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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长夜惊梦     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txt下载     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五六章 上钩

    叶天恒的眼瞳微晃,其实当日叶天霖下令,命皇城禁军接手灵宫、宣称叶知风染病之时,他心下便曾有所犹疑。

    只是他当初觉得此举与他无甚干系,且若灵宫真被废黜后,对他们皇室之人又确乎是有些好处,便未尝插手干预此事,

    更不曾管顾过叶知风。

    毕竟,灵宫在民间的声望的确是已压过皇族多时,若灵宫此番能被叶天霖一举除去,于他们而言,倒不失为一个极好的机会与借口。

    一个极好的、能让他们光明正大地与这位寒泽新君对立开战的借口,一个极好的、能让他们趁机提升自己声名的机会。

    再加上他心中清楚,

    他这个小妹,

    是惯来的嘴硬任性。

    他们若不想法子磋磨她一阵,

    她定是不会乖乖交出手中兵权的,是以,他便任由叶天霖去了。

    他原本是想,先让叶天霖将叶知风关上个一年半载,待到这倔强的丫头被磨没了脾性,懂得何为服软示好,在寻个时机救她出来。

    这样,他既能得了她手头攥着的兵权,又能搏一波好声名,可谓是一举两得。

    哪成想,不待他等到叶知风身上的棱角尽退,这丫头便先一步被叶天霖派去乾平,做了那议和的使臣。

    且他看得清楚,打叶知风自乾平回来后,叶天霖对她和灵宫的态度,眼见着软了不下三分,他若再不抓紧眼前这个机会……

    往后多半是一时半会,

    都寻不到比这更合适的时间了。

    叶天恒这般想着,眸中颜色不由愈深,一旁的叶天肃同样想到了这点,忙不迭上前一步,做出关切之状:“小妹,你不必害怕,只管说出实情便是。”

    “兄长们都在此处,自是会替你做主的。”

    “有、有哥哥们的这句话,知风自、自然是不会害怕的。”叶知风捂着小脸,哭了个上气不接下气,“实不相瞒,大哥二哥,当初、当初知风并未得病。”

    “而在那之前,知风只是与三皇兄生出过些许争执——”

    “三皇兄他想要免去当年的中秋祭月,还想削减朝廷每年拨给灵宫的份例、将灵宫每月一次的祈福会改换成一年两次——”

    叶知风不着痕迹地拉了拉袖口,这会她指尖上的痛意渐褪,眼眶子里的泪也快流得干了。

    奈何那两人的目光,眼下一直投在她身上,她不敢补针,便只得拿袖子简单掩一掩,

    待会再扎。

    “知风清楚那年天寒,国库空虚得厉害,财|政上亦多见赤字,是以,若单是免去一年的中秋祭月、削减份例,知风倒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可那祈福会实在是减不得呀!”

    “兄长们先前久居皇城之内,许是不大清楚,灵宫的祈福之会,说是祈福,实则是为了给临近几城的百姓们施药义诊。”

    北疆多苦寒,能长出的药草本就甚为稀少,从他处运来的药草又大多价贵,是以,在寒泽,药材算是金贵之物。

    哪怕是在乾平最为常见的寻常药草,在他们这里,价格都有可能最少要翻上个三成不止。

    如此一来,除了那些达官贵人和富豪乡绅,寻常百姓想要寻医看病,并不是件容易事。

    初代灵宫圣女在建立灵宫之时,便是看到了这一点,特意养出了一批医师,又以“祈福”的名义,设立出了这个祈福会,每月一次,一次三日。

    一来是好算一算天时、祈求下月风调雨顺;二来则是想借此机会,给那些平日舍不得治病的百姓们,提供一个便捷些的治病之所。

    “不少离得远些的百姓们为了赶上这义诊,不惜提早数日赶来京城……”

    “原本一月一次,知风尚觉能助到的人实在太少,这若换成了半年一次,岂不是要活活病死许多看不起病的百姓?”

