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四章 放心,一个都逃不了
哎~算了算了,反正他又跟他们不熟,他管这帮傻犊子的死活干嘛。
姜思然如是想着,一面正了正自己身上穿着的军|装——今儿他与萧弘泽大约是整个青羽卫中,唯二好生穿了军中制服的人。
平日那些个锦衣华服穿惯了,冷不丁换上这粗布戎装,还真有些不大习惯。
不过,这东西确乎是比那拖拖拉拉的华服要轻便利落得多了。
青年拉着衣角晃了晃神,走神间萧弘泽悄声蹭去了他身侧,后者压着脑袋,神神秘秘地放低了嗓音,姜思然看着他,只觉自己恍惚像是看着了只贼兮兮的老鼠。
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人能天生得一副“贼眉鼠眼”。
姜思然心下腹诽,萧弘泽却顾自在一旁说了个兴致冲冲:“姜兄,你知道陛下为什么点名要让慕大小姐来咱们这青羽卫吗?”
“还能为了什么,找机会给她立威呗。”思绪越跑越偏的姜思然随口应声,“能跑来这青羽卫的,都是些世家纨绔二世祖,压住了咱们就相当于是压住了半个朝堂的朝臣……”
“慕大小姐的训兵能力怎么样,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国公府养出来的女儿,指定没那么简单。”
“可以啊姜兄,你这思维可是够通透的!”萧弘泽掐着嗓子轻声鬼呼,“这事我昨儿可足足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最后还是傍晚那会请教了六殿下,才略略转过弯来呢。”
“不过,陛下许也不止为了让她立威,我听咱们殿下的意思,慕大小姐这回过来,好似还带了个什么火铳,说不定也是想推行一下新式武备。”
“什么……什么火铳?”姜思然拧眉,一时没搞懂他究竟说了个什么鬼话。
萧弘泽见状不大好意思地一挠脑袋:“其实我也不大明白,据说是慕大小姐自己改良的火器,前阵子七殿下那边的人刚按照那图纸做出来了成品……”
“殿下昨日晨起闲逛时撞见了七殿下,顺嘴多问了一句,七殿下说,他们预备让慕大小姐把这东西带上练练。”
“至于那什么火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我就真不清楚了,姜兄,你懂的,我家世代都是文官,别说火铳了,我连弓箭都玩不明白。”
“……萧兄,射艺稀烂这种事你说出来为什么会这么自豪。”姜思然听萧弘泽说话听了个面目狰狞,扭曲间他下意识转眸望了眼军营大门,下一息忙不迭假咳一声,麻利地站正了身子。
“萧兄,别闹了,慕大小姐到了,好像还带着慕三小姐!”青年挺着腰杆,重重怼了萧弘泽一肘,后者见此赶忙跟着收了满脸嬉笑。
——打从墨书锦隐约向他们透露过,慕惜辞是比慕修宁乃至慕国公都更为恐怖的存在后,他们便已然将慕大国师视作自己的亲姑奶奶了!
——开玩笑,单一个慕修宁都能给六殿下揍得半年下不来床,他这要是再惹上那个比慕修宁都可怕不少的慕惜辞,他不得被锤的下半辈子都得在榻上度日?
彼时校场上的纨绔们尚未觉察到危险的逼近,仍旧顾自开着那一茬荤过一茬、一句糙过一句的无度笑话。
奉命赶来襄助慕惜音的禁军校尉听着那校场上愈渐喧嚣的秽语污言,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枪。
“大人,卑职实在听不下去了,要不然,您且在此地稍待片刻,容卑职前去处置了那几个闹事者再进去罢!”校尉道,作势便欲带人入内绑了那几个纨绔,慕惜音微一摇头,慕惜辞意会,上前一把拦住了那险些冲进校场的校尉。
“张校尉,此等小事,我等下自己处理就好,尚不劳您动手。”慕惜音弯眼笑笑,转而漫不经心地摸了把燧火铳上的防炸横闩。
她半垂着眉眼,声线平静一如往日:“再说,陛下本意是想让我收服这一营的纨绔之辈,借此立威扬名,若您此刻出手,他们心下生出不满,来日定然更不愿对惜音心悦诚服,如此一来,我等岂不是有负陛下重望?”
“可他们这骂得委实太难听了些……这简直是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校尉忿忿,被他捏在枪杆上的指骨已然泛了霜白。
军中兵士最敬重的就是当朝国公慕文敬,同样便也对慕惜音这个自小熟读兵法史书、继承了慕文敬大将风度的中军都督佥事,亦自是尊敬万分。
“不行,大人,要么您还是让卑职进去教训教训他们吧!”校尉咬牙切齿,慕惜音闻言温婉一笑:“无妨,我怕的就是他们骂得不够狠——阿辞,咱们走吧。”
“好。”慕惜辞应声颔首,话毕扭头抬手拍了拍张姓校尉的肩膀,目色微带同情,“放心吧,张校尉,这几人一个都逃不掉的,您等下只管听着阿姐的吩咐便是——”
“这……喏。”校尉迟疑,少顷终究敌不过慕家姐妹的坚持,怅然叹息着应了是。
众人跟上了慕惜音的脚步,并依照她来时的吩咐,在点将台上摆好了几只打满了清水的铜盆。
“有劳。”慕惜音点头冲着几人轻轻道了声谢,继而以手中的燧火铳做拐,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地面,示意身侧带角的禁军兵士吹响那只悬在他腰间的角。
角声乍响,台下的纨绔们即刻被那响动震了个两耳空鸣,众人近乎本能地循着那角声回身抬了头。
慕惜音杵着燧火铳,含笑望向点将台下、校场之上的上百号京中纨绔。
众人原本被那旷远凄清的角声所震,这会转过头来看清了女人那一身并不张扬却十分合乎她世子妃身份的淡色钗裙,不由齐齐大笑出了声。
“哈哈……我老子还说我整日穿华服来营中报到很是过分,不想今日竟见到更过分的了,真该叫他过来这营中看看——何止是我,咱们这位新来的都督佥事不也照样长裙步摇,一样不落的嘛!”
“就是说,慕大小姐,哦不,晋王世子妃——世子妃,您要是想蹭军功,就回你们慕家军营里蹭去,或者,干脆跟着世子回家奶孩子去吧!”
“我道是什么将门虎女,原不过一朵京城娇花,陛下这回这玩笑,可开得比我们还过分——”
要素警觉,阿姐打了好几盆水!
第八二五章 犯者斩!
众纨绔们哈哈大笑,为首的几个二世祖更是肆无忌惮地拿目光上下打量起了那杵着燧火铳的纤瘦姑娘。
慕惜音见此不怒反笑,她弯着眉眼,笑吟吟地冲着点将台下闹腾得最为厉害的那个纨绔微微抬了下颌,声线是惯来的平静温柔:“这位公子,敢问您姓甚名谁?惜音初来乍到,尚分不清贵营的名册。”
“我?”冷不防被人点了名的纨绔一愣,随即吊儿郎当的仰了脑袋,“本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孙泽孙茂才是也。”
“家父前左佥都御史孙营——世子妃大约也曾听过他的名号。”孙泽咧嘴,话毕又十分嚣张地朝着慕惜音扬出两个鼻孔。
——他父亲孙营因着先前的靖阳伯府一案,被陛下自手握实权的正四品左佥都御史贬为了工部的五品闲官,如今终日酗酒买醉不说,连带着他也成了世家纨绔们中的一大笑料。
是以,眼下他心中不但怄着那彻查了此案的墨书锦,更记恨着收留了湛氏兄妹的国公府。
——同样也就讨厌上了眼前这位出身于慕家、甫一入营便被陛下封为从三品中军都督佥事的晋王世子妃。
若非她慕家好事收留了湛氏的那对孽种,靖阳伯府那桩陈年旧案岂会这么轻松地便被人翻了案?
若非那旧案翻盘,他父亲又岂会被连累着降了爵、丢了官,他又怎么会成为京中纨绔们口中的笑料?
——他就是讨厌这个晋王世子妃,他就是要想方设法地给她添堵,左右她一个没习过武、身子骨又差的娇小姐,她能拿他怎么样?
大不了便捅到陛下那里,至多也就是一顿毒打,反正今儿口出狂言、肆意轻贱于她的又不止他一个!
孙泽自认有恃无恐,于是神态放得愈发张狂,慕惜音闻此却是声色不变,顾自点头应了声“好”。
“若说是孙大人有意构陷靖阳伯的那桩案子,那我确乎是听过他的名号。”女人勾唇,而后不待那孙泽气急败坏地骂出声来,转而望向他身侧的另一位二世祖,“那这位公子呢?”
“胡睿。”那纨绔应声,片刻后方谨慎万般地补充上了一句,“家父前工部尚书胡云。”
胡云的儿子,怪不得。
慕惜音听罢,面上的笑意不由愈深——没记错的话,先前胡云也因着靖阳伯府的那桩旧案,被陛下自正二品尚书贬作三品侍郎了,这胡睿会跟着孙泽胡闹起哄,倒也寻常。
只可惜,她虽能明白他们的想法,却并不会惯着他们这点莫名的毛病。
女人的眸色微深,她目光一收,微微偏头扫了眼身后早便忍至极限的青年校尉,含笑放高了声调:“张校尉,您可还记得我朝军规?”
校尉闻言稍怔,继而忙不迭点了脑袋:“入伍之人,自然烂熟于心。”
“如此,校尉定然清楚这两位公子,所触军规为哪条哪项、该做何等处置了。”慕惜音轻笑,“还请校尉费心,替这两位公子好生解释解释——”
“免得等下他二人心下生怨,质疑惜音是在公报私仇。”
“喏,卑职领命。”校尉乐了,当即拱手一步大跨,迈上台前。
他看着台下乌泱泱一片站得东倒西歪的一众纨绔,心中陡然生出了好大一股火气,由是那军规背得也是越发铿锵有力:“军规第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军规第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军规第八,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孙泽、胡睿二人非议主将、扬声笑语,搬弄是非、挑拨军士,所犯构军、轻军,谤军,”校尉道,边说便回头看向了慕惜音,眼中藏着的跃跃欲试,教人一览无遗,“依照我朝军规律法,理当将其二人斩首示众,以正军风!”
“嗯,那便劳请张校尉带人将这两位公子绑了,押到那边的空地上去罢。”慕惜音笑笑,慢悠悠抬手拉开了燧火铳的闸闩,就手检查了机簧、填上了三颗铅弹,“——由我亲自处置。”
“喏!”校尉飞快行礼,唯恐慕惜音变卦似的麻利招呼来了自己手下的几名禁军。
那些禁军兵士早在后头憋出了一肚子的鬼火,这会借着这个由头,顺势就将那点火气尽数扔在了孙、胡二人身上。
二人骤然逢此变故,先是一懵,而后便挣扎着骂了娘。
奈何他们这些常年养尊处优的世家纨绔二世祖,压根儿就不是经年在营中摸爬滚打的禁军精锐们的对手,三两下便被人拿绊马用的麻绳捆了、扔去了慕惜音指出的那片空地上。
“大人,卑职幸不辱命,还请大人过目!”校尉抱拳,话毕退开两步,让出了那头被几名禁军牢牢按住的两名纨绔。
“辛苦,做得不错。”慕惜音略带赞许地收了下颌,接着不紧不慢地扛起了那杆燧火铳。
为了用这火器,她今儿特意不曾在手上戴过半只镯子戒指,连钗裙都被她选做了便于活动的款式——也就只有台下那群什么都不懂的纨绔,才以为她当真是半点准备都未尝做过的来了。
慕惜音暗暗腹诽,一面拿星门瞄准了胡睿的手臂。
为了前朝的安定,又看在云璟帝的面子上,她今日或许不会轻易夺了这帮纨绔们的性命,但方才那几个满口污言秽语、有意扰乱军心的人,一个都别想竖着走出这青羽卫的大门——
最少也得是被担架架着抬出去,躺上个十日八日的。
女人唇边的笑意愈发灿烂非常,胡睿看着那黑洞洞的铳口,心头却是越加慌张。
他不清楚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人的本能却在疯狂提示着他,那是能轻松要了他小命的杀器——
“慕惜音,你疯了吗?这青羽卫是什么地方,你还真敢杀人?!你放了我,你快放了我!我是当朝四品侍郎的独子,我爹在朝做了快二十年的官!”
