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一章 还有这好事儿?
墨书锦话毕,在场的众纨绔们不禁应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一立在公案边角处的纨绔小声开了口:“那……殿下,待您查清此案并将那结果呈递给陛下之后,陛下会下令格杀一切涉案人等吗?”
“或者说,您方才说出来的那段话,是不是代表着,若我等家中确乎有那当年涉入了此案的亲友,待此案尽了之后,不管我等曾不曾在此间出力,陛下都会惩处了他们?”
此言一出,立时有不少纨绔跟着那青年轻声附和起来。
——那“结党营私、构陷朝臣”可不是什么小罪,尤其当那被构陷的,还是在朝中连绵了四代的将门忠臣之时,这显然就成了那“轻则贬官,重则抄家”的重罪。
且为了安抚湛氏一族、告慰靖阳伯湛世嵘的在天之灵,帝王一个高兴之下,搞不好还要顺手多砍上几颗脑袋。
——这又让他们这些出身于各个大员府中的世家纨绔们,心下如何不惧?
“唔,若依父皇的性子……”墨书锦敛眉沉吟,“罚他肯定是会多少罚上一些的,但一律格杀,必然也是不可能的。”
“毕竟此番被牵涉入此案之人,足足遍布了半个朝堂,若这些人真被他老人家一一尽除了去,前朝定然要生出大乱。”
“是以,即便单单只是为了时局稳定,父皇他亦不会当真下那等死手。”
“何况,父皇一贯是个贤明之君,以本殿对他老人家的了解,他想除去的,从来只有那‘害群之马’,而非被这疯马拐跑的一众牛羊。”
“所以说,只要诸位的亲友不是那靖阳伯府一案的‘始作俑者’,或是那致使靖阳伯无故丢了性命的核心之人,大抵是不会受到什么重罚的。”
青年说着弯眼笑笑:“按父皇的脾气,多半是准备小惩大诫,将那些寻常涉案者好生训斥一番、再罚几个月的月俸,此事差不离便能过去了。”
“朋党之争,总归是历代难除的沉疴旧疾,并非我朝独有,为君为帝者,自也不会为此而大动干戈。”墨书锦道,言讫懒洋洋伸手掏了掏耳朵。
他虽未仔细学过那帝王权衡之术,年幼时到底也曾被自家老娘逼着看过不少兵法史书,对这朝中的党||派|争|斗和他父皇每行一步时的所思所想,亦算有两分自己的见解。
由是他此时再给这帮脑子本来就不见得有多笨、只是懒于念书的纨绔们粗略讲起朝中之事,倒还真有些似模似样、有理有据。
诶嘿,这么一想,他还挺崇拜自己的。
墨书锦心下如是喜滋滋地想着,一面偷偷拿眼角瞅了瞅先前开口问他的那名纨绔。
后者低垂着脑袋,搓着下颌似在认真思索,墨书锦瞧见他那副样子,忍不住偷摸揪了揪袖口。
其实他一开始的那一大段话,原本便是说给他听的——毕竟除了这位姜二公子外,其余人的父兄,至多也就能算是一时鬼迷心窍,顺势对着伯府来了番落井下石。
但姜思然就与旁人不同了,他那亲老子大理寺少卿姜柘,那可是实打实的侯府党羽、靖阳伯府一案的主谋。
——此案一旦被彻查完毕,他爹少说也得丢了官职,或者严重些,干脆就此失了小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咳,所以,情况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想法越飘越远的墨书锦假咳一声,强行拉回了自己的思绪,顺带冲着那周围的一大圈纨绔,微微扬了下颌。
“诸位究竟要不要继续随着本殿掺和此事,这就权看诸位的选择了。”
众人闻此又是一默,少顷后便陡然炸开了锅。
除了个别胆小怕事的纨绔退出了公堂,余下的一众公子哥们简直是笑闹成了一片沸腾的海。
“好家伙,这世上竟还有能让我老子吃瘪受训扣月俸的好事儿?”某纨绔怪声惊叫,“这也太快乐了!”
“干,必须干,殿下,只要您能让我老子吃瘪,从今儿起,殿下您说东小的绝不往西,殿下您说打狗小的绝不撵鸡!”
“对对,必须干,刚巧前些日子我家那老头才揍了我一顿,我这会正琢磨着要如何捉弄他呢!”另一纨绔疯狂点头。
得知自家不慎犯了事的亲友大半是死不了后,他们心头残存着的最后那点忧虑,便随着墨书锦的那两句话的脱口而一起烟消云散了,余下只剩满满的兴奋与幸灾乐祸。
关键是“能令自家老子挨陛下训斥并罚俸”这事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在场的众人都是那等上蹿下跳、斗鸡遛狗、成日没什么正形的纨绔,平日里挨惯了揍,而今冷不防有个能让自家那代表了绝对威严的父亲受训的机会,自然是个顶个的精神了起来。
墨书锦看着这帮没出息的玩意,只觉脑仁不住地一阵胀痛,他转眸望向那之前问过他后,便一直不曾出声也不曾离去的姜思然,飘了飘眼神。
“咳,姜兄,你以为呢?”青年攥拳虚咳,姜思然循声怔怔转过了脑袋。
众纨绔们闻声默默给姜思然让出一条宽阔的路来——他们只是纨绔又不是傻子,当然清楚大理寺少卿姜柘在当年的靖阳伯府一案中,到底扮演了个什么样的角色。
姜二哥这,搞不好就要亲手把自家老子送进天牢里啊!
纨绔们齐齐无声咂了嘴,姜思然则在怔愣了半晌后,不大好意思地伸手挠了脑袋:“是这样,殿下,我刚才在想……”
“如果我能想到法子,劝动我爹,让他主动向陛下认错并帮着一起查案、指认那些所谓的‘始作俑者’,陛下能不能对他从轻发落呀?”
啊这。
墨书锦抿嘴思索了一息,下一瞬果断而坚定地点了头:“肯定能。”
“姜兄,你认得如今的礼部尚书何康盛何大人吗?”
“上一个主动向父皇投诚倒戈的就是他。”
“只不过,姜兄,令尊此番的性质跟何大人不同,从轻发落是没问题的,但明罚实赏是决计不可能的。”
“本殿估摸着,令尊只怕还是得挨训受罚,说不准还会被贬个一两级的官——”
“再者。”青年边说边搓了手,“姜兄,你确定你能劝得动你老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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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剧人:要撤赶紧撤啊,不然害自家老子挨训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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纨绔们:(大喜过望)还有这好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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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可能只更这一章,看睡醒啥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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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九二章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
“唔,应该是差不多可以的。”姜思然颔首,面上赧意不由愈甚,“是这样的,殿下。”
“三四年前,靖阳伯刚被抄家问斩后不久,我那老爹曾喝醉过一次。”
“他醉了酒又不愿回房睡觉,就一直抱着家里前院那根大漆柱子在那鬼哭狼嚎,我凑上去仔细听了老半天,才隐约听出来他在喊什么‘我对不起你’之类的东西。”
姜思然挠头:“那会我没明白他究竟在喊对不起谁,一度还以为说的是京中青楼里的那个小花魁……直到昨儿殿下您提起靖阳伯府的抄家旧案,我才想起来这茬。”
“——现在想来,我爹当时喊的只怕就是那靖阳伯,是以,我估摸着,他心中多半有愧,我也应当是有机会能劝动他,让他主动去陛下那认罪的。”
好家伙,姜二公子,你之前为什么会认为你老子身为堂堂当朝四品大理寺少卿,会对不起京中青楼里的小花魁?
墨书锦闻言眼底不受控地跳了又跳,他下意识抬手按了按眉心,继而笑吟吟地咧嘴抚了掌:“如此甚好。”
“那这样,姜兄,你且先回府试着劝说劝说令尊,等劝得八||九不离了,再来府衙这里寻本殿就是。”
“其余人等,随本殿去一趟堂后,让本殿好生给你们讲讲,咱们明日该怎么‘审问’朝中那帮大人们。”
“好嘞。”众纨绔齐齐应声,姜思然则在简单思索过两息之后,利落地点了头。
虽说他也很好奇,六殿下究竟准备要如何对付朝中的那些大人们,但两相对比之下,还是劝他老子早日向陛下投诚认罪之事,更重要一些。
想通了的姜思然大步奔出了府衙,墨书锦则带着那一大群纨绔,浩浩荡荡地冲进了公堂后的那方小院。
墨书锦抓着墨君漓给他的那摞物料讲了个手舞足蹈、激昂万般,那一众纨绔则在他身侧听得腾了一腔的热血。
离开京城府衙之时,他们无一不是摩拳擦掌、满目兴奋,只恨不能直接跳过今日,赶去明天。
*
在最初被一群京中纨绔找上门来、并被要求走这一趟京城府衙的时候,刘温是拒绝的。
但他们实在是太能闹腾了,十几号纨绔,个个手中拎着六殿下亲笔的手谕,有些腰上仿佛还揣了铁棍和麻绳。
若他不肯跟着他们走,那便不管不顾地往他那刑部尚书府的门槛上一坐——
这个摸出来个唢呐,那个掏出来只镲钹,再并上不知从何处翻来的二胡和皮鼓,一群人挡着他的府门,拼了命地奏那难听又混不成曲的调子……
不知道的,还得以为是他们老刘家搁那发丧呢。
他见他们掌中拿着的那手谕上狗爬一般的字迹,确乎像是出自六殿下之手,又考虑到眼下墨书锦得了帝王圣旨与御赐令牌,若他硬别着不去,难免有“抗旨不遵”之嫌。
再加上全府上下,委实已被纨绔们的那“曲子”吵得心烦不堪……他实在顶不住满府人的各式抱怨,这才一个冲动之下,答应随他们走了这一番府衙。
而现在——
被一圈纨绔呈八方合围之势团在正中的刘温木然转头,发直发怔的眼珠间或的那么一轮——
刘温的目光麻木而呆滞,他瞪着眼珠,任视线缓缓自墨书锦等人的面上滑过,心头忽的涌现出无尽的悔意。
他觉得他错了,他真的错了,他今儿就不该一时鬼迷心窍,就不该跟着这帮倒霉玩意出他那尚书府的门。
他若是宁死不出门,就不会被带来这倒霉的府衙;他若是不被带来这倒霉的府衙,就不会被这么一大群令他伤心的纨绔包成饺子馅儿……
刘温心下嚎了个昏天黑地,面上却是丁点也不敢外现,他看着那坐在他正对面的墨书锦,只觉浑身都不大自在了起来。
为首的墨书锦尚不曾发话,四下里围着他坐成一圈的纨绔子们也就不曾开口出声。
青年们身上各色的织锦衣衫晃得刘温眼花缭乱,他近乎本能地用力眨了眼,继而搓着指尖,试探性地向前探了探头:“这……六殿下,您今日传微臣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喔,那倒也没什么大事。”摆弄着一摞尺方宣纸的墨书锦随口应声,眼皮抬也不抬,“只是本殿昨儿自朝中诸位大人们手中得了些‘检举’信函……”
“其中工部尚书胡云胡大人的信上赫然写着,说着刘大人你当年在奉命查探靖阳伯府谋逆一案时,曾收受他人贿赂,并与大理寺少卿姜柘姜大人一起,伪造出了那所谓的伯府‘私兵名录’,及靖阳伯‘豢养私兵’时留下的‘账簿’。”
“本殿以为胡大人所报之事极为要紧,故特遣萧公子等人前去贵府,将刘大人你‘请’来此处问话——”
“是以,刘大人,你说胡大人在信中所写之事,是否属实?”墨书锦道,顺势将手头的那张尺方宣纸递去了刘温掌中。
后者接了信,定睛见那纸上的确是胡云的笔迹,不禁当场便炸了毛。
“胡言!一派胡言!”刘温攥着那宣纸,两手止不住地发了抖,“老臣每日兢兢业业,在朝为官二十余载,从未做过这等欺君之事,胡大人一向了解老臣的为人,又岂会写出这样的话?”