    “咱们寒泽的人原就不多,这样的事,我自然是不能答应,便与三皇兄吵了起来。”

    “皇兄气在头上,说什么‘神女都是糊弄人的东西’,留着无用,不如除了去,知风却以为,不管神女究竟存不存在,到底是咱们寒泽境内传了数百年的信仰。”

    “怎么说,都不该被如此轻纵对待。”

    “后来皇兄恼了,一气之下强行遣散了灵宫之内绝大多数的下人,又命重军包围了灵宫。”

    叶知风说着低了头,趁机再度狠狠扎了自己一针,眼泪立时掉了个噼里啪啦:“这下那祈福会一断,便是一年之久。”

    “且灵宫内的份例自此被削减了大半,一度险些连神女的供奉都给断了去。”

    “三皇兄这样的行为,往轻了说,那便是施令无甚顾忌、做事不过脑子;往重了说,那便是枉顾天下百姓的性命,置我们叶氏于不义、肆意践踏祖宗基业。”

    “可惜知风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女子,未曾习过兵法兵书,也不通晓该如何领兵作战,空得父皇赠予的一手兵权……”

    “却只能任它烂在手里,白白浪费了父皇的一片心意。”

    少女抽抽噎噎,半晌后咬着嘴唇,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陡然抬了眉眼。

    “两位兄长,若你们真能帮知风与灵宫讨回这个公道,”叶知风仰了头,哭成花猫的小脸上满是坚定之意,“知风愿将掌中兵符,拱手奉上——”

    “左右,那东西在我这里也是无用,不如将之送给能利用好它、造福天下百姓之人。”

    “大哥二哥,你们意下如何?”

    这出兵借口,好似是比他们先前所想的那些,还要充足合理上不知凡几。

    叶氏兄弟如是暗忖,一个个晃动了发沉的眼神。

    “……小妹,你我都是自家兄妹,你不必将姿态放得这般低微。”叶天恒斟酌着开口,前行一步,扶起跪在地上的叶知风,“你先起来,地上凉。”

    “正如你先前所言,此番委屈的不只是你一人,最委屈的,还是咱们寒泽的黎民百姓,”青年说了个字句铿锵。

    “所以小妹,你安心便是,哪怕你不提那劳什子的兵权,大哥这次,也必会为你讨回公道。”

    “是呀小妹,你且把心放宽些,此番之事关乎国体,非同小可,兄长们定然是会替你做主的。”叶天肃应声点头,顺势接上两句漂亮的场面话。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你只管在灵宫内好生等着便是,莫要再为此事烦心,仔细伤到了身子——”

第五五七章 各凭本事

    很好,鱼上钩了。

    叶知风敛眉,被长睫遮掩着的眼底之内,悄然闪过一线不明异色。

    起身后她并未急着收起眼泪,只借着指尖上残存着的那点痛意,顾自又低声啜泣了许久。

    直到眼眶子里的泪珠再一次要流的干了,方才在叶天恒等人的温声宽慰之下,抽抽搭搭地止了哭。

    “好了小妹,别伤心了,擦擦眼泪,消消汗,免得出门,再受了风寒。”叶天肃自怀中摸出块干净帕子,将之甚为温柔地递到了少女面前,“回去好好休息一下罢。”

    “这事你就不用管了,凡事都有我和大哥呢。”

    “多谢二哥关心,有哥哥们的这句话,知风也好心安了。”叶知风抽噎着颔首应了声,一面接了帕子,假意擦了擦面上的泪。

    “嗯,心安就好。”叶天恒跟着微微点头,转而将目光投到了室内的那两位刺客身上,“不过说到这个,小妹,这两名刺客……你打算如何处置?”

