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四零章 囚人者,心也
“裤腿是吧,好嘞!”
少年笑嘻嘻的应了声,话毕上前轻松写意地一把卸了青年的两只裤筒。
他的动作太过从容娴熟,娴熟到令墨书礼浑然忘记了闪躲,只那么呆愣愣地眼睁睁看着墨君漓掀被拆裤,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么熟练,这让人很难不怀疑你小子私底下是不是还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啊喂!
墨书礼的眼底不受控地有着一瞬间的抽搐,低眸时余光又恰瞥见了自己的双腿——原本便已足够干瘦的腿脚,如今更是干枯到近乎只剩下几节攀着青筋的嶙峋瘦骨,他清晰瞅见那一条条依附在他皮囊之下、骨肉之上的狰狞虫形。
他这腿……几时成了这个样子?
还有这些虫一样的东西又是什么?!
蛊?这么大的蛊虫?
瞅清自己双腿模样的青年诧异又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他分明记得两日前换衣裳的时候,他这腿还不长这样——
“先生,这、这!”墨书礼万般无措地哆嗦了指头,慕大国师闻声没好气地一声冷哼:“这什么这,二殿下,微臣都跟您说了那人给您喂的是蛊。”
“蛊术一脉中,有许多毒蛊都是前期声色不显,到了最后几天才突然发作、夺人性命的。”
“您这次的运气也是真好——但凡微臣再晚回来那么三日五日,这毒蛊都得啃穿了您的足经,直奔下丹田去了。”
小姑娘说着又动手抓出把特制的金尾银针,拈指飞针迅速封锁了青年的腿上穴道,将那蛊虫尽数逼去了一处死角,随即摸出了她随身带着的那把青铜小刀。
“那样,您要废的又何止是这一双腿?”慕惜辞闭目轻哂,言讫扭头扫了眼仍愣在门边的狄常,“狄常,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抓药!”
“那药是抓来给你家主子清寒毒、补气血的,我等下就要用——”
“啊?啊——好,好,奴才这就去,这就去!”陡然被人喊得回过神来的狄常忙不迭应声点了脑袋。
——来之前他心下尚存着的些许犹疑,亦早就在看清了自家主子双腿的现状后便散了一干二净。
现下他只恨自己没生出一双翅膀,不能立刻将那药方上写着的药材一一抓来。
拿好了药方的汉子匆匆忙奔出了门去,慕大国师看着他的背影无声抖了抖眉梢——从前在梦生楼初次见到狄常之时,她便觉出他是个忠义之士,只是这性子委实忒急躁了些。
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改。
小姑娘的眼神不自觉地飘了又飘,继而指上刀花一腕,随手掐着诀子,一刀刺上了青年的脚踝。
辛金入体,宛若实质的煞气即刻震碎了那些身为邪祟之物的蛊虫。
几近剜心穿骨的剧痛,配合着那伤口处不断流出来的、夹杂着虫尸的暗色血污,亦激得墨书礼憋不住张口吐出口发了乌的血。
“不必忍着,继续吐,吐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为止。”
“阿衍,过来按着他的腿。”扫见他衣上血色的慕惜辞面无表情地叮嘱一句,转而招手唤来了一旁的少年。
三人如是在屋中自未正忙到申初方才除净了青年体内的蛊虫,待那伤口被人仔细包好,墨书礼忍不住抠着床褥嗫嚅着道了声谢:“此番……还真是麻烦先生了,小子当真是当牛做马,都报不来先生您的救命大恩。”
“——却不知先生此次需要何种供奉,或是需要小子帮什么忙?”
“但凡是小子拿得出、帮得起的,只要您开口,小子便是倾家荡产、粉身碎骨,也绝不含糊。”
“供奉就不必了,左右微臣这次出手,原也不是为了那黄白之物。”整理好那一干银针小刀的慕大国师稍显疲惫地抬手捏了捏眉心,转眸缓缓叹出口气,“至说帮忙——”
“二殿下,您能不再似先前那般轻信小人,就已经算是帮了微臣的大忙了。”
“……先生教训的是,小子知错,以后不会再犯了。”墨书礼闻言颇为羞愧地低下了脑袋,慕惜辞瞅着他那模样,禁不住叹息着多问了一句:“不过话说回来,二殿下,此事微臣也是着实想不大明白。”
“那混账玩意的意图如此明显,手段又是如此拙劣,依您的才智,怎就会这么容易的上了他的当?”
“这大约是小子心中实在太过不甘了吧。”青年苦笑,说着不大自在地蜷了蜷手指,“毕竟……”
“小子虽无意争什么正嫡之位,却也想似寻常男儿一般,纵横驰骋,创下一番功业,如此既能为民造福,又能展一展小子胸中的抱负。”
“但现在。”墨书礼眼睫微垂,瞳底掩着藏不住的失落,“……罢了。”
“殿下这话,却是叫微臣不敢苟同了。”慕大国师闻此胸中猛地腾上了股火气,她眉头微蹙,作势便略略抬了下颌,“微臣一向以为,这天下只有被人困住的躯壳,从没什么被躯壳困住的人!”
“就算您自幼体弱能如何,不良于行又能如何?”
“二殿下,家姐当年身子之弱,比您更甚——可即便如此,她仍旧能在九岁那年就为我朝训出了天下第一流的斥候,如今更是将青羽卫那一营纨绔,训成了比之禁军神机营都要更胜一筹的精锐之师!”
“乾平军中武备,在她主持的改良与革新之下,比周遭邻国强了不知凡几,曾经只能打上百来丈的火炮,射距被她生生提到了二里开外,令从前尚能与我慕家军打个胜负不分的扶离大军,而今亦不是那火炮的一合之敌……可您知道那些个武备图纸,都是她什么时候画出来的吗?”
“是在她病中——在她当初身子弱得连八月的秋风都吹不得、四月里初夏时节还得裹着厚绸斗篷的时候!”
“她在十几岁就已拿木板竹筒和纸团做出了龙头机还画了纸样——”
“二殿下,家姐一个胎中带病、先天不足的病弱之体,都能从命中注定被困于后院之内的闺阁小姐,一路做到那军中上下无人不服、无人不敬的佥都督;而您堂堂七尺男儿,身份尊贵又有经纶满腹,竟还能真报国无门了不成!”
“说白了,一直以来害得您被囚锁在这轮椅之上的从不是您的腿,而是您自己,是您自己的心!”
“是您妄自菲薄,是您自甘堕落,是您自己困顿于此,不得解脱——”
“殿下,这世间大道何止三千,您想造福于民、施展抱负,又焉只有建功立业这一条路子可走?”
慕惜辞定定注视着青年愈渐苍白的面容:“何况我朝没有身有疾者不可入仕的律法,也没有皇子不可科考的规矩。”
“国子监只论学问高低,陛下用人亦只看见识长短与能耐强弱,若您当真想要建功立业,大可以从乡试一路拼上去——”
“纵然落榜了,也可寻到别的路子为民请命!”
妈的,不知道为啥,阿辞说姐姐那段我好想哭。
阿姐呜呜呜我最好的阿姐
第九四一章 薄情渣男!!!
“何至于偏要终日执着于四处遍访什么神医名医,还将希望一应寄托在那虚无缥缈的神鬼之事上!”
慕惜辞话毕重重抬手拍了小案,她瞅着青年那由白变红又自红变白的面色,腹中的火气登时就不打一处来。
盛怒之下她突然丧失了跟墨书礼继续说话的欲望,索性眼皮一耷、两手一端,胡乱与青年行了个看着还算过得去的礼,礼毕便匆匆拂了袖。
“二殿下,微臣今日心绪不宁,再待下去恐会失仪犯上、口不择言,就先与您告辞了——阿衍,我们走。”
“嗷?好嘞!”墨君漓闻声一愣,继而忙不迭给自家兄长递去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颠颠跟上了小姑娘的步子。
二人离去不似来时那般急切,少年见小丫头的脸上仍多有不悦,大约还在生着闷气,便干脆取过马缰,拉着她徒步踏上了长街。
“二哥平素喜静,宅子也修得偏远,这附近除了他,惯没什么人家,阿辞,左右这会也没别的急事了,咱们慢慢散步走一段路吧。”
牵着马的少年笑嘻嘻弯了眼,慕惜辞瞧见他那副样子,心中原本还旺着的火气无端就消下了三分。
初冬的北风微冷,吹到面上带着点细细的凉。
墨君漓蜷了蜷指头,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小姑娘掌心里新结的一层薄茧——他不清楚她执剑御敌时的模样究竟有多飒爽,但他大致想象得出她那份肆意张扬。
慕家的儿女生来便归属于那一眼望不尽的万里疆场,他至今仍记得那隔世的一瞥,黄沙之上、万马之后,天地之间——
把玩着令旗的纤瘦姑娘素衣纵马,细腕一翻便定夺了此间生死杀伐。
——他想得到。
少年无声牵起唇角,侧耳细听着小姑娘口中时不时蹦出的几句闲话,偶尔给些她想要的回音。
清凌凌的北风吹散了她心头怒火,慕大国师冷静下来,转眸扫了眼那尚傻乐着的少年:“阿衍,符前辈几时能到?”
“她?”墨君漓闻言挑了挑眉梢,而后眼睫微垂,沉吟着抬指搓了搓下巴,“她今儿晨起后还曾给我递过封飞鹰传书,说自己已到了京畿地界。”
“想来依照她的脚程,早则傍晚,晚则三更,最晚明儿五更天亮之前,怎么也能赶进京城——我已经派燕川他们去京门处等着随时接应她了。”
“那她这动作还挺快。”慕惜辞应声颔首,随即思索着正了正自己臂上护腕,“这样,阿衍,等下过了前面那条街,我们就分头行动。”
“你先去把小云迟找来,让他带好他的那几件法器,然后再去御书房寻陛下,顺带拎上那盒至阴之物。”
“我得先回国公府取几样东西——等我找齐了要用的,便立马进宫寻你们。”
“我方才仔细想了想,给陛下解蛊、救符阳秋这事还是得速战速决,师修齐那老玩意活得太久,心思诡谲又不好对付,我担心迟则生变。”慕大国师说着幽幽叹息一口。
“另外,你先前派人在京外盯着符阳秋的住处没有?南安王府兵败垮台之后,他没听到过什么风声,再趁机跑了吧?”
“你放心,这我自然是想到了的——”墨君漓含笑点头,“墨书远他们几个举兵造反的当日,我便托人给韵堂兄带了消息,请他替我们盯紧了那处京外宅子。”
“但那地方本就偏僻,原也没什么路人往来,所以堂兄不敢把哨点布得太密太紧,只是斟酌着布了些哨口,防着有他人走漏了南安王府兵败的消息罢了。”
“不过,我估计那师修齐这会子多半是不会知道自己又一计败落了的,或者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跑。”少年边说边伸手自小姑娘头顶摘下片半枯的残叶——也不知这小东西是几时被风吹上去的。
“一来,那师修齐一向自负是修行之人又天资聪颖,不大将这些俗世杂务放在眼中,能操控着符阳秋给墨书远等人拿出蛊毒,大抵也只是为了盗运之用。”
“换言之,他并不在意南安王府此番起事到底是胜是负,他只是想寻一个好操控、便于他偷窃大运的傀儡罢了。”
“二来,”墨君漓呲牙,“咱家小萝卜头这次这事儿办的,也是真漂亮。”
“就师修齐那个眼高于顶的脾性,他肯定没发现老头体内的蛊毒压根便没生过效。”
“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慕大国师闻此亦不住失了笑。
——人傀的反应本就较常人慢上不少,加之乾京去着北离新都又足有万里之遥,那师修齐隔着这样的距离,能那么快就觉察到这一丁点的异常才怪咧!
安了心的小姑娘悄然吐出口浊气,抬眼便恰瞄见了那近在咫尺的长街路口,于是她浅笑着与少年轻巧地挥了袖:“妥了,阿衍,你回宫去吧,我先走一趟国公府。”
“咱们等会见!”
慕惜辞言讫踮着脚尖踏上了轻功,墨君漓错愕地看着她那眨眼就消失在墙头瓦檐上的背影,只觉自己仿佛是那个又一次错信了薄情渣男的深闺怨妇。
尚不算寒凉的北风里,少年感觉自己萧瑟得恍若是被那风吹成了漏沙的筛子,他立在原地怔愣了片刻,终竟是怅然万般地翻身上了马。
*
符开云是二更不到抵至的京城,众人三更子夜就已然杵在了那宅邸之外。
在慕大国师所设的一方阵围内,墨景耀瞄着那立在符阳秋院门之前的绛衣女人,揪着慕文敬的衣裳、止不住地抠了他的衣袖,开口时那嘴里简直酸得起泡:
“嘤嘤,小敬,你看看人家这是怎么保养的——她那岁数分明比我还大,怎么看着却像是跟咱俩差了辈似的!”
老皇帝嘤嘤假哭,慕大将军被他那动静闹得不受控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饱受荼毒的男人垮着唇角奋力拯救出自己的袖子,一边挥手作赶人状:“废话,人家是蛊师,修有南疆养命之术,你一个天天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小老头会啥?”
