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二五章 招魂
“三时属阴,太阴将满而未满,加之自古亡命于流沙之地者不计其数,此间惯来是怨气冲天……”
“是以,今夜子时,恰是本月‘极阴’之时,而此地,亦正是这喀勒玛拉的‘极阴’之地——”
“盛阴之下,鬼气外溢,即便是从未修习过眼法的寻常人亦可面见鬼魂。”
“二哥,你今儿算是真赶上了。”慕惜辞杏眼微弯,一面将手上诀子打了个飞快,慕修宁闻此却不由惊恐又迷茫地瞪大了眼:“什么叫……”
什么叫没修行过的寻常人也能见鬼啊喂!!
你不要把这么恐怖的事说得这么简单轻松啊老妹!!
少年的脑筋不受控的打了结,他的本能告诉他快跑,可那双腿这时间却像是无端被人浇上了铅。
他定定瞅着小姑娘那双掐诀近乎掐出了虚影的手,下一息她掌上的手诀收势,阴风刹那翻卷那杆杵在沙上的军旗,又带起百丈成雾作霾的黄沙。
疾风吹闭了少年人的眼睛,浓沉如夜色的煞气骤然贯通了天地,猩红的血气翻涌间撕扯出道道丈高的狰狞鬼影,鬼号顷刻充斥了他的七窍,阴煞霎时钻透了他的骨缝!
那沙粒裹挟了风劲儿,打在脸上便似是那无数道割面的刀子,待慕修宁挣扎着费力掀开眼皮,却见那风沙之内,为首的厉鬼嘶嚎着奔向那单手攥着旗杆的玄衣姑娘!
“小妹!”少年见此一惊,下意识反手抄了背上长戟,张口便是一声暴喝,孰料不待他冲上前去,一道稍显柔和的内劲就先将他向后荡开了三尺。
“无妨。”慕惜辞淡声收手,漫天呼啸的阴风之下,那单薄清瘦的姑娘却宛若修竹矗立其中。
她抬眸静静凝视着鬼物那双被怨煞盈满了的赤色眼瞳,直到煞气吹展开那面被厉风绞成拧的军旗,那被人精心绣成的、盘银错金的“慕”字,就这样倏然暴露在了霜月的清光之中,原本还汹涌翻动着的鬼气,亦随之陡然一滞。
“你们……是乾平的人?”那厉鬼的声线干涩而沙哑,开口时四下里尚流淌着阵阵寒风。
他似是惊喜又似是犹疑地端详着那军旗上的花纹,良久后才试探性地出了声:“是……乾平慕家的人?”
“是。”慕惜辞闭目颔首,继而招手示意慕修宁上前,衣摆一撩,单膝落地,拱手朗声,端端正正地给那厉鬼行了个军中的礼——
“乾平慕氏第六代掌军慕文敬幺女慕惜辞,携兄长修宁,见过诸位前辈!”
小姑娘的嗓音干净清越,少年人见状亦忙不迭跟着她拂衣屈了膝。
事到如今,就算慕修宁的脑袋再是一根筋到底,也能明白眼下究竟是般什么境况——
那被他小妹用符箓与印诀招来的,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寻常的冤魂厉鬼,而是这上百年来,乾平被西商人困杀于这流沙之地的、慕家军战士们的英魂!
——喀勒玛拉是天成之险,这无垠大漠既是他西商之人最为忠诚的守护者,又是他们乾平无数战士迈不出去的埋骨之地!
九玄小国乃四地通衢,建国不足百年便已然被人踏平了十数次皇都。
然北境天寒而少耕地,扶离北省又是广漠连山,是以西商每每逢遇荒年,必会起兵东南,攻下了九玄就要进犯他们乾平的西北宁关。
由是慕家历代折损于这大漠蛮荒之地的精兵良将不计其数,仅他祖父在世之时,便有不下万人,命丧西北。
……但他委实没有想到,纵然星河斗转、人间弹指百年,纵然当初那些为国效命了一辈子的将士们已被怨煞折磨成了厉鬼,他们仍旧能一眼便认出慕家的军旗,他们仍旧能一眼就认出他们是乾平的兵!
“乾平慕氏第六代掌军慕文敬之子慕修宁,与小妹惜辞,见过诸位前辈——”
少年人仰头行礼,出声时他眼眶不自觉泛上了红,尾音亦不自觉地带上了几不可查的抖。
那鬼物闻言不受控地震颤了身形,许久方带着点哭腔地连道了两声“好”。
“好,好,都是好孩子,快起来,都是咱们乾平的好孩子——”
“乾平……乾平如今怎么样了,可还是长宁年间?陛下的身子还好吗?”
“还有将军,老将军他带着兄弟们安然冲出去了没有?我记得我们误入流沙的时候,老将军他们行的是另一条线——他们应该没事了吧?”
“哦对了,你们瞧我这脑子——”那厉鬼说着抬手抹了把脸,萦绕在他周身的血煞散去,露出男人一张沧桑的面容,“光知道发问,也忘了喊他们几个收收那通身的鬼气!”
他话毕转头,朝着身后刚奔袭而至的鬼影们招了手,声调中洋溢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喜意:“别摆着那副鬼样子了,这是自己人,这是咱们乾平自家的人——”
“你们几个老东西赶快收敛收敛,仔细等下再吓着了孩子!”
他放开了嗓子,鬼影们应声纷纷化回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一众或老或少,穿着或新或旧、或春或冬的乾平戎|装的将士亡灵呼啦啦围上了慕氏兄妹,慕修宁在他们饱含善意的炽热目光中,不争气地僵硬了身子。
“小妹啊……”少年揪着自家小妹的衣角,悄咪咪地压低了音调。
可怜他慕小公爷生平第一次活见鬼,哪怕这些鬼魂都是他慕家军中老前辈们英魂,他这一时也是真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们相处。
“闭嘴站好。”慕大国师假意虚咳,而后十分大方从容地一一回答了那厉鬼先前提出来的问题。
“前辈,乾平如今国富民强,一切都好。”
“只是现下是长乐年间,并非长宁年岁了——昭成皇帝(谥号)已于二十八年前崩逝了。”
“若您方才问的是长宁二十七年的那场漠北|战|役,那场战事我朝确乎是得了胜,祖父亦成功带着那四万五千余大军走出了喀勒玛拉。”
“不过,祖父后来于长乐三年,不幸遭袭,战死于北疆——两位姑祖也先后战死了。”
“这样……这样啊。”那厉鬼喃喃,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虚化的脚尖,面上似有些不知所措的怔忪,“三位将军都战死了呀。”
“那……小公爷应该还好吧?”他放轻了语调,眼中盈满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迫切与希冀,“就是你父亲。”
“他还好吧?”
“他很好,”慕惜辞闻声微微勾了唇角,“家父接下了祖父的衣钵——”
“而今已是我朝边境的第一道防线了。”
我的眼泪不值钱,妈的,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救命
第九二六章 死状
“是吗?他也成长起来了,”厉鬼闻言,双眼不自觉地亮了又亮,“那就好……那就好。”
“只要国公府后继有人,慕家的军旗不倒,那咱们乾平,便算是太平有望啊——”
“前辈们放心,”慕惜辞应声弯眼笑笑,“哪怕是没有慕家、没有国公府,只要乾平的军心不散,只要国中尚能寻到战士愿意戍守在边关,那咱们就必然能等到国泰民安、天下太平的那么一天。”
“对,对!好孩子,你说得对,方才是我想得太狭隘了。”那厉鬼重重点头,无不感慨地举目望了眼天上月,“太平原就不该是一代人或一家姓的事——这本是天下人心中,未曾宣诸于口的愿景。”
“说来,当年的老将军在营中也是这样教导我们的,只是我那时年轻……哎。”那老兵怅然摇头,脱口讲了两件自己年少时的傻事,余下几个老兵鬼魂听到此处,亦忍不住纷纷怀念起他们从前尚在军中时的峥嵘岁月。
众鬼你一言我一语地叙话了半晌,直到腹中那些被他们憋闷了不知多少个年岁的话都说得尽了,方才意犹未尽地堪堪住了口。
那领头的厉鬼回过神来,转眸看向那一直含笑听着他们絮絮叨叨的玄衣姑娘,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嘿!瞧我们这几个没正形的——”
“这么长时间,光我们几个老东西在这叨叨了,差点忘了你们。”老兵挠头,面上的笑意憨直而微带赧然,“孩子,我们这实在是被闷得久了,你可千万别见怪。”
“对了,好孩子,你今夜费了这么大力气,把我们几个老家伙从那流沙里拽出来,可不是单纯为了与我们说闲话的吧?”
“瞧这样子,西商那帮戎人应当是又跟咱们打起来了——你们那边,有什么忙需要我们帮吗?”
“倘若有的话,你尽管开口——我们几个老死鬼,这把老骨头虽不中用了,可上阵砍敌人的力气,还是有的。”
“几位前辈,实不相瞒,眼下晚辈还真有件小事,想请几位帮上一帮。”小姑娘勾唇浅笑,“不过,毋需前辈们上阵杀敌,晚辈只是想借用一下几位身上的鬼气。”
“这流沙之地,历来坑害我|军不浅。”慕惜辞道,边说边冲着他们身后的那片流沙眨了眼睛,“而如今,晚辈也想让他们西商之人,尝一尝这流沙的厉害。”
“哈哈,孩子,你这想法好,不瞒你说,我们也早就想让他们自己试试身陷流沙究竟是种什么滋味了!”那厉鬼闻声不禁大笑着抚了掌,“好孩子,你快说说,你这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好说。”慕大国师翻手摸出了张地图,“是这样,前辈。”
“晚辈今日探得了流沙之地的大小,又命麾下人布好了八方阵眼,现下那大阵已成,阵中煞气亦已被催发到了极致——当前晚辈只差前辈们身上的一道鬼气,便可开阵。”
“是以,几位前辈只消在今日四更过后、天亮之前,循着晚辈提早设下的军旗路引走上一遭,留些鬼气,帮晚辈给这迷踪大阵补足了开阵的最后一环就好——”
“旁的不敢劳烦几位前辈,晚辈自己来便是。”
迷踪大阵,扰五感,乱八方,入此阵者,如入深林瘴雾之地,举头不见日影,低眉莫闻风声。
——她要让他们西商之人,自己一步步地走到那流沙之地里去。
慕惜辞眉梢微扬,瞳中尽是成竹在胸之意,那厉鬼听罢伸手抓了抓脑壳:“也就是说,我们等下只需要在这片阴煞里,围着你留下的那几面军旗胡乱走两圈就行呗?”
“是的。”小姑娘颔首,语调微顿,“当然,晚辈也不会让前辈们白白走上这一遭——待事成之后,晚辈愿为几位前辈化煞点路,度前辈们魂归地府。”
这……
老兵们闻此不由面面相觑,众鬼彼此相顾无言了良久,先前那领头的厉鬼终于憋不住闷闷出了声:“这……孩子,这样讲,这忙我们肯定是要帮的。”
“但魂归地府那件事……说实话,好孩子,这倒不是我们不愿离开这里,也不是我们几个老东西不相信你的能耐。”
“只是……只是我们几个的尸首至今都未能入土,魂魄也无甚歇脚之处——我们就算是想跟你走,亦实在是离不开这片该死的喀勒玛拉。”
“亡命于流沙之人,尸首怎会至今都不曾入土?”一旁傻站着当了许久大木桩子的慕修宁诧然瞠目,“难道是这大漠的砂子不算‘土’吗?”
“若真是死在流沙里,我们倒也不会生出那么大的怨气。”那老兵搓手讪笑,“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我等为兵者各为其主,为国捐躯也算是荣光。”
“但……”
“哎呀,好孩子,其实若按照死时候的样子来算,我们几个不长这样的。”
“之前没化成那副模样,是怕吓到了你们。”
“我们……应该是这样子的。”那厉鬼局促不已地碾着衣角,说着抬手轻松卸下了自己的脑袋,慕修宁定睛,依稀可见其脖颈断口狰狞万般的痕迹——
那断口上的骨茬参差,血肉模糊泞成了一团,瞧着不像是被一刀毙命,倒更似是被人拿着什么卷了刃的钝刀子,一点一点、硬生生地磨死的!
这!
少年人的眼瞳不受控地骤然一缩,后面几个老兵见此,亦跟着依次现了自己当年的死状。
有人的肋|骨空了大半,有人的两臂不翼而飞,最惨的那个老兵死前,甚至被人一根根的抽了筋、剁了指头!
