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四章 温氏
也不枉他近来费了这样大的心力,连陛下留给他的死士都调出来了。
白景真仰头望了望天,陛下知道他那两个女儿没本事管得好天家死士,临去前几日,索性便将那能调动那数十号死士的调令留给了他——
如今恰好派上了用场。
虽说他本就是天家死士出身,而今再用着“主子”的身份去差使这些曾经的战友,让他心头怎么都有那么三分别扭,但眼下显然不是计较这些东西的时候。
青年抬手揉了揉自己发痛的太阳穴,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琢磨好合适的说辞,毕竟温老将军可不似元灵薇那般蠢钝,温家又尽是出了名的固执忠臣。
老爷子上了年岁,观念难免守旧一些,许是接受不了先帝将这千万里元氏江山留给墨七殿下的事实,光凭着陛下他秘密留下的那几封遗诏,他未必能劝得动他。
是以,他可得多做两手准备才是。
白景真心下如是想着,转而缓步回了书房。
是夜亥正,书房的门扉准时被人自外叩响,青年起身开了屋门。
他本以为候在门外的,会是温家两位尚留守京中的将军,孰料先入目的,却是张含笑的、青年的面庞。
“子冉……你几时回的京城,我这里怎的没收到消息?”白景真稍显错愕地瞠了目,而后忙不迭将那等在屋外的三人一应迎了进来。
温宴(字子冉)入内后便笑盈盈拱了手,一举一动间皆自带一段风流态度。
他半弯着眉眼,从容自如地冲白景真行过一礼,语调轻快而不显轻浮:“傍晚时分入的上京,这会刚到家不久,还未来得及入宫述职、面见圣上,表哥这里自然也是收不到什么消息的。”
“景真表哥,子冉一回来就见着爹爹与祖父商议着要来此议事,便自作主张地跟了来——表哥,你不会怪罪子冉不请自来罢。”
“说什么胡话,我巴不得你早些回来帮忙!”白景真脱口一句笑骂,就势一拳轻捣上了温宴肩头,心中先前存着的那点紧张之感亦跟着消散了大半。
——温子冉这臭小子只比他小了不到三岁,二人是同辈之人,自幼关系颇为不错,也足够默契,今夜有他在一旁帮着劝服温家的那两位长辈,他大约也会轻松不少。
“对了,二表叔呢,他在近几年在南省过的可好?”青年的语调微顿,“没碰着什么糟心事吧?”
“叔父他一切都好,在南省把那十几个郡的郡守遛得跟孙子似的,潇洒着呢。”温宴勾唇,“他那性子你知道,看着面上风光霁月,实则肚子里揣的都是坏水。”
“从来只有他让人不痛快的时候,还没有旁人让他糟心的道理。”
“这倒也是。”白景真无不感慨地点了点头。
镇国将军府的温老将军温晋一生共得二子一女,长子温玉山憨直善勇,次子温玉郎则是多智善谋。
当年陛下派了他这位善谋的二表叔去南省训兵,为的便是让他借机整治一番南边那群自恃山高皇帝远,趁机称王称霸、作威作福惯了各地郡守。
现在看来,二表叔他应当做的不错。
白景真垂眼无声笑笑,继而转头对着温晋老将军与温玉山恭谨地行了个礼:“舅爷,大表叔,晚辈方才与子冉说得太兴奋了些,不慎怠慢了两位长辈,还望两位莫怪。”
“嗨呀,无妨,你们兄弟两个也有几年不曾见面了,年轻人嘛,难得重逢一次,话多也属正常。”温老将军捋着胡子笑了个万般慈爱,“说来,景真,你今日忽然着人叫我们过来,究竟所为何事?”
“事涉扶离百年安泰,晚辈不敢轻言。”白景真敛着眉眼微微摆手,随即自那书案最底下的木抽屉里摸出只雕花木盒,并将之双手奉去了温晋面前。
“舅爷,晚辈这里有封先帝遗诏,具体的,等着您与表叔看过了诏书,咱们再详细论数。”
“这么神秘?”温玉山拧着眉头挤了眼,一面抻长了脖子去瞄自家老子从盒中取出来的那封帝王亲笔。
温家祖孙看东西的速度不满,不消半刻便已阅尽了那薄薄的两页洒金信笺。
待信上最后一个字被人尽收了眼底,温玉山原本就拧着的眉头已然皱成了几道极深的沟壑,他盯着那信不自觉皱巴了一张脸,声线也跟着发了飘。
“景真,你确定这遗诏是陛下留下来的吗?”温玉山满面狐疑,“我瞧着怎么有些蹊跷——你该不会是被什么有心之人骗了吧!”
“表叔,侄儿还没糊涂到那等地步。”白景真摇头,“再者,舅爷辅佐先帝三十余载,又做过他的习武师傅,对他的字迹语调再熟悉不过。”
“倘若那遗诏当真是出自他人之手,舅爷早就指出来了——不信的话,您可以问问舅爷。”
“爹?”温玉山闻言下意识回头看了自家老子一眼,温老将军应声抬了抬眼:“这遗诏,确乎是陛下亲笔。”
“所以,景真,你今夜唤我们三人来此,为的就是这件事吗?”
白景真颔首:“是。”
温晋听罢沉默了半晌,良久才沉着嗓子开了口:“景真,你见过那位殿下吗?”
白景真闻声懵了又懵:“什么?”
“我说,你之前亲眼瞧见过那位殿下吗?”温老将军扬声重复了一句,顺手晃了晃掌中的帝王遗诏,“就是陛下遗诏中提到的那位。”
“……见过的。”白景真假意清了清喉咙,局促万般地碾了碾指头,“当初七殿下应邀来上京看望陛下的时候……是晚辈陪着他去的。”
“是吗?”温晋挑眉,一双沧桑却不显浑浊的眼瞳定定看向了面前的青年,“我看可不止吧?”
“……先前晚辈奉陛下之命去乾平搅混水截杀慕国公,被他手下人活捉了。”白景真摸鼻望天,神情讪讪。
——想起这事,他那条被人生生敲断的腿骨隐隐作着痛呢。
“哼,我就知道。”温老将军撇嘴轻哂,转眸瞟了眼身侧的温宴,那小子看过了先帝遗诏便一直低头搓着下巴,他瞧着,这会他那下颌骨,都要被他搓冒烟了。
“那么,那位殿下呢?”温晋撂了手中木盒,两肘搭着扶手交叉了十指,身子略略前倾,“他人怎么样。”
“景真,我想听实话。”
其实老爷子没那么固执哈哈哈哈哈
第八五五章 我还没糊涂
老人的声线并不严厉,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柔和蔼。
只是这样平静的态度,反倒让白景真心下越发慌乱没谱了起来,他傻愣愣注视着面前年逾古稀、满鬓华发的老人,嘴皮翕合了半晌,方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七殿下他……端方有礼,持节有度,知人善任,御下有方。”白景真道,他慢慢回忆着墨君漓平日的样子,神情微有些恍惚,“并且文韬武略,无一不精。”
“总的来说,无论是看品行举止,还是论手段才情,他都是块极好的明君胚子。”
就是嘴贱了点,人还有那么一咪咪的欠打。
除此之外,他还真挑不出他什么毛病。
青年话毕十分忐忑地捏紧了拳头,温老将军听罢,哂笑着扯了扯唇角:“你给他这评价,倒还挺高。”
“七殿下终竟是陛下选定之人。”白景真敛眉,嗓音无端又轻下三分,“姑公,先帝的能耐您知道,他眼光毒辣,看人一向很准。”
——这次也不例外。
“是啊,陛下的眼光,自是不会错的。”温晋颔首,似梦呓又似自语地呢喃了一句,言讫便不再开口,自顾自垂下了眉眼。
他既不再说话,余下的温玉山、温宴等人自然亦不敢闹出丁点动静,由是偌大个太师府书房无由来地溺进了一片死寂,而这死寂,却又令青年心下越发地忐忑不安。
……老爷子这该不会是准备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留,想要干脆利落地回绝了他罢?
这可不得行。
白景真无声咽了咽口水,继而转头冲着温宴好一通挤眉弄眼,飞速递去个让他想办法的眼神。
后者收到他的讯号,摊手摇头以示爱莫能助,在一旁瞅见二人交流之状的温玉山见此不由抬臂一指脑壳,他觉得这俩小兔崽子好像是疯了,怎的忽然就做起了鬼脸。
——浪个锤子浪,没看到老爷子还在那沉思着嘛!
温玉山虎着脸瞪圆了一双眼,白景真等人见状摸着鼻子默默别过了脑袋。
正当青年脑内的胡思乱想眼见着便要溢出来的时候,先前那沉默了多时的温老将军终于碾着指头出了声:“那小子……是元清大长公主的儿子是吧?”
“啷个?”冷不防听见这话的白景真一懵,下意识蹦出了句方言,片刻后他捂着脑门晃了晃头:“……是的,七殿下确乎为大长公主所出。”
“嗯,这就对了。”温晋下颌一点,而后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指头,撑着圈椅扶手向后随意一倚,姿态惬意且从容,“行了景真,陛下的意思,我清楚了。”
“现在说说吧,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啊……啊??”白景真诧然瞠目,一向利落的口舌这会竟不受控地打起了死结,他盯着温老将军挣扎了半晌,一时挤不出来半句话。
见鬼,说好了老爷子固执忠诚又守旧,肯定极难劝服呢?
他这一肚子的说辞可都白准备啦!
青年绷不住在心下嚎了个涕泗横流,温晋闻言凉飕飕地抬了眼角:“啊什么啊。”
“不是说要放弃静淑、熙华两位公主,带着扶离的江山社稷,转投乾平七殿下吗?”
“那眼下扶离的江山暂且还姓着‘元’,你想让它自然而然地该姓了‘墨’,总得拿出个可行又可靠的计划来吧?”倚上了靠背的温老将军似笑非笑弯了眉梢。
“景真,别告诉我,你根本就没准备过。”
“这种东西,当然是准备过了的。”白景真揉着鼻头一声讪笑,稍显尴尬地就手抠了抠脑袋,“晚辈就是没想到姑公您能这么……这么那什么……”
“这么想得开是吧。”温晋冷哼,满目嫌弃地瞟了桌案后的青年一眼,撇了嘴,“我是不太能接受效忠了一辈子的皇室突然便换了人,但我这又不是老糊涂了。”
“先帝留下的那两个女儿,一个太蠢,一个又蠢又毒,无论哪个都不是能守得住这万里江山、肯安生为百姓谋福祉的材料,倘若这元氏的社稷当真落到这俩人手中,不出十年就得被败得个底掉天。”
“摄政长公主生出来的那几个女儿就更不必说了——且不论她们的才能如何,光论一个在旁边虎视眈眈多年的路氏,便能绝了她们承继大统的可能。”
——路氏一族在前朝本就足够嚣张,倘若元灵薇与路惊鸿的女儿登上了帝位,那新帝便免不了要沦为路家的傀儡。
一个傀儡女帝,又能在那九五之位上待上多久?
只怕要不了两年,这扶离的天下便得彻底换了天。
届时,就算他们能极尽手中之力,勉强除了路氏,扶离的江山也得因着这内斗而崩它个四分五裂了。
“至说当今女帝的后嗣——她那样的母亲,又能教出来什么样的子女?”温老将军敛眸轻嗤,“何况,女帝至今尚未择婿,等着她诞下个元氏一族的继承人来,扶离指不定都已经改了姓了。”
“所以说,与其等着那虚无缥缈又未必能靠得住的‘元氏后嗣’,我倒不如循着先帝的意思,转投了乾平的墨七殿下。”
“好歹他是元清大长公主的儿子,身上也同样流淌着一半元氏的血脉,加之陛下的眼光一贯不会出错,他既选定了这位殿下,那他必然是有着明君之资。”
“——放着个明君不投,我跟着两个连利弊都分析不清的小丫头片子打天下,景真,你看你姑爷爷我,瞧着有那么眼盲心瞎吗?”