“六殿下,莫不是您寻了旁人模仿了胡大人的字迹,拿来诓骗老臣、把老臣当乐子吧?!”
嚯,难得啊,这老东西竟然猜出来这是他找七弟的人伪造出来的信件了。
不过,这不要紧,反正他手头也不止备了这么一个东西。
墨书锦闻声不由得微微挑了眉梢,他双手交叠撑了下颌,双眸定定攫紧了刘温的眼睛,慢悠悠地吐出句话来:“刘大人,若只得了这么封检举之信,本殿是不会寻你来此的。”
“关键是,胡大人在那信中详细写明了你受贿的具体日期、数目与帮你暂存那万两白银的钱庄分号……”
“本殿昨儿收了这信后,立马差人去了趟京中钱庄,果然自那钱庄旧岁的账簿里寻到了对应账目。”
“为防你抵死不认,本殿还特意跟那钱庄掌柜软(原)磨(地)硬(放)泡(赖)了大半个时辰,将那账簿临时借了出来……”
“所以,刘大人,你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再好好回答本殿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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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堂会审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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纨绔会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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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九三章 对不上账啊这也
墨书锦话毕挥了手,立时有一锦衣白面的纨绔捧着那账簿,颠颠跑去了刘温面前。
萧弘泽抱着那本账簿,抬手一指其上的一行工整小字,神情是说不出的飞扬嚣张:“刘大人,您好好看看,这万两白银,可是您当日派人存下的?”
“这、这……”刘温瞅着那账簿,舌头不受控地便打了结,他没想到胡云这小人平日与他称兄道弟,到了这种时候,竟真敢临场倒戈,反咬他一口!
关键,那老贼若单是倒戈背刺他就算了,他怎连他将那贿银存在哪个钱庄、何时存的都给抖落了出去!
而且……那六殿下不是个纨绔吗?
他不过是一介扶不上墙的纨绔,怎就能弄到这钱庄的陈年账簿!
刘温的心下发了慌,面上亦显然见地多了几分张皇之色。
他闪着眼珠捏了拳头,上等的衣料被他攥出了无数的褶皱,他张了张嘴,半哑着嗓子竭力辩解:“这,殿下,这万两白银确乎是老臣派人存下的,但那并不是什么贿银。”
“那些银子……那些银子,不过是老臣多年积攒下来的一点散碎体己——殿下,老臣在朝为官近三十载,总不会连这万两白银都存不下吧?”
“万两白银,那自然还是存的下的。”墨书锦应声挑眉,眸中忽的浮现出点点的戏谑之意,“但刘大人,你在钱庄之内,存下的银子可不止这区区的万两呀。”
“——那簿子上写的清清楚楚,存了这白银万两后,你户上总计还剩下白银三十万两。”
“刘大人,本殿不妨在此给你简单地算一笔账。”青年说着杵了手肘,慢悠悠伸出一根指头,“据我朝律法,你这正二品刑部尚书每月俸禄,折银约一百四十两。”
“一个月一百四十两,一年十二个月,那就是一千六百八十两,加上年节之日父皇赏赐的金银珠宝,你一年差不离能收入两千两。”
“一万两,贵府上下不吃不喝无有开销,存个五年,那确乎是能存下来的。”
“可你账上的余银分明是三十万两——”墨书锦扬声说了个阴阳怪气,“刘大人,你要不要来教教本殿,你这年入不过两千来两的二品大员,究竟是怎么做到一年便能攒下上万两乃至数万两白银的?”
“难不成,”话至此处,青年的声调陡然一沉,目中亦跟着幽幽露了凶光,他拉长了尾音,指节也一下有、一下无的敲击了桌面,“你是把我父皇给你的那些赏赐,都拿出去变卖了?”
“殿下慎言!”刘温闻言险些当场被人骇破了胆,他失声惊叫,眼底亦不住地涌上了层层的惧意,“老臣岂敢做那等蔑视陛下天威之事!”
“多出来那些银子……那些银子乃老臣名下良田、商铺经营所得,绝非不法之财,还望殿下您明鉴!”
刘温作势便要起身给墨书锦行礼——他这回是真被墨书锦这话给吓到了。
这些年来他跟着侯府一党,明里暗里确乎是收了不少旁人不少好处,但他决计不似晁陵等人那般贪得无厌,亦没胆子变卖什么帝王赏赐。
近年他受贿最大的一次,也就是数年前帮着安平侯他们,构陷靖阳伯府、伪造了两本名录与账簿的那回。
“还请殿下明鉴!”刘温说着端了衣袖,墨书锦见状顿觉头疼万分。
一旁的萧弘泽眼疾手快,一把将之重新按回了座椅——六殿下可是提前跟他们说清楚了,他们这次“请”刘温来此,可不是为了看他嚎什么“明鉴”的。
“行,那本殿就再帮你重新算上一回。”青年攥拳虚咳,顺势挥了挥衣袖,得了令的萧弘泽收了怀中那自钱庄借来的账簿,转而去堂后翻出来两本薄薄的册子。
“殿下,给。”萧弘泽乐颠颠将那两本册子递去了墨书锦面前,继而三两步跑回了自己的座位。
“多谢。”墨书锦随口道了声谢,随即不紧不慢地翻开了那册纸卷,眉目间的神情,照例是一派不着调的恣意轻松。
“刚好,本殿这里,也拿到了刘大人你名下各式农田及商行的每年营收。”
“让本殿好好算算……哦,刘大人,刨除本金,你名下田产每年约莫能给你增收白银千两,商行则大概能给你多创造出三千两净利。”
“这就是白银六千两——三十万两,五十年。”墨书锦放了算盘账簿托了腮,“刘大人,即便本殿按照你是及冠之后就入朝登仕……”
“那你今年,有七十岁吗?”
“这——”刘温额上嗖嗖冒了汗——他是二十六岁入朝做的官,今年刚刚五十四!
“既没有,那多出来的那十几万两银子,又是怎么回事?”墨书锦抖眉,“而且,你不可能把家中所有银两都存入钱庄罢?”
“如此算来,贵府中馈定然尚有余银——这差出来的,可就不止这十几万两了。”
“来吧,刘大人,说说,眼下你还能想出什么理由?”青年边说边微微抬了下颌,刘温听罢只觉心头越发慌得厉害。
他哆嗦着嘴皮,抵死挣扎了半晌方才勉强寻出个状似“合理”的理由:“那些……那些是我夫人嫁妆。”
“哦?是吗。”墨书锦应声失笑,而后转眸扫视了一周那些围着刘温坐成了一圈的纨绔子们,“你们觉得?”
后者收了目光登时意会,当即一个接一个地开口反驳起刘温的话来。
“殿下,刘大人他说谎了!”一纨绔猛然拍案,“小的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刘大人每次说话前都会转眼珠、抖唇角,而且他袖子都快被他攥拧巴了,这明显是在紧张,是在掩饰。”
“但殿下请大人来此,既未上刑,又未逼供,殿下只是请他来问两句话,他所述之事若是句句属实,又何必这般紧张?”
“所以,他一定是说谎了的!”
“是啊殿下,以我等常年混迹青|楼|赌||坊的经验来看,刘大人此番,除了那句‘不敢冒犯天威’是真话外,其余通通都是假话!”
“呸!大骗子,还在朝做官做了几十年的老官呢,比赌||坊成日出老千的人都能说谎。”
“诶~萧兄,你看你看,刘大人变脸了,他这会还尴尬丧气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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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下去,刘温指定要出心理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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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剧人的法子伤害性不大,但极易给人造成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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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那什么账本什么收入,肯定是怂怂阿辞他们弄来给他的啦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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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九四章 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众纨绔们你一言我一语,没几句便将刘温的老底揭了个掉天。
冷不防被人戳穿了谎言的刘大尚书,听着那群纨绔们丝毫不加掩饰的戏谑言语,一张老脸不受控地寸寸红透,最后又渐渐憋胀成了一派深紫。
他原以为墨书锦喊来这么多纨绔与他共事,不过是为了充个人数、壮壮门面,哪成想,
这帮往日扶都扶不上墙的烂泥,这会这般胡闹之下,竟真能办成点事来!
看来这次……是他们满朝文武,都小瞧了六殿下,小瞧了京中这些往日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纨绔们啊。
刘温的面容阴晴不定,他僵硬地拉了拉唇角,
继而抬眼定定盯着墨书锦看了半晌,手头的那张满字的尺方宣纸,
几近被他攥成了一团。
他张了张嘴,
良久方半哑着嗓子挤出几个字来:“……六殿下,您确定这封‘检举’信件,当真是出自工部尚书胡云胡大人之手吗?”
“要不然呢?”墨书锦眉梢一挑,淡声反问,“刘大人,你不会以为本殿有那个本事,能在一夜之间翻清这么多账本、查清这么多账目,再寻来个能将胡大人的笔迹模仿个以假乱真的能人来吧?”
“——刘大人,本殿若真有这么大能耐,早就蹿到那前朝,同三哥五哥他们一起,帮着父皇排忧解难去了,又何必整日这般轻纵浪荡、浑噩度日?”
“刘大人,你未免把本皇子想得太厉害了些。”青年敛眸嗤笑,这笑声却恍若惊雷一般,
令刘温骤然清醒。
他愣了又愣,
继而仔细定睛瞅了瞅那懒懒缩在椅中的华服青年,
许久后又环视了一周四下里喧闹私语着的纨绔们——
是了……眼前的这些纨绔还是京中的那些纨绔,
即便偶尔办成了一两件事,他们也照旧是那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是那堆不学无术的米虫。
他们此番能看出他在说谎,也不过是因为他们纨绔惯了,常日放纵于花街柳巷、茶楼|赌||坊,对人各式下意识的小动作要格外敏感一些。
至说六殿下……
收回了目光的刘温不禁皱眉苦笑——他早该想到的,能在皇城之内安然长到二十多岁的皇子,纵然是个纨绔,也该是个聪明的、善于揣度人心的纨绔。
这一局,是他自己大意轻敌,他输得不冤。
刘温叹息一口,复又攥拳沉寂了小半刻的工夫,方才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一般,恨声开了口:“好吧,殿下,您赢了,老臣当年一时鬼迷心窍,确乎是曾收了他人的贿。”
“但——当初掺和入这靖阳伯府一案的,
可不止老臣一人。”
“时任工部尚书的胡云胡大人,
亦尝对着靖阳伯府落井下石,且他在任工部尚书的这些年来,也没少受贿行贿。”刘温冷声,起身对着墨书锦恭谨地行过一礼,眉间悄然攀上了一缕霜色。
眼下他心头想得很是明白,六殿下如今既已查明了他当年替人作伪受贿之事,他亦自是难逃这一番牢狱之劫。
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他倒不如赶在六殿下将此事上报给陛下之前主动认错,顺带再把那无故在他背后捅了他一刀的奸猾小人拉出来给他垫垫背。
——他这一遭是躲不过去了,但那害得他沦落到此田地的胡云狗贼,他也别想落个好!
左右大家都是在朝中混了几十年的老油子了,又有几个人的手上,能是干干净净、纤毫不染的?
说不准,陛下见他认错的态度积极,又肯将功补过,龙颜大悦之下,还能把他罚得轻一些呢。
想通了的刘温眼神愈发坚定,张口便将他知道的、胡云这些年所做的诸多恶事,一一抖落了个干净。
围着他坐成一圈的纨绔们闻声把手中笔头划了个飞快,待他将胡云的最后一条罪状诉脱了口,众人面前的小桌之上,已然被宣纸铺了个满满登登。
墨书锦看着桌上那些新得的物料,颇为满意的扬了扬眉梢。
他起身,随手一翻萧弘泽等人递上来的东西,少顷很是自在地笑了笑:“不错。”
“刘大人,本殿今日要问的话都问完了,这没你的事儿了,你可以回府了。”
“回、回府?”刘温一懵,近乎本能地开口发问——他都做好了问话后要被捉去天牢里的准备,结果怎的是回府?
