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二一章 生孩子不打留着干嘛
“再说,锦儿那孩子今年都二十有一了,你这当娘的也不能老这么打呀。”墨景耀噘着嘴小声嘀咕,话毕忍不住抬手拿袖子擦了擦脑门上渗出来的汗。
李妙竹闻言不曾言语,云璟帝见她唇边挂着的那道温婉笑意渐渐收了,袖中藏着的铁鞭也不再哗啦作响,胸腔内悬着的那颗心这才略略安定了下来。
——还行,
甭管咋样,这人算是被他稳住了,老六待会,起码还能有命走出这倒霉催的御书房。
墨景耀心下如是暗忖,李妙竹则在听过帝王的那一番话后,颇为怅然地咂了咂嘴。
“啧,他这回没犯事啊。”女人不情不愿地收了袖中铁鞭,
继而无不可惜地低头一叹,
“我还以为他又犯什么大错了呢。”
“害得我白兴奋了一场。”——她这连鞭子都准备好了。
……见鬼,您老兴奋个什么劲儿啊!还有,为什么在得知墨书锦不曾犯错之后,您老看起来这么失落啊喂!
所以您是真的很想抽墨书锦一顿是吗?
缩在一旁听着两人对话的慕惜辞二人傻了眼,虽说他们知道墨书锦那个又贱又怂的小二傻子不大招人待见,但他们也着实没想到他能不受待见到这程度——
连他亲妈都动不动就想抽他,这倒霉孩子怎么就混得这么惨?
大受震撼的两人腹诽着对视了一眼,二人交换眼神时,那边的李妙竹已然收好了那条铁鞭,瞅着面前的两个半大崽子,微微正了色。
“七殿下、慕三小姐,方才妾身一时激动不慎失了仪,倒让你们见笑了。”李妙竹拱手冲二人行了个揖,声线平稳而不见分毫的忸怩之态。
——左右眼下这俩小家伙已见了她的真正面目,她便懒得再装出平日在人前端着的那副端庄优雅了,索性大大方方地将此事认了下来,
如此也算是磊落洒脱。
“还望两位能别嫌我这个做长辈的,整日没个正形才是。”女人说着弯了眉眼,那样子和善得,简直与先前嚷嚷着要抽墨书锦的那会判若两人。
“昭仪说笑了。”墨君漓应声起身,拉着自家小国师给李妙竹还过一礼,声线内笑意半掩,“您是性情中人,我等晚辈,又岂会因着这点缘由,便嫌弃上了您?”
“这是两位的脾气好。”李妙竹笑笑,语调却在突然间变得庄重无比,“说来,妾身还未谢过二位,先前对锦儿的救命之恩。”
“——那日若非两位及时赶去帮锦儿解了毒,又顺势骂醒了他,这不着调的玩意这会只怕早就把自己玩进土了。”
“此等大恩,妾身自是永世难忘,来日二位若有能用得上我母子二人的地方,只管同妾身开口便是——”
“妾身定然义不容辞。”女人敛眉,几句话便将那恩情轻轻松松地尽数归咎在了自己与墨书锦的身上,
言辞间却绝口不提李家半字。
在场的三人闻言不禁低头一笑,
他们知道她这是不准备让李家掺和进前朝纷争的意思,却也不曾直接将之点明。
“李昭仪,您多虑了。”少年假咳一声,放轻了声调,“此事不过是举手之劳,您又何必这般在意?”
“何况,六哥虽平日犯懒贪玩了些,人却不坏,我等愿意出手搭救,原也只是看他秉性纯善,不忍见他为奸人所害,并非另有所图。”
“唔,这倒是,那崽子总的来说还算是个好人,就是欠揍了点。”李妙竹颔首,边说边晃了晃手腕——她一提起自家那倒霉儿子,手就不自觉地发了痒。
……问题再欠揍也不能直接拿铁鞭子抽啊!!
慕惜辞三人默然失语,李妙竹见几人貌似不大想说话,便衣摆一提,大咧咧地就近寻了个椅子坐了。
——她穿着这身宫装站这么久,还真有点累了。
“但话又说回来了,陛下。”落了座的李妙竹漫不经心地抬手掸了掸衣袖,“二十一怎么了,锦儿二十一为什么就不能打了?”
“那我这生个孩子下来,不就是为了打着玩的吗?”女人捏着袖口说了个振振有词,“这要大了就不能打,那我还生他干嘛?”
“……你要不仔细瞅瞅你是拿啥打的?”墨景耀颤手掩面——精铁大钢鞭,还是九节的,这要再带点倒刺,那直接就是审讯用的刑具了!
“害,这不是顺手了嘛。”李妙竹望天,不着痕迹地将那九节铁鞭又往袖子里塞了塞,“总之,陛下,等下若有要臣妾动手的地方,尽管开口。”
“是半死半活还是半死不活,或是干脆不活,只要您给个尺度,这些都好说。”
“咳,这些倒都不急……那什么,德庸,你前头去瞅瞅皇兄和锦儿他们到了没有,”云璟帝攥拳假咳,声线一扬,僵硬地岔开了话题,“这人都派出去多久了,怎么还没回来?”
“喏。”俞德庸在御书房外遥遥应声,不多时,众人只听一阵衣料窸窣,先前那应着帝王传唤的老内监便已快步入了内。
墨景耀见状抬了抬眉,俞德庸则对着他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个礼:“陛下,王爷和六殿下这会已入了宫门了,正往您这御书房走呢。”
“想来,要不了半刻便能到了。”
“好,朕知道了,你下去吧。”云璟帝点头挥了手,老内监拱手应了一句,便悄声退离了御书房。
“那这……陛下,臣妾是不是该暂且回避一下?”李妙竹挑眉,说话间不经意转动了袖中铁鞭。
余下几人听着那酸牙刺耳的金鸣声响,只觉背脊不受控地便生了寒。
墨景耀见状忙不迭地点了头,伸手一指内间:“对对,你先去后头回避一下,免得等下把锦儿直接吓跑了。”
“这好说,那待会臣妾就在门边上候着,有需要您随时开口。”李妙竹下颌一点,攥着铁鞭,起身拐去了屏风之后。
不,为了墨书锦那倒霉崽子的小命着想,他并不是想开这个口。
墨景耀瘪着嘴无声嘀咕一句,转而默默收回了目光。
俞德庸传回来的消息惯来靠谱,拾掇整齐三人又在御书房坐了不到盏茶功夫,就听得门外一串脚步由远及近——
下一息,墨景齐提溜着墨书锦,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第七二二章 隐疾要早治啊青年
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墨君漓三人看着门口那两人的造型,眼底不受控地跳了又跳。
那被人拎在手中挣扎不得的墨书锦见状弱弱地晃了晃四肢:“那什么……大伯,咱们这都到父皇的御书房了,您是不是也该把小的放下来了?”
墨景齐不曾说话,只顾自绷着面皮猛地松了手,任那锦衣青年脸面朝下地摔了下去。
好在墨书锦眼疾手快,当即原地就势打了个滚,
否则他这回非得被晋王摔他一个“五体投地”。
“我在半路撞见了这小子。”扔了人的墨景齐神色淡淡,回身顺手关上了御书房的大门,十分敷衍地解释了一句,“我看他磨磨唧唧走得太慢,貌似是有点想跑的意思,一时便没能忍住。”
“哪有,
大伯,
您可不能冤枉好人。”墨书锦晃荡着自己发酸发麻的手腕脚踝,止不住地嗷嗷叫屈,“小的那哪里是磨叽?小的那分明只是在观赏宫中的美景!”
“是,三步一停、五步一顿,走个十步还得倒着往回退二尺,还观赏美景。”晋王冷着眼睛勾唇轻哂,“我看你是恨不能把自己塞进去变成景,如此就不用来御书房了吧?”
“害……那倒也不至于。”墨书锦讪笑着缩了脖颈,反正他是不会承认,他那会那般磨磨唧唧,确实是想逃避自家老子的传召来着的。
青年想着默默漂移了眼神——关键是这事忒吓人了点,彼时他正在京城府衙中好生整理着这两日套出来的各式物料,冷不防便接到了宫中小太监递来的帝王传召。
且那小太监来去匆匆,一时也没能跟他说明白,他父皇此番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喊他……这事搁谁身上能不打憷?
他能坚持到入了皇宫再打退堂鼓,就已经很不错啦。
墨书锦心下如是为自己开脱,面上却嬉笑着岔开了话题:“说来,
父皇,
您老人家这次寻儿臣,
又是想要做什么呀?”
他抬眼看向那懒洋洋戳在御案之后的帝王,
余光又飞速自墨君漓与慕大国师的身上扫过,心中无由来地便没了底。
好家伙,父皇,七弟,慕三小姐,再加上大伯。
这配置豪华到出奇,出奇到诡异啊——
锦衣青年缩在袖中的手指蜷了又蜷,本能告诉他应当立马撤退,可那面无表情守在门前的自家大伯,又令他麻溜地扼杀去了那该死的本能。
只他的眼神仍旧不自觉地向那大开着的窗子瞟去,心间甚至已不由自主地列数起了翻窗时需要注意的诸多事宜。
墨景耀瞥见他那贼眉鼠眼的样子,心下登时会意,由是漫不经心地挥了挥广袖:“没什么,就是找你商量件小事。”
“阿衍。”
“好嘞!”云璟帝转眸冲少年递去个微妙的眼神,墨君漓立时起身,三两下重重关上了屋里的窗。
雕花木窗阖死时木枢吱嘎作响,墨书锦听着那刺耳酸牙的声音,
心头陡然就是一凛。
“……父皇,
你们这是干嘛?”锦衣青年忽然间警觉万分,他两臂交叠捂了胸口,
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一步。
不祥的预感霎时便将他重重包裹,他只觉自己头顶仿佛都压上了上万里乌漆嘛黑的云。
——还是雷声阵阵,一路火花带闪电的那种。
“告诉你们啊,我我我……我可是只卖艺、不卖身哒~”墨书锦满目警惕,“你们不要妄想着夺|取|我宝贵的贞|操!”
“呸!谁他【哔——】要你卖艺卖身,”听见这臭不要脸的言语,墨景耀没能忍住,当场便爆了两句粗,“还贞|操……就你那点贞|操能他【哔——】【哔——】的值几个钱!”
“嚯!谁知道你们几个怎么想的,”墨书锦抱着胸口不肯撒手,“万一就看上我宝贝了二十几年的贞|操怎么办!”
“得了,就你这作风,别说二十几年,就是三十几年,那也不值钱……”云璟帝翻着白眼摆了手,片刻后忽的回过了味儿来,“等会,二十几年?”
“那你这些年的青楼……不都白逛了?”墨景耀目露狐疑,目光上上下下将墨书锦打量了个遍,“你跟萧弘泽他们去青楼,完事又跟着青楼里的花魁盖着被子纯聊天?”
“不……不行吗?”锦衣青年色厉内荏,“我就喜欢跟人家盖着被子纯聊天!”
“……锦儿,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云璟帝皱巴这老脸神情复杂,“要是真有隐疾的话,那就不要害羞,放心大胆地说出来。”
“刚好今儿有小阿辞在,她的医术最好,还能给你看看。”
“?隐疾什么隐疾,父皇,这还有小姑娘在场呢——”墨书锦一时无语凝噎,“您能不能别这么为老不尊!”
“而且,儿臣那是洁癖!洁癖您懂吗!”
“嚯,有洁癖你还整日往青楼里面钻,你这果然是有什么隐疾吧!”墨景耀惊讶,“再者,这话分明是你引出来的,你还好意思说朕为老不尊?”
“至说小阿辞在场这事……”云璟帝说着转头看了眼慕大国师,“小阿辞,你怎么看?”
“咳,殿下放心,”慕惜辞假咳,随即不着痕迹地瞄了墨书锦一眼,眸中带了点不甚明显的同情,“在医者眼中,病患是不分男女的。”
“所以,如果您当真身有不适的话……这隐疾还是早治为妙。”
“你们误会了,我真的没有隐疾!!”墨书锦立地崩溃哀嚎,杵在门边看这父子俩耍了半天宝的墨景齐终于忍无可忍,两眼一垂,重重假咳了一声。
“咳,陛下,六殿下。”晋王攥拳,声线中无由来地便带了股咬牙切齿之意,“您俩聊够了没有?”
