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六八章 请你吃点心
长乐二十七年十一月初七,京中小雪。
刚自皇城回府的慕文敬甫一踏入后院,便瞅见了那抱胸候在小道边的半大姑娘。
她大抵也是才从营中出来,身上尚着着套利落的男装,老将瞧着她那身衣裳,神情不由得一阵恍惚。
一眨眼……连阿辞都长这么大了。
他还真是老了。
慕文敬闭了闭眼,他还记得小姑娘当年刚落地时的样子,那样皱皱巴巴又小小软软的孩子,蜷在被子里,猫儿似的,看着还没他的巴掌大。
他从稳婆手里接过那只小包裹的时候,妘儿刚在产房中咽了气,他听着院内震天彻地的哭声,脑海刹那空成了一片茫白。
混着麻的剧痛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一寸一寸,转眼便浸透了他的心魂,他木着脑袋怔怔低头看向那小猫一样细声哭泣着的婴孩,思绪突然飘去了万里之外。
彼时北疆的战事才歇,南疆的桑若又隐隐有了生事之势,他知道乾平的边境没有几天的安生日子过了,最多三年,天下必将生出新的战事。
他是乾平唯一的国公,是慕家十五万精兵的将领,倘若南疆狼烟突起,他领命出征,责无旁贷。
——也就是说,他在京中也待不了多久了。
那么,两三年后,这个孩子要怎么办?
明远可以被他送进宫中,去做皇子的伴读;音儿的身体虽一贯病弱,可她自幼聪慧,远非常人能比。
他给这两个孩子留下一队精兵,仔细护佑着便多半能够周全,那他怀中的这个孩子呢?
她的母亲已经去了,父亲不久后又要远赴边关,失了父母庇佑的三岁幼童是何其柔弱,这天下想要将他慕氏一族置之死地的人,又是何其之多。
三岁……一个任意一点风寒高热、任意一点“偶然”与“意外”,都能轻易夺了她性命的年岁。
他怕他保不下她。
万一他真的保不下她呢?
毕竟,他连自己的发妻都没能保护好呀。
慕文敬的瞳孔不受控地缩了又缩,他太了解恨他的那些人的秉性了,也太清楚他们的手段。
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制造出一场又一场的意外,得手后却又不肯给人一个痛快。
他们想逼疯他,想击垮慕家。
他无法想象她被大病消磨得骨瘦嶙峋,最终痛苦断气的样子;更没法想象她不慎落入敌手,被折磨成一团模糊血肉的情状。
那太可怕了。
所以……与其留着她在这世上受尽苦楚,他倒不如……他倒不如现在就给她一个痛快。
起码她以后不必那样痛了。
于是他颤巍巍地伸了手,指头悄然便掐上了她的脖颈,婴孩的脖子纤细而又脆弱,她那样小,小到他拿两根指头,就能轻而易举地扼住她的喉咙。
好孩子。
慕文敬隐约觉着自己无限濒临疯魔,丧妻之痛与来日丧女的恐惧轮番拉扯着摧残他的理智。
但当他的指尖触及幼童颈子上平稳又微弱的脉搏,他又近乎本能地迟疑起来。
这是他和妘儿的孩子啊——
这是妘儿拼了命也要生下来的孩子。
他当真有资格决定她的死活吗?
他目中闪过一线迷茫,也正是这一线的迷茫,令他一旁回过神来的大女儿寻到了合适的机会——从来病弱的慕惜音猛地推开乳娘,几步冲上去,自他手中一把夺下了自己的妹妹。
小姑娘们踉跄着跌倒在院中的积雪之上,慕惜音鬓间的发钗磕上了婴孩的额角,幼儿的哭声瞬间拉回了他的理智。
算了。
慕文敬白着脸扫了眼孩童额角的血色,他想,他还是装作不喜欢她的样子,等着出征之前,再找个借口,将她送出去养吧。
世人知道他不喜欢这个孩子,便不会再想着要她的性命了。
——他们想让他痛苦,定然会让这个状似被他“厌弃”的孩子好好活着。
这样就够了。
他如是想着,最后也是如是做的,他狠心在出征前将她送去了京郊别庄,又狠着心逼自己将近七年没去看她。
结果,她这一晃就长成大姑娘了。
老将的眼神晃了晃,他长长吐息一口,对着那立在风雪里的姑娘微微扬了声调:“阿辞。”
“今儿风大,你就这样站在这里,也不怕灌风受凉。”
“爹爹。”慕大国师循声抬眼,她瞄见那官服未褪的老将,面上登时绽了笑,“放心吧,女儿的身子好着呢,不怕遭这点风。”
“至说为什么会站在这儿……爹爹,是这样,女儿回府的时候路过中市,瞧见那糕点铺子里卖的点心极好,想着咱父女俩也有许久不曾好好说话了,顺手便买了两包。”
“怎么样,爹爹,要不要去女儿的浮岚轩里小坐一会?”小姑娘说着扬了扬被她裹在斗篷里的纸包,“我请您吃点心。”
慕文敬闻此不由轻轻挑了眉梢。
他看着自家闺女脸上挂着的那抹笑,跟着她好整以暇地弯了唇角:“真就只是想要请爹爹吃点心?”
慕惜辞闻言笑吟吟地咧了嘴:“顺便跟您商量点事儿。”
“得,我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丫头一开口,准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慕文敬听罢笑啐一口,话毕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走吧,阿辞,浮岚轩一向是你们姑娘家的地方,有什么事儿,咱们去鸿鹄馆说罢。”
“也行,只要爹爹等下不嫌女儿胡闹就好。”慕大国师笑着点了头,老将应声伸指戳了戳她的脑门,她若不说这话,他心中许还觉着好些,可她一旦说出了这话,他背上立时便发了毛。
——听这意思,这小丫头片子今儿要说的,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慕文敬无声搓了手臂,墨景耀那老东西常日说他家阿辞跟墨君漓那兔崽子一样,蔫儿坏蔫儿坏,一肚子黑水,他从前还不信。
可这两年见到孩子们折腾出来的事儿愈发多了,他倒也不得不信了。
——所以说,这兔羔子今天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慕大将军揣着满腹的心思,略显忐忑地推开了鸿鹄馆的大门,带着自家那只黑心兔子,缓步跨过了书房的门槛。
屋内的陈设惯来是武将最为喜欢的简洁款式,慕大国师饶有兴致地瞄着架子上的几卷兵书,就手摸出了那两包尚温着的点心:
“爹,西商那边,应该要分出胜负来了吧?”
其实老爹那段我原来想放在番外,但是今天写这里的时候突然就可能氛围到了?
干脆就写了,省的番外的话字数可能不够。
当初老爹大概就是这么个心态,疯是真的有一点,但是也确实怕阿辞活不下来。
毕竟二哥是男孩子身体壮实,阿姐虽然身体不好(也是因为身体不好,别人都不大屑于搞她)但脑子很聪明,很谨慎。
这俩只要有人保护一下基本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是三两岁的阿辞确实太小了,属于很容易就嗝屁(某种意义上比姐姐还容易嗝屁)的状态,吃错个东西生个病啥的,意外反而很容易出现,就给她送出去了。
至于那什么克父克母,啊哈那确实就是借口,故意的,大家都以为老爹讨厌她,那讨厌老爹的人就会巴不得她过好,在他们眼里阿辞就是提醒老爹自己老婆怎么没的存在,大概这样。
第八六九章 女儿要帮他化劫呀
“嚯,小丫头人不大,消息倒是挺灵通。”慕文敬闻言微怔,随即凉飕飕挑了眉毛。
“不错,眼下那西商太子麾下的三万精兵已然刃指皇都,老国君手下兵马不全,得力大将又被哈吾勒江(西商太子,度娘好久随便选了个顺眼维名,轻敲)截堵在了京畿之地……”
“如今西商老国君已然生出颓势,哈吾勒江又势头正猛,想来,最多两月,西商的那一盘乱棋,便能彻底分出胜负来了。”
“所以,你这丫头突然提起这个,心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说着褪下身上的狐毛大氅,顺手拈起块纸包里的点心,懒洋洋地往案子后的椅子里一瘫,抬臂一指不远处的几张大椅:“坐下说。”
“矮油~爹爹,瞧您说的,女儿能打什么鬼主意。”慕大国师学着墨君漓平日装傻耍赖的样子,黏糊糊地叫了句“矮油”。
那动静吓得慕大将军身上一个哆嗦,一口点心直直噎进了嗓子眼儿。
他捧着茶盏一通牛饮,待那冷茶总算带着那口该死的糕点堕进他的肚子后,方才幽幽怨怨地瞟了慕惜辞一眼:“好闺女,你正常点,你爹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个惊吓。”
“害。”——她这还不是跟阿衍学的。
小姑娘飘着眼神心下腹诽,少顷假咳一声微正了身形,她端着小脸扭头望了眼窗外。
十一月的雪花不大,但接连三两个时辰的雪落下来,那屋外的石台子上,亦仍旧积了层薄薄的絮。
“既如此,爹爹,那女儿就不跟您继续兜什么圈子了。”收回了目光的慕大国师静静垂了眼,视线一动不动地锁上了自己的掌心,“西北快要生出战事来了吧。”
慕文敬闻此微默:“……嗯。”
“西商太子显然比他老子更有野心,手段也明显更硬更强。”
“一个野心勃勃又有手段的君主,绝不会安生守在那大漠中的一隅之地,若哈吾勒江成功登顶、承继西商大统,不出一年,必会出师东|征。”
“届时,咱们乾平边境会不会生出动荡之事尚不得而知,但九玄定然是要遭难的。”老将边说边叹出口浊气。
九玄虽只是个弹丸小国,却地处四国交界,四方通衢,向来乃兵家必争之地。
一旦天下纷争四起,第一个被人推平了皇都的,必是九玄。
——可怜了九玄那些百姓。
慕文敬绷着唇角摇了摇头,转而重新抓了块糕点,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阿辞,怎么了吗?”
慕惜辞闻声却不曾应他,她只照旧盯着掌心,顾自问出个新的问题:“那倘若来年春夏,西商生事,犯我国土,爹爹您是准备派二哥出战应敌吗?”
“这种事……自然是陛下下旨派谁领兵出战,那便是谁领兵出战。”慕大将军摸着鼻子,面上晃过两分不大自然,“不过……西商的兵马不算强劲,数量不算多,你二哥也到了该适应着独自领兵的年纪。”
“——如无意外的话,陛下应该是会派明远出战。”
“所以,这便是女儿想要与爹爹商量的事情了。”慕惜辞轻轻颔首,抬眼时眸光平静而坚定,“爹,这一次,女儿想跟着二哥一起出征。”
慕文敬忽然傻了眼。
“这、这种事可不能拿来开玩笑。”勉强回神的老将瞪着眼睛语无伦次,“边关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并且这回也跟你们几个崽子上一回去北疆完全不一样……上回你们那都是串通好了的,这次可都是真刀真枪,一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没人陪你们瞎胡闹。”
慕大国师不动声色:“女儿知道。”
“……大漠西商去着乾京万里之遥,行军一路上风餐露宿,缺衣少食,”慕文敬手舞足蹈,疯狂比划,“你是要吃许多苦头的。”
小姑娘神色镇定如常:“没关系,女儿不怕。”
“……再有,就你那三脚猫……哦不对,你武艺还挺好……咳,光武艺好又有什么用?战场上刀剑无眼,纵然有冠绝天下的功夫,一个不慎,也得死在那乱箭之下。”
慕大将军恨恨咬了口手中点心:“而且,你若随军,大半是要跟着你二哥领兵的——这也不是什么简单事,你个人的能力,在军中的威信,还有对战场地形与兵法的熟悉程度……阿辞,打仗可不是儿戏。”
“嗯,女儿清楚。”慕惜辞点头,而后满面无辜地抬头看了眼自家老爹,“爹,您忘了吗,这几个月来,女儿一直跟着阿姐与二哥在营中练兵。”
“并且,慕家军中现在用着的那些兵法兵阵,便是女儿一手改良出来的。”
——别说是营中那些寻常的兵士了,现下便连军中的老参将、老守备们都对她颇为敬服,在训兵养病、稳定军心这块儿,她慕妄生两生以来,还真没怕过谁。
小姑娘眼巴巴地瞅着自家老子,慕文敬听罢纠结了半晌,到底如皮球一般泄了气。
“你这丫头,干嘛非得往那刀来剑往的地方跑呀。”被迫接受了这无情现实的慕大将军沮丧万分,蔫哒哒地向后瘫了瘫,“在京中待着不好嘛。”
“不好。”小姑娘十分认真且诚恳地摇了脑袋,“爹爹,不管怎样,女儿这次都一定要跟着二哥一起去。”
“——爹,二哥的命劫应在西商,女儿得跟他一起,帮他化开这道命劫。”
“命劫?”慕文敬闻言猛地竖了耳朵,他杵着扶手,三两下撑着自己坐正了身子,一双眼睁老大,“阿辞,你给他算了?”