六殿下都知道他当年受贿做了伪证,竟还不准备抓他归案吗?
“对啊,回府。”墨书远抱胸说了个理所当然,“怎么,难不成刘大人你还想住在府衙内、被人关入天牢?”
青年蹙眉,边说边不住地上下打量着刘温,眉心的沟壑越皱越深:“噫~刘大人,别那么想不开嘛。”
“天牢有什么好住的,父皇只是让本殿查案,又不是让本殿给人定罪——具体怎么抓、怎么罚,那还得看父皇他老人家的意思。”
“再者,刘大人,本皇子看起来有像疯了的样子吗?”墨书锦跳着眼皮撇了嘴,面露嫌弃,“这才是第二天。”
“若本殿在着手查案的第二天,就下令派人捉拿了当朝的刑部尚书,你让朝中那帮老东西们怎么看本殿,又让本殿怎么继续往下查案?”
“这不是在打草惊蛇嘛。”青年话毕挥了手,“得了,刘大人,你回去吧,这两日没事便莫要四处走动了,免得横生事端。”
“此外,今儿你在这府衙中的一切所见所闻,尤其是有关那‘检举’之事的,一个字都不准往外说。”
“明白了吗?”
刘温被墨书锦这话吓得陡然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木了半晌,良久方略略缓过神来,忙不迭将头点了个小鸡啄米:“明白,明白。”
“殿下您放心,现今老臣已然认了罪,自然不敢再打乱殿下您的计划——即便是为了将功抵罪,老臣亦绝不敢将今日所见,向外透露出半个字。”
“嗯,这还差不多。”墨书锦闻此,心满意足地点了头,“好了,刘大人,这下你是真可以走了。”
他收了那桌上的一摞摞宣纸,抬袖招萧弘泽等人将刘温好生送回了尚书府中,转头便重新扒拉了那些物料,寻下一个容易上当受骗、胆小又好忽悠的朝臣去了。
第六九五章 你怎么还在这
有了成功忽悠了刑部尚书刘温的经验在,纨绔们的搞事热情,显然见的高涨了不止三分。
他们循着墨书锦列出的那份名单,将其上的朝臣们一一连拐带骗地架进了府衙,并依照先前诓住了刘温的法子,如法炮制,不出三日,便已积攒下了厚厚的一沓新鲜物料。
被骗入府衙的朝臣们开始时大都颇为硬气,张口闭口都是他们这些纨绔肆意妄为、挑拨离间,冤枉忠臣。
但等到那些能证明他们罪行的物证被人明晃晃地摆到台面上时,便有半数之上的朝臣再硬撑不下去了——发慌的发慌,说谎的说谎,总归无一不是脸色大变、神情闪烁。
余下的小半则会当场恼羞成怒,当即拍着椅子怒斥墨书锦等人仗势欺人、故意弄虚作假。
每到这时,墨书锦便会不紧不慢地提溜起胸前挂着的那块嵌玉金牌,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向那些朝臣们证明,何为真正的“仗势欺人”。
御赐金牌见之如帝王亲临,即便朝臣们心下再是憋闷生气,此刻也只得赔笑叩地,山呼上两声“万岁”。
——那些别着闹着折腾着的朝臣们,自此就再没了那股竭力蹦跶的劲儿。
如此等再着更多铁一般的实证被人摔在了他们眼前,纵然他们腹中有一千个不甘、一万个不愿,这时候亦不得不乖乖低头认罪。
只是那罪虽是认了,他们胸中却已然憋足了一口发不出的气。
为了尽早泄掉这段滔天的火、顺带试着求一个“将功补过、从轻发落”,九成九的朝臣们会果断抖落出他们手中存着的、那位“出卖”了他的朝中“好友”的经年把柄。
由是墨书锦等人空手套白狼套了个不亦乐乎,朝中尚未被找上门来的大臣们见此,亦不由悄然动上了旁的心思。
——人不贩我,我不贩人,与其等着被他人暗中倒戈背刺,倒不如先一步去六殿下那里认罪自首,顺便再卖一卖那些极有可能转手卖了他邀功的同党朝臣。
——啊哈,只要我自首的速度足够快,那就没人能卖得了我。
朝臣们心间如是想着,并纷纷赶在单日之时,向京中府衙投递了那检举之信。
一时间“检举”一事在朝中靡然成风,朝臣们亦不受控地相互猜忌、互相怀疑起来。
朝中无数大小团体因着背刺与猜忌而分崩离析,墨书锦等人此举,竟在无形间削弱了前朝的朋党之争。
自然,前朝冷不防动荡至斯,朝中亦不乏有人怀疑墨书锦此番是故意为之,奈何这厮头顶悬着帝王圣旨,胸前又挂着块御赐金令,问就是“看我圣旨”,再问就是“瞧我牌子”。
一众胆子大的朝臣们轮番上前试探了几次,除了被迫磕头俯身,高呼两声“万岁”,并憋了一肚子气外,便再无半点收获。
朝臣们对他无可奈何,加之墨书锦平日的纨绔形象又委实是太过深入人心,众臣们只略略犹疑了那么两日,就将此事彻底抛诸了脑后,转而继续提防着朝中同僚去也。
怎奈他们提防的越紧,纨绔们办起事来,便越是轻松愉快。
于是在墨书锦正是接手靖阳伯府旧案的第五日,京城府衙内的物料,便已堆了有个三尺高。
华服锦衣的青年叉着腰,仰头看着桌上那堆叠得比他还高出一个脑袋的笔供口供,心下不禁发了笑。
——这帮老东西们相互背刺起来,下手果然够狠。
今日便已然有人在那供词之中提及了安平侯府,如此,鱼儿都上钩了,他也是时候进宫,向父皇重新请一道圣令了。
笑够了的墨书锦神色幽幽,他抬手抓伤案边那一小摞备好多时的侯府罪证,将之胡乱往怀中一揣,晃悠悠哼着调子,一路进宫去也。
*
当俞德庸带着帝王口谕、领着上百号皇城禁军赶到了安平侯府时,廖祯正在侯府的暖阁之内,与祝升观景品茶。
彼时两人刚说完朝中近来的种种异象,正欲讨论讨论墨书锦此番的诸多行径,究竟是运气好的误打误撞,还是暗中盘算出来的蓄谋已久,便见府中小厮匆匆跑至了二人面前。
“相爷,老爷,陛下身边的俞公公来了,还带了百十来名皇城禁军。”那小厮低眉敛目,他嘴皮抖了个飞快,面上满是压不住的焦急之色,看着像是受到了好大的惊吓。
“俞公公说,他此次是来向老爷您传一道圣上口谕的——老爷,您赶快出去看看吧!”
祝升见状,不由得转头与廖祯对视了一眼,继而假咳一声,清了清喉咙:“哦?俞公公来了,还说是替陛下传口谕。”
“那他有没有说,陛下这回传下来的,是道什么样的口谕?”
“没,俞公公说陛下说了,那口谕只能由您来接,所以丁点风声都不肯透露给奴才。”小厮摇头,余光见祝升作势便要起身,连忙取过架子上挂着的裘皮斗篷,躬身将之递去了他手中。
“但奴才瞧那些禁军兵老爷们手里个个都拿着长枪大戟,猜料许不是什么好事。”
“这样。”接了斗篷的祝升低眸沉吟,沉寂少顷后挥手屏退了那抖了腿的小厮,“成,我清楚了,本侯这就去前头接旨,你且下去罢。”
“喏。”小厮应声行礼,礼毕忙不迭退出了暖阁。
整理好衣装的安平侯临出门前,回头瞅了瞅那稳坐原处、丝毫不见动弹的廖祯,眉头禁不住挑了又挑:“老廖,你说,陛下这时间派俞德庸那个阉人过来,能是为了什么?”
“眼下六殿下正彻查着靖阳伯府的旧案,陛下他这时间派人过来,还能是为了什么?”廖祯垂眉呷了口茶水,兀自一派镇定从容。
“左不过是有那嘴上不知道把门的,不慎把你抖出去了,他借此禁你的足,或是想将你押进宫中问话呗。”
“但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湛世嵘那老家伙已经死得透透的了,湛明轩一个半大孩子也不足为惧。”
“等着回头进了宫、上了朝,皇上若问起来,你只管说自己是为人蒙骗,听信了他人谗言就是。”廖祯晃头说了个轻描淡写,顺势撂了手中杯盏。
撂盏后他却等了许久都不曾听见祝升离去的响动,忍不住皱着眉头抬了脑袋,这才发现那人仍留在原处。
“……你怎么还在这??”廖祯的眼皮一跳,脑中忽的闪过一线灵光,额角亦跟着蹦上了青筋。
“……老祝,你这不会是不敢出门接旨,要让我陪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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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九六章 口谕
祝升闻言不语,只静静拿他那饱含期待又意味深长的目光,眼巴巴地盯着廖祯瞅了半晌。
后者被他盯得脑仁不受控的便是一阵胀痛,他僵着面皮、捏着茶盏与祝升对峙了良久,最后到底是扛不住他那微妙又欠打的眼神,白眼一翻,败下阵来。
“得得得,
我陪你去,我陪你去!”下了矮榻的廖祯骂骂咧咧蹬上绒靴,顺势抓过架子上的大氅,“你这都多大的人了,怎还连个陛下口谕都不敢接!”
“出息,老祝,瞅你那点出息!”穿好衣裳的廖祯低啐,推搡着祝升出了暖阁,
后者听此不由满面讪讪:“害,我这不是心里没底嘛。”
“老廖,我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祝升搓着脑袋嘀嘀咕咕,“陛下这时间派人过来,怎么看都不像是只为了靖阳伯府的那摊烂事。”
“毕竟伯府那事,前头还有刘温、姜柘之流的给咱们顶着,按说怎么都不该直接查到我这安平侯府才对。”
他这人做事虽然莽撞,却也没傻到亲自跑上去构陷劳什子靖阳伯府的那等地步。
是以,当年他们谋定此事时,侯府与相府只负责在暗中推波助澜、把控全局,伪造各式人证物证,并不负责向云璟帝上疏检举、弹劾伯府。
——真正弹劾了靖阳伯府的是都察院的右都御史,负责核查此案的又是刑部尚书并上大理寺少卿。
虽说那右都御史和刑部尚书确乎是他这一派的人,大理寺少卿当年亦是被他重金收买下来的,但至少在明面上,
他这安平侯府是干干净净、浑然不曾参与过此事的。
——这么一想,陛下会在此时派了俞德庸来,就变得愈发耐人寻味了。
祝升缩在斗篷之下的五指不住地蜷了又蜷,
心头无端便涌上了一股不大好的预感,他满腹惴惴,下意识伸手拽了拽廖祯的大氅广袖:“不行,老廖,我还是有点怕……”
“怕你个头啊怕!”廖祯闻此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他磨了磨牙,当即抬手,一巴掌糊上了祝升的后脑勺,瞪着眼睛吹了胡子,“大门就在前头了,赶紧滚过去接旨!”
“哎唷!你这老东西的脾气,这些年怎么越来越暴。”祝升捂着脑袋嘟囔一嘴,继而不紧不慢地理了衣袖、拍了拍头发,佯装一派匆匆赶来之状,大笑着踏出门去。
“哟,俞公公,稀客稀客,暖阁路远,老朽是故来迟,还望公公莫怪。”祝升朗笑,
广袖一端,拱手便对着俞德庸行了个甚为随意的礼。
抬眼时,他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老内监身后跟着的百十号禁军兵士,见他们果真如府中小厮所言,个个手中都攥着刀枪剑戟,心下不禁微微绷紧了三分。
他收了手,故作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头,随即含笑望向了俞德庸:“俞公公,快进来坐,说来,您今儿怎有功夫来老朽这里了?”
“可是陛下有什么要紧之事,要传唤老朽?”
