姐桥上相遇,小姐见三小姐身上落了枯叶,本想伸手替她掸一掸,谁料那叶子绞上毛边,一时没能掸去……小姐她一急,手下不慎失了分寸,这才——”
“老爷,我家小姐绝非那等心狠手毒之人,三小姐落水只是意外,且她落水后,我家小姐也受了极大的惊吓,这不,现在还没能回过神来。”韵诗道,话毕俯身重重叩首,“还请老爷明鉴!”
“但灵琴与七殿下先前所述,与你适才所言截然不同,这你又该作何解释?”慕修宁冷声,漫不经心地翻了翻手中利刃,剑身折出的雪光晃在韵诗身上,令她背脊一凉。
“灵琴不过是下人,胡诌之言,岂能当真?且池子离前厅那样远,殿下看走了眼也不无可能。”韵诗咬牙硬撑,慕诗嫣早被慕修宁那凶神恶煞的气势吓得三魂没了七魄,这会子连眼泪都挤不出来了。
“可韵诗,你不也是个‘下人’吗?”慕修宁陡然翻腕,霜色一闪,地上即刻多了半截发髻,韵诗怔怔伸手,只摸到一掌碎毛,“爹,这侍女牙尖嘴利又爱搬弄是非,不如让我——”
“阿宁。”看了半晌大戏的墨君漓起身,走至跪在地上的两女面前,闲闲扬了下颌,“韵诗,你这话是在质疑本殿连‘推’和‘掸’的动作都分不清吗?”
第二十一章 阿姐发火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实话实说罢了。那锦鲤池隔着前院少说也有九丈,此等距离,一时看差也属正常——殿下明察!”韵诗朗声,低头“砰砰”两声又接连磕了数个响头。
墨君漓闻此轻笑一声,拂袖回了座位。跪在地上的韵诗久久听不到答复,心中底气亦跟着渐渐消退,待那底气尽失,她小心翼翼地抬了头,这才发现慕文敬正以一种复杂不已的表情盯着她。
“习武之人,五感较常人敏锐数倍,百步穿杨亦易如反掌——隔着不过九丈的距离,莫说殿下,便是老夫,也能将桥上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慕文敬叹息一口,向前微倾了身子,“韵诗,你说谎了。”
“这、这——老爷,请您听奴婢解释,我家小姐她真的只是一时失手,她没想推三小姐!”韵诗懵了,她平常只听人说过习武之人五感敏锐,却不知晓竟能敏锐到这等地步!
为今之计……为了保下小姐,她只能先将这些罪名统统认下。
韵诗咬紧牙关,冲着慕文敬一叩不起,心下虽是恐惧万般,声线仍旧不见半分颤抖:“这些谎话也都是奴婢一人编的,与我家小姐绝没有半点联系,您若要罚,尽管罚奴婢便是!”
“一时失手?是不是失手岂是你一个小丫鬟能说了算的!二堂妹,你不如趁我还把你看作堂妹的时候,好好吐一吐实话。”少女的嗓音由远及近,音调是惯来的轻柔动听。
慕修宁一听这动静,忙不迭放了剑跨出门去,跟着灵画将慕惜音好生扶进了屋。
“大姐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妹我不是失手,难不成还能是故意为之?”慕诗嫣扭头皱了眉,瞥见慕惜音那张病气亦遮掩不去的绝世容颜,眸底纵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嫉恨,“大姐姐,谋害堂妹的声名若被传出去了是何等严重,我难道看着像疯了?”
都是差不多的年岁,凭什么那个病秧子不施粉黛也能美得令人自惭形秽,而她想要挣得一个美人之名就要付出那么多?
二更就得入睡,五更便要晨起梳妆!
这些年偏方秘法她用了不下十数,可姿色上仍旧是逊她一节!
慕诗嫣抿唇,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半寸长的指甲几乎掐破了掌心,在其上留出几道深深的印痕。
真想……把这张美人皮囊完完整整地剥下来。
“是不是故意为之,二堂妹,你心中当真没数吗?”慕惜音略略俯身,清澈如水的黑瞳定定攫着她的眸,倾国之色近在咫尺,这愈发显得慕诗嫣狼狈不堪。
“我想听实话。”
“我……”慕诗嫣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挤不出几个完整的音节,在对面人容色的衬托之下,憔悴的她仿佛便是这世间最大的笑话。
掌心上传来的刺痛令她清醒,可妒火与愤恨又令她不住的糊涂。
她想起两年前的上元宫宴,原本她费尽了心思方才成功斗赢了场中贵女,便连天家公主亦较她黯淡了三分,凭什么慕惜音甫一露面就能夺去所有人的目光?而她为了那场宫宴所准备的一切——
一切都付之东流!
“告诉我实话。”慕惜音平静开口,明明声色中不带半点咄咄逼人的意思,却让慕诗嫣觉得自己好似置身泥潭深沼般窒息压抑。
她看着她的眉眼,看着那张令她心里嫉妒得发疯发狂的脸,倏地失了理智:“是,我是故意推她的又怎么样?”
“可本就是她先挡了我的路,我想把她推到婢女怀中有什么错?要怪就怪她慕惜辞运气不好,偏偏赶上我伸错了手——我没想给她推下桥,我没——”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厢房彻响,慕诗嫣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珠,慕惜音挥出去的手尚不曾收回,她扶着灵画大口喘|息,披在外面的斗篷亦跟着她的呼吸而剧烈颤动起来,显然已是气极。
“慕诗嫣,阿辞她还不到十岁!”慕惜音厉声怒斥,指尖克制不住地阵阵发抖,“四尺来宽的桥面,那么小的孩子又能占多大的地方?你竟还忍心伸手推她!”
“你敢打我?你居然敢打我!”慕诗嫣捂着面颊哆嗦了嘴唇,她素来爱惜这张面皮,而今骤然被人扇了脸,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阿姐打一下你算什么,我还想劈你哩!”慕修宁森森呲牙,腰上佩剑说出鞘便出了鞘,慕惜音见此细眉一竖,声调愈厉:“阿宁,休得胡闹!”
“姐,我错了,您仔细身子。”少年瘪嘴,不情不愿地收了剑,他自然知道那剑压根劈不出去,但这并不妨碍他吓一吓慕诗嫣——他心中实在是窝火,再找不到地方发泄,他要疯了。
“事已至此,父亲,还请您自行定夺。”稍稍平息了火气的慕惜音收手福身,在灵画的搀扶下落了座,刚才那一巴掌和训斥慕诗嫣的那两句话委实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这会当真是有些站不稳了。
“韵诗搬弄是非,满口谎话,以家法处之,责打三十大板,伤好后逐出国公府。”慕文敬抬手按了按眉心,这一中午实在折腾得他脑仁发痛,他恹恹地抬眸看了眼慕诗嫣,仰头叹了口气,“至于嫣丫头,害人落水是无意,伸手推人却是有意为之,品行不端,有违家训。”
“罚跪祠堂一个月,手抄经书十卷,月例减……”
“等一下!”一道稍显尖刻的华贵女声乍响在浮岚轩外,慕修宁余光扫见那华服绾髻的中年女人吊了眼角,口中发出“嗤”的一声。
萧淑华对此仿若浑然不觉,顾自端着架子踏入房来,满头的珠翠夺目耀眼,她昂着脖子,姿态高傲如开了屏的孔雀:“大哥,如此重罚恐怕不太妥当吧?惜辞落水,说到底不过是小孩子家玩闹——嫣儿她比惜辞大不了几岁,姐妹俩嬉戏间失了分寸也属正常。”
“何况,惜辞不是没什么大碍吗?我看抄经已经足够,罚跪便免了吧。”萧淑华道,语调中见不到半点商量的意思,刚坐下没多久的慕惜音被她这般的态度,一下子激出了新的火气。
“二婶此言差矣,什么叫小孩子家玩闹?合着今日落水的是阿辞,不是您的宝贝女儿是吧?”
第二十二章 这怎么能算威胁呢?
慕惜音拍案,撑着桌子勉强站起了身,慕修宁见状连忙箭步上前想要扶她一把,却被她拂袖推开:“敢问二婶,若今日被人推下水的是嫣二堂妹,您还会做此说辞吗?”
少女的声线轻柔干净,尾音因力竭而带了点细细的抖,萧淑华盯着她那双盛满了怒火的秋水翦瞳,喉咙内止不住的发干发涩。
这还用问吗?
如果落水的人是慕诗嫣,她决计要将那个害她的小贱|人撕成碎片!