“西商的那帮混账,他们到底拿你们的尸首去做什么了!”慕惜辞厉声暴喝,她瞅着这些老兵魂魄上现出来的伤痕,不期然就想起了前生时她二哥的死相。
——妈的,她早就该想到这一点的,当初西商之人能将二哥剁碎枭首、头颅悬挂于月城数年绝非是一时兴起,而是他们的习性本就如此!
小姑娘恨恨咬了牙,上一世当了数年国师的气势这时间登时露了个透底。
那厉鬼被她这样子吓得懵了一瞬,少顷才安上脑袋,弱弱地抠了抠指头:“就……酒杯啊,骨笛和他们那什么琴之类的。”
“还有几个,”老兵的嗓音越说越细,“可能是被拿去点灯了。”
“挺多挺杂的,我也记不太住。”
。。不是很想说话
第九二七章 不肯降,那便战!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这帮畜生不会只满足于虐||杀,毕竟在他们的观念里,落败的战俘与猎场上所获的猎物无异!
——猎物能算得上人吗?猎物不就是一种能被拿出来炫耀、拿出来用以彰显自己本事的东西吗?
是以,战俘在他们眼中压根儿就不算是人,只是某种可供他们肆意玩|弄|取|乐、蹂|躏|折|磨,显示他们有多强壮、有多有能耐的玩意儿!
“好。”想过了一圈的慕惜辞深深呼吸一口,她杏眼一沉,继而微蜷了五指,“那晚辈就去西商皇庭,把几位前辈的尸骨要出来。”
“什么?”那厉鬼闻声一怔,似是不敢确信,又似是一时没能听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我说——”小姑娘闭目,嗓音清清凌凌,却又带着股说不出的坚定之意,“晚辈会去要回您几位的尸骨。”
“一个不落的要回来。”
老兵闻言哑然,他张着嘴巴无声开合了半晌,良久才哑着嗓子,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如果那群西商人不肯归还那些尸骨怎么办?”
“那就打——”慕惜辞不假思索,抬眼凝视着老兵的双目,眼神庄重而严肃,“倘若西商之人不愿归还尸骨,那晚辈便率兵打穿了喀勒玛拉、攻破月城,打到他们西商皇宫里去。”
“晚辈会打到他们愿意乖乖归还那些尸骨为止——”
“慕家的子孙从不怯战,乾平的儿郎亦从不怕流血!”
“我慕家军将士的尸骨怎可沦为他人掌中玩物?大国威仪,又安能受此折辱!”
“哪怕这六万兵马不够推平他整个西商,晚辈也要在他们大漠腹地狠狠地咬下块肉来!”
小姑娘话毕下意识抬手攥紧了身侧军旗,鬓边碎发无风自动,她黑瞳浓沉而深邃,老兵甚至在她眼里瞥见了几分本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血煞之气。
“不肯降,那便战!”
“对!他们西商的那群畜生要是不肯投降,我们就跟他们死战到底——”
玄衣姑娘的音调铿锵而有力,回应她的则是阵自四面八方传来的、将士们的声响。
原本早就该入睡了的将士们不知何时钻出了营帐,他们提着刀兵、披着战甲,蜂拥着围上前来,慕惜辞回头瞅见他们这副模样,惊讶之余,又不由轻嗤一声失了笑。
“你们这些混犊子玩意又是从哪冒出来的,”攥着旗杆的小姑娘开口笑骂,“这都几时了,还不睡觉!”
“也不怕明日打仗时犯困——”
“害,这不是将军那会吼出来的那一嗓子动静太大了嘛!”一小先锋嬉笑着拿下颌指了指慕修宁,“小的们就被吓醒啦。”
“再说了,副将您打晌午起便一直带着小伯爷他们偷摸忙活,兄弟们早就好奇您这是又要弄出来什么惊天骇地的好东西了——难得被将军吼醒一回,咱这不得瞅着时机、抓点紧?”
“不过副将,小的这回可真得说您,您这事儿办的,那是真不够意思!”小先锋说着呲出口白牙,“您明知道咱们军中的人,都是自小便听着前辈们的英勇事迹长大的,如今难能逮着一次能面见老前辈的机会,居然不想着叫上我们——”
“简直太过分了!”小先锋抻着脖子扬声叫嚣,一旁几个年纪尚小、性情活泼些的战士亦跟着他叠声起哄,慕大国师闻此忍不住低头轻啐了一口:“去!”
“我那分明是怕吓着你们这些混账!”
“哎呀,副将您这话说得可不厚道,不过见见几位慕家军中的老前辈罢了,”青年边说边举目望向那几位作古多时的老兵,瞳中漾着丝毫不加掩饰的敬畏与景仰,“我们哪里就会怕!”
“哦?那么这么说,”慕惜辞应声似笑非笑地勾了唇角,故意拉高了声调,“你不怕鬼?”
“冤魂厉鬼,小的当然会怕。”小先锋仰着脑袋眨了眨眼,“但小的一想到眼前这些鬼魂,都是历代守卫咱们乾平疆土的先烈们变的,就不觉得怕了。”
——他相信这些生前守护了乾平一辈子的老兵,在死后亦定会继续守护着他们乾平的将士,所以他不怕。
他只觉得亲切。
青年定定注视着老兵们沧桑而稍显虚幻的面容,那样子像是想将他们的模样深深印在脑子里。
“确实。”同样也是头一次活见鬼的慕修宁挠着脑壳,颔首以示认同,余下的将士亦随着那小先锋默默投以注目礼。
厉鬼们被这帮毛头小子灼热而真挚的目光烫得有些不好意思,近乎本能地卷起道风沙略略遮掩了自己的身形,慕惜辞瞧着这群或青涩或成熟的兵,眼眶则无由来地便发了热。
她回过头来,扬起眉眼,冲着老兵们粲然一笑:“前辈们,你们看到了吗?这就是咱们乾平的兵——”
“您放心,这一次,晚辈一定会要回你们的尸骨——我们一定带着你们回家!”
“咱们一起回家。”
小姑娘笑盈盈地弯了眼,那领头的厉鬼听罢却“嗷”地一声钻回了流沙之地。
慕修宁见此正欲上前好生瞧瞧他们这老前辈究竟怎么了,哪成想,不待他的足尖碰上那流沙的边缘,便听得那风沙之内,隐约传来了阵幽怨的呜咽。
“呜……你们这群小兔崽子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会往人家心窝窝上扎,我这都多大岁数的老死鬼了,这不是逼着鬼往外掉眼泪嘛!”
“呜呜……你们这要让我这老脸往哪搁!”
“可恶,太可恶了呜呜呜……”
那老兵窝在流沙里嚎了个昏天黑地,少年人闻此不禁莞尔。
慕惜辞见众人这会尚精神着,索性趁着这机会,给大家详细讲解了下明日的作战计划。
头回见识到慕大国师这么大手笔的慕家将士们兴奋不已,待众人弄清了自己的任务与老兵们告别,穹隆之上的那轮霜月,已然悠悠下了中天。
厉鬼们见眼下的时间正好,与小姑娘再三确认过那军旗路引的位置,便忙不迭赶去帮她完成了这迷踪之阵。
五更天亮之时,消失了一夜的湛明轩携着那两千名慕家精锐成功归位,玄甲执剑的少年翻身下马,对着慕惜辞含笑拱了手:
“小姐,属下幸不辱命!”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这几个小兵和老死鬼都好可爱。
老鬼同志你虽然哭的很搞笑,但是我的眼泪也跟着往下掉啊混蛋!!
第九二八章 兵符
“明轩,干得不错,这速度比我预想中的可要快多了。”
“我原以为你得卯正前后才能回来。”
老远便瞅见少年座下马背上绑着的那只麻袋的慕大国师应声颔首,就势招呼闲下来的慕修宁将那麻袋里的西商老国君好生“请”回了军帐,湛明轩闻言不大好意思地伸手抓了抓后脑勺:“嘿嘿,没有,是兄弟们的动作利落。”
“属下就冲进去绑了个人。”
“喔对了,小姐,这个给您。”猛然想起来什么的少年眨了眨眼,边说边自怀中摸出了个巴掌大小的细缎布包,随手将之递给了面前的玄衣姑娘。
“属下冲进西商皇庭抓人的时候,见那小老头临被敲晕前,还死命扒拉着想把这东西藏进床头的褥子里,料想应当是他极为重视之物,顺手就把它也薅出来了。”
“您瞅瞅,看这玩意有用没有。”
“唷?能让曾经的一国之君都这么宝贝的东西,那可是不多啊。”慕惜辞闻声挑眉,就手拆了布包上的活结。
上等的细绫缎子散开,露出其内裹着的一块近月形的镶金玉牌,小姑娘低头瞅着那玉牌上錾刻着的、细密又繁复的外族文字,良久后勾唇泄出一声轻嗤。
——怪不得那哈吾勒江分明已经逼宫造反、自立为王了,还要将他父亲囚禁于皇庭之内,不敢当真弑父杀君,斩草除根。
——怪不得那两万余京畿护|卫|军宁可被强调至西北边陲,也不肯归附于新君。
——怪不得……西商朝堂至今仍旧有那两大派别分庭抗礼。
她原以为这是因着哈吾勒江年纪尚轻、资质浅薄,政绩与手腕不足以服众;现在看来……原是那西商老国君暗地里又多留了一手。
啧!
慕大国师无声咂嘴,少顷悠悠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继而气定神闲地开了口:“明轩,这一次,你可真是立了大功了。”
“啊?”湛明轩闻此微怔,随即稍显惊诧地略略扬了眉梢,“这么说的话,小姐,这东西是……”
“嗯,若我没认错上面的字符的话,”慕惜辞点头,单手把玩着那西商兵符,笑容玩味,“这玉令就当是哈吾勒江寻找多时了的西商京畿护|卫|军兵符。”
“这东西,能调遣西商境内余下的那两万多精锐军。”
“也就是说,眼下我们不但逮了整个西商境内,唯一能威胁到哈吾勒江九五之位的老国君,还拿到了他日思夜想、苦苦搜寻了数月而不得的兵符。”
小姑娘说着假意感慨一句:“看来这一回,那西商新君是想不投降都不行了呀——”
*
“报——王上,皇庭传来紧急奏报,昨夜子时,有两队乾平兵马潜入首府大闹了皇庭,不但损毁了城内多处兵武库,还敲晕了内廷侍从,绑走了太上王!”
西商大军营地,一传令兵士垂着脑袋,踉踉跄跄地闯入君王营帐。
矮几之前,才穿好君王战甲、预备的率军赶去流沙之地捉人的哈吾勒江闻声蹙眉,而后不大耐烦地转眸剜了那兵士一眼,目光阴冷森寒:“你是说,昨夜有乾平人夜袭月城。”
“还拆了武库、带走了父王?”
“是、是的王上!”兵士在那视线压迫下哆哆嗦嗦地软了双膝,遂“扑通”一声跪上了地,他硬着头皮颤声开口,说话是舌头亦近乎打了结。
“现、现下皇都内乱、乱成了一片,以右独鹿王为首的几名王爷嚷着说您治下不力、不配为君,左於陆王请您、请您尽快回皇宫主持大局!”
那兵士话毕猛地叩了首,哈吾勒江听罢却不曾急着应声。
他只静静盯着那传令的兵士看了许久,直到那兵士身上的冷汗近乎打透了背脊,方才似笑非笑地轻钓了眼角:“哦?右独鹿王说本王不配为君,左於陆王又要本王尽快回宫主持大局?”
“是、是的!”那兵士咬着牙关勉强抖出几个字,“王爷、王爷说事态紧急,他们几位王爷实在应付不过来了,这才……”
“混账!”哈吾勒江陡然厉声打断了兵士,翻手劈落了案上酒盏,那酒器落地溅起大片烟尘,他扬着下颌,居高临下地半垂了眼,“前线的探子今晨来报,乾平之人早在昨日午后便已落入了流沙之地。”
“六万大军,至少有三万余人已然身陷流沙而动弹不得,余下近三万人尚在喀勒玛拉之内搜寻着出路。”
“——你告诉本王,这迷身于大漠的六万乾平兵马是如何凭空飞入的皇庭?那月城的事态,又当真是如他们所述的那般紧急,还是他左於陆王有意谎报军情,想让本王功败垂成?!”
“还说什么太上王失踪……谁知道是不是朝中那几个不安分的,故意将他藏了起来,好问罪于本王!”
“这、这这这……王上,您误会了王上,王爷他决计不敢谎报军情,小人才自皇城出来,太上王的确是失踪了,月城现今也的确是大乱了!”