“聊够了,咱们是不是就该讨论讨论正事了——”
“不要耽误(我回府给媳妇剥瓜子的)时间。”墨景齐微笑,云璟帝瞅着他那张阴沉沉的脸,瞬间便坐正了身子。
帝王看着锦衣青年那宛若贞洁烈妇般不屈的表情,唇边悄然挂上了虚假但和蔼的笑,他开口时声调慈祥,面色亦极力放得温柔友善:
“其实,我们只是想请你帮忙再背个锅而已……”
第七二三章 咦哈哈哈大皮燕子
听闻“背锅”二字,墨书锦的心头登时便是“咯噔”一声。
他背脊一毛,腰杆刹那绷了个笔直,捂着胸口的双手浑然不敢放下半分。
“父皇,您别坑小的。”锦衣青年麻着头皮警惕不已,开口便是一串夺命连环问,“背什么锅,
怎么背锅,多大的锅?”
“告诉您啊,这话您今儿要是说不清楚,儿臣是绝对不会上您这个当、受您这个骗的!”
“矮油~急什么,朕这不是正准备跟你说呢嘛,瞅你这叫唤的。年轻人脾气这么急可不好。”云璟帝咂嘴摇头,
很是嫌弃地瞥了墨书锦一眼,佯装出一派语重心长,
——这还不是因为您老总变着花儿地坑人!
墨书锦满目控诉,直勾勾地盯上了帝王的眼睛。
墨景耀被这崽子盯得有些不大好意思,忙不迭搓着脑袋讪笑一声,继而笑吟吟地给他讲清了此番喊他过来的后果前因。
“……总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们今天喊你过来呢,也没有别的意思,”云璟帝含笑弯眼,“只是想让你暂且背上这么个‘小小’的锅——”
“锦儿,你看你意下如何?”
帝王话毕,期待不已地看向了那身着锦衣的青年,静静等待起了他的答复。
墨书锦闻言沉默了半晌,而后在自家老子那饱含期盼之意的目光下,拔腿便跑。
“诶哈哈哈什么背锅什么安平侯府什么祝承煦,”墨书锦仰天狂笑,状若疯癫,“我聋了我聋了咦嘻嘻嘻我不听我不听——”
“父皇,再见吧您嘞!告辞!”青年抱拳,
随即海带一样摇摆着四肢、大步向着那御书房中的大门狂奔而去。
孰料不待他伸手触及那扇雕花木门,
墨景齐便先一步伸臂拦下了他罪恶的狗爪。
墨书锦眼见着此路不通,当即掉头转身,果断又利落地奔向了窗台,哪想墨君漓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见他闪身奔来,立马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
并成功将之锁在了窗台之前。
“撒开!七弟,你快撒开!”离着那木窗仅半尺之遥的墨书锦拧着手臂不断扑腾,奈何那十八岁的少年不仅生得比他高了一寸,武艺亦较他好了不知凡几。
可怜的青年被人锁了个挣扎不得,任他再怎么扭臂蹬腿,墨君漓脚下仍旧是钉了钉、生了根般岿然不动,似是浑然不受他的影响。
“六哥,省省吧,就你这水平的,我一只手就能按住两个。”轻松制住了墨书锦的少年语调闲闲,说话时那欠揍的表情,活似正欲逼良为娼的无耻恶霸。
“挣扎是没有用的,
你有这时间不如省点力气,想想后日该怎么在朝上应对侯府的那一帮人——”
“呸!我才不要想,想了就要背锅——”墨书锦低头大啐,
“这锅我可不背,你们这些坏家伙,一个个都想坑我!”
“矮油~六哥,这怎么能叫坑呢?”墨君漓颇为不认同地摇了摇头,“我们这分明是在想法子给你捞功绩嘛——”
“你看,背一个‘小小’的锅,便能凭空多一笔功绩,这多划算不是?”
“那这么划算,七弟你怎么不去干呢?”青年撇嘴,“再说,这本来也就是你手底下的人捅出来的活儿,你上去了也是理所应当。”
“这锅我当然能自己背。”少年挑眉,一本正经地给墨书锦分析起了利弊,“但六哥你看啊——”
“一来,此番我在明面上并未插手过此事,朝中大多数人亦不清楚我的底细,我若在此时贸然出面、认下这口黑锅,便势必要在众人面前暴露一番底牌。”
“如此一来,便极易使原本已简单明了的脉络节外生枝,风险太大。”
“二来,六哥你眼下已经是惹到安平侯府了,不管有没有祝承煦的这口锅,祝升都定不会轻放了你。”
“若那一脉人的目光单单锁在了你身上,我大可以替你多请上几个沉稳靠谱些的暗卫,但若这回我也被他们盯上了……”
墨君漓勾唇,佯做无奈地耸了肩,说起胡话全然不打草稿:“那六哥,届时小弟我自顾尚且不暇,可就真没功夫再管你了。”
“所以,六哥你看这事……”少年压着嗓子循循善诱,墨书锦闻此垂眸思索了良久,依然坚定不移地摇了头:“不,我不干!”
一旁看了半天戏的墨景耀见状一懵:“为什么?”
“因为你们都是大皮燕子(大骗子)咦哈哈哈——”被人锁了个结结实实的墨书锦陡然又发了癫,“呵忒!我看透了,你们就是在忽悠我!”
“你们当我真傻呀?不背祝承煦的这口锅,那倒霉催的安平侯看我再不顺眼,至多也就是偷摸给我使两个绊子、让我不舒服上几天。”
“但若我背了这口锅……诶嘿,那就是杀孙之仇!”
“杀孙之仇,不共戴天,这锅背了他们才真要弄死我——大骗子,我不干!打死我都不干!”墨书锦疯狂叫嚣。
云璟帝看他那神似某不可明说病症当场发作了的样子,忍不住满目复杂之意的皱巴了一张老脸。
“……锦儿,你确定你真要拒绝?”墨景耀抖眉,神情真挚不已,“你要不要先冷静冷静,朕再给你个机会,你好好想想?”
“不必了父皇,儿臣确定一定以及肯定——”锦衣青年大力晃头,继而仰着脖子嗷了个豪气干云,“我!不!干!!”
“哎……那好吧。”云璟帝听罢,无不可惜地怅然一叹,“锦儿,朕这可是当真给过你机会了,等下你莫要叫唤。”
墨书锦闻言忽的毛骨悚然:“……父皇,您这又要干嘛?”
“你马上就知道了。”墨景耀冲着他温和一笑,扭头望向了屏风之后,扯了嗓子开嚎,“妙竹啊,这孩子朕管不住了,你赶紧出来瞅瞅——”
妙、妙竹?
猝不及防听到了自家老娘闺名的墨书锦膝盖一软,险些当场扑了地,墨君漓见此适时松了手,锦衣青年微怔了一瞬,随即连滚带爬地扑向了窗台——
“听说,有人不太听话?”女人藏笑的声线伴着铁鞭碰撞之声乍响屋内,指尖刚抠上窗缝的墨书锦闻声两腿一抖,这下是真给跪了。
“母、母妃……嘿嘿……”委了地的青年呲牙傻笑,屁|股不住地向后挪去。
步出内间的李妙竹摆弄着掌中的九节铁鞭美眸微吊,嗓音中尽是一派漫不经心:“都说了孩子大了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嘛。”
“——所以,陛下,今儿您想让臣妾给锦儿揍个几分死?”
墨景耀闻此一懵。
“三……三分?”
第七二四章 手感
“好嘞。”李妙竹应声颔首,当即将手中的那条九节铁鞭甩了个虎虎生风。
众人一时还没能明白“三分死”是个什么概念,便见挽了宫装袖子的女人皓腕一翻,那铁鞭登时冲着墨书锦的背脊直直抽去——
嘶~这一鞭子下去,墨书锦这衣裳不得被抽开了花?
瞅见这鞭子的众人憋不住张嘴倒抽了口冷气,扑了地的锦衣青年则被这一鞭子吓了个连滚带爬、不住后退。
他蹭着衣衫向后躲着,同时口中亦不由嗷嗷告了饶:“母妃我错了,
嗷~我错了娘,娘,娘,您轻点抽,轻点——”
“救、救命,父皇救命!”
“七弟,
大伯!慕三小姐、太上老君如来佛祖列祖列宗救命、救命啊~~”
“喊吧,
可着劲儿的喊。”甩着九节铁鞭的李妙竹笑意温柔而狰狞,
活似山间冒出来的狂野土匪,“锦儿,你放心,今天你就算是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毕竟,她今儿可是奉旨揍娃,光明正大——
李·身怀圣旨·妙·混世魔王·竹如是暗忖,一面冲着自家崽子露出了最为惊心动魄的美艳笑影。
“……别打脸,留全尸。”墨书锦见此,认了命般举目望天咽了口水,继而安详躺地,从容赴死——
在揍儿子的这件事上,李妙竹一向是行家中的行家。
云璟帝随口说了个“三分死”,她便当真把墨书锦揍成了个“七分活”,待那一阵子的寒光鞭影下去,瘫在地上的锦衣青年已然是哼唧着起不来身了。
“阿辞。”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的墨君漓面露不忍,他见李妙竹收了手,
忙不迭小声唤了声慕惜辞。
后者闻此立时意会,
赶忙走上前去,
俯身替墨书锦掐了掐脉搏。
呃,六殿下这个伤……
掐着青年手腕的小姑娘忍不住纠结地皱巴了一张脸,少年见状,心下不禁生出两分焦急之意。
他动了动嘴唇,正欲开口问问墨书锦的伤情,孰料李妙竹竟先他一步出了声:“放心吧,七殿下,锦儿他自小是被妾身揍到大的。”
“身子骨可比寻常人结实得多了,且妾身揍他多年,早便有了十足的手感,陛下既张口要了‘三分死’,妾身定然不会让他只留下六分的活头。”
……为什么揍娃还能揍出手感,而且您老人家看起来仿佛还很得意??
墨君漓被李妙竹这话吓得一时出不了声,只得求救似的看了眼起了身的自家姑娘,给人把过脉的慕大国师起身后一言不发地整理了衣摆,随即满面复杂地抬了头。
“昭仪娘娘对用鞭力道掌握之精妙,实在令晚辈叹为观止、拍马不及。”慕惜辞拱手对着李妙竹行了个礼,
话毕怅然一叹,“阿衍,
你确乎是不必担心了。”
“六殿下并无大碍,
别看他现在起不来身,状似惨烈了些,却都是些皮肉伤,没有一鞭伤及筋骨,的确是实打实的‘三分死’。”
三分伤皮,五分伤筋,七分断骨,待到伤及心脉,人才有可能必死无疑,所以墨书锦这一身只留驻在皮肉间的伤处,确确实实只是“三分的死”。
并且,他这身子也真是挺结实的,方才他差不多挨了有个十几鞭罢?身上竟无一处书被抽得见了血的。
——这还真是从小被揍到大的崽子。
真惨呐。
慕大国师心下感慨,面上却浑不曾露上半点,她顾自给场中人讲述着墨书锦的伤情,神情泰然自若:“若配合着活血化瘀的药剂好生调养着……以殿下的体质,至多七八日便能好利索了。”
“是以,即便是让六殿下三日后起身上朝,这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只要稍稍注意着别继续磕碰,别再摔着了伤处就好。”
“如此便好。”墨君漓闻言微微松出口气,瘫在地上的墨书锦见此,正想为他们这“感天动地”的兄弟情谊挤出两颗热泪,便听得少年的话锋陡然一转——
“倘若六哥三日后起不来身、上不了朝,我还真有点头疼要换谁来背这口大黑锅呢。”得了“定心丸”的墨君漓神色幽幽,“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似六哥这般天赋异禀——”
“欠打到能所有人见了都恨不能上去揍上两拳,这也是种了不得的本事嘛!”少年道,冲着墨书锦笑嘻嘻呲了一口白牙。
无力辩驳他无耻观点的青年抗争不得,只得气哼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呸!亏他刚才还挺感动,现在他可是一点都感动不起来了!