但这话,她显然不能明说——
萧淑华脸上绷着的完美假面裂开了一瞬,继而半哑着嗓子干笑两声:“那自然……自然是要看实际情况的,若也是姐妹间玩闹的话……”
“那好,阿宁,即刻将二堂妹‘请’到那锦鲤池的石桥上去——我这个做姐姐的也许久不曾跟堂妹嬉戏了,今儿个便好好‘玩闹’一番。”慕惜音冷笑,“二婶,您看如何?”
话毕她眉梢一挑,目光淡淡扫过身侧站着的慕修宁,后者意会,作势便欲提溜起跪地不起的慕诗嫣,萧淑华立时僵了脸:“惜音惯会胡闹,这大冷的天,你那身子骨哪里受得了凉风?要不然还是算了吧——”
“算了?怎的就要算了?我还未与堂妹玩过哩!”
“至于晚辈这把身子骨,二婶,您别怕,即便是碎在那锦鲤池边,也绝沾不到二堂妹身上半点。”慕惜音声调微凉,看着萧淑华轻抬了下颌,脖颈绷出道白皙优雅的线,“只有一点,二婶,侄女乃久病之人,下手比半大孩子还要不知道轻重,若是不慎将嫣堂妹大头朝下扑下了水,还得请您多多担待。”
“哦对了,忘了说,那锦鲤池里还是有几块巨石假山的——您知道我这手脚常日里不听使唤,万一到时候倒错了地方,再不小心让堂妹的脑袋撞上那边边角角,可就要破相开瓢了呀!不过,想来这也不要紧,毕竟按照您的说法……”
“左右这是姐妹俩嬉闹间失了分寸不是?您放心,等到堂妹她被下人们救起了,侄女回到流霞苑,定会给她手抄上二十卷经书赔罪!”慕惜音说着向前踱了半步,颤抖的手指收拢成拳,一身不带半点花样的大红斗篷配上张素面朝天的小脸,生生将萧淑华用满身珠翠绫罗堆出来的高傲气势压低了三分。
萧淑华不动声色地侧让一尺,险险避开慕惜音的锋芒,转而望向主位上的慕文敬:“……惜音惯爱说笑,大哥,这大冬天的,罚跪一月委实太重,不如改成禁足一月,再加手抄经书十卷如何?”
“眼下马上就要到年关了,若她跪坏了身子,岂不是不美?”
什么玩意,他这听自家闺女拐着弯儿怼人听得正美,这球怎么又到他怀里了?
猝不及防被人重新点了名的慕文敬下意识拧起一双剑眉,他张着眼睛看了萧淑华半晌,忽的讪然一笑,不咸不淡地将那球复又踢了回去:“弟妹,今天这事,大哥我可不敢擅自做主,还得过问下孩子们的意见——”
开玩笑,他女儿被人无缘无故推下水,他这心中也憋着团发不出的火气,萧淑华还想让他从轻发落了罪魁祸首?
想得美,没直接用上军棍,都已经是够对得起他二弟了!
“大哥!”萧淑华扭了脸,见慕文敬当真一副甩手掌柜之状,只得不情不愿地放软了些姿态,再度看向慕惜音,“惜音,你看这……”
“二婶,没有商量的余地,要么罚跪,要么便让二堂妹也尝尝被人推入水中的滋味儿!冬寒水冷的,总不能只有阿辞一人遭这个苦、受这个罪——二婶,您好生选罢!”慕惜音的一字一句说得分外清楚,逻辑亦清晰得令墨君漓忍不住无声抚了掌。
要说将门之女与寻常世家的娇贵小姐就是不一样,纵然是慕惜音这般病弱之人,骨子里灌着的,仍旧是那种黄沙浸染出来的血性与硬气!
只是不知道,他看上的那位小国师,长大以后又会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
墨君漓饶有兴致地弯了眼,他回想起慕惜辞平日里那副优雅下隐着狡黠的小样,只觉她像极了一只藏好爪子的小狐狸。
“这!”萧淑华忽的一噎,这两种她都不想选,于是索性阴沉下脸抬出了她长辈的身份,“惜音,你这是在威胁二婶?”
“这怎么能算是威胁呢?”慕惜音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继而挑起唇角勾了笑,“这顶多算得上逼迫。二婶,您若不选,侄女便要替您选了——阿宁,动手!”
“得嘞!”总算等到自家长姐发话的慕修宁笑嘻嘻地扯了扯衣袖,长臂一伸,眼见就要拎上慕诗嫣的衣领,后者早在慕修宁拔剑时便彻底吓丢了魂,这会竟连躲都不会了。
“住手!”萧淑华见此面色大变,当即一把按住了慕修宁的手臂,她抬头,痛心疾首,沉声怒斥,“惜音,冬日的池水何等寒凉,你怎能忍心,要让我一个为娘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儿,被人丢入那刺骨的冷水之中!”
“原来二婶您也知道冬水寒凉刺骨,我还以为您不清楚呢。”慕惜音温婉一笑,随即倏地收了唇角,她逼视着她这所谓的二婶,神情冰冷,向来轻柔的音调骤然一厉,“慕诗嫣沾不得池水,阿辞便能沾得?”
“二婶,莫要以为这世上只有您一位母亲心疼孩子!阿辞被您宝贝女儿害得风寒高热,至今昏迷不醒,您却连祠堂都舍不得让她跪上一下——”
“难道我的阿辞还比那慕诗嫣低贱不成!”
“父亲,今日之事,女儿不愿多言。女儿只想请您仔细想想,若娘亲她依然在世,此情此景,她又待如何!”慕惜音话毕猛地跌回座椅,喘|息声比之前更甚,她这半个时辰说的话比她头两日说过的所有话加起来还要多上数倍,不止是身体,这时间连她的精神也已快到了极限。
如果妘儿在的话……
慕文敬被她说得恍惚了刹那,眯起眼睛回想起记忆中那道温柔又灵动的身影,良久后陡然蹙了眉:
“慕诗嫣此行有违家训,罚跪祠堂一月,手抄经书十卷,月例减半;韵诗杖责四十,伤好后逐出国公府!”
第二十三章 一石二鸟
“大哥!”萧淑华急了,匆匆忙抬步便欲上前再度理论,慕文敬却猛地一拍身侧桌案:“够了弟妹!我知晓你这个为娘的是心疼女儿,可我身为一名父亲,难道就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孩子吗?”
“此一遭的后果前因,想来去萧府请弟妹回来之人早已向你汇报了个利索;究竟孰是孰非,在场之人均是心知肚明——弟妹,你便也不必再多争论了!”慕文敬冷哼。
他是常年累月征战沙场的老将,如何看不透这内宅里妇人们的那点伎俩?
只是有些事他懒得计较,还有些东西不便说得太过明白罢了。
就如七年前她诬阿辞的那句“克父克母”……他怎会不晓得那不过是一句毫无凭据且可笑至极的混账话?
但一来妘儿去的太过突然,他心中丧妻之痛完完全全的盖过了得女之喜,他实在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这个刚刚出世、懵懂又无辜的幼童;二来,他事务繁忙,常日不在府中,长女体弱行动不便,他也担心慕惜辞留在府上会被他这个弟妹暗中苛待。
萧淑华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奈何他母亲傅敏君委实年迈体衰,掌不得中馈,这才不得不行此下策。
慕文敬想着抬手按了按发痛的眉心,刚一下朝便接回府处理了这样一档子烂事,他当真是心力交瘁得紧。
他微扬了下颌虚虚指了指跪在地上的两个姑娘,这会连声音都显出两分疲色:“若无他事,你二人便下去领罚吧。”
“等等。”萧淑华硬着头皮开了口,慕文敬闻此微抖眉梢:“弟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大哥,韵诗韵书二人乃是自小陪着嫣儿长大的贴身丫鬟,若将韵诗逐出府去,嫣儿恐怕会习惯不来——”
“您看,杖责四十,月银减半,便不要让她出府了可好?”萧淑华咬着牙挤出此话,如今再想要免罚只怕是天方夜谭了,但韵诗乃是她费尽心思方为慕诗嫣培养出来的得力智囊,万不能让人这般轻易的将她废了去。
“如此,也好。”慕文敬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萧淑华,继而摆手任小厮带人下去领罚,萧淑华见状只觉心头怒意几欲顺着喉咙喷涌而出,胡乱福身向慕文敬与墨君漓二人告过罪,转身便大步出了浮岚轩。
眼下慕惜辞尚未清醒,那四十杖必定不会打在浮岚轩内,府中侍从惯看不过朝华居的跋扈嚣张,特意将行刑地点挑在了人来人往的大路岔口,那一日韵诗的惨叫近乎贯穿了大半个国公府。
“弟妹脾性向来如此,害殿下看了一出闹剧,实在是老臣之过,还请殿下恕罪。”待二房之人散尽,慕惜音亦被他们催促着回了流霞苑,慕文敬方才起身冲墨君漓复行一礼,恳切之意溢诸言辞,“请殿下随老臣移步鸿鹄馆,臣即刻让下人们准备午膳。”
“国公爷,不必如此麻烦,让阿宁陪着晚辈在府中转转便好——您不如先去看看三小姐吧,那丫头今儿可是受了好大的惊吓。”墨君漓笑笑,隔着窗子扫了眼轩中主屋。
小姑娘本就打的是一石二鸟之计,收拾二房不过其次,主要盯着的,可还是这位国公爷。
“这……也好,让明远陪着,您也更自在些。”慕文敬一愣,刚想开口拒绝,转念便记起了慕惜辞尚在襁褓中的样子,勉强硬起的心肠立时软下三分。
他仰天长叹一口,伸手拍了拍慕修宁:“既如此,明远,你陪着殿下四处逛逛吧,可不能怠慢了人家!”