“为将者,忠君爱民,保家卫国——如今是先帝发令,新君又不足以震慑朝纲、护佑百姓,那我等为人臣子,又岂有弃贤主而效昏君的道理?”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温老将军微抬着下颌,瞅着窗外的漫天星辰,缓声说了个语重心长,“景真,这些,我从来都分得清。”
“……姑公,是晚辈思得错了。”白景真起身,恭恭敬敬地朝着老爷子作了个揖,良久才慢慢收了两臂,“既如此,晚辈便不与您多说那些无用的了。”
“今日巳正,摄政长公主曾来过太师府——”
第八五六章 民心向背
青年的语调不急不缓,十分内心地将元灵薇今日的来意,并上他的那点“小小”筹谋,原原本本地讲给了温家祖孙三人听。
“嚯,可以啊表哥,没想到几年不见,你竟也变得这样黑心黑肺了。”温宴听罢白景真的谋算,禁不住连连抚了掌,“我从前怎的不知道,你还有这脑子。”
——他记得他这表哥,小时候是跟他老子一样又憨又直的来着。
当初他叔父还叮嘱过他,让他没事少跟他爹还有他景真表哥玩,免得被这俩人传染了傻气。
“咳,子冉,你表哥我好歹也是先帝手把手带出来的,”白景真攥拳假咳,试图以此掩饰心头的那点赧意,顺带遮一遮自己发烫的面皮,“我在他老人家身边做了快二十年的事,总也要有点长进。”
“再者……什么叫黑心黑肺,这分明是深谋远虑……”青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那句“深谋远虑”几乎细得似蚊蚋嗡鸣。
温老将军瞅见他那副心虚没底的样子,不由吊着眼角嗤笑了一声,只是瞳底却扎扎实实地漾上了一层浅淡的欣慰。
“景真,你这次做得不错。”温晋道,就手抄起案上的茶盏,递去唇边浅呷了一口,微微垂了眼睫,“虽说手段还有些稚嫩,但总归是有了点先帝当年的影子。”
“看来,这些年,你在陛下身边学得很用心。”
“……是陛下不嫌弃晚辈愚钝,”白景真闻言沉默了一息,少顷怅然低叹一口,“肯耐着性子,一点点地教人罢了。”
提起那仙逝多时的先帝,青年的心底总是不受控地向上泛着涩。
他不知道他从前是怎样在这举目四顾也寻不到几个援手的前朝与后宫里坚持下去的,他想不通,也不敢细想。
“……那接下来呢?”温老将军垂着眉眼,“咔哒”一声撂下掌中茶盏,“你需要我们怎么配合你。”
瓷器触桌的脆响略略拉拽回了白景真的思绪,青年晃了晃脑袋,继而抬头瞅了眼窗外:“什么都不用做。”
四月中的月亮似满还缺,霜一样,冷凌凌地挂上了中天,白景真瞧着那惨戚戚的月色,无声牵了牵唇角,轻轻重复着那句似疯又似癫的话:“姑公,我们什么多余的都不用做。”
“只要干好自己该干的就行了。”
“哦?我还以为你会借机找几个戏曲班子,写两台大戏,再请人编几支童谣、评书一类的东西。”温晋低笑,“景真,你想唱戏,不准备将这场子闹得再热闹些吗?”
“但那样未免太过刻意。”白景真摇头,“姑公,我们此番起事能不能成,关键还是要看民心。”
“——百姓们可没那么愚蠢。”
“左右多行不义必自毙,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长公主与宣宁侯一脉的主要精力,都不会安生放在扶离境内,届时一旦有什么人祸天灾,那便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国库的存银也是有限的,元灵薇他们既选择了要插手西商内政,便必然没本事继续顾及扶离朝政——”
话至此处,青年的语调微微一顿,随即闭目泄出声轻哂:“朝廷无能,不顾人民死活,百姓们早晚是要生出满腹怨言来的。”
“待到那时,我们只需顺其自然,安抚好国中百姓,承接好那份民心就是。”
一切刻意而为之的东西,只要被人捉到了哪怕是那么一星半点的纰漏之处,怀疑也会被无限放大,随之而来的,便必然是民意的崩塌。
只有让百姓们自发地对眼下的朝廷彻底失望乃至于绝望,他们才会将生的希望,转而牵系在他人身上。
而他们要争的,正是这道绝望后的希望,和那希望之下藏匿着的民心。
他需要……温家替他,暂时成为这所谓的“民心所向”。
唯有这样,百姓们才会安安生生地背离扶离元氏,才会心甘情愿放弃朝廷,心甘情愿地跟随着他们,另寻一位明君。
只要做到了这一点,他的计划便算是成功了七成。
余下三成,就端看乾平云璟帝与七殿下的了。
但这些,他并不担心。
毕竟百姓们根本就不会计较自己顶头的帝王究竟姓“元”还是姓“墨”,他们只在意这位帝王能不能让他们吃饱穿暖,不再忍饥受冻。
他知道乾平的那对父子,是世间难得的明君,所以他并不担心。
“不过,说到这人祸天灾……”白景真敛眸,认真回忆着慕大国师前些日子递送来的那份书信,微微放轻了声线,“姑公,晚辈见今年京中多风少雨、天干物燥,恐会生出大旱。”
“您这两日若有空闲,不妨给小表叔递信一封,教他在南省多备些粮草净水一类的救灾之物,倘若五月里扶离当真生了旱灾,咱们也算是有备无患。”
“至于所需要的银子……死士们打宣宁侯等人手里劫回来的那批钱粮武备,这会就封在我京外的那座宅子里,您与大表叔得空带几个人去那边取一下便好。”
“——武备挑着能用的留上几件,钱粮也可优先给军中的将士们分上一分,余下的银钱,再拿去筹备这些东西倒也够了。”
青年摊手:“反正路家与公主府且得给西商送上好一阵子的钱呢,咱这一时断不了供给;再说,他们手中那钱本也不怎么干净,咱们不用白不用。”
用了说不定还算是给那帮人行善积德了呢。
白景真心下腹诽,温老将军闻此却不轻不重地抬指点起了桌案。
哒哒声震得青年心里无由来地发了虚,他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子、挺直了腰杆,一面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怎么了,姑公,晚辈说的这些,有什么问题吗?”
“你说的这些,倒没什么大的毛病。”温晋沉吟着蹙了蹙眉,“只有一点,我想了许久也不大明白。”
“没记错的话,路氏一族仿佛在多年前就已搭上了师道长的线。”
“——你这样毫无顾忌地利用人祸天灾与民心向背,就不怕被他瞧出了端倪,转头再知会给宣宁侯吗?”
“景真,筹谋大局,可容不下这样的变数。”
第八五七章 他无欲无求个铲子
“姑公放心,这东西,晚辈自然是考虑过的。”白景真闻声微怔,随即敛着眉眼捧起了茶盏,唇边略略带了笑,“先前慕三小姐曾与晚辈详细论数过此事。”
“小姐说过,一来,师道长虽经年收受着天家的供奉,身份却只是位玄门仙师,而非扶离国师,地位与作用同大国恩寺的方丈相去不远,并非正儿八经的朝廷中人。”
“是以,他没心思、更没理由直接插手前朝政事,即便是宣宁侯与路家搭上了他那条线,他所能做的,至多也不过是在路氏危急存亡之时,提点两句、再搭一把手,助他们渡过难关罢了。”
“否则,早在先帝决意扶立熙华公主为储君的时候,他就已经出手替路氏安排好后路了,又何必要冷眼看着路氏与摄政长公主相互僵持着拖到现在,还被人逼得狗急跳墙,走了私联大漠这么一步昏棋?”青年撂盏轻嗤。
“二来,先帝在位时,国中大多风调雨顺,师道长身为天家仙师,食着天家俸禄,却经年无甚功绩,朝野内外对他颇有微词之人,已然不在少数。”
“食禄者,若无未卜先知之能,便须得有力挽狂澜之力,当此关头,师道长当是盼望着扶离生出天灾人祸,更甚于万事太平顺遂,如若不然,哪里能显出他的能耐?”
——当然,依照慕三小姐的说法,师修齐巴不得天下大乱的根本原因,应该是他想趁乱盗窃天机天运、为自己谋福谋寿才对。
不过,此事说出来落到不懂行的人耳中,难免让人觉着有些危言耸听,加之他姑爷爷一向是敬鬼神而不信鬼神,他若把这玩意硬当成理由说予他听,他指定要抄着长枪大戟揍他的。
“换言之师道长与路氏的联盟本也只是为了一个‘利’字,那位道长未必会在意什么天灾人祸、民心向背,他在意的,更多是能不能达成他的‘愿’,得到他想得的‘利’。”
白景真话毕,虚攥着拳头长长吐了口气,温晋听罢似笑非笑地微吊了眼角:“景真,听你这意思,仿佛师道长这个修行之人,所求所念,也与常人无甚异处嘛。”
“——这倒是令他听着不像是玄门仙长了。”
“姑公,修行之人也是人,也会有七情六欲。”青年的嗓音平静,眼瞳波澜不惊,“再者,倘若师道长当真是那等无欲无求、一心济民的高洁之士,便不会收受天家的供奉,更不会与路家搭上关系。”
“——您说对吗?”
温老将军闻言不语,他只静静盯着端坐桌案后的青年看了许久,半晌猛地抚掌发出一阵朗笑:“好,好。”
“不错,景真,这才像些样子。”温晋满目欣慰地赞了白景真一句,片刻却又无端敛尽了面上的笑。
他垂了眼睫,低头注视起了掌心上的纹路,良久才压着嗓子,幽幽叹出一口:“另外……景真,你说的那个‘慕三小姐’。”
“她就是妘儿与那混蛋玩意生的小女儿罢?”
“她……确实是小姑姑的女儿。”冷不防听见这话的白景真晃了神,他下意识蜷指抠了抠衣袖,再开口时嗓子眼像是被人灌满了铅,“只可惜温妘小表姑她……”
“我知道。”温老将军眸色微暗,抬手打断了青年的话,“这件事,我在当年就知道了。”
“张玹那混账东西,为了私心自作主张毒死了妘儿,她自以为做得滴水不漏,实则……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我就在御书房与先帝议事——我早就知道了。”
“不过,她的下场大约也不会好到哪去——陛下向来容不下背主之人,之前那位殿下来扶离探望他时,他应当已经把张玹的各式物料,一齐送给殿下了罢?”
“毕竟,那位殿下若想要求得国公府的帮助,便少不得要与慕文敬打好关系。”
“陛下把那些东西送给他,一则可顺理成章拉进他与那位殿下的关系,二则又可在替殿下铺路的同时,变相卖给慕氏乃至乾平帝王一个人情。”
温晋说着向后倚了倚:“慕文敬与乾平那位帝王的性子我多少清楚,虽说扶离与乾平一向不大对付,但纵然是先帝在此,也不得不赞他二人一句‘贤君忠臣’。”
“——这点人情虽不算大,却也能结结实实地保住扶离百姓们一个百岁长安。”
“景真,这些,我都没猜错吧?”