“嗯。”慕大国师敛眸一点下颌,继而压着嗓子轻声解释,“是这样的,爹爹,不瞒您说,女儿在当年回京之前,曾做过一个极长的梦。”
“梦中没有七殿下替二哥接女儿回京,女儿不幸被山匪们打落山崖……”
“爹爹您死在北疆战事大劫的路上,二哥亡命于大漠腹地,阿姐被迫嫁给南安王后不久跟着香消玉殒,咱们国公府死的死,亡的亡,最后竟无一人得了好下场。”
“那梦醒后女儿惊骇非常,赶忙摸出竹筹卜了一卦,这一卜,果然算到了咱们慕家的几次大难……”
“要不然,您以为女儿为什么要提前带出明轩与凝露,为什么要开梦生楼,又为什么要与七殿下联手?”
隐晦的摊牌,然后老爹猜出来了,笑死
第八七零章 他懂啊!!
她实在是怕极了前生那一门四口,个个死无全尸的可怖景象。
小姑娘抬手掩了掩面,掌心下的鸦睫不受控的打了颤。
慕文敬听罢沉默良久,半晌才轻轻开了口:“所以,当初你是故意安排明轩追过来的;回程时让明远带着殿下手下的一帮能人异士,走在使臣队伍的前头……也是你们一早就算计好的事?”
“是的。”慕惜辞微一颔首,嗓音仍旧放得极轻极浅,“……在梦中,您便是死于那场埋伏。”
“梦里二哥不曾跟着您赶赴北疆,您想着这仗不算难打,明轩又亟需军功换帝王恩典为伯府翻案,便只带了明轩一人。”
“回京时,明轩被您留在了雎城带兵,您自己带着寒泽一众使臣,披星戴月、风雨兼程地往京城赶……结果在聿川山林不幸中伏,终竟寡不敌众,饮恨而终。”
“叶姐姐也死了,”小姑娘的语调顿了顿,面上浮现出一线压不住的痛苦,“慕家五十名精锐并上寒泽是十数使臣,一行七十人,无一人得生。”
——都被那乱刀乱箭,砍作了一滩滩的碎肉。
“是以,今……待女儿算得了您与二哥的命劫之后,便想方设法地拉了殿下做了同盟——”
“您知道,女儿虽有一身的本事,却到底是个刚回京不久、半点根基也无的姑娘。”
“梦生楼虽能令女儿探得京中世家之人的诸多秘事,令朝臣们无一不卖女儿三分薄面、欠女儿一两个人情,却决计不能让女儿凭空变出数百号只听命于女儿的、媲美军中一流将士的死士。”
“从头养出一名优秀的死士需要耗费大量的金钱与时间,女儿不缺银两,却没有那么多光阴可耗。”慕惜辞敛眉。
“但殿下不同,天家的皇子,手下或多或少都会养着那么一批为之卖命的死士,加之七殿下与二哥的交情甚笃,女儿又见他人品贵重,料想他应当是个可信之人,大抵也会愿意帮女儿这个小忙,便寻了个机会、费了些手段,与他结了盟。”
“什么样的机会?”慕文敬默了一瞬,声线微沉。
“……开始是在回京的路上试探了一下,后来借着去皇子府致谢的由子又试探了一下,再就些七零八碎的,女儿也记不清了,您知道,二哥和他关系好,殿下也三不五时地便要跑来寻他。”慕大国师眸中晃过一线心虚。
“?合着这小兔崽子四年前就……咳!”慕大将军闻言猛地一个激灵,少顷又逼着自己假咳一声转了话锋,“咳,那什么,那你又用了什么手段?”
“……就平常的那些,什么玄门术法符箓阵势卜算占星的,”小姑娘说着飘移了眼神,她的心中愈发虚了,“殿下是梦生楼的常客,女儿的马甲没捂多久就被他发现了。”
慕文敬应声杵了下巴,眼角轻吊:“是吗?”
“好吧,女儿帮殿下也渡了个命劫。”慕惜辞摸鼻望天。
慕大将军不依不饶,满目狐疑:“就这样?”
“……再算上女儿说过能护殿下一路安平顺遂,保他江山百年?”慕大国师疯狂眨眼,“不过这事儿殿下没同意,最后不了了之了。”
“真的?”慕文敬皱眉,他怎么都不相信墨君漓那黑心崽子能这么好说话,他家宝贝闺女可能是自来就没经历过那茬,不懂其间的那些弯弯绕绕——但他懂啊!!
那崽子偶尔看向阿辞的眼神,分明跟他当年看温妘的时候一模一样!
所以!他!绝不可能!这么轻松地!就答应帮阿辞!这么多忙!
——他可以跨过云璟帝,直接干掉未来的储君吗?
慕大将军揣着一颗老父亲的小心脏在心下连连嚎叫,小姑娘闻此破罐破摔一般原地摆起大烂:“好吧好吧好吧,爹我跟您说实话,女儿没事就拿什么朱砂黄符、淬毒匕首和扎人银针之类的玩意在殿下脑袋上比划。”
“他怕我——他是怕我才这么好说话的,您明白了吗?”
啊这……
这确实是个人都得怕。
慕文敬的呼吸窒了一息,良久才分外尴尬地假笑两嗓子:“嘿,阿辞,你不愧是咱们老慕家的姑娘!”
——有他老慕家祖传弑君的范儿!
“……当然,主要还是殿下他宅心仁厚,不愿看忠臣横死、良将蒙冤。”慕惜辞飘着眼神假意找补,慕文敬颇为默契地顺坡揭过了这个话题:“啊对对对。”
书房中陡然归于死寂,寂静中,老将攥着掌中那半块凉透的点心瞅了眼窗外,片刻无端叹息一口:“阿辞……其实方才你说的那些,不完全是什么梦境吧?”
——他不大清楚一个寻常的十岁姑娘应该是副什么样的情状,但从许久之前他便注意到了,自家小女儿身上总带着股与她年龄不符的稳重与沧桑。
她时常像一位久经沙场、半腔血凉的老将,对疆场与朝堂之事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不太会撒娇,也不太习惯去依赖什么人。
她好像已经习惯成为别人的依靠了,哪怕她才是府中年龄最小的那一伙。
他从前以为是在京郊别庄生活过的那几年,才令她长成了今天这副模样,但如今看来,事实好似并非如此。
慕文敬温和地注视着面前的姑娘,眼底不受控地翻涌上细细的酸涩,慕惜辞在他的目光之下,几乎是刹那便投了降。
“嗯。”小姑娘垂着脑袋点了点头,再开口时隐约带了点鼻音,“不过,那都是过去好久的事了。”
“现在这样,挺好。”
“……这件事还有多少人知道?”老将闭目,稍显无措地碾了碾指尖——真相总比人们想象中的简单而荒谬,但荒谬中又总透着几分理所当然。
“阿姐。”慕惜辞顿了顿,迟疑着补充了一句,“殿下也清楚,但他知道的更多一些——应该比我都多。”
“我就说那小犊子怎么从小就跟旁人不一样。”慕文敬低啐,他果然还是很想跨过墨景耀,把这倒霉的储君干掉。
心头发虚的慕大国师闻言不语,她知道这种时候说的越多,容易错的越多。
为了保住阿衍那条狗命,她决定暂时对重生有关的事闭口不言,免得被她老爹听出了什么苗头。
“啧。”慕大将军杵着扶手咂了咂嘴,片晌屈指一敲桌面,“那阿辞,你以前……”
“怨过爹爹吗?”
怂怂:死亡擦肩而过
第八七一章 她那时便不再怨他
“小的时候怨过。”慕惜辞应声垂眼,细而密的鸦睫恰到好处地掩去她瞳底稍纵即逝的复杂情绪。
从前她当真是真心实意地怨过他。
当她五岁时发了高烧,浑身酸痛,身旁除了灵琴便再无一个亲近之人的时候;当逢年过节,她看着附近村镇里的孩子们都能牵着父母的手,肆意耍赖撒娇的时候。
她年幼之时,在每一个需要亲人陪伴的瞬间,都曾真心实意地怨恨过他。
她怨他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对她,为什么他生下她却又不愿管她。
那怨恨在她心中劈出了一道深渊,令人难以忽视的痛楚又让她逐渐发了麻,前生她甚至因着这自幼而来的怨怼踟蹰不前,从而生生错过了十五岁那年,她回京的最佳时间。
但等她亲眼看到了那被人拆成三箱皮与骨与肉的父亲,等她亲自奔赴了她慕家世代守着的边疆,等她亲身捱过那些明枪暗箭、亲身吹过那些风雪黄沙,她忽然便看懂了他。
“但后来……等我亲自见识过了何为疆场,我便明白了。”小姑娘笑着弯了弯眼,“爹爹不是阿辞一个人的爹爹。”
他是乾平唯一的国公,是十五万慕家军的灵魂,更是边境的第一道防线。
他身后站着数百上千万的乾平百姓,他想守住这一片泰然盛世,就注定要舍弃一些东西。
比如儿女情长,比如天伦孝悌。
当他拾起那杆红缨枪的时候,他的性命便不再属于他自己了。
家国大义是每一个慕氏子孙注定避不开的宿命,她的父兄如此,而她与阿姐亦然。
——她在那时便不再怨他了。
“而且……在那场连绵了十数年的大梦醒后,女儿就想清楚了。”慕惜辞竭力将语调放得轻松明快,“怨也好、恨也罢,这些都比不上您与阿姐二哥他们平平安安的来得重要。”
“唯一遗憾的,是女儿的本事还是太小,只能算出那些命劫,却救不下娘亲——”
到头来,她仍旧是个没娘的姑娘。
这大抵是她两生以来,最大的一桩憾事了。
“……好姑娘。”慕文敬听罢不受控地失了神,回神后他忙不迭放下手中的点心,继而拍了拍掌心残留着的糕点渣子,抬手揉了揉自家女儿的脑袋,“这么些年,苦了你了。”
他的瞳仁清晰倒映出了小姑娘的影子,眼底又漾着层浓得化不去的心疼。
这种时候,他宁愿小姑娘发了狠地恨他怨他,宁愿她幼稚一些,不要似现在这般成熟稳重。
她可以像明远那样,混不吝地作天作地;也可以像小公主那样由着性子、可着劲儿地撒娇;如果她愿意,她甚至可以再疯一些,再肆意妄为一点。
左右他是她的爹爹,当初又是他亲口下令,命人将她送到京外的庄子里去的。
他让她平白吃了这么多苦,他理应替她收拾好尾巴,也理应受着她该发的那些脾气。
“阿辞,你该任性点的。”慕文敬语重心长,慕惜辞闻言稍显为难地仰了头:“爹爹,十岁的阿辞还会或许任性。”
“但二十八岁的慕妄生不会。”
“可是阿辞今年才十四岁呀。”老将低眉,分外认真地注视着小姑娘漆黑的杏眼,“离着及笄都还差两三个月,还是没长大的小孩子。”
慕大国师没能忍住,突然就被她老爹说得掉了泪珠。
“那就请爹爹准许女儿随二哥一起出征吧。”慕惜辞抽了抽鼻子,抬臂狠狠擦了把脸上的水花,神情出离认真,“爹爹,您放心,女儿比您想象中地更了解大漠。”
“女儿一定能带着二哥毫发无损地回来。”
慕文敬闻声不语,半晌才沉声开了口:“阿辞,你想好了吗?”
小姑娘在他的目光中坚定地点了头。
他见状沉默,少顷打定了主意一般,猛地抚了掌:“成。”
“那阿辞,等下你收拾收拾,随爹爹出一趟城。”
慕惜辞眨眼:“啊?”
“找家武备铺子,量一量尺寸——”慕文敬叉腰深深呼吸一口,“军中没有你能穿的软甲,好在现下离过年还有段日子,咱们找个动作利落些的铺子,多给点钱,那软甲大约能赶在年前完工。”
“顺带再给你挑两把趁手的兵器,你那把短剑,平日防身尚且够用,倘若上了战场,真刀真枪地与人对战,只怕忒短了点。”
“买完软甲兵器,还得给你找匹合适的马——这可不是儿戏,战马就是军|人在沙场上的第二条性命,没有好马可不成。”
“再加上行军穿的衣裳用的被褥……哎呀,不行不行,要准备的太多了,阿辞你赶紧回去拾掇拾掇,咱们立马出门,今中午就不在府上吃了。”
老将掰着指头,越说越觉着差的东西太多,说到最后他干脆把小姑娘连推带哄地赶出了鸿鹄馆,与她定好一刻钟后在门外集合。
慕大国师见此哭笑不得,她原想说不用这么麻烦,她有玄术傍身,寻常人根本奈她不何,孰料不待她把这话安生脱口,她老爹便依然列好了单子,吩咐下人备好了马车。
得,她这是没得跑了。
慕惜辞满面怅然,片刻后到底原地弃了疗。
反正这些东西,她用不上,军中也总有人能用上,就算去买了亦不会浪费,倒不如由着她爹去了,也算是让他老人家安一安心。
——孩子在父母面前,总归是长不大的。
小姑娘如是想着,而后摇头晃脑地向着浮岚轩行去,路上有家雀叽喳着衔来朵早开的寒梅,她抬眼望着云后露出的一线日色,只觉得这样也好。
*
“王爷今日怎的有闲心,跑到妾身这锦鸢楼来了?”