“侯爷,您多礼了,老奴身份低微,又岂敢对您生怨?”俞德庸笑着一甩手中拂尘,低眸还了个不轻不重的礼,语调客气而疏离,“至于进去坐——那还是不必了。”
“老奴此番不过是替陛下传一遭口谕而已,传完了还要赶着回宫侍候陛下——就不入贵府叨扰了,还望侯爷见谅。”
“哈哈,无妨无妨,这有什么可见谅不见谅的。”祝升摆手,照旧跟俞德庸打着车轱辘话,“将公公您晾在门外这么久,本就是我侯府下人们的不是,该是本侯请公公多多担待才对。”
“既然这样,侯爷,那我们也莫要再说这浑无意义的客套话了。”俞德庸微笑,果断无视了祝升所说的那一滩废话,单刀直入,“还是直接讲陛下的口谕罢。”
啧,这诡计多端的老阉人,还真是一点缓冲的余地都不给人留。
祝升听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又蹙,他抬眸一扫俞德庸的眉眼,心下虽陡然涌上股无名郁火,面上端着的笑意却是浑然未变,顾自对着那老内监颔了颔首。
“俞公公,请。”祝升抬袖,俞德庸应声一甩掌中拂尘,声线亦随之拔高了不止三分:“如此,侯爷,老奴便直说了。”
“近日六殿下奉命彻查靖阳伯府谋逆旧案,览阅朝中众臣所呈检举信件之时,偶得一信。”俞德庸端直了身板,嗓音洪亮而中气十足,“上言贵府不但尝涉伯府旧案,且与当年科考舞弊大案关系甚密。”
“殿下见此,深觉此事牵连甚广,不敢轻下决断,特将此信上呈陛下,圣上查阅此信后,见其人言之凿凿,又多列数诸案疑处,不似空穴来风,故命老奴赶至贵府,传此圣谕。”
“陛下口谕:着安平侯祝升,即日起禁足侯府,直至此番旧案查明,非诏不得出——”
“侯爷,就这么件小事。”俞德庸话毕笑着一挥拂尘,那百十号禁军兵士得了令,立时向四方散开。
祝升瞧着眼前这笑意和蔼万般的老内监,只觉指尖寸寸发了麻。
——他原以为此事就像廖祯说的那样,不过是有那嘴上不把门的,将他当初曾掺和靖阳伯府旧案一事尽数报给了陛下,并由此招致了帝王不满。
哪成想,被抖落出去的竟不止是那伯府旧案,还有三年前的科考舞弊?
这案子……晁陵在三年前就被陛下斩首示众,这案子不该早就结了吗?
怎的这时间突然被人翻了出来?
难道……
难道是他们侯府出内鬼了?
祝升眼神闪躲,一时间心下慌乱如麻,他怔怔看着那百十号禁军将他的安平侯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张着嘴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这……怎会又牵扯上了那舞弊大案?”祝升捏着袖口胡乱喊了两声冤,“俞公公,老臣冤枉,老臣此番可真是冤得紧!”
“这一定是有人在背后诬告老臣!”
“俞公公,您千万要跟陛下好生说说,让他相信老臣,老臣真的是被人冤枉的!”
“侯爷,咱们陛下可是位明君,”俞德庸闻言弯了弯唇角,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开一步,“您这遭究竟是不是为人诬告,待圣上查明事情原委,自然便清楚了。”
“眼下您若没有旁的事,老奴就先告退了。”老内监道,作势便要躬身离去。
孰料不待他迈开步子,一道苍老却不乏中气的嗓音便骤响于祝升身后:
“俞公公,留步。”
第六九七章 内鬼
俞德庸应声抬首,便见廖祯甩着广袖匆匆而来,唇角不由悄然勾起了一道冷笑。
其实他一早就瞅见廖祯跟着安平侯一起过来了,那会还曾好奇过,这厮此番究竟能不能沉得住气。
现在看嘛……
老内监抱着拂尘无声冷嗤,看来,他还真是高估这位廖相国了。
“原来相爷也在。”俞德庸弓着身子敛眉行揖,
半垂的眼睫恰掩去了他瞳底泄出的那一线轻蔑,只余面上那恰到好处的恭谨,声线放得既缓又平,“却不知相爷您突然开口唤住老奴,所为何事?”
“诶~公公这话说得却是见外。”廖祯大笑着挥袖打了声哈哈,脸侧的笑影微有些僵硬,
“下官无事,便不能过来跟公公你打声招呼了吗?”
他这回原本是没想在俞德庸面前露脸的,
奈何祝升那个不成器的老小子实在是不大顶用,
他老远便瞅见了他那手足无措蠢样子,一时没能憋住——这才在冲动之下踏上了前来。
“说来,俞公公,我们仿佛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见面了罢?公公你近来可好?”廖祯假笑,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番那群已然在安平侯府外分散开来的禁军兵士,目色微深。
“相爷说笑了,老奴日日陪在陛下身侧,除了休沐,您又得日日上朝——”俞德庸弯眼浅笑,“咱们今早才见着过一次,哪里就称得上是‘许久不见’?”
“嗐,那不一样,这朝上见是朝上见,私下见是私下见——”廖祯摆手,“俞公公,
你我许久未曾在私底下见过面了,这回,下官这话说得可是对了?”
“这对不对的,
倒都不大要紧。”老内监闻言声色不变,只先前那微勾着的唇角,这时间微微一敛,“只是相爷,都这时辰了,您便也不必跟老奴卖什么关子了。”
“有什么话,您不妨跟老奴直说,老奴这还赶着回宫给陛下复命呢。”
“哈哈,俞公公办事,还是这般的利落爽快。”廖祯应声假笑,眸底骤然闪过一道森然冷光,“如此,下官便直说了。”
——他平素最讨厌俞德庸这软硬不吃的阉人,此次若非他那好妹夫委实不争气,他是真不想与这半男不女的老东西对上。
“下官倒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略有点好奇,陛下此番到底劳公公你送了道什么样的口谕,
怎就动用了这么多号京中禁军?”廖祯道,话毕锋头陡然一转,语气登时便多了三分迂回婉转。
“自然,下官此言并非是在质疑圣上的决断,下官不过是觉得此次事发突然,多少有些想不大明白。”
“毕竟,我这妹夫平日行事虽有些莽撞,耳根子也算不得多硬,易被他人误导,可他近期在我眼皮子底下,亦确乎不曾四处惹事,按理……”
“应当不至于在这时不慎惹怒了陛下吧?”
“相爷,您多虑了。”俞德庸拱手笑笑,眸色淡淡,“侯爷此番的确不曾惹怒陛下。”
“这不过是有人向六殿下呈递了检举信函,说侯爷许与当年的伯府旧案及三年前的科考舞弊大案有关。”
“——事涉科举,关乎国本,不可轻而放之。”
“为保险起见,陛下特命老奴给侯爷传来这禁足口谕,并问世子借来了百十号禁军精锐,以保侯府万全,防止‘有心之人’欲要对侯爷不利。”
“是以,在此事被查得水落石出前,”俞德庸勾唇微笑,他语调放得有多谦卑恭谨,那话落在祝升等人耳中便有多尖刻而讽刺,“侯爷您便莫要离府外出了。”
“相爷,侯爷,两位这回应该没别的什么想问了吧?”俞德庸收手捋了捋掌中拂尘,“若无他事,老奴这次可真要走了。”
“等一下,俞公公。”廖祯蹙眉抬手拦住了那作势欲走的老内监,攥拳一声假咳,“咳,下官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俞公公,是这样,按说陛下既已下令禁了侯爷的足,下官便理应就此离开侯府。”
“只是公公你来此之前,下官亦刚到侯府不久,眼下这侯府暖阁里那一壶难得的香茶尚不曾被人饮完——”廖祯说着,意味深长地拖了音调,“公公,你看……”
俞德庸闻此登时意会。
“相爷既是在老奴赶到之前来的侯府,又舍不得浪费了那一壶好茶,”老内监似笑非笑地抬了抬眼,“那便请先饮过了茶水,再自行离去罢。”
“如此,陛下那头……”廖祯转眸。
“相爷放心。”俞德庸垂眉,“老奴知道分寸,自也不会拿着这等芝麻大小的事来打扰陛下。”
“那便好,有了公公这句话,下官就可彻底安心了。”廖祯颔首,继而抬袖做出个“请”的姿势,面上堆了笑,“来,俞公公,下官送你一程。”
*
送走了俞德庸,祝升二人忙不迭一路小跑回了暖阁,彼时桌上的茶水尚未冷透,可二人却已然没了那等细细品茶的心思。
“陛下怎会忽然提起先前那科考舞弊之事?”廖祯拍案,眉间煞气凛然,“晁陵不是当年就被陛下问斩了吗?这事怎的还没了!”
“呸,你问我,我问谁去?”祝升低啐,背着手,焦躁不已地在屋中走来走去,“论理,晁陵和祝丰、刘四他们都死了,除了你我、老宋与书昀远儿他们几个之外,这事应该没别的活人知道才对。”
“而且远儿老宋他们跟我们祸福一体,也不会在这时出卖我们呀!”
“难不成,是何康盛?”祝升皱眉,“那小子当年在晁陵手底下做事,说不定就能知道点什么。”
“不,不像。”廖祯摇头,“当初我们已经将所有过错一应推到祝丰身上了,他手头若有实质性的证据,早在当年便能一齐拿出来,压根不必留到今日。”
“倘若他把那证据留到现在才拿出来,那不就证明他那时有刻意包庇之嫌,属于是罪犯欺君——何康盛又不傻,他犯不上这样。”
“照你这么说,这还是我这侯府里头出内鬼了?”祝升狐疑,“有人偷着给陛下通风报信?”
“不,这也不像。”廖祯杵着下巴稍作沉吟,“一来,寻常下人没那个本事知道这么多事;二来,你侯府里的下人,大多是家生子——”
“家生子全家的性命都被拴在了侯府,告倒了侯府,对他们来说,显然也没什么好处。”
“所以说,老祝,你与其在这乱猜什么内鬼不内鬼,倒不如好好想想,当初晁陵还在世时,有没有留下过什么不该留的东西——”
第六九八章 除祸根
晁陵还在世时,有没有留下过什么不该留的东西……
不断在屋中踱着步的祝升闻声驻足,眯着眼抬手摩挲了下巴。
要说依着他对晁陵的了解,此人虽是好大喜功、贪得无厌,办起事来却也着实当得起一句小心稳重。
否则,他也不会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坐了足近十年又敛了百万家财,才被云璟帝抓住把柄,
趁机撸下去了。
这么说来……以晁陵的性子,他手头确乎是该捏着他们不少把柄,并暗中留了不少实证才对。
“但当初……礼部尚书府被陛下查封之时,我们不是已派人前去细细搜罗过尚书府了吗?”祝升蹙眉,声线微缓,“若我没记错的话,
当时我们仿佛是一无所获。”
“当时我们的确是一无所获。”廖祯颔首,
本就发了沉的眼珠,这会愈发的晦暗不堪,“而且也不光是我们——包括陛下在内,所有人都是一无所获。”
“但一无所获,并不代表晁陵当年,便当真不曾留下半点对我们来说致命的物料。”
“那你的意思是……他是在行刑之前,就将它们交出去了?”祝升转目,眉头越蹙越深,“这不可能吧,当初他在天牢里的时候,分明半个字都没吐露出去啊。”
“那时我怕他捱不住刑,还特意买通了不少牢中狱卒,一天十二个时辰的监视着他——只要他敢有丁点泄密的意思,他们便会立时给他灌一剂哑药。”
“后来据我所知,他认罪认得痛快,除了寻常逼问的那一套外,
陛下也并未派人对他用什么酷刑,
至于那些哑药……亦是不曾派上用场的。”
“且那天牢里无甚纸笔,死囚被拖出天牢后,狱卒又会立刻清扫出那牢房……他也没机会给人写什么信呐。”
祝升抠头:“老廖,
这会不会是你想得太多了些。”
“老祝,我看,这是你想得太天真了才对!”廖祯扯嘴冷嗤一口,恨不能直接上去揪了祝升这不开窍的脑袋,“我的意思是,晁陵很有可能在闹出那舞弊大案之前,就已经把那些把柄与物证,好生交由他人保管了。”
“都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那晁陵又不是傻子,岂会半点后手都不留?”