“你若真杀了我,他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你、你听到了没有,听到了没有!”胡睿扑腾着连声大叫,慕惜音对此则是充耳不闻。
她屏息凝神紧锁着铳上的星门,继而在胡睿心神崩溃的那个瞬间,猛地扣动了扳机——
“砰!”
阿姐:把你们都崩了
第八二六章 抱歉,打偏了
铅弹出膛,刹那洞穿了胡睿的手臂。
众人只听得那巨响过后又传来了两声闷响,便见那染了血的铅子儿拖赤色的尾巴,擦过立在胡睿身后执枪禁军的衣角,狠狠钉在七十余尺外兵器架的木柱之上,打出一小块艳色的斑。
挨了一铳的胡睿只觉自己的头皮一麻,剧痛霎时便钻了心,待他缓过神来尖叫着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才发现那血色已然染透了他半只衣袖!
“阿辞。”慕惜音抬眼,慕惜辞应声跨上去示意两旁禁军兵士按住胡睿,而后俯身细细看了看他的胳膊。
小姑娘一面利落撕开青年的衣袖,为他正骨止血、上药包扎,一面飞速报出自己方才测得的多项数据:“五十尺发铳,弹穿折人骨后飞余七十尺,入木八分许。”
“阿姐,胡睿的臂骨被打烂了一截,两侧伤口略呈撕裂状,有些许残余铜片,伤处大类峨眉刺所留,不过得是加了倒刺的那种……”
“我估摸着,只要准头足够,五十尺内,没有二哥那样的武艺水平,旁人基本是避不开这燧火铳的。”
“并且,即便是二哥在,大约也要受些轻伤。”慕大国师敛眸沉吟,就手拿撕下来的衣袖堵了胡睿那张鬼哭狼嚎着的嘴,没好气地冷了声线,“瞎叫唤什么,今儿走得急,没带麻药。”
“——忍着,再敢叫唤一句,我就把你另一条胳膊也折了。”
“唔唔——”冷不防被人塞了一嘴沾尘带土的腥的胡睿瞪着眼睛胡乱呜呜,额上的冷汗霎时浸透了鬓边散下来的长发。
直到那铅子儿当真打穿了他的胳膊,他才清楚地意识到先前那张姓校尉不曾说过半点假话,慕惜音这女人是真想以不守军规为由杀了他!
不……他们不但是想杀了他,还想在他死前,拿他去测那劳什子的火铳!
乾平几时出现了这样强的火器,那慕三又几时学了一手这样出神入化的医术?
之前他还以为陛下派慕惜音来,是想让那女人同他们一样一起蹭一蹭禁军的军功,现在看……他老人家分明是让那女人拿他们开刀立威来了!
胡睿的视线发了花,他哆嗦着嘴唇,费力望向点将台上那慢悠悠检查着手中火器的年轻女子,心下不住地生了满腹悔意。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与那孙茂才瞎起什么哄,毕竟……毕竟他老子那些年确乎是做了不少错事,被陛下降职贬官罚上一遭,也纯属是罪有应得嘛!
至少……至少他胡家不曾似祝氏一般,直接覆灭了不是?
被人牢牢按死了的胡睿梗着脖子胡思乱想,慕惜辞说她此番没带麻药,给人缝合伤口、打上夹板时,便真连个止疼的麻穴都未曾给人点上。
身上的痛楚愈烈,胡睿那混沌了二十余载的脑子竟也跟着愈发清醒,他咬牙低头瞅着满地的细碎石子,心中既是后怕,又是庆幸。
还好……看眼下的情况,那晋王世子妃是当真想要收服他们这青羽卫,这会子也只是想着要小惩大诫、杀鸡儆猴,否则,刚才那一铳崩的定然不会是他的胳膊,只应该是他的脑袋!
这种能轻易打穿他臂骨的东西,自然也能轻易打烂他的脑瓜——
想到那脑浆迸裂的可怖场景,胡睿下意识便是一抖,连带着看向慕氏姐妹的眼神中也挂满了藏不去的畏惧。
“成了,三天内别沾水,回去再按方子吃个半个月的药——年轻人身体好得快,半个月就能卸夹板了。”给他处理好伤处的慕大国师扔了绷带,顺势起身寻了盆清水简单净了净手。
那水声响起时,先前被这一系列变故所震的纨绔们方如梦初醒般回过了神。
众人只在原地愣了那么一息半瞬,随即便哭喊着四散奔逃起来。
他们试图绕开禁军的封锁、逃出这片青羽卫的大营,怎奈校尉等人早有准备,早在慕惜音上那点将台前,就已牢牢守住了此间的各方大道小门。
被吓得腿脚酸软的纨绔们自是翻不得墙,想走大门却又打不过那帮训练有素的禁军兵士,一片混乱间慕惜音摸着火器幽幽开了口:“当逃军,也是要被斩首示众的哦?”
“而且,我还没试过拿燧火铳崩人脑袋。”她的声音分明不大,可落在这在场的一众纨绔耳中,却是比那白日惊雷还要骇人。
她这是……要干脆拿那鬼东西崩他们脑袋的意思?
听出了女人弦外之音的二世祖们齐齐抖了腿,一番挣扎后到底一一低下了头颅,乖乖跟着禁军兵士们回到了校场上。
他们青羽卫的人少,连带着此营的校场也比别处小了不下一倍。
刚刚慕惜音随便一铳便飞出去百尺有余还穿了一人的手臂,这横竖不过三百来尺的校场,他们若真放开了往死里做那叛逃之军,不得真成了点将台上那人手下的活靶子?
——谁知道那火器究竟能打多远!
此事关乎小命,纨绔们既不想以身涉险,那便只能安生听人调令。
重新上好了弹丸的慕惜音见状微微弯了唇角,一贯平静的声调而今多了点不大明显的欣慰:“不错,还算有那么点数。”
好歹还知道惜命。
女人眉梢一挑,转而向后行了五十尺,重新扛起那杆燧火铳,借着星门瞄准了孙泽的右腿。
胡睿的臂骨虽还称得上坚硬,可人手臂上的皮肉究竟不如腰腿来得厚实,她想知道这燧火铳打穿了半尺余厚的血肉之后,还能不能再钉上那根木柱。
慕惜音无声轻笑,拿眼神示意孙泽身后的两名禁军走开一些,免得等下被她的弹药误伤。
等候死亡远比直面生死要来得更为磨人,彼时孙泽早被那带着硝烟味的恐惧给摧磨傻了,一时竟不知押着他的禁军已悄然退去了三尺开外——
女人摆弄着手中的燧火铳,扣动扳机时她回想起孙泽满口的污言秽语,由是故意在铅弹出膛前的一息偏转了铳口。
那铅子儿避开孙泽的躯壳自他腿间兜空穿过,孙泽唯觉胯下一寒,那弹丸钉入了他身后的碗粗木柱。
“抱歉,这燧火铳是新造的,我技艺不精,打偏了——”
第八二七章 她明明故意的!
慕惜音笑盈盈地撂下燧火铳,一面慢悠悠地晃动了自己微有些发酸的手腕。
孙泽哆嗦着两腿瞅着百尺外那含笑晃着手腕脚踝的清瘦女子,只觉自己恍惚像是见到了披着人皮的恶魔——
鬼才信她刚才是一不小心,她那明明就是故意的,是故意的!
若真是技艺不精,之前打胡睿那一铳时她怎么没干脆打到他身后的禁军身上?
人的手臂能有多粗,大腿又能有多细?五十尺外她能精准打中旁人的手臂,百尺外怎的就突然打不中他的腿了?
就差一点啊……方才那铅子儿若是再往上一点,他就差那么一点便要断子绝孙,当场变成太监了!!
孙泽的脊骨发了毛,连带着下腹也传来了阵阵尿|意,他觉得倘若慕惜音再有意打空一铳,他就能被她吓得立地失禁了!
——这还不如让他痛痛快快地死,让他痛痛快快地挨上一铳!
青年浑身发了抖,他瞪着眼睛,恨不能挣脱了身上麻绳与棍棒,干脆堵到那铳口之上。
先前他从未有哪一刻似今时今日这般这样渴求死亡——与其被这无名的恐惧折磨,他真不如立马死了算了!
孙泽抠着衣角胡思乱想,点将台下有几个胆子小的纨绔已然被慕惜音这一套吓得失了禁。
正当众人备受死寂折磨时,台上的女人却是毫无征兆地突然开了铳,这一铳她打得又准又很,只一息便洞穿了青年的腿!
剧痛传来,孙泽右膝一软,“噗通”一声便跌跪在了地,温热的腥流浸润了他的衣衫,他却无由来地觉得像是尘埃落定。
——这一铳总算是打出来了。
“阿辞,给他看一眼。”收了铳的慕惜音淡声吩咐,就手将那发烫的铳口怼进了脚边的铜盆。
“嘶——”
茫白的雾气蒸腾间模糊了那张倾世的容颜,众人瞧着那置身烟气水雾之间的女人,却只生出了满腹的、自心底向外攀爬出的恐惧——
这哪里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娇花,这分明是真真正正的将门女,而且是那种吃过沙、见过血,杀|起|人|来,手都不带软上一下的将门女!
——若他们再敢藐视军规、肆意妄为,她真的会一铳崩了他们吧?
纨绔们的心头不期然晃过了一线绝望,但那点绝望很快就被另一股腾着热意无名血气所取代。
这天下没有哪个正值大好年华的男儿,能抵得住那纵马仗剑驰骋疆场的诱惑,哪怕他们出身于高门大户,哪怕他们自小生长于无尽的软玉温香——
当那清角长鸣、当那战鼓响彻,当他们知道一代代边城的将士们在拿命换得京中这一隅繁华安稳的时候,他们心中仍旧会升起那么一点点的、微不足道的渴望——
说是为了声名也好,是为了风头也罢,他们也想提着枪、策着马,与那些将士们一般,纵横在那漫无边际的沙场之上。
自愿来这青羽卫的人,心下都曾住过一场建功立业的梦。
也许跟着慕大小姐……不,也许跟着他们的都督佥事,他们当真也能亲上前线,为国效力一回。
众人心间无端浮现出点点希冀,他们在慕惜音的身上窥见了他们幼年时曾向往过的那股子混着风沙的血气,又在她手中的燧火铳上瞄得了一种可能。
他们自知自己文不成武不就,过了那习武开蒙的年纪,即便是在慕惜音手下脱胎换骨,也很难比得上慕家军中那一批真正的精锐。
但那种火器,或许……或许能让他们追平这一道差距——
如果……如果他们好好表现、认真听话的话,朝廷应该愿意给他们也配备一批像样的武器吧?
哪怕不似慕惜音手中的那杆“燧火铳”那般厉害,只要能让他们也试一试为国效力的滋味也好。
纨绔们怔怔想着,出神间,那边的慕惜辞已然检查过了孙泽腿上的伤口,这会正飞速汇报着情况。
“百尺发铳,弹穿人腿后复飞七十余尺,入柱一分即坠地,只余弹坑一。”小姑娘敛眉,顺手拿镊子转圈捅了捅孙泽腿上的血洞,挑了眉头。
“阿姐,这次那铅|弹没能打烂孙泽的腿骨,只是让那骨头裂了两道,但骨头旁边的腿肉撕裂得很严重,扯开了差不离两寸。”
“像是那铅子儿打入人体后便撕出了一个几倍大的空腔——上一铳看着不大明显,这次肉厚,倒是很清楚。”
“另外,包铅子儿的铜片这次也碎了,我刚取出来两块,每块……有小半个指甲大小。”
“撕出来了空腔?”慕惜音应声转眸,思索片刻后微一点头,“好,我知道了,阿辞,辛苦你了。”
“至于你说的那个铜片,那东西碎了是正常的。”
“当初我设计这燧火铳的时候,特意将包火药与铅子儿的铜片设得薄了一些,为的便是让它在该碎开的时候碎开。”
“唔,这样啊。”慕大国师若有所思,手下的绷带一扎,顺势扔了药方,起身再度净了手,“那就没问题了。”
“嗯。”慕惜音颔首,继而扣上了手中火器的保险横闩,随手将它递给了身后的校尉,自己则在简单整理过衣衫后向前迈出一步,低眉扫视过点将台下一众神情复杂的纨绔。
“依照我朝法度,触犯军规者,按律当斩——”
“只是本官初至此营,不欲立马大开杀戒,故小惩大诫,暂免尔等极刑。”
“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为正我军规、明尔军纪,今日亦当罚定罚。”
“如此,我给你们个机会。”女人朗声,目光平静,“适才触犯军规,有构军、轻军,谤军者,自行上前一步。”
“来点将台领过六十军棍,今日之事,便可一笔勾销,来日如敢再犯,再行示众斩首。”
“但若有人心怀侥幸,有意瞒报。”慕惜音弯眼,面上笑意越发灿烂,“张校尉——”
被点到名号的校尉闻声拱手:“卑职在!”