白景真闻言微默。
“……姑公果然料事如神。”青年垂眼,“晚辈敬服。”
“这算什么料事如神。”温老将军勾唇轻哂,“马后炮,依照先帝的脾性猜的罢了。”
“那几个孩子们过得都还好吗?听你那会的意思,最小的那丫头,仿佛是跟那位殿下的关系颇为不错?”
“都好,一个继承了国公爷的衣钵,一个觅得了良人又官拜三品。”白景真下颌微收,“至说三小姐……她大抵是与七殿下两情相悦了。”
“啧,”温晋撇嘴,“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小丫头的眼神可是不太好,这样高的出身,看上谁不行,非要看上那来日奔着九五之位去的玩意,”温老将军恨恨扼腕,“来日帝王弄出个三宫六院……有她难受的时候。”
“这……姑公,七殿下不是寻常的皇子,慕三小姐也不是寻常的世家贵女。”白景真面容微扭,努力挣扎着去描述那两人相处时给他的感觉。
平心而论,他觉着凭慕惜辞的本事,墨君漓应该没想不开到要弄什么三宫六院,他那小表妹也不像是能容忍府中多出劳什子妾室的样子。
“他日您若能见着这俩人,便能明白晚辈的意思了——三小姐善医善谋,排兵布阵问卜占星无一不精,她的本事非常人能及;殿下亦是手段凌厉、底蕴非凡,并非那等需要靠后宫维持前朝平衡的君王。”
“晚辈想着,他们既能凑在一起,多半是已经商量好要如何处理这些问题了。”白景真言讫假咳一声,“而且……殿下看着好像是个耙耳朵。”
——还是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怂”的那款。
第八五八章 怨什么?
“耙耳朵好啊,耙耳朵的知道疼人。”一旁扒拉着指头的温宴闻此猛然亮了眼睛,作势往前探了探身子,“表哥,你说说,咱们那个小表妹,她是怎么管住那位殿下的?”
“就……那么管的呗。”回想起被鬼阵折磨了大半晚上、又挨了慕大国师好几针的白景真头皮发麻,抬手在空中胡乱一比划,“什么黄符银针经咒之类的……吧。”
“子冉,实不相瞒,我头一次见到三小姐的时候,”青年垮着脸说了个诚恳万分,“被她困进阵里见了半晚上的鬼。”
“第二回是在水榭地牢,第三回是回来前——当时她和七殿下为了让我能寻到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回扶离,特意敲断了我一条腿。”
“腿是七殿下敲的,伤口是三小姐缝的——半个来时辰,连着接骨带上药。”
“子冉,这事怎么跟你形容比较好呢?”白景真拖着下巴细细沉思,“反正我觉得吧……倘若我是七殿下,找了个这样的婆娘,我肯定也得是个耙耳朵。”
温宴应声点头:“确实,这小表妹听着就挺凶残的,除了嫌命长,旁人大约也不敢去找她的晦气——有我姑母年轻时的风范。”
“得了,你小姑小时候顶多上个房、揭个瓦,她可不会什么招鬼布阵,也不会接骨动针。”温老将军闻言撇嘴,“这小丫头分明比她凶多了。”
“不过,姑娘家凶点也好,凶一点,才能镇住老墨家那个倒霉玩意。”
温晋话毕缓缓吐出口浊气,他像是安了心,连带着眉目也跟着舒缓了几分。
温宴顺着他的意思,笑着打了两声哈哈,白景真却在听见“小姑”二字时陡然安静下来。
青年盯着桌上不再向外蒸腾出热气的茶盏愣了会神,半晌才蜷着指头略略压低了音调:“说到小姑。”
“姑公……您不怨吗?”
“怨什么?张玹,还是陛下?”温老将军转眸反问,声线是惯来的平静沉稳,“先帝本无过错,张玹又注定得不到什么好下场,我怨他们做什么?”
“若真要怨,我倒不如去怨妘儿自己……早在当年、在她出嫁之前,那时候我和她娘就已经将这一切的利弊和可能,都与她详细说清楚了。”
“可她还是要嫁,她铁了心的要嫁到那离着上京万里之遥的乾平去——做爹娘的,哪里能忍心见她那样伤心难过?所以,我能怨谁呢?”
“景真,这是命,这是妘儿她自己选出来的命。”
温晋阖了阖眼,目中露出怅然之色:“当初我们费了那样大的力气,又求着陛下帮她演了那样大的一出戏,好不容易才让她得偿所愿……可她还是没能与她的良人白头偕老。”
“景真你说,这若不是命,还能是些什么?”
“等等,姑公,您刚才说……演戏?”白景真诧然瞠目,“您说当年陛下要纳小姑姑入宫为妃……是演戏?”
“是啊,不闹这么一出,我们怎么能顺利与妘儿断了关系,把她安生送出扶离去?”温老将军屈指叩了叩茶案,“不闹这么一出,温家又如何能在不惊动他人的前提下,顺理成章地将那一支兵马递到陛下手中?”
“那几年,是先帝登基后,前朝局势最为胡乱的一段日子。”
“——温家唯一的嫡女,本不可嫁与乾平国公为妇;陛下又急缺兵马傍身,以震慑朝纲。”
“所以……你们做了笔交易,搭台演了出大戏?”白景真木然眨眼,“陛下根本就没动过要纳小姑为妃的心思?”
“是的,这是笔交易。”温晋颔首,“景真,你也不想想,妘儿自小与大长公主的关系最好,倘若陛下真有意纳她,何必等到那时候。”
“是以,除了温家与白家的人,世人都以为温家嫡女是不想应帝王之诏,不惜放下身份体统,抛了富贵荣华,远嫁万里之外。”
“帝王因此颜面尽失,大怒之下,一朝收了温氏三万兵权。”
“——当年我们有意隐瞒了妘儿的去向,朝中绝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她究竟嫁到了哪里,加之她出京时只乘了一顶再普通不过的大红小轿,至今都有人以为她是嫁给了乾平的一位无名小卒。”
“奈何……纵然我等千算万算,终究是没能料到那宣宁侯竟会借题发挥,找了法子坑害了昭武将军府。”
——也没想到,路氏的眼线肯在虞朱等上这么久,硬生生等到他们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放松了警惕,才陡然窜出来大肆生事。
话至此处,温老将军默了一瞬,嗓音微沉:“景真,说到底,此事总归是我温氏对不起你白家。”
“……姑公,温家没什么对不起白家的。”白景真敛眸,“人心不足蛇吞象,对不起白家的,始终都只有宣宁侯与路氏一家。”
从前他不在朝中,不清楚前朝的局势有多险恶;而今他身入庙堂,方知朝中之事错综复杂,人人皆是身不由己。
“只不过……有一点晚辈实在是想不清楚。”青年蹙眉,边说边抬眼扫了扫温玉山父子,“您既然早就知道了小姑姑过身的消息,为什么不托人将此事告知于我?”
“瞧子冉与大表叔的样子,晚辈仿佛是最后一个知道小姑姑早已香消玉殒多时了的人。”
“害,那什么。”温老将军闻声面皮一僵,下意识举目望了望房梁,“那不是因为……你娘去的早,你又自幼与妘儿关系最好嘛。”
“加上当时离着昭武将军府被满门抄斩也没多久,我怕你一个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子,接连收到此等噩耗,会经受不住疯过去。”
“当日我与陛下商议了许久……我们一致认为,此事还是暂时不要告诉你为好,且让你以为妘儿还好生生地生活在万里之外,也算是给你心中留个念想。”
以他十几岁时的心态……他确实会经受不了。
认真想过一圈的白景真不由沉默下来,温晋见他不再说话,禁不住假咳一声岔开了话题:“咳,景真,今夜我等也在你这里叨扰许久了,没什么别的事的话,我就先带玉山他们回去了。”
“——玉山,子冉,你们俩这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若没有,咱们便该打道回府了。”
第八五九章 双全计
温宴闻言但笑不语,温玉山却在沉思片刻后,颤巍巍地举了爪子。
“爹,孩儿尚有一事不明……”温玉山硬着头皮细声发问,温老将军一看他那憨直善勇而不知道变通的大儿子,脑仁就是一阵突突发痛。
时至今日,他仍旧怀疑,当初温玉山在他娘肚子里的时候,是不是不慎被温玉郎抢去了脑子。
要不然的话,这打同一个娘胎出来的同胞亲兄弟,性情与脑筋怎么能差这么大呢?
除了长相,他俩简直是根本就没什么相似的地方!
……甚至连长相也没多像(注:异卵双胞胎,应该没人纠结这个吧)。
温晋心下绝望腹诽,面上却得强作一派和颜悦色,他捏着拳头,甚为僵硬地扯起了唇角,极力令自己的声线听着足够平缓:“玉山,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赶快说出来给我们听听罢。”
“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问题。”温玉山憨笑一声,不大好意思地抬手抓了抓后脑勺,“爹,我就是想不大明白。”
“虽说景真每次都会在暗中派人,将宣宁侯与长公主送去西商的银钱与武备劫回来一批,可这不是还有三两成的银子要落入西商人之手,我们这不是在白白给隔壁送钱、养虎为患吗?”
“再者……万一西商的那群犊子发现箱子里装的都是些假货,再决意要与那俩人翻脸,那我们不就白做了这么多准备、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了吗?”
“景真,你这回这事办的,是不是有些欠考虑了呀?”温玉山道,话毕眼巴巴地盯紧了自家老子。
温老将军闻此眼前不受控地便是一黑,温宴更是被他说得直接痛苦万般地捂了脑袋。
“……爹,我知道你一向瓜(傻),但我真没想到你能瓜到这等地步。”温宴翻着白眼怅然一呼,一面起身给温老将军顺了顺背。
他满目怜悯地转眸看了温玉山一眼,继而低头飞速在温晋耳畔念叨了两句“亲生的”。
“亲生的亲生的,爷爷,稳住啊爷爷,您这岁数了不好动怒,亲生的亲生的……”
“这要不是亲生的,我早几十年就给他从军营里扔出去了!”温老将军虎着脸低啐一口,随即皱着脸拍了拍胸口,“子冉,你给你那不成器的老子解释解释,我现在不想说话。”
——他现在只想抄起棍子揍他个仙人板板的,虽然温玉山的先人就是他爹他阿公和他太爷!
“没问题——您先喝两口茶顺顺,孙儿慢慢给他讲。”温宴点头,就手给温老将军添了杯新茶。
他见自家祖父喝过茶后面色看着像是舒缓了不少,这才叹息一口,扭头对上了温玉山那张懵懂无措的老脸:“爹,表哥这用的是‘双全计’,不管西商的人能不能发现那银钱与武备被人掉了包,都不会影响到咱们这边的大局。”
“啊?”温玉山挠头,本就懵懂的目色这下子变得愈发迷茫万分——这么多年来,他在战场上就是拿着个长枪大戟,舞着大旗带头冲锋陷阵的,至说什么用计用谋,那都是他弟弟和军中军师的活计。
——这事总归是落不到他头上,他只管听着他们的,他们指哪,他就打哪便是了。
“是这样的,爹,您想啊,”温宴揉着眉心呲了呲牙,“景真表哥虽派人前去劫回了大部分银钱武备,却多少给他们留下了那么仨瓜俩枣的东西,确保了每批物资的头一两箱和余下几箱面上一层放的都是真货。”
“同时,西商前朝斗争的激烈程度并不弱于扶离,皇庭之内,天家父子之争,更甚我朝——这些,都没错吧?”
“对啊,是这样。”温玉山怔怔颔首,面上迷惘之色只增不减,“然后呢?”