“若我是晁陵,少说也要将那物料分成几份,再分别藏好!”
“所以,我让你想的是这个,不是什么狱卒什么写信!”廖祯骂骂咧咧,最后到底是没能忍住,起身重重糊了把祝升的脑袋,“懂了吗?”
“诶唷,
你这老东西现在怎么动不动就跟人动手,
一点都不文雅。”祝升抱着脑壳嗷嗷大叫,眼见着廖祯又有沉脸挥袖的意思,忙不迭假咳一声正了色,“那这么说来……”
“老廖,你怀疑晁陵是把那些东西……交给了他老婆孩子?”
“我记得陛下当年虽问斩了晁陵,却不曾动他家中妇孺,只是命人将他们遣送回他夫人娘家去了。”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廖祯低啐,“这么简单的问题,老祝,你竟然要想这么久!”
“这么简单的问题,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嘛?”祝升梗着脖子跟廖祯犟嘴,“非得让我想——我哪有你那个脑子。”
“我这是怕你再不动脑,脑子就要废了。”廖祯恨恨,不住地拿指头用力戳了祝升的脑门,“你也不看看你现在这个不像话的样子!”
“像不像话我也都这么过了大半辈子了,有你和老宋像话、有脑子就得了呗。”祝升瘪嘴嘀咕,他余光瞅见廖祯磨着老牙捏了拳头,赶忙搓着鼻子别过了脸去。
“那什么,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眼下陛下已将我禁了足,你相府那头想来也得被安插上了不少眼线,书昀和远儿他们那里同样动弹不得。”
“——我们这会又该派谁去解决了晁陵留下的那摊祸根?”
“你总不能喊老宋去吧?”
“那老家伙的胆子一直小得很,别说什么刺客和死士了,他府上连正八当的暗卫都没两个,也不知这么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祝升道,话毕偷摸掀起眼皮瞄了眼身前的廖祯,见他貌似没有要发火的意思,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得,老祝,我蠢死你算了。”廖祯闭目,怅然叹息一口,继而陡然拔高了声调,“那被禁足是你,又不是你儿子,也不是你孙子!”
“承煦前两日出府游玩,这时间不是还没回府吗?远儿他们那边被盯得紧,你这又没紧成那个样子!”
廖祯忍无可忍,就手抄起桌边的一卷话本,三两下将之卷成了小筒,一下接一下地敲上了祝升的脑袋。
“你就不会、就不会派人给承煦送封信,或是直接飞鸽传书一封,让他回程时顺带、顺带取道一趟江南——”廖祯咬牙切齿,“这不就得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别打了,诶呀别打啦!”祝升抱着脑袋嗷嗷乱窜。
他的脑瓜仁早被廖祯敲得嗡嗡作了响,这会更是直接从脑仁麻到了头皮。
奈何他心下理亏,嘴上亦不敢有半点反抗的意思,只得边蹿边不住告饶,顺便唤府中下人捉来了两只膘肥体壮的信鸽,挨完揍后麻溜闷头写信去也。
*
“所以说,安平侯他们还真动了要除掉晁陵妻儿老母的心思?”
三更夜半,浮岚轩顶,慕大国师瞪着眼睛小声惊呼,小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那群老东西的脑子没问题吧?”慕惜辞说着皱了皱脸,“他们这不是上赶着给我们送人证吗!”
“害,谁知道呢,可能这就是勇吧。”墨君漓应声摊手,顺势耸了耸肩,“反正老头过了晌午派人围了安平侯府,那两个老东西傍晚便放出了送信的鸽子。”
“观风阁的人不但截住了那两只鸽子,顺手还给它们多喂了两口鸟粮——若无意外,我估摸着,祝承煦最快在明天晚上,便能收到他祖父寄给他的信了。”
“我的人,大概三到四天后,就能抓他们个现行了。”
“啧,这么一想,那几个老东西还真挺倒霉的。”慕大国师幽幽咂嘴,无不感慨地吐出口气,“怎么就硬生生撞进了你和陛下所设的这连环套里。”
“惨呐——”
第六九九章 被戒尺支配的恐惧
“啧啧,国师大人,这话说得好像没跟着我们一起给他们下套一样。”
墨君漓应声咂了咂嘴,看向慕大国师的眼中微带了点不明显的嫌弃。
若他没记错的话,晁陵手头攒着的那把物证,分明是这小丫头片子一手抠出来的才对——他和老头可没那等控魂驱鬼的本事。
而且,后头给那帮人设套埋夹子的时候,
小国师她亦是全程知情、并帮着他们出过不少主意的。
——这会倒是跟他装上傻了。
“呸,我那哪叫跟着你们一起给人家下套呀,”抱着胸的慕惜辞理不直气也壮,“我那明明只是在前期帮你们寻出来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物料。”
“是,是,你就找了那么亿点点‘无足轻重’的物料,”少年吊着眼角满目促狭,
语调是说不出的阴阳怪气,“那下什么套、坑什么人,全都是我和老头一手包办的。”
“我们的国师大人,除了开始拘了个魂,后来又问了个鬼,旁的什么都没做,丁点都没掺和~”
“你说对~吧~”
“什么对不对的,本来就是这样嘛。”慕大国师厚着脸皮嘀咕一嘴,坚决不承认自己曾跟着他们一同给墨书远等人挖坑下套。
“行,那便本来就是这样。”墨君漓好脾气的顺着小姑娘的话说了两句,就势抬手给她顺了顺毛。
其实他看着小国师鼓着脸放赖的样子颇为可爱,原本是想伸手捏捏她的脸的。
奈何,小丫头昨儿给他留下的那卷《太上老君内观经》他尚未背得滚瓜烂熟,这会实在是没那个胆量逗她。
他怕逗着逗着,不慎便会让这小姑娘想起来那经卷的问题,再突然被薅过去背书。
他发现了,打他们从栖灵山回来、小国师收了小云迟为徒之后,
他家这小姑娘便变得愈发严厉了起来。
她每日都要给他和小云迟留下不少功课不说,不时还要抽查先前她留下的那些课业。
——答对了没有奖励,答错了倒抽两下手心,竟教他难得的回忆起了上辈子年幼之时,被宫中先生们支配的恐惧。
当然,这还不算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同样的经书、同样的典故,离云迟那小萝卜头背的比他还快、比他还好!
这么些天过去,他最少都挨了有个六道戒尺了,那小兔崽子居然只挨了两道!
可恶,也不知这是他的天赋不足,还是那小豆包自小长在道观之中、天然便对这些玄门经书更为熟悉的缘故。
总之,在修习玄门易术这一方面,他被一个还不到七岁的小萝卜头碾压了。
想到此处的墨君漓喉头忽的一梗,一口老血登时悬上了嗓子眼——好在这小兔崽子的习武天赋远不如他修习玄门之术上的天资来得可怖,不然他非得梗死在这不可。
虽然,小云迟的这个“不太可怖”,也只是相较于他的玄术天赋而言。
思绪越飘越远的少年忍不住微一沉默——若细论起来,离云迟的习武天赋,起码跟着湛明轩有的一拼。
嗯……这就还是挺吓人的了。
墨君漓的眼神一晃,给小姑娘顺着毛的手,下意识地便停滞了下来。
慕惜辞只觉撂在自己脑袋顶上的那只爪子好似越来越重,
抬眸才发现那气度矜贵的少年这时间已然走了神,不禁弯眼失了笑。
“阿衍,阿衍?”慕大国师试探性地小声唤着,失神间墨君漓陡然听着那两道细细的声响,忙不迭按着自己回了神:“嗯?”
“你刚刚在想什么呢,怎的这般出神。”小姑娘歪着脑袋单手托了腮,杏眼中满是戏谑之意,“我都叫了你两声了。”
“害,没别的,”少年收手,摸鼻望天,“我刚才就是在想……在想咱家小徒弟往后若是长大了,指定得是个祸害。”
“唔,你说小云迟呀,那确实。”慕大国师深表认同地点了头,“那小家伙性子好,心思细,天赋上佳,长得又不错,长大了的确是得挺祸害的。”
“就是不知道他以后会祸害了哪家的姑娘。”慕惜辞勾唇笑笑,“不过,阿衍,你怎么还突然想起这茬来了?”
“就那么想起来了呗。”墨君漓搓手讪笑——他才不会告诉小国师,他是因为想起来那卷没背完的《太上老君内观经》,方“不慎”想起这茬来的。
“行吧,那就当你是偶然想起来的。”小姑娘吊着眉梢似笑非笑。
她已看出来这人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也能猜到他大半是因着那卷没记熟的经书才想起的小云迟,但她今夜刚得知祝升等人自投罗网,这会正是心情大好之时,就不准备跟他计较那点经卷了。
——只要他能在她明日抽查之前,把那卷《内观经》熟记到能够倒背如流,那她就饶过他这一回;不然,戒尺伺候。
慕大国师心下如是暗忖,面上幽幽露出道不怀好意的笑来。
墨君漓余光瞥见她唇边挂着的那点笑,一股寒意登时便从脚底窜上了发心。
少年的眼珠发了抖,嘴皮亦不受控地打起了哆嗦,他忍着那股无名的寒意,忙不迭抬掌攥拳虚咳了一声,试图以此吸引开小姑娘的注意。
“咳,对、对了阿辞,那什么,我方才忘了跟你说,我白日里还收到大伯递回来的信来着。”墨君漓咧嘴,“他说随聿那头的人都已被他抓住了,他明儿便准备启程回京。”
“如无意外,他们差不离三日后便能回来。”
“哦?抓住了。”慕惜辞闻此倏然来了精神,“那王爷那边审问的结果怎么样?”
“能怎么样,意料之内呗。”少年呲牙,“无论大伯怎么审问,那随聿知府及其下的同知、通判和知事,都一口咬定,先前背着老头跟叶天翰往来通信的,是墨书昀。”
“我估计,这应当是他们一早便商定好的对策——毕竟在那帮人眼中,扶持墨书远,远比扶持墨书昀要来得靠谱。”
“是以,当此情境之下,他们势必是要弃车保帅、丢卒保车的。”
“不过,这倒也无妨,左右我们本来的目的,就是车非帅不是?”墨君漓敛眸轻笑。
“下棋嘛,总要将‘帅’留到最后,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边的棋子,被人一步步地吞并、一只只地斩去,直至那盘上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光杆——”
“这样,才叫刺激。”
第七百章 敌暗我明
噫~
小姑娘应声撇了嘴,看向身侧少年的目光也是愈发嫌弃——这人算计起人来还挺自豪的,她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还有这恶趣味。
“怎么,这不刺激吗?”瞅见自家小姑娘目光的墨君漓无辜眨眼,“这世上难道还有比眼看着自己的敌人,一步步变得四下无援更刺激的事吗?”
“你要这么说的话,那刺激是刺激,
但我可从没把墨书远那狗玩意当成过什么敌人。”托着下巴的慕大国师眼神轻蔑,“他太蠢了,不配。”
“唔,确实,墨书远是挺蠢的,”少年颔首以示认同,“说他是仇人还勉强,但若说他是敌人,
那他的确不太配。”
“所以嘛,
那么在意他们作甚?”慕惜辞挑眉,“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看他们也快作到头了,想来离着‘自毙’之时也是没多远了。”
“是以,与他们这一摊烂事相比,眼下我更在意那个‘师修齐’一些。”
“依照师父在信中所述的意思,此人既已过了耄耋之年,又自六十余年前便开始寻那续寿之法,并试图盗得天下大运……”
“那他先前所做下的准备,决计不会只有我们现在查到的那么一点。”小姑娘说着半敛了眉眼。
“我可不信他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又费了这么大的精力,最后竟只弄出了一只未能成事人蛊、三两个失败的人傀。”
“他肯定还留有别的后手。”话至此处,慕大国师的语调微顿,“并且绝对不止一个后手。”
“就比如……”小姑娘的眼神发了暗,
眸光隐晦又满藏担忧地向远处眺望而去。
现下正值夜半三更,
京中是处皆是一片静至极处的安宁。
若是墨君漓不曾开口说话,那么除了夜风自枯枝与楼宇间穿梭时带来的细碎声响,
她便再听不到第二种声音了。
可就是这样繁华而静谧的京城,却让她无端生出满腹的惴惴之感。
——总觉得他们所有人都像是被笼罩在一张藏匿于幽暗之处的大网之内,总觉得他们背后永远有一双紧紧盯着他们的眼睛……
这感觉令她不安,又令她微有些窒息。
“那……阿辞你是在担心,”墨君漓杵着下颌轻声沉吟,“乾平乃至京城之内,可能还留有我们尚不曾觉察到的、师修齐留下的机关或是陷阱?”