“去去去,别扒拉我袖子!告诉你嗷,咱们现在既不在皇宫也没谈正事,你要是给我袖子抠漏了,嘿,我跟你没完!”
——私人时间,不论君臣,只论兄弟,亲兄弟还得明算账,他可不惯着这老家伙。
“没完就没完,反正你和我哥天天都要跟我没完,而且都没完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见着有啥后果。”墨景耀撇着嘴巴不置可否。
“再说了,在场这么多人,就咱俩啥都不会,我要是再不扒拉着你,那不孤独死了?”
标题党行为。
(bushi)
不知道为啥,这俩老头吃瓜画风好欢乐啊
第九四二章 我今儿就自断手足!
老皇帝瞪着眼睛说了个理直气壮,慕大将军只觉得这老东西年纪越大,越不乐意要他那张老脸。
于是他跳着眼皮强行拯救出了自己的手臂,一面晃着脑袋朝远离墨景耀的方向缩了一步:“去!你孤独,我可不孤独,没事你可别过来沾边!”——他嫌弃!
慕文敬垮着张面皮翻了个不甚优雅的白眼,少顷又贱兮兮地凑过去给人想了个损招:“不过姓墨的,我刚刚给你仔细想了想。”
“你要实在觉着孤独的话,可以去那边的林子瞅瞅——来的时候我就注意过了,那地方瞧着鬼气森森的,没猜错的话,方圆一里内肯定有那么个乱坟岗,你真孤独就去那逛逛,那人多,你去了肯定不孤独。”
“嘿!说不定你还能在那弄着俩知己忘年交,你俩唠兴头上再就地碰两杯,这多热闹啊,这绝对~不能孤独——”
老将呲着口白牙对着老皇帝好一通挤眉弄眼,后者听罢,拿某种看畜生的眼神看了他半晌,陡然伸手捂着胸口做痛心疾首状:“畜生啊,小敬!”
“当初说好了大家要情同手足,结果你现在就这么对待你的手足!”
“还乱坟岗——你怎么不干脆给我扔死人堆里呢?那我说不定还能带着几个热乎的回来——”
“哎呦~人心不古呐,人心不古!”墨景耀演上瘾了,说着便要抬手去擦他面上并不存在的那两串眼泪,慕文敬对此不屑一顾:“啊对对对,人心不古,啥都不古。”
“再有,情同手足是吧?没事儿,那我今儿就立志要自断手足——哈!你奈我何?”慕大将军话毕挑着眉头叉了腰,老皇帝瞅着他那副欠打样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嘿我说你今天哪来的这么多屁话,不会是被什么脏东西上身了吧?”墨景耀张牙舞爪,作势便欲扑上去跟慕文敬好生理论理论。
两人掰扯间,设好最后一道困阵的慕大国师提着个食盒缓步而至,她立步上下扫视了二人一眼,细长的柳眉微微一竖:“分出胜负了没有?”
两人立马噤声,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地站了个溜直。
“啧。”慕惜辞见状咂嘴,转而扭头冲着墨景耀略略挂了笑,“陛下,您体内的蛊虫被小云迟压制得很好,为了您的龙体着想,微臣便不用那等多少会伤您气血的法子为您解蛊了。”
“——微臣这里有一碗驱蛊催吐的汤药。”小姑娘边说边打开了手中食盒,露出其内被小碳炉仔细温着、尚腾着热气的一碗汤药,“您只消喝了它,让那蛊虫从哪进就从哪出来便好。”
啊这,驱蛊催吐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这汤药——
老皇帝应声低头瞅了瞅那被人好端端置在食盒之内的药碗,下意识耸着肩膀打了个哆嗦——不管怎么看,他都觉得那碗中黑黑绿绿又泛着诡异波光的汤药不像是人喝的玩意,对着这东西,他实在是下不了口。
“……就是说,小阿辞,不是我不想配合你们,但这汤药看着委实是有点那什么,”墨景耀纠结着皱巴了一张老脸,“所以,咱们能选个别的方式解蛊吗?”
“别的方式?”慕惜辞闻声一愣,少顷思索着抬指搓了搓下颌,“假若您不介意当众出恭的话……”
“那倒是也有。”
“……别,那我还是老老实实喝药吐出来吧。”老皇帝从善如流,立时麻利地捧出了那只瓷碗。
药气扑鼻,带着丝丝令人头脑发胀的苦味,墨景耀盯着那碗汤药,苦哈哈地扭了眉。
——这玩意,真的让人很难下嘴。
老皇帝犹犹豫豫,几次尝试都没能当真咽下一口药去,一旁的慕大将军见此忍无可忍,当即劈手夺过了那只药碗,掰着墨景耀的脑袋,一把便将那一整碗的汤药,硬生生灌进了云璟帝的喉咙。
“娘们唧唧的,赶紧把药喝了吧你!”慕文敬骂骂咧咧,灌完药就立马扔了碗蹿去了三尺之外。
打死他都不会承认他刚刚是在借着机会公报私仇——上回这老家伙往他嘴巴里塞黄连的仇,他这会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我【哔——】,慕文敬你他【哔——】还真动手灌啊咳咳——”汤药下肚,被那药味儿顶得头昏脑涨的墨景耀捂着脖子吐了个昏天黑地。
要说慕大国师亲手开出来的汤药果然是不同凡响,云璟帝这边才把那药喝下不过片刻,便已然吐出了一地形状不明的青黄白灰。
“……我说,阿辞。”瞧见自家老子惨状的墨君漓悄咪咪挪去了小姑娘身边,鬼鬼祟祟地压低了声线,“你这药里都加什么了,这药效是不是也忒猛了点。”
“没,没多加别的。”慕惜辞闻言晃头,“就加了道驱邪的符水,能有这么大反应,多半是陛下他晚上吃得太多了。”
“那确实是没少吃。”少年深以为然地慎重点了头,二人谈话间老皇帝猛然吐出口夹杂着些许血色的秽物。
“等等,吐出来了!”小姑娘瞅清那两团尚扭动着的虫体霎时亮了眼睛。
她眉梢一吊,骤然翻手飚|射|出两枚拿千年辛金硬敲出来的寸长飞刀,那污物中的蛊虫为那两枚小刀击中,须臾便化作了两层混着血的虫皮。
蛊虫死透的刹那,屋内瓷器落地声倏然响彻了天地,符开云闻此,不禁紧紧攥住了掌中握着的一只三寸玉匣。
“吱嘎——”
户枢转动之声酸牙刺耳,众人循声抬眼,果然望见了那一身长袍、尚是青年模样的苍白人傀。
符开云在瞅清了那张令她魂牵梦萦了二十多年的面容的一刹,忽的便红透了眼圈,这会勉强还保存了几分意识的符阳秋定睛看清了面前人的样貌,亦不由随之颤抖了双唇。
“阿、阿姊……”
“小秋。”符开云微微弯眼,冲着青年张开了双臂,一颗泪珠顺着她的眼角堕入领口,眨眼消失在了她那身绛衣之内。
“阿姊终于寻到你了。”
女人笑着牵起唇角,脱口的声线却带着些不大明显的哭腔。
“阿姊。”符阳秋酸了眼底,继而近乎本能地小跑着奔上前去,孰料迎接他的,却是只通体莹白而泛着金光的——
南疆王蛊。
这俩人,可能在比剑吧。
比谁贩剑更强。。
第九四三章 改阵!
“阿姊?!”符阳秋惊诧万般地瞪大了眼,瞳底写满了茫然与不可置信。
与阿姊重逢的场景曾被他在梦中排演过了成千上万遍,但那成千上万次的幻想之内,却从未有过哪一次,会是眼前的这般模样。
——他从未想过阿姊会带来这只南疆王蛊,更从未想过她会将那蛊用在他身上!
南疆王蛊,百毒之王,万蛊之祖!
它是蛊王中的帝王,更是世间一切蛊师的天敌——它是南疆蛊毒一脉的圣物,一向被桑若历代君王好生供奉在皇庭之内,可如今……
如今,阿姊是要用这王蛊杀了他吗?
……也好,左右他而今亦只不过是被他人困锁在这躯壳之内的、一具半死不活的傀儡。
没了他,南疆大抵也会少下一份隐忧。
而他,亦可以得一场迟来了二十余年的解脱。
男人怆然又痛苦地垮下了眉眼,定定看着那王蛊顺着他的肌肤没入了胸腹。
曾经那疯子将锁魂钉一颗一颗钉入他体内的痛楚犹自潜藏在他的髓骨之中,只一碰便丝丝发了疼。
他那时天真的以为,熬过了这一场就算渡去了一劫,孰料等待他的却是越发可怖的蛊虫噬魂与符阵锁心,待一切结束后他已然成了他人掌中人傀,自此被囚禁在自己的躯体之中,浑浑噩噩地苟延残喘了二十余年。
——与这些旧梦前尘相比,死,无疑是种绝妙的解脱。
何况,他自幼就是被阿姊一手带大的,能在死前再见到阿姊一面,他这一生也算是有始有终、死而无憾了。
是的,他当是死而无憾了。
符阳秋垂下眼睫,脑内的思绪纷杂成了一片。
他闭目欲等待起他那命定的终结,不想预料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一道稍显急切的稚嫩童声陡然搅乱了他心底的那一潭死水。
“师父,巨阙灵台风池风府(四个穴位名),一木一土并两金,双风池贯通,快!”见那王蛊起了效的离云迟扯着嗓子厉声吼出一句,慕惜辞应声翻腕勾出了一早便准备好的至阴之物。
青铜匕首挑着那一团团的千年阴煞稳、准、狠地钉上那四处大穴。
森冷的刀尖贴着皮肉,一路向上掠至风府,待那最后一枚辛金短刃穿透了男人的头皮,符阳秋终于忍不住猛地吐出口裹着不明碎块的黑血。
慕惜辞眼疾手快,握着短刀横臂一震,顺势逼出了那五枚(有俩风池穴)生了锈的锁魂钉。
钢钉落地带出道道泛了乌的血花,小姑娘拈指掐诀,飞速拢住了那因阵眼被破而急遽(音“剧”,急速、匆忙)逸散的阵气,转而掷出了掌中匕首:“符前辈,借点血!”
“好。”接了匕首的符开云闻声点头,当即用那刀锋割破了掌心,任那辛金餮足了她满手赤色,挥袖弹回了这尺长的兵刃。
“多谢。”重新攥了刀的慕惜辞捏着指印,强行将那几道控魂锁心大阵的阵眼逼移了位置,继而翻手摸出只陵遥留给她的玉质法器。
上好的青玉入手温凉,她以刀为笔,蘸着那刃上猩红,三两下便在那法器上多添了道繁复符文。
“徒儿,那阵心的符胆在哪?”改完了法器的慕大国师扬声回首扫了眼自家徒弟,小道童闻声紧张兮兮地瞠圆了一双墨瞳:“在背上!颈下三寸!”
“明白!”慕惜辞颔首,当下便抬手一把撕了男人背后的衣衫。
近乎占据了符阳秋整个背脊的符文霎时蹿入小姑娘的眼帘,她看着他背上狰狞交错的疤痕,不由得蹙着眉头倒抽了口冷气。
——师修齐这疯子,竟是拿着某种利器、用金丝在符阳秋身上硬生生镶出这一道道符文的!
妈的,他是怕活死人身上的疤消了,那符胆就不起作用了吗?怎就会下这么狠的手!
慕惜辞低骂着大啐一口,却也只得认命似的捏起了掌中辛金。
“秋前辈,得罪。”慕惜辞压着嗓子低声告罪,而后抄着匕首用力在男人身后一剜——
惯来削金断玉如切瓜劈柴般的利刃轻松剖断了符阳秋体内的金丝符胆,发暗的血色顺着刃口滴落,眨眼浸透了她掌中青玉,小姑娘咬着牙别紧了那处断口,遂心下一狠,猛然将之向右一扳!
符胆一换,男人体内的阵法即刻更换了路数,符阳秋只觉一直以来困锁在他心魂之上的重重枷锁,只一瞬便消弭了个一干二净,那轻松的感觉,竟令他无端有些飘飘然然。
“阿姊,这!”青年模样的男人手足无措地张了张嘴,符开云见状只对着他微微摇晃了脑袋。
与此同时,北离皇都之内。
尚顾自窥探着天机的道人骤然仰面喷出口鲜血,人傀被夺,反噬之痛顷刻将他囫囵吞没,面前那才摆好的卦阵,亦随之刹那碎成了一片。
乾平,慕妄生!