“然后?然后这就有可能出现两大类情况呀。”温宴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唇角,“第一类,是概率最小,变数最少的一种情况。”
“那便是西商那对父子,因着整日忙于内斗,人力物力皆不足,从而疏忽了对这些自扶离送来的物资的检查,无一人发现真货早已被人掉了包,箱子里装的大多是些假货。”
“第二类,有人发现了端倪。”
“不管发现了那些物资有异是一方还是两方,只要有人发现了这一点,那他就必将面临两种选择。”
温宴边说边伸出了两根指头:“其一,与他们的盟友撕破脸,自此彻底断了外援;其二,忍气吞声,假装不知道这等以次充好之事,勉强用着那三两成的供给,继续争他西商的大权。”
“爹,您猜猜,假若那一对西商父子当真觉察到了物资有异,他二人会怎样选?”
“这……应该会干脆利落地与宣宁侯他们撕破脸皮吧。”温玉山沉吟着搓了搓下巴,“反正这要是换了我,我指定要跟他们撕破脸皮。”
“——拿些废铜烂铁的糊弄谁呢,当我是瓜皮还是冤种?这还有没有点结盟的诚意!”
“啧啧,所以说啊老爹,您这辈子都只能再前头冲锋陷阵,做不了这动脑子的活计。”温宴晃着脑袋不住咂嘴,头摇得恍若嗑了假药。
“这么说吧,爹,只要西商老国君和西商太子的脑壳里没进水、没冒泡,他们便十有八||九,会选择忍气吞声,对此事视如未见、置若罔闻。”
“啊?为什么?”温玉山面上的两道剑眉瞬间拧巴成了疙瘩,“他们这不是在当大冤种吗?”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对方收到的外援物资,也是一箱箱的废铜烂铁呀。”温宴无辜摊手。
“眼下那对父子已然势同水火,即便接到了对方所得也不过是废物一堆的消息,亦要仔细掂量着这东西究竟是不是他人有意放出的一股迷烟,这等紧要关头,双方本就处处掣肘,又哪里敢随意与自己的盟友翻脸,惹恼了扶离?”
青年说着嬉皮笑脸地咧了嘴:“这不是在自找麻烦嘛!”
“再者,长公主与宣宁侯着人将那些钱粮武备送出扶离的时候,箱子里装着的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好弓好弩,西商之人若真要与他们撕破了脸皮,宣宁侯他们不认,两方人马便免不了要生出冲突。”
“两头一旦拉扯起来,领头的自然要彻查沿途到底是哪一环节出了问题——水清无鱼,爹,您说,这年头,世上又能有几个一辈子两袖清风的清廉官员?”
温宴弯眼:“那帮人是根本就禁不住查的,一查便得拖拽出一串人来,到时他们忙着在前头处理这些混账货,后方必然空虚——”
“偷敌营、蹿空门,爹,您在军中带了这么多年的兵,这种活计,应当也没少干吧?”
第八六零章 咋活这么大的
这种活……他当然是没少干了。
回想到自己往日“丰功伟绩”的温玉山不大好意思地抬手挠了挠脑袋,温宴瞧见他那样子不禁略略挑了眉梢。
青年知晓自家老子这是已然听进了他的话的意思,由是稍加喘息一口,继续循着先前的思路,缓声给温玉山解释起来:“两方拉锯,先动者必露怯。”
“是以,与其争这一时之气、图一时之快,到最后反露了空门,被人一把扼住了咽喉,他二人不如暂且忍上一时半刻。”
“一则,眼下西商国库空虚,扶离所予的银钱再少,也能暂缓他们的燃眉之急;二则,双方都有盟友,瞧着才算是势均力敌,留着扶离这一盟|军,多少也能起上些震慑作用。”
“当然,忍一时又不是忍一世,西商之人成日收着那些废铜烂铁、土块顽石,心中亦定然会攒下不少怨气,如此一来,待到西商内乱平息、前朝政局稳定之时,那位‘赢家’,也必将与他这位扶离盟友撕破脸皮。”
“届时长公主与宣宁侯皆痛失一位他国盟友,我朝亦就此免去这遭‘通敌’之患……爹,您这会再仔细琢磨琢磨,看看表哥用的这招,是不是儿子所说的‘双全计?’”
温宴道,话毕笑眯眯地弯了眉眼,温玉山抠着脑壳认真思索了片刻,少顷又弱声弱气地举了指头:“可这计谋总归是景真出给长公主的。”
“倘若到时那西商太子没能斗得过西商老国君,或是在斗败老国君后又与长公主闹翻了脸,长公主在羞恼之下,会不会就势将一切过错,都推给景真呀?”
“比如说他故意给她一个无用之计,引着她步步犯错……之类的。”温玉山垂着头低声嘟囔。
“不会。”温宴不假思索,斩钉截铁,“或者说,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
温玉山应声瞪眼:“此话怎讲?”
“假若那西商太子没能斗得过老国君,那便是他自己无能——”温宴颇觉好笑地歪头瞄了眼自家老子,“既是他自己无能,这过错又怎能被推到表哥头上?”
“可若是他斗过了老国君,却又在事成后与长公主撕破了脸皮,那此事落在世人眼中,就是他西商太子先行背弃了盟友,犯诸不义。”
“——此事既是西商之人背信弃义,长公主要怨,自然也怨不得表哥。”
“再者,即便此事被人有意闹大,两方人查起那所谓的‘贪墨者’也尚需个把个月的功夫——这时间完全够我们安排好手下兵马,拿着先帝遗诏、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先他们一步操控住大局了。”
温宴嗤笑:“这还用得着等他们与人兴师问罪?”
“当然,最为重要的一点,是表哥献给长公主的这一计,本身并无半点过错。”青年道,一面自袖中摸出把十寸洒金的宣纸折扇,“啪”的一声甩开,摇晃着微抬了下颌。
“计是良计,谋是好谋,安定朝堂之道,本就在一个‘衡’字。”
“爹,我这么跟您说,”温宴勾唇,“若是现下的扶离,仍旧是先帝在时的那片向荣盛世,表哥提出来的这一计,便是能治国安邦、稳固朝堂的良策。”
“但问题恰恰就在于,现今的扶离既不是盛世,又没有那等铁腕明君,一盘散沙之下,这计策倘若用得不对,反倒会成为朝廷的催命符。”
“——说白了,献计人只管献计,用不用、何时用,那都是做君主的事,而今景真表哥既是给长公主献出了一道良计,那么,长公主她自己抓不准这合适的时机,又凭什么来寻表哥泄愤?”
“爹,这下您听明白了吧?”
“你这样说,我倒是能明白些。”温玉山讪笑,边说边嘀咕着垂了脑袋,“也不知道你们这帮人的脑壳是怎么长的,怎就能装下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
“别说了,老爹,您再纠结这个,儿子就该怀疑,娘亲她当初究竟是瞎了哪一只眼睛,才瞧上的您。”温宴闻声叹息,满面复杂地瞄了眼那年过半百、却依然不怎么开窍的亲爹,眉头皱巴成了一团疙瘩。
“我看您这除了一张皮囊和一身蛮力,好似也没什么别的突出的地方。”
——甚至连那张皮囊,都因为他那瓜兮兮的脑壳,显得有那么两分憨傻。
“嘿,你娘之前说过,她当初就是想找个憨(sha)厚(le)老(ba)实(ji)的,”温玉山昂着面皮,骄傲万分,一双鼻孔险些杵上了天,“她说这样的男人安全可靠。”
“所以,这就是您这么多年连一个铜板的私房钱都没敢存下的理由吗?”温宴听罢,面上的表情不禁愈发复杂。
他这会算是听明白了,他娘当初就是看着他爹长得好、出身高,又瓜里瓜气的好哄好骗,这才自戳了双目,眼一闭、头一热的就嫁了。
可怜他爹还以为他老娘是觉着他靠得住。
啧啧。
温宴咂嘴摇头,温玉山闻此哼唧着提出反对意见:“我……我那是对你娘坦诚,从不跟着她藏私。”
“得了吧,温家上下,谁不知道锦娘一个月就给你留二百个铜板。”温老将军眯着眼睛无情拆台,“——二百个铜板,连咱家看大门的大黑(狗)每个月都有四钱银子的零嘴钱,你那二百文能存下来个铲子!”
“噗——”一旁喝着茶水听乐子的白景真一个没能憋住,一口水喷匀了小半个桌面。
“这不是好歹还有个二百文嘛。”温玉山咕哝着抠了指头,“掰下来,一天能有六文多呢。”
“嗯嗯,一文钱一个的蒸包子,您一天能买六个半呢——真多!”温宴面无表情地鼓了掌,回头看了看温晋,“爷爷,我爹他到底怎么成功长这么大的。”
“这……可能是能吃还命大吧。”温老将军面色稍显尴尬,“拍花子的嫌他瓜,劫道的力气又没他大。”
“你爹九岁那年,好不容易有伙想不开的拐子给他拐了,结果他两顿就把人家吃穷了,没吃饱还要发脾气……那两个拐子哪里打得过他,最后差不离是哭着给他送回来的,当场去的官府投案自首。”
“后来等他年纪够了上了边关,你小叔觉着他太傻,又时刻琢磨着给他出什么‘万全计’,好像还愁掉了好多根头发。”
“怪不得小叔的发量如此稀疏。”温宴恍然。
——他记得他小叔都快斑秃了!
在捋最后一段时间轴,今天可能很晚才更或者不更了!
如题,小国师已经进入最后争天下的阶段了,节奏非常紧凑,我不敢随便想到哪写哪,在按照书里的编年表(乾平长乐年间和扶离定宁年间)捋后边这节时间轴。
有点头秃,吃完饭捋半晚上了才捋一半,今天不要等更新,我捋完了缓缓脑子,回血了再动笔开干,如果捋完时间轴就超过十一点了,有可能今晚先睡了,明天做了核酸再写!
收网了收网了,总算他喵的收网了,我看了眼现在写的时间轴,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再就是天灾人祸。
心情有点复杂。
第八六一章 阿衍,你笑的好阴险
送走了温家祖孙,白景真总算能坐下来安生喘一口气。
先前被他一盏茶喷湿了大半的桌案,这时间已然干得八||九不离,青年垂眼,就手拿布巾擦去了余下的那点水渍,继而提起了笔山上架着的一杆狼毫。
——他们这边既已定好了主意,那他也总要先与七殿下通一通气。
免得来日收起网来,再无端闹一个措手不及。
白景真如是想着,一面吹干了宣纸上尚洇着的墨迹,卡在黎明时分,放飞了那只才醒的信鹰。
鸟儿的身影眨眼消失在重檐之上,青年凝视着它远去的方向——
瞳底映出片火一样烧灼着的朝霞。
*
长乐二十七年,六月季夏。
墨君漓揣着那沓才从自家下属们手中得来、尚新鲜热乎着的物料,悄声登上了入宫的马车。
打从符开云处得知,定远侯陈氏一族有豢兵谋反的心思后,他便一直着人留心观察着此事。
如今总算刮齐了定远侯陈安德心有不臣的证据,也不枉他们观风阁,上下通力搜寻了足足两个月。
当然,这还只是个开始,好看的戏,还都排在后头。
少年笑眯眯弯了唇角,入宫便直奔了帝王书房。
彼时墨景耀才批阅完一摞奏章,抬眼瞅见那无声钻进来的矜贵少年,险些被吓掉了手中的朱笔。
“阿衍,你这……怎么突然笑的这么阴险。”云璟帝跳着眼底,安抚似的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近来墨君漓亲自进宫哭穷的次数较以往略有减少,他冷不防瞧见他这又诡异又狰狞又稍带猥琐的笑容,还真有些不大习惯。
“矮油~老头,你这怎么能说人家阴险呢,人家今儿分明是给你带两个好消息来的。”少年捂着面皮嘤嘤假哭,末了不忘抛给自家老子一个“幽怨”的眼神,“你这样说人家,人家好~伤~心~啊~~”
墨景耀听见他那恶意捏出来的动检,脑仁和心脏不受控地就是一阵突突,可怜的老皇帝哆嗦着抠了抠指头,下意识向后仰了身子,面容痛苦不堪:“……我告诉你啊阿衍,你再不正常点,我可要喊人给你叉出去了啊!”