慕惜辞闻此微一沉默。
“……应该说,不是可能。”小姑娘垂眸轻叹,“而是一定。”
“我觉得,京中一定还留有我们尚未寻到的、师修齐早早便设好了的棋子暗线。”
“阿衍,你还记得萧府那被人更改了的风水局吗?”慕惜辞抬头,杏眸深处层流涌动,“他既曾两次‘游’至乾京,便必然不会只动那么一个小小的萧府。”
“萧府的那点气运福泽,能续上萧老太傅的命就不错了,再转到他身上,又还能剩下几年?”
“何况,寻常的金银珠宝,
对似他这样的术士来说,
压根就没有多少吸引力——他显然不会为了萧家给他的那点供奉,特意两度亲至乾京。”
“除非他来乾平是为了别的东西,”少年长眉微蹙,顺势接过小姑娘的话,“而赶至萧府,为老太傅改局续命,只不过是被他放在明面上、用来搪塞他人的借口。”
“对,是这样的。”慕大国师重重点头,“阿衍,你看,凭我前生的那点道行,我都能算出那句‘天下一统出乾平’,那师修齐凭着他那比我还要深厚了不知凡几的修为,定然也能得出这个结论。”
“——保不齐他推出来的结果,比我当年得出来的,还要清晰、明确得多呢。”
“如此一来,阿衍,假若你是那师修齐,你会放着大运最为强盛的乾平不要,转而只专心折腾那劳什子的寒泽、西商和九玄一类的、濒临绝运的小国吗?”
“那我肯定不会。”墨君漓摩挲着下巴答了个斩钉截铁,“这若换了我,我肯定先想法子盗了周边小国的残运,并一点一点在暗中布局。”
“等着我得了周遭小国的运数,积蓄了足够的势力,再骤然收网,一举夺了乾平的大运,并令之为我所用。”
“是的,所以我这会怕的就是这个。”慕惜辞抚掌,“现如今的状况是敌暗我明,那师修齐能知晓我们的情况,我们却猜不出他下一步的动作。”
“而且方才我仔细想了想,总感觉前生的不少事中仿佛是有迹可循。”
“比如墨书远,前生那狗玩意早些时候看着还像是个人,可越到后面行事就越是离谱无度。”
“我始终认为,依他这样的狗玩意,上辈子能把你逼到那等地步,简直是人间奇迹——”小姑娘扭着眉头,拿脚尖点了点房檐。
“这么大的洪灾是不多,但乾平地域广阔,各式小灾小涝的每年也不罕见,朝中也早就有了一套相对成熟的、用来应对洪灾的方法。”
“何况陛下对救灾抢险一事惯来上心,江淮发了那么大的水,朝廷批过去的赈灾物资与人手,自然也是足够用的。”
“可以说,前世若非师修齐恶意插手,扩了洪灾、惹了瘟|疫,你是无论怎样都不至奔波劳碌到那等地步的——那么,墨书远怎么就确定他能趁此机会,一举除得掉你的?”
“再说今生——今生这事来得就更奇怪了,前生江淮之地是没出现过人蛊的,可今生它却偏偏出现了,还是以那样一种试探性的态度。”
人蛊杀|人可比瘟疫快,那师修齐若打定了主意要快速收割百姓们的气运,上辈子大可以直接动用人蛊。
——左右那蛊发作时看起来的样子,也跟着疫病差不多,还更干净、更利落。
“哦对,还有,阿衍,墨书远这辈子派去江淮截杀你的人,是不是准备得要比上辈子来得仓促一些?”慕惜辞转头,一双眼定定锁紧了少年的面容。
“嗯……你不说我还没注意,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墨君漓挠头,“虽说人好像还是那么多人,但水平和武备的确是差了不少。”
“不然,他们也不至于被我一人一剑,一口气便灭得个一干二净了。”
第七零一章 控魂
虽然他今生的武艺的确较前世时要精进了不少,且那会火气上头,出手亦难免比平常更利落些。
可他再怎么厉害,到底也只是肉体凡胎,不是那等羽化登仙了的天人,还是会受伤、能吃刀剑的。
是以,即便他抢占了十足的先手,
那些死士与刺客们亦不是浑然没有还手的余地。
——他们大可以拿强弩、重盾,突火枪一类的东西打他,他能避开一个两个,自然不可能避开全部。
但他们没有,那群死士不但没能搬出什么突火枪,便连那相对常见的强弓十字弩都未能寻得出来。
这就说明他们手头的武备并不算好——至少不如前生的好。
前生他可是吃足了那强弩的苦。
而这样一来……
“这么说,
阿辞,你怀疑那师修齐早在多年之前,
便已向京中安插了人手。”墨君漓蹙眉,
“并且,这‘线人’还极有可能就潜伏在墨书远身边?”
“对,我的确是怀疑那暗子就被他安插在了墨书远身边。”慕惜辞点头,细腿一屈,拿指尖轻轻点上了膝盖,“而且,那个‘暗子’,很有可能是一具人傀。”
“阿衍,我们来捋捋这个时间线。”
“按照我师父在那封信上的说法,师修齐在害了江淮那十几万条百姓性命后,便被天道拿大雷劈了;而你前生在诈死逃至扶离时,他亦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是的,”少年颔首,随即稍显迟疑地补充上了一句,“不过在我的印象里,那道人在我逃到扶离后,
还是活了不短的一段时间的。”
“至少在我借故跑出扶离的时候,他还没咽气。”
“嗯,我明白,但这也很好理解。”慕大国师应声捏了捏袖口,“毕竟江淮那十几万人的气运,已经被他成功盗走了。”
“他盗了那么多人的气运,彼时自正值‘盛运’之时,加之他数十年修行而来的道行极为深厚。”
“他顶着这样的气运与道行,被天雷劈过一番却未能立死,这倒也算不得有多稀奇。”
“只不过,天雷终究还是天雷,他亦终究只是个凡人——”
“所以,在被天雷劈过一顿后,他勉强苟延残喘了一段时日,”墨君漓轻巧的接过话茬,“最终还是魂归西天了。”
“对,而且他在受过天雷之后,理论上应该还活了有个三年左右。”小姑娘的下颌微点,不自觉放轻了声调,
“前生爹爹是在长乐二十六年命丧聿川的。”
“你也是在长乐二十六年被人逼得诈死出逃。”
“而我是在长乐二十八年盛春之时回的京城,同年秋天,
二哥便战死在大漠深处了。”慕惜辞敛眸,“那时的墨书远,看起来勉强还像是个人。”
“他是在长乐三十年得封太子、得了朝中实权之后,才开始放纵无度的;并且他的这种放纵无度,在平元元年后,愈发变本加厉。”
“我该怎么形容他的那种放纵无度呢……”小姑娘蹙着眉头晃了晃指尖,“就好像是突然失了一种束缚、少了一重阻碍,一下子便变得没了分寸一样。”
“唔……这么一想,我差不离是在平元四年前后重回扶离、夺去大权的。”少年跟着她低眸呢喃,“那时我就听人说过,扶离皇室一直供奉着的那位道长,在几年前仙去了。”
“这个几年前,确乎有可能是四年或五年前。”
“说来,阿辞,若那制出了人傀的人身死,先前被他放出去的人傀会怎么样?”想到此处的墨君漓突然来了精神。
“我记得你从前说过,人傀是配合着蛊、阵法与符箓之类的东西造出来的……既然母蛊死了,子蛊会失效;那这制傀人命殒,人傀会不会也随之而恢复正常?”
“不会,人傀只会当场跟着那制傀人一同暴毙。”慕惜辞摇头,“你说的那种蛊是子母蛊,其本质不过是以虫控虫。”
“而且母蛊死后,子蛊亦并不是彻底失效,只是没了母蛊便没了‘首领’,不听人使唤了而已。”
“倘若在那子蛊死亡之前,蛊师能成功再培养出一只母蛊,那么那些子蛊,还是可以继续用的。”
“只是培养一只母蛊并非易事,大多数蛊师,压根就没那个本事,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重新养出一只与那死了的母蛊差不多的王蛊罢了。”
“但人傀与蛊虫不同,制造人傀时虽用上了蛊虫,其本质却不是以蛊控人,而是以魂控人。”慕大国师说着压了压声线,“说白了,那是控魂邪法。”
“跟我先前对晁陵亡魂使出来的拘魂术大类,但又比我那个要阴毒可怕得多,术士在被人制成人傀的一瞬,就已不再是个活人了,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受人摆布的活死人。”
“制傀人生他则生,制傀人死他必死。”慕惜辞闭目,“是以,我才怀疑,师修齐安插在墨书远身边的那个,很可能是具人傀。”
“人傀要受制傀人控制,平日看着却是嬉笑怒骂,皆与常人相差不多——”
“这也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墨书远前生在短短的两年之内,能有那样大的变化;同时亦能说明,为何同样的一场江淮水患,师修齐两生以来的反应,能有这般不同。”
“阿衍,你好好想想,前世今生,这京城之内,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你回京了。”少年不假思索,“还救活了梦生楼。”
“没错,京城内这两生最大的区别,就是前生的这个时间,我还在栖灵山上,”慕惜辞下颌微收,“而今世的我却回了京,还开了梦生楼,弄出来了个妄生道人。”
“知道了这个区别,我们再顺着之前捋出来的东西继续往下捋。”
“前生京中没有梦生楼,师修齐确信无人能阻止得了他利用江淮的这场大水。”
“于是便放心大胆地扩大了天灾、弄出了瘟|疫,并让他身侧的人傀早早给墨书远支招,让他做足准备,趁机除了你这个许是沾了大运的‘心腹大患’。”
“但今世不同,今世京中出现了梦生楼,又出现了那行踪不定的‘妄生道人’,他摸不透我的本事,也吃不准我的态度,自是不敢轻举妄动,大肆利用那天灾。”
“加之我们提前数年就已着手应对上了那场大水,四渎八流的决口处少了,疫|病也没那么容易泛滥,他便索性只派了个人蛊来试探你我的虚实,并未动用那人傀。”
“墨书远的心思虽是狠毒如旧,但这次无人提早提醒他,他匆忙调起人来,当然尽显仓促。”
“毕竟他手头又没什么兵权,私下也囤不来那么多的上好武备,资源零散,难以整合——”
第七零二章 受天道眷顾
小姑娘掰着指头分析了个有理有据,墨君漓在一旁听着,却忍不住缓缓蹙起了眉头。
“阿辞,你说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少年屈了腿,虚虚攥拳,拿拳面叩了膝,“但有一点,
我还是有些想不通。”
“你说过,师修齐的修行时间比你久,道行同样比你深——”
“若单凭你前生时的道行,都能算出天下大运尽归乾平,那师修齐作为道行更胜你一筹的老道士,是不是差不离能直接将我的存在给算出来呀?”
“唔……这我不太清楚,不过理论上,
他能算得的大运,指定是要比我算出来的更清晰、明确一些。”慕惜辞皱着小脸思索了半晌,
“即便不能直接算到你的头上,也该是能大致推出来的。”
“说的就是。”墨君漓颔首,先前便紧锁了的眉心,这时间拧得愈发厉害,“那他既然能推出来那大运在我身上,为什么不派人来寻我,反倒要将那人傀安插在墨书远身边呢?”