南安王府,锦鸢楼内,慕诗嫣抱胸倚着玄关,含笑看向那陡然而至的华服青年,声线微嘲:“是雅侧妃近来服侍得不好,还是柳夫人如今也讨不了王爷的欢心?”
墨书远闻言面上一片阴云,他满目轻蔑,吊着眼角凉凉乜了女人一眼,姿态是一惯的高傲骄矜:“慕诗嫣,你不要太得寸进尺。”
“今儿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你以为本王想来吗?”
“还不是若卿——她惦念着你对她的知遇之恩,说今日是你的生辰,让本王无论如何也要来锦鸢楼陪一陪你,顺手将本王一把推出了秋水苑又关了大门。”
“若非如此,本王今夜,是决计不会在这是来这个地方的——”
第八七二章 她想有个孩子了
原来,今儿竟是她的生辰啊,她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慕诗嫣闻言面上不由一阵恍惚。
她已有两年多未曾过过什么生辰了,早忘了十一月初八就是她的诞生之日。
说起来,从前还未及笄、尚在国公府的时候,她每年也是会高高兴兴地过一次生辰的。
她记得那时,每到这个日子,一向不苟言笑的爹爹便会向侍郎大人告假,提前两个时辰回府。
途径中市时他还会给她带两包平日她喜欢、娘亲却不许她多吃的蜜饯零嘴儿,再吩咐小厨房给她做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陪她放一把彩色的小小烟花。
生辰那日,她便是府中最大的一个,这天爹爹不会非要检查她的功课,娘亲也不会冷脸将她爹推出朝华居的大门,从萧府赶来给她过生辰的表姐不会训斥她言行举止不合礼仪,就连一贯不怎么喜欢她的堂兄也不会甩她冷脸。
她能收到祖母着人送来的漂亮首饰,能收到大伯从京外带回来的新奇玩意儿。
她知道那一桌子的酒菜,总有一道是从流霞苑出来的,自四年前起,甚至还添了浮岚轩的一盘点心。
栖云馆的母女平素不敢见她,但每逢这个时节,她院中亦总会多一瓶被人修剪得极好的早开寒梅。
她曾经偷着问过府中的婢女,丫鬟们说,那寒梅是阮姨娘一早冒着霜雪剪的,四姑娘亲手插的。
——她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被人爱着的,起码在生辰那日,家中的人,都有认真爱她。
她想一直沉溺在这样虚假的爱意里,但这般的生辰她只过了十五次,待她及笄之后,娘亲便再未张罗着给她过什么生辰。
她只会骂她是没用的东西,会训她为什么这么久了,都没能攀住五皇子这个高枝。
她不愿再给她过生辰了,也不许旁人给她过。
出嫁前的那个生辰,她与她娘争吵一番后红着眼眶赌气跑出了院门,又在行道的拐角处撞见了她提前回府的父亲。
那日他手上照例提着两包蜜饯,可她却浑作看不见似的,上前讥讽他在朝中做了这么久,竟还是个小小的五品官员。
她胸中憋着一口气,而后又将那一腔怨气丝毫不加保留地发泄在了她爹身上,那个下午她说尽了世间最恶毒的话语,眼睁睁地看着慕文华满目的欣喜一分分地冷透,最后化成一片不见底的失望与荒芜。
然后她跑了,跑的时候又突然想起了浮岚轩每年悄悄送来的那叠点心。
其实她自来便知道大房的女孩们并没有碍着她什么,知道那些荣光自来便该属于她们,只是她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她怕一旦承认了,娘亲就再不要她了。
她想……除了娘亲日复一日地灌输给她的那些怨怼,她到底为什么要去怨恨慕惜辞呢?
大概……是羡慕吧。
她羡慕她有那样一位豁了命也要生下她的娘亲,羡慕她有愿意时时保护她的兄长,羡慕她有全心全意爱护她的阿姐,更羡慕她有肯跨过那一道沟壑、破开那一重坚冰的爹。
她羡慕她,也羡慕她身边的每一个人。
——她与慕惜辞截然不同。
她的母亲没那么爱她,可她却要装出一副爱她的样子;她的父亲爱她,但她却让他对她彻底失望了。
府上的姨娘怕她,她的庶妹怨她,下人们对她的畏惧多于敬爱,她有时甚至能觉察到韵诗二人与她的渐渐离心。
于是羡慕化成了嫉妒,嫉妒终竟成了嫉恨。
她打翻了韵书偷偷煮给她的长寿面,扔掉了韵诗从爹爹那拿回来的蜜饯点心,她把他们赶出了房间,在纸上将她心中的嫉恨划了千百遍。
——多可笑啊。
女人无声牵了唇角,她抬眼看向那满面恼怒的墨书远,忽的放缓了声线:“难为柳妹妹还记得。”
“王爷,您今日若不提,妾身还真要忘了今儿是妾身的生辰。”
墨书远闻此陡然失了言语。
“……说得好似有谁亏待了你似的。”华服青年别着脑袋一声轻嗤,他方才忽然想起多年前初见慕诗嫣的那一面。
那时候的她,可比现在要娇俏可人多了。
“好了,王妃,今儿既是你的生辰,本王便不与你多计较那些陈年旧事了——”墨书远的瞳底晃了晃。
说到底,他与慕诗嫣认识了这么久,就算他再不喜欢眼前这个女人,心中总归也有那么一两分的情分在,他不想在这种日子里给她难堪。
否则被人传出去了,朝臣们指定又要参他苛待王妃。
“你眼下可有什么心愿?倘若有的话,大可告予本王,本王就当是给你庆贺生辰了。”青年说着微抬了下颌,慕诗嫣应声含笑转了眼眸:“王爷此话当真?”
墨书远见状倏然立起满身防备:“能答应的条件,本王自会应允——你可不要太过分。”
呵,就说他哪里会突地转了性子。
慕诗嫣敛眉轻哂,片刻后拱手对着墨书远盈盈一拜:“那就请王爷,赏妾身一个孩子罢。”
女人眼睫一垂。
“这锦鸢楼里平日太过清冷,妾身想着,倘若有个孩子在侧,院中许会热闹一些。”
她知道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儿,更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但她现在想试着去做一个合格的母亲,她想把她自幼从未得到过的那些温柔与爱意,尽数留给她的孩子。
她想有个孩子了。
无论是男是女,只要是她的孩子就好。
“你这女人,倒是会提要求。”墨书远仰着脑袋冷然一笑,浑然不曾掩饰过自己话中的讥嘲。
他本欲毫不留情地拒绝慕诗嫣的请求,但他转念想到慕诗嫣好歹是慕家出来的女儿,体内淌着慕氏的血。
倘若他能让她生出身上同样带着慕家血脉的孩子,慕家的人或许会对他南安王府的态度好上一些。
说不定还会愿意分他一星半点的兵权。
墨书远满腹的心思,面上虽对着女人极尽嘲讽之能事,却也究竟不曾拒绝。
*
长乐二十七年十二月,南安王妃慕氏得喜。
同月末,西商太子哈吾勒江率军三万,攻破西商皇都,因力尚薄而朝中党羽倾轧不止,暂囚父于皇庭,执印临朝,代君监国。
第八七三章 再请
定宁三年元月十五,扶离宫宴。
白景真坐在帝王下首(这里是右侧第一个席位,比左一稍弱,左一上首位是元灵薇),冷眼觑着席上满面喜气、正沉溺于宴饮享乐的文武百官,眉间纵过一线不甚明显的不大耐烦。
在外赈灾奔波的这半年算是让他彻底看得透了,扶离的朝廷,是从根上烂的。
有权有财者,心中无国无民;尚肯忧国忧民者,手中又无甚权财。
从前先帝在世时,是他的手段够狠、手腕够硬,才能压着这几欲分崩离析的朝堂,逼着那帮满心声马的废物们做些实事。
可如今他去了,新登基的女帝又是个胸无点墨的草包,她不似他那般果决干脆,更没有他那样利落狠绝的手段,这群人陡然没了压制,便眼见着愈发变本加厉起来。
——罢了,就这么样吧,反正他们也没什么救了。
青年垂眼拢了拢身上稍显宽大的衣衫,这半年来的操劳与夜不安寝,令他本就偏瘦的身子越发清减,他原不过二十八||九的年岁,鬓上却已然攀上了三两绺霜色的白。
“先生在想什么?”少女微含醉意的嗓音骤然响在主位,满殿的浮华喧嚣亦随之有着刹那的迟滞。
元灵芷今夜大约是喝多了酒,她单手撑着泛了红的面颊,眸中隐着点出离的温软:“朕瞧您落座这么久了,怎也不见先生与诸位爱卿同乐共饮?”
这般的问询,令殿中饮着酒的朝臣么彻底安静下来,众人停了掌中杯箸,一双双的眼睛,齐齐盯上了端坐帝王下首的白景真。
顶着满室目光的青年不为所动,顾自抬手替自己倾了盏新烹的茶水。
他端着那茶碗低头浅啜一口,直到那清茶润过喉头,方才慢悠悠地转了眼眸。
“臣在想……”白景真的神情惬意悠然,回首时他余光悄然扫过对席空荡荡的帝王上首,瞳底无端多了两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今夜小郡主突发高热,元灵薇入席后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府中人匆匆喊了回去,现下她不曾留在殿中,倒是恰方便了他欲行之事。
“臣在想,陛下几时才肯答应微臣,为天下百姓造福减税。”
青年话毕稍抬了下颌,元灵芷几乎在听着这句话的瞬间便敛了面上的笑影,大殿一时间静得针落可闻。
众人一动不动地锁紧了那姿态从容的清瘦青年,想知道接下来他又会说出怎样的惊骇之言。
“先生……怎忽然提起这一茬来了。”元灵芷收了手臂微微坐正了身子,先前瞳中含着的温软醉意亦随之淡下了七分。
众臣瞧着那身着华服的女帝僵硬万般地牵了牵唇角,而那笑,又怎么看都让人觉着勉强万般:“这两地的大水……不是早都退了吗?”
“水是退了,但粮食却不是一夕之间便能长出来的。”白景真满目认真,边说边起身向着那高台上的帝王恭谨地行过一礼,“遭了灾的田地,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缓过来的。”
“陛下,此番虽未曾生出什么瘟||疫,但三月大旱之后又接连遭上了三月大水,东郡各村镇早已十室九空,便连南省诸城,亦是十不存五。”
“两地流离失所之徒不下十万,即便水退旱止,一时也难得安然生息。”
“百姓家中本无余粮,加之今岁税务,较之往年又更重三分,若长此以往,扶离各处,必将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是以,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着想,为了扶离的万岁基业着想,臣白景真恳请陛下垂怜百姓,广开恩典,轻徭减税,以助万民渡此难关。”
白景真道,话毕复又冲着元灵芷深深俯了首,后者见此,脸色却是越发难看起来。
——这话说得,听着倒是句句在理,但关键又不在这个。
元灵芷紧紧绷着唇角,踌躇间偷偷望了眼坐在她左手下第二位的路惊鸿。
近来路氏与她皇姐间的矛盾愈加尖锐了,整个朝堂近乎被他们割为两半,这样的大事,哪里能轮到她来做主?
她又不敢轻易开罪了这两拨人!
少女沉默着捏紧了掌中酒盏,白景真瞅见她这副模样,便已知道了她的答案。
但眼下的这出戏尚未演完,他得装作觉察不到她为难的样子,继续为百姓请命。
说来,这大半年的圣旨请下来,他都快习惯元灵芷这般“左右为难”又“满怀歉意”的模样了。
果然,只要他心中不抱有半点希望,便不会觉着失望。
再三拱手劝说着女帝的青年飘了飘眼神,今夜的这场大戏,本就是演给天下百姓们看的。
大灾来临时勉励赈灾是他与温家而不是朝廷,百姓们见朝廷久久不曾理会他们的死活,心下原就存了千万般的不忿。
一旦他屡次为民请命却又屡次被帝王所拒之事传出了宫墙,天下百姓便势必要与朝廷离德离心。
——他要做切断百姓与朝廷之间那点联系的最后一把刀。
想到此处的白景真敛了敛眉眼,衣衫一拢屈膝跪上了台前,青年目光灼灼地盯着那高台上的华服少女,眼中尽是恳切与诚挚:“陛下,微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绝无半点虚言。”
“请陛下广开圣恩——”
——他这话说得倒是字字真切,虽说此番有着七殿下的帮助,和乾平先前治水治疫的经验在,他们确乎是早早将那水后大疫掐死在了萌芽之中。
但在那之前,东郡与南省的水旱天灾委实太重,饶是他们避过了一场大疫,各地仍旧是伤亡惨重。
最严重的地方,一乡三百户,余者不足十数。
“陛下——”青年眉心微蹙,一旁观望了许久的路惊鸿见状,抬指将手中酒杯一扔,鎏金酒盏落地一声闷响,他哂笑着扫了眼那跪在地上的清瘦青年。
“太师大人此话却是不妥。”男人把玩着桌上酒壶,状似漫不经心地一瞟场中众人,他的语速不急不缓,言辞间却带着浑然不加掩饰的讥嘲意味。
“您明知道自陛下登基以来,朝中财政屡见赤字,而今又正是国库最为空虚、亟需税收之时。”
“陛下的衣食住行需要银子,养兵养马和朝臣们的俸禄也需要银子——”
“您在这时间提出这种要求,难不成是想让陛下并上朝中文武,跟着那群贱民们一起喝西北风吗?”