那兵士焦急叩首,一颗头杵在地上敲了个“嘭嘭”作响,眨眼便磕出了满头的血。
“是吗?”哈吾勒江见他这模样确乎不像是在说谎,不由满腹狐疑地回头乜了眼他军中仅剩的那名多智副将,“那那片流沙之地——”
“王上,咱们军中的探子也确实在那片流沙中瞧见了乾平人的身影。”那副将意会,当即垂眼抬臂,恭恭敬敬地冲着青年行过一礼,“并且数量不少。”
“不过,乾平的兵马一向多,是以,微臣也不敢确定,那六万余人里,究竟有没有那么三两千人侥幸绕过了流沙又寻到了大路,趁夜突袭了月城。”
“那依照你的意思,他说的也许也是真的?”哈吾勒江敛眉沉吟,副将闻言,微收了下颌:“也不无这个可能。”
“毕竟,他们乾平的人,惯来狡诈的很。”
“月城的那一出,保不准就是他们故意闹出来的,好让王上您方寸大乱,就此给他们争取到更多逃出流沙之地的时间。”
“——您知道,流沙那东西,并非是真无物不吞的,他们乾平与我们交手了这么多年,说不定真能冒出一两个勘破解法的能人。”
哈吾勒江眉梢微抬:“所以?你觉得本王是该先回月城,还是先去流沙之地?”
明轩立大功,虽然他理解错了阿辞让他绑人的真正意思(不过效果一样),但他立了大功!!
第九二九章 入流沙
“依微臣愚见,王上您现下最好是先去流沙之地。”
那副将应声抬臂,冲着哈吾勒江行过一礼:“毕竟自乾平出兵以来,我军便节节败退,先丢乾平西北,后又失了九玄通衢之地,至今已有半年余,尚未得过一胜。”
“当前军中诸兵将精神萎靡,亟需一场大捷重振下士气,而王上您在朝中根基尚浅,亦需这军功助力,震慑朝纲。”
“所以,微臣以为,王上您当先去那流沙之地——不管月城之内风波如何,咱们得先把这眼瞅着到手的战功拿稳了。”
“唔……你这话听着,倒有些道理。”明显被人说得动了心的哈吾勒江听罢敛眸,少顷后迟疑着微蹙了眉头,“但这样一来——”
“我父王那里怎么办?”
“放着,不管,就当没收到这个消息。”副将斩钉截铁。
“不管?”哈吾勒江闻言高高吊了眉梢。
“对,不管。”副将颔首,继而扒拉着指头,耐心给自家君王讲起了其间的弯弯绕绕,“王上,在微臣看来,眼下正是个拔除太上王在朝遗留势力的最好机会,倘若您能利用得当,待此战一了,您便再不会为右独鹿王等人所掣肘了。”
“王上,您想,假若太上王当真是为乾平之人所捉,那他们所求,必然是想让您放出身陷流沙之内的那些乾平将士,或欲与您协议歇战。”
“届时,您只需要想法子激怒他们,在怒气冲头之下,他们自会有极大的概率要杀了太上王泄愤——当然,即便他们不想杀,我们也可派人前去暗中做掉太上王——如此,您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将矛头拉至乾平人身上,并下令命右独鹿王等人出兵攻打乾平,为太上王‘报仇雪恨’。”
“这一仗,他们若赢了,那消耗的也是他右独鹿王麾下的兵马,拓展却是王上您的土地;可他们倘若是输了,哼哼——”话至此处,那副将咧着嘴巴冷然一笑,“败军之将,焉有脸面回朝面圣?”
“到时候,您只管借着这个由子,干脆利落地将他们赐死便是。”
“理是这个道理,但你这只说了我父王是被乾平人抓去了的这一种情况。”哈吾勒江皱着的眉心半点不舒,“那万一,我父王并非为乾平之人所擒,而是被右独鹿王他们偷偷藏起来了呢?”
“这又该怎么办?”
“假若太上王是被右独鹿王等人所藏,那这事就更好办了。”副将闻声抚掌,“他右独鹿王不过是一介异姓亲王,如今却敢私藏太上王,如此行径,他岂不是暗含了谋反之心?”
“谋逆之人,依我朝律法,理应枭首示众,是以,王上,若那右独鹿王果真有胆子私藏太上王行踪,您便有理由直接收了他部下兵权、要了他的小命了。”
那副将话毕意味深长地看了哈吾勒江一眼,后者见状假意沉吟了一番,便飞速挥手拍了板:“好!既如此,那本王就先走一趟这流沙之地!”
*
乾平的这群人,果然被流沙困住了!
跨在马上、远远瞅见流沙之地内那一众乾平兵士身影的哈吾勒江心头一喜,当即足下用力,夹紧了马腹。
马儿吃痛,嘶鸣着甩开了四蹄,青年瞧着那在他眼中愈渐清晰的一道道影子,心脏一时间动若擂鼓。
——先前他带着那两万兵马出营地的时候,他心中还多有犹疑,担心这一切都只是那群狡猾的乾平人精心设下的陷阱,但现在看来……
呵,传说中战无不胜的慕家军,也就不过如此嘛!
哈吾勒江心下如是腹诽,一面又得意洋洋地扬鞭催了马,领着他麾下仅存的那两万余西商兵士,快步冲着那身陷流沙而动弹不得的“敌人们”奔去。
但他太过心急,一时竟未能觉察到某一刻马儿落蹄时的陡然一颤。
迷踪大阵内的鬼煞之气本就扰乱了他的五感,过于旺盛的求胜之心又令他下意识忽视了本能传达给他的种种不适。
由是等他终于发现,无论如何他都抵不至他眼中的“流沙之地”时,那流沙已然没过了战马的四肢、眼见着攀上了他的脚踝,哈吾勒江见此忙不迭咬牙抛弃了他胯下战马,踉跄着翻身落了地。
日色下反常发凉的细沙眨眼钻进了他的鞋窠,藤蔓一样蜿蜒着似欲将他的双足吞噬。
他低头看着那流动的沙粒无声咽了咽口水,而后麻利地曲了双膝,匍匐着想要爬挪出这片流沙。
黄沙穿过他的指缝溜进了他的袖口,带着股令人脊骨发寒的冷意,哈吾勒江硬着头皮缓慢蠕动着艰难前行,清风偶尔携来片寻不见来处的血腥,他有时能碰见被细沙遮掩于黄土之下的、前人的遗骸。
该死,这地方死过这么多人吗?
又一次不慎碰到一截枯骨的青年低声唾骂一口,手上划着黄沙的动作却是一刻也不敢停歇。
待他爬到无限濒临力尽之时,他总算看到了前方摇曳着的旌旗。
他原以为自己马上就能借着那旗杆之力脱离苦海,孰料不等他指尖触到那木质的旗杆,一柄泛着雪光的三尺青锋便骤然挨上了他的脖颈。
锋锐的剑刃擦着他的肌肤贴上了他的血管,那剑器上的寒气比之沙中的凉意更甚,霎时就激起了他满身的寒毛。
哈吾勒江循着那剑身木然仰头,便见得逆光之中,一身玄衣的小姑娘勾着唇笑了个恣意张狂。
“哟,这不是向来不可一世的西商新君吗?今儿混得怎么这么惨啊——”单手执剑的慕大国师无不嘲讽地戏谑道,随即垂眼盯着青年那副落拓样子认真地瞅了半晌,良久后猛然作一副恍然大悟状。
“哦对了,你瞧我这个脑子。”小姑娘佯装懊恼的抬手一拍脑门,慢悠悠拐了声调,“咱们王上原也不是第一回这般狼狈了,上次带兵仓皇逃出喀勒玛拉之时,那模样,也当得起‘狼狈’二字不是?”
“不过那次总归还是比这回好上一些的,至少没落得个满身黄沙——”慕大国师吊着眼角好一通阴阳怪气,“瞧瞧你这面皮子脏的呦——”
“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刚被人从那沙子里面挖出来的呢。”
“啧啧——你说你好好的一国君王,非要想不开往那流沙堆里钻是作甚?”
“我从前可没听说过贵国还有这样稀奇的风俗。”
笑死。
第九三零章 多谢夸奖哈
“还是说,这是贵国近来才多出来的什么新习俗?”
“那这习俗……瞧着可是不大美观呐——”小姑娘说着佯装惊诧地轻掩了嘴唇,一面招手示意众人撤去她身后立着的、那一根根穿着慕家军|军|服的竹竿木棍。
哈吾勒江见此,猛然明白了自己先前在流沙之地外看着的那些个“被困乾平兵士”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当即瞠着双虎目大变了脸色。
“是你?!”青年撅着脑袋恨声发问,面目狰狞间两手要抬不抬。
——这时候他倒很想把眼前这欠打又嘴贱的小娘皮干脆利落地一把拉进流沙里,但他平素生得高大魁梧,如今摊平了四肢,也才勉勉强强能伏在这流沙面上,倘若随意抬手用力,那他势必会为流沙吞噬。
——这就,得不偿失了。
哈吾勒江喀喀磨了后槽牙,慕惜辞闻此质问,面无表情地歪头耸了耸肩:“对啊,确实是我。”
“所以,怎么样啊,西商君王——我|军给贵国大军精心备上的流沙大礼,滋味应当还不错吧?”
“如何,您可还满意?”慕大国师凉飕飕地吊了眼角,青年闻声却不由怒极反笑:“哈,满意,满意!”
“我西商根扎大漠数百载,所戮外邦人无数,这还真是头一次被人反制于流沙——”
“乾平人,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哈吾勒江话毕直勾勾攫紧了小姑娘的双眼,后者闻言慢悠悠拿剑身拍了拍青年的面颊:“这就不劳王上您费心了。”
“眼下您若是有功夫琢磨那些无用之事,倒不如花点心思好生想想,您今儿该如何自这万军之中,安然脱身——”
“脱身?”玄衣姑娘那饱含侮辱性的动作极大地激起了哈吾勒江的怒火,青年应声勾起道森寒的笑。
他定定盯着面前姑娘的面容,眼神晦暗而阴鸷:“本王倒不信了,今日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你为什么会以为我不敢杀你?”慕惜辞诧然万般地吊起眉梢,边说边作势将那掌中之剑往青年脖颈的动脉处又按进了三分。
锋锐的剑刃割破了肌肤,在他颈侧擦出道寸长的血痕,刺痛自颈子向上蔓延至头皮,哈吾勒江却好似有恃无恐般,面不改色地微抬了下颌。
“别装了,你们带出来的这五六万人,根本就拿不下整个大漠。”青年扯着唇角冷然一嗤,看小姑娘的眼神仿若是在看什么笑话,“再者,你们乾平本也不太平吧?”
“本王上两个月还听说,扶离今岁又闹了旱灾,而今已然挥师东进了岘州一带,南北遭敌之下你慕家的那点兵马压根就不够用,毕竟扶离温氏也是百年将门,若单论兵力,他们可不逊于你乾平慕家。”
“你们乾平人一向精明狡诈得很,扶离地厚物丰,比之西商有用了不知凡几,若二者只可取其一,你们乾平皇帝亦势必先取扶离而后攻大漠。”
“这就代表着,现下你们乾平的兵马若有剩余,那也必然会先增援岘州一带。”
哈吾勒江冷哼着分析了个头头是道:“此方既无增援之力,尔等自是不会选择与大漠死战到底——如此一来,你又怎敢轻易取了本王的性命?”
“你既不敢轻易动武,那这大势便是在我而非在你——怎么样,小丫头,本王说得没错吧?”青年言讫得意扬眉,慕惜辞听罢,轻哂着拿剑身再度拍了拍他的脑袋:“你说得没错,乾平境内如今确实是不够太平,我手头这六万兵马,也确乎是吞不下整个大漠。”
“但你有没有想过,我这里说不定有那等能杀了你,又不影响西商与乾平歇战议和的法子?”
哈吾勒江面上的笑意一僵:“什么?”
“你今早出营时,大约已经听过了——”慕大国师垂眼说了个轻描淡写,“昨夜月城遭袭,你父王为人所绑,下落不明。”
“不瞒你说,这夜袭是我安排人做的,你老子如今也在我手里——”
“那又如何?”青年闻此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继而仰面嗤笑,“我西商民风素来剽悍,不似你乾平那般,假惺惺地讲求什么仁义孝道。”
“在大漠,弱肉强食,胜者为王,今日即便是你当着我的面儿活剐了我父王,本王也决计不带眨一下眼的!”