幽微灯火中,师修齐哆嗦着睁了眼,跃动的烛影悄然映照出他瞳底汹涌的暗流。
——从前,竟是他小瞧了这陵遥之徒。
好……很好。
师修齐狞笑着捏紧了拳头,案上那破碎的卦阵仿佛是在嘲讽他的自大与轻敌,他看着那碎痕满布的罗盘——
突然之间,恨意丛生。
*
“好了,符前辈。”
替符阳秋处理好背上最后一处伤口的慕大国师仰面缓缓吐出口浊气,随即抬指按着眉心,将那被她擦干净了血迹的青玉法器,转手递去了符开云怀中。
“现下您只需要收好这只法器,便能与秋前辈同生共死、不必再忧心他为恶人所控了。”小姑娘满目倦色地眨了下眼,符开云闻言略显差异地扬起眉头:“只要收好这个就行了?”
“我原还以为你要在我身上刻两道符呢!”
“……按常理来讲,晚辈确乎是该在您体内刻两道符。”慕惜辞喉头一堵,抖着指头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但晚辈考虑到前辈您本为蛊师而并非术士,单凭两道符箓,许是制不住秋前辈身上这诸多阵眼,加之晚辈又确实不似师修齐那般,做得出在活人身上拿金丝画符刻阵的畜生事……”
“就想了个法子,将您两位的气机都引到了这法器里,”小姑娘说着拿下颌遥遥点了点符开云手中的二寸青玉,“又强行改换了秋前辈体内的阵心。”
“这样一来,这东西便成了新的阵核载体——您只消拿好了它,就能控制秋前辈的言行举止与生死存亡了。”
风池穴,有两个!左右一边一个,在脖子后面一个我不知道咋形容的位置,你们寄几找图看看嘛!
boss要被气死了,笑死。
第九四四章 果然不同凡响
“嚯!好东西。”符开云听罢倏然亮了眼睛,继而小心攥好了那截坠子似的青玉。
这人一救下来,她心中松懈之下,也忽的生出了几分玩心,于是笑吟吟地抬臂扬了手:“那这么说的话,慕姑娘。”
“我现在是不是还能让小秋立马原地学个蛤蟆叫之类的呀?”
慕惜辞闻声微默:“……理论上是可以的,前辈。”
“这样啊。”符开云笑吟吟地点了点头,话音刚落,一旁呆杵着的符阳秋便不受控地蹲去地上,仰面叫了声“呱”。
“呱~”
面容尚如少女般娇艳的女子见状憋不住笑了个前仰后合,被自家亲阿姊坑丢了颜面的符阳秋怅然起身,无不幽怨地瞄了他一眼:“阿姊……”
“好了好了,阿姊不逗你了。”近乎笑出了泪花来的符开云伸手擦了擦眼角,而后翻手掐诀,缓缓引出了符阳秋体内的那只南疆王蛊。
——阵眼一改,先前师修齐种下的那只控魂蛊自然也就没了那么大的用处,而这王蛊是她南疆至毒至医的圣物,亦自是不可久居他处。
符开云垂下眼睫,白胖的王蛊在她手心里懒洋洋地抻了身子,她捧着那蛊虫小心将它收回了玉匣,继而指诀微换,招手唤出自己体内的本命蛊,又命它张口吞下了那截二寸来长的青玉法器。
“如此,就不怕丢了。”收好了王蛊与法器的女人如释重负,弯眼露出个轻松的笑,符阳秋见此亦不由微微晃了眼瞳。
“还未感谢过几位的救命之恩。”气度文雅的蛊师拱了手,郑重万般地朝几人行过一礼——他虽不清楚这几人先前与他阿姊究竟达成过什么样的协议,却也能大致猜度出其内的前因后果。
不管怎样,人家费了这么大力气来救他,这谢,他是一定要道的。
“往后若有什么能用得上符某的地方,符某定当万死不辞。”符阳秋道,边说边自耳畔卸下只镶玉银坠,双手将之奉到了慕惜辞等人面前,“这坠子是符某十岁生辰之时,阿姊送符某的。”
“它与符某朝夕相伴三十余载,又曾侥幸自那疯道人手中保得万全,想来大小也算得上灵物。”
“符某今日便将此物充作信物送给您等——还望几位莫要嫌弃。”
男人的语调温和而坚定,一直替慕惜辞师徒二人望风护法的墨君漓闻言却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少年挠着脑袋赧笑着上前一步,冲着符阳秋稍显尴尬地咧了咧嘴:“前辈这可就多礼了,我等原也不是平白无故便上赶子救您的。”
“——女君给过报酬了,而且严格来讲,我们应当算是盟友。”
还是定了百年和约,说好了要修桥修路,互通有无的那种。
墨君漓指尖微蜷,那边吐够了的墨景耀听见这头的动静,也跟着抻长了脑瓜,符阳秋闻此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小友所述,符某心中清楚,但那不一样。”
盟友是盟友,利益是利益,救命之恩是救命之恩。
他这个人,一向分得很清。
“还请小友收下罢。”蛊师的眼神澄澈干净,少年被他讲得一时说不出了话。
一番纠结后众人到底收下了符阳秋的信物,符开云见几人商量完毕,施施然走上前来,与慕惜辞等人告了别:“此番多谢几位仗义出手,只是符某尚有国事在身,不便离开桑若太久,如今小秋又已无甚大碍。”
“那么,七殿下,慕姑娘。”女人说着微敛了眉眼,朝着几人略略点头,“我等就不在贵朝境内多待了。”
“——等着小秋回屋换身衣裳、收拾些东西,我们姐弟二人,便即刻动身回南疆。”
“既如此,晚辈也不多留您了。”慕惜辞应声颔首,抬手照惯例行了个玄门礼,“符前辈,您与秋前辈一路保重。”
“放心,我们会的。”符开云笑笑,回手将符阳秋推回了屋内,转眸望向了墨景耀二人,行礼之时,姿态恭谦却不显拘谨,“还未见过乾平帝王与国公爷。”
“开云此次私访贵国,实属失礼失仪,他日必当备齐使节,重来拜谒——”
“还望陛下此番,莫要怪罪。”
“嘿!女君这话却真是言重了,”老皇帝闻声干笑,扯着慕文敬作苍蝇搓手状,“什么失仪不失仪、怪罪不怪罪的。”
“这事儿都是孩子们商定下来的,我们两个老家伙,原本也就是跟着过来长长见识、开开眼界。”
“压根儿便没什么要注意礼节的地方。”
——自也谈不上失仪失礼和“私访”。
“陛下倒很是开明。”符开云略显古怪的抖了抖眉梢,她从前还真没想到这位素有贤名的乾平帝王,私底下竟是这么个脾性。
“不过贵国的几位小友,确乎是世间难得的天纵英才。”
“那必须的,也不看看是谁家的崽。”墨景耀骄傲不已地翘了尾巴,慕文敬瞅着他那鼻孔朝天的欠样儿,忍不住横臂一肘子怼上了他的老骨头:“正常点,你这表情太得儿(der)了。”
“我【哔——】,老慕,你他喵又跟我玩黑的!”冷不防挨了一肘子的老皇帝瞠目,咋呼着作势便要去锁慕大将军的喉。
……乾平君臣的相处之道,果然不同凡响。
怪不得近些年越发的国富民强。
瞅见那两人疯模样的符开云抽了抽唇角,默默将脑袋别去了一边,二人打闹间,收拾好衣装与杂物的符阳秋提着东西,缓步出了小院,她看到他怀中单抱着的那摞宣纸,不禁好奇地挑了眉梢。
“小秋,这又是什么东西,”女人伸手戳了戳那摞纸页,触感与寻常宣纸别无二致,看不出什么不同,“怎还被你单放出来了。”
“方才收拾东西时,看到才想起来的。”符阳秋答非所问,顾自把那一小摞宣纸递到了慕惜辞眼前,“从前那疯道人曾操纵着符某在贵国各处游历。”
“并且,每到一个他选定之处,便要让符某依照他绘出的图纸,在地上设下些东西。”
“小到藏些金器玉坠,大到挪动个别山石草木……慕姑娘,符某并非术士,不通玄门之术。”
“但符某虽不清楚他究竟要做些什么,却也大致猜得出,他这应当是在排布某种阵法。”
“这就是他当日留给符某的图纸与贵国地图——那地图上点了红点的城池,即是被他动过手脚的位置。”
“姑娘,您看看,这些东西,您用得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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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四五章 祭灵血阵,困龙杀局!
符阳秋话毕又将那摞宣纸往前递了递,慕惜辞蹙眉接过,就手展开了那张被人置在最上方的乾平地图。獊
入目的红点零散错落,隐隐似勾出了某种符文,待小姑娘定睛看清那些城池所处的具体位置,却陡然大变了颜色。
——那图上的红点状似勾得随意由性,实则却是处处落在了乾平的国运大脉之上!
并且,这个走势……
慕惜辞眯了眼,忙不迭翻出了其下几张阵图,近乎冲破了纸面的血煞之气刺得她两眼阵阵发昏,她哆嗦着指尖一张张翻看下去,一张脸彻底白成了面色。
祭灵血阵,师修齐居然在乾平龙脉要穴上,布下过这么多的祭灵血阵!!
不仅如此,这三十余道祭灵血阵分列八方,连缀到一起又恰构成了道新的困龙局!
这样一来,倘若师修齐再随意触动其内的几处阵法……獊
那这困龙局,顷刻间便能化为斩龙之局!
小姑娘呼吸微滞,震颤着瞳孔瞪大了眼睛,随即猛地想起一桩前尘往事。
——江淮,漠北,聿川!
前生时,他说不定已经动过那斩龙局了!
慕惜辞攥着宣纸的两手不受控地发了抖,她重新翻出了那张乾平地图,循着记忆里慕文敬等人应劫的顺序与地点一一寻查过去,果然找见了不少她从前从未注意过的东西。
将星亡命于聿川,紫微入陷地,困龙于京南。
困龙于渊,江河化血池,赶龙于西山。獊
将星亡命于漠北,国门失,紫微殒,斩龙于大川!
(浅浅解释一下:顺序就是,老爹嗝屁在聿川,老墨开始重病,怂怂被困在江淮治水;江淮大水死了十几万人,怂怂遇袭,被迫西进北上到扶离;二哥嗝屁在漠北,如果阿辞没回来,乾平就要失国门了,然后老墨嗝屁,怂怂如果没走,就会被师修齐弄死在扶离,自此师修齐会借怂怂的命格窃运。不过怂怂跑了,阿辞回来了,天道看不下眼找借口给师修齐劈死了。)
怪不得……怪不得这老货上辈子败得那样容易,原是那师修齐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趁着他帝命未显、羽翼未丰之时,将这真龙提早扼死在山川大野之内,再踩着他的帝命,一路登上去盗夺天运!
想通了一切的小姑娘惊魂不定地回眸望了眼身侧的少年,心头一时竟升起了无尽的庆幸之意——幸好当年有师父救了她一条小命,幸好这老货自己也足够机灵。
否则,假若在他帝王命格显现之前,乾平便一连折煞了四门将星(加阿姐);或是他身困扶离后就尽失了斗志——
那么,纵然他大运加身,恐也难逃这斩龙死劫!
嘶~这简直是……獊
慕惜辞无声倒抽了口凉气,再回头看向符阳秋时,眼中已然满是敬意——还好秋前辈的天赋够强,意志也足够坚定,即便是被师修齐制成人傀二十余载,亦仍旧不曾被那控魂蛊彻底吞噬了心魂。
如若不然,他们今日决计不可能有机会救得下他,而她,也绝不可能这么顺利地得到这份地图与阵图。
“秋前辈,多谢您,这东西晚辈确乎能用得上,并且,它的用处,只怕比您先前想的还要大。”
定下了心神的小姑娘满目凝重,拱手对着符阳秋行了个极规矩的玄门礼,后者听罢亦不由面露惊诧:“慕姑娘,您说的可是真的?”
“——不过是几张图纸,竟能有这么大用处?”
“是的,前辈。”慕惜辞颔首,开口时尾音犹自带着点几不可察的抖,“不瞒您说,这是祭灵血阵的阵图。”
“祭灵血阵,以血祭阵,困魂锁灵,伤的是天理,害的是人命,加之这阵设得极为精妙,在您将这图纸拿给晚辈之前,晚辈甚至从未觉察到过这阵法的存在。”獊
“——换言之,符前辈,若无此图,等到那人催开阵势,此间恐怕便要当真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了。”
“好家伙!”符阳秋瞠目,继而同样颇有些心有余悸地抬手抚了抚胸口,“还好符某的记性一向不错,不然,符某这罪过可就大了。”
“晚辈也是十分庆幸,”小姑娘道,“还好晚辈选择了为您解阵,而非袖手旁观,要不然,晚辈来日指定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姑娘说笑了。”蛊师弯眼笑笑,几人又闲话了几句家常,符氏姐弟便挥手踏上了回南疆的路。
待这二人走远,墨景耀等人迫不及待地牵紧了慕大国师的衣袖,慕文敬说话时舌头更是直接打了结:“闺、闺女,你刚刚跟那个姓符的说的都是真的吗?”
“这什么血阵真有这么可怕?”