上章忘了哔哔,其实我对慕诗嫣的定位,只有在写大纲的时候定位过恶毒女配,真正开始写的时候给她的定位从来是一个“普通的、想要求母亲的真心疼爱而不得,最后被人引着一步步走上绝路,没有多大勇气的小姑娘”。
实际上她也确实如此,归根结底就是小姑娘。
她其实一直处在一个色厉内荏的状态,看着恶毒又蠢,实际上非常放不开,她的恨源自于羡慕和嫉妒,当然这个肯定是错误的,而且她的胆量不够,她没有阿瑶的胆气,也没有阿姐的聪慧,更没有阿辞的果断,所以她不敢回头,也不敢承认自己的错误,一旦承认了,萧淑华会立马放弃她,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事。
她的恶毒更多来源于萧淑华的有意灌输,萧淑华对她到目前为止一直是养猫养狗的状态,甚至比那个还恶劣一点,她的童年和少年是缺失的,人为的强制缺失。
二叔不会像老爹那样敢率先迈步,尤其他之前对萧淑华乃至于老爹都一直有一种微妙的愧疚感,他知道萧淑华不喜欢他,也怕惹出家庭纷争,所以能避开的事就避开了。
可能是幼年身子弱,性格里带着点弱势吧。
至于说慕诗嫣这个孩子,她确实想要个孩子当个好母亲,但是因为各种原因,这个孩子生不下来的,而这是把她逼上死路的最后一环。
就像我很早就说的,狗男女不会活。
第八七四章 披甲挂帅
“亏得大人您还出自武将世家。”路惊鸿勾唇冷笑,言讫警告似的瞟了元灵芷一眼,白景真对此置若罔闻,只犹自将腰板跪了个笔直。
“陛下,民为上,社稷次之,君为轻——”青年眼神坚定,“臣斗胆,请您仔细想想先帝在世时对您的教导——”
“这……”提到了文煜帝,元灵芷的眼中不受控地晃过了一线犹豫,平心而论,她还是很怕她那个不苟言笑又严苛非常的父皇的。
但可惜,那份踟蹰显然只在她心头存在了那么一息半瞬——一个已死之人的教导,哪里能敌得过眼前权臣的威胁?
白景真在台下看的清清楚楚,元灵芷只迟疑了那么短短的一个刹那,她的瞳底转眼便又写满了歉意。
——浑无用处的歉意。
青年的心头纵过些许讥嘲,面上却佯装出了一派失望至极。
他仰着脸,故意将眸中的失落与痛苦尽数暴露在了女帝眼下,灯火跃动间光色浸透他鬓边的霜雪,声线低哑,似在竭力克制:“看来陛下是打定了主意了。”
“好……好,也好。”白景真缓缓垂下眼睫,他勾了唇角,可那笑却带着股令人说不出的凄清悲怆,“左右陛下也是不想顾念这天下万民了。”
“陛下,微臣今夜身子不适,便不在此同诸位大人达旦痛饮了——”
“告辞。”青年拱手,言讫起身后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大殿。
他知道今夜的事会被人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出去,而他只需要再稍稍忍耐上三五个月,等到百姓们胸中激愤闷到极致、只需一颗火星,便能点燃这满腹燎原之火的时候——
那就是他们最好的生事之机。
*
长乐二十八年元月,西商老国君下诏退位,太子哈吾勒江承继西商大统。
长乐二十八年二月,西商起兵,新君举兵六万余,御驾亲征,挥师东南,上克寒泽,下侵九玄。
九玄王族携国中百姓死守王都三日,终为西商所破,国君遂自缢城楼,而王室之人亦尽自戕于宫墙之内矣。
及月中,九玄国土已咸为西商所吞;及月末,又吞寒泽四城、乾平两城。
长乐二十八年三月,战报达于中庭,上使国公长子,慕氏修宁披甲挂帅,携军五万,北出宁关,收复失土。
*
长乐二十八年三月初二,京中暖日微醺。
“阿衍,你这时间把我喊来这里作甚?”七皇子府,被人拉入院中的慕大国师满面不解,她蹙眉看向那步子迈得飞快的矜贵少年,瞳中迷茫之色愈深。
“有什么事你就在门口说不行吗?怎的非要去后院——再有两日我便要跟着二哥随军出关了,还忙着要收拾行李呢。”
小姑娘缓缓绷紧了唇角,她觉着自己的指头发痒,有些禁不住想要给墨君漓来上那么一下。
“当然是因为在门口不大方便——阿辞,你在这等会,我去给你拿点东西。”拉着慕惜辞跨入客房的少年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言讫又三两步窜入了内间。
“这怎么跟做贼似的。”慕大国师皱巴着脸细声嘟囔一嘴,几息后又见墨君漓神秘兮兮地抱着个包裹去而复返,回来时还顺手关了个窗。
“给,你看看。”少年抬臂将那包裹塞去了她怀中,说话时那表情无端带了三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赧。
接了包裹的小姑娘将之放在掌中掂了又掂——这包裹微沉,触感绵软,像是某种衣料或是才絮的棉衣。
过冬穿的袄子,或者新做的小褥子?
可这种东西又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他直接差人给她送到国公府里就好了呀,何苦让她多跑这一趟!
慕惜辞拧着眉头,半是狐疑、半是好奇地小心拆了那只包裹,入目的织物被人码得整整齐齐,她看清了那些玩意的样子,面皮登时赤了个透底。
“艹(一种名贵的植物)。”惯来端方守度的慕大国师憋不住脱口爆出一句,她指头一抖,险些将那包袱扔出三尺开外,“你准备这东西干什么?”
“不对,你这府上连鸽子都没几只是母的——你从哪弄来的这么多!”
“我自己做的呗。”墨君漓抖着小腿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往后挪了挪,“我这不是寻思着营中大都是些男人,肯定不会备着这些东西,怕你出征的时候没得用嘛!”
“……营中是没有,但我府中有,”慕大国师怒目圆睁,“墨君漓你是不是傻,我可以自己从家里带!”
“对哦。”少年后知后觉地伸手挠了把头,少顷重新理直气壮起来,“不对,你从府上带的那个要洗,这个是一次性的。”
“填的都是混了点棉的纸絮,用的也只是最寻常的细棉布。”他说着下颌一扬,点了点包裹,“可以用了就扔——战场时间那么紧,你哪有功夫天天洗衣服。”
“这么说,你还挺有巧思的。”慕惜辞皮笑肉不笑,墨君漓闻声忙不迭点了头:“那是,我也觉着我挺棒。”
“等回头这点子交给鹤泠他们改一改,让那铁公鸡想法子优化一下,做成大货,说不定卖出去还能大赚一笔。”
慕大国师闻此忍无可忍,单手成拳,一把敲在少年头顶:“闭嘴,我没有在夸你!”
“嘤。”墨君漓捂着脑袋哼哼唧唧,小姑娘这会消了气,打眼细细瞅了瞅那一大摞的小物什,半晌竟失了笑:“别说,针脚还挺细。”
“看不出来啊,阿衍,你这手工活儿做的还挺好。”
“那必须的——”少年呲牙,“我娘走得早,乐绾小时候见旁人都有母妃亲手做的衣裳、绣的荷包,闹着也跟我要。”
“我拗不过她,只好寻空跟着乳娘好生学了女红,她那会身上戴的荷包香囊,大多都是我做的。”
“不过,这东西我觉着跟绷带、药棉一类差不多,实用为主,就没绣花——你要带花的吗?要的话……哎唷!”墨君漓抱头痛呼,原是慕大国师没忍住又给他来了一下。
“我看你是想脑袋开花。”慕惜辞微笑,话毕将那包裹仔细包了,扭头出了无,“行了,东西我拿上了,你以后少弄这种花活儿。”
“怪变|态的。”
“癸水而已,哪里就变|态了。”少年嘀咕着瘪了嘴,他觉着这事挺正常的,女孩子月事上身又不是生了怪病,倒也没必要似那般大惊小怪,更无需刻意避而不谈。
弄得像是谁没老娘,或者谁家老娘没来过月事一样。
害。
墨君漓摇头叹息,原本行至门口的慕大国师听见这话,扶着门框笑吟吟地回了头:“这事确实很正常。”
“但不知道为什么,同样的事从你嘴里说出来——”
小姑娘骤然敛笑:“就很变|态。”
其实怂怂的态度是正确且正常的,确实没啥。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觉得他~
好变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能就是那个问题,因为他就乐绾一个亲妹妹然后老娘嗝屁的早,又当爹又当妈当初老母亲心态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顺便一提,小公主已经因为不堪其扰给他锁门外拒绝怂怂的探望了笑死。
然后最后鹤泠没有大赚一笔,但是凝露大赚了一笔。
第八七五章 出征
三月初四,开拔之日。
文武百官照例赶至城门为大军送行,帝王亦照例为那挂了印的慕氏兄妹敬了杯混了撮乾平国土的酒。
翻身上马时小姑娘回头望了眼城楼,她瞧见那矗立在楼头的老将,又瞅见了人群之中,那被晋王世子小心护在身侧的姑娘。
手握长枪的慕文敬不着痕迹地冲她微收了下颌,人群内的慕惜音则对她轻轻点了点头,向来一身火色宫装的小公主眨着眼睛比了比口型。
她说,“等你凯旋”。
胖成球的白鸽领着两只苍鹰飞过天际,慕惜辞伸手接来一片鸟儿的羽,墨君漓不知何时带着离云迟蹲上了墙头,比划着打出个只有他们三人才能看懂的手势。
旌旗漫卷着拂过石垛,城门石匾上的墨字,被初日拢上层微蒙的光。
原来……被人挂念着出征是这样一种感觉。
小姑娘无声弯了唇角,继而头也不回地扬鞭驱了马。
——前生时将士们敬她、百官们畏她,墨书远更是恨不能让她干脆死在关外,莫说是有人挂念着出征,便连给她送行的,都没剩几个。
她那时习惯了独来独往,平日在营中亦大多不苟言笑。
时日久了,她也以为自己早就不再需要他人的记挂,直到今日她才陡然发现,她那哪里是不需要,分明是孤独久了,麻了罢了。
——现在……她甚至贪心地想要阿姐他们再多挂念她一点。
慕惜辞攥着掌中的缰绳,喉头憋不住泄出一声轻笑,听见那笑声的慕修宁应声挑了挑眉稍。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打从大军开拔的那个刹那,他这个小妹便好似突然活过来一般,整个人身上都多了层别样的生气——
像游鱼入海,又如飞鸟归林。
*
“今儿是难得的休沐之日,相爷不好生在家享享清闲,怎突然有这样大的兴致,跑到本王这里来了?”
南安王府,墨书远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匆匆赶来的老人,前两个月,施雅因着慕诗嫣有孕的事与他闹了好大一阵子的脾气,连带着廖祯在朝中也许久都不怎么待见他。
他还以为依着这祖孙俩的性子,要跟他闹到慕诗嫣生产完呢,结果,他竟这么早便沉不住气了。
果然,这老东西还是舍不得他府上的这一身权势富贵呐。
青年敛眸轻哂,他正欲开口再阴阳怪气上两句,便见廖祯匆忙忙端袖行了一揖:“老臣今日来此,那必然是为了要事。”
“王爷,老臣此来是给您报喜的——您先前一直担忧着的那东西,如今总算有了着落了。”
“本王先前一直担忧着的东西……”墨书远蹙眉,下意识循着廖祯的话重复了一句,片刻后他回过神来,猛然伸手抓住了老人的手臂,“相爷,你说的是兵权?!”
“你找到肯与我等联手的武将了?”
“老臣指的自然是兵权。”廖祯颔首,边说边稍显嫌弃地瞟了墨书远一眼,“若非如此,老朽又岂会在这时间匆匆赶来?正如您说的,今日难得日头晴好,老臣自己在家休息着不好吗。”
墨书远闻言但笑不语,一时不肯接廖祯的话。
后者见此倒也不曾多说什么,只顾自转移了话锋,给自己寻了个可下的台阶:“得了,王爷,这里也不是什么说话的地方,咱们还是另寻个茶室书房,好生商量商量这兵权之事罢。”
“相爷所言极是,此处确实不是什么说话的地方,请。”青年下颌微点,话毕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廖祯一路去了书房。
二人入内后即刻屏退了满屋扫洒的下人,待屋中最后一名小厮离去带上了房门,廖祯这才缓声开了口:“王爷,不知王爷您还记不记得,去年九月那会,携妻女自南边赶回来、进京述职的定远侯?”