“害,没意思,老头你真是年纪越大越不禁逗。”墨君漓闻言懒洋洋地翻了翻白眼,边说边晃荡着掏出怀中揣着的那沓物料,随手将之拍上了御案,“喏,老头,你瞅瞅,这是什么。”
“谁知道你小子一天到晚又弄出些什么东西来蒙我。”云璟帝嘟囔着接过那几页宣纸,低头细细阅览了一番,片刻后挑着眉梢抬了脑袋,“哟,陈安德这是终于憋不住了,准备要搞出点花活给大家看看了啊。”
“什么叫‘终于憋不住’。”少年蹙着眉头寻到了盲点,“老头,合着你早就知道陈氏没安什么好心?”
“嘿呀,也不是很早吧,”墨景耀摊着手说了个轻描淡写,“主要还是他太蠢没什么脑子,心中一有点什么花花肠子,转头就能都摆在脸上。”
“反正我之前遣他们家去南边驻军的时候,就猜到他可能不大安分,给他调离京城那么远,也是希望他能在那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寻思寻思,静静心。”
“结果没想到,他这心不但没能静下来,还越发变本加厉,这会竟然已经不单单是看朝中同僚不顺眼了,啧啧——”
云璟帝摇头晃脑,满眼写着嫌弃与可惜。
墨君漓却在听见那句“看朝中同僚不顺眼”时便不受控地裂了脸皮,他忽然想起自家小国师先前与他揣测出的陈安德的几种造反动机,眉骨微跳。
“所以说,老头,陈安德想造反还真跟着朝中其他武将有关?”
——他见过小肚鸡肠的,但他真没见过这么小肚鸡肠的!
“谁知道呢,有可能吧。”云璟帝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我只知道他当年一直觉得自己是怀才不遇,怨我信任国公府还一度重用靖阳伯。”
“那会去南疆戍边,他走的也是不情不愿,直到我跟他三番五次强调过南疆边城的重要性,又给多拨了不少军饷,他脸上才稍稍见着点笑影。”
“总之,陈安德这个人,能耐不大,破事儿不少,心眼小得像是针鼻儿,比有些女人还能叽歪。”
“要不是他爷爷和他爹在世的时候屡立奇功,给他陈氏攒下了不少功勋,大小也算是个将门,我早就收了他的兵权、撸了他的爵位了。”
“得了,不提这些糟心事。”收好了桌上纸笔的墨景耀晃悠悠撑了老脸,“——阿衍,你直说吧,你刮出来这些东西,是又打了什么样的坏主意?”
墨君漓闻声撇了撇嘴,他发现了,甭管是小国师还是他老爹,这帮人只要一看到他开始查什么人、翻什么事,就觉得他心里是在打劳什子的坏主意。
——这弄得跟他是那等一肚子坏水的黑心货一般,他哪里就有那么黑?
少年心下不住腹诽,面上却仍旧是一派嬉皮笑脸,他呲着白牙一屁股坐进了大椅,一对眉毛抖出了花:“没什么,老头,我就是想做一桩好事,成一成他人之美。”
“什么成人之美,我看你这分明是想把他们一网打尽。”听出了他弦外之音的墨景耀低头轻嗤,转眸瞟了眼窗外的日色,“这招行是行,就是有两个要命的问题。”
“咱们且不计较精锐与武备,单说人数——把那陈安德手下各式老弱病残和预备役统统加起来,满打满算也不过五万余人,可慕家光常年驻守在近京之地的兵马,就不止五万。”
“想让廖氏并上南安王府跟陈安德搭上线容易,但要是想让他们有机会杀进京来,那可是比登天都难——我总不能让小敬他们瞪着眼睛装瞎吧!”
墨景耀好整以暇地一杵下巴:“阿衍,你准备怎么给他们创造这个机会?”
“这好说,”墨君漓应声晃了晃脑袋,“老头,西商那头,不是已经在暗地囤兵了嘛。”
“依照那帮人的脾性,少则半年,多则一载,最多撑到明年六月,他们便得忍不住要寻借口进犯咱们西北边境了。”
“届时你顺水推舟,把阿宁他们派出去不就得了?”
第八六二章 大 冤 种
“行,那就算他西商掏出了压箱底的兵马,连着皇都的六千禁军也一起拉出来,满打满算,弄来十万人。”
云璟帝挑眉,不紧不慢地给墨君漓算了个总账:“慕家一贯多精锐,明远这些年在边境历练下来,也算是带兵打仗的一把好手。”
“如此,我们就假定给他拨上个五万余人,便能克住西商那十万——十五万慕家军,减去拨给明远的五万,再减掉眼下尚守在各地边关的两万,还剩八万。”
“阿衍,”墨景耀笑眯眯地弯了眼,“这八万,你又要怎么处理?”
“这八万,也好说。”墨君漓浑不在意地一挑眉梢,“实不相瞒,老头,我前阵子才收到扶离白公子递来的消息。”
“他说他与温氏已经准备好了,只待西商那边生事转移了元灵薇等人的注意,便能乘机起事。”
“届时我们商量个日子,让他们寻个由头,假意搅和一手南疆边境,你再把国公爷和他手下那几万兵马调出去就是——扶离的温家军,可不比咱们乾平的慕家军差上多少。”
“哦?扶离。”云璟帝抖着眉头似笑非笑,眸底隐约带着点嫌弃,“阿衍,你这怎么还跟扶离的人扯上关系了。”
“难不成,那会你去扶离见元濉的时候,还有什么意想不到的额外收获?”
帝王拐着尾音说了个意味深长,少年闻此讪笑着摸了摸鼻尖。
“害。”墨君漓仰头瞄着御书房顶的绘彩雕梁,声线中微带了两分不大自在,“这事儿怎么说呢。”
“老头,说实在的,我原本是想光明正大地把扶离打下来的,结果没想到舅舅他压根儿就没给我这个机会。”
“不过,这玩意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的,之前还为了调不离国公爷、构不出‘请君入瓮’之局的事儿糟心着呢。”
“噢哟,舅舅。”听见自家崽子这亲昵而不显生疏的称呼,墨景耀禁不住冲着墨君漓好一通挤眉弄眼,“臭小子,你这叫的可是挺亲切呐!”
“怎么,这又不是你怨他不让你娘回扶离的时候了?”
“瞎说什么呢,老头。”少年眉眼一沉,提到他那早早离世的娘亲,他心中总归是有些钝钝的发痛,“……我自来便知道舅舅那么做是有他的苦衷,只是从前一直别着不肯细想罢了。”
“老头,打那会去了扶离,亲眼见着过他一次之后,我就想开了。”
“除了我娘自己,这世上再没任何一个人有那个资格去埋怨舅舅,”墨君漓敛眸,竭力放平了嗓音,“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代替她去说什么‘原谅’。”
“——或许我娘从未怨恨过他,亦或许她曾怨恨过,却又在某一个时刻便已彻底释然。”
“扶离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在那皇庭中生长了二十年,比你我更要了解扶离的朝堂究竟是派什么样的情状,也更清楚舅舅想要坐稳那个位置,到底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娘是笑着闭上眼睛的。”少年抿了抿唇,瞳底有着一瞬的发涩发酸,“在你怀中,在我眼前。”
“我知道她在那时便已经不再怨了。”
——不再怨那个明知道她回去了,却仍对她避而不见的兄长;不再怨那个负了她,却又不曾真正负过她的丈夫。
同样也不再怨这片埋葬了她大好年华、又害死了她闺中挚友的三丈红尘。
“老头,她从来不是天家娇惯出来的菟丝花,也不是被困锁在这一隅天地之内的深闺怨妇。”
墨君漓颤巍巍地闭了眼:“她是元清。”
“她是拿得起、放得下,是满腹经纶又心怀天下的扶离长公主。”
“也是你亲自追封的乾平皇后。”
“她不会让怨恨牵绊住她的脚步。”
——也不会希望有人因着她,而一辈子生活在怨恨之中。
“是啊……她才不会被这些东西困住脚。”墨景耀低头泄出一声轻笑,“她一向是这世间最敢爱敢恨的姑娘。”
少年闻言不语,那独坐在御案之后的帝王却是越笑越欢。
墨君漓听着他那一阵大过一阵的笑声,终于憋不住抬头皱巴了一张脸,眸中的嫌弃之色亦丝毫不加遮掩:“老头,你在这傻乐什么呢。”
“笑这么欢,也不怕待会一口气上不来,再撅过去。”
“告诉你啊,我可不负责给你叫什么太医。”
——他直接喊上乐绾吃席!
少年歪着脑袋抱了胸,墨景耀这会却笑得已快缩进了桌洞。
帝王倚着桌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手指着墨君漓,一手揉了揉自己发酸发痛的小腹,嗓音犹自带着笑影:“臭小子,你爹我在笑你啊。”
“我在笑你被元濉那黑心老东西卖了,还巴巴地上去给他数钱!!”
“他跟你说了两句好话、在你面前卖了会惨你就上他的套了,接手、接手扶离,哈哈……”
“阿衍,你是不是傻。”笑够了的墨景耀咳嗽着点了点桌面,“就扶离那个朝堂,你若想打也便打了,打过去还不必操心什么世家斗争,什么军权分治。”
“左右元濉生的那对小丫头片子没本事治理天下,百姓们搁她们手下过上个三年五载就得生出满腹怨言,即便那温家再是厉害,又能抵得住多久的帝王猜忌?”
“届时能人志士被君王削权冷落、黎民百姓又对朝廷失了信心——你这时候打过去就叫顺时顺势,一路势如破竹,也费不了多少事。”
“结果你现在呢?你舅舅是把他守了一辈子的江山送给你了,”云璟帝笑眯眯地托了腮,“可他同样也把朝廷上的那点烂摊子扔给你了呀。”
“你想接好这份大礼,那就得费心费力地去算去推,得糟心来日如何安置那些世家,如何处理扶离自有的那几十万兵权。”
“更得头疼如何平衡扶离旧臣与咱们乾平朝臣们的关系,要顾及乾平百姓,又要安抚扶离的百姓……”
“哎唷,说这么几句软话,就能坑过来这么个尽心尽职、替他继续护佑他扶离百姓的君王,”墨景耀故作天真直率地晃头感慨,“这买卖可真划算呀!”
“我怎么就捡不到这么听话好用的大冤种呢~”
第八六三章 坐金銮殿的又不是我
大……大冤种?!