“没错,爹爹。”慕惜辞下颌微收,“女儿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甚至有不少话,还是特意往轻了说的。”獊
“——此阵若开,不止你我,只怕乾平上下,少说也要有上百万人亡命于此。”
“而且,女儿这话,并非空穴来风。”小姑娘说着抬眸扫了墨景耀二人一眼,“陛下,爹爹,不知您两位还记不记得,两年前江淮生过的那场大水。”
“记得记得,”老皇帝应声连连点头,“当时我还把阿衍这臭小子扔出去处理水患来着。”
“对,就是那场大水。”慕大国师眼眸微低,“其实,我们那时曾在淮城附近的村子里抓获过一粒人蛊,还在他所处之地周遭的水井与水缸中,找见了不少蛊虫。”
“水患之后,在有水处下蛊,下的还是发作时看似与时疫大类的疳蛊——陛下,爹,这会引起什么后果,想来你们应该都清楚吧?”
“水后大疫,最难处置,一个不慎,江淮那几十万人,能折进去个三四成!”墨景耀沉着脸拧了眉毛,“小阿辞,你确定这一切都是那个设阵的人搞的?”
“嗯,错不了,除了师修齐,旁人倒也没这么大本事。”慕惜辞脑袋一点,“不过,他当日派出的那位人蛊,应当是来试探我们虚实的。”獊
“倘若微臣那次没算出卦象有异,临时多跑了趟江淮,他那会就该借着这个机会,直接催动大阵了。”
“——单一个江淮之地,便有可能会折上十几万人。”小姑娘边说边拿起那张地图,“而这图上,却拢共有三十二道阵眼。”
“林林总总,上百万人,不算夸张。”
“依着师修齐的性子,若这阵真开了,死在其内的人,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第九四六章 立储
“嘶——上百万!这人简直是比西商那群戎人还丧心病狂!”
慕文敬听罢禁不住呲着牙倒抽了口凉气,墨景耀则在细细研究过那张地图后,思索着轻声开了口:“那……小阿辞,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有什么是我们能帮得上你们的吗?”
“拆阵。”慕惜辞不假思索,“眼下这阵图既落到了微臣手中,微臣自是不会再留着这么大个祸患。”
“不过,此事倒也不急于一时。”
“一则,人傀阵断,反噬之痛非比寻常,加之北离定都之后内乱不歇,他又先后几次试探都不曾得手——一身病痛并上满目的俗世杂务,师修齐这会,应当腾不出多余精力来对付我等,更不会有那个余力,隔着千里万里,硬要开启什么祭灵阵。”
“二则,这阵法乃是不折不扣的阴毒邪法,历来为玄门禁术,微臣从前虽在古籍上见过相关阵图,这次却也是头回经手。”
“微臣现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保一个万全。”小姑娘说着抿了抿唇,“是以,这阵要如何拆、从何处拆,还需从长计议。”
“三则,扶离适才归附我朝,西商也刚降不久,如今朝廷正当动荡之时,即便是为时局着想,亦不宜再生出事端。”
“——毕竟三十二道血阵,微臣真带着人出去解了,没个一年半载的,也回不来。”
“再加上,此事不便为太多人知晓,微臣想要带人帮忙打个下手,”慕大国师边说边回头瞄了眼墨君漓,“怕也只能薅着殿下,至多再搭上个阿姐与世子。”
“在这节骨眼上,这么多人一起离京离朝,难免会扰乱人心。”
“所以说,当务之急,还是得先解决了眼前这摊子乱事,稳定好朝廷。”
“理确实是这个理,”老皇帝应声沉吟,“但这么一来,小阿辞,你们那边的时间还能够用吗?”
“扶离的事好处理,左不过是左手颠右手,做给天下人看看的;可西商那群人就不好糊弄了。”
“那帮戎人又抠又穷还喜欢蛮不讲理,到时候光扯皮,指不定就得先扯上个三两个月的——这不会耽误你们解阵吗?”
“不会。”慕惜辞摇头,就势伸手指了指地图上的两个红点,“陛下您看这里,京畿之地也是被师修齐暗中设下过两道阵法的。”
“他们跟咱们扯皮的时候,我们几个可以借着游玩或祈福的由子,先溜出去,拿这两道阵法做做实验,看能不能寻到合适的解阵法。”
“这样,等着西商人扯完了皮,我们也琢磨出了解阵法,年后您看着朝堂稳下来了,再找个理由给我们几个扔出去转一圈就行。”
“左右这阵局要环环相扣,方可成势——随便断上两处,其威力便会大打折扣。”
“行,有你这话,我也就放心了。”墨景耀颔首,话毕长长舒了口气。
先前刚弄清楚那祭灵血阵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时,他简直是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好在阿辞这小妮子有招,不然,他可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了。
——天知道他们乾平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招来这样的疯玩意!
冷静下来的老皇帝幽幽怨怨,他突然有那么点想闹。
*
慕修宁带着那一干西商使臣是十一月初八到的京城,云璟帝在初九那日的早朝上,便迫不及待地要为众人论功行赏。
彼时朝廷刚和扶离一众降臣商定好投降归附的条件,朝臣们也只当自家陛下这是想早日定下七殿下的取出、安抚好元氏旧臣,好生嘉奖下为国征战的将士,再顺带去一去前阵子无端被人逼宫的晦气,浑然不曾觉察到被墨景耀粉饰在太平之下的“险恶”用心。
大臣们送上去称颂边关战士们的奏章多是大同小异,拿来弹劾南安王及相府余党的也都是那么几句陈词滥调。
一番绕不开又毫无新意的上奏后帝王拍板定下了封赏——晋王府与国公府各得了赏金万两并上珍奇摆件十数,慕惜音与慕修宁姐弟二人的官阶亦各升了一级。
而今人尚在大漠之内的湛明轩得了个散官加授(相当于给了个称号加了份工资,以示恩典),便连初次正式上阵领兵的慕惜辞都得了个正八经的五品武略将军阶(有实权)。
众人对此倒是毫无异议,左右慕家女将之名,早在几代之前就已然扬遍了整个乾平。
何况慕氏此代只得了这么一子四女,如今便是一齐出了那么两位女将,他们至多也只能称赞国公爷一句“教子有方”。
朝臣们心下如是想着,一面悄咪咪竖起了一双耳朵。
——按说论功行赏了事之后,下一个安排的就当是七殿下,而他们也很想知道,这位手握着诸多功绩又颇得圣心的先皇后之子,究竟是会被陛下一手送入东宫,还是终竟逃不开要被封去扶离故地。
“诸位爱卿。”端坐于龙椅之上的云璟帝假意虚咳,攥着拳头微微垂下了眼睫,缓缓扫视过朝中众人,瞳底幽深而看不分明。
“朕今已近天命之年,身老矣,而壮龄不复,时感岁月之倏忽,恐失颜于宗祖,又恐误之社稷。”
“东宫,国祚之柢(音“底”,根基,根底的意思)也,今有皇七子君漓,美仪容、善文武,上可分忧于君,下可抚慰于民,前有治洪赈灾之绩,后有大破岘水之功,朕欲立之为储——”
“众爱卿,意下如何?”帝王话毕,视线再度自众臣头顶扫过,眸光中亦多了两分咂摸不清味道的意味深长。
——这帮人,挺秃啊。
众臣见状不由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真无人敢去应和帝王的话。
死寂之内,一直隐在文官队伍里不曾做声的王梁却突然横跨一步出了列,众人只见他两手一端,躬身沉声,便是一礼:“陛下英明,江淮王氏,谨遵圣意。”
“陛下圣明,臣等,亦无异议。”瞧见王梁出列,何康盛也忙不迭拱手行揖表明自己的立场。
有了这两人开头,墨景齐与慕文敬亦终于能站出来带着武官表一表态。
待那两句“谨遵圣意”下去后,朝中的“圣明”顿时响成了一片海,那些原本在心中对着墨君漓的出身还存有不忿的几个顽固老臣,见此也消停歇了那点闹腾的心思。
至此一场夺嫡大戏彻底落了幕,朝臣们本欲脚底抹油,等着帝王宣布退朝,便拖着站得酸痛了的双腿当场开溜,孰料迎接他们的,却是与“退朝”截然不同的二字。
“此外——”
怂怂,不是很配拥有排面。
老爹和大伯不能先同意,是因为如果他俩答应太快,会有人怀疑新太子是不是私下勾结外臣怎么样的然后折腾逼事,毕竟这俩人手里兵权很重。
但是王梁就很合理了,大家都知道江淮水患的时候是怂怂去赈灾的,他家当年还给老墨递折子给怂怂一顿神夸,所以他先出来,别人也就觉得是感念怂怂那个治水恩德,然后最多说怂怂运气好还拉拢个钱袋子。
至于阿辞封官为啥没人闹,一个是慕家女将出了好几个了,看多了就正常了,一个是,这个是实权官,相当于老爹要给她分兵的,在外人看来就是分化慕家兵权了(实际上没有)。
我好像每次都会在作话叨叨叨一堆。
第九四七章 家师妄生
墨景耀慢悠悠拖长了音调,他饶有兴致地瞄着台下一众朝臣们双目无光、生无可恋的表情,只觉自己的精神足得简直能再一口大气不换地叨叨上三两个时辰。
——哈哈,让他们天天递那种老太太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还没什么卵用的狗折子,害得他天天起早贪黑还没个地儿躲,他今儿就要代表老墨家的列祖列宗,当朝说穿了这通车轱辘话!
——叨死他们!
不断意|淫着的老皇帝心下嘚嘚瑟瑟,面上却仍得端足了那副帝王派头——说实话,叨叨车轱辘话拉长早朝时间什么的损事儿他也只能在脑子里胡乱想想,压根儿不可能实施。
毕竟他这一身衣裳重得跟灌了铅似的,顶久了他也得腰酸背痛腿抽筋,再说,下了早朝,他还要赶着回窝吃饭呢!
云璟帝无声扯了扯唇角,继而假意正色着低头一声轻咳:“朕这里,还有位特殊人物须得嘉赏。”
“德庸——”帝王抚掌,老内监应声转身自内殿牵来位粉雕玉琢的小道童。
台下众人瞧见这半大孩子不由微微一愣,在宫中住了几月、平素又跟着自家师父师娘见惯了各式场面的离云迟这会倒是丝毫不慌。
他只乖乖随着俞德庸走上御前,而后拱手冲着云璟帝规规矩矩地行过一礼:“玄霁见过陛下,愿陛下身康体健,福寿绵长。”
“噢呦~免礼免礼,好孩子,快过来。”墨景耀招手,瞅见离云迟,他那老脸笑得简直像一朵盛开了的老菊花。
——打从南安王府试图下蛊毒死他后,这一老一小便建立起了极为深厚的革|命友谊,如今这小粉面团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比之他那傻了吧唧的好大儿都要高上一线。
呔,谁会不喜欢乖乖软软嘴又甜,上能驱邪、下能抓鬼的小团子呢?
“诸位爱卿,这位是玄霁小道长,”将幼童拉到自己身边的帝王,笑眯眯向众人介绍起了他的身份,“先前南安王等人意图逼宫造反的时候,朕便提到过。”
“当日若无小道长时刻护持在侧,朕恐怕,早就中了那南安王府的毒计了。”
“——此为救驾之功,朕理应厚赏,只是小道长乃修行之人,超然物外、不染凡尘,朕一时寻不出可赏之物,故悬而未决,直至今时。”
“小道长,今日当着诸位卿家的面儿,朕便不与你说那些弯弯绕绕的了。”
“你有什么想要的,或是有什么未达成的心愿,那就只管说——只要是乾平境内,朕许得起的,朕可一应许你。”
“玄霁谢过陛下圣恩。”离云迟闻声绷紧了一张小脸,满面严肃地对着帝王再度拱了拱手,“但玄霁此番赶至宫中护持陛下,本是受了师父的命令——”
“陛下,玄霁两岁入得德玄门,修行至今,也不过尔尔数年,道行低微,见识短浅,自也当不得大事——此次赴京,凡事皆由师父在背后操持,玄霁只是听命行事,不敢居功。”
“是以,您若要赏,那便赏给家师罢。”小道童话毕认真地点了点脑袋,台下一众朝臣们被他那可爱的小模样逗得不禁失了笑。
墨景耀瞧着他那样子,心中也觉得颇为乐呵,由是再开口时,那声线都憋不住藏上了三两分笑意:“喔,原来玄霁小道长,是听着师父的命令行事的呀。”
“那却不知,小道长的师父是——”
“家师,栖灵山流云观,妄生道人。”离云迟歪着脑壳,一字一句地报出了自家师父的道号,嗓音中带着说不清的自豪与骄傲,“近年在京中开了家梦生楼。”
“竟是妄生先生!”云璟帝听罢不由得略略坐正了身子,朝臣们在听见那句“妄生道人”时,也禁不住有着瞬间的哗然。
——在场的诸位大人中,十个人里少说有七个曾去梦生楼求过事,余下三个虽不曾亲眼见识过道人妄生的本事,却也早早就听闻过先生名号,不说心驰,亦算神往。
——怪不得这孩子看着还不到幼学(十岁)之龄,便已有了这样厉害的一身本事,之前陛下说是这小道长替他解的蛊,他们还以为陛下是故意夸大其词了呢,现在看,原是名师出高徒,难怪,难怪!