“放心吧爹,孩儿心里有着数呢!”慕修宁嬉皮笑脸,慕文敬看着他那没正形的样子忽然不想理他,于是干脆将他无视过去,顾自跟墨君漓暂时道了别:“那殿下,老臣先告退了,您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明远提就是。”
墨君漓颔首,含笑目视着慕文敬犹犹豫豫地踏入主屋,转而向慕修宁抬了眼角:“走呀阿宁,带我去你那坐坐?”
*
慕文敬站在慕惜辞房间门口,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入内。
两人虽是父女,却也足有七年不曾见过一面,他上一次见她时,慕惜辞还不过是一名牙牙学语的三岁幼童。
那日下朝后他自府外路过浮岚轩,透过镂空的院墙,他远远的看见慕惜音带着她在院中玩耍。
盛春日光懒懒的洒在小姑娘们身上,镀起一层淡金色的雾,他扒在那墙上看了许久,终究还是没能出得了声。
有道是近乡情怯,他现在心底里就慌得厉害,平日里舞着百十斤的长枪大戟都能行动自如的人,而今竟几次没能提起推门的手。
“咦?老爷,您在这傻站着做什么,不进屋吗?”端着水盆走过来的灵琴轻轻眨眼,她刚进门便看见慕文敬站在这里,穿行过长廊走近了,他居然还没前进半步。
“啊、我……咳,那什么,灵琴,你家小姐醒了没?”慕文敬颇觉尴尬,讪讪伸手摸了摸鼻子,随便找了句话。
灵琴听罢低眸叹息一口:“没呢,小姐她这次指定是被吓狠了,烧刚退下,许太医也才走没多久。”
“这样啊。”慕文敬拧拧眉头,灵琴略歪了脑袋盯着他看了片刻,小心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慕文敬磨磨蹭蹭地跟在她身后进了屋。
小屋里的陈设干净简单,案上的铜香炉子里燃着点静心安神的香,慕文敬隔着帘幔,隐约瞅见小姑娘那张没多少血色的苍白小脸,心下禁不住跟着皱了皱。
“老爷,婢子先下去熬药了,许太医拢共开了两副药,还有一副,得等会拿过来给小姐喝。”灵琴放轻了声音福了福身,慕文敬挥手示意她先下去,侍女离开时仔细带上了房门。
慕文敬在屋中站了许久,直到炉子里的香燃去了大半,这才踱着步子,慢慢行至慕惜辞榻前。
不到十岁的小姑娘瘦瘦小小,缩在被子里像一只被人遗弃了的小猫。
男人抿着嘴唇,想要抬手摸摸她的额头,但那手却好似系了万钧重的铅块,半寸都动弹不得,他静默地低着头看了她半晌,到底低叹一声,拂袖转了身。
他刚欲抬腿,衣角便突然间被人轻轻拉住,他回头看向那只牵了他衣角的手,榻上传来一道细而哑轻唤:
“爹……”
第二十四章 “好。”
这声细哑又虚弱的“爹”叫得慕文敬心头一颤,他顺着那只牵了他袖子的消瘦小手一路向帘内看去,榻上的小姑娘不知何时转醒睁开了眼睛。
她嘴唇发白,眼侧却带着些高烧刚退遗留下来的、不正常的潮红。
慕文敬的喉头动了动,满腹万语千言,待到脱口之时,却只剩下了那么干巴巴的一句:
“你……你醒了。”
“醒啦。”小姑娘颇为费力地点了点头,盯着他的那双乌黑眼珠忽然间黯淡了三分,慕文敬瞧见她的表情突的手足无措,满是老茧的掌心出了一茬又一茬的汗。
十来岁的小姑娘该怎么哄?
驰骋沙场数十年的慕国公彻底慌了手脚,他的大女儿惜音从小就是让人省心的懂事孩子,除了身子骨娇弱,平日全然不用多加照看,他偶尔从边疆小城带回来一两个新奇的小玩具,就能让那丫头高兴上好几天。
慕修宁更不必说,慕家的男孩,除了他小弟慕文华外,其余均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大的,挨过的揍指不定比走过的路都多,皮实耐||操,也是完全不必哄的。
所以……十来岁的小姑娘究竟该怎么哄?
慕文敬爪麻,直到这一刻他才猛然察觉,他与慕惜辞之间的距离远远不是他先前想的,“心中横了道难以跨越的坎”那么简单。
再难跨越的坎,终究是有法子跨过去的,可他在她生命中缺失的那七年……不,是十年,是整整的十年。
——他在她生命中缺失的那十年时光,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弥补回来的。
他想,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男人干了嗓子,自喉咙里挤出的话也跟着变得又哑又涩。
他杵在原地,藏在朝服内的手指无意识摩挲起衣袖,垂了垂眼:“你、你没事了吧?身上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不舒服的话,我去叫灵琴,或者让明远去一趟宫中,再把许太医请回来……”
“没,女儿没有不舒服。”慕惜辞微微摇头,大眼慢慢蓄起一层薄薄的水雾,慕文敬无措间晃了晃手臂,一直牵在小姑娘手中的衣角立时被他晃了下来。
“要是你没事的话,我……”慕文敬抬了胳膊指了指门外,眼神止不住地胡乱漂移起来,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个小女儿相处,于是本能地选择了逃避,“我就先走了?”
“好。”慕惜辞颔首,十分乖巧的答应下来,眼中存着的水色却愈来愈深,慕文敬硬生生被她盯出了满腹的罪恶之感,正欲顶着那股罪恶感转身离去,便听得身后传来阵细细的抽泣。
慕文敬的腿顿时迈不出去了,只得僵着身子慢慢掉了头,小姑娘死咬着下唇逼着自己尽可能不要发出声响,一张小脸哭成了花猫,露在被窝外的小手亦将锦被揪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你别哭呀。”慕文敬懵了。
印象中他好似从未见到慕惜音掉过眼泪,反倒慕修宁小时候经常被军营里的大把规矩和重得要命的训练气得嚎啕大哭,这还是他头一次撞见小姑娘哭成这个样子。
“爹爹,您是不是,特别……特别不喜欢,不喜欢女儿?”慕惜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断断续续的不成句子,慕文敬闻此忙不迭地用力摇头:“没有,爹爹怎么会不喜欢阿辞呢?”
他的确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但“不知道如何面对”并不代表他讨厌她。
事实上他喜欢他与妘儿的每一个孩子,每一个。
“骗人。”小姑娘抽着鼻子哭到打嗝,脸上的泪反而涌得越发快,“嗝——您要是喜欢女儿的话,您要是喜欢,怎么、怎么从来没看过阿辞?”
“爹,阿辞会乖乖的什么事都不惹,您不要嫌弃阿辞好不好?”慕惜辞说着又揪了揪被面,上好的缎面锦被被她揪出了道道的褶子,慕文敬忍不住往床边走了走,伸手摸了摸小丫头毛茸茸的发顶:“傻姑娘。”
“阿辞不傻,阿辞什么都知道。”慕惜辞抽噎着勉强止了泪,倔强的仰了脖子,那语态神情,让慕文敬恍惚中像是看见了年幼的慕惜音,又好似是见到了少女时的温妘。
“阿辞没有娘亲,二婶婶说阿辞是生来的‘克父克母’之命,所以爹爹才不喜欢阿辞,也不愿意见到阿辞……”小姑娘哑着嗓子学着那些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话。
这言论令慕文敬面上的表情僵了一刹,掌心下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瞬间变得分外烫手:“这些混账话……是谁说给你听的?”