“相爷说的是手中攥有五万余边军的陈安德,陈侯爷?”墨书远闻声皱眉,眉心霎时拧成了一团疙瘩,“这我当然记得。”
“不过,本王还记得,当初他刚回京城的时候,相爷你便找着机会登门拜访过陈侯一次——当初他不是说,他在京中并无根系,也不愿站队吗?”
“怎么,而今他竟是转了主意了?”
“不错,而今他确乎是转了主意了。”廖祯说着将头重重一点,“老臣已详细打探过了,原来定远侯早在归京之前,便已对陛下常年重用慕氏一族而不满多时。”
“他从前在南疆戍边那会,还曾屡次上疏,劝诫陛下不要太过偏信于国公府,但奏章无一例外,皆如石沉大海,不起半点波澜。”
“是以,他早就绝了继续劝谏的心思,此次回京,也是想着要趁此机会,另投一位明主,沾一沾那从龙之功。”话至此处,廖祯语调微顿。
“先前我们找上他的时候,他才回京不久,尚不清楚朝中局势,恐不慎与慕家站了一队,不敢贸然择君,这才回绝了我等相邀。”
“但如今,他已在京中住了接近半年,早便看明了时局——大皇子无心登顶,二皇子孱弱多病,六殿下纨绔不堪大用,七殿下虽有些本事,却差不离是与慕家穿一条裤子。”
“这等情境之下,本也由不得他左右犹豫——这不,昨儿慕小公爷刚带着五万精兵出京,他今儿便来找上了老臣。”
廖祯言讫,抬手替自己斟了杯清茶,墨书远听罢却不由低头陷入了沉默。
“陈安德……他的条件是什么?”良久后青年搓着下巴微微掀了眼皮,廖祯闻此手指一顿,低眉一声轻嗤:“王爷果然一直是这般的干脆利落。”
“陈氏的要求很简单。”廖祯转眸,气定神闲,“定远侯陈安德有个年芳十五、待字闺中的女儿。”
“他想把他的女儿嫁入王府——做正妃。”
“正妃?”墨书远眉头一拧,“这恐怕不行。”
“本王的婚事,是父皇亲自下旨赐下来的,并且成婚尚不满两年,加之王妃眼下正怀着身孕……倘若本王现在便休妻另娶,只怕要为天下人指摘。”
“兵权,本王确乎想要,但为了这点兵权,彻底抛弃了本王辛辛苦苦造出来的名声,本王觉着有些不值——”
第八七六章 择日不如撞日
墨书远一句话说了个意味深长,如若有那个可能,他倒是极想将慕诗嫣休下堂去。
奈何这女人脑子虽称不上聪明,平日行事倒是颇有两分谨慎,她没什么错处,加上是帝王赐婚,他便是想休了她也没个正当理由。
——他总不能承认自己在婚前就被慕诗嫣给绿了,那日与她颠鸾倒凤,也是被她下了药吧?
这话若是传出去了,旁人信不信的还在其次,关键是这么一来,他这面子要往哪搁?
他可不想变成京城人茶余饭后的一桩笑谈!
“所以,这正妃之位定然是给不了的。”墨书远敛眉,声线微缓,“相爷,你若有空便去回侯爷一声,教他换个要求罢。”
“除了正妃之位,旁的东西,只要本王给得起,就一定能给。”青年道,话毕将手中茶盏重重撂上了桌案。
廖祯闻此,不动声色地抬手按住了墨书远的腕子,面上照旧挂着那派从容自在:“王爷莫急。”
“老臣在您身边待了这么久,自然明白您的难处——您放心,那会定远侯来寻老臣的时候,老臣便是这样与他说的。”
“侯爷知道了您的情况,心中倒也颇为体谅,眼下他已然同意后退一步了。”
墨书远应声挑眉:“哦?那他怎么说。”
“王爷,定远侯说了,他可以让他女儿不做正妃,但您这南安王府的长子,必须由她所出。”
“依着侯爷与相爷的意思,”青年蹙眉,“你们是想让本王打了王妃腹中的孩子?”
廖祯垂眼:“不错。”
“可那孩子如今都已三个多月了!”墨书远眉头紧锁,“而且,不管怎么说,那也是本王的骨血……”
“三个多月又怎么了?还不是一团连人形都没长齐的烂肉。”廖祯低头一哂,言辞间讥嘲尽显,“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王爷,为了您未来的至尊之位,现下即便是牺牲那么个未成型的孩子,又能如何?”
“左右王爷您正值壮年,王妃又一向体健身康,似她这个年岁,三个月的孩子拿了便拿了,也伤及不了根本——她若是当真喜欢孩子,大不了您可以在那陈小姐生产之后,再让她生一个嘛!”
“再者,据老臣所知,这好像也不是您第一次亲手害死自己的孩子罢?臣记得,当年您院中的那个丫鬟……”廖祯笑着拉长了声调,墨书远闻言却像是被人踩到了尾巴一般,猛地蹿起了身。
“够了!”青年怒喝,面上赫然是一片铁青之色。
廖祯的话让他不期然地想起几年前的那个中元午夜,阴风攀过背脊的触感,与死水漫过胸腔的压力至今仍停留在他的脑海深处,不时便在他梦醒之时,骤然上返。
是以,他听着廖祯方才那几句话,几乎是刹那便被那感觉压得喘不上来气。
喉咙处传来的窒息感与隐隐作痛的手腕,清晰地提醒着他曾经发生过的那段可怖往事——狰狞浮动的孤魂野鬼、不断向他身上扑来的残破鬼婴,还有无数只将他不住往水下拖去的鬼手……
“够了,事情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墨书远惨白着面皮辩解一句,不受控地发了虚的身子这时间竟有两分的摇摇欲坠,“本王并不是当真舍不得那个孩子,本王只是……”
只是舍不得慕家的那十五万兵权!
华服青年死死抿住了嘴唇,他咬着牙关与廖祯僵持了半晌,到底在某一瞬陡然泄了气:“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这有什么明白不了的。”廖祯冷笑,“不就是王爷您还放不下国公府的那十几万兵权嘛。”
“只是王爷,提到这个,老臣便不得不多说您两句了——您将此事想得未免也有些太过简单。”
“王爷,您好好想想,倘若王妃她当真极得慕家重视,慕氏之人又岂会在她嫁入王府这么久,都不曾派人来府上探望她?”
“——国公府既不怎么重视王妃,那便也必然不会重视她所生的孩子。”
“王爷,慕小公爷一向与七殿下交好,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相较于您,慕氏更看好七皇子。”廖祯抬眼,瞳底意味不明,“您,不会不知道罢?”
“这种事,本王当然清楚,毋需相爷多言!”冷不防被人戳破了心思的墨书远恼羞成怒,当即一袖子摔上了桌案,“好了,如此,便依着相爷的意思,本王这两日就寻个机会,命人拿了王妃的孩子。”
“廖相爷,你看这样可好?”
“王爷能想通了,那自然是极好。”廖祯勾唇,“只是择日不如撞日,王爷,未免夜长梦多,依老臣看,您还是今日趁着老臣就在这里的时候动手为好。”
墨书远闻声攥拳,少顷恨恨一磨齿关:“来……”
“这事儿便交给雅儿做吧。”廖祯倏地出声,打断了青年未说完的话,“免得下人们不敢动手,而王爷您又一贯容易心软。”
墨书远闭目,勉强压制住满腹火气:“来人,寻雅侧妃来!”
王府下人们的动作一向利落,不出一刻便请来了施雅。
心下早就对慕诗嫣有孕一事不满多时了的女人听见这任务,登时亮了眼珠。
她不待听完墨书远的那几句唠叨,就已招来了府医、领上府中那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兴冲冲地奔去了后院厨房。
堕|胎之药本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似王府这样的地方,又惯来备着成把的避子药物。
府医就着府中已有的药材,不多时便配好了所需的汤药,施雅亲自守在那药罐之前,又耐着性子等了那么半个来时辰,只待药罐中的药一熬好,立时熄了炭火。
“走,咱们给王妃送这碗‘大补’汤药去。”盛好了汤药的女人勾唇狞笑,带着那几个婆子便大步奔向了锦鸢楼。
彼时慕诗嫣才放下手中绣着虎头的绣绷,依照乾平的习俗,为保她的孩子能平安长大,她这个做娘的,当为她腹中那尚未出生的孩子,尽早绣一双虎头鞋。
——这样,她的孩子就能像小老虎一般健康强壮了。
“雅侧妃,你今儿怎么来了?”听见门外动静的慕诗嫣循声抬眼,眉头又在瞅清了施雅等人面容的刹那,不自觉地皱了皱,“韵诗韵书呢?怎的没人通传。”
“如今都到这种时候了,”施雅扬着脑袋阴阳怪气,“王妃还有心思想着你那两个丫鬟呢。”
“要我说,王妃若有心力,还不如好生担心担心你自己——”
第八七七章 慕诗嫣小产
“雅侧妃,你这是什么意思?”慕诗嫣闻言陡然沉下了脸色,她这时候才瞅见那几个跟在施雅身后捧着汤碗药罐、一看便知是身强力壮的粗使婆子。
身为母亲的本能让她下意识便捂紧了自己的肚子——说白了,自幼被萧淑华一手养大的她本也不算什么良善之辈,纵然从前她从未似这般与旁人在内宅斗过,但她这会眼瞧着施雅等人那副趾高气昂又幸灾乐祸的架势,心下亦能猜得透她们要做些什么。
只是不知道,这究竟是相府的主意,还是墨书远的……
慕诗嫣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一面不动声色地与施雅继续周旋着,她不愿这样不明不白地将自己的孩子交代在这里——她想找个机会,看能不能逃出锦鸢楼去。
“唷,王妃,您这说的又是什么话,妾身能有什么意思?”自觉掌握了生杀大权的施雅托腮娇笑,边笑边带着人步步向慕诗嫣围拢,“妾身遵循的,不过是王爷的意思罢了。”
“说来,这都三个月了罢?”施雅低眉,伸手抚了抚女人尚平坦着的小腹,瞳底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怨毒,“真可惜。”
“雅侧妃,放尊重些!本宫却不知道,这王府后宅几时轮到了你雅侧妃做主!”慕诗嫣蹙眉怒目,抬手重重拍掉了施雅的爪子,一双眼却紧紧盯上了几步开外、那两名粗使婆子边上的空隙。
倘若那两人再让开些……
女人微微绷紧了背脊,施雅则倒吸着冷气收回了手臂,慕诗嫣方才打她的那下浑然不曾收敛力气,她吃痛之下,心中亦不免生出了三分火气。
“看来王妃是不愿跟妾身好好说话了。”施雅冷哼,就手招袖唤来了那几名凶面婆子,“那我等也不必与王妃在这浪费时间了——来人,请王妃喝药!”
“喏!”婆子们粗声粗气地应了一句,转头便捧出了那碗苦涩至极的滑|胎汤药。
慕诗嫣掐着婆子们拿药的机会,猛地起身推开施雅,作势就欲冲出门去,孰料离门最近的那婆子眼疾手快,一把便薅住了女人的长发。
“还望王妃老实一些,莫要逼奴等动粗。”婆子垂眼,腕子上微一用力,轻轻松松地就将慕诗嫣重新扔回了榻边。
巨力摔得她一时爬不起来,她看着面前的几人,目眦欲裂:“混账!尔敢?!”