想过了一圈的众人定下心来,望向离云迟的目光亦悄然热切了三分,墨景耀见殿中的气氛足到位了,当即故作好奇地拉起了幼童的小手:“那么,玄霁小道长,尊师现下身处何方?”
“你可否为朕引见一二?”
“回陛下,家师眼下就在殿中。”离云迟眨眼,浑然不在意自己的话给众人又带来了多大的冲击,顾自回头瞄了眼殿上众人。
“哦?就在殿中?”云璟帝诧然瞠目,瞳中喜意眼见着便要冲破了眉梢,“朕竟不知,朝中几时出了这样的能人!”
“快,玄霁小道长,快去请你师父上来。”
“喏。”小道童颔首,话毕便踏下台子,迈着双短腿,直冲着慕大国师去了。
……见鬼,这个方向,那小道长不会要说慕三小姐就是他师父吧!
朝臣们看清了离云迟的目标,心头登时就是一凛。
——能跑去梦生楼寻道人解事的,难免要在那留下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黑账。
从前他们只当那道人是个年过半百、看透了红尘的世外仙人,留下黑账便也罢了,可如今这道人要是摇身一变成了个不到二八年华、正值青春年少的娇俏姑娘……
那他们这帮人的这一张张老脸,该往哪搁?
众人心下万分忐忑,纠结间那幼童已然在慕惜辞身前驻了脚。
半大的孩子软糯糯仰了脸,圆溜溜的黑瞳内写满了孺慕之意:“师父,陛下请您。”
“乖徒儿,师父听到了。”慕大国师闻言笑笑,低头就手搓了把离云迟的脑袋。
先前心中尚存了几分侥幸的众臣见此彻底碎了一张面皮,有几个当年黑账过猛的,这时间简直恨不能削尖了脑袋,将自己塞进那金銮殿的地缝里。
“栖灵山流云观道人妄生,见过陛下。”逗完了自家徒弟的慕惜辞款步上前,抬臂对着那殿上帝王从容一拜。
“世侄女,你这可真是瞒得朕好苦呐。”墨景耀瞅着那姿态大方自如的姑娘,佯装嗔怪地抱怨了一句,随即悠悠调转了话锋,“不过这么一看,单封你一个五品武略将军衔,还真是委屈你了。”
“不若从今往后,就留在东宫,帮着太子一同治理天下罢——”
老爹:要素警觉!
没什么意外的话,下章有人要挨打了。
第九四八章 赐婚,求个恩典
嚯!这就是想要留慕三小姐做太子妃的意思了。
甚至,是做那等手握兵权的实权太子妃。
众臣闻言不禁暗自咋舌,慕文敬却在听清了帝王所言后,便陡然瞪圆了一双杀气腾腾的眼。
——可恶,居然有人临场加戏!
昨晚说好的戏本子里,压根儿就没这一出!
这臭不要脸的老墨家拐了他大女儿还不够,这会竟还盯上了他的宝贝小闺女!
啊~该死,他们慕家祖传的斩马剑在哪?他要弑君,他要!弑!君!
冷不防受了刺激的慕大将军咬牙切齿地攥了双老拳,随即恶狠狠抬眼盯紧了那高台上的帝王,后者见状登时皮子一紧,脊骨几乎是瞬间便咝咝蹿了凉。
——看得出来,小敬现在很想活撕了他。
但那又怎么样呢?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儿,他这话都说一半了,总不能让他把刚说完的话再活生生吞回去。
墨景耀悄无声息地飘了眼神,趁着众人不备,飞速抬手摸了下鼻头。
反正这事儿定下来要挨打那也有阿衍在前头顶着——这年头,老丈人打女婿那是天经地义,而他,也决计是能死道友便不死贫道。
嘿!大不了过后他多给阿衍送点伤药,再连夜安排好太子监国,自己撒丫子跑南域去淮儿那躲躲。
——计划通!
“……世侄女,你意下如何?”自觉谋划完美的老皇帝硬气起来,顶着老将那杀人一般的目光,麻着头皮,硬生生吐完了后面的那半句话。
孰料他这边话音刚落,那边的慕文敬便迫不及待地接过了话茬:“陛下,您这又在说笑了。”
“小女年幼,而今也不过将过及笄之龄,如何能担得起此等重任?”
“且她性情顽劣,惯不是那贤良淑德之辈,陛下您若想为太子寻一个娴静乖顺的贤内助,那还是换一家千金为妙。”慕大将军话毕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唇角,“弑君”二字明晃晃便挂上了眉梢。
墨景耀听罢,故作浑然未觉地大笑着打了个哈哈:“诶~担得起,担得起。”
“慕爱卿,倘若似世侄女这般出色的姑娘都担不起这个位置,那乾平可就寻不出第二个能坐稳这位子的姑娘了。”
“再说,朕眼下问的是孩子们的意思——咱们这为人父母的,总也要先听听孩子们的意见不是?”云璟帝假笑着咧了嘴,不动声色地将那皮球重新踢进了慕惜辞怀里,并一把掐断了慕文敬的后话。
被两个老不正经夹在中央的慕大国师见此沉默了一瞬,少顷才斟酌着开了口:“太子殿下形容昳丽又人品贵重,确乎是世间女子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
“陛下能这般看重微臣,微臣自是不胜欣喜。”
小姑娘眉尖微挑,话至此处,骤然沉下语调:“但——”
“现今乃大争之世,时局动荡,风起云涌,我朝虽已北定寒泽而南收扶离,西北之地却尚有北离、西商二国虎视眈眈,东极隔海,亦有越川伺机待时。”
“虽说北离自定都以来,内乱不断,西商此次亦大伤了元气,然北离富庶、西商好战,凶兽蛰伏于国之西北,终究为患。”
“此非盛世。”慕惜辞抬眸,恭谨万般地端了两手。
“为兵者,卫国保家;为将者,仰承圣命,驾马御兵,以平天下。”
“——天下未定,何以家为?微臣身为军中将领,理当身先士卒,为万军之表率,如今又安有那等脸面,敢先万军而成家?”
“是以,并非微臣不愿留在东宫襄助太子,实是微臣在江山平定之前,不敢成家。”小姑娘边说边垂眼行了礼,“还望陛下成全。”
“听你这么一说,先前还真是朕想得不够周全。”墨景耀应声颔首,片刻后沉吟着点了点椅上龙头,“不过君无戏言,朕也的确是欣赏你这丫头。”
“不若这样,朕先替你与太子指婚,至说来日何时下礼、何时结契,可待到来日天下太平之后,你二人再行商议。”
“——如此可好?”云璟帝话毕笑眯眯地弯了眼,慕大国师见现下的火候差了个八|九不离,索性敛着眉目,二度拱手作了揖:“如此,微臣便先谢过陛下圣恩了。”
“嗯。”墨景耀下颌一点,继而转头望向缩在墨景齐身后装乖的墨君漓,“那太子呢?你可有什么异议?”
“禀父皇,儿臣并无异议。”少年闻此半僵着脊骨出了列,他知道自家老丈人这会的眼神都要吃人了,可他要说的话,还是得说。
“但儿臣想向父皇讨要个恩典——”
“讨要恩典?这话由你说出来,倒是稀奇。”云璟帝眼角一吊,抬指一招,“你且说来听听。”
“儿臣想请父皇赐下道圣旨,准许儿臣终此一生,不收通房、不纳妾。”墨君漓躬身,“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
“儿臣如今既得了知己,便不再是所谓良人——儿臣亦不愿耽搁其他姑娘的青春韶华。”
“也请诸位大人,往后莫要盯着东宫后院。”
此言一出,四下顿时静得针落可闻,众朝臣盯着那矜贵风雅的少年储君几度欲言又止,终竟是无一人敢踏上前去。
——算了,左右殿下这么选也没错,他身边都有这么个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上可通天护国运、下可彻地渡亡魂的太子妃了,哪还能要什么三宫六院呐!
再者说,他们这都还有不少黑账攥在那准太子妃手里呢,谁敢上去触她老人家这个霉头?
蹲着吧。
想通了的朝臣们消停下来,那头的墨景耀却忍不住无声咂了咂嘴——他虽一早就知道了这崽子的态度,但这会当朝听来,心下仍旧要免不了生出三两分震撼。
“……不收通房、不纳妾,你这小子要求倒是多。”墨景耀缓缓吐出口气,“但这婚姻大事,并非儿戏,圣旨一出也没有追回的道理——太子,你可想好了?”
“回父皇,儿臣早便想好了。”少年郑重点头。
云璟帝抖抖眉梢:“只要太子妃?”
墨君漓斩钉截铁:“只要太子妃。”
“行,准了。”老皇帝大手一挥,愉快拍板,“两道圣旨,朕明儿叫德庸一齐送到你府上——得了,朕也没别的事了,退朝罢。”
“臣等,恭送陛下——”总算等到下朝了的朝臣们一句“恭送”喊了个整齐划一。
待自家老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金銮殿内,墨君漓便欲脚底抹油,先一步开溜。
孰料不等他一只脚踏出门槛,他肩上一沉,两道阴恻恻的声线就已然响在了他的左右。
“诶~您跑什么。”搭上了少年右肩的慕大将军压着嗓子恨恨磨了口老牙,紧扣住墨君漓左臂的慕小公爷亦跟着自家老子拧了张俊脸:
“咱爷仨回府好好聊聊哇——”
“太子殿下。”
好好聊×
挨揍√
好可怜一墨怂怂。
对了,阿辞说那段场面话,一个是安抚老爹,一个是给老墨面子,一个是让别人挑不出理,所以没有直接拒绝也没有直接答应,这样给老墨台阶,让他提出折中方案(这里按照正常人视角,再拒绝就不礼貌了),她再顺着答应,然后相当于她提了个条件,所以怂怂顺着她这个搭子,再提条件,就很正常。
上一章老墨让小徒弟当场指认阿辞是他师父,也是为了给他俩赐婚然后让怂怂提出不纳妾这个条件做铺垫,这样兵权+个人硬实力+一堆人黑料在手压着,朝臣们心有忌惮也不敢反对。
总之,全场老爹和二哥:蒙鼓人。
第九四九章 你小子,挺招人恨呐
诶鸭,被抓到了呢。璳
完蛋。
冷不防被人架在中央、硬生生变成了包子馅的少年怅然望天,当空的日色晃得他近乎睁不开眼。
在跨出宫门、踏上石阶的那一瞬他竟无端想起了燕川——那厮在今晨得知了今日早朝将要发生的诸多杂事后,曾给他默默掏出了件新制的贴身软甲。
彼时他看着那件通体漏风、除了层细布、上下加起来都抠不出两根半银丝的软甲——
十分感动,并果断拒绝了他。
但现在看来……
他还不如安生穿上那软甲呢!璳
毕竟,多一层布,他就多了一层心安不是?
何况那玩意上面好赖还有那么两根银丝,说不定还能略微挡一下他暴怒中的老丈人与大舅子愤怒的铁拳……吧?
放空了双眼的墨君漓出神地想着,出了宫门他立马就怂成了案板上的鹌鹑。
金銮殿内,缩在内殿、扒着门缝,偷摸关注着殿外“战况”的墨景耀老远瞧见自家儿子那被慕氏父子夹在正中、柔弱又凄凉的背影,无由来地打了个寒颤——他瞅着阿衍那副模样,莫名其妙便想起了史书上记着的那段“易水诀别”。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就是这壮士瞧着怂了点。
惨呐,这是真的惨。璳
但是没办法,今日不是他死便是他亡,为了他老人家自己的小命着想,这挨揍的重任就只能交给你了,阿衍!
——放心,为父在逃去南域避难前,会记得给你多烧点纸的,儿砸!!
目视着少年消失在宫墙之内的老皇帝咂嘴摇头,一面命宫人们速速寻来了墨绾烟——虽说他绝对相信慕大将军的自控力,但为保险起见,他还是派个乐绾过去盯上一眼比较好。
顺便还能替他把他落下的那份戏一起看上。
*
“所以,父皇的意思是,让我跟着过来盯着点,免得我哥被慕明远那个下手没轻没重的倒霉玩意一拳头锤死了。”
回国公府的马车上,嚼着块果汁糖的小公主一本正经地解释着自己此来的用意,就手又喂了离云迟一嘴的点心。璳
慕大国师听罢默了一瞬,少顷飘忽着眼神望了眼窗外:“二哥他……倒也不至于这么不知轻重?”
“嘿!那可不好说。”墨绾烟撇嘴,边说边跟着她飘了视线。
“当年六哥就跟慕姐姐花了半句话,便被他打了个鼻青脸肿、三个月下不了地……如今我哥那可是直接把你这颗嫩生生的小白菜拱到手了,照着慕明远那家伙的性子,和他上头时的疯劲儿,这不得给我哥当场揍出来个半身不遂?”