墨书锦挨了自家老娘一通胖揍,自然不敢再对墨景耀等人的提议生出半点疑议。
由是御书房内很快便恢复了一派温馨和乐,云璟帝难得留几人坐下喝了顿茶、闲唠了两句家常。
事了后的晋王原本欲走,但他想到宫中的瓜子比他府中的要大上一些、香上一点,便索性多留了片刻,给自家媳妇剥出了满满一碟的瓜子仁,临走时又向墨景耀讨了个小食盒,将之尽数装了,揣回去带给楚怀云当零嘴。
与此同时,重明宫中。
跟御书房那头的祥和安乐截然不同,重明宫这边则是一片愁云惨淡。
打三日前,墨书昀的死讯被人带回了宫里,那骤然痛失了爱子的婕妤祝婉,便将自己牢牢锁在了寝宫之内,任那桌上的各式吃食冷了又冷,再未动过一口的饭。
重明宫的宫人们劝不动她,力气大些的侍卫与太监们又不敢对着她动粗,满宫的下人被她愁得乱做了一团,众人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跑去贤妃宫中,请来了宋纤纤。
“贤妃娘娘,您可算来了。”屋外隐约传来小宫女满是急意的声线,木然呆坐在床榻之上的祝婉闻此晃了晃眼珠,攥在小被上的指头无端一蜷。
“您快进去劝劝我家娘娘罢,婕妤她整整三日滴水未进,太医都说了,她若再这么虚耗下去,不出几日便得油尽灯枯了!”那小宫女哀声恳求,嗓子里无端便带上了哭腔。
“好,本宫知道了,你们安心,本宫会想法子劝她的。”宋纤纤应声,下一息,那镂花木门被人大力自外侧推开——
“吱嘎”一声巨响。
第七二五章 她想不懂
日光自门缝钻入屋中,映照出女人憔悴而消瘦的面庞,宋纤纤定了睛,便见祝婉紧紧抱着床四尺见方的小被,木愣愣缩在了床中一角。
多日不曾见光的女人被那日色晃得下意识眯起了眼,发直发木的眼珠,也被这木门的吱嘎声吵得微多了一分似活人的色彩。
“……你来了。”祝婉动了动嘴唇,
脱口的声线沙哑干涩,梦呓一般轻而难闻,让人一时听不分明。
“……我听说,你这几日……滴水未进?”宋纤纤沉默了一瞬,继而提起裙摆,缓步跨过了门槛。
她看着祝婉那头蓬如茅草一样的长发,
看着她那身宽大衣衫下掩着的干瘦躯壳,
看着那床被她死死抱在怀中的小被……禁不住悄然颤动了瞳仁。
那床被子她认得,
是当年昀儿满月时,重明宫宫人们给他纳出来的百家被。
祝婉虽出身于安平侯府,却因着是个庶出,自小便被侯府中人忽视了去。
是以她身上不曾沾染过多少祝家人的习性,嘴巴虽毒,人却又憨又莽,称不上坏。
她待下人们颇为不错,得了好的下人们自然也惦念着她。
当初昀儿初初落地时身子骨差,宫人们没旁的可送,便十数号人集结起来,合力给小皇子纳了这么一床祛病消灾的百家被。
这被子用了足足五年有余,直到墨书昀满了六岁、那被子再禁不住幼童满床打滚亦盖不牢他的脚踝,方才被人好生收了去。
——她原以为这被子早就被放进了某个犄角旮旯、再也寻不到了,却不想竟在今日又瞅见了它。
这好像是打她记事以来,头一次见到面前人狼狈这个样子。
她记得祝婉从前,是最爱惜她那一头乌缎子似的长发的。
她记得她从前,从不曾似今日这般形销骨立。
“为什么不肯吃饭?”宋纤纤缓慢地眨了眼,
轻声问出了个无异于废话的问题,
祝婉闻此,
面上的生气果然被她气得又多了一分。
“我为什么不肯吃饭。”缩在榻上的女人扯着唇角冷声一笑,干裂的嘴唇被她这一扯迸出了细细的口子,血色自那裂口处缓缓渗出,艳得像是上好的胭脂。
“那原因,贤妃娘娘您还能不清楚吗?”祝婉张口反问,无意识地将怀中的小被越抱越紧。
她攥着那被角,就仿佛是攥住了孩子的衣衫;她把那小被抱在怀里,偶尔还能在无人处欺骗自己一句,说她的昀儿仍是那尚未出得襁褓的婴孩。
“……昀儿今日出殡,我知道你定然伤心。”宋纤纤蜷了蜷指尖,试探性地向着那床榻微微挪动了两步,竭力将自己的音调放得平稳,“但是婉婉,你要清楚。”
“昀儿他死得不算光彩,眼下你若再跟着他折进去,媛媛和小郡主,便当真就此没了活路。”
——墨书昀明面上的死因是“通敌叛国,
畏罪自戕”,
安平侯府又被拉入三年前科考舞弊大案与四年前靖阳伯府一案中自顾不暇。
三皇子妃的娘家远在千里之外,倘若在这个节骨眼上,
身为帝王妃嫔的祝婉再随着儿子丧了命去,那么那尚未满周岁的小郡主与三皇子妃,在京中便算是彻底失了能立足的倚仗。
墨书昀已死,陛下却不曾查抄他名下的诸般田宅。
现下这京城之内,不知有多少人的眼睛,锁在了这失了主人的三皇子府上。
若这可怜的女人自此再失了祝婉的庇护,不说别的,单论京中随处可闻的流言蜚语,便足以将那孤儿寡母逼上绝路——
“不光彩……好一个不光彩。”祝婉怔怔重复,唇边染着血的笑意愈发疯癫,她转动了眼珠,满是血丝的眼睛直直攫紧了女人的眉目,“是了……畏罪自戕之人死的自是不够光彩。”
“可那真正通了敌、叛了国的人是谁,贤妃你心中分明清楚着不是?”
“我不懂啊……我想不明白。”
“宋纤纤,我想不明白,我真想不明白,”祝婉恨声,“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昀儿,为什么每次都是昀儿!”
“十几年了……为什么从你的远儿懂事起,凡是他犯下的过错,都一应会被兄长他们推到我的昀儿身上?”
“为什么同样是天家的皇子,远儿便能被他们捧在手心里疼成心头肉、掌中宝,我的昀儿却只能被他们弃如敝履,一次次做那被扔下的‘车’?”
“难道他就不配受到他们的宠爱吗?难道他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了吗?”
“我不懂啊,我怎么想都想不懂……我想不懂他们怎就能定下这般的决定,他怎就能下得去那个手!”
“那是他的亲哥哥啊宋纤纤……”祝婉仰头,蓬乱的青丝向后坠去,露出其下掩着的大把霜白,她竟像是在这一瞬间老去了十岁不止,“那是他的亲哥哥。”
“纤纤,你知道我这两日偶尔昏过去的时候会梦到什么吗?”
“我梦里梦到昀儿抓着我的手喊疼,我梦见他一遍遍地跟我喊疼。”
“他说娘,他好疼啊,那刀子攘进身体里的时候会疼,浑身的血都顺着那两道槽口淌出来的时候会疼。”
“可他说他最疼的是胸口,他说他自欺欺人了一世,临了了,他们却连句假话都不愿意哄他。”
“宋纤纤,我的儿子在梦里跟我喊着疼呐。”祝婉咧了嘴,登时有泪珠顺着她的眼底奔流而下,那水痕路过她唇边沾上了血色,又在她颌下汇成了化不开的绯流。
“你说……为什么啊?”
“……他为什么会落得这么个下场啊?”
“因为他太正常了。”宋纤纤蹙着眉头,痛苦万般地闭了目,“婉婉,因为他太正常了。”
“他不是他们想要的那种,那种心狠手毒,连至亲骨肉都能亲手杀害的疯子。”
多年来的安逸富足,滋长了他们不该长的野心,他们忘了本,于是将魔爪悄悄伸向了那至高之位。
——并且,那猪狗不如的畜生当得久了,他们自是不再喜欢那些正常的孩子。
他们只喜欢跟他们相近,乃至比他们更为狠辣的畜生。
很不巧,她就正好生了个畜生。
……她当年给过他机会,让他证明自己还能做回人的。
在他六岁之前。
“所以,哪怕是为了你那尚在襁褓中的孙女……”宋纤纤缩在袖中的双拳骤然紧握,“你也不能这么早的便绝了命。”
“婉婉,吃点东西罢。”
第七二六章 不值
“孙女……”攥着小被的祝婉精神有着一刹的恍惚,“是了,你不说我险些忘了我还有这么个孙女。”
“可我原本……也不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啊。”
“三年前的那个孩子……你还记得昀儿和媛媛三年前生的那个孩子吗?”
祝婉说着,癫笑出两行清泪:“那个可怜的、刚满月就夭折了的男孩。”
宋纤纤闻言沉默,半晌后方叹息着答了个“记得”。
“是啊,你当然记得。”祝婉攥拳,指甲隔着被面掐在掌心,
虽抠不破,可那痛意却仍旧彻骨钻心,“这种事你当然要记得。”
“毕竟那个孩子就是被兄长和远儿他们联手下毒害死的……他们怕我的昀儿先一步得了皇孙,会挡了远儿的帝王路,于是便对那个孩子下了手。”
“他才刚满月啊,那个孩子分明连话都不会说、身都不会翻,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就被他们毒死了!”
“宫人们来报,说那孩子死于风寒发烧,
还说兄长他已下令处置了那个看管不力的奶娘……可是宋纤纤,我亲眼看过那孩子的尸身。”
“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孩子死后满身的青紫毒斑,他不是病死的,他是被毒死的——”祝婉恨声,歇斯底里,“他分明是在满月宴上被他们毒死的!”
“后来我实在气不过去找了兄长,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他跟我说,让我大局为重,他让我忍一忍,说昀儿和媛媛还年轻,他们往后总归是还会有孩子的。”
“他知道那个孩子死了后,媛媛整夜整夜的以泪洗面,整整一个月都是哭到声嘶力竭,才能昏睡过去吗?”
“他知道那个孩子死了后,昀儿把自己锁在屋子里,
抄了足足半个月的经书,做了足足半个多月的超度经幡吗?”
“他不知道,
他只会让我忍,让我顾全大局,让我退步!”祝婉冷笑。
“我想不懂啊,为什么每次为了大局而被迫让步的都是我,都是我的昀儿乃至是我的孙子——”
“凭什么我总是被放弃的那一个,我的孩子就不会痛吗?我的孙子就活该被他们毒死吗?”
“三年前,为了他们那所谓的大局,我没了刚满月的亲孙;三年后的现在,为了他们那所谓的大局,我又没了我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
“就像你说的,要不是我死了,媛媛和郡主便再没了活路,我真想就此一死了之——”
“我累了,宋纤纤。”她为了祝升他们所谓的大局退让了整整大半个辈子,她已精疲力尽,退无可退。
她已快被他们逼到绝路上来了。
“我想不懂啊……”祝婉哭着哭着突然发了笑,“凭什么。”
“凭什么,我这一辈子,
都只能做他安平侯更上一步的踏脚石!”
就因为她是庶出,
就因为她是从姨娘肚子爬出来的庶女吗?
可这出身……又岂是她能决定的?