“不用谁刻意说给女儿听,大家都这么说。”慕惜辞抖了抖眼睫,面上半干的水迹顿时又湿润起来。
她乌溜溜的眼珠而今仿佛失去了最后那点光泽,长而密的睫毛在她的小脸上投出两道鸦青色的影子,他循着那影子,瞥见小姑娘通红的鼻头。
“爹爹,阿辞不是坏孩子,阿辞也没有克父克母。”幼童尝试着抬手去捉他的衣袖,慕文敬收了那只覆在小姑娘发顶的手,迁就着任她用那只被汗浸得湿漉的小手抓了他朝服的袖口。
“爹,您不要再丢下阿辞了好不好?”入手的衣料温暖而干燥,慕惜辞控制不住的再一次通红了眼眶,前生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死去的父亲和二哥,能再度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
活生生的,不是传闻里被敌国拆做一箱骨、一箱肉和一箱皮送回乾平的冰冷木匣;也不是她一点点收拢起来的那些被割成块、挂在城墙上曝晒不知多少个日夜的残破尸首。
她还有机会将错过的光阴补回来。
还有机会将她曾经犯下的错误,一一填平。
“其实爹爹从来没有嫌弃过阿辞。”慕文敬沉默片刻,缓缓开了口,他声线微哑,语调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庄重,“爹爹也知道阿辞没有克父克母。”
“爹爹只是很忙,忙到没有时间去看阿辞,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去看阿辞。”他垂手攥住了小姑娘的手掌,细细软软的小爪子尚填不满他的掌心,“爹爹向阿辞保证,以后绝不会再这样了,我们拉钩钩,好吗?”
慕惜辞听着他说的话,突然哭得一塌糊涂,她颤着手伸出了小指,钩上了那只带着茧子的指头。
沉积在心底数十年的冰封骤然间崩碎了一个角落,她知道随之而来的必定是一场山呼海啸。
但这一切都值得。
“好。”
第二十五章 抱歉,我以为飞贼
那道由十年光阴铸造出的、横亘在父女二人间的沟壑不会在一夕之间消失,但它总归会被人寸寸消融。
慕文敬破天荒地在浮岚轩陪着慕惜辞坐了许久,给她讲军营中的大小趣事,讲边关战场上的惊险紧张,一直讲到日上中天,府内的老管事前来请他移步鸿鹄馆,他才猛地记起墨君漓这位到访的皇子殿下尚留在国公府中。
“那爹爹先去招待七殿下了,阿辞乖乖养病,等病好了,爹爹再带阿辞上街玩耍好不好?”慕文敬抬手拿布帛擦了擦小姑娘的脑瓜,烧退后她便捂出了一头的汗,若不及时擦去,受了风很容易再烧起来。
“好,爹爹您快去,阿辞会好好喝药养病的。”慕惜辞颔首,听着男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长廊尽头,轻轻吐出口浊气。
这是好像是她两世以来,第一次见到活着的爹爹。
三岁被送离国公府前她或许见过,但那些幼时的记忆早在前生她跌落山崖就变得模糊不堪,那段时光在她的脑海内化成了一段虚幻的影子,影子中隐约印着空旷的浮岚轩。
她只记得她抱着小被倚在窗前,隔着窗棂细数天上零落的星子,每数一次,指头便在小被上拖出道细细的痕。
她记得有时能见到阿姐,而那是她三岁前最期待的事。
浮岚轩实在是太空了,除了一直陪伴左右的灵琴与每日给她送饭的奶娘,小小的她很难再看见其他人。
所以她喜欢晴天,晴日里阿姐的身子会好受一些;阿姐好受一些,才能带着她在院子里玩一玩。
慕惜辞抽抽鼻子,其实她早就醒了,在阿姐给她喂药的时候就醒了。
以她的道行,那点水煞入体根本存不过两个时辰,只是能让她看着像受惊过度风寒罢了。
发热是真,风寒是假,她的医术又比那位许太医高明一些,真真假假交错在一起,这才唱得出这场大戏。
但——
在她父亲刚进来那会,她还是有意装出来的哭诉样子,哭着哭着却渐渐动了真情,等到最后她说自己“没有克父克母”之时,她已然分不清这句话究竟是谁在说。
仿佛是那个前世时十岁的自己,又仿佛是那个等了两生的“大国师”。
在成为国师之前,她所祈求的所有,不过是一句“亲人俱在,阖家团圆”。
慕惜辞闭目,水珠悄然浸润了干涸的眼角。此生再度回到国公府前,她以为自己对慕文敬存了一腔憋闷数十年的怨,可当她今日真正见到了他,她才发现那一腔所谓的怨火,统统敌不得他那声“阿辞”。
这一声,她等了整整三十八年。
小姑娘叹息一口拿鼻尖蹭了蹭锦被,这时间她的脑袋已然有些昏昏沉沉,不管两世以来的经验如何丰富,眼下她的躯壳仍旧只是个十来岁的幼童。
今日她又是落水又是发热喝药,再加上刚刚那一通哭闹,一大圈折腾下来她委实耗尽了体力,她太累了,现下的她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什么都不想的睡上一觉。
*
很好,果然白天睡多了大晚上就一点困意都没有。
入夜,慕大国师抱着膝盖戳在床头上发呆——今中午的那一觉她直门睡到了傍晚,傍晚在灵琴的服侍下吃过药,她又闷头睡到了三更天。
然后现在……她失眠了。
慕惜辞扶着额头欲哭无泪,总觉得自打她重新变回了十岁孩童,身子就变得格外娇气。
罢了,趁这功夫仔细思考下下一步该怎么走也好。
小姑娘的面上露出些与她年龄不符的沧桑老成,慕惜辞刚披上衣衫、正欲下地点一盏烛灯,便听得窗外传来阵极小的窸窣声响,一道颀长清瘦的黑影爬上轩窗。
慕大国师眼神一厉,踮着脚抓起桌上的雕花端砚,悄声摸至窗前,而后陡然一把拉开窗户,手中砚台猛地拍了出去。
“嘭!”“唔——”一声闷响,一道闷哼,慕惜辞收了砚台闲闲托腮,好整以暇地看着窗外站着的半大少年。
“嘶~”墨君漓抱着手臂倒抽了口冷气,若非他反应迅速,那砚台只怕就要落到他鼻梁上了!
“你这小丫头年纪不大,下手倒是真狠。”一身利落黑衣的清贵少年揉着小臂,目露幽怨。
就算他这样快的闪躲速度,那石砚仍旧是擦着他的鼻尖险险划过,他见那厚重如板砖一般的东西马上便要拍上墙面,担心过大的响动引来国公府中巡夜的下人,这才忍痛贡献出自己的一只胳膊。
“抱歉,惜辞不知道殿下到访,还以为是什么路过偷窃的梁上飞贼,一时恐慌才出砚伤人——还请殿下恕罪。”慕惜辞似笑非笑地挑了唇角,不咸不淡的往他那伤口上又扎了一刀,“殿下,您没事吧?要不要给您找个郎中?”
那得吃了多少熊心豹子胆的飞贼,才敢来你国公府中偷盗。
墨君漓暗暗在心中腹诽一句,面上却只能咬牙摆出一派笑意温柔如和煦春风:“慕小姐放心,这点小伤不打紧,将养个一时半刻也就好了。”
那砚台虽重,慕惜辞却究竟只是个十岁幼童,打下来的力道称不上大,也没伤及到筋骨,就是墨君漓骤然挨打,疼了点。
“那就好。”慕惜辞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小脸写满了认真严肃,“如此,惜辞便不必内疚了。”
不,你还是内疚点吧,换个人再加大些力道,指不定他这骨头都要被拍折了。
墨君漓沉默了一瞬,假笑着转移开了话题:“还未来得及过问小姐,心愿可达成了?”