“等下若真有人意图打谎,那便烦请您带人将那几个一应捆来——”女人唇角一勾,声线却猛地沉下三分。
“试铳。”
第八二八章 她就是我亲姐
“喏,卑职领命!”校尉郑重颔首,一旁候着的几名禁军亦应声出了列。
众人提着军棍、抱着麻绳,好整以暇地等待起了点将台下众纨绔们的动作,后者闻言则不由面面相觑。
——这六十军棍下去,该不会要把他们打废了吧?
纨绔们心里犯了嘀咕,有些人甚至再一次临场生了惧。
他们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军棍与燧火铳,两相纠结之间,到底有人咬着牙关、梗着脖子,颤巍巍地向前迈了一步。
——相较于那可夺人性命于电光火石之间的燧火铳,显然禁军兵士们手中的军棍看着要更为亲切可靠一些。
至少他们确信禁军中人不会想着要夺了他们的性命,但都督佥事掌中的那杆燧火铳就不一定了。
——谁知道那玩意能不能一不小心飞歪了打烂他们的脑袋!
众人心下如是宽慰着自己,一面哆嗦着上前预备去领那六十军棍。
有了一人打头,其他的纨绔们很快便被鼓舞着做下了决定。
个别几个害怕受那皮肉之苦又心怀侥幸,觉着在场百余人,慕惜音等人定然不会记得住究竟谁犯了军规、谁不曾触犯半点军规的大着胆子缩在了后方,点将台上的几人看着那些扯谎者面上的心虚与踟蹰,心中不禁齐齐发了笑。
这还真有那无知无畏的人,试图以身试法呐。
慕惜音弯了弯唇角,继而含笑垂眉,扫了眼那些缩在众人之后的二世祖,意有所指地拖长了声调:“除了已经上前一步的这些,当真再没有旁人方才触犯过军规了?”
众纨绔闻声默而不语,有几人在几经挣扎下终竟抖着腿主动出了列,余下四五个照旧缩在那剩不了几人的队尾,低着脑袋不愿抬头,慕惜音见状轻轻抚了掌。
“既如此,张校尉,余下几人就麻烦您了。”女人敛眸轻嗤,话毕重新取过了那杆燧火铳。
禁军精锐的动作一向利落非常,校尉得了令便立马带上了左右几名禁军,众人大步冲去队尾,三两下就已然将那几人薅了来,一字排开,拎至了一侧的空地之上。
慕惜音见此略略挑了眉梢,随即开闩上膛,数出一百五十尺,毫不犹豫地接连崩了三铳。
这三铳她打得不见半点犹豫,道道瞄准了这几人四肢上的关节。
血花迸裂空中后慕大国师拎着小刀镊子晃悠悠走上前去,她抬眼抽过那几人的伤势,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膀:“阿姐,这几人跟孙泽、胡睿二人的伤情差不多,就是弹丸穿体后飞得没那么远了。”
“我瞧着,最多也就是个五十多尺,六十尺都不到。”
“再有,弹丸撕出来的空腔好像也小了一点——这跟咱们之前预测的差不太多,以我们当前的工艺,这燧火铳最优使用距离,应当最远不超过二百尺。”
“不过,三百尺内都应该是有杀伤性的,毕竟杀|人未必非要打穿,似心脉、脖颈一类的命门,能打中打烂,多半就是能至死的。”
“好,我知道了。”慕惜音点头,就手又将那发烫的铳口戳进了水盆,连发三铳后就不得不以水降温、冷却铳口的这茬总归是件棘手事,她还得尽快寻出个解决办法。
“嗯……别的倒没什么了,”慕惜辞低眉沉吟,“这玩意的射程虽比不上弓弩,可速度委实快上太多,就是发铳时的动静大了点。”
“但这问题不大,二百尺内,想避开要害之处,少说也得有明轩那个身手;全然避开,更是得能打过二哥。”
“天下有这样本事的人屈指可数,刨除这些难得见上一次的个例,这燧火铳也勉强算是无敌之物了。”
“无敌那还说不上,眼下这东西使用起来终归还是多有限制,但未来也说不定真会在战场上取代弓弩……”慕惜音摆手,言讫摸了摸那冷下大半的铳管,“对了,阿辞,这三人的伤口你处理好了吗?”
“处理好了的话,我就继续了。”
“完事了,阿姐,您继续吧。”割断绷带的慕大国师下颌微收,随手点了某纨绔身上的一处穴位,“阿姐,等下您可以试试打这个地方——这地方若被打中了,人便极有可能不死而废。”
“我看这几个膏粱既没担当又没骨气,连自己犯下的错都不敢认,活着倒也跟废了没什么太大区别,不如您顺手帮他们一把,让他们往后干脆废着罢。”
“唔,有道理,那我待会试试。”慕惜音笑盈盈地弯了眼,剩下的那三两名纨绔闻此却是被当场骇破了胆。
他们两膝一弯,连连跪地叩首告了饶,慕惜音瞧见他们那副没骨头的怯懦样子,忍不住垂着眼睛冷嗤了一声。
——果然是一群废|物。
女人的唇角微微绷紧,手一抬,瞄着那几人的肩头,屈指便是两铳。
再度将铳口扔进铜盆后,她面上是显然见的意兴阑珊,慕惜音抬指轻掸着衣衫上沾染的薄尘,看着那几个纨绔,眼角微吊:“你们几个,明日不必来了。”
“青羽卫不收知过不改之人,乾平也容不下这般不听军令的兵——”
“陛下那头,待今日诸事皆毕,我自会进宫亲自向他禀明情况,至于你们那什么各级官邸——自便吧。”
“得了,你们还在线等着做什么?”慕惜音转眸,稍显嫌弃地扫了点将台下傻愣着的纨绔们一眼,“该领军棍的就排着上来领军棍,打完了咱们今儿好尽早散场。”
“对了,明早卯时一刻,咱们照旧在校场集合,我不希望再在这营中瞅见半件不属于军营的衣裳。”
“——都听明白了吗?”女人幽幽沉了声调,众人闻此一个激灵,忙不迭将腰杆挺了个笔直。
震耳的“喏”声响罢,姜思然心有余悸地咽了咽口水,他小心扯着萧弘泽的衣袖,开口时尾音还带着颤:“萧兄,怎么说,你觉得慕大小姐这……”
“别说了,姜兄,啥也别说了。”萧弘泽木然转头,眼底蕴着的庆幸之意丝毫不加掩饰,“我已经都想好了——”
“姐,她就是我姐,姜兄,往后慕大小姐她就是我的亲姐姐!!”
“我回头就去给她磕一个!!”
第八二九章 无处可去
有那几个以身试法挨了铅子儿的例子在前,余下的纨绔们果然长了记性,不待禁军兵士们下台提人,便乖乖依序跑上来领了那六十军棍。
张校尉心知慕惜音罚他们挨这六十军棍,只是想让他们长个教训、牢记了军规,并非是真想打废几个,且这些自小便生得身娇肉贵的少爷公子们也定然受不得那样狠的打,还特意吩咐兵士们下手时要放轻着些。
哪成想,这群锦衣玉食惯了的二世祖们身子实在太过娇弱,即便禁军兵士们下了这样轻的手,他们仍旧是被那六十军棍揍了个皮开肉绽、哭爹喊娘。
后来他们是三两个一组,相互搀扶着走出青羽卫军营的大门的,另几个吃了弹丸的,则是干脆被人拿担架送了回去。
朝臣们见自家崽子白日去营中一趟便受此重伤,心下自是万般不忿,由是次日纷纷与帝王上疏奏报此事。
孰料云璟帝读过了他们的奏章,当即便将那陪同慕惜音一起去过青羽卫大营的张姓校尉唤了来,命他当着朝中文武百官的面儿,从头至尾、细细讲述了昨儿营中“试铳”一事的缘由始末。
张校尉本就出身世家大族,原也不惧帝王天威,更不怕前朝的那点利益纠葛,于是也不曾含糊,跟着帝王简单告过一番罪,便冲着那满朝文武开了口。
他字句清晰、条理清楚,几句话下来,就已然讲清了昨日营中发生之事,顺带一字不落地复述了纨绔们先前调侃慕惜音的那些荤嗑。
上奏的大臣们早在听见自家崽子所触犯的那几条军规的时候,便已苍白了一张脸,待到最后又听到了那些不像样的混账话,老脸更是直接拧成了一团打不开的疙瘩。
云璟帝听完了这段始末,直说慕惜音打出去的那几铳委实太轻了些,倘若换了他来,他定要把那几个混账东西绑起来斩首示众,最次也要一人崩上个十铳八铳,打成半面筛子才勉强算是得宜。
唾骂过了那些纨绔,他心中尚觉得不够解气,顺势揪着那群上表启奏的大臣们又是一通臭骂,末了就手罚过他们两个月的月俸,这才心满意足地挥袖呼了“退朝”。
猝不及防被帝王骂了个狗血喷头的朝臣们心下憋闷不已,当日回府后忍不住对着自家那瘫在床上、尚动弹不得崽子们好一顿连抽带训。
自此朝中再无一人质疑慕惜音的训兵之法,而青羽卫中,亦再无一人敢触犯军规、挑战乾平军纪。
*
“王妃,前面就是国公府了,您要下车进去看一眼吗?”
马车之内,韵诗低着眉眼,小心翼翼地问询着面前一身华服锦衣,面色却格外苍白憔悴的年轻女子,声线放得极轻极缓:“王妃,再往前就没什么可供马车走的大路了。”
“您若不在这里下车,我们就该打道回府啦。”
“国公府……”熟悉的字眼让慕诗嫣心上不由一阵恍惚,她倚着车窗满目怔怔,良久方才回过神来,“这么快就到国公府啦?”
她好像……已经许久都不曾回到国公府来了。
慕诗嫣拨着车上的软帘,木然自那车窗向外望去,国公府大漆描金的门匾依如她记忆之中的大气庄重,前厅正脊上坐着的吻兽(古建筑正脊两端做固定用的兽形装饰)也仍是她幼时所见的模样。
好似自从她娘被她父亲休下了堂,她便再未踏上过这条青石路,哪怕是上月初六慕惜音归宁省亲,她也以身子不适为由,搪塞着未尝回府。
到今日,都快四个月了。
“那就……回去看看罢。”女人迟疑着开口,韵诗闻此轻轻点了头。
她隔着车帘细声吩咐过前头的车夫,不多时,马鸣声贯透车厢,慕诗嫣闻声抬眼,便见国公府的大门已然近在眼前。
“王妃,我们到了,奴婢扶您下车。”韵诗敛着眼睫轻唤一声,继而率先步出了车厢。
守在国公府门外的侍卫瞅见那辆挂着南安王府标志的马车,又瞅见了那刚落地的韵诗,面上不禁怔了又怔:“韵诗……韵诗姑娘。”
“韵诗姑娘、南安王府……”那懵着头的中年侍卫挠着脑袋瓮声喃喃,片刻后猛地转过了弯儿,“啊!是二小姐回来了。”
“快,老李,你快进屋去请四小姐,”他拿手肘捅着身侧同样发着愣的同伴,脸上洋溢着浑然不加掩饰、直白又干净的欣喜之意,“咱们家二小姐回来了。”
“诶,诶,好,我这就去,我这就去!”冷不防被他捅了一肘子的侍卫眨了眨眼,回神后忙不迭小跑着奔进府中。
下了车的慕诗嫣见此却禁不住恍惚得越发厉害,她看着那守门侍卫眸中漾着的喜气,眼眶子无由来地发了热。
“韵诗,这两个……这两个侍卫大哥,应当是国公府的老人了罢?”慕诗嫣压低了嗓音,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韵诗闻言垂着脑袋稍加思索,少顷微微颔了首:“是老人了,奴婢记得,奴婢刚来这国公府的时候,两位大哥就已经在府中做了好几年的工了。”
“那这样算来,他们在这国公府内做工的年岁,岂不是比我的年龄还要大?”