真可笑。
真可笑啊——
祝婉颤巍巍地抬手捂了脸,
登时有滚烫的泪珠自她枯瘦的指间肆意奔涌而出,顺着她的手臂蜿蜒而下,打湿了衣袖,同样也打湿了那床小小的、被她拢在怀中的百家被。
宋纤纤不曾说话,只静默伸手理着她那头在几日之间,便已斑白了大半的头发,她看见那霜色自祝婉的发根处一寸寸向外扩散而去,凉意刺骨,触目惊心。
后来祝婉哭得倦了,宋纤纤瞅着她的理智好似回了些笼,忙不迭招手令宫人们端来了两碗热粥。
粥水入腹,祝婉只觉自己那接连三日不曾进过半粒米的喉咙,几乎要被那粥灼得化开,同时困意亦跟着悄悄上了头。
祝婉的食欲不佳,一碗粥只用了半碗,便再进不下了。
宋纤纤见此倒也不曾逼她,只顾自命人收拾了屋中那一桌冷透多时的饭菜,转而耐心哄着祝婉休息去了。
“你放心,那些逼迫过你、害得昀儿落得这等下场的人,马上便要遭到报应了。”待祝婉昏睡过去,宋纤纤闭目放轻了嗓音,“三年前的舞弊大案被人翻出来了。”
“陛下也已派人去详细彻查。”宋纤纤道。
她见祝婉睡得好似很不安稳,眉头纠结着拧成了一团,忍不住抬指展了展她的眉心。
“所以小姑啊,你再忍忍。”女人垂眸,细而密的眼睫悄然藏去她瞳底的一线癫狂之色,“要不了多久,他们便得一个个地跑去底下,向你的昀儿赔罪了。”
“我向你保证……保证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包括我。”
*
长乐二十六年十一月初五,京中大雪封城。
下了马车的祝升神情有着一瞬的迷茫,他立在皇城门外的官道上,抬袖拨开了下人撑起的油纸伞,举目望了眼正飘着雪的天空。
自陛下的那道禁足令送去侯府之后,他好像……已有十来日不曾出过门了。
这会冷不防迈出了府门,竟真让他无端生出了种恍如隔世之感。
并且今年的雪也来得格外早些,那空中前两日飘着的,还只是米粒大小的零散雪粒,今儿便已落成了足以封城的素色鸿毛。
他听说重查靖阳伯府那事已几近结了案,当初帮他们做了伪证、受了不少贿赂的刑部尚书刘温被陛下罢了官,这会已然被圣上派人遣送还乡、归家种了田。
他还听说最“识时务”的姜柘自请向陛下告了罪,他不但一举捅出了刘温等人受贿之事,还主动做了证人,将那一连串的涉事之人挨个指认了出来。
陛下见他认罪的态度还算积极,只将他从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贬作了五品的大理寺丞,目前暂还留在京中,不曾被送还乡里。
当年对着靖阳伯府落井下石的朝臣们,被帝王一一敲打了个遍;当年受了他的指使,状告湛世嵘欺君谋反的,则被云璟帝尽数贬了官。
眼下的靖阳伯府旧案已被人彻底平了反,可怜他们当初谋划了那么多的时日,一朝便全部化作了无形的灰与烟。
所以……他们那时求的,究竟都是些什么?
祝升茫然低头,定定看向了自己的指尖。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值。
第七二七章 愧疚,但不后悔
不值。
这念头在脑内升起之时,连祝升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
他曾祖在朝为官之时政绩出众,又曾立有救驾之功。
当时的墨氏帝王见他劳苦功高,又感念着他的救命之恩,便立他做了这乾平数百年来唯一的文侯,并准他的后嗣承袭这侯府爵位。
他给了他曾祖超然的地位,让他们祝氏自此在京中站稳了跟脚,
成了乾京内顶级世家中的一员。
他三岁习书,十五岁中举,次年赶着新帝登基的恩科,以二甲传胪(二甲头名、殿试第四)之身入的仕。
他起初不过是个小小的大理寺正七品评事,待到二十八岁自他父亲手中接过这“安平侯”的爵位之时,他已然做到了正四品的大理寺左少卿。
仕之一途,他一路走得顺风顺水,
旁人见此,
都道他是倚仗着父辈乃至祖辈的功勋,方能得的此般成就——
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祖父一向是个严厉到甚至有些苛刻的固执老人,他父亲又惯来软弱而无甚主见,他祖父不准他动用家中的人脉,更不准他在外标榜自己“祝氏嫡子”的身份。
是以,从科考到入仕,再从入仕到爬上了大理寺次席……这十数年间他遇到的每一个台阶,每一个都是他自己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踏出来的。
他曾被他祖父过于严苛的管教管到窒息,那股窒息之意,直到他十九岁那年他祖父因他大哥的死而一病不起到逝世之时,都不曾有过分毫的缓解。
他那软弱又无主见的父亲在祖父去世之后接管了侯府,同样也接手过了祖父在世时苛刻的严厉。
他不懂得要如何打理这偌大的侯府,由是便只管模仿着祖父先前的样子,循着他从前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力图将一切都保持在他所熟识的范围,甚至于,
变本加厉。
——他在那样令人几近疯魔的环境里硬生生捱到了二十八岁。
但世人们不清楚,
他们只看到他是侯府的嫡子,
生来便已是那人上之人。
他们见他的仕途一帆风顺,就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靠着祖辈们的功绩爬上的位。
他承袭爵位时的年纪太轻,朝中的老臣们轻视于他,与他同龄的士子们又畏惧于他。
他看着众人在他面前对着他毕恭毕敬,转头却又咒骂他轻狂不知天高地厚,说他“不过是靠着出身”。
他觉得可笑,并想尽了法子,将那些在背后咒骂过他的人,一一报复了回去。
后来朝臣们看向他的眼神里终于只剩下忌惮与谄媚,他在无人之处,亦终于再听不到那些风言风语。
祝升想,年轻的时候,他大约还是聪明的。
否则,如何能把那些人收拾到这等境地、让他们后来那般的惧怕他?
失控是在他父亲去世之后,他三十四岁那年,他软弱了一辈子的父亲阖了眼,他身上也彻底没了那道禁锢他的枷。
没了束缚的他彻底失了控,
权势滋长了他的欲望,地位又襄助了他的野心。
他先是想办法运作着将廖祯推上了相国之位,而后又跟着廖祯一起,把宋兴哲拉扯着拽上了户部的第一把交椅。
自此他权钱不缺,可那疯长的欲望却像是无底洞一般,怎么都填不完、充不满。
手里攥稳了两个皇子还不够,他还想要兵权,想去触及那至高无上的帝王权柄。
于是他联合了廖祯,又动用了一直以来在大理寺与刑部等地积攒下的人脉家底,贿赂了刘温、胁迫了姜柘,怂恿胡云拱火,再由素来与靖阳伯不大对付的左佥都御史打头,一举构陷湛世嵘欺君罔上、意图谋反。
可惜多年来的养尊处优,早便令他失了年轻时的敏锐与聪慧,他们算计了一切,却独独忘记了帝王的态度。
所以,他虽拉下了湛氏、搞垮了伯府,却并没能弄到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兵权。
他那时没看出云璟帝对湛氏一族的袒护;没看懂他抄了伯府,只不过是为了维持朝堂稳定而做出的小小让步;更没看明,他留了湛氏兄妹在京中,就是为了今日的这一出“平反”。
——陛下自始至终都是清醒而明智的,异想天开的从来都是他们。
这时间他再回头看去,忽然觉得当初的他们愚蠢至极。
也只有在这时间,他才能察觉他们当年的手段,究竟有多粗劣而满是破绽。
他们忙活了这么些年,到头来竟只是一场竹篮打水。
乃至于此番,连书昀也被他们折了进去。
想到那被世人当做是“畏罪自戕”的墨书昀,祝升的神情不禁有着短暂的恍惚。
他自觉是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三年前那个刚满月便被他与墨书远联手毒死的可怜孩子。
但他这一世害过的人太多,对不起的人也太多太多。
世人都说“债多不压身”,他手中欠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到现在,竟也真不觉得有多愧疚的。
唯二能令他感到有些许愧疚的,一则是才过世不久的墨书昀,一则,是他那苦命又惨死的嫂子。
彼时他祖父刚过身不久,父亲尚未自悲痛走出,他从前大约被压得狠了,而今得了这一时的自由,便难免有些放纵而不知尺度。
他承认他早就垂涎于自家嫂嫂的年轻貌美,心中也曾生出过不该生的念头,可他平日里,还没丧心病狂到罔顾人伦的地步。
奈何酒是哄人上头的穿肠毒,那夜他喝多了酒,本就发了混的脑子被那酒液一冲,登时便愈发糊涂。
糊涂里他的色胆包了天,回府后竟顶黑摸去了他大哥生前居住的院落……
但再怎么样,这也只是令他心中还残留有些许的愧疚罢了。
他不后悔,这一生,凡是他做过的事,他都不后悔。
即便他因着那些他故去所做的错事,要被帝王清算、责罚了也不后悔。
就是不知道……陛下今日叫他来,又会跟他说些什么。
是罢官免职,还是罚俸收押?
想过了一圈的祝升抬了眼,他看着门后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赤色宫墙,觑着宫墙上积攒下的那层皑皑白雪,心脏突然无由来地发了紧。
总感觉……
第七二八章 他不会是……
“侯爷,咱们该去上朝了。”下人擎着油纸伞,小心遮去了祝升头顶上的那片风雪,继而眉目微敛,略略放轻了声调,“再在这等上一会,只怕便要迟了。”
“好。”祝升恍惚着应了是,
随即游魂似的飘乎乎跨入了皇城。
马车进不得宫墙之内,随行的小厮亦只能将他送到金銮殿外百丈远的地方。
他褪了斗篷、捧上笏板,冒着那漫天鹅毛一样的雪,一步步踏上了那上百重的素色石阶。
彼时帝王尚未抵至殿中,殿上朝臣们的姿态亦算是有着三五分的轻松。
众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唠着闲话,有人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自门外掠过,瞥见他来,
面色登时就是一变。
由是那闲话在转瞬之间便化成了满殿的窃窃私语,
众臣看向他的目光中亦带上了讥嘲与探寻,祝升顶着那些视线,漠然归了位。
这样的眼神,他早在四十多年前,便已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
“陛下放你出来了?”见祝升重新上了朝,廖祯忍不住压着嗓子,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了一嘴,祝升闻此微一颔首:“嗯,昨儿傍晚突然来的口谕,让我今早跟着一起上朝。”
“也不知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对了,老廖,近来朝中形势怎么样?”
“我常日呆在府中,听到的消息可能不大准确。”
“很不好。”廖祯垂眸,“不知朝中哪个胆肥的把你卖出去了——要么是刘温,要么就是胡云。”
“——总之,陛下已知晓你当年授意左佥都御史贿赂刘温、怂恿胡云,
并联合大理寺卿胁迫姜柘的事了。”
“除此之外,
承煦那边也一直没有消息,当年那桩舞弊大案都快被陛下翻个底朝天了。”廖祯皱眉。
“好在晁陵已死,
陈飞章早被我们封了口,他们手头应当没什么有力实证……仅凭那些不知从何处弄来、真假不明的物证,他也定不了你的罪。”
“毕竟,物证可以说作是他人故意伪造的,靖阳伯府的事,你也可以辩解说你是受了小人蒙骗,自以为是在匡扶正义,这才一时糊涂,犯下了错事。”
“如此,陛下即便要罚,也罚不得太狠。”廖祯说着,勾唇一声轻嗤,“他总得顾虑着朝中的稳定,顾念着你祝家和你这两朝元老的体面。”
“但麻烦点就在于……承煦至今也没送回个信儿来。”
“若晁陵当年真把咱们的事告诉了他的妻儿,陛下再想到这茬,派人将那对麻烦精接回了京中,让他们做了此番的人证……”
“那老祝,
你这回可真就得栽了。”廖祯话毕绷紧了唇线,
老实讲,祝升是把极好用的刀,
同样也是块相当出色的盾。
——是以,即便不论他与祝升多年来的交情,他并不希望这老家伙至此便被陛下给除了去。
“什么?这么多天了,承煦还没跟你联系过吗?”祝升听罢陡然拧紧了眉头,目中不由显出了三分惊诧,他好似突然明白先前的那股不安源自于何方了。
是承煦,他的宝贝孙儿怎的至今都没递回过消息!
“我以为他这么长时间没往家中递信,是觉得侯府被禁军把守着太过麻烦,便先跟你联络了!”