“尤其是在大家一致认为我哥那个骚东西,压根儿就配不上你的情况下。”
——她惯来觉得她哥浑身上下除了张面皮便没有第二个能看的地方,并至今都认为她哥这样的狗东西能将人家姑娘骗走,是件尤为匪夷所思的事儿。
小公主哼哼唧唧,慕惜辞闻言眼神飘忽得却是愈发厉害——不知为何,她听小公主说的仿佛是有那么三两分的道理,但这认知原又不是好现象。
要不就……她抽空给阿衍多点两根蜡吧。璳
慕大国师蜷了蜷指尖,思绪纷扰间国公府已然近在了眼前。
三人下车绕过正厅,隔着百尺便听见了后院花园里慕小公爷的骂骂咧咧,间或夹杂着三两声某当朝太子怎么听怎么欠抽的痛呼。
“好你个姓墨的!说好了一辈子当兄弟,你丫转头拐我妹,我妹才多大你就拐,你拐个头啊你拐!”
“呵忒!再吃小爷一拳!”上了头的慕小公爷出招之时章法全无又拳拳带风,墨君漓一面狼狈躲避着慕修宁无(gu)意(yi)识(de)直奔他命门的那几道重拳,一面又得防备着慕大将军悄无声息的突然袭击。
——与他大舅子那一招一叫唤的拳法截然不同,他老丈人打人不仅不会闹出动静,还他喵喜欢悄咪咪下那种不致命、看不出来,但巨喵痛的毒手!
“诶唷!不是,等会,阿宁你听我狡辩——娘家兄弟那也是兄弟!”没能躲开、硬是挨了慕文敬一通老拳的少年抱着胳膊竭力辩解,慕修宁闻此怔愣一瞬,随即愈加抡圆了膀子。
这时间若非他脑子里尚存有那么一丢丢的理智,他真想干脆请出他们家祖传的斩马剑!璳
啊哈~
弑!君!
慕小公爷忽的燃起满腔斗志,由是拳上袖风出得也是越发凌厉,待慕惜辞等人穿过月门寻到这三人时,打累了的慕家父子将将收拳歇势,小姑娘觑着地上那满身尘土的矜贵少年,不由微微挑了眉梢。
——六分活,四分死,伤皮不伤筋。
还行,能治。
“老臣见过乐绾殿下。”出了满腹鸟气的慕文敬神清气爽,连带着嗓音里都多了两分舒畅之意。
回过礼的小公主瞅瞅自家尚瘫在地上、看着多半还没死透的亲哥,又抬头瞅瞅多少有那么点意犹未尽、一看就刚活动过筋骨的慕大将军,满面凝重地上前拍了拍老将的肩膀:“国公爷,辛苦您了。”璳
“干得漂亮!”
“嘎?”慕文敬面上一懵,应声被墨绾烟拍出了鸭子叫。
恕他这个老年人一时没搞明白现在年轻人的思路——他原以为小公主多少会护着自家兄长,结果听这小妮子的意思……她觉得他揍得还挺好?
……看不出来啊。
你小子,挺招人恨的呐!
慕大将军拧着眉头乜了墨君漓一眼,后者顺势对着他呲出口白牙,看够了的慕大国师走过来俯身戳了戳少年唇边唯一的一道伤痕。
——这玩意,一看就是他自己故意撞上去的。璳
明儿休沐,后儿却还要上朝,她爹他们再是生气,也不会去动他的面皮。
当朝太子,脸还是得留着看文武百官的。
慕惜辞想着略略垂下眼睫:“你说你,没事闲的嘴那么欠干嘛?”
“阿辞。”墨君漓对此避而不答,只顾自委屈巴巴地眨了双墨色的眼瞳。
小姑娘看着那双眼睛,莫名便想起了府中看门的狗子。
——傻了吧唧的。
慕大国师无声弯弯唇角,继而提溜着少年的腰带,在他惊恐的目光中,起身随手将之拎离了地面。璳
“爹,女儿拎他回去上个药。”小姑娘抬指说了个轻描淡写,反手又把人扛上了肩。
“啧,去吧去吧。”慕文敬稍显嫌弃地摆了摆手,表情有着一霎的一言难尽——
不知道是不是国公府的风水出了什么问题,他总觉得从某一日起,他那两个宝贝闺女的形象便日渐跑了偏。
第九五零章 演啊
反倒是他这倒霉儿子,憨的从头到尾、自始至终。
慕大将军想着回头瞄了慕修宁一眼,本就复杂不已的表情,这下更是变得越发复杂难言。
怅然中那边得了答复的小姑娘已然面无表情地甩开了步子,自被人提着腰带拎离地面起便一直没能回过神来的某当朝太子,这时间亦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动静。
“等、等会!阿辞,我自己能走的阿辞,阿辞!”头不着天、脚不着地的少年僵着身子好一通吱哇乱叫。
——他原本瘫在地上装死,不过是为了借着由子,骗小姑娘心疼两下,哪想他家小国师非但一眼看破了他的伪装,还给他当什么死猪死狗一样一把扛起来了啊!!
见鬼,他现在不仅像极了那劳什子被土匪山大王抢走压寨的可怜姑娘,还他娘完全不敢挣扎——
一则,他怕自己挣扎起来会不慎伤到了人;二则,他也是真怕一不小心给小姑娘惹恼了,她再火气上头,两张大黄符砸下来掀了他的脑壳。
毕竟,小国师遇到了脑壳,那是真掀呐!
墨君漓可怜巴巴地在心中为自己掬了捧辛酸泪,墨绾烟打眼瞅着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憋不住抬脚踢了踢慕修宁的鞋跟。
“慕明远,我说你是不是傻啊,”小公主皱着眉头一声低啐,“你揍人下重手就算了,你打他脸干嘛?”
“怎么,他这蹬鼻子上脸明目张胆拐我小妹,我还不能打他?”慕小公爷梗着脖子,浑然没觉出有半点不对,“再说,我可没想不开非要往他脸上招呼——那伤分明是他自己撞上来蹭的!”
“他撞上来那你就收手呀——”墨绾烟戳着少年人的脑袋瓜,满面的恨铁不成钢,“你收手了他不就伤不了了?”
“你这话说得轻巧,我那拳头都打出去了,哪有那么好收手。”被人戳了头的慕修宁歪着脑袋嘀嘀咕咕,少顷一脸古怪地转眸扫了小公主一眼,“不对劲啊,乐绾。”
“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心疼你哥?”
——平常嚷嚷着要打歪墨君漓脑袋的那群人里,就数这小妮子的叫唤声最大。
今儿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慕小公爷思索着将眉头拧成了疙瘩,墨绾烟闻言却是当场猫一样炸了毛:“谁跟你说我心疼那骚东西啦!”
“要说你蠢你还真是够蠢,”少女气急败坏,踮脚揪上少年人的耳朵,对着他便是好一顿数落,“慕明远,你这脑子能不能给我过点弯儿?”
“国公爷是长辈,他揍他,那叫老丈人打女婿天经地义,但你一个大舅子,平辈人下那么重手,那你这不就是在上赶着给他递梯子,让他有理由跟着阿辞撒娇装傻卖可怜吗?”
“尤其你还让他成功一拳蹭脸上了——他如今是当朝太子,后儿早朝那脸还得留着见人——这下好了,脸伤了阿辞就得给他上药,上完药还得客套客套留他吃个便饭,吃完饭再磨叽磨叽唠两句家常那天就黑了……”
小公主顺着上药一事往下好一通胡编乱造,那架势简直恨不能将未来小侄子小侄女的名字都给想好了,慕小公爷被她这话唬的一愣一愣,险些恨得原地来一个以头抢地。
“那那那……现在该怎么办啊?”被人忽悠瘸了慕修宁手足无措,他觉着自己简直是坑了自家小妹的绝世罪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自处,“要不,我上去给他们俩拦下来?”
“人都走远了,你拦什么拦呀。”墨绾烟撅了嘴,气不过又抬脚踹了踹少年人的小腿,“这次就先这么着吧,下次你长点记性,可别再中了我哥那骚东西的奸计就好。”
“跟国公爷多学学——别火上头了就急着动手,动手也别往面子上的地方揍,你多少挑点那种看不着、伤不了,但绝对嗷嗷疼的地方打嘛。”
“再有,你想找我哥的不痛快,给他添堵,那你得学会‘扮柔弱’。”
“扮、扮柔弱?!”慕小公爷闻此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对啊,扮柔弱。”小公主点头,语重心长地抬手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这么说,慕明远,你觉得阿辞是那种寻常小姑娘吗?”
无端回想起自家小妹在战场上大杀四方模样,慕修宁应声恶寒着用力摇了摇头:“那肯定不是。”
“是呀,她不是寻常姑娘,所以她也不像其他姑娘们那样,喜欢什么英雄气概、儿女情长。”
“她这人,吃软,不吃硬。”墨绾烟说着神神秘秘地晃了指头,“慕明远,你知道我哥是怎么把阿辞骗到手的吗?”
慕小公爷脑内灵光一闪:“扮柔弱?”
“嗯哼~”小公主点头,目露欣慰,“没错,就是扮柔弱。”
“慕明远,你没发现吗?只要是在阿辞面前,我哥总是看起来委屈巴巴、可怜兮兮的。”
“——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在欺负他了一样。”
“特别是有你在旁边的时候,你这人脑袋笨,经常转不过来弯,三两句就能被人点着——你在旁边凶神恶煞、杀气腾腾的,那可不就衬得他柔弱体贴,温善可欺?”
“再加上阿辞那个脾性,她就算知道他这是故意装出来的,多半也懒得拆穿,甚至偶尔还看热闹似的搭上两句……一来二去,她看习惯了,便吃定了这么一口——这就叫潜移默化,攻心之计!”
“哦哦哦,原来是这样!”慕修宁抚掌作恍然大悟状,随即恨恨咬了咬牙,“我明白了,乐绾,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简单,他演,你也演呗!”墨绾烟冷哼,“反正这世上又不止他一个人会演……只要咱们能演得比他无辜、比他柔弱,比他可怜,那不管他再怎么装,就都没用了。”
“有道理,那咱们又得怎么演哇?”慕小公爷懵懵懂懂,小公主被他气得差点又揪上他的耳朵:“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开窍,都说这么明白了……算了。”
“你看我,我一句句教你。”
墨绾烟鼓着脸哼唧一句,话毕长出口气,稳下了心态便耐心教导起了慕修宁。
一旁逗着离云迟练武的慕文敬见状,默默抱着孩子换了个场地——
他怕跟这俩夯货待久了,会变傻。
小公主不干好事没安好心啊笑死。
明天阿辞他们要拆京畿范围内的阵法去咯!
第九五一章 炸之
“……所以,这血阵咱们该怎么解啊?”
京城远郊,墨君漓仰着脑袋,怔怔盯着那悬在他头顶丈二之地的一处山石,头皮不受控地发了阵阵的麻。
——经离云迟的天眼认证,符阳秋先前留给他们的那一摞阵图所绘的第一道阵眼,确乎就在此处。
但十数年的风霜过去,原本被人镶嵌在巨石表面的银制阵符,早就被泥沙草木封进了石内,如今他自外看去,那符与山石浑然一体,压根儿就寻不到符胆所在。
这……他们总不能让小萝卜头自己窜上去解阵吧?
少年满目茫然地回头望了慕惜辞一眼,后者见状沉吟着上前,伸手摸了摸道边的老树。
“一般说来,想要拆解开这样的阵眼,我们有两种法子可选。”慕大国师说着敛了敛眉眼,“其一是干脆取出这山中阵符,其二是由我度尽符中煞气,从根本上摧毁这处阵眼。”
“但寻常人根本就找不到那阵符在哪,”墨君漓挠头,“光凭你一人度煞解阵又太慢太累。”
“单一处两处的阵眼还算好说,可乾平境内拢共被那疯玩意偷摸设下了三十多处血阵……若均由你一人一一拆解过去,你这身子肯定要吃不消。”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理论上讲,我们也可以选择把这整块山石抠出来。”小姑娘思索着搓了搓下巴,“左右阵这东西,不说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那也是差之方寸便如换天地——”
“越精妙的阵法,要求便越是严苛,单一个阵符,原也成不了气候。”
“但问题是,一则这位置的石头不太好抠,即便要抠也要费上大量人力物力;二则,师修齐的心思一向缜密,我并不确定他有没有在阵符周围设下过什么别的东西。”
“是以,综合来看,还是由我亲自度煞解阵稳妥一些。”
“这样。”少年闻言稍显失落地低下脑袋。
平心而论,他并不希望自家小姑娘去冒这么大的风险,但想到这血阵被人催开后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他又委实说不出那等让她放弃解阵的话。
离谱,他怎么就能下饭成这样啊——
墨君漓蔫耷下来,一直跟在后方细听着二人对话的慕惜音却斟酌着出了声:“按你先前的说法,阿辞。”
“假若我有法子能打碎了这块山石,是不是也可以解了这道阵法?”