听到自家老子对自己的评价,墨君漓的脸几乎是瞬间便开了裂。
他抖着唇角低头思量了半晌,这才扣着茶案,憋憋屈屈地哼唧出了声:“别说,老头,你不提,我还真没注意过这茬。”
他得到消息那会,光乐呵能兵不血刃地拿下扶离了,压根就没想到自己是被人当冤种压榨了心力的问题。
现在这么一想……老男人们果然诡计多端。
自觉被人坑了的少年抚胸扼腕,良久却慢悠悠叹出口气。
他半垂着眼睫,瞳仁定定锁紧了指尖,脱口的声线既轻且软:“不过……这样也好。”
“毕竟这样一来,世间可以少死许多的人。”
不管是两国的将士还是各方的百姓,这些人总归是没什么过错,他宁愿自己再劳心伤神一点,也不愿见这世上再无故多添几道冤魂。
——前生那场大争之世,他眼见过太多太多的血色,而今世,他不想再看到那样狰狞可怖的尸山血海了。
就这样便很好。
少年的话说得格外认真,墨景耀听罢,面上却禁不住多了两分不大自在。
帝王扭着腰身向椅子里蹭了又蹭,这会他竟无端觉着有些如坐针毡。
“你这孩子……未免太心软了点。”云璟帝说着闪烁了眉眼,“好在你是个有手段也有资本的,不然我还真有点担心你。”
“阿衍,做个仁德的贤君是很好,但你……倒也不必仁善到这等地步。”
“放心吧,老头,我清楚的。”墨君漓弯眼笑笑,边说边意有所指地挑了眉梢,“我只对百姓们这样——你看,老头,我动手坑起五哥和廖相国他们,不是还挺利落的?”
“再说了,眼下那坐在金銮殿上的皇帝是你又不是我,回头若这扶离真被收并过来,后续那满地的烂摊子,也得靠你出力。”
“而我?我只是一介弱小可怜又无辜,既不想上朝、也不愿参政的闲散皇子,这种治国安邦又事涉江山社稷的活计,哪里会轮得到我——”
少年嬉皮笑脸地呲了牙,墨景耀闻言一怔,作势便抄起了手边的一本奏章。
老皇帝捏着那奏章张牙舞爪地挥了两袖,同时不忘骂骂咧咧地威胁上一句:“嘿你个臭小子,你信不信我这就下旨给你封进东宫,等着战事一起,我便跑出去称病,让你留在朝里,替我摄政监国?!”
“那你封啊。”墨君漓梗着脖子毫无畏惧,甚至嘚瑟瑟地晃了脑袋,“你封,你现在就下旨,老头,你看这圣旨下去前朝那帮老东西会不会跟你叫板,能不能天天给你上奏!”
“左右批奏折、听他们磨磨唧唧叨叨个没完的也不是我,你要是不嫌麻烦、不怕耳根子被人磨得起茧出泡,那你就封。”
“反正我是不会在意的——真被你封做了东宫太子,我每个月的俸禄还能再多个二三百两呢!”
“呵忒,说得好像我每个月短了你的银子似的,瞧你那点出息!”云璟帝垮脸一啐,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他转头睨了眼那犹自笑嘻嘻的少年,认命一般向后一瘫:“得了,阿衍,你的意思我都知道了——再过两月就是中秋,等着中秋之后,我会找个由子,命陈安德携家眷回京述职的。”
“届时,你们想折腾什么,便放手去做罢。”
“不用担心会不慎玩脱,虽说近年我和你大伯他们逐渐上了年纪,却也不曾老到连这点底都给你们兜不住的地步。”
“大胆点,使劲儿作!”帝王抖眉,拖着尾音说了个意味深长,“小崽子,别怪当老子的没提醒你。”
“——你这辈子,可就剩这么一次能毫无顾忌地任性胡来的机会了。”
——等着这茬过去,他便差不离攒够了功勋、拉拢足了人心,而他亦能顺水推舟,将之正式封为东宫太子。
倘若他来日顺利成了储君,那他一举一动所代表着的,便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整个乾平。
入主东宫固然是无上的荣耀,可这荣耀背后,却是终其一生也难以挣脱的沉重枷锁。
他不希望他留下遗憾。
墨景耀静静凝视着自家崽子的眉眼,墨君漓听罢却笑吟吟地勾了唇角。
“安心,老头,我们肯定比你想象中的还能闹腾。”少年信心满满,笑意张扬万分。
帝王忽然便被他面上的蓬勃生气晃得花了一双眼。
——真好啊。
曾几何时,他也似他这般年轻,也似他这般张扬而自信。
真好。
云璟帝敛眉轻笑一声,继而故意虎着脸挥袖赶起了人:“行了,混蛋玩意,赶紧滚蛋吧,少在这蹲着碍眼。”
“成,我这就滚。”墨君漓煞有介事地点了头,话毕却全然不曾挪脚。
墨景耀见状,眼皮子不受控地便是一跳,他抻长了脖子,那架势恨不能从少年脸上瞅出朵花来。
“……你这说滚也没滚呐。”老皇帝皱巴着面皮在墨君漓身上上下扫视,“还在这坐着干嘛。”
“等着我喊人给你踹出去?”
“咳,凭你我这样深沉的父子情谊,老头。”墨君漓攥拳假咳,“你倒也不必这般热情。”
云璟帝闻声诧然:“那你还赖着不走?”
少年讪然摸鼻,举目望天:“这不是还没哭穷打秋风嘛!”
“?你穷?”墨景耀瞠目,满眼不可置信,“你一个月派人来我这打三次秋风,现在还好意思跟我哭穷!”
“嘿呀,我许久没哭,甚是想念。”墨君漓叉着腰说了个理直气壮,“想趁着好不容易进宫一趟的机会过过瘾都不行嘛?”
“再有,旁人不清楚,我可是知道老头你那小金库还富着呢,偶尔一个月俩月多出点血接济接济你可怜的儿,指定没什么问题。”
“我哪个月没接济你五六千两的!”云璟帝被他气笑了,“阿衍,你是属吞金兽的吗?”
“我不属,但我养的那点玩意确实是一个比一个烧钱。”少年摊手,对着自家老子默默比出五根指头,“老头,不瞒你说,我手底下那点人,快到这个数了。”
行吧,五万兵马,的确费钱。
墨景耀抿唇沉默一瞬,片刻后不情不愿地自御案抽屉的夹层里掏出五张千两银票,一把拍去了桌上:“快滚!”
“哟呵,大手笔,谢谢啊老头。”墨君漓嬉笑着道了谢,言讫忙不迭脚底抹油蹿出了书房,云璟帝瞅着他那背影一口大啐——
这臭小子!
看了看时间轴,离着阿辞上场且得有一阵子,明天总算不核算了。
这几天给我熬傻了我快神经衰弱了个屁的!
睡觉睡觉。中午爬起来干活!
第八六四章 扶离大旱
(定宁为元灵芷在位时的年号,定宁元年=长乐二十六年)
定宁二年七月,扶离大旱。
太师府书房之内,白景真看着桌案上自各地送来的、雪花一样堆叠着的书信,眉心不受控地皱成了一团。
这大旱是从五月开始的,初时只在距上京百十里的东郡,待到六月,便已向南存存蔓延至了南省,如今是七月初秋,那大旱已然吞噬了大半个南省。
池湖见底、江河断流,便连南省向来最为葱郁的青陇山都枯黄去了一半。
南省各郡守们先前囤积下来的水粮早就耗得空了,一封又一封的奏疏闯入朝堂,却又统统被那端坐在九五之位上的女帝,以“此旱尚不成灾,且近来国库空虚,朝廷无余力拨银放粮”为由打了回来。
是了,这群久居于京城富贵温柔乡的贵人们,哪里能知道京外的旱情有多可怕啊。
青年如是想着,一面转头扫了眼窗外,院中池水在这晴空烈日之下泛起粼粼波光,池中游弋着的锦鲤偶尔翻腾着扑出几朵散碎的花。
他心中忽的有些烦躁。
这就是京城,永远繁华喧闹、可以浑然不顾京外百姓们死活的京城。
常年生在这三丈城墙里的人,是不会清楚城外究竟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的。
最早生出旱情的东郡,这会早已成了那名副其实的“人间炼狱”。
断流的河道露出了龟裂的沙地,干涸的湖底累满了鱼虾的尸体,因着这连月的大旱,那些死去的鱼虾甚至来不及腐烂,就被烈日烤灼成了干儿,一碰便落下满地的碎屑。
饿死的渴死的病死的人不计其数,人们来不及处理那些尸身,就将之随意丢弃在就近的某一处空地。
田中的粮食绝了,林中的野蔬野果也被一应薅了个干净。
久饿之人无力狩猎,即便偶然捡到林中被饿晕了的、半死不活的野味,也未必能寻到可用来烹饪它们的净水。
山林深处的泉眼小潭里或许还存着水,但那却是常人无法踏足的山中禁地。
他听说,许多村子都只剩一两口陈年老井,每天尚能挤出那么三五坛的水了,全村数十口人只靠着这么点清水勉强续命。
有些地方,地里干净得连草根树皮都快挖不出来了,于是有人转眼盯上了那看似可以饱腹的白垩(又称观音土,有虚假的饱腹感,因为不消化,并且吃多了极难排泄,会被憋死)。
现下暂未听人说过哪里出现了“易子而食”,但他估摸着,倘若这旱情仍要似今日这般继续蔓延下去,百姓们早晚会被逼到要去吃人。
白景真抬手按了按自己发痛的眉心,虽说他提前三月便嘱咐小表叔他们在南省囤水囤粮,但时间太紧,仓促之下准备出来的东西,也只能勉强支撑住那受了灾的大半个南省。
甚至,若不是还有银钱源源不断地被他自扶离、西商的交界处截来,他们存的那点水粮,都未必能够支撑这半个南省!
不行,这样下去根本不行。
谁知道这旱情到底几月才会结束!
且大旱之后又极易生出大涝,东郡多川,南省又多出山地,倘若暴旱三四个月后天上陡降大雨,那这两地势必要生出土崩山洪!
不行。
青年抿唇,除了靠着温家与他截来的那些金银,他得再试一次能不能请下来帝王圣旨,顺带另想个活路。
*
“所以,先生您今日上奏,为的也是那东郡南省所谓的‘旱情’?”金銮大殿之上,元灵芷阅罢了白景真呈送上来的奏疏,一双秀眉不住地蹙了又蹙。
“回陛下,东郡如今受灾已两月有余,南省大部也遭了殃及。”白景真拱手,话毕对着那金雕玉砌的龙椅深深低下了脑袋。
“各地城中的存粮即将耗尽,陛下,若您再不肯拨银放粮,微臣只怕东郡南省要闹得一派饿殍满地、生灵涂炭了!”
“陛下,微臣恳请陛下,放粮赈灾!”青年的字句说得分外铿锵有力,可端坐在那龙椅之内的年轻女帝听罢,却久久不曾言语。
白景真叩在地上等了半晌也不见元灵芷应声,终于忍不住抬首望向那衣着华美的帝王。
在这金尊玉贵的九五之位上坐了一岁春秋,元灵芷显然比从前稳重了不少。
只是这样的稳重仅仅留存于她的言行举止,她本质仍旧是那个极致天真又极致残忍的无知少女。
就比如,眼下她眼中饱含着满满的歉意,而他心中清楚,她这点歉意从来不是对着那些正挨饿受苦的百姓,而是对着他——
元灵芷会因着无法达成他这个“先生”的意愿而伤心难过,满心愧疚,却从不会为了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天下万民们而落下哪怕一滴的泪。
她配不上那个位置,也配不上先帝守了一辈子的江山。
“先生,此事……此事不是朕不想答应您。”元灵芷斟酌着开了口,她的语调被她放得极缓,她的音色也被她压得微微发了沉,“只是国库今年实在空虚得厉害,朝廷一时间当真拿不出那么多钱粮来。”
“今岁西郡增兵,年初时北省又闹了好一阵子的流匪……加上去岁国丧开销大,税收又不如往昔,这、朕这委实筹措不出银子来呀。”
“再者说……先生,朕以为,这灾||情未必就有他们传的那么严重,地方官员们惯来喜好小题大做,并以此多骗些朝廷的钱款,”元灵芷说着漂移了眼神,“先生许是为人蒙骗了。”
“毕竟,朕在京中,也没见着哪里旱成了那个样子。”
白景真绷着唇角,在女帝满是歉意、却又浑然不加在意的言语中缓缓苍白了一张脸。
此时此刻,他忽然想放声大笑。
荒唐。
这简直是荒唐至极!