“得了吧,别说承煦的信儿,我连他身边跟着的那几个护卫影子都没捉到。”廖祯叹息,“前天我等得实在是烦了,便派了人去江南寻他……”
“这会人应该在半路上了,若是速度快,明儿应当能送回些信来。”
“这还得等到明天!”祝升急了,激动之下,差点便吼出了声。
立在二人身后的几个文臣禁不住拿诧异非常的眼神扫了两人一眼,祝升忙不迭按着自己,重新压低了声线:“老廖,那你说承煦他……”
“他不会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吧?”
“应当不至于,老祝,你先别急。”廖祯晃头,温声宽慰着自家妹夫,“那晁陵的老婆是个娇滴滴的富家女,并不会武;他丈母娘家虽是乡绅,可江南那边的小乡镇里,又能有几个能人?”
“承煦他带着那么多的护卫,又请了不少江湖高手同去,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加上近来那边也没什么天灾……他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至还能骑在马上,不慎被马摔死吧?”
“再者,这马上便要上朝了,你若急起来,等下必然要在陛下面前露出破绽。”廖祯语重心长,“到时候恐怕会更麻烦。”
“所以,你现在不能急,稳一稳——说不定承煦他只是路上被旁的事耽误了,一时被绊住了脚步,来不及给我们写信呢!”
“可他再有什么急事,也不至于连个往家里递信的时间都——”祝升攥拳,他正欲再与廖祯说上两句,便听得殿外传来了老太监的唱名声响。
“臣等恭迎陛下——”他连忙闭嘴矮下了身子,低敛下眉眼,跟着众臣一同给帝王行了礼。
“上朝——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待云璟帝坐上了御座之后,俞德庸抬手一甩掌中拂尘,一板一眼地高喝了上朝。
众臣闻此,却无一人敢踏上前去,墨景耀垂眸看着朝中众人,不禁唇角一勾,闭目泄出一声轻笑。
“看来众爱卿这一时半会,是想不到什么要事要跟朕说啊。”帝王点着椅上龙头,眼中笑意隐隐发凉,“如此,便先听朕说上一会罢。”
“祝卿——”云璟帝淡声一唤,祝升赶忙应声出了列:“老臣在。”
“朕前阵子听闻,有人说,当年是你在背后指使的左佥都御史孙营,”帝王杵着扶手慢慢悠悠,“让他上疏陈词,状告靖阳伯湛世嵘‘欺君罔上、意图谋反’。”
“并且,还是你侯府之人怂恿的工部尚书胡云,教他从旁对着伯府煽风点火、落井下石。”
“同时,你还贿赂了刑部尚书刘温,连同大理寺卿一起,胁迫了大理寺少卿姜柘,让他跟着刘温,一同为当年之事做了伪证……”
“祝卿,对此,你又有些什么看法?”云璟帝道,原本懒洋洋的眼神骤然一厉。
第七二九章 漏洞百出
云璟帝的言辞直白而不加分毫掩饰,祝升闻此,背后几乎是一刹便布满了冷汗。
陛下他果真是知道了。
或者说……陛下果真是全知道了。
祝升心下一凛,下意识便掐紧了手中端着笏板,他眼皮半垂,小心避去了帝王的视线,继而拿余光偷摸瞟了眼廖祯。
后者见此,
对着他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祝升意会,当即佯装出一派“蒙冤受辱”之状,冲着帝王扬声呼了冤。
“这、这实在是冤枉啊陛下!”祝升捧着笏板,鬼哭狼嚎了个真情实感,“陛下,
老臣冤枉!”
“哦?冤枉。”云璟帝应声挑眉,
“那这么说,朕所听闻的这些事都是假的咯?”
“当年靖阳伯府蒙难之时,
祝卿当真是半点手都不曾插过,既不曾胁迫姜柘,又不曾贿赂刘温,更不曾唆使孙营、怂恿胡云?”
“但这可就跟刘温、孙营他们招供出来的东西大相径庭了。”墨景耀瞳仁一转,幽幽沉下了眼珠,“怎么说,祝卿。”
“需要朕把胡云他们寻过来,与你当堂对峙一番吗?”
“不不不,陛下,您误会了,老臣所言,并非是在否认老臣糊涂之时,所犯下的诸般错误——”祝升捏着笏板深深躬身,忙不迭搬出了廖祯在早朝之前教他的那一连串套话。
“老臣的意思是,老臣当年所做的诸多行径,悉因遭受了小人蒙骗,
并非是发自老臣本心……还望陛下明鉴。”
“遭受蒙骗?”云璟帝闻声冷笑,“那祝卿你且说说,
你这究竟是遭受了哪个小人的蒙骗,他又是怎么蒙骗住你的。”
“是……是这样的,陛下。”弓着身子的祝升声线微抖,端着笏板的指尖亦隐隐打了颤,“当初靖阳伯湛世嵘尚在世时,左佥都御史孙营便一直与他不大对付。”
“那日孙营来寻老臣,说他手中掌握了不少有关靖阳伯‘欺君罔上、意图谋反’的罪证,并说他自己在朝中人微言轻,比不得靖阳伯府地位超然,不敢轻易奏表陛下、弹劾伯府。”
“于是便赶来寻了老臣,看看能不能经由老臣这里的途径,将这奏章呈递到陛下您面前去。”
“老臣知晓孙营与靖阳伯的关系一向不大好,是以,老臣担心他这是蓄意构陷朝廷命官,在初闻此事之时,并未敢一口答应下来。”
“但耐不住佥都御史他言辞太过恳切,又与老臣拿了人格起誓……老臣实在拗不过他,
只得答应先看过他手头所存罪证,再另做打算。”
“哪知老臣瞅见了那些所谓的‘罪证’,
越看越觉心惊,
”祝升道,话至此处他不由怅然叹了口气,“加之有孙营在侧,不断拿言语蛊惑着老臣……”
“老臣对此信以为真,并一时义愤填膺,冲动之下,放言让孙营尽管上朝弹劾了那靖阳伯便是——余下有老臣为他兜底。”
“后来老臣见此案久查多时却不见有何进展,而孙营又一刻不停地在老臣耳边尽进谗言。”
“老臣被他哄骗得晕头转向,心急那作恶之人迟迟不得认罪伏法,糊涂中竟生了买通负责此事的刑部尚书刘温,联合那大理寺卿、与之一同压迫姜柘尽快了结此案的念头。”
“所以,陛下,老臣此番确乎是做错了事,但老臣所做的这些错事,绝非是出自老臣本意啊陛下!”祝升一揖到底,起身是竟是哭出了个老泪纵横。
“老臣只是爱国心切,一时不察才中了奸人诡计——还望陛下明察!”
端坐高台龙椅上的帝王冷眼觑着他那副哭相,只觉他这一番话说得简直是漏洞百出,并且这人的脸皮,亦真是厚到了一定境界。
瞧他那个情真意切的样子,搞不好他这是连他自己都给骗了进去,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什么赤胆忠心的绝世忠臣呢!
——这也当真可笑。
“如此说来,祝卿认为,一切罪责都不当在你,而是要怪孙营他既栽赃陷害了靖阳伯,又恶意蒙骗了你?”墨景耀扯扯唇角,声线内是说不出的讽刺,“祝卿,是这样吗?”
“自然,老臣轻信了奸人的胡言乱语,原也是当受到责罚的。”祝升敛眸,不承认,却也未尝否认。
“呵。”帝王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但祝卿,朕这些日子以来,所听到的,可不止是这么一件事啊。”云璟帝漫不经心地抬手一理衣袖,眸色愈放愈深,“朕还听闻,三年前的科考舞弊大案,背后也有你的影子——”
“且那检举之人还拿出了晁陵先前所留下的诸多手书,朕已着人详细对比过字迹、查证过时间,确定那些信件,确乎是出自晁陵之手。”
“不仅如此,从那书信上记录着的时间来看……祝卿你好似是打十余年前,便已经借着科考收贿舞弊、私结朋党了,对此,你又有什么说法?”
“这……这纯粹是污蔑!”祝升硬着头皮强行争辩,“当年之事,陛下您也知道,老臣这侯府之内,确实是出了受贿行贿之人。”
“只那人是老臣府上管事,老臣对此,本是毫不知情,且那刁奴已于三年前认罪伏诛——这案子,当初还是陛下您亲自审问的呢!”
“至说那些个手书……陛下,手书这东西作伪起来何其方便?眼下恰有三殿下构陷南安王的例子在前,您可莫要再被小人们这般低劣的伎俩给诓骗了过去。”
“当然,老臣说这些,并非是在推诿,只是不知那检举了老臣之人……”祝升说着微顿了语调,“手上可有其他实证。”
他觉着这把火烧得似不够猛,又想到那将他检举出来的朝臣,大概率是拿不出什么实证的,由是便大着胆子抬了头,信心十足地起了个誓。
“若在场的诸位大臣,有任何人能拿得出实证,老臣甘愿即刻认罪,绝不拖延——”
“哦?是吗?”云璟帝闻声忽的咧了嘴,“只要有人拿得出实证,你便绝不拖延。”
“那祝卿,这可是你说的。”墨景耀低笑,随即慢悠悠转眸一扫那难得被拎上了朝堂的墨书锦,笑中意味不明,“锦儿,朕记得朕伯府之事连同此事,一齐交由了你来查处。”
“如何,你那里可曾寻到过什么有力实证?”
第七三零章 所谓实证
“不瞒您说,父皇,”被点了名的墨书锦应声出列,面上笑意盈盈,“儿臣今日上朝,正是要跟您禀报此事呢。”
“带上来。”锦衣青年拱手行揖,礼毕转身冲着殿外朗声一喝。
几名小太监闻此,
忙不迭抬上了一副盖了白布的素色担架,并将之落放在了大殿之上。
众人见此不明所以,只不住地连连皱了眉头,祝升回头瞅见那白布下隐约透出的一线锦缎衣角,心头不受控地便是一突。
这担架上躺着的,不会是……
他张大了眼,
心脏在转瞬之间便已悬进了嗓子眼。
他听着自己耳畔擂鼓一样的心跳声响,
只觉一股凉意霎时便自头顶灌到了脚底,那凉意刺得他指节发痛,头皮亦不由阵阵发了麻。
不不,不会,这说不定只是个巧合,或是六殿下他们拿来诈他的。
对,这一定是他们拿来诈他的,他不能失态,更不能露怯,否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他此番会必败无疑。
对,一定是这样——
祝升在心下如是给自己疯狂洗着脑,端坐龙椅上的帝王见状,却已沉声开了口。
墨景耀敛了眸,佯装不解且略有不快地蹙了蹙眉,声线内微带了不满之意:“锦儿,你这是何意?”
“父皇莫急,且听儿臣细细道来。”墨书锦眼睫一弯,
神态镇定自若。
“是这样的,
父皇,那日儿臣得了有关安平侯曾插手朝中科考的检举信后,忽想起父皇您向来是个仁善之君,当年处置那科考舞弊之事时,亦不曾处罚晁陵的妻儿。”
“儿臣想着,晁陵早在三年之前便已认罪伏诛,寻常人若是得知儿臣现今拿到了晁陵生前留下的诸般手书,多半会以为这手书,是他人自晁陵妻儿处寻来的。”
“且此番事涉侯府,牵连甚广,保不齐就会有那心中有鬼之人,思差行错,意图赶在此事被彻查清楚之前,先灭了晁陵妻儿老母的口,以防那几人为我们做了人证——”
墨书锦话至此处,余光不着痕迹地往祝升等人身上扫了又扫。
说实话,他是真想不明白这几个老的怎么就那么想不开,非要派人千里迢迢地赶去那等江南小城……
现在好了吧,“证人”的口没灭成,倒先把自己孙子折进去了,
还白给他们送了个现成的真“人证”。
“于是,儿臣便斗胆向皇伯借调了十数号禁军精锐,命他们连夜去了江南,蛰伏进了那小村庄中,以暂保一番那几人的安全。”
“后来不出五日,果然有一行刺客趁夜入了庄,那几人带着刀枪火油,看样子本欲杀人灭口、放火烧村。”
“所幸儿臣早有准备,有那十数名精锐在场,这几人不待成事,便已被一众禁军给抓了个正着。”
“但那几名刺客见事情败露之后,并不愿意束手就擒,反而挣扎着想要逃命。”墨书锦望天,背书似的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墨君漓等人前两日按着让他背下来的话,自觉自己是个莫得感情的学舌鹦鹉。
“禁军们想要活捉这几名刺客,带回来好做个证人,由是出手时自然多有掣肘,众人搏杀间,禁军们一时应对不暇,不慎教对面领头之人逃出了重围。”
“好在禁军们随身携有飞钩绳索,见他逃跑,当即便扔了钩索,试图将那人连人带马,拦在原地,那人纵马逃跑之时没躲避明白,竟令那马儿被钩索绊了腿,人也就势被马甩下了马背。”
“不仅如此,那马吃痛受了惊,当场便发狂尥了蹶子,对着那人好一通踩踏,待到那一众禁军抓住了刺客、勉强制住了那狂的马,这人已然濒临绝命。”
“父皇,眼下这担架上躺着的,便是那日前去暗|杀晁陵妻儿的那一干刺客的打头之人,禁军们也是在事后试着为此人寻医吊命之时,方认出的他的身份。”
“余下的几名刺客,现今就被关押在京中天牢之内,但儿臣以为,单凭这一人的尸身,便足以证明一切了——”墨书锦道,话毕俯身一把扯了那块裹尸布。
冬日里的尸身腐得惯来慢些,这白布一撤,青年人那泛青泛紫而了无生气的面容,便登时现在了众人眼前——
“这、这我若是没认错的话,这是安平侯府的小公子吧?”