“唔。”慕惜辞闻此眨眼,撑起身子冲着墨君漓作了个揖,稚嫩的嗓音下掩着份出离的沉稳,“说到这个,惜辞还要多谢殿下鼎力相助,原想着一石二鸟,结果竟是一箭三雕。”
处置慕诗嫣、敲打二房在她的计算之内;借用高热昏厥引慕文敬前来探望也在她的谋划之中。唯独与她爹一番交谈后,打开了她两世心结当真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但她觉得这点意外很好。
心下去了一道陈年的枷,她身上轻松了不少。
“达成所愿就好。”墨君漓应声,冬夜冷风顺着耳畔拂过面颊,他眸底轻晃,忽的翻身横上了窗台。
第二十六章 二次互坑
少年的身量清瘦修长,这姿势恰能遮去半数的窗外风霜,他伸手拉了拉另一侧大开的窗棂,又虚虚掩去剩下半数冲着屋内奔去的凉。
慕惜辞仰头盯着他看了半晌,终究茫然的眨了双大眼,就手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衣衫:“殿下,您这是?”半夜突发脑疾急需一个产科大夫?
“冬夜寒凉,小姐白日刚落过水,不宜再受风。”墨君漓垂眸,顺势将手肘搭上了膝盖,“某有内力护体,吹风也无妨。”
“那您为什么不进来说话?”慕大国师黑瞳内的茫然愈甚,有心挡风,为什么不直接进来关窗?
——她这会称得上是穿戴整齐,又不曾过男女大防,墨君漓在她眼中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即便他翻过窗来,她也不会多说他一句。
“姑娘家,不要随便邀请别人进自己的闺房。”墨君漓失笑,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额顶,入掌的发丝仍旧细软柔滑如上等的丝绸,他忍不住松了眉梢。
慕惜辞抬眸扫了眼少年的眉眼,她突然觉得他看她的神情,跟她爹无端的像。
噫~
思及此的慕大国师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墨君漓以为她是冷了,忙将那窗又拉紧了些,慕惜辞晃着脑袋甩去那些乱糟糟的思绪,转而深深吸了口气:“那么,殿下您为何不出去?”
出去也可以,她直接关窗落锁,再趁机把今天没来得及摆起来的大阵摆上。
“因为,我还有话要问慕小姐呀。”少年看着气鼓了双颊的小姑娘弯了长眸,他的确是存了两分逗逗慕惜辞的意思——
要说国公爷当真是生了一群好儿女,大女儿慕惜音柔婉而不失坚韧;二儿子慕修宁则是世间不可多得的良将之材;至于面前的小丫头,他觉得她最为有趣,聪慧灵动又不失娇俏。
若非眼下他躯壳的年纪实在太小,他倒真挺想跟着国公爷抢一抢女儿的。
墨君漓胡乱想着略撑了腮,强行按住了他那只蠢蠢欲动、试图去戳小姑娘脸颊的爪子。他活过两世,论年纪当与她父亲慕文敬差不多的大小,这会瞧见这小狐狸似的丫头,只觉可爱好玩,喜欢得紧。
少年的目光中不经意带上了些老父亲般的慈爱,慕惜辞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悄悄搓了搓臂上倒竖起来的寒毛:“有什么想问的,您尽管开口便是。”
“倒也没什么别的,只是想问小姐一句,接下来棋行何处,您可定好了?”墨君漓勾唇,白天的那一番大戏着实令他看得舒畅,心下对小姑娘下一步的动作便愈发好奇得厉害。
他不知道当下的慕惜辞究竟有多少能耐,但他清楚依她的性子,她绝不会做没有把握之事。
于是他猜今日种种皆在她的算计之内,甚至有可能是发热为真,风寒为假;又猜她今夜多半要难以入眠,这才在离开国公府后换了身夜行衣装,掐着三更天的时间,偷偷摸回了浮岚轩。
事实基本与他所想的无二,只是墨君漓千算万算,独独没料到这十来岁的姑娘出手竟如此干脆利落,他左臂被那雕花砚台砸到的地方,现在还隐约疼着。
“大抵有个方向,具体如何论数,还需后续再议。”慕惜辞敛眉,轻手轻脚地搬来一只小凳,站着说了这么久她明显感受到自己有些体力不支,小孩子的体魄当真太弱,“您问这个作甚?莫非白日里那场戏,还没让殿下看得尽兴不成?”
“看戏何来‘尽兴’一说?今儿这场足够畅快,却到底是差了些意思。”后宅中的戏,翻来覆去,左不过绕着那几个老花样,女儿家的手段,终归登不上台面,“想来小姐也不会甘愿一生被困宅府之地,终日与女子计较,唱这般陈年老戏。”
少年眼底的颜色稍暗,慕惜辞听出他弦外之音,低眸一声轻叹:“殿下,莫与惜辞打这般哑谜了,您有话不妨明说。”
“小姐是爽快人,某便不再与您兜圈子了。”墨君漓语调微顿,略略低了眼角,余光扫见小姑娘白皙的小脸,月色里映着点霜一样的光,“慕小姐,您可曾想过要跳脱出内府后宅。”
慕惜辞拢着衣衫的手指骤然一紧。
“殿下,何出此言?”慕惜辞吐出几字,缓缓绷了唇角,倚在窗边的少年闻此轻笑:“慕小姐,我见您根性上佳,不愿看您困锁于绣闼之内,欲为您寻得天下名士为师,授您世上千般学识。”
“而后?”
“若有机缘,或可参举入仕——”
继而成就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国师。
做他的一国之师。
墨君漓唇角噙了笑,半敛着眉目,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慕惜辞,后者却突的垂眸轻哂。
“殿下。”慕惜辞抬了头,视线扫过少年精致矜贵的面庞,慢条斯理,“您又可曾念想过那天下至尊?”
“父皇身康体健,为子为臣,自不敢肖想半分。”墨君漓对答如流,一段话回了个滴水不漏,“小姐这话,倒当真大胆得很。”
“是吗?我见殿下的胆量可不比惜辞小。”慕惜辞淡声,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墨君漓听罢微收了面上的笑影,他知道这一来一往间,二人又悄然战成了平手。
他与她套了对方一夜的话,竟无一人上得去钩。
啧,可恶的狐狸崽子。
两人腹诽着齐齐别过头,眼底暗流一茬涌过一茬,再回眸时他二人已然恢复了最开始的安闲平静,慕惜辞看了看窗外天幕,起身冲着墨君漓行了一礼:“殿下,天色不早,还请早些回去休息罢。”
墨君漓从善如流,翻身下了窗台:“如此,某便不打扰小姐安眠了。慕小姐,再会。”
“殿下慢走,恕不远送。”慕惜辞假笑,咧嘴呲出口森白的银牙,“殿下,惜辞今夜从未听殿下说起过什么‘参举入仕’。”
“某亦没听见小姐讲过什么‘天下至尊’。”墨君漓回以同样的虚假笑意。
“如此甚好。”慕惜辞颔首,麻溜利索地关上那扇雕花木窗。
她现在一点都不想见到墨君漓。
——她怕再多看一眼,她就要忍不住把匣子底下压着的那一沓黄符通通拍出去了!
“……小姑娘家哪来这么大的脾气。”差点被窗框夹了脑袋的墨君漓摸着鼻子喃喃自语,他发现,这小丫头可比他预料中的要难对付多了。
第二十七章 过明面
“阿辞,你的病可好一些了?来,让爹爹看看——嘿!好似比前两日高了点。”浮岚轩中,慕文敬一手按着慕惜辞的脑瓜,一手提了柄四尺多长的斩马剑。
他将那剑往小姑娘身边凑了凑,继而蹲下来仔细比了又比,忽的咧嘴一笑:“快赶上这斩马剑的长短了。”
“……爹,说身高不能用长短。”慕惜辞瞅着自家老父傻笑的样子窒了一瞬,踌躇半晌方才开了口,“而且,您这个姿势真的好难看哦!”
半蹲不蹲的又不像扎马步,加上一身利落劲装……怎么看都有点像【哔——】。
这还不是重点,关键那斩马剑乃是当今圣上御赐之物,是可上斩昏君佞臣,下斩地痞无赖的尚方宝剑。
用这玩意丈量女儿身高……普天之下,能干出这事的,怕是只有她爹了。
慕惜辞想得嗓子眼发堵,她这下总算是知道她二哥身上那股挥之不去傻气,究竟是跟谁学来的了。
真·子承父业。
“难看吗?我觉得还好。”慕文敬低头扫了眼自己半蹲的腿,从容不迫地撑着那宝剑起了身,浑然不觉有何不妥,顾自敲了敲剑尖沾上的灰泥,“那阿辞的身体好了没有?好了的话,爹爹明日带阿辞上街赶集呀?”