“——他想盗运延寿,为什么干脆从我这里盗?”
“这不是更快一点?”
“不不不,阿衍,承大运者身上的运势,才没那么好盗呢。”慕大国师转眸深深望了身侧的少年一眼,继而用力摇了头,“理论上来说,你这种人是受到天道眷顾的。”
“他要是派人来你这里,反倒是半点大运都偷盗不了,
至多也就只能蹭上个‘从龙之功’了。”
“受天道眷顾?”墨君漓龇牙咧嘴,
颇为夸张地惊呼出了声,一张俊脸被他生生拧巴成了丑兮兮的鬼脸,
“我的国师大人,你可别跟我开这等玩笑了。”
“上辈子我都惨成什么鬼样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上辈子你是挺惨的。”慕惜辞神色幽幽,“但确实也是受了天道的眷顾啊——不然的话,你这条小命,早就该折在江淮那头了。”
“而且,那狗天道为了给你争取出足够的成长时间,把我呼过来唤过去的跑了十一个年头,最后为了给你一统天下让路,还教墨书远那狗玩意给我毒死了呢。”
“这都不叫眷顾,那还有什么能叫眷顾的!”小姑娘凉飕飕地吊了眼角,话毕伸手重重拧了把少年腰上的软肉。
从前她还想不大明白,今日捋出了那师修齐两世所为之事,她竟忽然间有了些明悟。
前世她回京之时,师修齐已然是没剩多少命在了。
他一西去,被他安插在墨书远身边的人傀亦定将暴毙当场——墨书远身边少了个能给他出谋划策之人,行动上亦必然会少了重束缚、多了些冒失放纵。
再加之当日她国公府无限濒临于大厦倾颓,
待她二哥死后,陛下缠绵病榻、不问政事,
乾平便再没了那等可统御三军的大将之材。
届时君王不力、边防全线崩溃,
乾平又物丰地广,一向为他国垂涎……
倘若天道再不想法子将她弄回乾平,让她奔赴那边关战场,乾平边境必将处处失守,不出三年,便可被周遭诸国,瓜分殆尽。
——这就与天定的大势相违逆了。
不仅如此,若天下战事四起,当时尚在此间辗转流浪的墨君漓,亦显然会失去那上好的蛰伏之机,墨书远又终究只是个扶不上墙的伪帝。
是以,为了稳住天下大局,为了让真正的承天命者成长起来,她必须帮着墨书远镇住整个乾平,给墨君漓争取出这十数年的、相对安稳的空闲。
可当这老货积蓄够了实力,有本事一统天下的时候,死死镇守着乾平边关的她,就成了他统一道路上最大的阻碍。
天道已不需要她再帮着它继续稳住此间的局势了。
于是,它狠心又果决地抛弃了她。
要不是有师父在其间与天道周旋,且师修齐四处盗运,着实影响到了天下大局,她指不定连这重活一世的机会都没有呢。
嘶~这么一想,她好生气啊。
小姑娘想着不由气鼓了脸,拧在少年腰间上的指头,禁不住愈发用了力。
墨君漓被她拧得龇牙咧嘴,忙不迭缩着脖子告了饶:“算算算,国师大人,小的错了,您继续,您继续——”
“错?你能有什么错,要错都是师修齐和那狗天道的错。”慕大国师板着小脸阴阳怪气,言讫方慢悠悠地收了手、吹了吹自己的指尖。
“这‘从龙之功’可是个极尴尬的玩意,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
“总归,于寻常人而言,只要那顶头的君王足够仁善,而他又足够恭谦,单一个似这般的‘从龙之功’,便足以保他荣华一世,并荫庇两代子孙。”
“但对于师修齐这样只想盗运续寿的道士来说,这点功德,恐还不够让他多活上两年。”小姑娘说着耸了耸肩,“且‘从龙之功’是要等你登基一统之后,方能被天道计数在内的。”
“凭你当年的那点觉悟,他等你决心夺位,少说得等上个三年五载——大争之世又得多乱上个七年八年,等到这功劳累算下来,他都要没命了。”
“那师修齐又不傻,他自是不肯干这赔本的买卖呀。”
“——左右他只想给自己延寿续命,并不在意天下百姓的死活,也不在乎究竟是谁登上了那至尊之位。”慕惜辞冷哼。
“与其辛辛苦苦地扶持你这个天运之人,十数年后勉强蹭一个‘从龙之功’,他倒不如直接运作出一个没脑子、好操控的伪帝命盘。”
“再让那伪帝与你这个承大运者一争天下气运——能争来多少便争来多少,只要能延寿,旁的他也不在乎。”
“毕竟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天命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绝对而一成不变的。”小姑娘单手托腮,皱了皱鼻子,“就比如这个大运。”
“虽然你的确是天道定下的承运之人,但这并非是丁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的——正如我前生所得的那句卦象,‘天下一统出乾平’,最关键的点在于那个‘出乾平’。”
“换言之,如果你身为承运者却不够合格,或是当真不慎中途命殒,乾平余下的几个皇子乃至皇室宗亲,都有可能接替你接手此间的大运——”
“所以,师修齐此举就相当于与是在跟天道相斗,定一场豪赌?”少年挑眉。
“那他的胆子还真是够大的。”
第七零三章 与天斗
“他都敢盗运延寿了,胆子自然是大得包天。”慕大国师弯眼笑笑,随即慢悠悠地转过了脑袋,“至说那句‘与天斗’——”
“我一直认为,我们每个人生来便是要与天斗的。”
“只是‘与天斗’,未必就代表着非要逆天而行,顺应天道同样能斗——与天道搏那一线生机叫斗,
为突破所谓天命设下的上限,那也叫斗。”
“区别不过是顺道者多生,而逆道者多死。”小姑娘抖了抖眼睫,抬指说了个轻描淡写。
“阿衍,你看那古往今来,明知不可为,
却偏要逆天而为之者,能有几个得了那好下场?”
“所以说,‘与天斗’是寻常事,
但似师修齐那般,闲的没事非觉得自己能逆伐天道,并开始肆意妄为、枉顾天下生灵性命的——”
慕惜辞扒拉着眼皮冲少年做了个傻兮兮的鬼脸:“要么脑子进水,要么脑壳里干脆塞的就是下水。”
“去,小姑娘家家的,不好总说这样难听的话。”墨君漓闻声失了笑,当即抬手捂了捂小姑娘的嘴巴,“国师大人,咱们要文雅。”
“呸,我才没心思跟那种脑花都被水汆了的玩意文雅呢。”慕大国师撇嘴,三两下将少年的爪子打去了一边,“得了,咱们接着说正经的。”
“总之推测大概就是这么个推测,眼下摆在我们面前最要紧的问题,是那个被师修齐派过来的、极有可能潜伏于墨书远身侧的,
到底是谁。”
“自然,关于这个人的身份,
我这里还是略微有些方向,能供我们排查、参考的。”小姑娘的语调微顿,“阿衍,你还记得我说过的,‘人傀’的制作方法吗?”
“唔,我记得我上次问你的时候,你提起过。”墨君漓敛眸微一沉吟,“‘人傀’是拿水平差一些的术士制的吧?”
“还要配合那劳什子毒蛊、阵法和符箓……之类的。”
“对,因为普通人的躯壳根本就受不得那么多的毒蛊和符箓,”慕惜辞颔首,“所以制作人傀最为关键的一个材料,便是名水平不佳——至少要比那制傀人差上不少的术士。”
“这样一来,我们需要搜查的范围就被大大缩减了。”慕大国师边说边闲闲挑了眉梢,“——只需优先查清墨书远麾下的那几个术士便好。”
“而据我所知,前生时,墨书远麾下,除了今世早早被你截下的解斯年,与现下已然死在那淮城林郊的宿鸿外,还有三位能人。”
“一个大漠巫医,
一个南疆蛊师,
最后是个连宿鸿都比不过的半吊子老道——这三人中,那个老道便不必查了,我们只管细查一下那巫医和蛊师就成。”
“不查那老道,”墨君漓应声扯扯唇角,“是因为他那半吊子的水平太差,师修齐根本就看不上这样的术士,更不会费心费力地将之制成人傀?”
“嗯,这算是其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原因吧。”小姑娘不大好意思地挠头讪笑一声,“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前世时那个巫医和蛊师,都暴毙了。”
“一个死在长乐三十年的秋末,另一个是在平元元年的初春……”
“这两人都是猝然病逝的,且前后相隔不远,加之我常年奔波于边关战场,当真没怎么见过这两人,是以,我实在不敢确定究竟哪个是人傀,哪个是犯了急症的倒霉鬼……”
“嘿嘿,阿衍,你懂的。”慕大国师笑嘻嘻冲着少年呲了呲牙,“但那个老道就不是暴毙的了,他是在平元七年前后,因不慎触怒了墨书远,而被他下令活剐了的。”
……得,他还以为这小丫头是有什么高深而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结果,竟只是因为这个。
得知了真相的墨君漓怅然掩面,但他又没那个胆子跟小国师多说什么,只得晃悠悠点了脑袋:“懂,阿辞,我都懂。”
“那国师大人,我们该怎么查,你有什么想法吗?”少年眨眼,“需要我给解斯年递去个条子,让他那头着手细细查探一番吗?”
“条子是可以递的,”慕惜辞假咳,“但你记得要告诉解斯年,让他量力而行,切莫打草惊蛇。”
“查不出来就算了,人傀和制傀人之间的联系甚为紧密,万一他行差一步,不慎教那人傀逮到了疏漏之处,就会立马被师修齐那头发现。”
“所以,我们要查的重点,不该是墨书远这边,最好是换个思路,直接去查桑若和西商。”
“阿衍,你可以让观风阁的人,仔细查查,桑若和西商两地,近二十年来,失踪了多少巫医与蛊师,最好能再弄一份他们的画像过来。”
墨君漓应声挑眉:“失踪了的巫医与蛊师?”
“对,这二十年内失踪了的巫医与蛊师。”慕大国师轻巧点头,“我刚刚好生算了算,师修齐上一次来乾平给萧老太傅续命,是在十四五年前。”
“那会墨书远已经有个十一二岁了,正是命格初现、野心初生的年纪,师修齐当时是有机会见到当年那个墨书远的。”
“而制作人傀又实非易事,需要消耗制傀人大量的精力与体力,师修齐显然不会没事便一口制上十个八个的人傀备用,多半得是一边设局,一边慢慢制着人傀。”
“自然,考虑到师修齐的心思与道行,保不齐他会提早定下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制出一具人傀,大约要耗上个三至五年,是以,我们可以将这个时间向前推一些。”
“推五年,这便是二十年。”慕惜辞道,说着伸出根细长的指头,“此外,正如你先前所言,师修齐这人傲得很,寻常术士,他是看不上的。”
“能被他制成人傀的术士,道行一定不浅——桑若与西商的地界不大,人亦不多,能在百年之内混出名堂来、有真本事的巫医与蛊师,拢共就那么几个。”
“这便好查了,在大漠与南疆,巫医和蛊师不但是术士,更是治病救人的医师,地位相当尊崇——哪些人失踪已久不曾露面,当地人一定清楚得很。”
“这样一来,阿衍,我们先查这两地二十年内失踪了的术士就可以了。”话至此处,慕大国师轻轻抚掌,“这应该费不了我们多少功夫。”
“而且阿衍,我有种微妙的预感——我总觉得,这人傀原本的身份,总有一天,能派上大用场。”
第七零四章 你待如何
“所以,让你们下去准备的东西,你可都准备好了?”