“王妃,这可是王爷亲口下的令,我等有什么敢不敢的。”扶着床柱重新站正了的施雅勾唇轻哂,回身扫了眼那两个端着药的婆子,“你们还在那愣着做什么?灌啊——”
“滚开!”慕诗嫣惊声大叫,抬腿便欲蹬开那越走越近的端药婆子。
施雅皱眉示意余下的婆子们上前按住她的四肢,下人们见此不由相视一眼,低头对着慕诗嫣轻唤了声“得罪”。
“滚啊——”女人挣扎着扭动了肢体,试图将婆子手中端着的汤药打飞出去,奈何向来做惯了粗活的婆子们手劲儿大得厉害,任她怎么扑腾,那汤碗仍旧被人稳稳端在掌中。
汤碗临近时慕诗嫣竭力咬紧了牙关,浑不肯让那汤药入口。
婆子们这会早被她折腾得彻底没了耐心,见此情状,便干脆伸手钳住了她的脑袋,又一把捏上了她的鼻子,继而趁着她张嘴呼吸的瞬间,将那满满一碗的汤药,猛一下倾入她的喉咙。
浓褐色的药汤飞溅上绣绷,打湿了那只尚未绣完的老虎,滚烫的药液浸过女人的口鼻,在她唇角燎出成串的水泡。
一碗汤药下腹,施雅仍不觉着过瘾,又挥手吩咐婆子们将罐中余下的那点药汤并上药渣,一齐强行灌入了慕诗嫣腹中。
“呕——”好容易得了自由的慕诗嫣死命抠着喉咙,样子像是要将那一肚子的汤药抠出来,施雅挑眉命人狠狠捂住了她的嘴巴。
自觉再逃无可逃的女人满目绝望地望了眼床上的绣绷,橙黄的虎头这时间早被汤药浸成了一团看不清眉目的褐。
——她的小老虎还没有绣完。
她的孩子也要离她而去了。
慕诗嫣闭了眼,两颗水珠悄然落入了她的鬓角,下腹处隐隐传来的痛意令她的脑子不受控地混成了一团浆糊。
为了讨好墨书远,府医这一剂药配的又急又猛,她才被人灌药不过一刻,那药便已然有了效果。
“啧啧,真狼狈啊,王妃。”一直在一旁抱胸看戏的施雅摇头咂嘴,上前拿脚尖踹了踹慕诗嫣的肚子,她瞧见女人浅色裙摆下渐渐漫上来的零星血色,瞳中闪过一线不可名状的快意。
“就算得了正妃之位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要给他人作嫁衣裳。”
“王爷想要兵权,他要娶定远侯嫡女为侧妃——陈氏小姐不希望未来自己儿子前头还拦着个嫡长子,所以王爷就只能‘忍痛’拿掉他这个孩子了。”
“听懂了吗?王妃,于王爷而言,眼下你和你肚子里这个将死的孽障,都只是他夺得更大权力的障碍。”
“是毫无用处的绊脚石——”施雅咧嘴大笑,嗓音中渐渐便攀上了几分癫狂。
慕诗嫣闻此白着面皮微一抬眼,她捂着小腹,一手扒开婆子的指头,那婆子见药已生效,自是不好再绑着府上正妃,由是默默松手退去了。
“本宫是王爷的绊脚石,那你又是什么呢?”慕诗嫣有气无力地牵了牵唇角,竭力压制住心头的滔天恨意,她觉得自己大约是要疯了,可越到这要疯的时候,她的脑子竟越是出离的清醒。
“一个牵系相府的工具,还是稍有些用处的玩物?”
“堂堂相府嫡女,太后赐姓亲封的郡主,如今竟肯委身他人做妾——”
“施雅,知道王爷为什么肯许那陈氏女一个长子吗?”女人低笑,“因为她的娘家有兵权,却又没有多大的兵权。”
“但你就不同了,相府势大,依着王爷的性子,他定不会让你有孩子的。”
“所以说啊,施雅,你注定被枕边人提防一生,又注定一生都无所出——”
“你这到底是从哪来的底气笑我啊。”慕诗嫣惨笑,下腹传来的痛意近乎令她昏厥。
被人戳到了痛处的施雅听罢,猛然拂袖将她挥倒在地:“这就不劳王妃费心了。”
她冷眼瞧着慕诗嫣身下的血迹越洇越大,直到见她彻底痛晕了过去,方才命人放了先前被五花大绑、押在楼下的韵诗韵书。
“王妃不慎摔倒小产,快去请府医。”施雅淡声,言讫转身离去。
第八七八章 千疮百孔
“锦鸢楼那边,都处理好了吗?”
王府书房,墨书远拨着灯芯随手翻了页案上书卷,烧焦了的棉绳爆出噼啪的火星,光色摇曳中映出青年一张看不清神情的脸。
“回王爷,都处理好了。”探子应声颔首,少顷微顿了语调,“不过……听府医说,雅侧妃太过心急,不但私自将那堕子汤中的君药换成了同类中药性最烈的那种,还逼着王妃将药渣也一齐吃下去了。”
“君药的药性太烈,府医与稳婆去得又不够及时,王妃小产时血崩伤了根底,往后……往后只怕是再难有孕了。”
探子话毕便垂头不敢再看墨书远的脸色,后者听罢沉寂了半晌,良久才抬手重新翻了页书:“眼下都有谁在王妃身前伺候?”
“韵诗韵书两位姑娘,另外还有三两个原本就在锦鸢楼的丫鬟。”探子稍作沉吟,“对了,王爷,柳夫人也过去了,这会应当还没出来。”
“若卿做事,一向是细致稳妥的。”听见那句“柳夫人”,青年的面色显然见的放晴了两分,他伸指捏了捏自己发痛的眉心,眉眼间晃过一线倦色,“好,本王清楚了。”
“你且下去罢。”
“喏,属下告退。”探子敛眉,忙不迭悄声退出了书房。
待探子离去,墨书远盯着桌上那卷翻开的史书怔怔许久,忽的低头泄出一声叹息。
十八岁那年,他曾亲手杀死过他的孩子。
如今他二十六了,可他的孩子,仍旧死在了他的命令之下。
“母妃,远儿好累啊。”青年呢喃着垂下了眼睫,烛火打在他脸上,映出大片的青影,才脱口的话几乎是转瞬便消散在了风中,他心下突然生出股说不分明的迷惘。
他好像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去争那山巅之上的至尊之位了。
初时好似是为了让母妃再多注意他一些,后来便渐渐被那无匹的权势迷花了眼。
再后来,夺嫡仿佛成了他心底一道除不去的执念,他既不甘于屈居人下又不想见他人过得痛快;可到了现在,他竟已然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去触碰那夺目又危险的皇权了。
——他只知道自己没得选了,在夺嫡这条路上他付出了太多太多。
他的孩子死了,他的三哥也死了,宋家远离了京城,侯府又彻底垮了台,相府现今与他绑在同一条草绳之上,他被所有人推着赶着奔向那金雕玉砌的九五之位,他不能退。
他不能退,一旦退了,等待他的,就会是那见不到底的万丈深渊。
墨书远下意识拉紧了身上的衣衫,阳春三月的夜晚,他竟觉着那风,无端带出了三分透骨的冷。
他有点害怕。
他想他的母妃了,可是母妃似乎从未真正念想过他。
或者说,当他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幼童的时候,他是曾在母妃脸上瞧见过真心实意的关怀与爱护的,但那样真挚又浓郁的情感,在某一天便忽然如云烟消散。
在那之前……发生过什么来着?
青年屈指成拳,用力锤了锤自己的脑袋,可任他将他的手都锤痛了,他也没能想起那段日子究竟发生过什么。
在他的记忆里,十岁前的日子每一日都是那么的寻常,根本就没什么特别的。
他确信自己不曾变过,也确信自己不曾刻意惹恼过母妃。
所以,为什么呢?
墨书远痛苦抱头——他想不明白。
*
“府医呢?开了药就走了?那药呢,那帮人可曾把药好生煎好送过来?”
“这帮不长眼的混账!就算这孩子是王爷下令拿掉的,王妃也仍旧是这南安王府的女主人,他们岂敢这般怠慢?”
“雅侧妃?雅侧妃再怎么厉害,那也只是个侧妃,他们怎能绕过王妃,只听雅侧妃一人的差遣!”
“罢了,等着我明儿回禀了王爷,将他们通通打发出去!”
锦鸢楼,柳若卿摔着广袖,恨恨唾骂了施雅等人一口,回身时她瞥见榻上那正悠悠转醒的女人,眸中不受控地闪过些许复杂与纠结。
——平心而论,她并不喜欢慕诗嫣这个从前打压她家小姐,又整日寻三小姐晦气的骄横女人。
但同为女子,她见她以那样惨烈的方式痛失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孩子后,心中又止不住为她感到难过与痛心。
她没做过母亲,但她记得她娘还在世时的样子。
“……王妃,您醒啦。”柳若卿嗓音微哑,垂眸叹息一口,随即小心搬来个凳子,坐去了榻边,“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慕诗嫣闻声摇头,抬眼时满目怅惘:“我没想到,醒来后最先看到的竟然是你。”
她知道施雅不会留在这里,也知道墨书远不会来看她,她以为她睁眼后先看到的会是韵诗或者韵书……她独独没想到会看见柳若卿。
“妾身也没想到,除了妾身,旁人竟都不愿来看您。”柳若卿闭目,饶是她自幼在天香楼里长大,面对这般情境,也不由品出了满腹凄凉。
“我都习惯了。”慕诗嫣自嘲似的笑了笑,撑着床榻欲要起身,柳若卿见她不像是能使出力的样子,干脆扶着她靠上了床头。
慕诗嫣转眸轻声与她道了句谢。
“柳姑娘,你看到我的绣绷了吗?”女人说着抬手比了比,“大概这么大,上面绣着只虎头,还没完工。”
“若是看到了的话,可以帮我拿过来吗?”
“那绣绷在您的妆奁上。”柳若卿微一点头,“妾身去拿。”
“有劳,柳姑娘,”慕诗嫣垂眼,“再顺便帮我拿把剪刀过来罢。”
柳若卿诧然瞠目:“王妃?!”
“放心,我不是要自戕。”慕诗嫣费力地勾了勾唇角,“真的。”
“……妾会盯着您的。”柳若卿蹙眉,却到底帮她拿来了她想要的东西。
被汤药浸染过的绣线已然彻底变了颜色,柳若卿看着绷子上被药浸毁了的虎头,满目可惜地叹出口气:“韵诗姑娘已经尽力用清水和干布巾清理过了。”
“但那药渍还是洗不干净。”
“无妨,反正也没什么用了。”慕诗嫣笑笑,话毕抄起那只剪刀,猛一把扎上了手上的绣绷。
锋锐的刀尖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那层绢布,布帛撕裂声乍响,她攥着剪刀,用力将那只尚未完工的老虎割成了一道道零散的布条。
千疮百孔,支离破碎。
像她那无辜枉死的孩子。
也像她冷透而濒临疯魔的心。
“王妃……”柳若卿拧着眉头,近乎本能地便想制止她这等疯癫行径。
哪知慕诗嫣毁了那老虎就彻底安静下来,若非她用力过度的手腕尚且发着抖,柳若卿差点以为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我没事。”慕诗嫣平静异常,她摆了摆手,作势便要赶客,“柳姑娘,我累了,你也回去歇息吧。”
柳若卿抿唇不语,片刻福身应了句“喏”。
“对了,王爷喜欢把重要的东西,藏在他书房左侧架子的暗格里;王府的账本,有一部分被放在了管事房中。”
“王妃?”冷不防听见这话的柳若卿讶然转头,却见慕诗嫣早已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慕诗嫣开启了干掉墨书远的计划,并将关键信息交给了小柳柳!
柳姑娘要暗搓搓收集大~量证据辣!
加上她之前的和冯垣收集的墨书远在官场的,这俩人一内一外给墨书远锤死。
至于为啥慕诗嫣知道这些,其实有些是她不小心看到的,有些是她有意查的。
离开她妈,她的智商回暖,也会有自保手段了。
还有,叫柳姑娘不是柳妹妹或者柳夫人,是因为把墨书远剥离出去了
第八七九章 医腿
三月十七,京中小雨。
墨书礼坐在长廊之下,怔怔望着廊外细密如织的雨幕,脑袋里无端乱成了一团浆糊。
前年那会他曾在梦生楼寻妄生道人问医,先生细细看过他的腿后就匆匆出了远门。
他本想趁着那先生不在京中的时间,带着狄常再四处访一访名医,若这世间当真再无他人能治他这一双病腿,便等到开春后先生回了京,他再备好重酬大礼,亲自登门请先生替他医治。
哪想那妄生先生离开不过两个来月,南方就出了位号称能“活死人、肉白骨”,“不逊扁鹊、堪比华佗”的绝世神医。
闻此消息他大喜过望,当即与狄常收拾了东西奔去南方,主仆二人几经辗转,耗时三月,方才寻见了那所谓的“不世神医”。
可怜他原以为自己这双病腿总算是有了痊愈的盼头,孰料那“神医”嘴上答应得痛快,到头来竟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骗子。
那伙骗子收了他的银钱便欲连夜逃跑,若非州牧及时将之截堵在了城郊,他那上万两的银子,要就此白白打了水漂!
回想到此处的墨书礼禁不住无声叹息一口,继而抬手揉了揉自己发痛的眉心——虽说当日那银钱是被人尽数追了回来,可他这心头却又不由自主地横生了一道郁气。
他想不通自己求医多年,按理也当算是经验丰富,那会子怎还会那样轻易地相信了这样拙劣的骗术;更想不通自己怎就会放着妄生先生不找,非要再另寻什么名医。
——他的腿究竟是番什么情状、有几分救,他心下分明再清楚不过了啊。
他那时候……他那时候,简直像是中邪了一样。
墨书礼怅然,打从那次回京后他便生了场大病,终日缠绵病榻,直到今年开春才算大致好全。
现下他一想到自己先前耽误的那些时日,便不住地生出满腹悔意。
早知如此,他倒不如当初就安生等着妄生先生回来,那样的话,他这腿,这会指不定都要好了。
青年抿唇,而后低头静静凝视了掌心——他今儿自觉身子尚算不错,一早便让狄常去梦生楼请了妄生先生,也不知那憨货这会子请到了人没有。
墨书礼下意识蜷了蜷指头,神游间又忽的被院外传来的一阵人声唤回了神思,他循着那响动抬眼望去,便见狄常正引着一人,快步朝长廊走来。
想来病弱的青年见状猛地亮了眼睛,忙不迭驱着轮椅上前迎了一迎。
狄常瞅见自家那眼见着便要淋了雨的主子,险些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扭头与身后人飞速告罪一声,赶忙奔过去按住了墨书礼的座下轮椅。
“殿下,您的身子弱,可受不得这雨!”狄常蹙眉,拧着轮椅将墨书礼推回了原位,就手又进屋给他取了件披风。
青年闻此弯眼笑笑,声线中犹自带着藏不住的希冀:“怎么样,狄常,你顺利可将先生请回来了?”