乾平京城之内共设集市五处,其中东西两集每月开市六次,明儿十一月十三,恰能赶上东市。
“好了,昨日便好全了,只是阿姐和灵琴按着女儿不让下床,女儿被迫又在榻上多躺了一日。”提到这个,慕惜辞禁不住瘪了小嘴,此番风寒本就是她装出来的,哪里需要将养?这几天在屋里呆的,差点没给她闷死。
慕大国师只觉得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装病了。
“行,那我们明早巳时出发……”慕文敬笑笑,正欲好生安排下时间,余光便扫见那站在浮岚轩小院门外的军中亲卫,他看见来人行色匆匆,下意识微微收了笑,“阿辞乖,等爹爹一下。”
“好。”慕惜辞颔首,目送着慕文敬大步流星噙笑而去,再皱眉绷唇,苦面而归。
看这样子,带她赶集的事多半是要吹了。
也好,没有父亲在侧,她行事方便。
慕惜辞垂了眼,抬手按了按微胀的眉心,叹了口气。
慕文敬回来见她这小大人似的模样不由失笑:“这么大点的小姑娘家,叹什么气?”
“爹爹,”慕惜辞闻此略一抬眉,小脸装作一副“苦大仇深”,“您明日有事便去吧,阿辞自己带着灵琴上街也一样。”管钱就成,她穷。
慕文敬面上笑影一僵:“我这还什么都没说呢……”
“爹,阿辞只是年纪小,又不是傻。”慕惜辞一本正经,“适才那位大哥面带急色,站定间又是满身风尘,想来定是有突发之事,匆忙来此;此外您虽脸着苦相,却仍有心情与女儿说笑,于是女儿断定,您是明天有事要忙,而非今日。”
“鬼机灵。”慕文敬扯扯唇角,伸手戳了戳慕惜辞脑门,略一俯身,“爹爹明日的确有事,所以喊明远来陪阿辞可好?等爹爹忙完了,再去集上接你们。”
冬月里多风雪,难能准时开市,错过了东市大集,下次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何况这次是他先答应孩子的,总不能就这样食言。
“爹爹,临近月中换防,您要忙,哥哥大抵也要忙。”慕惜辞道,袖中缩着的手指搓了搓衣角,她这两日思来想去,只觉有些事,到底是要先过一遍她爹的明面,“只是去赶一趟市集,犯不上这般劳师动众,您派两个得力的侍卫小厮,跟着阿辞就成。”
“这样也行,等下我叫管家给你拨来些银两——看中了什么尽管买,爹爹的月俸足够。”慕文敬稍作沉吟便应了下来,慕惜辞听罢颇显紧张地低了头:“您先别急,爹,阿辞明日想去牙婆那里,买两个人回来。”
人?
慕文敬闻言一愣,片刻方才回过神来,他看了那刚长过他腰节的小姑娘一眼,剑眉轻锁:“是府中的侍女和小厮,都不讨阿辞喜欢吗?”
“没,府中的侍女小厮都很好。”慕惜辞摇头,尽量放轻了自己的声音,“您知道,阿辞回京之时,险些遭了山匪埋伏,回府后又不慎落了水——”
原是这样。
慕国公的眉头一舒,轻松一笑:“阿辞若觉得不安,爹爹可以给你调来两名军中一等一的亲卫。”
“那怎么能行?军中的将士是军中的将士,府上的侍卫是府上的侍卫,哪能混为一谈!”慕大国师本能地来了脾气,当即仰头一顿呵斥,话脱了口她才觉察不妥,忙不迭拿手捂了嘴,小声嘟囔,“反正就是不合适。”
“另外……回京的路上女儿听七殿下提起过,靖阳伯府前些日子被抄了家。”慕惜辞小心拿捏着尺度,尽可能说些人尽皆知之事,但“圣上念及湛氏多年军功,不曾苛待湛氏旁支,只靖阳伯一人问斩,一双儿女归划了奴籍,余下三族流放。”
“所以,你想买下湛氏兄妹?”慕文敬敛笑,神情多了两分复杂。
“对,女儿想买下湛氏兄妹。”慕惜辞点头,黑瞳澄澈清明,“爹爹,靖阳伯为人清正,是为乾平立过大功之人,他一双儿女不该落此下场,且伯府抄家一事处处透露着诡异……阿辞斗胆猜测,这背后另有隐情。”
“怎么说。”慕文敬不动声色,实则心中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靖阳伯乃是遭人暗算诬告,他与陛下皆是心知肚明。
只眼下局势尚在动荡,为了朝堂内外安定,不得不作此抉择,将湛氏兄妹编入奴籍留在京中,也是为保护他二人性命……
问题这丫头怎么猜到的?
“爹爹您看,伯府抄家的罪名乃是欺君罔上,意图谋反,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圣上却将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甚至靖阳伯那编入奴籍的一双儿女都不曾被逐出京城。”慕惜辞抿抿嘴唇,丝毫不在意她现在脱口的话究竟有多不像是个孩子该说出来的,“世人皆赞陛下宅心仁厚,不忘君臣情义,可阿辞倒觉得他这更像是逼不得已。”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但久经官场的慕文敬怎能听不明白?
他满面怅然的看了慕惜辞半晌,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丫头,慧极必伤。”
“以后这些话,莫要在除爹爹之外的人面前说了。”
慕惜辞闻此敛眸,心下一松:“女儿明白。”
重生之初她就想好了,光藏拙无用,该露出的锋芒,她要一点一点的展现给世人看。
而在那之前——她得先让她爹知道。
第二十八章 明轩
木质的车轮落在石板路上,发出阵颇有节律的“吱嘎”声响,马蹄清越,晴日微凉。灵琴撩了车帘抻着脑袋向窗外探去,一双鹿似的圆眼充满了好奇。
“小姐,我们今日是要去哪里呀?”重新坐正的小姑娘憋不住的一通叽叽喳喳,慕惜辞隔着帘子,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车外,坐姿是一如既往的矜贵优雅:“灵琴,我昨夜便告诉过你了,我们今天去的是东市。”
“嘿,婢子知道是东市。”灵琴呲牙,趁着车中没有旁人,笑嘻嘻地凑上去圈住了慕惜辞手臂,“小姐,婢子是想问问您,我们是去东市哪里?”
“凌云堂。”慕惜辞闻此轻勾了唇角,似笑非笑,“给你买两支趁手的毛笔,再弄点练习用的米格草纸来,砚台和墨锭府上有现成的,还不缺。”
“啊?凌、凌云堂啊……”听见“毛笔”与“草纸”的名号,灵琴面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起来,上回慕惜辞教她写字的阴影犹在,并且只怕是没个三年五载的都消不了。
“放心,骗你的,我们得先去市集尽东头一趟。”慕惜辞弯眼,眼见着小姑娘僵硬的表情渐渐放松,抬手顺气,忽的话锋一转,“然后回程的时候,再顺路走一圈凌云堂。”
灵琴刚舒到一半的气立时卡进了喉咙,她哭丧着小脸看向慕惜辞,鬼哭狼嚎般唤了声“小姐”。
慕惜辞对此置若罔闻,顾自垂眸盯了阵指尖,思绪慢慢飘远。
她前生时,靖阳伯府抄家一案,是成功翻案了的。
只可惜到了沉冤昭雪之时,除了伯府大公子湛明轩,湛氏直系三族,竟再无一人活在世上。
慕大国师思及此,几不可察的叹息一口,湛明轩此人给她的印象极深,生性倔强话少,武艺极高又颇有远见,十分善用谋士,虽称不上是顶尖的大将之才,却也是此间难得的良将。
他十六岁从军,边疆厮杀十数载,到底拼出了一身煊赫军功,逼得墨书远重新彻查当年之事,可以说是生生凭借着一己之力,翻正了这场昔年冤案。