“别拿你们那套可笑的道义理论来威胁本王了,本王不吃……”
“谁说我要杀你老子了。”小姑娘皱着眉头不耐烦的打断了青年状似硬气至极的话,“我是打算放了他。”
“?”哈吾勒江喉头一堵,满脑袋飘过无数个问句。
“而且我不仅打算放了他,”慕惜辞含笑弯眼,“还准备帮他招点兵、买点马,送点银子,再安安生生地给他重新扶上那国君之位——”
“??”哈吾勒江瞪着眼睛抠着流沙,那样子恨不能瞪出眼珠、再将这沙地抠穿。
“瞪我作甚,人是我抓的,难道我还不能选择放了他?”慕大国师抖着长剑说了个理直气壮,“再说,左右你又不想投降,那我干嘛不干脆自己扶一个愿意投降的国君出来,非要与你在这多费口舌?”
“反正我一早就听人说过了,你们西商朝堂之内,至今都尚有三成上下的朝臣是一心支持着你老子的——重扶你爹上位,那也算是众望所归。”
“保不齐你们西商的百姓还要感谢我呢!”
“你!”哈吾勒江闻声气结,他睁着眼睛嘴皮哆嗦了半晌,方才咬牙挤出几个字,“你你你……你简直无耻!”
“嘿,一般一般,也不算太无耻,”小姑娘咧嘴笑了个灿如春花,“多谢夸奖哈。”
……谁他|妈在夸你啊!!
根本就没有人在夸你好吗!!
哈吾勒江被玄衣姑娘这无耻的模样给气傻了,张着嘴巴一时说不出话。
慕惜辞见状,装作才想起来什么一般,猛然抬手拍了下脑门,而后自腰间袋子里抠出块镶金玉令,晃悠悠提溜在了青年面前。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们在你老子床垫底下,搜出来了这个东西。”
“我瞧着像是你们西商的某种兵符,你自己瞅瞅,看是不是。”
小姑娘嬉笑着把那玉令又往哈吾勒江眼前凑了凑,后者循声抬眉,果然瞅见了那枚被他朝思夜想、上下搜寻了不知多少个时日的——
西商京畿护卫军兵符。
笑死×2。
你说你好好的惹她干啥。
第九三一章 要不别当王了吧
……见鬼,这东西怎么会在她手上!!
合着他先前派那么多人在月城内外搜了这么久的东西,一直就待在他父王的床垫子里头?
不是,你们乾平人绑人怎么还搜床垫子呢?一个个看着人模狗样,结果都这么变|态的吗?
哈吾勒江倒抽着冷气瞪了双虎眼,脑内不受控地飞速晃过千万道思绪。
——很尴尬。
这情况非常尴尬。
青年拧着个面皮死死盯紧了眼前的那块玉令,眼珠子近乎被他瞅成了斗鸡之状——现下那兵符也就悬在他鼻尖上三寸不到之处,是他稍用点力挺起些身子、仰个脑袋,或抬臂动一动手便能轻松够到的地方。
但他此时尚伏在那流沙之上,一旦动作过大或用力过猛,便会面朝下的沉进那流沙里;可他若是不动……
这这这朝思暮想了大半年的兵符好不容易出现在面前了,正常人都很难把持得住吧?!
哈吾勒江抿着嘴巴蜷指抠了抠掌下细沙,一双眼彻底被他瞪成了对眼儿,良久后他脑袋里忽的闪过一线灵光——要不他打个滚试试?
左右滚着也是能出流沙的。
青年亮了眼睛,当即作势要朝着那远离剑刃的地方翻——他想得十分丰满,先往背着那剑锋的方向滚个半圈,再顺势抬手一把抢了那乾平人提在手中的兵符,最后兵符到手,他便能加速滚离这片流沙之地——孰料那现实却是格外的骨感。
他忘了自己是摊平了四肢伏在那流沙地上,同样也忘了翻身开滚抬手时,手臂会打到小姑娘掌中的那把剑。
于是他成功地翻手一巴掌呼上了长剑,继而手臂又带着那剑刃向着他颈侧割深了三分。
“嗷~”冷不防被自己割了的哈吾勒江脱口便是一声痛呼,下意识欲要伸手去捂他颈子上的伤处,他这挣扎动作间身子果然失了衡,双足即刻便被流沙吞去了地里,青年见状忙不迭松手重新滚回了原处,随即寻好姿势,趴着再不敢动了。
……她单知道这位西商新君的脑壳不大好使,但她没想到这厮真能蠢成这样。
大漠,真的还能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吗?
慕大国师一言难尽地瞅着那串沿着剑锋滚落在地的血珠
——她原本只是想收个玉令,一时便没能注意哈吾勒江的动作,哪想不待她收好东西,转眸就瞅见那人原地犯了浑,竟险些拍着那剑,一把抹了自己的脖子。
慕惜辞满面复杂地默默收好了西商兵符,其实她挺想跟哈吾勒江说“要不咱这脑子还是别当君王了吧”的,但她想想又觉得还是算了。
毕竟一个蠢|比对付起来总比老狐狸省心,西商一时半会灭不得,她还得留着他有点用。
小姑娘半垂着眼瞳抖了唇角,半晌才找见自己的声音,她听见自己以某种奇异又扭曲的声调,故作沉着地问了青年一嘴:“所以,你想好了吗?西商君王。”
……她刚刚是想笑对吧?
她刚刚一定是想嘲笑他的对吧!!
可恶啊!
察觉自己在敌人面前已然是形象全无了的哈吾勒江恨恨咬牙,一用力他脖颈处才结了层薄痂的口子便又被牵裂了,疼得他不住地咧了嘴。
事已至此,他知道自己显然再没了退路,由是只能不情不愿地颔了首:“你们的条件?”
“其一,西商投降。”慕惜辞正色敛眉,慢悠悠轻提了长剑,遂陡然压下声线,“其二,我要你交出西商皇庭内历代收藏的、我乾平将士们的尸骨。”
“包括被你们挂在城头当战利品炫耀、制成什么酒盏弦琴笛子皮鼓的那些,一个都不许落下。”
“你敢落下一个,我就敢剜了你身上一块骨头——落多少剜多少。”
“如此,听明白了吗?”小姑娘话毕拿长剑轻拍了青年的面颊,就手又将那剑身上残余的血渍蹭上了他的面皮。
泛着点点铁锈味的剑刃为煞气裹挟,寒意自颊侧刹那涌至了全身。
西商人一直以来被隐藏于大漠之内、平素不为外人所知的癖好骤然被人摊开在了日色之下,哈吾勒江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错愕还是羞恼。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青年强撑着低喝一句,慕惜辞应声猛然按下掌中剑器:“我今日便就是欺你又如何!”
“想清楚些,哈吾勒江,我可不是在跟你商量。”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路子只有两条——要么死,要么投降并归还我乾平将士的尸首。”
“否则,不管是你父王也好、还是西商余下十六王侯也罢。”
“我不介意花一些银钱、费一点时间,用着这块京畿护卫军的兵符,再生造出一个听话懂事的西商王来——”慕惜辞意味深长地拖了音调,言讫抬指弹了弹寸宽的剑身。
长剑嗡鸣着震得哈吾勒江脑内阵阵作响,有冷汗顺着他的鬓发悄然流进了领窝,他知道小姑娘方才所言句句不曾作假,而他亦确乎别无选择——
*
“所以说,小妹,如果哈吾勒江宁死不肯投降,你是真准备放了那个西商老国君吗?”
待湛明轩等人押着哈吾勒江离去、众人绑好了那身陷流沙的一干西商兵士,在一旁看了半天大戏的慕修宁终于忍不住上前揪了揪自家小妹的衣角,后者闻言,面无表情地乜了他一眼,言辞间充斥着浑然不加掩饰的嫌弃:“怎么可能。”
“那西商老国君在王位上坐了近四十年,是即便年老体衰、被人逼得被迫禅位也能暗中扣下两万余京畿精锐护卫军的人物。”
“我是疯了才会做那等放虎归山之事……与其跟着个老狐狸智斗周旋,我还不如留着哈吾勒江那个蠢货——”
“起码好骗。”慕惜辞唇角一扯,慕修宁闻此懵懵懂懂地伸手抓了抓脑袋:“那你刚刚跟他说的那一大堆……都是骗他的?”
“嗯,基本是吧。”慕大国师不甚在意地两手一摊,“不过有两句是真话。”
“若他真敢不如数奉还我朝将士们的尸骨,我真的会剜了他浑身的骨头。”小姑娘的面色万般平静。
“再者,倘若他至死不肯投降,我也会真的收了他的小命。”
但凡再用点力。
啊西商就可以直接嗝屁了。
第九三二章 回家
“然后呢然后呢?”慕修宁支棱着耳朵睁圆了一双眼,巴巴地提出个新问题,“你是真准备在那西商余下的十六王侯里挑出一个,再生造一个听话懂事的西商王吗?”
“西商王?”慕大国师应声回身,抖着眉梢瞄了自家兄长一眼,面上挂了缕凉飕飕的笑,“我为什么要费力去造那种东西。”
“称王之人,早期或许还会因为自身能力的尚且不足而甘愿臣服,可当他们品尝过‘权力’的滋味、羽翼渐丰,他们便必定会转而痛恨起那助他登顶的‘拐杖’、厌恶起那阻拦了他进一步登峰的禁锢。”
“一旦那所谓的‘西商新王’决意倒戈,西北边境必会燃起新的沾火,加之他极有可能熟知我|军的习性与作战方式,届时那局面显然会更加失控……”
“所以二哥,我为什么要花那个精力与银钱,去养一头注定养不熟的白眼狼?”话至此处,小姑娘的语调微顿,扭头望向那看不清边际的万里广漠。
“何况,选中其中一人,那就代表着要与剩下的十数方为敌,其所要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
“是以,我若要扶,那便干脆扶他个十人八人,让他们前朝大乱,引得众王夺嫡而八分大漠——”
“反正只要西商乱着,就不会威胁到我乾平西北,待扶离归附、爹爹他们缓过乏来,我等便可将这八部王侯逐一击破——到时候这大漠西商之地,照样要入我乾平版图。”
“只是这法子虽稳却耗银过甚……要不然,你以为哈吾勒江今日焉有活路可走?”慕大国师半垂着眼睫微抬了下颌,话毕便是一声轻哂。
慕小公爷闻言却差点被她这话吓出了一身冷汗——虽说他平素便知晓他这小妹的脑子好使又多少有那么点心黑手毒,但他真没想过这小丫头能黑成这样啊!!
这简直黑得跟殿下书房里珍藏着的那块上好的松烟徽墨差不多,不,她这说不准比那玩意还黑!
——他们这一家子的武将,怎么就养出小妹这个天生适合混朝堂的崽了呢?
离谱,且他有一咪咪的害怕。
少年抖了抖唇角,继而不着痕迹地朝着远离慕惜辞的方向小挪了两步,少顷便随意找了个借口,拔腿开溜了。
小姑娘一早就看出了自家兄长面上的那点惊恐,却含笑闷着不曾做声——左右她二哥早晚得经过这么一吓,早吓晚吓,倒也无甚差别。
慕大国师心下如是想着,一面晃悠着拆去了那几面被她命人插在流沙之地外、充作阵眼的慕家军旗。
有他西商数万战|俘及那块西商京畿护|卫|军|兵符在手,她并不担心哈吾勒江会有胆子临场变卦。
*
因着那块京畿护|卫|军|兵符,哈吾勒江此次的动作果然是出了奇的利落。
他是晌午被人押回的月城,不到傍晚便已然送还了那上千具乾平历代将士们的尸骨,顺带又派来了一小队能代表他的议和使臣。
慕惜辞瞅着那一件件人骨制成的各式摆件险些飚出了泪花,慕修宁低头摸着那一具具遗骸亦跟着红透了眼眶。
军中年纪小些的战士们呜咽着将前辈们的尸首搬上了板车,年长些的,则沉默着为那些长眠之人覆上了乾平的军旗。
西商的使臣们缩在边缘处不敢闹出丁点动响,众人也下意识将他们暂且遗忘在了那处角落。
月升时分将士们终于安置好了所有尸骸,待火头军大师傅烧饭的篝火燃起,与老兵们确认过不曾有尸骨遗失的慕惜辞亦随之长长舒出口气。
接下来,就只剩绘一面能容纳这上千道魂魄的招魂幡了。
小姑娘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而后招手唤自家兄长帮她取来了面新军旗。
她本欲就着这军旗拿血画上两道符箓,孰料慕修宁在看到她摸出来的那柄青铜小刀后,却抿着嘴把那军旗背去了身后。
“……小妹,你那不是有画符用的朱砂吗?怎的还掏起匕首来了。”少年人锁着眉头盯紧了她手中兵刃。
他从前听说过玄门之人有那等以血绘符的法子,却没想过今日他小妹竟也要在他眼前来上这么一遭。
——不是说以血作符会大耗精气吗?他小妹这小身板哪里能经受得住!