男人闻言沉默了一瞬,少顷微微摇了头:“没,殿下,听梦生楼的人说,先生月初便去云游四方了,且他这次出门的时间恐会久上一些,最早也得八月回来。”
“这样啊。”墨书礼眉梢微垮,原本晶亮的眼神显然见地暗了又暗,转眸时他瞧见那尚立在小院门边的人影,复又逼着自己重新打起了精神,“那这位是……”
“喔喔,殿下,您瞧奴才这个记性!”狄常应声猛一下拍上了自己的脑门,随即忙赶过去引来那面容都被隐在兜帽之下的男人。
“殿下,这位是师先生,奴才自梦生楼回程时偶然撞见的。”
“先生也是位出身大派名门、道行颇深的游方术士,他瞧出奴才面上的愁色,又算出了奴才所遇的困境,主动提出要来给您看一看病——奴才想着,左右今儿也请不到妄生先生了,倒不如请他来给您瞧上一瞧。”
“这……”墨书礼满目迟疑,他仔细看了看那身着曳地斗篷、看不清眉目的男子,半晌才微微点了头,“如此,就劳烦师先生了。”
“殿下多礼了。”那人开口,嗓音里带着点说不清的生硬与沙哑,“殿下的病情,贫道从前便已有所耳闻,心下亦向来有所猜测。”
“如今一看,见殿下的病处果然与贫道先前所想别无二致——殿下,您这腿是幼时不慎落入寒潭,遭寒气入体又久服寒剂才废的罢?”
“不错,正是这般。”墨书礼的眼瞳闪了闪,心下已然对这术士略略高看了两分,他拢着披风微微向前驱了轮椅,竭力放平了自己的音调,“那依先生所见,小子这腿,可还有救?”
“那自然是有救的。”男人躬身行揖,露出双干净劲瘦而稍显苍白的手,他斗篷下的衣衫上似是缀了银铃,动作间脆响阵阵。
“并且,此疾并不难医。”男人道,话毕自袖中摸出只三寸来高的瓷瓶,他旋开瓶盖,随手倒出两粒指甲大小的丹丸,声线依然带着那股不大明显的僵。
“贫道这里恰有一种药,能通络续骨、除湿祛寒。”
“只要殿下信得过贫道,贫道包您半月之内,便可痊愈。”
“半个月?先生,您这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些。”墨书礼不为所动,只是瞳底的疑色愈深,“小子从前也拜会过一位极厉害的道长,那位先生说,依小子的这般境况,少说也要好生调养个一年半载,方能见到成效。”
“您这怎的只需要半个月?”
“那是因为,殿下您从前拜会的那人学艺不精。”男人嗤笑,边说边将掌心的两粒丹丸又朝着墨书礼的方向托了托,“殿下,您若不信的话,大可现在便试上一试。”
“贫道保证您一粒药下腹,便能觉出效果。”
青年听罢不曾言语,只定定锁上了那两粒丹丸。
那术士见此似是觉察出了他的顾虑,于是主动把手调转了个方向:“殿下若忧心贫道在药中动了手脚,大可请这位管事替您先行试过。”
“奴才失礼了。”狄常闻声抱拳,继而不顾自家主子的劝阻,果断随手抓起颗丹药,并将之一把扔入口中。
小半个时辰后,墨书礼见他神色依旧如常,这才略略松下口气。
这段本想放一章里头。
结果干了三千字。
算了,一章半吧,拆开了。
但凡两千四,我都挤挤塞一起了。
第八八零章 饿死
“狄常,以后不许这般莽撞。”青年板着面皮轻斥一句,片刻后试探着捏起了男人掌心余下的那颗药丹。
那丹丸无论色泽或是药香,都与他平日所吃的丸剂无甚区别,墨书礼托着丹药犹豫良久,到底闭着眼将它吞去了腹中。
苦涩的药味自他喉咙里寸寸化开,那药丸入腹,他向来不剩多少知觉的双膝登时涌上了一股暖流。
在某种巨力的驱使下,他近乎本能地伸手抓住了廊上围栏,继而又小心扶着廊柱,颤巍巍撑起了身。
双腿离开轮椅的刹那,他心下不受控地迸出滔天狂喜。
他杵着栏杆重重喘了粗气,而后兴奋万般地朝廊外伸出了手臂,细雨落在掌心的触感是那样真实,真实到令他忍不住想要战栗。
十九年啊,他已被困在这一方轮椅上过了足足十九年了啊——
不良于行的时日太久,久到他早便忘了站起来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青年几欲喜极而泣,他本想跑下廊去,再仔细体会体会这梦似的自由,哪成想,下一息,那力道便骤然退了个彻底。
——药力尽了。
不……不——不要!
跌坐回轮椅的墨书礼张皇地睁大了眼,得而复失的恐惧瞬间便将他淹没。
没有人能在感受过自由的滋味后,再安然接受那满身的枷锁,尤其是似他这般被那囚笼困锁了十数年的人,由是他手足无措,像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猛然抓住了男人的斗篷——
“先生、先生,”青年满面惊惧,齿关不住地打起哆嗦,“您要什么?”
“要金银珠宝,还是要奴仆田产?或是泥塑金身、香火供奉?”
“只要您肯为小子治病,只要您要的小子能有——无论您要什么,小子一定给您双手奉上!”
“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小子——”墨书礼攥紧了掌下布帛,此刻他身上浑无半点与生俱来的清贵之气,更寻不到分毫儒雅从容的书卷味道,只余一派惊惶狼狈。
——像是骤然跌落泥潭的神祇,又像极了垂死挣扎的落水之徒。
卑微而低贱。
男人垂头瞅着那面色惨白的孱弱青年,嗓音平直听不出丁点情绪:“殿下,您说的这些,贫道都不需要。”
“这些,可换不来给您治病的药。”
墨书礼豁地仰了头,两眼满是哀求:“那您需要什么?”
“您尽管说……您尽管说!!”
“殿下莫慌,贫道想要的东西不多。”术士俯身,兜帽下露出一线苍白的下颌,入耳的银铃声连缀出一段诡奇的小调,他声线里悄然浮上些许辨不分明的笑。
“贫道只要殿下,帮贫道两个小忙便好——”
*
定宁三年四月廿七,上京云销雨霁。
元灵薇立在院中,仰头望了眼穹隆上的晴日,竟无端生出了两分恍如隔世之感。
打上年末哈吾勒江成功夺得了西商大权,大漠的那群人就莫名其妙地与她断了联系。
她本欲遣两个得力之人赶去西商与那新君好生问罪一番,孰料还未等她派出人去,她那尚不足两岁的小女儿,便突然发了高热。
自那时起,她膝下的这几个女儿就似捅了什么病窝了一般,今儿这个头痛,明儿那个风寒……
一连串的琐事兜头砸打下来,登时将她拍了个晕头转向,待她好不容易把自己从长公主府里的那堆杂务中薅出身来,京城的桃花早便开得尽了。
——也不知小芷跟白大人服软没有。
还有东郡、南省两地的饥荒与路氏的那两万余私兵……
她隐约记得自己之前听人说过,上元宫宴上白大人因着两省的税|务,与小芷和路氏发了好大的火。
路惊鸿那挨千刀的不但当堂气走了白大人,过后还故意将南省的税比又拔高了半成。
简直是反了天了。
元灵薇敛眸轻嗤一口,她正欲动身去书房瞧一瞧近日落下的政|务,便觉头顶一暗,一把纸伞悄然出现在她身后。
“殿下,您这阵子跟着也几位郡主忧心了好些时日,今儿是难得好天,您不若出门好生转转,歇息歇息再去批那些折子罢。”撑伞侍女小声劝慰着元灵薇。
她自幼便跟在元灵薇身前伺候,情分向来非比寻常,如今她瞅见自家主子面上那掩不住的疲倦与憔悴,心下亦免不了泛了疼惜。
“左右今天是休沐之日,这会子的时辰也还早。”
“出去转转……也好。”元灵薇闻言不由一阵恍惚,她稍作迟疑,少顷便轻轻点了头,“那你简单收拾下东西,叫他们备辆马车罢。”
“刚好本宫也想去京外看看。”
“喏。”侍女应声,话毕便出院寻了车夫,长公主府的下人们动作惯来利落,不出一刻,元灵薇就已然坐上了那辆出城的马车。
……去年南省发水的时候,她仿佛听哪个朝臣提过一嘴,说不少受灾郡县的百姓拖家带口地跑到京城逃难来了,朝廷不许外|地|人入城,他们便索性在城门外扎了一溜的草窝。
那会子,镇国将军府还在京外施过好长一段日子的粥呢,可惜她当时忙于掺和西商的那摊破事,也没机会亲自出一趟城。
这时间水都退尽小半年了,住在城外的百姓们,也应该是都搬走了罢。
元灵薇出神想着,思绪飘游间那马车已然出了城门,守城的兵士瞄见那悬着长公主府标志的马车,忙不迭与她问了好,她摆了摆手,随即提着裙摆,小心下了车。
只是城外的景象,与她想象中的不尽相同。
尚守在草窝里的百姓,确乎是不剩下几个,可那些被雨雪风霜摧磨了的粗陋草窝,却仍旧杵在京城之外。
有兵士正拉着板车向外运着什么,见状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想要看个分明,没几步却又陡然苍白了脸色。
——她看清楚了,那板车上被枯草裹着的,赫然是些干瘪瘦弱的百姓尸首,有些人的身上,甚至还生着大片暗色的腐斑!
“那些……那些人是怎么回事?”元灵薇白着脸,齿关亦跟着不住打颤。
她就手拦下个欲要赶去帮忙的守城兵士,那人闻声颇为恭敬地拱了手,可脱口的语气,却尽是一派习以为常:“回长公主殿下的话,那些人是饿死的。”
“饿死的?!”元灵薇诧然瞠目,不受控拔高了音调。
“对啊,饿死的。”兵士颔首,半垂着眼睫说了个轻描淡写,“去年一整年的稻子都被大旱和大水毁了,今年的早稻还没到下来的时候。”
“到现在还能留在京城外的,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和扛不住奔波的孩子。”
“这帮人手头没什么银钱,身子弱又寻不到什么营生。”
“将军府是每日都要来施粥,可光吃粥也不见得能顶饿——这年头国中到处缺粮缺肉,家家户户都是勒紧了裤带过日子,温家再大,也很难养得活这么多人。”
“再加上个别得了病,根本进不下米汤的……害,这不就饿死了。”
第八八一章 君无道
兵士话毕便低了脑袋,他的语调轻松似浑不在意,可元灵薇听罢,却只觉着自己心头不住掀起了一阵滔天巨浪。
——她长到而立之年,至今仍不清楚,“饿”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她没挨过饿,更不知道“饿”也是会死人的。
身为天家公主,即便去岁国中米粮歉收至斯,她那长公主府里,依然可以顿顿有鱼,天天吃肉。
她甚至昨日才扔了盘吃腻了的肘子。
可与此同时——就在她肆意浪费掉她吃腻了的酒菜的同时,扶离境内竟还有这样多的百姓,因饥饿而挣扎在生死线上。
“……朝廷呢。”元灵薇麻木地动了动嘴,脱口的声线缥缈得仿若梦呓,“朝廷没管过吗?”
“朝廷哪里会管这些‘贱民’的命啊。”那兵士应声轻哂,元灵薇木然转头,恰瞥见他瞳底一闪即逝的愤恨不平,“太师大人几次上疏都被陛下驳回来了,后来他干脆便带着将军府,硬撑着自己来救这该死的天灾了。”
“可太师大人两袖清风,将军府又惯来是朝中清流,他们哪来的那么多银钱救济灾民?”
“长公主殿下,小人知道您是高高在上的殿下,可您清楚这些粮食是从哪来的吗?”
“是军营——”
“起先南省还能收来米粮,后来南省也受了灾,扶离就再没地方能收来那么多粮食了,后面这几个月的粮食,最少有一半,都是军中将士们一口口地省下来的!”
“但殿下,现在不是什么太平盛世了,将士们一直吃不饱饭,倘若来日边关打了起来,又有谁能来保护我们的扶离呢?”