慕惜辞抿了唇,前世她第一次见到湛明轩,是在她兄长的葬礼上。
彼时战火未歇,他们亦寻不到慕修宁的尸骨,没有停灵、无关出殡,衣冠冢下埋着的是那杆折作三段的戟,还有件被血染成绛色的破碎银铠。
沉默寡言的年轻小将递给她一袋沾着赤红的金丝玉,他告诉她,小公爷察觉场中生变,拼了命地把他们这些伤兵送出十里开外,转马掉头冲回战场之前,又将这包东西给了他。
“两军交战,独主帅不可退离半分。”眉骨爬了疤的将军弯了唇角,眼中满是赴死的决然,“明轩,靖阳伯府的污名还未洗去,你比我更有活下去的理由。”
“慕家的儿郎,生来便要驰骋沙场,百里黄沙即是我的长眠之所——明轩,我父亲走了,阿姐也已出嫁,我放不下的,独有那刚回家不久的小妹。”他说着把手伸向战甲之内,少顷摸出只贴身存放却仍浸了血的布包,他将它塞进他的怀中,“替我把这个带给阿辞。”
他说这是他答应了要送给妹妹的东西,让他把它们带回来,交给他的小妹。
她抬头瞥见小将上了夹板的手臂,看到他腋下撑着的拐,她颤抖着接过那包沉重的东西,而后提着星盘,只身踏上了金銮殿。
后来她接手了那支在边城死战过后、只剩不到三成活人的伤残军|队,他成了她麾下的一员猛将。
靖阳伯问斩、湛凝露病亡,三族流放再加上慕修宁战死疆场,洗刷靖阳伯府的骂名几乎成了湛明轩心底的执念。
慕惜辞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每逢对垒,便疯了一般冲在最前线的玄衣小将。
慕惜辞闭目呼出口浊气,其实按照前生的轨迹,即便她不来此一遭,那湛氏兄妹也自有机缘脱得去奴籍。
但一来,现下的她委实缺两个得力帮手;二来,她亦不忍心看着湛凝露年纪轻轻害病而亡。
三来,靖阳伯与她父亲有些故交却政见相左,以此事着手再好不过,外人既不会怀疑国公府生有二心,她爹也不会对她“买人”一事多加阻挠。
她还能“顺便”让她爹意识到,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幼童,一箭五雕。
“小姐,到地方了。”思索中那马车停在东市尽头的木门边上,车夫落地站定,轻巧地敲了敲车厢,灵琴闻此蹦蹦跳跳地下了马车,继而回身向着车内抬了手:“小姐,这旁边有个台阶,您小心些。”
慕惜辞应声,扶着灵琴,缓缓出了车帘。
随车而来的侍卫上前叩响了那只爬满锈迹的铜制门环,木门颤动,龟裂而褪色的大漆跟着那门的震颤寸寸剥落。
片刻后屋内传来一阵细碎的慌乱脚步,接着是一道稍显尖刻的高亢声响:“来啦来啦,这大中午的,叫什么魂呐!老婆子我才刚坐下吃口饭——诶呦!原是贵客,老婆子唐突,失敬失敬。”
“外头风大,几位快往里边请——”牙婆满是褶皱的老脸上满是笑影,她眼光毒辣,混浊却不昏花的眼珠一转,便轻松认出了几人身上穿着的皆是上好的衣料,她断定他们定然是出自大户人家。
尤其是慕惜辞,虽说她年纪最小,打扮得亦是十分素雅,但光她头顶造型最为简单的那只玉钗,就抵得上寻常人家三两年的开销,再加上她通身矜贵非常的气度……
于是牙婆愈发堆了笑,高亢的嗓音极力放得温和舒缓,她分外殷勤地挤到慕惜辞身边,弓起身子,甩了手中满是脂粉味的绣花手绢,一面掰着指头细细论数:“不知小姐今日来此,是想寻些什么样的仆役回去?”
“未经调|教的垂髫小儿、二八芳龄的鲜嫩姑娘,侍从小厮、乐伎舞姬、厨娘绣女,粗细婢妮……只要是您想要的,老婆子这里都能给您找来!”
“老牙媪,我今儿来这,可不是为了买什么乐伎厨娘,我来,是想向你打听两个人。”慕惜辞掩唇轻笑,不着痕迹地揉了揉鼻尖,这牙婆身上的脂粉味可真是够呛人的。
“打听人?这好办,小姐您尽管问老婆子便是——”听闻慕惜辞是来此寻人,牙婆心下立时失落了三分,但她不愿轻易招惹到这般贵客,是以脸上笑容分毫不减,“只是不知道……小姐您要打听谁?”
“好说。”慕惜辞笑笑,抬手一捋鬓边散落的碎发,“就是靖阳伯府那对被贬为奴籍的湛氏兄妹。”
“湛明轩、湛凝露。”
老牙婆堆笑的面容骤然一僵。
第二十九章 那个应该是我妹
“小姐……小姐您打听那乱臣贼子的家眷做什么……”老牙婆扯着手绢讪然一笑,混浊成一团的眼底浮现出一层浅浅的慌乱。
她这虽是官牙,明面上却到底不似其他几处官牙一般挂了匾,收在院中的奴籍仆役亦与别处不同……按说知道湛氏兄妹眼下就在此处的人家,应该不多才对。
开门迎客时,她还特意扫了眼停在大门边上的那辆马车,确认了那上头没什么世家图章后方才安心放人进了门,怎的这会又!
老牙婆揪着帕子,心中挣扎万般,慕惜辞装作浑然不曾察觉她异样的样子,笑吟吟的一弯杏眼:“当然是为了买他们回去做仆役呀。”
“你这老牙媪的问题当真好笑,若不是为了买两名侍女小厮,我来你这地方作甚?”慕惜辞敛眸微动了眉梢,陪在她身侧的灵琴会意,上前半步拉过那牙婆枯树皮似的爪子,顺势塞去一锭银元宝,“你只管告诉我,他二人现下在不在这里便是。”
“这、这……”老牙婆见此彻底慌了手脚,掌心捧着的那锭元宝也好似突然间变成了炭火,分外烧灼,直教她无所适从,立行不安。
那湛氏兄妹,是上头特意吩咐过要好生看顾之人,且除了国公爷府上遣人来提,旁的问起一律不许应声,更不许叫他们跟着人走——
可面前这小姑娘的穿戴极为贵重精致,多半又是她得罪不起的高门大户,万一她将人惹恼了去,上面的指定要耍一出“弃卒保车”,这该叫她如何是好?
牙婆本能的想将那锭银子重新塞还灵琴手中,不料那丫头送过银子便收了手,全然没给她还银子的机会,老牙婆支棱着一条胳膊,伸也不是、收也不是,一身花花绿绿的艳色衣裳,被寒风直直吹成了狰狞的一团。
“咳。”一直跟在慕惜辞身后两步开外的慕家侍卫见状虚拳一握,轻意假咳,老牙婆下意识循声晃了晃眼珠,这一晃恰瞥见了他手中攥着的寸宽令牌,黑底描金的“慕”字在日光底下耀眼非常,牙婆见那东西,发懵的脑瓜总算清醒了三分。
怪不得一开口便问那湛氏兄妹的下落,原是慕国公府上的人。
只是不知道,国公府几时又出了位这样的小姐?
老牙婆偷偷打量着慕惜辞,小姑娘感受到她的目光,略略扯了唇角:“怎样,老牙媪,你可思量清楚了?那两人到底在不在这里。”
这追问拉回了牙婆的神思,她是在这行当中浸||淫了数十年的老人,简单结合下前几日京中传出的种种消息,她便很快猜出了面前人就是那位刚回京不久的“慕三小姐”,忙不迭再度堆了笑:“记起来了,记起来啦!小姐,您要寻的那两人的确就在此处。”
“只是他二人可不好相与,明明家都被咱们圣上抄了,还时常把自己当做从前伯府里的少爷小姐哩!”牙婆收起银锭挥了帕子,将一双老眼笑做了细细的两条。
她夸张地挥舞起手臂模仿起那“湛氏兄妹”,逗得灵琴一个劲儿的哈哈大笑,便连一直绷着面容的小侍卫也露出了点笑影。
“小姐,您先在这里坐会,老婆子这就去厢房请……找那两兄妹出来。”牙婆引着慕惜辞在当院的石桌前坐下,扭着身子走出去没两步,便又叉着腰赶了回来,语调尖酸刻薄,“只是小姐,老婆子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我这里不做回头的买卖,您若将人买了去,可就不能再送回来——那湛氏兄妹的脾气当真不好,您想清楚了?”