“那自然是可以的。”慕大国师闻此微怔,转身看向自家阿姐时的眼神多少带上了些悚然,“阿姐,若我没理解错的话,你这是想……”
“嗯,刚好营中近来新改出了几样火器——之前造出的那些火炮猛是猛,可炮身过重,最轻的也有七百多斤,总归是不够便携。”慕大教头温柔弯眼,“我就想法子改了款减威力的便携火|炮出来。”
“那炮的射距虽被我削减至了一里半,可连炮带架加起来也不过二三百斤,是一匹马便能拉得动的重量。”
“此外,我还略微改良了下火炮所用弹|药。”慕惜音边说边伸手比划了下,“就是……在原有弹|药的基础上,我在弹丸里面又加了些零散钢珠。”
“其实这东西放在隧火铳的铅丸里应当最为好用,但隧火铳的铳口太小,弹丸也小,朝中一时寻不到那么多能做出针尖大小钢珠的能工巧匠,便退而求其次的先改了火|炮。”
“所以,要试试看吗?”女人笑着挽上了墨倾韵的手臂,“这地方正巧离着青羽卫不远。”
“以我们的脚程,一来一回最多只需要一个时辰。”
*
“……阿衍,你扶我一下,我脑袋好像有点晕。”
眼睁睁看着自家阿姐一炮轻松炸飞了一处阵眼的慕大国师踉跄着转过身来,神情不住地泛起恍惚。
——天地良心,她活了两辈子,这还真是头一次见到有人拿火炮拆阵的,关键她阿姐还真成功了!
当初师修齐搁那阵眼边上设劳什子毒虫毒蛊零碎小阵的时候,一定没想过这世上有朝一日竟会出现能劈山摧石的火炮。
并且,他也一定没想过那炮能隔着一里地,硬生生轰碎离地丈二高、六尺余宽的山上巨石。
小姑娘颤着指尖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方才在那炮|弹|炸裂的那个瞬间,她差点都要怀疑起自己跟师父在山上修行数年的意义了!
“别说了阿辞,我头也晕。”墨君漓闻声哆嗦着回了一嘴,眼中晃着的麻木迷茫,比之慕惜辞更甚,“我不仅头晕,还眼花,还腿软,还想吐。”
——刚刚那火炮飞出去的时候,他眼前都快亮起人生的跑马灯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慕姐姐今儿掏出来的这个“便携式火炮”,比她从前搬去岘州吓唬扶离大臣们的那台都要可怕。
不仅射距与那台差不了多少,打在石头上砸出来的大坑小坑还比那个更多更深——这样的玩意要是被用到了战场上……
嘶~
少年颤巍巍地倒抽了口冷气——他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火器!
“头晕眼花,腿软想吐?”慕大国师蒙叨叨地吊了眼角,下意识掐了把身侧人的脉搏,直愣愣地牵了唇角,“那恭喜啊,应该是喜脉。”
“洗脉,什么洗脉,我今天没洗胳膊,”墨君漓晃晃悠悠,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但出门前吃了不少包子。”
“那、那就有可能怀的是包子吧……”小姑娘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二人相互搀扶着,魂一样飘回了马车。
尚留在那碎石边上的慕惜音皱着眉头,俯身拾起地上的一枚钢珠,她将那东西放在掌中把玩了半晌,终竟低头泄出口叹。
“怎么了?”墨倾韵见此微微压低了眉眼,慕大教头闻言起身略略摇了脑袋:“没什么。”
“我只是觉得,这新弹|药好似不大适合被拿来炸山。”
“这效果比我预计中的要差上一些。”慕惜音收好那钢珠,敛眸说了个漫不经心,“下次炸山还是用从前的老|炮|弹吧。”
“山石硬了些,不大好用,这东西,还是适合穿甲透板。”
“你是说,这弹|药更适宜寻常战场,”墨倾韵挑眉,“或是海师攻船?”
“嗯,太小的地方,钢珠散不大开;地方够大,散开后的劲儿也比不上单个火炮。”慕惜音颔首,“所以不适合打太厚的,就适合打薄的。”
“摧船崩战车、破城门,打盾甲兵应该挺不错。”
“不过,具体的,我还是得好生琢磨琢磨,重新改出两版。”女人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了擦指头,“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那自然。”墨倾韵笑笑,就手拉着她跟上墨君漓二人的步伐,“军中现有的武备,已经足够将西商和北离打两个开了。”
“走吧,阿音,那几个崽子今儿好像被你吓了个够呛。”
慕惜音应声轻哂:“瞧他们那点出息!”
……讲道理,我听阿姐那个描述,我怀疑这女人手造了迫||击||炮和榴||霰||弹,但是她死活不承认就笑而不语,非说自己只是造了个“平平无奇”的“初级火炮”,改出来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小弹丸”。
你们信吗?
我不信,谢谢。
感觉要不是世界大背景水平限制和她自己的身体问题,她早晚能他妈钢铁修仙肉身成圣。
第九五二章 将军
大漠与乾平的一场议和拉扯了近两个月,最终以西商之人自愿割让以兰依为起点的喀勒玛拉东南十城,并送上赎银三百万两而告终。鈈
西商此番议和吃了大亏,那些自西商而来的使臣们亦自是没脸再待在乾平过年,由是在那合约签订完毕的当日,一众使臣便忙不迭驾车,逃也似的奔离了乾京。
那日京中落了大雪,北风压得门前枯枝不住地打上了弯儿。
待慕惜辞赶到那座软禁着墨书远二人的小小院落时,慕诗嫣正裹着裘衣、抱着手炉,怔怔盯着窗外的雪。
……她这样子,瞧着倒是比从前顺眼了些。
小姑娘敛下眉眼,夹了棉的厚帘子被人掀开,立时有寒风携着飞雪呼号着钻入炭盆、散作白烟。
“你来啦。”听见了响动的女人应声回头,看到来人她似是浑然不觉惊讶,只顾自舒眉勾出道极浅的笑,“许久不见,三妹妹的气色如旧,还是那般红润康健。”
“……你的身子却是大不如前。”慕惜辞满目复杂地望了望她身上包着的厚重狐裘——虽说宗人府内关着的都是犯了大过的皇室宗亲,可下头的人顾忌着天家颜面,到底不曾苛待过他们的吃穿用度,现下这屋子里炭火足得她额上都渗了虚汗,但慕诗嫣守着那炭盆,这会子却还得裹好了裘衣、抱紧了手炉。鈈
从前尚在国公府的时候,慕诗嫣看不起的,便是阿姐那副整日病歪歪的样子,可如今这久病之人轮到了她,她竟是比阿姐当日还要孱弱。
——她都快认不出她来了。
小姑娘想着重新瞄了眼那拥着狐裘的女人,她形容枯槁,双瞳浑浊而空洞,瞧着既像是失了灵魂的牵丝木偶,又似是行将就木的干瘦老妪。
——可她记忆中的慕诗嫣,分明是个鲜妍明媚、又微有些飞扬跋扈的娇俏姑娘。
虽不似阿姐那般倾国绝世,却也担得起一句清水芙蓉、小家碧玉。
——都是报应。
慕惜辞闭目无声叹息一口,慕诗嫣闻言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心死之人,常日食不下咽,身子那还能似从前那般。”鈈
“左右也没剩多少活头……我都习惯了。”
她话毕略略偏过脑袋,慕惜辞闻此忽的再没了话。
少顷后女人大约是察觉出她的沉默,于是稍显不自在地蜷了蜷缩在裘衣之内的手指,试图开口打破这片死寂:“说来,还未恭喜过三妹妹,此番既得了封赏,又成了咱们乾平的……”
“二堂姐,”半垂着鸦睫的小姑娘陡然出言截断了她的恭维,“你后悔过吗?”
后悔听信她娘,后悔强行攀上了墨书远,后悔放弃了一切曾真心对待过她的人……
后悔选了这么条,再回不了头的路。
一条绝路。鈈
慕诗嫣突然安静下来,她茫然又无措地张了张嘴,良久才泄出声凄然苦笑:“后悔……又有什么用处吗?”
“我曾给过你机会的。”慕惜辞抿唇,“许多次。”
“我知道。”女人垂眼,慢慢拢紧了身上狐裘,“但那太晚了。”
“——三妹妹,那太晚啦。”
——她的退路,早在那之前就被人一一堵死了。
丁点不落。
“……那么,”小姑娘的声调顿了顿,“眼下你还有什么心愿吗?”鈈
“只要不是什么太麻烦的东西,我可以尽量帮你办到。”
慕诗嫣闻声微微挺直了背脊:“……那就请三妹妹,替我寻一把趁手刀子来罢。”
“最好能再搭上一杯毒酒。”
她知道她没有多少日子能活了。
但她也不愿意就这么孤零零的死。
——她想拉上害了她腹中孩子的恶人一起。
“此外,”女人的眼睫不受控地打了颤,她死死捏着掌中手炉,那力道大得她指节都泛了白,“如果可以,我想在死前再见我娘一面。”鈈
“我还有些话,想要与她说。”
“……利器进不得宗人府。”慕惜辞淡声盯着眼前茶台,目不斜视,“我只能给你送来把分茶饼用的茶刀(未开刃)。”
“同样的,毒酒太过引人注目,我送不来。”
“但我可以给你开一副寻常人喝了并无异常,习武之人沾了便会手脚失力的补药。”
“至于你娘。”小姑娘抬指点了点榻上小案,“今儿是腊月廿八,再过半个来月就是十五上元。”
“我会在那日替你向陛下求一个恩典。”
“——这样安排,你可觉得还好?”鈈
她说着微乜过眼角,慕诗嫣听罢,不由得轻轻抚了掌:“妙极。”
“茶刀于我而言,这时候用着只怕是比剔骨尖刀还要趁手合宜……如此,就麻烦你了。”
“算不得。”慕惜辞摇头,继而不待慕诗嫣有所反应,便先起身再度撩开了那重棉帘,“我走了,你好自珍重。”
屋外的风雪打着旋儿灌进喉内,寒气荡得她腹中生凉。
慕惜辞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的小院,她只记得待她甫一跨过那道尺余高的门槛,抬眼便瞅见了那刚自马车上下来的、身着宫装的妇人。
“小慕将军。”女人含笑弯着眼睛,上前轻声唤了她一句,小姑娘听见这个称呼不禁有着一瞬的怔愣,连带着端袖行礼时,都带上了一息的迟滞。
“微臣,见过贤妃娘娘。”慕惜辞低下眉眼,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她,这时间竟也罕见地多了些许局促。鈈
她捏着指节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瞅着女人手中的食盒,半晌生憋出一句:“娘娘……是来看望南安王的吗?”
“不,我是来给远儿送行的。”宋纤纤咧嘴笑笑,那语调轻快得仿若是在开什么无伤大雅的玩笑。
小姑娘被她这话噎得有些错愕,她傻傻地眨了杏眼,下意识跟着她重复:“送行?”
“对啊,送行。”女人点了头,声线犹自是那派自如轻松,“将军不是才从里面出来吗?”
“——她既下定了心思,那我自然就只能给远儿送行了呀。”
慕惜辞突的懂了。
“……娘娘聪慧。”鈈
“不及将军。”提着食盒的宋纤纤笑意盈盈。
小姑娘在她那派笑意之下失了言语,片刻后拱手侧身让出了大路,二人错身刹那,她忽然福至心灵:“娘娘!”
女人回头,脚步微顿:“怎么了?”
“您恨祝家吗?”慕惜辞屈了屈指头,指尖卡在掌心,留下两道浅浅白痕。
她不知自己心中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滋味,那边宋纤纤闻言,却倏然笑开:“将军觉得呢?”
小姑娘盯紧了自己的双手不肯言语。
女人倒也没逼她。鈈
“小慕将军,宋纤纤不是那等心中装得下苍生大义的女子。”
所以她注定要拿此生去恨祝家。
宋纤纤压低了嗓子,言讫面上重新漾了笑:“好了,小慕将军。”
“风大雪寒,将军快回府罢。”
第九五三章 她的选择
女人话毕便不再理她,顾自转身进了小院,北风吹卷起她的裙摆,翻飞如赤色的海。
……贤妃是除军中人外的这么多人里,唯一一个坚持喊她“将军”的人。
打她在朝中漏了身份,畏于她能耐的会尊她一句“先生”,敬于她慕氏门楣的又多好唤她一声“慕三小姐”,更有那惯爱溜须拍马者早早就叫上了“太子妃”……
但在这么多形形色色的称呼之内,唯有宋纤纤会称她为“小慕将军”。
干干净净、不掺杂任何利欲色彩的“小慕将军”。
一如前生她也只唤她“掌军”一样。
慕惜辞留在原地呆立了良久,她看着宋纤纤的背影,无端便想起了那早就去四方云游了的萧妙童。
——同样是聪慧女子,同样曾被那名为“大家闺秀”的木枷困锁,同样比之常人更向往那灵魂的自由。
不同的是,萧妙童还有机会亲手摧毁那一重重的束缚,而宋纤纤,却再不会有机会了。
——宋纤纤从不曾有过机会。
没有人过问过她的选择。
无论前世——
还是今生。
*
“母妃,母妃,这下大雪的天气,您怎么来了。”小院正厅,墨书远满面惊诧地迎过那缓步而来的女人,瞳底蕴着几近藏不住的喜意与希冀。
“近来您的身子还好吗?可还有盗汗和惊悸?前些日子嬷嬷来信说您睡得不太踏实,这几天可曾好转了些?”