“是这样的,王妃。”
“那怪不得。”慕诗嫣呢喃着点了头,游魂似的跨过了国公府的大门。
四月里院中的花草生得正盛,她抬手轻抚着那些鲜妍娇嫩、在她记忆中仿佛从未褪过色的花朵,泪珠子险些真当场滚出了眼眶。
——虽说她确乎是被墨书远的薄情寡性冷透了一颗心,可他到底是她先前曾真心实意倾慕了整整三载春秋的人物。
年少情窦初开时的心动,哪能那么容易地就被她抛诸脑后?
任她再是心思不动如山,当她眼睁睁地瞧见墨书远与施雅在她面前卿卿我我的时候,她心头依然会止不住地泛起股说不明白的涩。
今晨施雅跑到她那锦鸢楼去与她耀武扬威,她忍无可忍,在书房寻到墨书远与他大吵过一架后,便一气之下,摔门而去。
她憋着那口气带着韵诗坐上了王府的马车,谁料等到那马车当真驶出了王府,她才忽然发现,时至今日,她竟已是无处可去。
第八三零章 大礼
是了,她已无处可去了。
她娘因为那样的理由被她爹休下了堂,国公府她自是没脸再回来了,可萧府她也同样不想去。
她了解她娘,同样也十分了解她那派世家贵妇人的面皮之下究竟隐藏了怎样一张疯妇的脸。
她若知道她是与墨书远大吵过后憋着气跑出的王府,定然会冷着眼睛,对着她好一通冷嘲热讽,末了再狠狠骂她两句“废物”,逼着她尽早滚回南安王府,去攀紧了南安王这棵高枝。
但她不想再听她娘的冷嘲热讽,也不想再听她喊她“废物”,更不想每日都去竭力讨着那个薄情之人的欢心了。
她太累了。
慕诗嫣闭了闭眼,她无处可去,于是便吩咐那车夫驱着马车带着她随处逛逛。
哪知兜兜转转,这由缰的马儿到底带着她跑回了国公府,而她也终究再度回到了这她曾生活整整十六年的地方。
——除了她,国公府中的一切都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
女人触着花儿的指头抖了又抖,游神间身后忽传来一阵轻笑,她循着那笑声转过头去,便见慕诗瑶已然笑盈盈立在了她的身后。
“原是二姐姐回来了。”小姑娘含笑弯了眼,“现下大伯与父亲他们尚未下朝归府,三姐姐也跟着大姐姐去营中练兵去了,府中暂且只剩我一人尚能凑合着管事,如有怠慢之处,还望姐姐莫要嫌弃小妹。”
“说起来,二姐姐,你可是许久都没回过娘家了,今儿怎的突然有了回府的兴致?”
这些年在慕大国师的教导之下,慕诗瑶的身上渐渐也多了股将门之女应有的气度。
且她先前曾与慕惜辞等人去过北疆、见识过真正战场,如今萧淑华离府,她自是无需再备受他人压制。
是以,眼下全然放开的慕诗瑶,看起来竟是比慕诗嫣这个真正的天家儿媳,气势上还要再强个三分。
而她这般从容自如的姿态,也着实令慕诗嫣看着心下复杂非常。
大堂姐如愿以偿地嫁给了晋王世子,而今不但已是上了皇家玉牒的晋王世子妃,更是正儿八经的从三品中军都督佥事。
听人说,这一个月以来,她在青羽卫中训兵卓有成效,先前那营中烂泥一样的一众纨绔,现今已然是一营似模似样地禁军新兵了。
三堂妹的日子更是不必多说,她的运气一向好得让她嫉妒——
靖阳伯府的旧案平了反,她院中的护卫婢女也摇身一变,成了要继承伯府的正经主子。
外头人人盛赞她当年接回湛氏兄妹的远见与大义,七殿下又待她是数年如一日的好;她的父亲是当朝唯一的国公,她的兄姐又是一个比一个的厉害。
便是她这同父异母的妹妹都与她三堂妹更为亲近,甚至,连她这个妹妹,也摇身一变,成了陛下亲封的五品县君。
——所有人的日子仿佛都越过越好,除了她。
“今日闲来无事,便顺路回来看看。”慕诗嫣的眼底翻涌着不大明显的歆羡,她抿了抿嘴唇,半晌才轻轻吐出一句话来,“看来,自我出嫁后,四妹妹的日子也是过得越发滋润了。”
“滋润那还说不上,只是栖云馆一向清静,如今也不过是更多了两分闲适罢了。”慕诗瑶弯眼,掩唇说了个轻描淡写。
“但这话又说回来了,二姐姐,你今儿回来的正好,刚巧我这给你准备了份大礼,前两日还琢磨着该在什么时候送去王府才算合适,今日你便回府了。”
“哦?大礼。”慕诗嫣挑眉,一时竟不知该摆出个什么样的表情,一来她猜不出慕诗瑶究竟为她准备了什么,二来,她也着实没想到她竟会想着给她送什么礼物。
“是的,大礼。”小姑娘轻巧颔首,话毕抬手做出了个“请”的姿势,示意慕诗嫣随她入院,“二姐姐,这里总归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你随我移步栖云馆罢。”
“来前我已吩咐下人们备好了清茶点心,咱们边吃边聊。”
“——左右你我姐妹,从前也没说过什么体己话,今日刚好能一齐补全了它。”
“如此……便叨扰了。”慕诗嫣迟疑着点了脑袋。
虽说慕诗瑶这一番话里处处透露着诡异,但她想着这里是国公府,慕诗瑶总不会拿着国公府的声名与天家的威仪开玩笑,即便她真跟着去了,也不至遇到什么危险,就不曾过多推辞。
“姐姐客气了。”慕诗瑶笑笑,继而率先转身开了道。
她领着慕诗嫣与韵诗,三人一路自前院赶去了后院,又自后院抵至了那坐落在国公府尽西北角落里的栖云馆。
四月里,栖云馆中种着的白芍开成了一片素色的海,慕诗嫣望着那一地素雪,不由微微愣了神。
……这栖云馆中,几时种了这么多芍药?
女人怔怔转眸,便见慕诗瑶浅笑着抚了掌。
她的掌声落罢,即刻有两小队捧着丝竹管弦的年轻侍女,簇拥着一位面覆轻纱的红裙舞姬款步而来。
侍女们找准了位置席地而坐,乐声响起时,那舞姬亦随着鼓点翩翩旋了身。
她踩着那满地的芍药,腰肢细韧如随风弱柳,步伐轻巧灵动,又恰似一片漂浮在万千花朵之上的鸿毛。
院外的老白梨被清风拂落,软绵绵勾上了她的鬓角,步摇上的碎玉斑驳了日色,光影中又映出她一双墨色的眼瞳。
——清澈的、犹如初生幼鹿般干净的眼瞳。
还未见其真容,仅凭这舞姿与这一双眼睛,便足以勾人心魄。
莫说是这世间的寻常男子,便是她来瞧见了这舞、看见了这人,也忍不住要为这舞姬倾醉。
……慕诗瑶这是什么意思?
慕诗嫣见状禁不住蹙了两弯细眉,她探询似的看向身侧的慕诗瑶,后者却对她的目光视如未见,唇边顾自噙着那抹捉摸不定的笑。
一舞作罢,侍女们捧着丝竹起身告了退,慕诗瑶则招手唤来了舞姬,命她与慕诗嫣问安行礼。
“奴婢见过南安王妃,王妃万福。”舞姬敛着眉眼,乖顺又恭谨地行了个极标准的礼,慕诗嫣的面色却是愈发难看。
她一言不发地定定锁紧了慕诗瑶,后者见此,慢悠悠扬了眉梢:
“二姐姐,这便是我给你准备的‘大礼’。”
第八三一章 帮手
“四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慕诗嫣冷了脸,语调也不自觉发了沉。
慕诗瑶闻此声色不变,只淡笑着冲舞姬轻拂了衣袖:“你且先下去等着。”
“喏。”舞姬福了身,而后快步退去了屋内,顺势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
“二姐姐,眼下这院中只剩下你我二人,”听见那屋门落锁声的慕诗瑶面上笑意轻敛,目色微凉,“我也便不与你多绕什么圈子了。”
“若我不曾猜错的话,二姐姐,你今日应当是与王爷拌了嘴,一气之下才跑出的王府,并非是闲来无事,想要回国公府看看的罢?”
“妹妹慎言。”慕诗嫣绷紧了唇角,本就发了白的面容登时白得愈发厉害,她哆嗦着捏了拳头,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才勉强将自己钉在了原地。
“我与王爷……一向是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何来的拌嘴赌气?”
“哦,是吗?”慕诗瑶闻言忍不住冷笑出了声,她吊着眼角,静静看了慕诗嫣半晌,良久后眉眼一松,轻轻吐出了口气,“二姐姐,你莫骗我了。”
“坊间虽还没传出来什么消息,可你脸上的憔悴劲儿却是在那清清楚楚地摆着——这哪里像是过得顺心如意的样子?”
“何况那南安王从前便是个流连花丛的性子,市井里,有关他年少之时的风流韵事,到现在还没消尽;加之前些日子王府又新纳了侧妃,你在那府中过得究竟是番什么样的日子,我这做妹妹的,稍一想想,也就能猜到了。”
“二姐姐,你听妹妹我的一句劝,这世上当真是痴情入了骨的男人能有几个?”小姑娘敛眉轻哂,满目不屑,“大多不还是那整日油嘴滑舌、眠花宿柳又自诩风流的下|贱|胚|子!”
“如今他不过是成了个婚,又不是被人干脆割去了一条腿,他若之前就逛惯了那勾栏瓦舍,又岂会在一夜之间便从了良?”
“姐姐,你要是为了这点事就要与他吵嘴怄气,那到最后,只能是气坏了你自己的身子。”
“——当然,妹妹我这话,也不是在劝二姐姐你自此便该对那南安王不管不顾,毕竟甭管男人如何,咱们的日子还得要照样过。”
话至此处,慕诗瑶的言辞微顿,她转眸深深望了眼身侧的年轻女人,略略压沉了声线:“宠,咱们可以不要,但这南安王妃的位置,姐姐你却千万要坐牢。”
“你既知道那位置我须得坐牢。”慕诗嫣错愕拧眉,“怎还会准备这样的……”
“柳姑娘是我从那天香楼老|鸨儿手中救下来的。”小姑娘垂眼,轻巧打断了女人的话。
“她原是京外小县城知县的千金,年幼时与家人走失,被人卖去了青楼,那鸨儿见她颇有姿色,气质又分外出众,有意将她充作花魁教养。”
“哪想在梳拢前夜,她不幸染了恶疾,误了大礼,鸨儿自觉多年来的银钱都因着这遭而白白付诸东流,一气之下将她赶出了楼——”
“那日我去集中置办冬装,回来时恰碰到了柳姑娘,我瞧她病得可怜,不由动了恻隐之心,顺手便将之救了下来,又差人去天香楼买回了她的卖身契,就势销了她的贱籍。”
“也就是说,她先前从未经历过人事,尚是个姑娘。”慕诗瑶攥拳虚咳,一番话说了个七分真、三分假,“我把她当成大礼送给姐姐,就是希望她能帮姐姐你重新笼络住王爷的心、坐稳你那南安王妃的宝座。”
坐稳……南安王妃的宝座。
“此话……”听到这话,慕诗嫣之前焦躁不安的心竟出奇地冷静了下来,她慢慢放松了结作一团的眉心,连带着放开了攥得生疼的拳头,迟疑又稍显紧张地捏了捏袖口,“此话怎讲?”