“放心,想清楚了。老牙媪,你开口报个数目便是——侍卫大哥,结账。”慕惜辞颔首,挥袖让管着银两的侍卫直接付了账。
牙婆翻着那几张银票做足了全套的戏码,临去厢房前还絮叨了数次,“确认”慕惜辞的确打定了主意,方才一步三回头的步入厢房。
少年和她记忆中一样的沉默寡言,反倒是湛凝露比传闻里的活泼开朗了不少,慕惜辞看着面前的一对兄妹低眸轻叹,转身带着几人踏上回程的路。
途径凌云堂时车马未停,灵琴正暗自庆幸着逃过一劫,便见慕惜辞变戏法似的,默默自身后翻出一大摞红格草纸,吓得小丫头立时扑上去抱住她的袖子,哭的好一通凄凄惨惨。
“我的小姐啊~您不是没下车吗?”灵琴哀嚎,心下叫苦不迭,慕大国师闻此微笑:“我让车夫去买的,左右他在外面也是干等,不如顺路跑一趟凌云堂。”
灵琴听罢嚎得愈发如深山中千百年不得超度的陈年老鬼,这阵势委实吓了湛凝露一跳,后者看着灵琴思索半晌,忽的起身抱过慕惜辞另一只袖子,随着灵琴一齐鬼叫。
慕惜辞被两人叫唤的忍无可忍,脸上挂着的优雅假笑亦控制不住寸寸崩裂,最终绷不住抬了双手,一左一右,推开那两只凑到她膝盖边的小脑袋瓜。
头大,看孩子着实令她头大。
“湛小姐,您怎的也跟着婢子一起哭了?”灵琴疑惑地眨巴了双勉强挤出两颗水珠的圆眼,这是她头次见到有人能嚎得这般情真意切,还不掉半滴眼泪。
“我、我就是觉得自己坐在那里好尴尬,也想找点事做。”湛凝露哑着嗓子咧了嘴角,刚刚她不慎入戏太深,把喉咙给嚎冒了烟,“灵琴姐姐,你又是为什么要哭呀?”并且她还很好奇灵琴究竟是怎么做到嚎了半路还没哑。
“我?我哭我悲惨的命运,小姐,婢子真的不想再跟您学写字了啊~”灵琴垮着小脸悲悲切切作势就要来一出梅开二度,湛凝露见状赶忙抱紧了慕大国师的衣袖,刚要开腔——
便猛地被人伸手捂了嘴。
“闭嘴。”慕惜辞狰狞了眉目,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她宁愿再上一次被墨书远布下了天罗地网的倒霉镜台,也不想听这两个崽子的鬼哭狼嚎了!
“咦?奇怪,来时能闹出这动静的还只有灵琴姑娘一个,这会怎么变俩了?”坐在车板上的侍卫听着车内声音,压低了嗓音,难道自家小姐终于被灵琴逼得魔怔了不成?
“那个,”素来寡言鲜语的少年盯着鼻尖,慢吞吞地开了口,“另一个,应该是舍妹——”
第三十章 疑处
……你们靖阳伯府出来的公子小姐,指不定都有点那个大疾。
受到惊吓的侍卫低头沉默了片刻,悄悄堵上了耳朵。马车悠悠穿行过大街小巷,最终稳稳停在了国公府前。
侍卫微躬了身子,目送着慕惜辞等人向着浮岚轩走去,自己则掉头离开了国公府,国公爷交给他的任务已然圆满完成,他也是时候跟慕文敬复命了。
冬日的草植大抵一片枯黄败落,独松梅两味尚有些与众不同的别样色泽。
慕惜辞站在轩外那株半开的腊梅边上踌躇了许久,最终伸手折了段它身侧的枯桃枝杈。
“小姐,您若要插花,折旁边的腊梅不好吗?那花金灿灿的又甚是香甜,放在床头是最安眠不过的了。”抱着纸笔的灵琴歪着脑袋眨了眼。
慕惜辞闻言笑笑:“那花开得正好,我折它来做什么。且不说我本就不是为了插花——即便真是想要插瓶,生折下来的枝子又能开上几天?”
“不如任它们在树上可劲儿开去。”慕惜辞边说边掰去了枯条上的小枝,只留一段三尺来长秃杆,她将那段枯枝托在手中把玩了两番,确保握起来趁手舒适,这才满意地推开了浮岚轩的门。
“浮岚轩的地方算不上大,住下我们四个却还是绰绰有余的——”慕大国师跨过门槛,顺势拉了把立在院门边上的那柄细杆花锄,原本朝外的锄刃登时朝了里。
她弯弯眼睛,转而看向身后的半大少年:“只是湛公子,灵琴和湛姑娘已过大防之时,男女有别,主屋空房虽多,您与她二人同住难免不便。轩中侧厢还空着,就委屈您在厢房安置可好?”
“一切但凭小姐吩咐。”湛明轩敛眉拱手,漆黑的眼瞳静如死水,不见半点多余情绪。伯府败落,他和小妹已然入了奴籍,如今被人买回府中,自然便是他人的家仆。
时也命也,这没什么好不甘的,何况买下他兄妹二人的乃是慕家小姐,在这好好呆下去,大抵还有机会参军入伍。
待他在边疆拼杀出一身军功,或许能恳请圣上开恩,重新彻查一番他靖阳伯府“犯上谋反”的大案。
自始至终,他不相信他那一生清正忠君的父亲,能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他觉得这背后定有他不知道的隐情,总有一天,他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洗去他靖阳伯府的一身污名。
湛明轩绷紧唇角,不由将姿态放得愈发低微,慕惜辞见此低叹一口,挥手赶了灵琴:“灵琴,你先去把东西放下,再带着湛姑娘下去选个房间好生安顿。”
“好的。”灵琴应声,小跑进屋撂了怀中纸笔,继而匆忙赶来引了湛凝露,“湛小姐,您跟我来,您喜欢什么样的房间呀?”
先前在牙婆子那里她听自家小姐提起过,湛氏兄妹乃是前靖阳伯府的少爷小姐,便没将湛凝露视作与自己一般的侍女,她权当她是暂居浮岚轩的客人,不仅没准备让她沾上轩中粗活,言辞间也对她多有敬意。
“嘿!什么样的都行,我不挑——灵琴姐姐,你叫我‘凝露’就行,什么小姐不小姐的,伯府被抄,我早就不是官家小姐啦!”湛凝露呲牙,回程时在马车上的那一通嬉闹,她自觉与灵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她天性活泼又看事通透,本就没那般世家贵女的架子,这时间亦轻松的与灵琴混成了一团。
两个姑娘的声音渐渐远去,慕惜辞慢悠悠收回了目光,她闲闲踢动了脚下一粒石子,声线含着点轻快的笑:“湛公子,您想不想为伯府正名?”
“什么?”湛明轩怔愣,他从未想过这看着比他妹妹还小上几岁的姑娘竟如此直接,甫一开口便抖露了他心底最大的执念。
“我的意思是,我有办法帮您在七年之内,给靖阳伯府正名。”慕惜辞抬眸,静静凝视着一身玄衣的少年,气定神闲。
“小姐的条件?”湛明轩蹙眉,不动声色地打量起面前的幼童,他不相信世上有凭空砸落的馅饼。
同样他也不太相信,这尚不足十岁的小姑娘能有法子帮他。
“我的条件很简单,请湛公子给我做三年的护卫,三年后,我还您自由。”慕惜辞唇角微勾,“怎样?”
湛明轩不曾答话,只盯着她愈发蹙紧了眉头,思索半晌方才开口:“小姐想要如何帮?”
果然还是这般小心谨慎。
慕惜辞笑意稍敛,眉目间多了两分怅然:“我知道湛公子想参军入伍,他日好凭军功换一次圣上恩典。但公子您有没有想过,靖阳伯府一案牵连甚广,以军功换得的恩典,即便能查证伯府的清白,亦无法翻出隐在幕后的真正主谋。”
前生湛明轩的确拼出了一身军功,那一身军功亦的确逼得墨书远不得不答应重查旧事,但他在此事上妥协得终究是太过轻易,轻易到令她满腹生疑。
只可惜后来南征北战太过操劳忙碌,她委实没得出空闲细细思量。
前两日她偶然想起此事,重新盘查一番,竟真让她摸到了几处疑点。
或许当年披露于世人面前的真相只有八分,剩余的两分才是串连一切的关键——
“小姐此话何意?”再度被人挑明了心思的湛明轩眼神轻颤,眼前这小姑娘的言行举止似乎远远超越了她的年龄,话至此处他心中无端升起了几分忌惮。
“湛公子,还记得是谁向陛下告发的令尊吗?”慕惜辞说着绷了眼角眉梢,有些细节极易被人忽略,可一旦发现便再难忘却。
“安平侯,祝升。”湛明轩下意识出声作答,慕惜辞乘机追问:“那您可知安平侯背后站的又是谁?”
“三皇子,墨书昀。”
“没错,是三皇子,他母妃元婕妤是侯府出去的庶女,论辈分墨书昀要叫祝升一声‘舅舅’。”慕惜辞点头,继续发问,“那么,您清楚贤妃背后之人又都有谁吗?”
“贤妃?”湛明轩闻此沉吟,“五皇子生母……背后是户部尚书府。不过,这和安平侯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没有关系?您仔细想想,户部尚书的夫人又是出自哪户?”慕惜辞抚掌,湛明轩顺着她的思路向下想去,忽的白了脸。
那户部尚书的夫人……是安平侯祝升的亲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