“还有您院子里儿臣幼时栽的那棵树……”兴奋劲儿上头了的青年喋喋不休。
他拉着宋纤纤唠叨了半晌,见她一直端着那派看不出情绪又稍显疏离的笑,这才“后知后觉”地抬手拍了下脑门:“哎呀,母妃,您瞧儿臣,儿臣光顾着与您说话,都忘了给您沏点茶来了。”
“这宗人府里没什么下人,您等着,儿臣这就给您烧水……”
墨书远兴致勃勃,宋纤纤却陡然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不必了,远儿。”
“不必再沏茶了,直接坐下吧,我今儿在外面待不了多久,还得赶在皇城下钥前回宫。”
青年闻言微怔,少顷后略显失落地应了声“好”。
“……今年腊月没有三十,明儿便是除夕,”见墨书远乖乖落了座,女人无声叹出口气来,她盯着青年的面容缓和下语气,继而轻巧地撂下手中食盒,“我估摸宗人府的伙食大约不合你胃口。”
“就抽空给你包了顿饺子。”宋纤纤道,一面掀开了那食盒的木盖,被小铜炉仔细温着的饺子尚腾着热气,飘忽着便模糊了青年的双眼。
“儿臣……一向最爱吃母妃包的饺子了。”墨书远望着那食盒悄然放轻了声调,酸涩之意自眼底泛来,他那眼眶不经意就发了红。
羊肉馅的饺子和了香葱,一口下去汁水四溢、鲜香扑鼻。
青年蘸着碟香醋,一盘饺子近乎吃了个狼吞虎咽,女人静静注视着他那与文雅浑不相干的吃相,寂静中突然开了口:“这大抵是你吃我做的最后一顿饺子了。”
墨书远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是父皇终于定下决心了吗?”青年垂眼,说话时嗓子里堵得像是灌了铅。
“不是他,”宋纤纤别过头,抬眼瞥向窗外,“是我。”
“远儿,母妃以后不会再来看你了。”
“……这样。”墨书远应声僵了身子,随即饿死鬼托生一般,低头大口塞着盘中的吃食。
只是上一息还鲜香可口的饺子,这一息无由来地便失尽了味道,他嚼蜡一样勉强咽下两只饺子,原本还被他压在心底的苦水忽然便决了堤。
“到最后,母妃终竟还是要放弃孩儿了呀。”青年细声嗫嚅,水花打在碟中,搅浑了一碟香醋。
长久以来,他自欺欺人式构建出来的世界在这一瞬终于崩散了个彻底,情愫反噬犹如潮水,巨浪吞没了他的躯壳又碾碎了他的骨骼,说不出的痛楚自他足尖寸寸蜿蜒上了头皮——
他满目怆惘,心上鲜血淋漓。
“或者说……其实母妃您早就放弃孩儿了。”
“从最初、夺嫡还未开始的时候。”
“……母妃,您从一开始就放弃孩儿了对不对?”
“可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
墨书远怔怔锁紧了母亲的眉眼,目光内说不清是痛苦还是茫然,他渴求自宋纤纤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后者闻此,却倏然转过了脑袋:“我给过你机会的。”
“在当年,你六岁的时候。”
“六、六岁?”青年定定重复一句,女人闭目,长长吐息一口:“对啊,你六岁的时候。”
“远儿,你忘了吗?你六岁那年,我曾将你送到安平侯府上住过两个月。”
“六岁,一个早已能辨出是非善恶的年纪,我以为那两个月时间足够你看清了侯府的真实面目……可你记得回宫第一天,我问你在侯府待着有何感触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什么吗?”
宋纤纤眉心微蹙,染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你告诉我,你觉得侯府的一切都好。”
“你以后也想成为舅爷爷那样的人。”
“祝经武(祝升儿子)欺男霸女你视而不见,祝承煦骄横跋扈你又觉得理应如此,祝升结党营私你认为这是他的本事……”
“那一刻我真的不得不承认你确实是祝家的子孙,你身上确实淌着与我一样的、我所痛恨的血……三岁时你父皇便已寻了夫子为你启蒙,可夫子们努力了三载春秋,却还是敌不过你在侯府生活的那短短两月!”
“从那天起我便清楚,只要有侯府一日的活路,只要相府一日不曾倒台,我就永远没有那个能将你从弯路上扳回来的能耐。”
“——所以,我放弃你了。”宋纤纤笑着笑着眼角迸出了泪花,“我收回了曾经放在你身上的所有期待。”
“我选择放任你跟着他们越走越远。”
——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不失望,就不会痛苦。
“可是远儿,你以为放弃自己的骨肉至亲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女人说着缓缓绷直了背脊。
——她这一生,曾经历过两次失了至亲的痛。
一次,她眼泪哭尽,对烛枯坐到天明。
一次,她星河望断,凭栏静守至月升。
她再没有娘亲了。
也再……没有孩子了。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宋纤纤闭了眼,牙根被她啮得阵阵发了抖,“有多少次啊——多少次我都恨不能把你掐死在睡梦中。”
“但我没能下得去手。”
她不敢再爱他,却也杀不了他。
于是她抛弃了他,眼睁睁看着他步步长成她所厌恶的样子——
“好了,远儿,”发泄够了的女人骤然敛了神色,眨眼恢复了她惯来的那派雍容端庄,“赶紧吃饭罢。”
“那饺子要凉了。”
狗女人狗女人宋纤纤狗女人写的我心情复杂炸了啊啊啊啊!
想到后面四千字差不多都是这种风格我就emo,非常emo,疯狂emo
第九五四章 娘啊,咱们死生不复相见吧
长乐二十九年正月十五,京中大雪稍霁。鰬
宗人府小院门前,萧淑华不知所措地攥着两手,眸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局促与不安。
——萧府打从萧老太傅去世后便日渐没落了,如今萧元德(萧弘泽他爹)虽还在朝中做着个不大不小的闲官,却也终究不似从前的富贵风光。
而她,没了萧家的倚仗又没了国公府的庇佑,自也不再是那千娇百宠出来的萧府大小姐。
“萧……夫人是吧?”守着小院的禁军兵士觑着那则手令,横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妇人一番,少顷后利落地收了手中兵刃,“行,手令没什么问题,您进去罢。”
“诶,好,好,多谢兵爷。”萧淑华应声颔首,面上悄然纵过一线不大明显的欣喜,她提着裙摆便要跨过门去,那兵士却又陡然伸手拦下了她。
“等等,萧夫人,在您进去之前,咱可也得先把这话说清楚咯。”那兵士边说边伸手指了指院子内立着的一只小日晷,“外妇按说是进不来这宗人府的。”
“您今儿能进到这来,那是咱们三小姐心善,想着这正月十五本是团圆的日子,不忍见您和里面那位母女分隔两地,这才特意向陛下求来了恩典,许您进去看看。”鰬
“但您得记住了,您只有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以后,不管您和那位的话说没说完,都得立马离开宗人府。”
“不然,咱们这里没法跟上头交待——您可别逼小的们动粗。”
“是,是,兵爷放心,妾身明白了。”女人用力点了点头,守门兵士见她像是当真记住了的样子,就没再拦她,任她匆匆向着院内行去了。
院中还未来得及被人扫净的雪积了三寸,一脚踩下去便是钻透脚心的凉,萧淑华扯了扯身上的斗篷,瞳中藏着忐忑无端愈甚——细细算来,从她被慕文华休弃之后,她得有个两年不曾见过嫣儿了。
也不知那孩子而今过的好不好。
女人想着,越发扯紧了手中斗篷,游神间那小厅已然近在眼前,萧淑华见状抿了嘴巴,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那重棉帘。
彼时慕诗嫣正守着炉子,手中把玩着慕惜辞前几日差人给她送来的茶刀,鎏银的刀柄上嵌着两颗素雅的软玉,她听见门边传来的动静,抬眼对着妇人轻轻唤了声“娘”。鰬
“嫣儿?”站定了的女人却被她这干瘦又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她指着慕诗嫣狐裘下掩不住的一把细骨,开口时尾音都带了抖,“你……你几时病成这样子了?”
“很奇怪吗?娘。”慕诗嫣状似浑不在意地轻声笑了笑,“自去年小产过后,女儿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小产?你怎还小产了?”萧淑华骇然瞠目,先前在萧府时,她只隐约听人提起过南安王妃好似是有了身孕,但具体有没有身孕,那孩子又到底有没有被人平安生下来,她却一概不知。
“因为王爷想要求娶陈氏女,那女人又不希望有旁人先生下王爷的孩子。”慕诗嫣垂眼,“所以王爷命施雅端药打掉了我的孩子。”
“女儿也自此留下了病根。”
“你看呀,娘——”慕诗嫣说着忽的大笑起来,萧淑华眼见着她眼中飞速蒙上了一层雾,“同在京城里,您竟连女儿几时小产的都不知道。”
“您果然不曾爱过女儿。”鰬
慕诗嫣僵硬地牵了牵唇角,萧淑华见此,失措万般地连连摆了手:“不、不是,嫣儿,你听为娘解释,为娘怎么会……”
“别说了,娘。”慕诗嫣闭目,强行出言打断了女人未说完的话——她跟在她身后,依照她给她设定好的轨迹走了十六年,这好似还是她头一次用这般强硬的语气与她说话。
“三岁那年女儿见堂姐做来逗三妹妹的风车好看,央着堂姐也给女儿做了一架,得了玩具的那天,女儿兴高采烈地拿着它给您看,您却将它狠狠踩折了、压进地里,说这是只有那群贱|胚子才会玩的东西。”
“您说给女儿做风车的堂姐是不怀好意,说她是故意诱我堕落、哄女儿不求上进。”
“女儿信了,从此再不敢去流霞苑。”
“五岁那年,堂兄跟着大伯秋猎,回来时送给女儿一只毛色雪白的兔子。”
“女儿抱着兔子兴奋得一晚上没合上眼,点着油灯跟婢女连夜做了个兔子窝出来,结果第二天您当着女儿面儿,把那兔子摔断了四肢活剥了皮,斩成几段后又告诉女儿,说这叫弱肉强食,倘若女儿不能出人头地,那下场就会和这兔子无异。”鰬
“女儿也信了,于是拼了命的去学夫子们留下的课业。”
“可是娘,女儿只是个普通人啊,女儿比不上大姐姐聪明——”
“女儿背不下那些经卷,您一生气就会罚女儿抄写,小孩子的手握不住笔杆,字歪了丑了,您便要撕了那一整页的纸……”
“抄到后头女儿的手都在发抖,爹爹见了心疼,想让女儿歇一歇,可女儿想起您的话又不敢歇,他看女儿为难,就说一切后果都有他担着,让女儿放开了去院子里玩。”
“没记错的话,那次之后,您便再不让爹爹插手女儿的课业了。”慕诗嫣惨笑一声,泪水倏然便滑进了衣衫。
“还有六岁时阮姨娘偷偷蒸给女儿的点心,八岁时大伯送女儿的那把小木剑……大伯那时总说,身为慕家的女儿,即便不会习武也要看得懂剑势,您却总嗤他那是胡诌八扯。”
“后来点心被您抢去喂了狗,木剑也被您塞进了后厨的灶台里面烧了火。”鰬
“从三岁起您便一直跟女儿说,是温夫人抢走了您国公夫人的位置,是大堂姐与三妹妹占了女儿的风光与荣耀……”
“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教给女儿如何去怨去恨,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告诫女儿要攀高枝、要争面子……”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女儿很喜欢很喜欢大姐姐,最开始的时候,女儿也不讨厌阮姨娘。”
“那会子周围的一切都是善意的,可您却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逼着女儿亲手截断了女儿的所有后路。”
“——女儿曾经以为,不被大伯他们接受也无所谓,不被爹爹喜欢也不要紧,反正只要有您爱我就够了。”
“女儿只要您真心爱我就够了。”
“可是那年上元节后,当您那一巴掌毫不犹豫地落在女儿脸上的时候,女儿突然发现,您好像不曾爱过我。”鰬
“您是不爱我的。”慕诗嫣定定重复。
“所以啊,娘。”
“这么些年了,您究竟是把我看做了您的女儿,还是单纯把我当成了一个可以用来报复慕家、报复大伯,满足您那点可悲又可笑的不甘的工具?”
“不是的,嫣儿,不是的——”冷不防被人说破了多年心思的萧淑华慌忙摇头,她瞳孔震颤,语无伦次。
“够了,娘。”慕诗嫣再度扬声截断了她,她举目看着面前狼狈又张皇的女人,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女儿今生已经做够了您的女儿了。”
“所以,娘啊——”鰬
“从今往后,咱们死生不复相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