慕修宁绷着唇角无声控诉,慕惜辞见状不由得搓着指头讪然一笑:“害,这不是出征在外,做招魂幡的材料不够嘛。”
“加上喀勒玛拉西部去着乾京足有万里之遥,寻常符阵本也保不全这么多前辈的魂魄,我这才……嘿嘿。”
“二哥,你也不想见前辈们在半路上便不慎魂飞魄散了是吧?”小姑娘呲着白牙循循善诱,少年人听罢杵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这自然是不想的。”
“但姑娘家本就容易气血两虚,你这样上赶着伤身肯定是不行的。”慕修宁搓着指头认真思量了片刻,少顷猛地抚了掌,“那要不然……你用我的血呢?”
“你?”慕惜辞闻声一愣,随即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自家兄长,“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别了别了,二哥。”
“你这纯阳童子身的血气可是最克冤魂厉鬼,我若真用了你的血,那制出来的恐怕就不是招魂幡,而是镇魂幡了。”
“?臭丫头片子你这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啊!!”少年闻此懵了一息,遂连忙上前张牙舞爪地好一通比划。
慕大国师被他这模样逗得乐到肚子发痛,一旁站在流沙之地边缘等了半晌的老兵们担忧地望着那玄衣姑娘,几度欲言又止。
“要不然……”他们便不回乾平了,就在这里直接去地府投胎好了。
领头的老兵踟蹰着轻轻开了口,慕惜辞循声转头打断了他尚未脱口的话:“前辈,晚辈知道您想说什么。”
“但不要紧的,晚辈说了要带你们一起回家,便一定会做到。”
“二哥,你也不用担心我,我有分寸的。”小姑娘说着弯了眼,“乾平|国|运|昌盛,军魂自也极为强劲,加之我的道行不算太浅,又是军中之人,绘制这道供前辈们暂居的招魂幡,于我而言并非难事。”
“天道会算我的功德,军魂也会替我背这份因果——”
“流点血而已,真的,没什么的。”慕惜辞敛眸说了轻描淡写,慕修宁见此自知再无言劝阻,便叹息着随她去了。
那夜魂幡绘成时,沙海涌起清风无数。
待到月尽天明,广漠之上,少年人亦终于擎起了那道满载了前人英魂的、血制的魂幡。
“前辈,咱们回家咯——”
眼泪不值钱.jpg
第九三三章 老臣分明是在帮您
“回家了——”
将士们应和着牵起板车,带着前人踏上了那条他们曾魂牵梦萦了数十载的、归家的路。
号声穿过广漠拉上连山,清角乘着北风,一路自宁关吹入了都城。
捷报传抵乾京时,南安王府内正是上下一片肃杀之意,陈安德转头瞅见探子刚呈上来的、西北边境传来的战报抄本,忍不住与青年当场拍了案。
“所以,王爷,事到如今您还要犹豫吗?!”武将大力拍击着桌面,扬声厉喝着抬了下颌,“慕家那对小兔崽子已然打了胜仗了,扶离的那帮使臣们不日也将跟着那野种抵至京城——”
“您若再不下令,可真就要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大好良机——难道您当真甘愿一辈子屈居人下?”
陈安德的一番话犹如万钧重锤,猛一下敲得青年心魂俱颤,墨书远听罢面上有着一瞬间的动摇,可那点动摇到底眨眼便被他埋在了迟疑之下。
“可是……”青年踟蹰着蹙了眉头,武将应声不耐烦地莽力挥了手:“没有什么可是!”
“王爷,您别忘了,秋先生当日送过来的药,早在数日之前便已入了陛下口腹,现下圣上离着那油尽灯枯也就不过七八日的光景,而慕家的那一群人,这会却已走在了归京的路上!”
“而今后位空悬、东宫无主,倘若陛下在崩逝之前又不曾留有遗诏,那九五之位命归何处便须得各凭本事——”
“王爷,慕家那个毛头小子你清楚,他一向与七殿下私交甚笃,加之墨君漓那野种平素惯得陛下偏爱,又有先前治水的功绩傍身,慕氏并上江淮那群昏了头的混账,指不定就要站定了队了!”
“——王爷,眼下不是老臣非要与您说这些丧气话。”陈安德焦躁不堪地重重叩了掌心。
“只是平心而论,老臣再不满于慕文敬那老东西的作风,也不得不承认,他那慕家军比之老臣麾下兵士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加上江淮之地一贯富庶,而他慕氏一门四口此次又是人人身立大功……”
“假若这两方人马果真站稳了七殿下,那七殿下便算是权|钱咸备,在朝中可谓是一呼百应。”
“反观我们,老臣手中确乎是小攥兵权,可大营终归是在云关而非京畿,此番老臣能暗中调来五万兵马已实属不易,若再欲增兵,其难度无异登天!”
“至说廖相那头,”陈安德边说边嫌恶不已地回头扫了廖祯一眼,继而冷哼着调转回了目光,“打从安平侯府败落、宋兴哲举家离京,廖相手头权势就已落下大半,相府亦早不似从前风光。”
“王爷,您觉着以我等这样的半衰之势,去对付全盛之时的七殿下一党,届时胜算,又能有几何?”
“何况,京畿那头,他们已经撑不住了,”武将说着,意味不明地深深望了青年一眼,略略上前半步,“晋王父子最多五日便能率兵回城。”
“并且,晋王早年尝被先皇充作储君教养,心智谋算非比寻常……是以,老臣也并不能确保,那帮人能演得不被晋王捉到丁点破绽。”
“一旦晋王觉出了异常,再顺藤摸瓜地找见了你我,那王爷,到时候……这局面可就不好收了。”
“所以说,王爷。”陈安德道,话毕抬手拍了拍墨书远的肩,“不成功,便成仁。”
“这真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陈侯,”听出了武将言外之意的青年猛地拧过头来,诧然万般地瞠了目,“你敢算计本王?!”
——他当日不是说那几个人办事一向稳妥,想来不会出什么差错吗?
这会子怎的又变卦说,保不齐会被晋王摸到什么破绽了!
万一……万一那几个人当真在晋王面前露了马脚,万一他与陈安德密谋假作匪祸之事当真为晋王发现。
万一晋王再顺着他们近期的诸多表现,推断出他们是在意图逼宫谋反……
那他的小命岂不是?!
想到此处,墨书远的嘴皮不受控地打起了细细的哆嗦——他是一心盯着那九五之位不错,可他盯着那九五之位,又不代表他是活腻了整日在那发疯!
如有可能,他压根就不想走这个一步踏错便满盘皆输的谋反之路,可陈安德,陈安德非要逼他!
不,不止是陈安德,还有七弟,还有父皇、晋王、廖祯,施雅。
包括那已死了的安平侯祝升和他那个没降世的孩子……他们每个人都在逼他,他们所有人都在逼他!
对,对!他们都在逼他,他们都在逼着他往造反的那条路去走!
墨书远睁着眼睛,疯狼(犬)一样恶狠狠瞪着武将,后者见状,慢条斯理地收手理了理袖口:“王爷这话却是错了。”
“老臣这怎么能叫算计?”
“老臣这,分明是在帮王爷斩断那些无用的退路,助您早下决断。”
“以免,功亏一篑、夜长梦多。”
“如何?王爷,”陈安德下颌微仰,瞳中蕴着浑然不加掩饰的执着与癫狂,他整理过衣衫,转而直直攫上了青年的双眼,“您想好了吗——”
“咱们该在哪一日逼宫起兵?”
……可恶。
墨书远不着痕迹地绷紧了咬肌,他方才竟被陈安德盯得脊骨窜寒。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眼前的这位定远侯,远比他认知中的要来得疯狂。
而他所图谋的,恐怕也不止他以为的那点。
可他,的确是已再无他路——
啧。
青年恨恨咬牙,良久后才下定了决心似的缓缓吐出口浊气:“明日起兵。”
“而在此之前,你得先让本王给母妃送去封信。”
“没问题,您请便。”陈安德颔首,遂抬臂做出个“请”的姿势。
墨书远见此,抿着嘴唇提笔写下一封家书,随即当着武将的面儿,将那信递到了探子手中。
*
“娘娘,王爷给您递了信来。”
重闱之内,小宫女敛着眉眼,恭敬万分地呈上那封墨迹将干的家书,宋纤纤接过,顺势挥袖屏退了满院的下人。
墨色入眼时她眸底现出道结了霜花的讥嘲,待书信阅罢,便随手将之扔进了香炉之内。
她冷眼看着那信纸在炉中化作飞灰,少顷轻轻动了红唇:
“蠢货。”
宋纤纤的无情吐槽:蠢货
第九三四章 造反(整了个活)
反,是早上造的。咺
人,是中午抓的。
头,是下午掉的。
土,是晚上埋的。
这一场谋划多时的造反,就如同夜幕里的烟花一般,耀眼、灿烂、声势浩荡,而转瞬即逝。
——只余一屁股呛鼻的白烟。
——题记(?)
为了能造反得足够出其不意,墨书远次日特意起了个大早,不到五更(凌晨三点之前)便已梳洗整齐,又卡在百官上朝(凌晨五点)之前,带着陈安德麾下的那五万兵马,安生埋伏在了皇城之外。咺
尚在睡梦中就被人强行自被窝里抠出来的陈安德对此,却是敢怒而不敢言。
毕竟依照本朝规章,他一个被帝王召回京中述职小住的京外侯,又不似廖祯那般须得日日参朝;且南安王逼宫谋反,本就是他在一旁大力撺掇而成的,若墨书远亲自赶来唤他,他却不应,总归是瞧着不太像话。
是以,纵他心下有千般困倦、万种不愿,他也值得认命似的顶着那对食铁兽一样的眼圈,打着哈欠,跟墨书远一起蹲进了墙角。
临近卯末辰初时青年估摸着乾阳殿(因为墨书淮是代班的没在金銮殿)的早朝将毕,忙不迭振臂率兵冲入了皇城。
守在城门处的那几名禁军兵士,一早便被墨景耀偷摸换成了座下亲信,如今见着墨书远等人立旗起兵,自是一面摆出了满面惊骇,一面胡乱与那些“私兵”过了那么一招半式,就佯装不敌地给众人放进了皇城。
彼时墨书淮刚生无可恋地听朝臣们汇报完诸多无用杂务,正想挥袖喊一声退朝,转头便瞅见了那携兵带马、浩浩荡荡冲进殿来的墨书远等人。
墨书淮见状心下一喜,面上却仍旧不敢表露分毫,由是百官只见那矗立台上的青年“颤颤巍巍”地向前迈出一步,继而“强作镇定”地微抬了下颌。咺
“南安王,今日早朝已毕,即便突生要事,也当另行上疏——你这时带着这些兵马过来,是想逼宫谋反吗?”
“逼宫谋反?大哥,你这会子又何必把话说得这样难听。”才迈过大殿门槛的墨书远应声扬眉,勾唇弯出个轻蔑的笑。
他举目定定攫紧了青年的双眼,那样子似是想要在气势上先压人一头:“小弟今日前来,不过是想问大哥两个问题罢了。”
“哦?那你且说来听听。”墨书淮眉梢微抖,作势略略抬了臂。
其实他开口就直言墨书远这是要逼宫造反,本意是想逼他快点动手快点完事,哪想这装大尾巴狼的犊子,非要磨磨唧唧地给自己寻两个借口、来一番“慷慨陈词”——若非他着实眼馋父皇兜里那道准他十五年无需回宫的圣旨,他早撂挑子不干了。
——这破国,他真的是一!天!都!监不下去了!
墨书淮无声磨牙,墨书远闻此连忙义正严词地开了口:“如此,大哥就莫要怪小弟殿前失仪了——”咺
“其一,小弟想问大哥,当日回京之时,为何朝中不曾听见分毫动响;其二,小弟想问大哥,为何自大哥归京之后,父皇便突然身染了重疾。”
“其三,小弟想问大哥,为何父皇缠绵病榻近月,至今仍不见有半分转好——其四,小弟想问大哥,父皇此番染病当真是天意而非人为吗?”