“好说,”慕诗瑶微笑,“二姐姐,你想,柳姑娘自幼知书达理,性情又温软和善,眼下她既欠着咱们慕家救命的恩情,自是不会做出对慕家不利的事来。”
“且她从前被那天香楼鸨儿视作花魁教养了数年,不但精通书画琴棋,更是极清楚该如何掌握好分寸、拿捏住男人。”
“再加上她那副样貌……二姐姐,你说,这天下能有几个男人,能抵挡得住这般的佳人?”
“……除了那不开窍的木头,应当是没有几个。”慕诗嫣听罢沉默了一瞬,她回想起适才见到的那双眼睛,面容不受控地缓了又缓,“准确来讲,莫说是男人,就连女子也很难抵挡。”
“对啊,那可是副,连女子都抵挡不了的好样貌。”小姑娘抬手抚掌,“二姐姐,你说,若有这样一个聪慧机敏又忠心可靠的人在你身边,帮你笼络着王爷,你还需要每日提心吊胆、绞尽脑汁地寻思着要如何保全你的正妃之位吗?”
“柳姑娘的性子我了解,她是个十分胆小的姑娘,她只想报答我们慕家的这份恩情,并不会觊觎姐姐你的位置。”
“要不然,当日她就不会那样轻易地被那鸨儿逐出青楼、流落街头了。”
一个毫无背景、只能依附于她的,欠了慕家恩情、懂得取悦男人又样貌出众的姑娘。
这确实是个极好的,能帮她力压施雅、勾住墨书远心魂的傀儡。
慕诗嫣低头若有所思,她半垂着眼睫沉吟了片刻,少顷微微挑了眉梢:“这的确是份天大的礼。”
“但我想不明白——”
“四妹妹,你为什么忽然想要帮我?”
先前她娘尚在国公府的时候,对她这个妹妹,态度可不算好。
她虽不曾克扣过栖云馆的月例,却也不曾多拨给这小院半分的赏赐;她平日不准阮眉烟出入国公府,更不准慕诗瑶在外抛头露面。
在慕诗瑶陪同慕惜辞赶去燕关押运冬装米粮前的十三年,她在京中近乎是个透明之人,甚至压根儿就没见过京外的天。
她实在是想不通,这样自小便备受她与娘亲打压的慕诗瑶,为何会这般突然地放下了从前的那些恩恩怨怨,突然真心实意地想要帮她。
“我记得,我以前待你并不好。”慕诗嫣咬唇,“而你,仿佛是跟三妹妹的关系要更近些。”
第八三二章 休戚与共
原来,她还知道她从前待她并不好啊。
慕诗瑶闻言忽的发了笑。
她唇边噙着那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眼底凉飕飕蕴着一潭冰,她转眸看向身侧早不似当年那般张扬跋扈的憔悴女人,声线温柔似情人呢喃:“不错。”
“二姐姐,你说的一点不错,若论亲疏远近,相较于你,我确乎是与三姐姐要更为亲近一些。”
“但此事你知我知,国公府以外的人,却是半点不知不晓。”
“毕竟眼下承袭了慕家国公之位的是大伯而非父亲;来日能继承慕氏这满门荣耀的,也是明远堂兄而非你我。”
小姑娘说着,故作伤心地垂下了眉眼:“是以,不论我与三姐姐如何亲近,在外人看来,大房的荣光始终都是大房的荣光,而我只是二房的人——”
“只是二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儿罢了。”
“所以说,二姐姐,无论先前朝华居与栖云馆之间有过多少矛盾与误解,在旁人眼中,我们姐妹二人,始终是休戚与共的——”
她这话说的倒是实话。
如今萧氏已经被休下堂去,世人许是不会再将她当年所做的种种恶事与他们国公府二房联系起来,但慕诗嫣不同。
她姓慕,她至死身上都淌着慕家的血,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着他们二房乃至是整个国公府,她说她与她休戚相干,并不是句玩笑话。
唯一夸张了点的,大约就是那个“度”。
——她们确实休戚与共,但并没有与共到密不可分的地步。
外人确乎是会将国公府的大房与二房分开论数,但自从她父亲擢升四品佥都御史、她随三姐姐等人去燕关立下一番功勋之后,那界限倒也不似之前那般分明了。
慕诗瑶想着晃了晃眼珠,此事说来也是可笑,她记得她幼时曾听父亲说过,从前的慕氏无论男女,个个都是能上阵领兵的大将之材,只是到了她爹与大伯的这一辈起,才渐渐辨出了文武、割裂了门庭。
她父亲少时体弱习不得武,反倒对读书习字格外情钟,祖父见他们慕家这满院子的粗人里头难得出了个读书的料子,索性便让她父亲自此专心念了书。
也就是从那时起,国公府才慢慢分出了大房二房,慕家也不全然是从前那个慕家了。
——而今这界限淡去,大伯他们看着倒是挺高兴的。
“二姐姐,我不是圣人,你与萧氏从前那样对我,我心中自然是有些怨的。”慕诗瑶抬眼,眸光淡淡,声色微凉,“但光有那股怨气没有用,人总要向前看。”
“过不了几月,我就十四岁了,来年便是十五及笄——也到了要相看人家的时候。”
“虽说现今父亲颇得陛下器重,我亦侥幸得了个‘县君’的头衔,可佥都御史到底只是四品言官,我这县君之封,也说不得这辈子都没了再更进一步的可能。”
“这样的家世,在这皇亲国戚辈出、随便扔一把石子儿都能砸到两个三品大员的京中,压根儿就算不上出挑,我若想求得一个称心如意的好人家,少不得要指望你这个做王妃的姐姐,替我撑一撑门面、当一当靠山。”
“当然,这种事,从来都是相互的。”小姑娘勾唇,定定攫紧了慕诗嫣的双瞳,“二姐姐,倘若妹妹我当真求得了一份好姻缘,你那王妃之位,亦自会坐得更加稳当——”
“换言之,姐姐,我今儿舍得把柳姑娘充作大礼赠送与你,从来不单单为了你。”
“最主要的,我得要为我自己的姻缘考虑。”
“姐姐,你好好寻思寻思,看看事实,是不是如我说的这样?”慕诗瑶歪头,慢悠悠拖长了声调。
慕诗嫣被她盯得无端便冒出了一头的冷汗,她细细咂摸着慕诗瑶方才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脑内乱成了一团浆糊。
她不期然地想起这一个多月以来,施雅在她面前的耀武扬威,想起墨书远对她的冷言冷语,和他那仇视一般的眼神。
她想起下人们愈渐嚣张的议论,想起锦鸢楼内显然一日单薄过一日的菜色,还有她娘许久之前教给过她的那些怨怼与刻薄的恨。
京中的百姓们最是健忘,四个月过去,街头巷尾里有关墨书远“痴情种”的流言早已销声匿迹,人们早就忘了戏文里唱过的那些山盟海誓,南安王亦早忘了他当年与她说过的那些甜言蜜语。
——她知道他在谋划着想要将她休下堂去,她知道他从未真心实意地心悦过她。
慕诗瑶说得对,与其死坐以待毙,她倒不如跟着她联手,让那舞姬帮着她勾住南安王的魂,起码还能坐得稳她如今的位置、维持住她今日的体面。
慕诗嫣的眼神闪烁个不停,她知道自己已然被慕诗瑶说得动了心,面上却仍旧要不放心地试探上一句。
她半垂了眼帘,任眼睫遮掩去了她半个瞳孔,小心观察起了慕诗瑶的脸色:“四妹妹平日从不提什么姻缘家世,今儿却突然提出来了。”
“——听妹妹这个意思,妹妹似是已有了看好的人家?”
“却不知……妹妹这是倾慕上了哪家的青年才俊,可否告诉姐姐一声,我这个做姐姐的,也好帮你相看相看。”
啧,她就知道她要问这个问题。
小姑娘闻言不禁拉扯了唇角,她想到之前与慕惜辞演练过无数次的剧目,面皮子仍旧不受控地微微泛了红——
“实不相瞒,二姐姐,我心……心悦于湛公子。”慕诗瑶哆嗦着嘴皮逼着自己吐完了这句话,耳根早便烧成了一团火。
此事说来也怪,她在他人面前说出这话,至多是觉得面上发烧、心里发臊,可若要让她真面对着湛明轩,她反倒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见鬼。
慕诗瑶轻轻咬了咬舌尖,她这一番纠结作态,落到慕诗嫣眼中,恰恰成了姑娘家吐出心事之后的羞赧。
于是她安下心来,一直板着的面容上也隐隐露了笑:“靖阳伯虽只是个三等爵,却也位列超品,非寻常世家所能企及;加之那是个世袭爵位,地位超然……妹妹你心下有着这诸多顾虑,倒也应当。”
“行吧,现下我懂了妹妹你的心思,你这番好意,姐姐我今儿便也先笑纳了。”
“——若那位柳姑娘果真能帮我笼络住王爷、巩固住位置,来日妹妹想要与湛家相看姻缘之时,我也自会替妹妹你多美言几句。”
“这是自然。”慕诗瑶恭顺低眉,就势抚掌唤来了柳若卿,“如此,妹妹往后就要仰仗姐姐了。”
第八三三章 十五月圆
“放心,这些都好说。”慕诗嫣勾唇浅笑,待慕诗瑶仔细叮嘱过柳若卿一番后,方才心情不错地带着人登车打道回了府。
回南安王府的路上,她看着那乖顺恭谨、静静坐在车厢一角的清秀姑娘,心中止不住地多生出了几分满意。
——不错,人漂亮,舞跳得也好,关键是性情看起来恭谦柔顺极好控制,比之当年的阮眉烟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欠着他们慕氏救命之恩,正是她需要的那种得力助手。
慕诗嫣不着痕迹地微微颔了首,一面和颜悦色地拉过了柳若卿的手臂,嗓音温柔而亲昵:“姑娘,先前在国公府时,我忘了问四妹妹一嘴——你叫什么名字?”
“回王妃的话,奴婢姓柳,名若卿。”柳若卿低眉,稍加思索一番,又乖乖巧巧地添上了一句话,“奴婢从前在天香楼的时候,妈妈给奴婢起了个花名唤作‘秋水’,只是县君觉着这名字俗气,便让奴婢叫回了本名。”
“——王妃您若是不喜欢这些名字,也可随便给奴婢赐两个字作名。”
“赐名就不必了,‘若卿’、‘秋水’都是极好又极衬你的名字,唤起来也很是得宜。”慕诗嫣弯眼,“但四妹妹她那话说得也很是在理。”
“‘秋水’这名字虽是好听,却不免有些俗气,还是叫着你的本名罢,王爷的性子,本宫最是清楚,他不喜欢过于聪慧的女子,却也不喜欢太愚蠢艳俗的。”
“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就刚刚好——柳姑娘,四妹妹一向在我面前夸你聪明懂事,想来,本宫刚才的意思,你应当是都听明白了罢?”
“王妃安心,您的意思,奴婢都明白的。”柳若卿轻轻点头,片刻后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那么,王妃,接下来,奴婢应该怎么做?”
“怎么做?不不,你接下来什么都不必做。”慕诗嫣晃头,“就依照你从前在天香楼与栖云馆的习惯,每日该练琴练琴,该跳舞跳舞,该习字习字便是。”
“韵诗,回去后,立马把锦鸢楼西侧最大的那间客房收拾出来给柳姑娘住,记得被褥陈设都要用咱们王府最好的。”
“另外,收拾了客房,你便去王府管事那里给我要来一队专善丝竹的乐伎——到时就说本宫近来心中烦闷不已,想要听人唱曲儿解闷。”
“记住,办事的速度要快,你最好明儿便能将此事办妥。”
“喏,”韵诗应声点头,“奴婢一定会尽快完成王妃的吩咐。”
“不错。”慕诗嫣含笑抚掌,面上悄然多了三分轻松之意,柳若卿见状不由愣了一息,继而佯装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王妃,您这是……”
“柳姑娘,此事说出来,我也不怕你笑话——实不相瞒,因着雅侧妃的缘故,眼下王爷心中对本宫多有偏见误解,他一度恨不能将本宫除之而后快。”慕诗嫣面上的笑意微敛,随口扯了个谎。
“是以,本宫若贸然将你推至王爷面前,他非但不会领本宫这一番心意,反倒要怀疑本宫是别有用心、另有所图——如此一来,这情况便对我们十分不利了。”
“王妃的意思是……”柳若卿垂了眼睫,顺着慕诗嫣未说完的话接上了两句,“我们该玩一出‘偶遇’、唱一段‘漫不经心’?”