兵士说着不受控地红了眼眶,他吸了吸鼻子,一双拳攥得发了白:“殿下,小人实在是憋不住了——小人斗胆再冒犯两句,过后便是您下令摘了小人的脑袋,小人也绝无怨言。”
“小人在这城门值了三年的岗,这一年几乎是眼见着太师大人的头发一根根地白下去的,将军府的两位小姐也是一日瘦过一日——为了给这些百姓多省些粮食,小人听说将军府也有快一年没开过荤了。”
“真的,殿下,百姓们快撑不住了,将军府和太师大人也快撑不住了,假若朝廷还是从前那副样子,百姓们真要没什么活路了——”
兵士言讫,梗着脖子猛一下便跪了地,元灵薇恍惚着垂头看了他一眼,半晌踉跄着转了身。
——她没本事怪罪那冲动的兵士,更没什么资格去给他降罪。
因为她知道他说得没错,扶离今日的光景是朝廷一手造成的,百姓们的活路,也是被朝廷一手截断的。
——多可笑啊。
一国的朝廷,有朝一日竟一手逼死了自己的百姓。
元灵薇浑浑噩噩地拖动了步子,径直朝着那城门行去,侍女见状忙不迭小跑着追上她的步伐,车夫亦挠着头牵动了马。
跪在地上的兵士许久不曾等到上位者的发落,转而沉默地拉起了那满载着百姓尸首的板车,晴日下的城中街道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只鸦雀飞过。
原来饿也是会死人的……
原来饿也是会死人的。
跨过城门的元灵薇缓慢地眨了眼,良久轻轻偏了偏头:“扶兰,你挨过饿吗?”
“回殿下,挨过。”侍女闻声垂眼,音调轻缓,“奴婢从前尚在人牙子手里的时候,也是挨过饿的。”
元灵薇追问:“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扶兰摇头:“奴记不得了,说不上来。”
“也是,你都在本宫身边伺候了快三十年了,早就毋需再挨饿了。”元灵薇自嘲似的扯了扯唇角,复又回首瞅了眼马夫,“你呢?”
“奴才幼时学艺的时候挨过,进了您府上,便没挨过了。”马夫憨笑一声,稍显局促地搓了搓头,“奴才只记得,饿的时候是不会挑吃的是什么东西的。”
“能让肚子饱了就行,也不管那玩意是好是坏、到底能不能吃。”
“比如米糠和野菜?”元灵薇艰难地从脑海深处拖出两样东西,她记着自己许久前听人说过,穷苦人家,是会吃糠咽菜的。
“殿下,其实倘若遇到了上年那样的饥荒年岁,米糠和野菜都算是难得的好东西了。”马夫不大好意思地咧了咧嘴,“一般人还是抢不到的。”
“可那不是拿来喂鸡的吗?”元灵薇禁不住拉高了声线,“那也能是难得的好东西?”
“荒年是这样的。”马夫点头,“鸡吃什么,人就能吃什么;鸡不吃的东西,人也能吃。”
“比如草根、树皮,林子中腐烂的动物尸首,地里的白泥,这时候连老鼠都能算是极珍贵的野物……殿下,您还好吗?”
马夫抠着指头,小心翼翼地瞄了眼面色愈渐发白的女人,后者闻言硬撑着摆了摆手:“本宫没事,你们让本宫自己静静就好。”
“喏。”侍女垂眉,示意那马夫赶紧闭嘴,二人一言不发地跟在元灵薇身后,元灵薇则仍旧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城中的坊市早不如先前热闹了,大街上也不似以前那般满是人影,除了街角几个拍手玩闹的孩童身上尚显出几分喧腾的红尘气,这上京恍惚间瞧着,竟像是座空城。
元灵薇的脚步顿了顿,继而近乎本能地抬步奔向了那街中唯一的一点人烟,彼时孩子们正手拉着手清唱着一支不知名的童谣,她凑上前去仔细辨认了许久,方才听清那段轻快却狰狞的小调。
“君无道,怒天公,
“歇风雨,生大旱。
“烈火三月不见终,
“池湖无鱼地无黍,
“禾苗烧尽河烙空。”
“君无道,怒天公,
“大旱去,生大洪。
“南地大水东山崩,
“巧妇难为无米炊,
“朝埋小儿夜葬翁。”
“君无道,弃黎氓(音‘蒙’,黎民的意思),
“声色纵,犬马同。
“上京城里繁华地,
“贱躯安可扰真龙。
“君不见朱门处处皆歌舞,
“草庐寸寸堆白骨!”(本段童谣纯属作者瞎创,禁二改挪用,抓到拍死)
——朱门处处皆歌舞……草庐寸寸堆白骨。
元灵薇茫然地张了张嘴,她眼见着孩童中最小的那个,唱完了歌谣便故意向后栽倒下去,旁边的孩子们见此连忙伸手托住他的脑袋。
有人扮成守城的兵士,有人又装作那拉尸首的板车,“亲人”哭嚎着将“逝者”搬上车板,兵士引着车子步步向外走去。
哭昏的“亲人”仄歪歪倚着草垛,那样子似也是命不久矣。
眼前的一切像极了她在京外看到的那一连串压抑图景——
元灵薇面上忽的彻底失了血色。
一键查询作者写这章时的精神状态……昨天不知道抽啥风一上午没睡着我十二点睡着的,五点多爬起来人就麻了。
淦。
童谣是前几天脑子里闪过这段剧情,大早上瞪着眼睛啪啪肝手机记事本上的,这大招憋了我好久,可算发出来了。
因为是童谣不是诗词,所以没有刻意追求韵律,只是大致上口,说清楚事了就行。
本段童谣禁止二改二用,喜欢的可以摘抄,但不要被我抓到用别的小说/文案/介绍里。
抓到赏大符拍死。
第八八二章 臣要反了(2k5有点长)
等到元灵薇浑浑噩噩地徒步赶回长公主府的时候,白景真已在会客厅中等候她多时了。
“殿下总算回来了。”青年听见屋外传来的脚步声响,起身朝着那眼瞳犹自恍惚着的女人拱手行了一礼,语调平静而不起波澜,“微臣还以为,今日要等不到您了呢。”
“白大人。”元灵薇缓慢地眨了眼,她抬眸瞧见白景真鬓边裹着的那几绺霜白,转眸又瞅见他日益消瘦的脸颊,不期然地便想起城门外那胆大兵士今儿说予她的那句话。
——他说太师鬓上的头发,是他们眼见着一根根白下去的。
元灵薇悄然绷紧了唇角,眸中不受控地多了两分愧疚与心虚,她碾了碾指头,再开口时,那声线已然没了她从前的高高在上与盛气凌人:“您今日……怎有空来我这里喝茶了?”
“臣来寻殿下,自然是有要紧之事。”青年敛眉,元灵薇应声挥手屏退了满屋的婢女侍从。
待那厅中的下人走了个一干二净,白景真这才垂着眼自袖内摸出个开了封的信封:“不过,在讲那要事之前,微臣想请殿下先看个东西。”
“什么东西?”伸手接了信的元灵薇满目狐疑,青年闻声愈发低了眉眼。
他望着自己的袖口一时不曾做声,少顷方轻轻吐出四字:“先帝遗诏。”
元灵薇指尖一抖,险些没能攥稳那页薄薄的宣纸。
她竟不知,父皇何时又在白景真那里,留下了封这样一封遗诏。
女人拿舌尖顶了顶上颚,半晌才鼓起勇气低头去看那纸上字句。
那信笺纸上的墨字不多,可她读下来,却像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
当那遗诏上最后一个小字亦被她尽收眼底,元灵薇的面上早已是一片霜白。
“……白大人,您这样轻易地将这遗诏递到本宫手里,”女人艰难万般地自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就不怕本宫动手毁了这封遗诏吗?”
“微臣不怕。”白景真不动声色,唇角微弯,“左右该看这封遗诏的人,这会子早都看过了,您即便是毁了它也无甚大用。”
“温家?”元灵薇呼吸微滞。
“是。”白景真不假思索。
“嘶——”女人闻言憋不住倒抽了口冷气。
“为什么?”元灵薇稍显不甘地闭了闭眼,“扶离不是元氏一手打下的江山吗?”
“您又为什么要在这种时间,给本宫看这种东西?”
“因为微臣知道,您心中还是有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的。”白景真抬眼,瞳色澄明,“臣想让您活得明白一些,至少不要被全然蒙在鼓里。”
“殿下,您不够聪明。”青年说得直白而犀利,“您空有觉悟,却无那等本事,镇不住朝臣,也做不成明君。”
“熙华殿下又太过天真残忍。”
“前朝是一盘散沙,内有路氏祸乱朝纲,外又有西商等国虎视眈眈——元氏的江山是注定要守不住了,陛下不忍见国中来日处处生灵涂炭,由是选择将百姓们托付给他的亲外甥。”
“殿下,您比微臣年长一些,自然比臣更清楚,元清大长公主从前是般什么样的脾性——”白景真笑笑,“墨七殿下,是她亲手教出来的。”
“这样讲,您能明白为什么了吗?”
他都将话讲得这样清楚了,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元灵薇抬手掩面,片刻后长长呼出口浊气。
她知道她不适合那个位置,也知道熙华比她更不适合那个位置。
只是从前,她总觉得只要自己足够认真、足够努力,她总能将扶离治理得像父皇在世时那样好,直到她今日亲眼见识过京外最底层百姓们最为真实的惨状。
白景真说得一点没错,是她蠢钝,是她太过好骗,是她没有本事。
“……所以,大人您今日是来……”想过了一圈的元灵薇忍不住抖了抖嘴皮,饶是以她这样平庸愚钝的脑子,如今亦从白景真一连串的行为里品出了点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今天不像是来跟她商量事的,倒像是……
“不错,殿下,微臣今日是来与您道别的。”白景真含笑颔首,嗓音如先前那般平静,“殿下,臣要反了。”
“什么时候?”元灵薇的身子微僵,下意识追问一句。
青年垂眼:“下月初一。”
“这么急,您不怕失败吗?”女人错愕,良久后忽的转过来了那道弯儿,“……看来大人是早就准备好了。”
“我果然不够聪明。”想通了这点的元灵薇不由勾唇苦笑,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竟一直徘徊在他人一早设好的棋局之内。
“原也可以稍缓两日。”白景真说着微一躬身,“只是眼下这机会实在难得。”
“殿下,您前阵子忙于照料几位郡主,许还不曾注意过关外的消息。”
“西商岁初起兵吞并了九玄,并又向东进犯了乾平、寒泽二国,现下乾平的军队已然向西反攻杀到了西商边境,宣宁侯想要讨好西商新君,这会不自量力地带了万余兵马,跑边关‘劝和’去了。”
“路氏的私兵被他带走了大半,京城禁军又有大半由臣掌控,余下几个武将大多养尊处优惯了,不足为惧——现今正是臣等立旗的最佳时机。”
“不瞒您说,微臣若非为了造势,根本就不必等到三日之后。”
——他原本今日就能反。
元灵薇闭目,事已至此她自是彻底认了命。
她终竟是元家的人,而她这享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亦终究抵不过扶离千千万万百姓们的性命。
民为立国之本。
父皇教给她的这句话,她向来记得。
“那么,需要本宫帮您什么忙吗?”元灵薇向后倚了倚,一瞬间她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整个人都松垮了三分。
“别的倒不需要。”白景真略略压下声线,“只一件,臣想向您借个人。”
“谁?”
“小郡主。”青年答得干脆利落,“碍于墨七殿下的身份,臣会另仿一份遗诏,将那一段暂且换为‘另寻一位元氏子孙’。”
“这……大人,您想将那句话暂时换成‘另寻一位元氏子孙’本宫可以理解,不过为什么一定要是妍妍?”元灵薇蹙眉,“她才两岁,会不会太小了些?”
“您若只想要个临时傀儡的话,我膝下尚有两个未出阁的女儿。”
“不,殿下,您会错意了。”白景真摇头,“臣并不是只想找个好操控的傀儡。”
“臣是想要一个尚未沾染了路氏之人习气的元氏子孙。”
“——免得让路氏余孽回头抓着了可乘之机,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这样一想,那确乎只有妍妍最为合适。”元灵薇沉默一瞬,生小女儿的时候她已与路家翻了脸,路惊鸿也的确没来看过这个孩子。
“好,我答应您,到时本宫会找机会将妍妍送到您那里去的。”
白景真立身行揖:“臣亦必将誓死护得小郡主周全。”
“说来,殿下不准备和臣等一起吗?”
“我……还是算了罢。”元灵薇稍加迟疑,到底摆了手,“熙华的性子平素偏激一些,为大局着想,本宫还是留在熙华身边盯着她为妙,省的届时她头脑发昏,再做出什么混账事来。”
“也是。”想起元灵芷那脾性了的青年僵了唇角,他俯身拾起茶案上被人叠好的遗诏,再度与元灵薇行礼告了辞,“如此,殿下,今日就到这里了。”
“微臣告退。”
史上最淡定造反(bushi)
连着两天没睡好我现在脑袋有点浆糊,可能明儿睡醒了会小修一下,精修个别词句,大致就这些内容不会变,我不行了我两天加起来睡了不到八个点我要死要死要死。
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