“好像是,你看他腰上拴着的那块佩,我记得这好似就是侯爷在祝小公子加冠礼时送给他的,那佩的玉质极好,雕工亦是巧夺天工,三年前老夫曾有幸见过这玉佩一眼……应该不会认错。”
“那这么说,安平侯府果真是插手了历年的科考……晁陵和当年那什么祝管事,也只是被推出去顶了锅的小喽啰呗?”
那尸首的五官尚不曾变形,众人没费多少力气便轻松认出了他的身份。
祝承煦的名号一经放出,朝臣们先是陡然一默,随即便宛如水沸了一般炸开了锅。
私语与议论之声立时充斥了整个朝堂,众臣瞅向祝升的目光亦愈发的鄙夷轻蔑。
然而这一切都与祝升无关,现下他的视线,已然被尽数拢到了那具连胸腔都被马踏得凹陷了的尸身之上。
他看着担架上躺着的那具尸身,浑身的血液都跟着倒流起来,他只听得自己脑内“轰”的一声巨响,满头的思绪只一瞬便被炸成了一片茫白。
他哆嗦了手指,嘴皮颤抖着却说不出半句话来,赤色自他眼底浸上了眼白,他唯觉自己的筋肉都要被凝成了寸寸的冰——
他不过是被陛下禁足了几日……承煦也只不过是替他去江南办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的宝贝孙子只是去帮他办了这样小的一件事……回来怎么就会与他天人永隔了呢?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报应?
可老天若要给他报应,为何不来寻他,反倒去寻了他可怜的孙儿!
祝升心下突的有些发了癫,他想仰头大声质问质问苍天,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他的脑袋浑浑噩噩,他眼前的世界也跟着发了花,他一时有些万念俱灰,但在这朝堂之上,却又容不得他失神太久。
“想来,侯爷您应当是认得此人的罢?”墨书锦轻飘飘地吐出一句,他扔了白布,继而回身朝着座上的帝王恭谨行礼,“父皇,这便是儿臣寻出来的实证。”
“不错,锦儿,你做的很好。”瞥见那实证的墨景耀面色稍霁,他微一颔首,而后凉飕飕剜向祝升。
“祝卿,现在你又有什么话说?”
第七三一章 罢官削爵!
有什么话说……事已至此,他还能有什么话说?
祝升满面灰白,神情挫败,他缓缓抬头看了帝王一眼,随即一声不吭地提了衣摆、弯了双膝。
“老臣,无话可说。”祝升叩首,原本尚挺直着的腰板,
登时塌折了下去,打见到了祝承煦的尸身之后,他仿佛是在一瞬间便苍老了不下十岁。
“既如此,那祝卿,朕可就要好生与你说道说道你这罪名了——”云璟帝应声冷笑,继而慢条斯理地论数起祝升所犯之过。
“结党营私,构陷忠臣,
私相授受,大行舞弊——祝升,按我乾平律法,你所犯的这桩桩件件,可都是要杀头的死罪。”
“你说,朕是不是该立马判你一个抄家问斩?”帝王说着冷了脸,声调亦跟着愈放愈沉。
祝升闻此,身子不受控地便是一个哆嗦。
虽说他现下确乎是有些万念俱灰,但无论怎样,人总归是怕死的。
——尤其是当他亲耳听见了那句“抄家问斩”、切实品出了云璟帝话中隐藏着的怒气之后。
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没大活够。
“这……陛下,老臣……老臣……”祝升支支吾吾,他跪伏在地上,一时也寻不出个囫囵说辞。
一旁立在文臣队伍里的廖祯见此,终究忍不住怅然叹息一口,捧着笏板,佯作出一副叹惋万分之状。
“陛下,老臣以为,祝侯此番确乎是行得糊涂,的确该罚,
”出了列的廖祯敛眸装一派痛心疾首,“只他虽是该罚,却也不宜重罚。”
“若单是罢官罚俸便也罢了,抄家问斩就着实重了些。”廖祯假咳,“毕竟……祝侯在朝为官近五十载,即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
“何况祝侯当年并非半点功绩都无的庸碌之辈,且他近年所犯之过,亦多为受了小人蒙骗……”
“是以,还望陛下能看在他尽心尽力为国操劳了这么多年的份儿上,暂且饶了他这一条老命。”
“是啊陛下,虽然侯爷在这一时糊涂之下,确实是犯了不少过错,可他在朝中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又是两朝元老,纵然不顾功劳,单论苦劳也比在座的诸位要高上不少……”
“似安平侯这样的老臣,还是得给他留着条性命、留着点尊严与体面为妙吧?”
有了廖祯打头表态,平日素来与祝升等人一党的朝臣们纷纷大着胆子出了声。
云璟帝听着朝臣们近乎胁迫的求情之词,心中只无端觉得好笑。
好在他本来也不准备这次就斩了祝升、灭了安平侯府,不然,
他非得被这帮愚蠢的朝臣们气出个好歹。
墨景耀趁着众人不备,飞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他两手搭在椅边龙头之上,半垂着眼瞳,装作是在认真思索的样子,半晌后淡声开了口:“既然有这么多人为你求情——”
“那祝升,此次这死罪,朕便暂且给你免了。”
“但你既在朝为官了近五十载,而今也到了该回家与儿孙享尽天伦之乐的时候。”云璟帝挑眉,“所以这朝中之事,从此你便不必再插手了。”
“此外,朕念你经年劳苦,此番就不削你的爵位了,但朕,同样也不想再见到下一个‘安平侯’。”
“祝卿,如此,你可还有什么疑议?”
陛下这便是要削爵免官、绝了他仕途的意思了。
“微臣……并无疑议。”听出了帝王言外之意的祝升满面苦涩,但时至今日,除了乖乖听罚认罚、保住一条小命,旁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打从祝承煦的尸身被人抬上金銮殿的一刹,他的失败就已成了定局,他无力挣扎,更无从辩解,他只能默默接受。
“既无疑议,那你便下去罢。”云璟帝摆了手,登时有两名年轻力壮的小太监步去了祝升身后。
祝升见状,叹息着对帝王叩首谢了恩,而后便任由那两个小太监带着他退出了大殿。
祝升一走,殿中顷刻清静了大半,墨景耀瞅着地上祝承煦那尚未被人带走的尸首,不由微微皱了眉,随即挥袖唤了两个人来。
“来人,把地上那晦气的东西也扔出去,省的放在这碍眼。”云璟帝扯扯唇角,眸中的嫌弃之色浑然不加掩饰。
直待小太监们搬走了尸身又清理过了殿中地面,他脸上发沉的面色才稍稍有些缓和。
“锦儿,你这次做得不错。”帝王点着扶手微一弯眼,“此番,你想要些什么赏赐?只要不过分,朕都可以考虑答应你。”
“这……父皇,不瞒您说,儿臣暂时没什么想要的东西。”墨书锦闻声挠头,面上稍稍带了些不好意思,“要不然这样吧父皇,您先把儿臣这点微不足道的功绩攒着,待来日儿臣想到了所求之物,再向您提。”
“这样也行,”墨景耀挑眉,抬指搓了搓下巴,“正好朕还担心你小子一向没什么正形,略微受点嘉奖,便会控制不住地翘了尾巴。”
“嘿嘿,父皇,还是您了解儿臣。”冷不防被人揭了短的墨书锦呲牙傻笑,话毕却又憋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嘴,“就是倒也不必说得这么直接。”
“好歹给人家留点面子嘛——”
“得了,就你这样的还好意思跟朕要什么面子?”云璟帝咂嘴,面露嫌弃,“赶快找个凉快地方呆着去吧你。”
他看外头就挺凉快的。
锦衣青年眨着眼睛耸了耸肩,晃悠着溜回了队伍——其实他现在挺想脚底抹油,当场开溜的,但他没那个胆子。
墨书锦心下暗暗腹诽,高台上的帝王则借此慢悠悠地调转了话题。
他目视着锦衣青年安生归了队,继而假咳一声,清了清喉咙:“好了,这两桩案子既已结了,那我们便来说些轻松点的——明轩。”
“臣在。”突的被点了名号的湛明轩一个激灵,忙不迭一步横跨出了列,“陛下您有何吩咐?”
“倒没什么别的,”墨景耀闭着眼睛抖抖眉梢,再抬眸时,眼中已然盛满了慈祥和蔼,“朕只是想跟你商量商量重建伯府之事。”
“如今靖阳伯府旧案已被平反,先前落在你湛氏之上的诸多污名,自然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朕有意恢复你湛家的爵位,重开伯府,但想到这‘靖阳’二字从前生出了太多事端,便又想为你重新拟一个封号……”
“却不知,明轩你更属意哪两个字做封号呀?”
第七三二章 问心无愧,又何须改?
封、封号……
出了列的湛明轩闻言微怔,他先前倒没想过他们湛氏的爵位,能这么轻易地便被云璟帝恢复过来,同样也就没思考过这种问题。
但眼下,陛下既提起了这一茬……
少年敛眉,思索片刻后恭谨地拱了手:“回陛下,卑职以为,
原本的封号便很好。”
“哦?就要‘靖阳’二字?”墨景耀应声眨眼,“不准备换一个吗?”
“不必换了,陛下。”湛明轩抬头咧了嘴,少年人的眼瞳清透明亮,其内写满了坚定与真挚,“就原来的封号便很好。”
“一来,‘靖阳’二字乃先皇所赐,
是我湛氏全族的荣耀,本就弃它不得。”
“二来,陛下如今既已查明了先考谋反之事乃是子虚乌有,那为了先考声名考虑,明轩便更应该想办法恢复湛氏从前的封号了。”
“毕竟,湛氏从未做过对不起陛下、对不起百姓的大逆之事,问心无愧——既然问心无愧,那又何必去改什么封号?”
湛家历代皆是赤胆忠心之辈,他父亲湛世嵘一辈子皆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而他湛明轩此生亦是。
这样的湛氏浑然不惧于那点流言蜚语,更不怕世人或探究、或怀疑的目光。
——那他们,又何须请帝王为他们换那劳什子的封号?
倘若真是换了,反倒显得他们像是心虚一般。
“哈哈,好,好,”高台上的帝王听罢哈哈大笑,他抚了掌,
面上亦带了丝毫不加掩饰的赞许之意,
“明轩,
既然你有这等志气,那这封号便不换了。”
“还是依着从前,就叫‘靖阳’!”