“没错,要看不出痕迹、越自然越好。”女人下颌微点,“所以,我才会让韵诗问管事要来一队专善丝竹的乐伎。”
“入府后,你的身份是本宫费了好大的功夫,方从四妹妹手中求来解闷用的舞姬,未来几日的任务,就是跟着王府的乐伎,在锦鸢楼附近的台子上排练乐舞。”
“那台子就在锦鸢楼西,是他人来锦鸢楼时的必经之处。”
“依照咱们乾平老祖宗的规矩,就算王爷他再气恼于我,每月初一十五,也必须要来锦鸢楼中用膳过夜。”慕诗嫣转眸,声线平静而淡漠,“今儿是四月初八,再过七日就是十五,王爷必定会来我院中用膳。”
“——届时,柳姑娘你该怎么做,也就不用本宫再多吩咐了罢?”
*
“王爷,今儿是十五月圆之夜,按照咱们乾平的规矩,这时间,您该去王妃那里用膳了。”
南安王府书房,老管事看着窗外那愈渐西堕的日头,苦口婆心地低头劝了墨书远一句:“再耽搁一会,只怕会误了时辰。”
虽说夏日的太阳落得晚些,可临近酉正(下午六点),那日光仍旧隐隐见了暗,倘若坐在书桌边上的这位祖宗再拖上个三刻五刻,那天就能擦上黑了。
“王爷,老奴知道您不喜欢那锦鸢楼,但这老祖宗的规矩如此,”老管事垂眼,略略压低了声线,“您再不喜欢,起码也得去陪王妃用个晚膳不是?”
“侯府倒后,现今外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咱们王府呢,王爷,就算老奴求您,正当这紧要关头,您可千万别教旁人捏住了把柄、寻到了错处……”
“宋伯。”被人念到头皮发麻的墨书远忍无可忍地撂下了手中书卷,眉目间神情复杂不堪,“本王知道,也没打算坏了祖宗的规矩。”
“本王只是……罢了罢了,宋伯,你下去罢,本王这就去锦鸢楼。”
“王爷动身了,老奴才敢走。”老管事低眉,不卑不亢地拱了衣袖。
——这倒不是他非要管着墨书远的私事,是他委实怕自家这尚有些少年血气的王爷临场又耍了性子。
上月十五他便耍了小性儿,入夜非但没去陪王妃用膳,反倒径直去了雅侧妃处,结果次日就在朝上连吃了言官们几道弹劾,险些被陛下罚去了一个月的俸禄。
这个月,他可不能再眼看着王爷吃这种亏了。
老管事低着脑袋一再坚持,墨书远见此也到底没了脾气。
这位宋姓管事是他母妃当年特意从宋家调来拨给他的,他见了他,老是会不受控制地想起他母妃,连带着心底也就多了那么一星半点的怂劲儿。
“行行,本王就走,本王立马去。”墨书远瘪了嘴,桌上的笔墨一收,当真抬步出了书房。
老管事目视着他踏上那条通往锦鸢楼的石子路后,方安心地回了住处,孰料墨书远人还未到锦鸢楼,便先被锦鸢楼外的一段丝竹声勾去了魂。
第八三四章 下套与上套
那乐声像是从锦鸢楼西侧传来的,轻柔婉转,带着些江南烟雨的软,又透着几分少女独有的娇与媚。
墨书远立在路口,眼神止不住地晃了又晃,他记得锦鸢楼西侧确乎是有个极宽阔的戏台,只是这府中一向没什么人喜欢听戏,是以,时日久了,那戏台子也就跟着被荒废了。
今日……这太子上怎的突然奏起了乐?
青年微微挑了眉梢,眼中陡然攀上了两分盎然兴味。
左右他也不想这么早就去那劳什子的锦鸢楼,且这戏台子就在路口后百步之处,离着锦鸢楼亦不过是百十尺的距离,他顺路拐去看上一眼,既能消磨些无趣的时光,又不至耽误了时辰、平白遭人弹劾——正合他心意。
墨书远如是想着,脚下的步子也渐渐偏了西,他穿行过那片盛得蔽了半边天日的竹林,总算瞧见了那方奏着乐的戏台。
乐伎们抱着丝竹管弦,或坐或立地围在了石台两侧,台子正中则有一队舞姬正随着那鼓点舞动了四肢,姑娘们的身形纤瘦窈窕,舞姿灵动而轻巧。
那石台临着水,将颓未颓的日色打串了湖面,映在台上,似扇面粼粼斑驳的金。
墨书远看着那舞不自觉放慢了脚步,目光也定定锁上了领舞姑娘的身。
他虽不懂乐舞,却也看得出这台上近十名舞姬之中,独这领舞之人的腰肢最为舒展、步伐最为轻灵。
且旁人都着了身艳俗的浅粉,唯她一人一袭大红妖冶如枝头三月春花。
这让他忍不住对她额外多生出了些许探寻之意,他想知道那领舞的究竟是何方佳人。
华服青年微敛了眉眼,趁着满台乐伎舞姬沉醉于歌舞之时,悄声踏上了石阶。
抚筝的乐伎余光不经意瞥见了那角淡色的锦衣,惊慌中不慎拨断了手下的丝弦,于是那满院飘飖乐舞戛然止于这一息之间,十丈软红刹那碾作尘泥。
“奴婢见过王爷,奴等不知王爷大驾,多有失礼,还请王爷恕罪!”乐伎们“呼啦啦”跪了一地,领班的琴师则战战兢兢地出列,与墨书远小心告了罪。
舞姬们听见那乐声中断,跟着乐伎屈了膝,柳若卿故作出一派懵懵懂懂,在身侧舞姬的提醒之下,方恭谨地随着众人垂眉福了身。
“你们好大的胆子,在锦鸢楼外奏乐起舞,也不怕扰了王妃的清闲。”墨书远佯怒微沉了声线,视线却是一刻都不曾离开过红裙姑娘的身。
方才她转身行礼时,他看清了她的样貌,虽是匆匆一瞥,却也足够他一眼经年。
——打慕诗嫣过了门,他这南安王府中,似乎已许久不曾见到这样稀罕的绝色了。
“回王爷的话,奴等不敢。”琴师深深低了脑袋,杵在地上的两腿不受控发了颤,她勉强压抑着心头的恐惧轻声辩解,只那话中总归是少了三分底气。
“奴等会在此排练乐舞,就是王妃吩咐下的。”
“王妃说她近来心中无端郁郁,想要听曲儿解闷,这才安排奴婢领着一众乐伎舞姬在此练曲儿……”
“王爷,若无王妃首肯,奴婢等是万万不敢在此处喧闹,打扰王妃清闲的,还请王爷明鉴。”琴师道,话毕“砰砰”叩了首。
墨书远闻言声色分毫不变,目光顾自在那跪了一地的下人们头顶逡巡过一遭,抬手指了指他关注了多时的红裙姑娘:“这些都是王府的人吗?本王怎的见她像是面生得很。”
“除了柳姑娘,旁的都是咱们王府的人。”琴师抿唇,语调微顿,“王爷,柳姑娘是王妃问嘉宁县君讨来的人,原是县君身侧的贴身丫鬟。”
“过不了两日,王妃心情见好,她便要回到县君那里了。”
“哦?嘉宁县君的人。”青年应声吊了眼角,边说边走去了柳若卿面前,“这倒是稀奇,王妃从前与县君并不亲近,如今倒亲昵得很。”
“你叫什么名字。”
“回王爷,奴婢姓柳,名若卿。”柳若卿低着脑袋,乖乖巧巧地应了一句,姿态得宜,不卑不亢。
“若卿?好名字,颇有些书卷气——”墨书远眉眼微垂,“你抬起头来,让本王看看。”
柳若卿闻声将头低得愈深:“奴婢不敢。”
“怕什么,本王又不吃人。”青年轻笑,就势伸手抬了柳若卿的下颌,他垂眸细细打量着少女的娇俏而媚意天成的面容,双眸不由自主地锁上了她的眼。
——那是他见过的、最干净的一双眼睛。
黑亮澄澈,如初生幼鹿,又似静水深潭,带着股不谙世事的单纯与懵懂,清得只映得出他一人的影子。
“嘉宁县君身边的人,果然与众不同。”墨书远勾唇赞了一句,言讫松手转身拂了广袖,“你们继续排练着罢,本王去楼里看看王妃。”
“喏,奴等恭送王爷。”叩在地上的琴师闻此如获大赦,忙不迭冲着墨书远的背影行了礼。
锦鸢楼内,慕诗嫣看着那含笑入屋的青年,不着痕迹地扬了眉梢,她知道他已被柳若卿勾去了半条魂,面上却仍旧要装出那派浑然不知,笑着迎上前去。
“王爷今日是遇着了什么喜事?妾身仿佛许久未曾见王爷笑得这样开心了。”慕诗嫣敛眉,就手接过了墨书远褪下的广袖披风,将之搭上了衣架。
“若说喜事,那确乎是有那么一遭。”墨书远点头,他这会的心情不错,连带看着那一早就绿了他的慕诗嫣也多了几分顺眼,“王妃,本王想与你讨一个人。”
“人?”慕诗嫣一怔,片刻后眨了眼,“却不知王爷想与妾身讨要什么人,是韵诗,还是韵书?”
“都不是。”青年下颌一敛,“本王想与你讨要的,是你身边的那个舞姬。”
“柳姑娘?”女人面色微凝,目露诧然,“柳姑娘……自然是个极好的姑娘,只是王爷,她不是妾身的人啊。”
“本王知道,”墨书远不以为然,“本王听人说了,她是嘉宁县君的贴身丫鬟。”
“所以,此事妾身实在是……”
“所以,此事就需要王妃你多费些心思了。”青年随口打断了慕诗嫣的话,“不过,依本王看,此事未必有那么难办。”
“毕竟那嘉宁县君肯将她送进王府,保不齐就是存了要拿她讨好本王的意思。”
“王妃,若本王没记错的话,你那妹妹今年十四了吧?”墨书远转眸说了个意味深长,“明年及笄,也到了要相看人家的时候。”
慕诗嫣默然:“是这样。”
“既如此……妾身明日便回趟娘家,试着替王爷问问小妹。”
“嗯,”墨书远颔首,唇边笑意愈渐开怀,“那本王,就等着王妃的好消息了。”
“喏。”女人福身,眸底一线嫌恶稍纵即逝。
——自作聪明的蠢货。
第八三五章 入京
“所以,那狗玩意果真是把柳姑娘纳入房中了?”
浮岚轩书房,慕惜辞摆弄着手中的一摞符纸,就势抬眼扫了扫桌对面捧着茶盏的半大姑娘。
虽说这结果正如她们心中所愿,可一想到那温柔又决绝的少女,她总归是觉着有些不是滋味。
——哪怕这一切都是柳若卿自己心甘情愿的,她也仍旧觉得对不起她。
……罢了。
慕大国师闭目抬手按了按眉心,慕诗瑶应声蜷了蜷手指,她撂了茶盏,唇边的笑意带着股说不出的勉强之感:“是这样。”
“慕诗嫣是四天前重回的国公府,南安王当夜便召了柳柳侍寝,次日就抬她做了侍妾……”
“昨儿你与大姐姐在营中训兵时,韵诗又往府中递了消息,说柳柳这两日哄得墨书远心花怒放,已于昨日被人封为贵妾,迁居望水苑了。”
“贵妾,”慕惜辞指尖稍顿,目色微诧,“那不是离着庶妃就差一步了吗?”