“南安王这是何意?”墨书淮闻声猛地蹙了眉头,“难道,你是怀疑父皇此次突发时疾,是本王一手所为?”
“你觉得本王下毒谋害了父皇?!”
“大哥,这话可不是小弟说出来的。”墨书远敛眉,道貌岸然地挺直了身板,“小弟只不过是将自己心中的疑惑提出来而已。”
“况且……这样类似的疑惑,原不止小弟一人拥有——想来在场的诸位大人们中,应当也有不少人好奇于此罢?”
“荒唐!”墨书淮怒极反笑,当即一把重重摔了广袖,“本王无缘无故,为何要给父皇下毒?”咺
“为了夺权?别忘了,本王代圣上监国,奉的可是父皇的旨意,且那圣旨上至今还盖着父皇的玉玺——”
“何况,本王若真想夺权,当初又怎会自请离京,早早便去了封地?”
“嗤,谁知道良王殿下您当日离京,”之前一直将自己隐匿于百官之间的廖祯见缝插针,阴阳怪气地抢上一句,“究竟是不是为了以退为进。”
“再者说,我等又不曾亲耳听见陛下下令——那圣旨到底是不是出自陛下之手,如今看来,恐怕还犹未可知呢!”
廖祯轻哂,话毕便麻溜缩回了人群,不少惯来就是那墙头草性子的大臣们听到此处,心下已然有了些许动摇,个别人甚至憋不住与身侧同僚好一通窃窃私语。
墨书远见此心头不禁愈发得意,墨书淮却是演得愈发不够耐烦。
“所以,你们想怎么样?”青年压着满腹烦闷,逼着自己演出一副“百口莫辩”。咺
“大哥这话言重了,我等不想怎么样,”墨书远道,“只是想请大哥你跟着小弟回一趟南安王府,再派人仔细确认一番父皇的安危罢了。”
“倘若父皇龙体无恙,果真是小弟多虑,届时小弟自会将大哥好生送还回宫,并当堂向你请罪;可若父皇龙体当真为大哥所害,那也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不过在此之前,圣上抱病,国无储君,大哥又您不在朝中,朝廷不可一日无君,本王虽是不才,却也愿意毛遂自荐,为父兄分担些许朝中重任——”
“却不知,大人们以为如何?”墨书远边说边回头扫视了众臣一眼,廖祯见此情状,忙带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个同僚叠声应和了青年的话。
余下众人大多垂眸不语,慕文华几度想要出列怒斥墨书远等人的无耻行径,也都被王梁与何康盛一左一右按死在了队列之中。
“说这么多废话,你这不还是要造反吗?”至此演烦了的墨书淮终于忍不住瘪嘴翻出个巨大的白眼,墨书远闻言陡然狰狞了面容。
只是事到如今他依然不肯放弃他那派冠冕堂皇的说辞,即便下令逼宫,也仍要做一副大义凛然之状:“就算造反,那也是被大哥你逼的!”咺
“你们愣着干嘛,还不快把良王殿下请到王府里去?动手!”
墨书远厉声大喝,孰料不待他带过来的那数千人有所动作,众人便听得内殿骤然响起道稍显沧桑却又不乏威仪的、帝王的声响。
“朕看今日谁敢动良王!”
第九三五章 造锤子反
墨景耀的这一嗓子喊了个中气十足,穿过玄关,直直荡在了大殿之上。
才行至高台边缘的墨书远惊愕万般地循声回头,抬眼便瞅见了那在墨绾烟与离云迟二人陪伴下大步而来的帝王。
他瞧着他那红润而丝毫不见疲态的面色,瞧着他足下近乎生了风的稳健步调,险些当场被骇破了胆。
“父……父皇,”冷不防被吓没了通身气势的墨书远僵硬地牵了牵唇角,开口时面皮止不住地打了哆嗦,“您、您怎的来了?”
“怎么,难道今日朕不该来?”云璟帝应声挑眉,边说边似笑非笑地睨了青年一眼,“还是说,老五,你觉得这乾阳殿,单你们来得,朕来不得?”
“儿……儿臣不敢!”墨书远硬着头皮低头拱了手,“儿臣……儿臣只是听宫中御医说,近来您一直身体抱恙,所、所以才在见到您后觉着有些惊讶罢了。”
“抱恙,惊讶?”墨景耀慢条斯理地将这两个词放在舌尖滚过一遭,少顷浅哼着一声轻哂,“不错,你确乎是该觉着惊讶。”
“毕竟,那碗被人掺了夺命毒蛊的滋补药膳,本就是你遣常阳送进宫里来的不是?”
“要不然,你今日怎会有这般的底气,敢带着兵马闯进这乾阳殿来,跟着良王当堂叫板!”帝王微立着眉头骤然拔高了声线,墨书远闻此当即大变了脸色。
他铁青着面容戳在原地呆立了良久,半晌方恨恨出了声:“原来,您早就知道了……”
“可施雅那女人明明说——”
“给你制出这毒蛊的确实是个能人,朕当日也确实是差点中了招。”云璟帝稍显不耐地挥袖打断了青年的话,“不过可惜,有玄霁小道长在朕身侧,替朕解了那毒蛊。”
“你们想出的那道毒计,打一开始就没能发挥作用。”墨景耀道,话毕牵着离云迟略略上前了半步,半是讥嘲半是轻蔑地微垂了眼瞳。
“是你?!”墨书远瞅着孩童那粉雕玉琢而微带赧意的小脸,几乎立时便发了疯。
——当初墨君漓随运粮队伍离京时,他也曾在宫中看到过这孩子两次,只是那时他以为,这孩子不过是他那个一向标榜自己仁义的弟弟在滥好心发作之下,随手捡回来的孤儿,哪想这看似弱不禁风的小东西,竟是墨君漓留给他父皇的一张底牌!
见——鬼!
青年狰狞着咬紧了牙关,在这一连串刺激之下,他那本就理智缺缺而不甚清明的脑子,登时发热得愈加厉害。
他抬头定定望着那距他仅一步之遥的高台,与那看似触手可及的、至高无上的帝王权力,下一瞬忽的狞笑着发了癫:“哈。”
“哈哈哈哈哈——”
“父皇,就算那毒蛊无用如何,就算您一早便勘破了儿臣的伎俩又如何?”
“如今慕氏兄妹远在大漠,慕国公与七弟又尚在归京的路上,晋王父子早已被您调去了京畿——京中仅剩的那几千号皇城禁军,也压根就不是定远侯麾下五万大军的对手!”
“——事到如今,您不还是孤立无援吗,父皇。”
“然后呢,你准备做什么?”云璟帝眉梢微挑,平静万分地看着墨书远在台下啰嗦着他那些无用的废话。
“然后?这事态不是很明显了吗?”笑够了的墨书远高吊着长眉踏上了台阶,他这会状似恢复了些许理智,眼瞳却已然被欲望熏成了一片癫狂色,“儿臣想要皇位——”
“父皇,您该退位让贤了。”
“你们这些人的眼睛是怎么长的?陛下眼下旧疾未愈,这会又怎能沾风?”
“还不快把陛下扶回去好生静养!”自觉胜券在握的墨书远招手示意殿外兵士上前,帝王闻言却只面无表情地攫紧了青年的眼睛。
久久等不到回音的后者被他那无悲无喜的眼神盯得心下突突发慌,失措间墨书远忍不住满面怒容地回身望向殿外。
“你们到底在干些……”
“逆贼,休得嚣张!”突如其来的厉喝倏然掐断了青年的尾音,换回本来面目的燕川提溜着一团被五花大绑的人形,带着兵士匆匆自屋外跨入了殿内。
殿中百官只见他抬臂挥了手,即刻有兵士上前拿下了墨书远,顺便又薅出了试图将自己藏匿于众人之内的廖祯。
猝不及防被人绑了的墨书远本欲挣扎喊人,孰料不待他挣脱钳制、张口喊出声来,转头便正对上了那被人提在手中之人的眼瞳。
——那是……之前被他留在皇城内对付余下禁军的陈安德!
这是什么时候?!
墨书远茫然瞠目,直到他这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些所谓的“陈氏私兵”,仿佛打从他踏进这座乾阳大殿,便不曾再听过他的命令!
所以这究竟——
“陛下,微臣已按照您的吩咐,带兵细细搜查了京内定远侯私邸,”行至高台之前燕川就势扔下陈安德,继而单膝跪地拱了手,“并在其府邸内搜出定远侯与包括廖相、南安王等人在内的所通书信十数,贿银百万。”
“另有两本账本,详细记载了定远侯陈氏数年以来豢养私兵的花销账目。”
“凡此书信、账目,皆在此处,诸逆贼业已为卑职所擒,后续当如何处置,还请圣上示下。”
“燕川,你做得不错。”云璟帝颔首,随即漫不经心地旋身坐进大椅,“至说处置——定远侯陈安德豢养私兵、蛊惑皇子,行犯上谋逆之事,证据确凿,罪不容诛,着夷三族,凌迟处死。”
“相国廖祯,受贿多年,在朝结党营私,祸乱朝纲,而今勾结定远侯谋反,罪同陈氏,按律当处剐刑,然朕念你早年功绩,便免尔剐刑,着革职抄家,三日后,当街问斩。”
“南安王,因是天家血脉,且此事牵连甚广,暂移交宗人府处理。”
“燕川,将他们都带下去罢。”帝王话毕,不大耐烦地挥了衣袖,燕川闻声点头:“喏。”
被兵士们拖下去前,墨书远仍死死盯着那高台上的帝王,墨景耀见状,抬手示意众人驻步稍停。
“老五,到现在你还没看明白吗?”踏下高台的云璟帝缓步踱至青年身前,居高临下地略略低下眉眼。
“陈安德手下那五万兵马,早就被朕暗中换成天家护卫军了。”
“可我从前从未听说过京城内有什么天家护卫军——”墨书远不甘心地咬碎了一口后槽牙,这会他当然看出来那些人早就被他父皇掉了包了,但他委实想不通这五万多人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
“你当然不会听说过,因为这五万人自始至终就不曾被养在京畿之内。”墨景耀垂眸轻哂。
“这些人,是朕命阿衍养出来的。”
“在岘州。”
老墨令本章画风突变
第九三六章 命定于此
“准确点说,是在岘州与石州的交界之处,那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地方。”
“离着固宁山(之前说过的,陈安德囤私兵的位置)约莫三百来里。”
帝王话毕,浅浅的弯了唇角,墨书远闻言却是越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可是岘州与石州那地方不是……”
“对啊,那里原是先皇后的陪嫁之所。”墨景耀应声颔首,“当初岘水一代穷山无路、恶匪横行,游商往来而夜不安寝,是实打实的蛮荒之地——”
“你以为,若非朕主动开口,那扶离的帝王能想不开到把这样的两座城池,充作他亲妹子的陪嫁之地吗?”
“不过,朕也没有想到,这大军养成之后首次试刃,居然会遇到这种情况——”
“朕命阿衍那岘州囤兵,原是为了西进北上,攻克扶离南省的。”
帝王语调微顿,目中露出一线意味不明的讥嘲,那嘲讽之意像是对着地上青年,又像是对着自己:“现在竟被朕拿来对付朕这个生了狼子野心的亲儿子。”
“好了,朕的话说完了,把他带走罢。”墨景耀立身敛笑,继而拂袖转身,示意众人拖走那犹自错愕惊骇着的华服青年。
墨书远瞪着眼睛,怔怔盯着那不再年轻却仍旧挺拔着的、帝王的背影,恍惚像是瞥见了他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所以,他们打从一开始踏入的,就是一场必输的棋局。
青年无措地张了张嘴,他喉咙突然涩得像是堵了块铅。
*
“你来了。”
南安王府,锦鸢楼中,端坐于卧榻之上的慕诗嫣拥着小被,抬眼望向那才跨过门槛的纤瘦姑娘,瞳底颜色平静而不起波澜。
刚进得屋内的柳若卿应声微顿了脚步,少顷方垂眼泄出道轻笑:“王妃的眼力,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这倒不是我的眼力好,只是平素除了你之外,也没什么旁人来我这锦鸢楼。”慕诗嫣弯眼笑笑,随即抬手拍了拍身侧矮几,“过来坐罢。”
“——我这身子近年一直不见大好,便不起身招呼你了。”
“妾身叨扰了。”柳若卿福身,言讫忍不住转眸瞄了眼那近些年愈渐枯槁的年轻女人。
——当初施雅送来的那碗加了重料的落胎药,到底是伤了她的根本,如今分明是不过十月下旬的天,这锦鸢楼内,就已然燃了炭盆、烧了火炕了。
而这屋内,也是越发的没什么人气儿。
想过了一圈的柳若卿无声叹息一口,落座后她反倒一时寻不见了话头。
于是楼中陡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一旁捧着汤婆子暖手的慕诗嫣见状,禁不住浅笑一声,就手拉了拉身上小被:“几日不见,你这性子倒是愈加的拘谨。”
“王妃……”
“王爷他们起事,应该是失败了罢。”女人轻摇着脑袋,开口截断了她的话,柳若卿闻此一怔,良久才轻轻拿鼻音吐出来个“嗯”。
“好。”慕诗嫣颔首,继而缓慢地阖了阖眼,“那陈安德呢?他什么死法?”