“只是这靖阳伯府被封禁了四年有余,一时半会儿恐拾掇不出来,加之你现在的岁数又委实小了些……”
墨景耀搓着下巴轻声沉吟,湛明轩今年刚刚十七,离着二十岁及冠尚有个小三年。
虽说历朝历代,十七八岁封侯拜相者也不在少数,但现下的乾平又不是那等绝顶乱世,能打的仗还不算多,是以,这孩子当下的军功也确乎是稍差了点。
——至少还不够他十七岁便接手湛氏的封号,当新一代的靖阳伯的。
“这就……诶,对了,明轩,”云璟帝思索片刻,眉梢一挑,“朕记得你和你妹妹现今还住在国公府中是吧?”
“是的,
陛下。”少年闻声颔首,
容色微赧,“明轩幸得国公爷一家照拂,
暂还未流落街头。”
“……倒也不至于扯到流落街头。”墨景耀听罢,眼神不受控地便是一飘——瞧这崽子把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几年混的有多惨呢。
“咳,那什么,要不然就这样吧,明轩。”胡思乱想过一圈的云璟帝假咳一声,正了色,“在靖阳伯府被人收拾整齐前,你暂且继续留在国公府中,跟着慕爱卿。”
“待到来年伯府拾掇完毕后,再带着妹妹搬回去便可。”
“至说承袭爵位……这恐怕就得等到你加冠之后了——而在此之前,你便与明远一样,在朝中且先挂一个正五品武散官之职,你看,这样如何?”
“陛下安排得极为妥当,卑职叩谢陛下圣恩。”湛明轩从善如流,当即衣摆一撩,规规矩矩地给座上帝王行了个大礼。
墨景耀被他叩得头皮一麻——明轩这崽子哪都好,就是办起事来忒规矩,动不动要磕、时不时要谢,他觉得他都快被他给叩老了。
“得得得,你赶快起来。”云璟帝摆手,一面噘着嘴细声嘟囔了一句,“这一天天没事闲的跪来跪去的,当拜年呢。”
“朕又没准备红包。”
“咳咳——那慕爱卿呢?”墨景耀眼珠微转,凉飕飕瞟了眼正双目放空走着神的慕大将军,略略扬了声线,“对此,你没什么意见吧?”
“啊?啊……啊哈哈,陛下,您说笑了。”溜号被人当场抓了包的慕文敬拱手讪笑,“老臣本就想留明轩这孩子在府上多住些时日,这会又怎会有什么意见?”
“别说这区区的一年半载,即便他想带着凝露在国公府里多住三年、住到他成年后正式接手了湛氏的爵位再走,老臣都不会有意见!”
“那成,那此事就这么定了。”云璟帝愉快拍板,其实他后头问慕文敬的那一嘴纯粹多余,他只是单纯看他乐颠颠神游天外有些不爽罢了。
——可恶,凭什么他在这听廖祯那帮老玩意叨叨的脑仁都痛了,他还能喜滋滋地当朝走神?
而且,看他刚才那傻了吧唧的眼神,他绝对是在想中午吃啥。
墨景耀心下忿忿——可恶,他都没空想中午要吃啥!
好兄弟,能不能同甘他不知道,但一定要共苦。
哪怕当真是不能共苦,他也定然要创造出个让他跟他共苦的条件来!
比如,让他头疼一下他闺女的亲事……什么的。
云璟帝无声勾了唇,他昨儿便已与墨君漓等人提前串通过信了,今日自然是知晓余下几个小崽子们此番的“心愿”,是想全了音丫头的婚事。
但问题是,他清楚,小敬又不清楚,若他这会先喊阿衍再喊明远……嘿嘿,那保准得给这老家伙吓出个好歹来的。
墨景耀心下如是腹诽,面上则勉强压住了隐隐上扬的嘴角,假意装出一派一本正经,对着殿上的墨君漓递去个隐蔽的眼色,广袖一撂,点了椅上龙头。
“阿衍。”帝王淡声唤道,墨君漓闻此立时含笑抬了头:“儿臣在。”
“朕记得先前你与明远等人赶去寒泽、帮我朝盟邦退敌的功绩似乎还没结完,赶着今儿早朝尚有些时间,朕索性给你们一朝论一论功、行一行赏。”云璟帝弯眼,笑容意味深长。
“如此,这会你可想好了,要与朕讨要些什么封赏?”
“这当然是想好了的。”少年点头,拱手笑了个春风拂槛,“父皇,儿臣此番别无所求,只想请父皇帮着全一段(别人的)姻缘。”
“哦?姻缘。”墨景耀挑眉,故意慢条斯理地拖长了音调,同时眼神不住地往慕文敬身上瞄,“什么姻缘,谁的姻缘?”
“阿衍,你且说来听听。”
第七三三章 赐婚!
……等会,这小崽子刚刚说了个什么玩意?姻缘??
什么姻缘,谁的姻缘??
他娘的,这不要命的小兔崽子果然是是想拐他家宝贝闺女是吧?!
原本正出神思考着,今儿中午究竟是该吃烧鸡还是吃烧鸭的慕大将军闻此骤然警觉,猛地便扭过了脑袋。
老将拧了眉,一双瞪得跟铜铃似的眼睛恶狠狠地剜在了少年面上,
嘎吱嘎吱恨恨磨了牙。
那架势,仿佛只要墨君漓敢开口求帝王赐婚,他便立马能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被自家未来老丈人眼神警告了的少年见状默默咽了咽口水,继而对着慕文敬扯出个灿烂又讨好的笑。
他咧着嘴巴,盯着老将那近乎吃人一样的目光,硬着头皮开了口:“是这样的,
父皇。”
“儿臣自幼便跟阿宁交情甚笃,
儿臣一向将他视作儿臣的兄弟,同样也将慕姐姐视作了儿臣的姐姐。”
“儿臣知晓慕姐姐自小就与韵堂兄是青梅竹马,
两人亦两情相悦多时。”
“奈何碍于她国公府嫡长女的身份,慕姐姐担忧两府若结成了儿女亲家,恐会招来世人非议,便一直不曾表露心意;而韵堂兄也因着顾忌这点,尚未敢上门提亲。”
“此事说来也是荒唐,慕家百余年来光耀满门,出尽我朝忠烈之士;晋王父子亦是这朝中的肱股之臣。”
“就是这样的两家赤胆忠臣,而今却因要忧心那一句‘人言可畏’,竟硬生生连一对两心相许的小儿女的姻缘都不敢成全——”
“父皇,儿臣在一旁看这两人隐忍的实在太苦,心中委实不大是滋味。”墨君漓道,一面做出副慨然之状,幽幽叹了口气。
“加之女儿家的年华最是易逝,慕姐姐今年已经十九岁了,眼见着便要入了双十,儿臣着实不忍见她再被这般耽搁下去——”
“由是儿臣今日便在朝上斗胆请父皇赐一个恩典,
全了慕姐姐与韵堂兄的这段姻缘。”少年话毕拱手,对着高台龙椅上的帝王深深行了揖。
众臣闻此不由议论纷纷。
——有人认为他这一番话说得甚是有理,慕氏历来是乾平出了名的忠烈世家,慕氏代代的国公,无一不是青山埋骨、马革裹尸的忠义猛将。
这样的世家又怎会生出那等背君叛国的可怕念头?
如今却因朝中小人横行,畏惧世人无妄非议,连自家女儿的姻缘都不敢全,听来当真是教人心酸。
——另一群人对此则不以为然,他们只觉两府既已地位超然,那便理当避嫌。
而墨君漓此举,则可谓是讨巧至极——此事若成,全了儿女姻缘的两府必然会对他感念万般,甚至在一个激动之下,国公府与晋王府就此便站了他七皇子的队伍都说不准。
即便此事不成,两府也定然会记得他今日敢当朝开口为他们说话的这段人情,若被传出去,保不齐百姓们还要称赞他一句重情重义。
横竖这七皇子已然立于了不败之地——要他们看呐,他这根本就是在投机取巧,故意为之。
啧啧,这心机,
这城府,
果然天家出来的,
就没一个好东西。
自觉掌握了真相的朝臣们摇头晃脑,被裹挟在众人议论之声里的慕文敬闻言却蒙叨叨地傻了眼。
原来、原来这崽子指的姻缘,是音儿和世子的姻缘,不是他自己的啊。
先前积攒了一肚子怒意的老将突然哑了火,他眨巴着眼睛,不大好意思地伸手挠了头,心中亦不自觉微微发了虚。
——那他方才岂不是白白冤枉了七殿下?
罪过罪过,这可真是天大的罪过。
慕文敬惭愧不已,趁着众臣的焦点不在此处,忙不迭偷摸收回了投出去的视线。
端坐龙椅内的帝王听罢则攥拳假咳一声,止了满朝嗡闹不止的各式议论,垂眸瞅着他那倒霉崽子,似笑非笑的弯了眼:“你想全的,原来竟是这么个姻缘。”
“那阿衍,你这光为旁人求恩典了,”墨景耀慢慢悠悠拖了音调,“真就不准备再给自己求个姻缘吗?”
刚松懈下筋来的慕大将军瞬间来了精神。
“咳,父皇,您说笑了,儿臣今年才十八,离着加冠还远着呢,”猝不及防被自家老子背刺一刀,险些又要被老将眼刀剐死的墨君漓呲牙假笑,“暂时倒也不急什么姻缘不姻缘的。”
“再说,就儿臣现在这个样子,能有几家姑娘看得上儿臣呀!”
“嚯,你小子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云璟帝咂嘴,借机狠狠损了少年一顿,随即不紧不慢地转头望向了慕修宁,“那明远呢?”
“你这回可想好自己要求什么了?若想好了,只管说出来,朕也好把你们几个的心愿,一齐全了去。”
“嘿嘿,陛下,实不相瞒,微臣的心愿与七殿下一样。”应声出列的慕修宁讪讪搓头,“只想求您赐个恩典,全了阿姐的这点姻缘。”
“陛下,世人都说长姐如母,微臣的娘亲去得早,就剩下这么一个姐姐,感情自然是深厚异常。”
“是以,微臣只想见阿姐她平安喜乐,事事顺心。”少年仰头,拱手说了个情真意切,“陛下,臣是个粗人,不够体贴,也看不懂女儿家的心思,但微臣清楚,阿姐她的确对世子有情——”
“所以,除了求陛下全了阿姐的这番姻缘,微臣眼下也寻不到别的心愿了。”
“哟,合着你小子要求的也是这事儿啊。”墨景耀挑眉,“那看来,倾韵和音丫头,当真是两情相悦多时了。”
“这样的话……那倾韵,你的想法呢?”帝王眨眼,边说边冲墨倾韵递去个“看我们为了你这婚事多努力”的微妙眼神。
后者见此禁不住心头一暖,而后上前一步,拱手时的声调坚定而铿锵:“陛下,臣这一生,只认阿音一人,若娶不了她,微臣宁愿终身不娶。”
云璟帝闻声点点椅上龙头,面容忽的严肃万分:“真心话?”
墨倾韵重重颔首:“真心话。”
“那成。”墨景耀点头,面上陡然盈满了笑,“既然你们几个求的这么真心实意,那朕就满足你们这心愿——”
“来,德庸,拟旨,朕要给这两个孩子赐婚!”
第七三四章 添,添一副!!
“喏!”俞德庸含笑端了拂尘,当即赶去台下自小太监手里取过笔墨,依着帝王的意思,飞速拟定了两份赐婚的圣旨。
云璟帝接过他写出来的东西,大略扫过一眼后,便笑眯眯弯起了眼睛。
他挥手示意俞德庸将那两分拟好的圣旨带下去等他加印盖章,随即颇为慈爱的转眸看向了墨倾韵:“那倾韵,
这婚,朕今儿便给你赐下了。”
“来日你若敢欺负了音丫头,朕可定然饶不了你!”墨景耀吹胡子瞪眼,凶巴巴地唬了墨倾韵一嘴,后者闻此,傻兮兮咧出了一口白牙:“陛下,您放心。”
“微臣心疼阿音尚且来不及,又怎会欺负她?”
“再者,若微臣真有那个胆子欺负阿音,想来不待您动手收拾微臣,微臣便能先被微臣的爹娘、国公爷和小公爷他们,给当场活撕了罢?”