什么增兵,什么流匪,那分明是元灵薇与路惊鸿两派博弈,互相放出来的、用于争权争银用的靶子!
还有……什么叫为人蒙骗,那旱情眼见着就要烧到上京来了,真正装疯卖傻的,分明是这满殿的朝臣,和那高台上的帝王!
——荒唐!
白景真用力蜷了指头,指尖在掌心压出了几道血痕,他白着面色,仰头凝视着那华服耀目的少女,起身时声线隐隐发了颤。
“既然陛下不愿放粮赈灾。”青年冷笑着牵了唇角,“那微臣便自己来想办法。”
“陛下,微臣今日身子不适,请恕臣殿前失仪之罪——告辞!”
青年垂眼,言讫拂袖离去。
妈哒,一睁眼下午六点
第八六五章 筹粮
南省的旱情,远比郡守们在信中写的严重。
白景真俯身摸着那干裂的泥地,失了水的土块硬得像是砖窑里新烧出来的泥砖。
他顺着那指余宽的裂隙用力向下探去,指尖入土三寸,却只触得到满手结块的渣土。
——半点生机也无。
是了,大旱两月,天上滴水未落,县中的小池干得见底,这地里也早就没有水了。
那地中种着的稻子,亦早便枯得亡了根系。
青年的眼前止不住地阵阵眩晕,起身时他的广袖不经意拂过那些枯死的早稻,细而脆的噼啪声顿时响作了一片。
白景真听着那连片的脆响,脚下不受控地便是一个踉跄,他定定盯着自己那被枯稻子刮得抽了丝的衣袖,无端红了一双眼眶。
他记得,这里……曾是万顷良田啊。
这里曾是一季稻子,便能养活一整个郡城的万顷良田啊!
扶离的稻子一年可收两季,七月本是农家最为忙碌的时节,倘若没有这场可怖的旱灾,他脚下的这片土地,本该是方一眼望不尽的金翠水田。
农家会赶着收割那熟透的早稻,再抢在天日转凉之前替晚稻插好秧苗;水田里许还会散养着些新放出来的鸭苗,亦或是早早便留好的草鱼。
风吹稻浪,山映绿绮,这里本该四处漾着勃勃生机,如今怎的就成了这样一番死寂情状?
白景真魂一样飘出了田地,直到重入了郡城方才略略回过神来。
彼时温老将军正带着一伙兵士忙着给百姓们施粮施粥,抬眼瞅见那满目恍惚的青年,忙不迭放了手中活计,大步走上前来。
“怎么样?”温晋压着嗓子问出一句,白景真应声木然转了脑袋。
他想到那漫天漫地的枯黄之色,鼻头一酸,险些当真滚出泪来。
“比我们先前想象的还要严重。”青年哑声,喉咙里一阵发堵,“上万顷的农田,都死了。”
“——死透了,全死透了,半点活物没有。”
“姑公,我真不知道,单一个南省就已经旱成了这样,旱情比南省更中的东郡又会是番什么样的光景——”
白景真哆嗦着抬手捂了脸,目光透过指缝瞥见一旁等候着施粥的灾民。
长日以来的饥饿令他们躯壳迅速干瘪消瘦,他甚至瞧得见他们单薄衣衫下突出的肋骨。
久饿之人是没有力气嬉笑打闹的,哪怕是平日里最为好动的总角幼童,而今也只会怔怔跟在自己爹娘的身后,眼神麻木而空洞,傀儡似的随着人潮流涌。
这还只是南省。
甚至,这里还不是南省旱情最为严重的地方。
青年垮了眉眼,胸中陡然翻上股说不出的憋闷与难过。
温晋见状,抬手安抚似的拍了拍青年的肩膀,末了敛眉泄出一口长叹:“别担心,孩子。”
“子冉跟玉山,已经带着一批米粮往东郡去了。”
“虽说那点东西,难以救活整个东郡,但总算也能止一止燃眉之急……玉郎眼下还在南部十郡大量收着粮食,只是今年发了大旱又闹了饥荒,粮价居高不下,我们手头的这点银子,恐也收不来多少东西。”
“景真,这一点,只怕还要你多费一费心。”
温老将军话毕阖了阖眼,白景真闻此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开口时尾音带着常人难以察觉的颤,温晋转目瞧见他发抖的齿关。
“……既然扶离之内筹不到粮食。”青年咬牙,低头攥紧了双拳,“那我们就从外面买。”
“去桑若,或是乾平——”
“我今夜便给七殿下递去封信,看能不能请他帮忙筹措来些水粮。”
温晋闻言不语,他静静攫紧了青年的双目,良久轻轻应了声“好”。
*
墨君漓的动作一向利落,那信件入乾京不出五日,第一小批粮食便已随着游方商队,悄悄越过了疆界。
待那两车米粮跟着商队抵至南省,温老将军平生第一次吧嗒着抽空了一袋旱烟。
他抬头瞅着那被稻草遮掩住的粮袋,满是血丝的眼中写尽了复杂难言。
“我是真没想到……咱们扶离的旱灾,”温晋拧着眉头,掀唇吐出一声冷笑,“有朝一日竟得靠着乾平的皇子出手解决。”
他言讫闭目掐断了手中烟杆,语调极轻,骂声却不知究竟是对着自己还是朝廷:“废|物。”
“……七殿下说,为了稳住粮价、避开他人耳目,他一次也不敢筹措太多粮食。”卸了一车米粮的白景真慢吞吞拆开手头的一只布袋,露出其内装着的几十斤新粮。
“先运过来的这点,是他连夜催人买的,过两日再送来些他们去年在江淮赈灾时剩下的陈粮——陈粮虽不如当年新下的谷子香,胜在量大,也不易引人注目。”
“余下的,他再着人去别处买。”东拼西凑的,总能筹措够他们赈灾的量。
“总而言之,姑公,虽说眼下我们还得勒紧了腰带,慢慢计算着余粮过日子,却也不必担心会在某一天突然断粮了。”白景真道,一面抓了把布袋中的米粮。
新下的白米颗颗饱满而晶莹,在他掌中,像一把巧匠雕琢出的玉。
——他们终于不必再担心有一天会彻底断粮了。
青年的眼底涩涩的发了酸,温晋叹息着数了数屋中堆着的粮袋。
四百个布袋,拢共是两万余斤的粮食,不算多,熬成粥再添上些米糠,细细掰着来吃,却也足够附近的城池再多撑上半旬。
再加上他们之前囤的粮……南省和东郡,又可以多活上一个半月了。
当此关头,吃饱显然成了一种奢望,他们能撑着保住这些百姓的性命,便已然是倾尽了全力。
“不过,粮虽大致有个着落了,另一个问题,却依然不可忽视。”温老将军仰头看了眼仓房的小小天窗,屋外的日色照旧烈得灼人,这半月扶离仍旧是滴雨未落。
“什么?”脑子转不过弯的白景真闻声下意识回头,温晋抿唇吐出一字:“税。”
“今年的税,”老人垂眼,“甚至比往年还要重上一些。”
“东郡粮产一向丰饶,按说即便受了天灾也能再撑上一段时日。”
“但今年朝廷的税定得高了,地方州府的税也得被迫跟着水涨船高,许多人家,年初时交了粮税就再无余庆,这会自然也无粮渡关……”
“这苛税之难再不解决,来日要遭灾的,恐怕就不止一个东郡南省了。”
今天被骗了,说核酸结果熬到点去,又他喵说不是全员没要求的可以不做,气死
第八六六章 后悔
对了,还有那该死的税。
听见这话的白景真脑仁一痛,原本抓着粮袋子的手登时便松了力道,好在一旁的温晋眼疾手快,赶在那布袋堕地前一把薅住了袋口,这才保住了那一袋子的新粮。
“小心点,景真,这一袋子的米,指不定就是十数口人的命呢!”温老将军皱眉轻嗔,就手接过了布袋,青年闻此恍惚着抬手扶了扶脑袋:“抱歉……姑公,晚辈刚刚不慎走神了。”
“至说您担心的那个税的问题……等忙过了这段时日,我再上朝与陛下提提看罢。”
“那你的动作可得利落着点。”收好米袋的温晋应声垂眼,长眉掩去了他瞳底的一线怅然,“景真,现在已经是七月份了,最迟再有一个半月,便又到了朝廷要收税的日子了。”
扶离一年可种两季稻谷,由是那农税一年也会被征上两回,第一回被安置在了年关前后,第二回则被设在了八月末、九月初,早稻收尽、晚稻栽好的时候。
倘若放在寻常年份,这样的收税时间显然是安排得再合宜不过,奈何今岁扶离大旱,田间地里的禾苗早已死成了一片枯草,农家大多颗粒无收。
当此情状,若朝廷仍要征税,甚至是要征收比往年还要高上不少的税,那便无疑是在把百姓们往绝路上逼了。
白景真的眼神晃了晃,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心看了半晌,良久轻轻点了头:“好。”
*
今日他也没能请下那道免税的圣旨。
下了车的白景真木然抬臂挡了挡车外烈得过分的日光,自他上月从南省回京,他已向帝王接连呈递过近二十封请朝廷轻徭薄税的奏章,怎奈那二十封奏疏呈上前后却好似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不曾激起半点水花。
他今晨终于忍无可忍,憋不住当堂与文武百官并上那高台上的女帝大呛了一通,孰料众人却说他是杞人忧天、怪他殿前失仪,元灵芷也以“国库空虚、亟需收税”为由,轻飘飘地打回了他的陈情之词。
怪可笑的。
青年白着脸牵动了唇角,一面漫无目的地踏上了长街。
曾经热闹而繁华的上京集市,而今透着股说不出来的萧条冷清,大旱三月,就连一向堂皇富丽的京都,也失了它往日的喧嚣。
东郡早就撑不下去了,南省亦是在抵死求生。
据他手下的线人来报,那旱情如今已然波及了北省,便连西郡也有几处因田中缺水而枯死了大片新种的秧苗。
大批尚有余力的青年男女逃离了家乡,一股脑地挤进了尚未受灾的京畿,现下即便是在京城之内,众人偶尔也能见到三两个面黄肌瘦又衣衫破旧、从城门守卫们手下逃出来的逃荒灾民。
但,纵然那灾荒已经闹到京城来了,朝中的那群畜|生们仍旧能瞪眼装瞎,装作看不见京外的旱情。
这简直是……
白景真恨恨咬了牙,转而大步向着京外行去,镇国将军府前些日子在京外设了两座施粥的善棚,今儿天色尚早,他赶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近来逃至京郊的灾民们愈发多了,他们进不得京城,索性便在城门外扎起了干草窝棚。
守着城门的兵士们原本还想将他们一一驱逐出去,但来得人太多,看着又一个赛一个的干瘦凄惨,他们便也跟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灾民们去了。
——毕竟这年头人祸天灾接连不断,若非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又有几个人愿意抛弃生养了自己的家乡,赶到这千百里外的京城讨活路呢?