“是,离着庶妃就差一步,”慕诗瑶颔首,“离着侧妃也只剩下那么两个台阶了。”
“这丫头,果然厉害。”慕大国师稍显无奈地勾了勾唇角,片刻后抓起了手边的兵书,“那慕诗嫣呢?”
“她没吃味撒泼吗?”
“没,柳柳得宠之后,她没撒泼,”慕诗瑶摇头,“反倒是常阳郡主心下发涩,在王府里大闹了好一通,险些被墨书远当场禁了足。”
“不过,那施雅被人当众落了面子,这会子赌气闭门不出,倒是与禁足无意了。”
“至于慕诗嫣——不知道柳柳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南安王,眼下墨书远已然准许慕诗嫣与府内管事一同执掌中馈了,她得了王府的财|政|大权,王妃之位坐得愈发稳固,自是感谢柳柳都来不及,哪里会与她拈酸吃醋?”
“听你这么说,她倒像是一早就被那狗玩意伤透了心,如今只一门心思地巩固她那王妃之位,”慕惜辞冷笑,“压根儿不想管墨书远的床笫私事了。”
“估计是这样。”慕诗瑶下颌微点,“说起来,三姐姐,不知这是不是我的错觉,上上次慕诗嫣跑回国公府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自从萧氏被父亲休下了堂,她的脑子好似是比从前好使了不止一星半点。”
“她好歹也是慕家的骨血,再蠢也不至蠢到那等地步。”慕大国师敛眉轻嗤,“至说她从前那副样子,大半是萧淑华刻意撺掇出来的,而今她离了她那个倒霉娘,这脑袋瓜可不是得清醒清醒?”
“只是可惜,她这清醒的有些迟了。”
若她能早些清醒过来,哪怕只早上那么一年半载,她都能算得上有救。
但现在。
啧。
慕惜辞无声咂了咂嘴,略显烦躁地翻了页掌下兵书,清茶混合着新墨的味道令她心神稍定,恍神间她听见鸟儿的羽翼穿透了长空,“扑棱棱”落上了窗棂。
“咕咕——”入了屋的雪团歪了脑袋,黑豆眼上下打量着那面上微带恼色的姑娘。
它晃着身子,扑腾着蹦上了书桌,伸出那条绑了竹筒的鸟腿时,浑身的肉都在隐隐发颤。
“你这肥货,近来被小云迟喂养得越发圆澜了。”拆了信筒的慕大国师抱着信鸽笑骂一句,就手蹭了蹭雪团生着绒毛的脑袋,“到处都是肉,也不知能炖出来多少油。”
“咕!咕咕——”猝不及防听见“肥货”二字的雪团奋力扑扇了翅膀,瞳中尽是不满之意——它身上横溢出来的才不是肥油和肉肉,那分明是它日益膨胀的智慧!
是的,它是一只有尊严、有节操,并且十分具有智慧的咕咕,不可以拿来炖,更不可以被捉去烤,哼!
自觉聪慧无比的鸽子骄傲地昂起了自己的咕咕头,一面抖了抖自己身上横溢的智(fei)慧(rou),慕惜辞含笑摸出了信筒中的纸条,少顷似笑非笑地挑动了眉梢。
“三姐姐,怎么了?”瞧见自家姐姐那意味不明的表情,慕诗瑶心下近乎本能地便是一紧。
她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抻过了脑袋,却见慕大国师不甚在意地一耸肩头:“没什么,只是符开云今早进京了,阿衍喊我待会去一趟水榭。”
“符开云?”慕诗瑶茫然眨眼,下意识重复了那个陌生的名字。
符这个姓氏在乾平算不得常见,而且据她所知,当今朝中也并没有哪位大人姓“符”。
这年头能同时惊动三姐姐与七殿下的人可是不多,这让她不由得对这位符姓之人生出了两分好奇。
“嗯,桑若女君。”慕惜辞点头,“其实上月阿姐成亲那日,我们便已得到了她要来京的消息,我原以为月初就能面见到这位女君,却不想她竟等到这时才顺利入京。”
“大约是桑若皇都离着咱们乾京太远,她在路上耽搁了罢。”慕诗瑶敛眸沉吟,如今她算是被慕惜辞等人练出来了,即便听见那符开云是桑若女君,心下也不觉有半分奇怪。
慕大国师闻声两眼一弯:“加上她这次大约是微服出行,既没带多少侍从,又不想惊动两国朝廷。”
“如此便只能多走些小路、绕开些紧要关塞,这才费去了这么多时间……”
“但这本也不是什么要紧之事,阿瑶,阿衍既这般匆忙地寻了我,今日我便不留你在轩中用膳了。”
“嗯,姐姐只管去忙正事就好,不用管我,”慕诗瑶轻松笑笑,“我吃了这盏茶,也该回栖云馆陪娘亲打一打端阳节要用的络子了。”
“府中那么多七零八碎的家务事,我这个做女儿的,总不好让她一人操心;再者,近来天热,她又贪凉,我还得多盯着她点,免得她吃多了冰果伤胃。”
“冰果确实不能多贪,”慕惜辞点着脑袋掐指算了算时间,“阿瑶,我记得先前那副药,阮姨吃了得有个大半年了,差不离也到了要换药的时候。”
“改日我得了空闲再去你那给她看一看,你叫她千万注意好身子。”
“另外,我今日说不准几时才能回府,等下你帮我知会爹爹与灵琴他们一声,让他们不必等我,只当我一直在府中就是。”
第八三六章 旁听
慕惜辞简单与慕诗瑶告过别,换了身轻便利落的衣服,便踩着最近的小路,一路奔去了听澜水榭。
今儿并非休沐之日,前后不着亦不是什么大集开市之时,由是那街上往来之人极少,她这一趟小半个时辰地走下来,竟也没碰到什么熟人。
——这倒是给她省了不少麻烦。
慕大国师如是想着,一面摸出了玉令,与守在水榭外的侍卫打了个招呼,衣摆一提,跨过了门槛。
她入内时,墨君漓正带着离云迟蹲在地上数着蚂蚁,小姑娘抬眼瞅见石阶前那没什么形象的一大一小,眼皮止不住地就是一阵突突。
“……你们两个,在这蹲着干什么呢?”慕大国师似笑非笑地挑了眉梢,她心下忽的就生出了那么股给这俩玩意一人一拳头的奇妙冲动。
蹲在屋外的俩人应声抬了头,二人瞅见那一身利落男装的半大姑娘,齐刷刷咧了一张嘴。
“阿辞。”“师父。”
“师父,我们没干什么,师娘刚刚带着徒儿背经、数蚂蚁呢。”离云迟不大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挠头,随即拿眼神示意了下砖缝里的那处蚂蚁窝。
“师娘那会在地上洒了点糖水,每过去一只蚂蚁,我们就背上一句《云笈七签》,这会已经背到第二部混元混洞开辟劫运部的混元部分了。”
好家伙,那你们在这蹲的可是够久的。
回想着《云笈七签》第一部道德部的数百句经文,小姑娘无端便失了言语。
先前积出来的那点嫌弃,这时间指定是不能再吐了,慕惜辞低头静默了一瞬,到底抬臂拍了拍小道童的脑袋:“经背得很有创意,但下次不用这么麻烦了。”
“说起来,阿衍,你不是在条子上说那符开云进京了吗?她人呢,你不会是把人给弄丢了吧?”
“再有,咱们今儿要跟符开云议事,你怎的还把小云迟带出来了。”
“没,主要燕川今天有事出京去了,鹤泠他们又不在,”墨君漓讪笑着搓了搓手,起身一拍衣摆上沾着的薄尘,“府里这会子没什么一流好手,我怕小萝卜头自己待在府中不大安全,就顺手给他带出来了。”
“毕竟之前慕姐姐成亲那次,他也跟着乐绾去了,京中那帮人只要稍用点心思,便能查出来这小崽子的身份——我左思右想,还是觉着要慎重些好。”
“左右他是你的徒弟,这些东西,他早晚也要接触,如此,晚一天倒不如早一天,说不得过不了两年,这小萝卜头就能帮上我们大忙了呢。”
“这倒是,若是燕川他们都不在,那还是把小云迟带在身边安全点。”慕大国师的面色稍霁,随即不受控地蹙了眉头,“那符开云呢,还没接到?”
“接到了,就在屋里。”墨君漓咂嘴,“只是那阵子你还没到,我看她又是风尘满面、一看就没休息好的样子,便差人给她送了些点心茶水,让她先在客房休息会了。”
“——虽说她长得年轻,但总归是四五十岁的人了,比老头小不了多少,”少年垂眉说了个轻描淡写,“经不起折腾。”
“看不出来,你还挺尊老。”慕惜辞抱了胸,眼神中满是怀疑地上下扫视了一番眼前的矜贵少年,她从前可没见他对陛下这么尊重。
“咳,我一向十分尊老爱幼。”墨君漓假咳着干笑两嗓子,就手招呼来水榭里为数不多的两名侍女,着她们去客房看看符开云休息好了没有。
离云迟见墨君漓开始忙活起来,忍不住悄悄上前拉了拉自家师父的衣角,慕大国师低头对上了孩童一双澄明透亮的眼睛,容色不由缓了又缓:“小云迟,怎么了?”
“师父,等下您和师娘与那位……那位姨姨议事的时候,徒儿能不能跟着进去旁听呀?”想到符开云那张显不出多大年纪的脸,小道童很是艰难地吐出了“姨姨”二字。
其实他觉着论年纪他该喊人“婆婆”,但对着那副看着比大师伯也大不了多少的皮囊,他又实在不敢叫“婆婆”。
——不是都说女儿家最讨厌他人议论她们的年龄了吗?他是个好孩子,他可不想惹一位陌生的长辈生气。
离云迟心下悄声嘀咕两句,面上仍旧是那派小心翼翼:“徒儿保证在一旁乖乖的,不插嘴,也不捣乱。”
“可以是可以。”慕惜辞敛眸沉吟片刻,抬指戳了戳小家伙的脑门,“但你得先告诉师父,今儿为什么突然想进去旁听。”
“因为那位姨姨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气’,徒儿有些好奇。”小道童眨眼,脆生生地应着,“徒儿以前好似没在别处见到过这样的气,很想知道它究竟是从哪来的。”
“并且,直觉告诉徒儿,师父今天许能用得上徒儿,徒儿也想像师娘一样帮师父的忙。”
“很奇怪的‘气’?”慕惜辞轻声重复,离云迟闻言用力点了脑袋:“对,很奇怪的气,有点像死气,但又跟那个不一样,徒儿说不清楚,而且就一点点,不多。”
“徒儿看着,那气不像是那位姨姨身体里的,反倒像是她身上带着的什么东西上的。”
像是她身上带着的东西上的……
慕大国师皱着眉头无声呢喃,少顷脑内忽的灵光一闪,她想起他们先前差观风阁的人给符开云递过去的那截配饰,眼瞳闪了又闪。
小云迟看到的,许是那东西上的“气”。
不同于常人的、独属于人傀的“气”。
她的望气术修得再是厉害,终究比不得自家小徒弟这样的生来天眼清明自如,她只能分辨出病气死气,却未必能瞧得明将死之人的“死气”,与活死人的“死气”有什么不同。
但她小徒弟可以,说不定他甚至能看出更多的、他们之前从未注意过的东西。
“没问题,小云迟,等下你跟着我们一起去。”慕惜辞颔了首,小道童闻此兴奋地拍了拍手。
师徒俩小声商量着等下见了符开云后的注意事项,转眸便瞅见了匆匆赶回来的墨君漓。
二人心领神会,当即对着少年投以了问询的眼神,后者见状肩头一耸:“偏院正厅。”
第八三七章 有异
听澜水榭偏院正厅,慕惜辞注视着面前一身风霜、满目倦意的女人,她的面皮看着很是年轻,至多也就双十出头,可眼中却蕴着股独属于君王的威仪与沧桑。
“晚辈妄生,见过符前辈。”小姑娘垂了眼,拱手冲着符开云行了个标标准准的玄门礼。
桑若历代国君皆是蛊师,如今符开云既是藏匿了身份、孤身一人来了他们乾京,那便是不想透露自己身份的意思。
——她既不想透露身份,所代表的自然也就是南疆蛊毒一脉,而非桑若皇室,如此,她身为玄门之人,对上南疆蛊师,自然也要行他们玄门的礼。
当然,身份可以不露,但国事,还是要有人跟她谈的。
一礼作罢,慕大国师微掀了眼皮,不着痕迹地重新打量起端坐桌案之后的女人。
她像是累极了,即便在这水榭的客房内小憩过一个多时辰后,身上仍旧带着那掩不去的仆仆风尘。
小姑娘看着她眼底泛了黑的乌青与那面上遮不尽的憔悴,黑瞳不禁闪了又闪。
……看来,这符开云当真是极重视她那一母同胞的弟弟。
乾京去着桑若皇都足有万里之遥,瞧她这个样子,她应当也是在来乾京的路上,吃了不少苦。
“姑娘多礼了。”符开云抬手揉了揉自己发痛的眉心,继而起身垂头,向着慕惜辞等人还了个南疆蛊师的礼节,“此番开云贸然来访,若详细论数下来,也当是由我先向几位行礼赔罪才是。”
“女君说笑了,我等小辈,怎敢让女君赔罪?”墨君漓应声咧嘴,冲着符开云笑盈盈呲了一口白牙,“倒是晚辈今日招待不周,墨某还要请女君莫要嫌弃晚辈怠慢了女君才是。”
“话说回来,女君此来所为何事?晚辈先前好似不曾听闻我朝收到过贵国的国书,想来应是紧要之务,既如此,可用晚辈替您请见父皇一番?”