“是夷三族,还是诛九族。”
“凌迟处死,夷其三族。”柳若卿眼神微晃,“午时赴的法场,午后行的刑,这会大约已经咽了气了。”
“陛下这回的动作倒是利落,一点也不见拖泥带水。”女人敛眉低哂,片刻后略一转过了脑袋,“那么,相府呢?廖氏一族又落了个什么下场?”
“……革职抄家,三日后当街问斩。”柳若卿抿唇,“依照乾平律|法,廖氏一族年满十五岁的成年男子,大抵都逃不过这一死了,女子也得被送入教坊司,落贱籍,充作官妓。”
“另外——雅侧妃虽已嫁人,却因曾受王爷指使下毒暗害陛下,也被圣上下令赐死了。”
“施雅?”慕诗嫣闻声稍显不屑地轻嗤一口,“她?她那叫活该——”
“王爷呢,被移交宗人府处置了?”
柳若卿点头:“是的。”
“不意外。”女人下颌微敛,遂伸手抚了抚自己鬓上散落的碎发,“所以,你呢?”
“你准备何时进宫,向陛下检举王爷。”
“明儿,还是后日?”
一直半收着眉眼的柳若卿闻言无端僵直了背脊。
“……看来王妃什么都猜出来了。”柳若卿转头,稍显勉强地牵了牵唇角,“如无其他变故,应当是明日。”
“毕竟这东西又不算难猜。”慕诗嫣指尖微蜷,悄然钩紧了手中汤婆子的系带,“我虽不算聪明,却也没那么蠢。”
“不过话说回来——柳姑娘,你今儿过来,想来也不只是为了跟我说这些的罢?”
“有什么话,你不妨直说。”
“或者,你家主子——三妹妹,四妹妹——她们想要对我说些什么?”
“……我家小姐倒没什么想说的。”柳若卿闻此有着一息的轻默,背脊亦不由挺得愈发直,“但三小姐昨儿给妾身递来了信。”
“王妃,三小姐给您留了俩条路。”
单薄清瘦的姑娘说着垂下了眼睫:“其一是放弃慕氏女与南安王妃的身份,放弃眼下的这番荣华富贵,离开京城,隐姓埋名地住到京郊,或者更远的地方。”
“她会给您置办好宅邸与田产,保证您日常的用度吃穿——”
“其二是……死。”柳若卿呼吸微滞,抬眸深深看了慕诗嫣一眼,“顶着您南安王妃的名号死。”
“与南安王一起。”
“第一条路,听起来很是诱人。”慕诗嫣听罢,轻巧万般地笑了笑,“但我选择第二条。”
“第二条?”柳若卿闻此愣了又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王妃,您真的想好了吗?”
“第一条路子,您的身份虽不会似如今这般来得尊贵,却也可得一世的平安顺遂,可若选了第二条,那您……”
“柳姑娘,”慕诗嫣闭目,怆然叹息着打断了她,“如果我的孩子还在的话。”
“我会很乐意选择第一条路的。”
“——但可惜,他不在了。”
她也跟着彻底死透了一颗心。
柳若卿突的再没了话。
“知道吗?我曾想带着他赏遍这世间的四时光景,尝遍天下美食,游遍名山大川——”慕诗嫣却不曾管她,顾自望着窗外,低声吟诵着她曾经的无数愿景。
“我想将我当年从没得到过的东西,想将我当年从未得到的爱,全都一一补偿给他。”
“我想当一个好娘亲。”
“但我没有机会啦——”
“所以,回去禀报你的主子吧。”慕诗嫣边说边费力地撑起身子,下地趿上绣鞋,踉跄着踱至了窗边。
窗外的日色艳如焚血,她扶着窗台略略回身,那夕阳即刻为她镀上了满面夺目的赤。
“就说……慕诗嫣,命定于此——”
“多谢她的好意。”
慕诗嫣这个女人怎么肥四,她怎么肥四!
她怎么突然骗我眼泪呜呜呜呜呜!!
第九三七章 骚话诚可贵,小命价更高
长乐二十八年十月廿一,皇五子南安王、定远侯陈安德及相国廖祯举私兵五万,逼宫谋反未果,为圣上麾下护军所擒。队
上念诸贼旧时之功勋,又恐伤及天和,故不愿枉造杀孽,祗判陈氏以剐,又夷其三族,以儆效尤,而相国则免于灭族之大祸,唯抄家问斩耳。
皇五子,移诸宗人府。
长乐二十八年十月廿三,南安王谋士冯垣、庶妃柳氏,临朝鸣鼓,控告逆贼皇五子经年所行之恶事,并呈账簿三十,贿银三百又八十万余两,文玩杂件、书画玉器等不计其数,通敌谋逆之书信五百有六。
上震怒,欲除皇五子之名号,革其玉牒,贬为庶人,而后以谋逆之罪论数。
南安王妃慕氏闻之,心下惴惴,由是强闯金銮,叩首请罪,当朝陈情,言辞恳切,众皆为之动容。
然王妃强闯宫门,乃犯君王大忌,触怒圣颜,上遂令有司囚诸南安王夫妇于京外别院,无诏,永世不得出。
长乐二十八年十一月初一,征南大军并扶离降臣抵京。队
*
“……所以,定远侯那几个大傻【哔——】真就那么轻松容易又傻了吧唧的上钩造反了?”
“那私兵入京那么长的时间,他们便没发现丁点异常?”
御书房内,刚听云璟帝讲述完墨书远等人当日造反情景的墨君漓捂着肚子笑了个浑身发颤。
虽说这“换上敌军衣裳”的鬼主意确乎是他想出来的,可他也着实没料到这几人的警惕心能有这么差啊!
若他光换了那么三五千人便也罢了——几千人丢进五万人里看着的确是不大好找——可这几万人……
嘶~队
他们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简直是离了那个大谱!
“我不行了我不行了,老头,早知道他们几个这么好玩,我就早两天偷溜回来了——”不住捶桌的少年抻着脖子拉长了声调,边说边故作怅然地咂了咂嘴。
“啧啧,这会子没能亲眼看到他们造反的蠢样儿,我还觉着挺遗憾的。”
“——这不比戏园子里的戏有意思?”
“嗯,有意思,”单手捧着茶盏的墨景耀应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眸中嫌弃清晰可见,“你光在这听着他们造反的那两段,当然觉得挺有意思。”
“毕竟你又不用一天十二个时辰持续不断地躺床上装死,也不用跟着淮儿似的,五更天不到,就被人抓去监国上朝。”
“——那小子二十四那天就带着圣旨连夜跑回封地去了!”队
“你跟着小敬在岘州待的多美啊,那小风吹着、小药下着,我听说你在扶离南省的时候,没事儿还进村子里帮人村民挖沟修曲陶冶陶冶情操?”
“嚯,这日子!”老皇帝龇牙咧嘴,阴阳怪气,“过的那叫一个舒坦!”
“害,何止呀,”一旁吸溜着茶水的慕文敬瞅着空子插上一句,“殿下搁扶离那头的时候,还帮着村民们养的母猪产崽儿呢!”
“什么?!”墨景耀闻言大惊失色,望着墨君漓时满眼的都是惊恐,“你小子竟然还帮着给母猪产崽儿?!”
“?那母猪难产了,”瞅见自家老子脸色的墨君漓面上惊恐之色比之更甚,“我路过顺便帮它接了个生!”
“老头,你特喵刚刚在他娘的想什么?!!”
“诶嘿,诶嘿嘿……没、没什么。”墨景耀老脸通红(huang),佯装羞涩地抬手摸了摸鼻头,“可能是我这几天躺多了脑子不大好使。”队
“是吗,你确定?”墨君漓扯着唇角上下打量了自家老子一番,眉梢凉飕飕地一吊,“我看你这明明就是躺多了变|态。”
“矮油~过奖过奖,彼此彼此啦~~”——毕竟别人还没听出来他的话外音呢。
墨景耀咔咔眨眼,他本欲再开口撩闲两句,孰料不待他自喉咙里挤出声来,掌心便陡然传来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剧痛,那痛感刺得他险些嗷一嗓子掀翻了房顶。
“嗷!!”
“闭嘴,陛下。”在一边听到忍无可忍、干脆一针扎透了帝王半个手掌的慕大国师浅笑着自怀中摸出根七寸长针,并将之放到墨景耀面前比了又比,“您再这样张着嘴瞎叭叭的话。”
“微臣也不是很能确定,微臣手中这根长针,究竟会扎到哪里呢。”
——她脱离队伍、独自一人提前赶回京城,是为了给云璟帝解蛊、救符阳秋的。队
——不是为了在御书房听这帮混犊子玩意说骚话的!!
把完了帝王脉象的慕惜辞越想越气,言讫又忍不住多掏出来了把小剑一样的铍(音“劈”)针。
墨景耀目光触及那四寸长的铍针刃口,身子登时就是一颤,忙不迭抬臂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开玩笑,骚话诚可贵,小命价更高!
虽说他这会确实很想借着机会再多损阿衍两句,但损阿衍又不代表他要平白无故地搭上他这条老命呀。
这可使不得!
老皇帝哼唧着认了怂,一面委委屈屈地缩起了脖子。队
墨君漓见状,正想幸灾乐祸地笑他两声,下一息便猛地收到慕大国师寄来的两记眼刀,当即正襟危坐抿紧了双唇,继而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骚上半句。
“嗬,厉害啊闺女!”偷摸嗑完了一盘子小点心的慕文敬抬头乐了,嘴一擦伸手朝着自家小闺女比出了两根拇指,“居然能把这爷俩治得服服帖帖的。”
“好!漂亮!不愧是我们老慕家的姑娘!”
——天生就带着那股要弑君的劲儿!
慕大将军夸完咣咣抚了掌,冷不防被他嘲笑了的墨氏父子纷纷对之投以怒视。
自恃“艺高人胆大”的慕文敬不甚在意地怂了两肩,收了针的慕大国师瞧出了这几人间的风潮暗涌,不由得假咳一声正了色。
“好了,你们都别闹了。”慕惜辞敛眸,指尖“哒”一下敲上了桌案,三人闻此立即收声止笑,一个接一个地挺直了腰杆儿。队
“陛下,微臣已经替您细细查探过了——您的身子并无大碍,那蛊虫也被小云迟压制得很好。”
“接下来,只要等着桑若女君秘密进京与我等汇合完毕,微臣便能动手替您解蛊了。”
“而在此之前——”小姑娘说着微抬了下颌。
“陛下,在微臣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宫中有发生过什么旁的事?”
第九三八章 一定是他感觉错了
“旁的……”墨景耀应声抬手抠了抠耳后,“那倒没什么太过要紧的。”
“不过非要说的话,大约也就剩下这个了。”云璟帝眨眼,边说边弯下腰去,伸手自御案下头的小柜子里扣出了个一尺见方的木盒,并顺手将之搬上了桌案。
“喏,小阿辞,你瞅瞅,这是上次阿衍他们离京之后,小云迟自宫里搜出来的玩意儿。”
“小云迟?”接过木盒的慕惜辞闻言稍显诧然地睁了眼——她先前在大漠征战时,平素也惯与京中有书信往来,倒真没听人提起过这茬。
“嗯,小云迟。”墨景耀点着脑袋微垂了眼睫,“那小家伙说这事算不上十万火急,只是稍有些麻烦——他怕你知道了后会在战场上分心,便没让我们在信中提。”
“具体的,他说你看到了这盒子里的东西,大致就能明白了。”
“这小家伙,人不大,考虑的倒是挺多。”慕大国师挑着眉梢咂了咂嘴,说着就手掀开了盒盖。
被布巾黄符包裹着的几团物什即刻跃入了眼帘,她瞅着那被封存于符箓之下、骇人的五行煞气,不自觉敛尽了面上的笑影。
这是……最少上千年份、在至凶古墓里趟出来的辛金乙木和己土!