五皇子府内,墨书远垂眸摆弄着手中茶盏,神情淡漠非常。
在他身侧二尺之处,有一素衣探子恭谨万般地单膝跪地、低着脑袋,闻言忙不迭抱拳拱了拱手:“回主子,
您要的那些东西,属下等皆已将之准备好了。”
“只是此番时间委实太紧,属下的动作亦略微仓促了些,备得不算完全——那私印只像了九分,这么短的时间内,匠人们实在仿不出十成像的东西。”
“还望主子恕罪。”探子道,边说边自怀中摸出只两寸来高、巴掌大小的玄色锦盒,
小心翼翼地把那盒子奉到了墨书远面前。
“无妨,本殿原也不想要那十成像的东西。”华服青年撂盏轻哂,接了那锦盒,顺势掀了盖,其内放着的一方金纽玉印(印纽是印上头那节,有时候会被雕刻成各种兽的形状,不知道啥样的自己找个图)登时便现在了两人眼前。
“这种玩意,若真仿得半点疏漏都不曾有,反倒易弄巧成拙。”墨书远抬手取出了那方玉印,将之放在掌中,漫不经心地把玩了半晌,又随手把它扔回了锦盒。
“就要这般八||九分像的,似真又假、似假还真的才最合适。”
“对了,你过来的时候,没惊动外头守着的那帮禁军罢?”青年转眸,目色微凉。
打那叶天翰在朝堂之上,将他们二人先前所谋之事尽数告知给父皇及朝中众臣之后,
他已被困在皇子府内足足七日了,
今儿便是第八日。
——整整八日跟个闺阁姑娘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墨书远觉得自己都快被憋疯了。
“没,此事还请主子放心。”探子沉声,“属下是掐着晌午禁军换班轮值的时候,从后院小路处翻墙过来的。”
“嗯,不错。”墨书远颔首,随手自桌上摸起只半新不旧的玛瑙茶盏,就势扔去了探子怀中,“那晋王那头呢?他押着随聿的那群废|物,大概需要几时进京?”
“谢主子赏赐。”探子毕恭毕敬地将自己的脑袋又往下压了三分,声线微缓,“今早,王爷已押着随聿知府及其手下同知等人,入了京畿之地了。”
“想来依着晋王爷的赶路速度,他们今晚京城下钥之前便可进京,明日一早便能上朝。”
“——主子,您看三殿下那头……需不需要属下帮您分一分忧?”
“不必了,你只管把那守门禁军轮值倒班的时辰,详细告诉本殿就好。”墨书远挥袖,
淡声打断了探子的话,
“此事,
还是由本殿亲自去做,
才最为稳妥。”
“这……主子,这等小事岂劳您亲自动手?”探子蹙眉,下意识便欲开口劝诫,“那府外的禁军守卫颇为森严,且那刀剑无眼,万一您一个不慎暴露了行踪,再被伤到了,可怎么办?”
“哦?怎么,”青年眉眼一横,嗓音骤然冷下数分,“你这是在质疑本殿的能力?”
“你觉得本殿的武艺……连你一个小小的探子都比不过?”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在担心主子您的安危。”那探子道,指尖不受控地微微发了颤,“毕竟属下的能力有限,恐无法给您讲清每一处哨点……”
“若您亲身前往三皇子府,并因此负伤……那属下定然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何况,主子您也着实不必为了这点小事脏了手——”
“既然能力有限,那就挑着你最拿得准的两条路讲。”墨书远听罢,心下的火气微歇,神色亦跟着略略和缓了些许,“至于别的——”
“我且问你,倘若本殿当真将此事交由你去做,而你则在潜入三哥书房之时,不小心被他府中之人发现了——你待如何?”
“那自然是杀|人|灭|口,”探子不假思索,“绝不能让这等蝼蚁乱了主子您的大计。”
“那,假若那发现了你的人,就是我那好三哥呢?”墨书远眼皮微掀,晦暗如墨的眼瞳定定锁紧了那跪在地上的探子,音调沙哑犹如鬼魅,“你,又待如何?”
“这……若那人、那人就是三殿下……”探子闻此,头上不受控的渗出了颗颗沁凉发冷的汗珠,指尖亦抖得愈发厉害,“属下……属下……”
他是探子又不是死士,即便他确乎是真心效忠于墨书远,也甘愿为他而丢了性命,但杀害天家皇嗣——尤其这三殿下平日还同自家主子交情甚笃——他心中,确实是有那么一道跨不去的障碍。
这若是暗中毒害便也算了,偏生是正面对上——他哪里有胆子去下那个手?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有胆子对三殿下动此杀手,他还能有胆子跑回来吗?
主子的心思惯来让人捉摸不定,且那三殿下往日对他家主子,又是的的确确的真心实意——谁知道主子他心下对他这个兄长,究竟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他要是对他丁点兄弟之谊都没有倒还好说,可万一他心中对三殿下还揣着那么哪怕一星半点的真心……那这下一个要倒了霉的,岂不就成了他?
想通了此点的探子越发的两股战战,他在自家主子身边呆了近十年,早便吃透了他的脾性。
依他的性子,即便此人是他下定决心必须要除、并派人暗中将之除去的,可掉过头来,一旦他哪一日突然想起了此人当年的好,他仍旧会毫不犹豫地杀了那当初被他派出去杀|人的刺客或死士。
——他是愿意为主子的大业而奉献生命,但这又不代表他想死或是找死,更不代表他想死的这么不明不白、这么憋屈!
“你不敢动手,对吧?”久久得不到探子准确答复的墨书远轻蔑万分地勾了唇角,他略略抬了下颌,眼睫轻垂,居高临下,“这就对了。”
“你若真敢动那个手,本殿只怕是要在现在便砍了你——”
“所以说,这件事,你做不得,你们都做不得。”收好锦盒的青年扶着桌案从容起身,“此事,只有本殿亲自出马,才能办成。”
“得了,你也不必继续跪着了。”
“起来给本殿好生讲讲那换防之事罢。”
第七零五章 栽赃嫁祸
亥时三刻,禁军轮值倒班之时。
换好了一身夜行衣装的墨书远抬头瞅了眼天幕之上,那只剩了细细一线的霜色弦月,隔着衣衫,就手摸了摸怀中装着的那只锦盒。
裹着层素面缎子又夹了层薄棉的锦盒触感微弹,令青年面上闪过一刹那的恍惚——其实,他也不想就这样杀了墨书昀的。
他确乎是心狠手毒,
但心狠手毒又不是眼盲心瞎——他知道墨书昀从来都是真心待他,也知道他从未做过半点于他不利的事。
平心而论,他三哥当真是个极好的兄长,如果不是身在天家,他亦着实不愿这般害他。
奈何他们偏生都是天家的血脉,奈何他偏生有那一争江山社稷的野心。
——成大事者,
不拘小节;为君之人,
亦不当耽溺于这无用的私情。
所以,
这不能怪他。
想过了一圈的墨书远微微定了心神,继而三两步无声翻上了房檐。
彼时他府外驻守着的禁军兵士才刚开始交班换防,他便索性猫腰蹲守在了房角,待院墙外的禁军们换过了值、众人精神最为松懈的时候,麻利地跃出了皇子府。
依照他手下之人连日以来摸索出的经验,守在两府外的禁军,会在每日午时二刻与亥时三刻准点换防,每次换值,约莫要耗上一刻。
除此之外,每逢日盛与夜浓的午末未出、子末丑初,又是守门兵士们心下最易疲乏之时。
——到时禁军们的警惕性至少会下降五成,只要他稍稍注意一点,便能轻松躲过他们的守卫。
三皇子府与他的五皇子府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来回一趟,大概要花他三刻。
也就是说,刨除赶路与躲避禁军守卫的时间,
还剩了足足一个时辰。
那么,只要他能在这一个时辰之内,成功将这枚由工匠们仿制出来的私章,与当初他跟叶天翰结盟时、后者递送来的信件和玉坠,一同塞进墨书昀书房架子上的暗格里——
他便能在悄无声息间,造就这场完美的栽赃嫁祸。
很好,时间很充裕,且难度不大。
墨书远敛眸,踩上对面官邸的墙头时,他下意识重新摸了把怀中的锦盒。
躺在他衣衫之内的盒子静默如旧,他手指下移,指尖不经意地触到了那柄被他藏于腰间的短柄匕首。
嵌着宝石的匕首硌得青年指腹生痛,幽微的月色混着星光,打出一线晦暗的寒凉,墨书远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唇角。
这是前年上元之时,外祖送给他们的新岁礼。
一对一模一样的、嵌宝掐金的短柄匕首,他与三哥,一人一件。
他都想好了,倘若他在进出三皇子府时,当真不慎撞见了墨书昀,
那他便会谎称自己是“思兄心切”,
顶着被父皇狠狠责罚一顿的风险,
偷偷溜出来见他的。
依他三哥那简单又粗陋的脑子,
他听罢了他的这一番言辞,定会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届时,他就能借着“叙旧说话”的由子,将他拐进他三皇子府的书房——
嗯……听闻晋王不日便要押着随聿那一干人等进京回禀父皇,三哥他惊惧哀愁之下,畏|罪|自|戕什么的……
应当也是极为合情合理的吧?
左右,这像是他那好三哥能干出来的事。
墨书远低眸轻哂,而后拉上面巾,匆匆朝着那三皇子府的方向大步奔去。
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重重房檐之上,先前那两个杵在门边、小声唠着嗑的禁军兵士,见状不由微微舒了口气。
“怎么样,五殿下这会应该跑远了吧?”左边的禁军轻轻拐了拐手肘,语调间是满满的紧张之意,“我刚刚演得怎么样?像不像玩忽职守的,有没有破绽?”
“嗯,他跑远了,人都没影了。”右边的那个点了头,随即颇为郑重地伸手拍了拍左边兵士的肩膀,“你放心,你刚才演的可好了,一点破绽都没有,贼像!”
“是吗?那就好那就好。”那兵士应声松着眉眼抚了胸口,一面忍不住拿眼角瞄了眼远处的房檐,低头细声嘟囔了一嘴,“也不知陛下和世子爷他们是怎么想的。”
“既下令让我们把持住了五殿下与三殿下的皇子府,又命我们暗中给府中人放水,让五殿下他们得以成功出府……”
“诶兄弟,你说,陛下他们这不是在拿这两个殿下当耗子耍嘛!”
“害,谁知道呢,主子们的心思,咱们可不敢乱猜。”右边的兵士摇摇头,顺势冲他身侧的那个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得了,兄弟,咱先好生守会夜吧。”
“不然,等下入了子末,到了丑初,咱们又得演那一派‘疲惫懈怠’的样子了。”
*
墨书远趁着夜色赶至三皇子府时,守在皇子府外的禁军兵士们刚刚换防完毕,守备还不算严密。
他回忆着探子白日里给他画下来的地图,找见了那处地角颇为偏僻、守卫又甚为懈弛的偏门小路,瞅准那守门兵士起身小解的时机,猛地翻过了院墙。
夜近三更,皇子府中的下人们早已安然入了梦,四下一片静静悄悄,除了他鞋底踩在石子路上发出来的细碎声响,他便再听不到第二种声音了。
——近来有皇城禁军把守各处府门,皇子府内外是难得的安宁,府中原本负责守夜的侍卫们这两日亦不需辛苦巡夜,这倒是极大地方便了他的行动。
青年想着搓了指尖,随后就近挑了条能通往墨书昀书房的路,快步向着那书房飞驰而去。
小楼的一楼尚留了两盏暖黄的灯笼,二楼书房所在之处却浑然不见半点光亮。
墨书远见状轻轻挑了眉梢,最后到底是自屋檐轻巧地翻下了房角。
为防惊动了府中下人,他不曾点灯,好在窗外的星光足够明朗。
他借着那星月之色,小心摸上了书架,继而他轻手轻脚地旋开了那处暗格,取出怀中锦盒,将那盒内的书信、玉坠并上那仿制的金纽玉印,一股脑地塞去了暗格中。
这一切的一切都顺利非常,甚至顺利得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心脏禁不住狂跳起来的青年,手脚麻利地将暗格恢复作了原样。
拾掇好那一摊零碎之后,他正欲翻身跃出窗台,便听一声木门吱嘎,烛光霎时照亮了大半个书房——
“咦?五弟,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