“唔,这倒是,”云璟帝深以为然,“皇兄他们动起手来,可比朕要干脆利落得多了。”
凭他对慕文敬等人的了解,倘若墨倾韵在成亲之后,当真胆大包天到敢欺负了音丫头,那他定然是没法活着撑到第二天。
——这保准是当天闹事当天走,连地府看到了都得称赞一句的速度!
“所以说,臣哪有那个本事,敢欺负她?”墨倾韵仰头说了真情实感,那表情诚恳的,让云璟帝看着都不由觉着有些心里发涩。
——没记错的话,
他们晋王府的祖传技能,
好像是跪搓衣板来着。
然后,晋王府祖传的那几条花岗岩钉钉子的搓衣板……
那可真是一板传三代,人死板还在。
想到此处的墨景耀骤然沉默,心中静静替未来的墨倾韵点了根蜡,继而假咳一声抬了抬衣袖:“好了,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这圣旨,等回头朕下朝后盖过章,再让德庸把它们送去你们府上。”
“喏,微臣,谢陛下恩典。”墨倾韵拱手,恭恭敬敬地朝那座上帝王行了个礼。
他一揖到底,后面站着的墨君漓等人见此,亦随着他安生给云璟帝谢了恩:“臣/儿臣谢主隆恩。”
“哎,好了好了,你们都免礼吧,起来起来。”自觉又被人拜老了的墨景耀恹恹摆手,“说来,明远啊,我记得你们这回去寒泽的时候,你那两个妹妹也出力不浅,若论功行赏,朕自然也少不了给她俩的赏赐。”
“所以说,
她们俩呢?她俩这次可有什么心愿?”
“回陛下,此事,微臣在上次回府后,便已帮您问过了。”慕修宁应声抱拳,“微臣的小妹说了,若您此番能答应了阿姐与世子的婚事,那就请您再开一个恩典,给阿姐随意添点妆。”
“小妹说,阿姐的身子自小便不大好,若您能替她添上一两件彩头,许能让她沾一沾您的威仪、蹭一蹭您的运气。”
“——若您不曾答应,那她的心愿便与臣等一样。”
“不过眼下,您既已全了阿姐和世子的姻缘,就请您随便赐阿姐点东西做添妆便好。”慕修宁咧嘴,“小妹说了,什么东西都行。”
“害,添妆嘛,这又不是什么麻烦事,一两件的哪里能够。”云璟帝大咧咧地晃了晃手。
“朝中难得出这样的大喜之事,朕与你父亲惯来情同手足,倾韵又是朕的亲侄儿,自家人的婚事,光添个一件两件,那也忒寒碜了些。”
“这怎么说都得添它个一副半副(一副六十四抬)的嘛!”帝王说着,豪情万丈地一挥广袖,“朕给音丫头添两副!”
“再赏副仪仗,回头让礼部的人帮忙参谋参谋,务必把这婚礼办得风风光光,朕要让音丫头以公主之礼出嫁——明远,慕爱卿,你们看,这样可好?”
“这……陛下,这公主之礼是不是太夸张了点?”被墨景耀这抽风一样的豪横给吓傻了慕大将军僵着面皮木然开口,“音儿她身子弱,恐受不得这么大的礼。”
“而且,这好似也太费银子了些……”
“嗯?很夸张吗?”正顾自沉浸于烧钱幻想的云璟帝闻言一愣,“朕觉得还好啊。”
反正他那小金库留着也要被阿衍敲诈,不如让他趁机(体会体会无度烧钱的快乐)爽一把。
“不,很不好。”慕文敬皮笑肉不笑,“陛下,您这么做,不知道的还得以为您跟老臣有什么仇……不可调和的矛盾呢。”
——树大招风,他看这姓墨的老犊子是恨不能给他挂城头上摇!!
“啊……”被人一语点醒的墨景耀后知后觉,颇为失望地叫唤了一嘴,“那好吧。”
“那就……添妆一副,赏半副仪仗,再以郡主之礼出嫁——这样总行了吧?”
不,这也不是很行。
慕文敬假笑,云璟帝瞅着他那表情,禁不住苦哈哈地垮了脸:“小敬,好歹音丫头嫁入晋王府后还得上天家玉牒呢,这婚事若操办得太简朴,也不大像话。”
——再降他就得觉得自己没脸会见列祖列宗了。
——他们老墨家就没这么抠门儿的帝王!
啧。
慕大将军无声咂嘴,他杵在原地与墨景耀对峙了半晌,最后到底是败在了对方可怜巴巴的眼神之下,不情不愿地拱手谢过恩:“如此,老臣便代音儿,先行在此谢过陛下了。”
诶嘿,这还差不多。
云璟帝乐了,连忙乐颠颠免了慕文敬的礼,而后继续望向了慕修宁:“那你那个小堂妹呢?明远,她有什么心愿?”
“回陛下,瑶堂妹没有心愿。”慕修宁摇头,“瑶堂妹说了,此番她能随着运粮队伍一同去边关见识过了北疆风光,便已心满意足,不敢再奢求旁的东西。”
“没有心愿,那怎么能行?”墨景耀听罢眼珠一瞪,胡子登时被他吹上了天,“此番她以一己之力捉住了西商细作,既维护了两国的友谊稳定,又为边境百姓们化去了一场无妄之灾。”
“单论这一点功绩,便足以令她青史留名——细论起来,这可比你们几个带兵帮寒泽打退了西商大军的功劳还要大些,又怎可以不要赏赐?”
“——她虽没有心愿,可朕却不能不给她依功行赏。”
“要不这样,她既没什么心愿,那朕便按照朕自己的意思,赏赐她一番好了。”
第七三五章 嘉宁县君
帝王抬手说了个轻描淡写,话毕又杵着下巴认真思索了片刻。
给慕诗瑶的赏赐可算不得好挑——
一来,他都这岁数的人了,委实不大清楚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究竟喜欢什么;二来,慕文华的身份并不算煊赫,慕诗瑶又是个庶出的女娃。
加之她此番也称得上是“居功甚伟”,至少是的的确确的头功。
是以,
倘若他这次给下的赏赐太过敷衍,只怕会引来众人的非议。
但碍于这姑娘的身份……倘若他给下的赏赐太过丰厚,又怕世人的议论之声会更响。
这个中尺度……着实是难以把控。
不过,他好似隐约记得阿衍先前在信中提过一嘴,说那小丫头在燕关时,常日和明轩“眉来眼去”,
二人颇有些两心相知的意思?
就是这五品郎中家的庶女,
配上超品的靖阳伯,有那么一点门不当、户不对,
放出去容易惹人嘲弄的意思。
这样的话……嘿,得了,他知道要给这小姑娘赏点什么好了。
云璟帝心下敲定了主意,面上却故意装出了一副问询之状,沉吟着抬眼扫了扫慕修宁。
“咳,明远啊,”墨景耀拳头一攥,虚虚一声假咳,“若朕没记错的话,你那个小堂妹,好似是庶女对吧?”
慕修宁闻言微怔,随即忙不迭抱拳点了头:“是的,陛下,瑶堂妹是阮姨娘的女儿,确实是庶出。”
“嗯……这庶女的身份可是有些配不大上她此番所立的功勋,那这么着吧,
”帝王眉梢一挑,轻巧抚掌,
“慕诗瑶活捉西商细作有功,擢封为正五品嘉宁县君,飨(音‘响’,享用的意思)五品县君俸禄。”
“明远,你看朕给她的这赏赐,可以不可以?”
“这……陛下,您这,会不会太偏爱国公府了些?”听见那封赏的慕修宁傻了眼。
这倒不是他觉着慕诗瑶配不上这五品县君的身份,只是帝王前脚刚给他阿姐和世子赐了婚,后脚又给阿姐添了足足六十四抬的嫁妆、赏了半副仪仗,还准她以郡主之礼出嫁。
眼下那“郡主之礼”四个大字还没在朝上散去多久呢,他老人家说赏便又赏他那庶出小堂妹一个五品县主的身份……
他这会听着,怎么觉得他们慕氏那么像迷惑主君、祸乱朝纲的大奸臣呢?
红袍少年的眼中闪过一线藏不住的迷茫,墨景耀见此,连忙冲着他好一顿挤眉弄眼。
“咳,这怎么能叫偏爱呢?”云璟帝清了清喉咙,假意正色,
“朕这分明是在论功行赏——你那小堂妹功绩大,自然担得起这般厚赏。”
“再说,一个小小的五品县君罢了,
原也算不得多大的赏,若非她出身实在差了些,朕倒想直接将她封为二品县主的。”
“何况,姑娘家身份高些,来日也好找婆家嘛。”墨景耀道,一面疯狂对着慕修宁等人使了眼色。
——五品文官的庶女配不上超品伯公,但帝王亲封的五品县君,配着超品湛明轩那超品靖阳伯,那不就正好了嘛!
少年瞅着他那抽风似的眼皮,半晌方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他的用意。
……啧,他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
恍然大悟了的慕修宁无声咂嘴,继而忍不住在心中狠狠地唾弃了自己一番。
唾弃过后他面上又佯装了一派勉为其难,而后犹犹豫豫地朝着帝王俯首作了揖:“如此,那微臣便先代瑶堂妹谢过陛下……”
“等等,陛下,微臣以为,此事不妥。”中年人的声音骤然响彻大殿,慕修宁听见那动静,心头登时便是一声“咯噔”。
——先前他们几个与云璟帝耍得太高兴了些,一时竟忘了他那清正到有些固执的二叔也在场!
嘶~这若依照他二叔那执拗脾性,他指定是不肯让陛下给瑶堂妹赐下这么大的封赏的。
他肯定觉得不成规矩、不合体统!
“启禀陛下,老臣认为,此事不大合体统。”慕文华出列,向着台上帝王拱手便是一礼,一张面皮险些被他绷成了铁板,“瑶儿她此番虽侥幸立得了些许功勋,可那点功勋,却不足以令她承顺陛下此等厚爱。”
“再者……瑶儿的出身亦不算高,陛下您若贸然将之封为县君,恐招致世人不满,且微臣亦担心此举会污了您的声名……”
“微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您若要赏,随意赏小女一两件物什便已足够,实在不必封她做什么‘嘉宁县君’——这着实是不合规矩。”
……我跟你说哦,你这老小子这辈子就他娘是被“规矩”压死的。
云璟帝闻此言语,脑仁止不住地便是一阵胀痛,他开口说话那会就担心这倒霉小子会冒出来跟他掰扯规矩体统,这会果然是没能逃掉。
——还好他早就习惯他这脾性了,说辞也都提前准备好了,要不然,他还真拿这老|犊|子没招。
帝王憋不住偷摸翻了个白眼,随即对着慕文华温和一笑:“诶~文华,话可不能这么说。”
“此番你闺女捉住那西商细作时,那细作正欲引火烧仓、救出西商战俘——此事若真被她做成了,放跑了那一群战俘事小,关键没了仓中粮食,寒泽的那帮百姓们,说不准就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届时万一再因着诸多原因,引得两国好不容易得来的盟约被人一朝作废,第二度生出战事,那影响的便又不止是寒泽的那点百姓了。”
“——包括咱们乾平的北部边境,乃至整个北方,到时候搞不好都要跟着一同遭殃。”
“加上现下又正值大争之世,各国皆在养精蓄锐、以待时而动,一处起战,必将引得处处大乱……朕说她此次所为足以名留青史,也并非是在刻意夸她。”
“从大局上看,她这功绩,确实是要比明远他们都大上一些的。”云璟帝平心静气,耐着性子给慕文华慢声讲解。
——他知道这老小子惯来清正固执,又是个文官,许是真闹不明白慕诗瑶此举对他们乾平的意义,由是亦格外多了三分耐心。
“所以,这五品县君之号,她亦当真是当得的。”帝王搓手,“但你方才又提到了‘出身’……”
“这庶出的县君,听着是有点不大像话,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朕听闻你那妾室颇为懂礼守度,当年也是大户人家生养的女儿。”
“如此,便由朕做主,将她直接抬为你的平妻就是,这样一来,县君便不算是庶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