——宫中怎会出现这些东西!
莫非,是师修齐那疯玩意终于忍不住了,想要趁着她不在京中,悄悄在宫中布下什么偷运盗运的阴毒阵法?
想到此处,小姑娘的瞳底隐隐浮现出些许凝重,她捏着那木盒边缘缓缓蹙紧了眉头,开口时声线微微发了沉:“陛下,小云迟应当跟您讲过这都是些什么了吧。”
“——这些东西,都是他从谁手上、在哪儿找出来的?”
“说过,这个当然说过。”墨景耀点头,继而抻着脖子拿下颌指了指木盒内放着的几样东西,“辛金是从御花园西北边那个池子里捞出来的,乙木原本混在尚食局的柴堆里。”
“那块长得跟个六字大明咒一样的己土瓦片最离谱——那是小云迟和乐绾坑着淮儿从乾阳殿房顶上抠下来的。”
“小云迟说了,那辛金是他们眼见着老二偷摸扔进池子里的,乙木与己土他们查过一番,发现多半也是出自二皇子府。”
“另外,老二那腿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好了,但小云迟说他那腿不是自然好的,他腿脚内的经络,瞧着像是被什么人拿蛊虫强行续上的。”
“西金北水东木中土,破五行、乱阴阳,逆天窃运,再加上那给人强续经络的蛊虫……”慕大国师眼眉半垂,勾唇一声冷笑,“啧,这还真是师修齐的手笔。”
——既阴毒,又奢侈。
“那么,陛下,”慕惜辞闭目,逼着自己定下心神,慢慢吐出口发浊的气,“您可清楚,二殿下的腿究竟是几时好的?”
“这我就不大知道了。”云璟帝摇头,“但他在七月初进宫请安的时候,腿就已经是恢复好了的。”
“——论理应该是在那之前吧。”
“七月初?”小姑娘锁着眉头,思索着掐了指头,“二殿下那腿乃是经年旧疾,寻常疗法少说也得花个一年半载,即便师修齐利用改良后的南疆虫蛊为他接续经脉,那最少也要耗上半个来月。”
“再加上那轮椅殿下已然坐了近二十载,想要如常人般行走自如,仍需悉心练上三五个月……”
“这么说,”算过了一圈的慕大国师倏然落掌拍案,“二殿下岂不是在三四月份的时候,便已接触到那虫蛊了?!”
“嘶——果然是桩糟心的麻烦事。”小姑娘骂骂咧咧,言讫起身一把钳上了墨君漓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拖着他大步流星走向了门口,“起来带路,我们得马上去一趟二皇子府!”
“等会,等会阿辞,筋筋筋……你掐着我腕子上的筋了哎哟!”冷不防被人薅起来了的少年拧着胳膊鬼哭狼嚎,一面不忘回头冲着剩下两个老的挥了挥手,“国公爷、老头,那我们就先去拯救二哥了哈——”
“快去快去——等等,你先把你嘴边粘着那瓣瓜子皮扒拉下来!”墨景耀抖袖作赶人状,墨君漓闻声遥遥应了句“知道啦”。
吃完点心向果盘进军的慕大将军瞅着两个孩子离去的背影,不由纠结万般地拧了拧眉头——他老觉得哪里不对,但仔细想想,又好像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毕竟他闺女掐姓墨的那小兔崽子手腕子的力道,都快赶上过年按猪了,正常腻腻歪歪刚两情相悦看对眼儿的小儿女,应该没这么凶的吧?
至少音儿那会没拿隧火铳突突过世子爷,妘儿当年也没用短刀掀开过他的天灵盖?
嗯~是这样,那就一定是他的感觉出错啦~
劝服了自己的慕文敬愉快抚掌,而后麻利地投入了与果盘的无尽战斗。
眼见着慕大将军再次专心低下头来开吃的老皇帝偷偷松出口气——看来阿衍那臭小子今儿逃过一劫,能晚两日再去面见他们老墨家的列祖列宗了。
*
“对不住了,七殿下,三小姐,我家主子近来身子不适,今天委实是见不了客,害得您两位白跑一趟——”
二皇子府前院正厅,狄常满面为难地看着眼前突然到访一男一女,一时愁得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是以……若两位没什么要紧之事,”狄常硬着头皮躬身给二人行过一礼,“今儿就还是请您先回去罢。”
“狄管事,你当知道,无事不登门,我等今日来此,那自然是有要事要寻殿下。”微蹙着眉头的慕大国师耐着心地与狄常多解释了一嘴,下一息便抬眼紧紧攫上了男人的双瞳,“不过,你方才说殿下近来身子不适。”
“他这一次病了有多久了?”
“主子这回病得久些,”狄常闻此思索着沉吟了片刻,“至今得有半个多月了罢。”
“半个月?”慕惜辞失声惊呼,话毕低头飞速掐出个方位,拨开那管事便大步冲着后院去了。
狄常见此本欲上前阻拦,哪想不待他迈出步去,就先被墨君漓死死截在了厅门之前。
“三小姐,三小姐您不能到那边去呀——七殿下,您快别拦着奴才了,小姐她!”被人拦下的管事欲哭无泪,少年闻声没好气地抬臂拍了把狄常的脑袋。
“行了,别嚎了狄常。”
“先前给二哥治腿的那个不是好人,他那是故意用蛊虫给二哥强行接续了经脉——用这法子无异于是在饮鸩止渴,长此以往势必伤及根本。”
“阿辞这是赶去救人了。”
老爹并没有感觉错,所以后面知道了才会恼羞成怒(bushi)
怂怂要挨的揍已经打包好了在快递的路上了。
第九三九章 血喷
“救、救人?”狄常闻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墨君漓转头瞧见他那副尚带犹疑的样子,又估摸着自家小国师这会大约已寻到了墨书礼,索性眉梢一抖,不紧不慢地松了手。
“对啊,救人。”少年颔首,边说边朝着皇子府后院轻飘飘扬了下颌,“你若不信的话,那就咱就跟过去亲眼瞧瞧呗。”
“左右阿辞是去治病医人的——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这——”平素陪着墨书礼看惯了风浪的汉子,这时间竟被少年这太过直白坦率的态度闹得一时接不上话。
他杵在原地,怔忪万般地盯着墨君漓的眼睛看了少顷,片刻后方才如梦初醒般重重点了头:“好,殿下,请随奴才来。”
啧,果然如阿辞说的那样,狄常此人虽称得上是忠厚老实,可这脑子却着实算不得好使,加上他二哥本是个久病之人,祈盼痊愈的心思又难免较常人来得急切……
怨不得这主仆两人会被师修齐那厮钻了空子!
跟着狄常步出了前厅的少年如是暗忖,一面举目望了眼天边的日色。
彼时慕大国师已然合着卦象、循着这皇子府中病气最为浓郁之处,沿直线成功找见了墨书礼的居所。
常年抱病的青年向来喜静,平日这偌大个皇子府内也见不到几个人影,慕惜辞见这会这附近也无甚下人,干脆抬腿一脚,麻利地踹开了那扇被人紧闭着的房门。
“砰——”
巨响震得那连日卧病的青年猛然一个激灵,墨书礼循声回头,定睛时又险些被那突然出现在房门外的玄衣姑娘吓得滚到了地上!
“慕三小姐,你……你这……”勉强撑起小半个身子的病弱青年哆嗦着抖了嘴唇,半晌都没能吐出来句囫囵话。
踏入屋内的慕大国师只一眼便瞧出了他身上那股愈渐浓厚、又夹杂着缕缕邪气的病气,腹中原本就已腾到胸口的火气,登时窜上了头顶。
“哟,二殿下,几个月不见,您怎么混这么惨了?微臣今早进宫的时候还听陛下说,您这腿不是早好了吗?”
“看来当初给您治了腿的那‘高人’这水平也不太行啊,要不怎么半年不到,您这病情就又开始反复了呢?”
瞧见墨书礼那副病秧子模样的慕惜辞阴阳怪气着活动了手腕,继而上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捏住了青年的腕脉。
冷不防被人扣了命门的墨书礼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奈何那看似瘦不禁风姑娘手劲儿极大,任凭他这会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仍旧被她牢牢地按在掌下,浑然不得挣脱。
“殿下,微臣建议您还是不要再挣扎了的好。”慕大国师盈盈弯眼,边说边自怀中摸出一把长短不一的金尾银针,就手弹指,眨眼封了青年臂上的几处穴道。
“不然,微臣不介意在给您把脉前,先卸了您的骨头。”
小姑娘咧嘴假笑,墨书礼被她瞳底近乎全然不加掩饰的凶光所慑,忙不迭乖乖摆正了胳膊。
“啧,这蛊,我就知道——”替青年把过了脉的慕惜辞垂着眼睛好一通骂骂咧咧,转而收手借着青年房中笔墨,飞速开了张药方。
勉强回过了三分神的墨书礼转眸瞅着自己臂上那几根分外眼熟的金尾银针陷入了沉思,良久方试探性地小心开了口:“……妄生先生?”
“呦呵,看来殿下您的眼力和记性都不错啊。”才吹干了纸上墨迹的慕大国师似笑非笑地抬了眼,张嘴对着青年就是一通血喷,“那么,眼力和记性都不错的二殿下,请您认真告诉微臣——”
“微臣从前不是跟您说过了吗?您这病,即便是微臣来治,那少说也得先扎上一个月的针,再吃上一年半载的药方能见好。”
“这会子怎么就随随便便地信了那劳什子的‘游方高人’了?”
“他那随手掏给您还当场就见了效的药能吃吗?您知道那蜜丸子里头塞的究竟是药还是毒啊?”
“您是觉着天上能掉馅饼还是地里能长什么小点心?这世上的疑难杂症那么多,他怎么就刚好带了能治您这腿的药了呢?”
“您说您也这么大个人了,那医书古书的也没少看,蛊虫入体的感觉什么样您不知道吗?就算不知道,那毒玩意啃您经络您也没感觉?”
“当初跟狄常颠颠跑到微臣那梦生楼的时候,这两腿经络不是还没全断吗?怎么,一吃人家那‘灵丹妙药’立马就全断回您姥姥家了?”
“嘿哟,微臣行医问卜这么多年,还真头次见着您这样的病人——您怎么不再去京郊村里寻两个神婆给您跳跳大神呢?”
“那多好啊,嘿!双管齐下,这见效多快?”
“吃药吃药吃药,叫您瞎吃药!”收起了纸笔的慕大国师骤然拍案,“这下好了,原本还有救的腿,这回可是真没了救了——”
“先生的意思是——”听清了最后一句话的墨书礼陡然苍白了一张面皮,“小子这腿……”
“对,废了,凉了,没救了!”慕惜辞歪着脑袋一声轻嗤,“不是,殿下,臣劝您清醒点好吗?”
“那蛊虫都搁您体内住了大半年了,眼见着啃完足经就要冲腰腹了——这会微臣能给您保住条小命,都算是您平日行善积福、独得老天眷顾了,您居然还想要腿?”
“您这么能想,怎么不干脆上天跟着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金阙云宫九穹御历万道无为大道明殿昊天金阙至尊玉皇赦罪大天尊玄穹高上帝(玉帝全号)肩并肩呢?”
暴怒中的小姑娘一口气背完了玉帝全号,墨书礼被她骂得脑壳猛一阵嗡嗡作响,几近本能地向着床里缩了又缩,试图将自己整个塞进褥子缝。
自前厅一路沿大道奔来的墨君漓二人,这时方才赶到青年门口,慕惜辞转头瞅见他俩,当即高高挑了眉梢:“嚯,阿衍,你们来得正好。”
骂累了的慕大国师猛一抚掌,起身将那药方拍进了狄常掌中,而后又冲着墨君漓轻轻吊了眼角:“你,去把你哥裤腿拆了。”
“你,速去照着这药方抓两副药。”
今天是暴怒的主治医师和她不听话还非要滚去迷信的病人。
这就好比,假如你是主治医生,你的病人非但不好好吃药打针养身体,还趁着你在外出差的时候偷偷跟着个江湖郎中跑了,不但吨吨了二两假药,还把原本很有可能治愈的病给搞到没法治了……
所以今天的阿辞状态非常恐怖,属于我除了“喷”找不到第二个合适形容词来形容她骂墨书礼的样子了那种。
然后她老人家张口怒呸八百字?
感觉这好像是她书里发火最大的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