想到这点的青年无声冷笑,这样粗浅的道理,就连大字不识几个的守城兵士都能想懂,可那安然端居于庙堂之上的朝臣们却似是浑然不懂,高坐龙椅上的女帝,更是对此一窍不通。
白景真无力地闭了闭眼,悄然加快了自己奔向城外的脚步,待他赶至城门时,温清池(温玉郎次女)正带着侍卫们分粥。
她余光瞥见那匆匆赶来的青年,黑瞳登时发了亮。
“景真表哥。”小姑娘快步上前,眼中蕴着压不住的希冀,“表哥,怎么样,圣旨请下来了没?”
“陛下同意给受灾的地方减税了吗?今天都八月二十七了,再过两日可是要征税了。”
白景真应声沉默,片刻后叹息着摇了头。
“没。”青年敛眉,“陛下说国库空虚,不肯减税。”
“这样啊。”温清池闻言微怔,满目希冀刹那归于虚无。
“那……那就先算了吧。”小姑娘眨着眼睛,竭力掩藏着瞳底不住上涌的涩,“陛下……陛下许是也有她的难处。”
温清池如是替元灵芷找补,只可惜她的年龄尚小闷不住情绪,待那两句话脱口,她眼眶照旧发了红,面上也布满了藏不去的失落。
“她能有什么难处。”她的难处,不过是既不想得罪了元灵薇与路惊鸿,又想安生享着她身为帝王的荣华富贵罢了。
白景真低着眉眼轻声一哂,继而逼着自己转移了注意,他走去棚边接过了侍卫们手中盛粥的汤勺。
排在队伍最末的是个八||九岁的半大娃娃,白景真见她的年纪太小,干脆将木桶里剩下的那点粥水通通给了她。
但那得了粥的孩子并未急着离去,她只小心抱着粥碗,满面担忧地仰了头:“大哥哥,你还好吗?”
“你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是因为粥没了,而你很饿吗?”孩童顾自说着话,她定定望着白景真紧锁不舒的眉头,许久后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用力咬了咬唇,“那棉棉把这碗粥让给哥哥喝吧。”
“棉棉不饿,阿娘说棉棉的身子壮,少吃一顿没什么的。”她睁大了眼睛,边说边颤巍巍地举起了那只粥碗,青年瞅见她目中一闪即逝的渴望与不舍,又瞥见了她脏旧衣衫下,瘦成了一把骨头的小小躯壳。
他知道她在说谎。
她分明是饿极了。
突如其来的泪意激得他眼底发酸,白景真放下手中的汤勺木桶,蹲下身来,认真对上了孩童清透的眼瞳:“棉棉乖,叔……哥哥没有难过。”
“也没有觉得饿。”
“这粥打来就是给棉棉吃的,棉棉只要乖乖把它吃干净就好,不用担心哥哥。”
“我们那里……还有能吃的东西。”青年回头指向将军府的马车,幼童循着他指出的方向望去,一双眼睁得越发的大。
“真的吗?”孩子的脸上带着不甚明显的欣喜与错愕,在再三得到白景真的肯定答复后,方才安心地捧着粥碗小步离去。
青年的目光跟着她的背影,扫见了城外那一连串拥挤又粗陋的草窝。
逃难而来的百姓们身上衣衫早便脏得分不清本来的颜色,干草上积着的尘灰又弄污了他们的面庞。
白景真瞧着那一眼望不尽的灰黄之色,只觉自己衣着光鲜得与他们格格不入。
——这一刹,他忽然有些后悔。
第八六七章 骤雨
如果……他不曾诓骗着元灵薇去扶持什么西商太子。
如果国库不曾似今日这般空虚。
如果扶离尚有余粮余银去赈灾济民。
那么,眼下的情况,会不会好上一些?
白景真怔怔盯着百余步外的那一串枯黄草窝,眼中不住翻涌起大片的迷茫,这一瞬他竟恍惚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地,也不知晓他先前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他好似是错的,又好似根本就不曾错过。
青年缓缓低敛下眉眼,他垂眸默视着自己掌中的纹路,循着他脑子里方才闪现出的念头一一思索过去——
倘若他不曾诓骗着元灵薇去扶持西商太子。
扶离的国库,大抵便不会似今日这般空虚。
但,那端居九五之位上的女帝,与这满堂不知百姓疾苦、自私又自傲的朝臣们,会愿意拿出大笔大笔的真金白银,去救助这些在他们眼中如蝼蚁一般“低贱”的灾民们吗?
——心中多少还揣着江山社稷与祖宗基业的元灵薇或许会,但她未必有本事一口气拿得出那么多银钱。
并且,她素来就是个脑子不大灵光的蠢人,她识人不清、任人不力,她手下的蠹虫们一个比一个贪婪,即便她能咬牙掏出数百万两白银去救济灾民,最后能落到实处的,大抵也不足十一。
几十万两,于这样可怖的天灾而言,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一向只贪着繁华富贵,天真而残忍、懦弱且昏庸的元灵芷大抵不会,她怕轻举妄动会惹恼了路家或是她的姐姐。
她多半会装傻充愣,会找借口推脱甩锅,就像她今日拿那句“国库空虚”来搪塞他一样。
——整日端着架子、高高在上的朝臣们更不会。
他们自命不凡,一贯看不起寻常百姓,他们除了在捧起圣贤书的时候,还会装模作样地念两句“水能载舟”,平日早就将这些东西抛诸了脑后。
他们已经记不得自己或是自家的先祖,曾经也是这世间芸芸众生之中,最为普通的一员了。
想到此处,白景真的面上忽的浮现出一道苦涩至极的笑意。
说到底,这不是扶离缺银少粮,这是无能!
天子无能,是故不得统御百官。
百官无能,是故不可稳定朝廷。
朝廷无能,是故敢弃天下万民于不顾!
这是无能,是天子的无能,是百官的无能,是朝廷的无能,是他们扶离所有上位者的无能!
人家乾平从前还不如他们扶离富饶呢。
可人家的天子,在面对似这般能席卷一方的天灾的时候,又是怎么做的呢?
青年红着眼眶举目望了望天,他记得去年春夏,乾平的江淮一带发了好大的水,四渎八流数百处河道决堤,一国粮仓,一夕之间毁于滂沱大雨。
——云璟帝是怎么做的呢?
他得了消息,立马便派了自己最看重的儿子前往江淮赈灾,一车又一车钱粮水似的地送往了江淮。
七殿下他们大约是早就觉察到那年的雨来得不同寻常,抑或他们自来便有那等防范天灾的预案——
总归朝廷的米粮下来前,殿下已带着他提前筹措好的各式物资,踏上了南行的官路。
大水冲毁了民居,他便带上了数万顶行军用的油布帐篷;洪水淹坏了农家的禾苗,他便拿出了早早存下粮种。
水退后为防生出大疫,他又指挥着官员们带着百姓,有条不紊地安葬了那些被水沤烂的尸首……
银粮只是最基础的东西,帐篷、种粮,净水的明矾木炭、医病的草药医官,便连生得快又易存活的鸡仔鸭苗,他们都备上了书十车。
他们的准备做得充足,朝廷又肯不计成本地倾尽人力物力,一场波及了几十万人的水患,在乾平上下齐力齐心之下,不到三个月便已彻底平息。
如今的江淮,已然又成了他们乾平的“天下粮仓、鱼米之乡”了。
百姓们和乐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便是朝廷的不同。
白景真闭了闭眼,转而捏着拳头,大步向着城内行去。
温清池被他这猛然迸出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捏住了青年的衣角,小姑娘的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色,她略一仰头,目色犹疑:“表哥,你要去哪儿?”
青年闻声,面无表情地微缓了步调:“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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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大人,您都在这跪了一天一夜了,赶快起来罢。”
御书房外,抱着拂尘的老太监半弓着身子压低了音调,他满面愁容,不断小心试探着白景真的口风:“您这样,陛下也会很为难的呀。”
青年闻此不曾应声,他只静静锁着那三丈外的帝王书房,嗓音淡漠而不起波澜:“只要陛下肯下旨为两省免税。”
“微臣得了圣旨,便自会离去。”
“公公,您有时间在这劝解臣下,倒不如替微臣进去过问一番圣上——看她到底能不能开恩,为天下百姓赐下这一方福祉。”
“您这!哎呀……”老太监被他这一段话噎得险些出不来声,他定定盯着白景真看了半晌,终竟叹息着甩了掌中拂尘,“那劳您在这等上一会,老奴进去替您回禀一番。”
“有劳。”白景真下颌微点,话毕仰着脑袋看了眼头顶的苍穹,那天上不知何时积起了墨似的浓云,几点水珠突兀砸落在他的面上。
青年瞳底忧惧之色,亦骤然浓成了一团墨。
三两颗的水珠,眨眼连成了撕不开的网,待那老太监抱着拂尘自屋里出来,屋外的雨已然大如瓢泼。
“白大人,陛下的意思,是不是她不愿为民赐福,只是咱扶离今年的国库委实太过空虚……”出了屋的老太监满目纠结,边说边以眼神示意了下御书房内,“朝廷实在是缺这点银子。”
“您还是别再逼迫陛下了。”老人说着低顺了眉眼,彼时青年身上的衣衫已被那雨浇了个透底,而他本人却仍旧腰杆笔直得如一株山上青松。
“再者说……您看,老天爷都肯降下雨来了,那大旱肯定要不了多久便会解了,您安生回去罢,免得等下被雨浇出病来,陛下该着急了。”
降雨……大旱。
白景真闻言突的咧了嘴,他冷笑着抬头对上老太监的眼睛,脱口的不知是讽刺还是叹惋:“公公,您知道久旱之后天降大雨,会带来些什么吗?”
——是土崩,是山洪,是大旱后的大涝,是大涝之后连绵不绝的大疫。
久旱之后的土地是存不住水的,而这雨,也从来就不是下来解什么旱的。
青年绷着唇角低下了脑袋,蜷在掌心的指骨被他捏得泛起了霜白,他起身拂开了小太监递上来的油纸伞,拖着那两条跪得发麻发木的腿,一瘸一拐地步出宫去——
自此将心头对着元氏仅存的最后一点希冀,齐根斩断。
*
定宁二年八月廿八,天骤雨,始破大旱,川河复流。
及九月,雨不终,遂江湖决口,东郡土崩,南省山洪。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挨过饿。
我挨过,不过是被动的,因为抑郁症躯体化犯病了吃不下去东西。
第一次三天,第二次七天,最后一次接近半个月。
那会每天最多逼着自己咽下两口面包,更多的时候只能吞一点曲奇,一块掰成十几块甚至二十几块,一点一点的放嘴里,含化了,跟着唾液咽下去。
并且只能买那一种,因为味道不大,化了之后没有油味,也不太甜,忘了什么牌子,当时学校的小超市卖的,一包八块,够吃八天。
不这么吃,真的一点东西都吃不下去,包括糖,酸奶,最严重的时候包括清水,会吐,直接吐出胃液和胆汁的那种吐,吐到腰疼肚子疼,喉咙也跟着疼。
最初犯病没什么经验,每天逼着自己吃,重复吃了吐,吐了吃,把自己折腾成傻狗。
我记的很清楚,第二次犯病是在高三,期末考,考到最后一科的时候,我上楼突然眼前一黑,脑袋瞬间断片了,差点就从楼梯上栽下去。
那时候真切感受到自己可能是要凉了,眼前看不见东西,耳朵里听到的都像隔了一层雾,脑袋钝钝的,好久才恢复。
写这几章我的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流。
太苦了,我当时还是有的选,那都这么难受。
但书里人,他们没有选择。
能吃东西的感觉真的太好了。
半夜想起来,就跟你们说说。
真的,宝子们,现在的生活很好,一定要学会爱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