少年故作随意地拱手端了两袖,语调虽极尽漫不经心,可脱口的话却是一句比一句暗藏锋芒。
他先是拐弯抹角地说符开云未曾呈递国书便突然来访是居心不良,后又暗戳戳表示如有必要,他可以随时将她来京之事回报给自家老子。
这样一来,主动权就落在了他们手上,若她今日所述之事合乎他们的心意,那他们几人便是同盟友人;若她所言与他们预期之事相悖,那他们也可反手将她呈送至云璟帝面前,换来一遭不大不小的功绩。
——说不定,乾平还能以此为由,与他们南疆开战。
符开云抬眼看着眼前这两人给她摆出的龙门阵,唇边不自觉地泄出一抹笑。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俩人一个摆明了站着乾平的立场,要跟她谈国事;另一个则倚着玄门的名头,要与她讲私事。
两人一前一后,干脆给她囫囵包了个圆,今日不管她想处在什么立场、用着什么身份,都难免要与他们说些真东西。
甚至她肚子里藏着的这两番话,她今儿是一番都逃它不得。
乾平近来还真是人才辈出,好在她早早便做好了准备。
女人弯眼笑笑,简单整理过自己的衣衫,慢条斯理地重新落了座:“殿下严重了,开云此来不过是为了一点零碎俗务,哪里就需要惊动贵朝帝王。”
“两位都是爽快人,那开云也就不与两位兜什么圈子了,咱们单刀直入,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此番来访贵国,是想用一个消息,换两位手中的另一个消息。”
“巧了,我等今日迎女君入这水榭,也是想用一个条件,换得贵国的另一个条件。”墨君漓含笑抚掌,符开云应声沉了眼珠:“哦?什么条件,殿下不妨说清楚些。”
“有长辈在此,我等晚辈岂敢造次?”少年拉着小姑娘落座敛眉,就手给小道童搬了把矮椅,“女君,不如您先讲讲,您想换知的消息是什么?”
符开云闻言沉默了一瞬,片刻后自袖中摸出一截玉坠,置上桌案:“这东西,你们是从哪弄来的?”
玉器触桌一声脆响,在三人不曾注意过的桌案一角,离云迟瞧着那被人摆在桌上的玉坠,无端变了眼神。
“南安王府。”瞅见了那玉坠的慕大国师不假思索,细眉微吊。
“那,这东西的主人现在何处,也是南安王府?!”符开云倏然抬头,眼中急切丝毫不加掩饰,“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什么欺负?”
“符前辈,这就是另外的消息了。”慕惜辞声线平静,她觑着女人脸上的焦急之意,不由略略放轻了声调,“前辈,那东西还真是贵国王爷的?”
符开云不语,她只抿着嘴唇静默良久,半晌才扶着脑袋叹了口气:“驻守贵国南域的定远侯心中有异,来日恐生不臣。”
“此话当真?”墨君漓闻声慢悠悠蹙了双眉,“女君手中可有什么证据?”
“殿下,这也是另外的消息了。”符开云学着慕惜辞之前的样子,心平气和地放缓了音调,少年闻此挽唇一嗤:“女君,您怕是忘了。”
“无论那定远侯心中如何有异,眼下他踩着的,始终都是我们乾平的地界。”
——只要有了符开云给出的这点提示,他们完全可以多花上些人力物力,自己查出那定远侯的异常。
符开云手头攥着的那点东西,至多是帮他们省些事罢了。
“……他之前曾私下向我桑若皇庭呈递过书信,意图与我联手,攻破南境,我没应允。”符开云撂在桌上的五指微蜷,有那么一瞬,她十分想反手一道蛊摔在这熊孩子脸上。
“此次我循小路跨越贵国边境之时,偶然瞧见了他豢养的私兵。”
“武备较之贵国寻常戍边将士要精良一些,且那营地十分隐蔽,在云关以北,固宁山上。”女人满面郁郁,不情不愿地吐了实情。
慕惜辞二人听罢相互对视了一眼,墨君漓垂着眼睫对小姑娘微微点了点头。
“那人是南安王墨书远麾下的蛊师,”慕大国师攥拳虚咳一声,假意清了清喉咙,“平日住在京外一处宅子之内,并久居王府。”
“至说他有没有受过什么欺负……欺负应当是没有的,但他过得大约也算不上好。”
第八三八章 挣扎
什么叫没受过什么欺负,但过得大约也不算好?!
符开云蹙了眉,下意识凌厉了眼神,她转眸定定剜向面前的半大姑娘,声线不自觉发了沉:“姑娘,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身为王府谋臣,平日自是不会受什么他人欺凌。”慕惜辞敛眸,一派镇定自若,“但依我等目前掌握的种种消息来看,晚辈斗胆推断,符阳秋前辈许是早在多年之前,便已经被人制成‘人傀’了。”
“被制成‘人傀’的活人,又哪里能算是过得好呢?”
“人傀?”符开云闻言眉头不由皱得愈甚,她狐疑抬眼,嗓音中多了几分不敢确信,“那不是至恶至毒的控魂邪法吗?”
慕惜辞颔首:“不错,就是那至恶至毒的控魂邪法。”
女人应声抿唇:“你有什么证据?”
“没有证据,只是推断。”小姑娘目色平静,“那蛊师深居简出,一年之内,能在王府露面之时不超过五次,我等忧心贸然探访会打草惊蛇,一直以来,除了线人,尚无他人见过他的样子。”
“且那线人的道行不深,压根不清楚此等秘法,是以我等手中暂无实证。”
“但符前辈,晚辈恳请您仔细想上一想,依照令弟与您的关系,若他并未中什么控魂邪法,又岂会二十余年连封书信都不肯给您寄送?”
“呵,单凭一点七零八碎的线索,姑娘便敢下此等定论?那我还要说,小秋他可能是被什么私事绊住了手脚……”符开云冷笑,张口就欲回敬慕惜辞等人一句。
孰料不待她将那话说完,目光便先不经意地扫过了一直安静坐在桌案一角的乖巧幼童。
彼时离云迟满脸的泪珠,正怔怔盯着桌上那截玉坠,他的双眼红成了兔子,衣裳前襟也被水花打湿了大半。
“……这孩子怎么了?”符开云面上微愣,她瞅着那小家伙的样子,刚支棱起来的满身棱角,无端便软下了三分,“是我刚刚吓到他了吗,他这怎还哭上了?”
“小云迟?”慕惜辞闻此一懵,她眨了眨眼,片刻方才反应过来符开云方才指的是自家徒儿。
——离云迟平素不爱掉眼泪,适才哭的时候也没出什么声,她那会子与符开云唇枪舌剑斗得正欢,一时竟真没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小道童已洒出了半个衣裳的泪。
“乖徒儿,怎么了?”慕大国师见此不禁发了慌,她蜷了蜷指头,手足无措地跑去桌角摸了摸离云迟的脑袋。
“好、好痛苦。”幼童抽噎着吐出个泡泡,墨君漓见状默默递上了块干净帕子,离云迟接过少年递来的帕子胡乱擦了把脸,继而小声与他道了个谢,“呜——谢、谢谢师娘。”
“小云迟,你说什么好痛苦?”慕惜辞安抚似的轻拍着小道童的背脊,一面细声引着他的话,她刚才瞧见了他盯着那玉坠出神的样子,直觉告诉她,他这份痛苦许是与那坠子有关。
或者说,与坠子的主人,符阳秋有关。
“那个人好痛苦。”离云迟瘪了嘴,抬手遥遥指了桌上的那截玉坠,符开云闻声跟着面色大变:“姑娘,你徒弟这是……”
“符前辈,实不相瞒,小徒生来天眼未关,天资非凡。”慕惜辞眉心微皱,眸中难得显出了三分凝重,“有些东西,我等觉着如林中观雾勘破不得,于他而言,却似澄空静水,一眼分明。”
“要不然,晚辈今儿也不会准他入内旁听了。”
“好徒儿,你别怕,师父和师娘都在这——你慢慢讲给我们听,好不好?”
“徒儿、徒儿没事的,师父。”离云迟抽着鼻子揉了揉面颊,逼着自己略略定了心,“徒儿只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奇怪的气、感受到这么强烈的情绪,一时没控制得住。”
“什么样的情绪?”墨君漓伸手拍了拍小道童的发顶,“讲好了,等下师娘让厨子给你做牛乳冰酪吃。”
“挣扎。”幼童低头鼓着小脸,思索着试图找出最能准确形容那感觉的词汇,“那个人很挣扎,又很绝望。”
“他好像被困在了什么地方,出不来也逃不了。”
“他在被迫做他不想做的事情,可他又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他是清醒的,但又时常被迫沉睡,那感觉让他恐惧,并让他不住绝望。”
“他在求救,但没有人能听到他的求救声响……他好像要疯了。”离云迟说着眼角又往外溢了水,“师父,那不是属于活人的气,也不是死人身上的死气或鬼气。”
“甚至,那上头沾着的不光是一个人的气,除了那个挣扎着求救的人,徒儿还在上面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气机——”
“那个人好可怕,他的气像蛛网一样把这只坠子包裹住了,压得人难受,喘不过气来。”
“看来,我们先前猜的没错。”慕惜辞绷着唇角掀了眼皮,无声望了墨君漓一眼。
后者点头回以相似的眼神,一面略略压低了声调:“如无意外,那符阳秋确实是被师修齐捉去制成了人傀。”
“师修齐?”满目惊骇的符开云循声发问,“那又是谁。”
“一个道士,同时也是个疯子。”慕惜辞回身,就手给小道童摸出来块新帕子,“眼下他人应当还在扶离。”
“符前辈,我们之前曾与那人放出来的人蛊交过手,他很强,道行与玄术造诣更在你我之上,否则,晚辈也就毋需这般大费周章地着人给您传信、送坠子了。”
毕竟乾平与桑若又不是什么友好盟邦,若凭她一人之力便能制得住师修齐与他那些人傀,她就不用联合这个、撺掇那个了。
单论兵力,他们乾平又不虚,她这还不是怕那操纵着扶离路氏的师修齐从中作梗,届时再凭空惹出些不该有的乱子,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谁知道这个意图染指此间大运的老东西,这些年来到底在各国设下了多少暗套,寒泽险些灭国的前车之鉴可就在那摆着呢。
小姑娘垂眸低啐一口,符开云见此静静沉了眼珠。
至此她总算看出来这俩小兔崽子到底为什么非要给她囫囵包圆了,合着这俩人一开始就没准备跟她谈什么私事!
前头那几句私事,都他娘是顺带的。
女人满目复杂地拧了拧眉头,在听过面前几人所说出来的那一番话后,她的心脏竟然出奇地平复了下来。
——虽说被两个小辈拐着走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事已至此,除了商量着解决问题,她也做不了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