    “是留在这里,还是……”

    “此事说来,也是纠结难办。”叶知风吸吸鼻子,看向那两个刺客之时,眉目间多了些许迟疑,“知风当日央湛公子帮忙留下两个活口,本是一时冲动之举。”

    “我那会瞅见刺客们身上的叶家图章,心头压抑得厉害,想着此事不能就这样算了,怎么说都得回来后跟三皇兄他好好说道说道,这才让湛公子留下他们两人。”

    “但后来我转念一想,此事若真就被这么毫无准备地翻上了明面,于朝中稳定反而不利。”

    “加之,即便知风将这二人带到三皇兄面前,皇兄他也未必肯松口认下此事,便暂且打消了念头,又请湛公子帮着想了个法子,偷偷将二人送入灵宫、关入此处。”

    “至于知风今日能得此机会,与两位兄长一吐胸中不快之事,这实属是意外……”叶知风说着叹出口气,“是以,知风也不清楚该如何处置他们二人。”

    “可能会就这么一直养着吧……两位兄长,你们可有什么建议吗?”

    “你既不知该如何处置他们……那不若这般,”叶天恒低头沉吟,抬指捋了捋鬓边碎发,“小妹,这样,你将这两个刺客交给我们。”

    “让我们试试,能不能从他们嘴里,再撬出点别的有用的东西,许还能快些替你讨回公道。”

    “如此也好,”叶知风稍加思索,乖巧收了收下颌,“那知风便将这两人交给哥哥们了。”

    “只是……”收回了目光的少女微一迟疑,片刻后蹙着眉头拉了拉叶天恒的衣角。

    叶天恒应声转眸:“怎么了?”

    “大哥二哥,虽说知风也很想把手中兵符平分成两份,交给两位兄长。”叶知风蹙眉咬唇,目露赧色。

    “但那东西确实是拆分不得,我手头也只有那么一块兵符,所以到时候……”

    ——到时候这兵权该如何分配,就看他们两个自己的了。

    当然,她估计这两人保准没一个愿意让步、也没一个愿意平分那点兵权的。

    “搞不好会委屈一位哥哥——”少女的嗓音越来越小,她佯装不大好意思地深深低了脑袋,原本就有些微皱的广袖,这下更是被她团作了一团。

    “原来小妹是在担心这个。”叶天恒闻言温和一笑,故作大度,“你且放心,我先前都与你说了,此事委屈的不止是你一人。”

    “——即便你不提兵权,兄长也会努力为你讨回公道,至于那兵符不兵符的,回头大哥我自会与你二哥好生商议的。”

    青年边说边抬了眼,语调微远,意味深长:“二弟,你说对吧?”

    “大哥所言极是。”叶天肃不动声色地收了眉眼,装出派兄友弟恭,“这样小事,小妹你浑然无需把它放在心上,都是自家兄弟,我与大哥私下里商量一番就好。”

    行啊,这两人倒是挺会装的。

    叶知风几不可察地抖抖眉梢,脸上仍旧摆出那副乖巧势弱之状,点了点脑袋:“如此,知风便放心了。”

    三人熄了屋中灯烛,一同出了那间关押着刺客的废置小屋。

    叶天恒二人今日来灵宫时并未带上多少随身侍卫,自然也无法现在便带走这两名刺客。

    左右正式起事之前,他们还得做下不少准备,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改日寻个空闲时间,再来此提走那刺客就是。

    两人心下如是想着,回到灵宫会客小厅后又简单喝了两盏清茶,便起身与叶知风告了别。

    后者不曾多留二人,只瞪着一双红肿未褪的眼睛,闷声将两人送出了灵宫。

    还成,不枉她挨了两针还哭了这么老半天。

    立在灵宫门边的叶知风捻着指尖闲闲扬了下颌,方才在那小破屋子里哭的,她这会嗓子都快哑了。

    “不过这兵符还真是只有一个……希望两位兄长来日搬上台前的戏码,莫要让小妹我失望了才是。”少女倚着门框低声呢喃,尾音刹那散入风中。

    她在门外杵了半晌,待到那两个青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官道尽头,这才转身回了灵宫。

    厚重的木门阖死时掐断了屋内泄出的最后一缕光色,少女倚着门板,缓缓吐出口气来。

    ——今夜演的太过投入,她有些倦了。

    “怎么说,二弟,此番你可要与我联手?”灵宫之外,官道之上,叶天恒脚步微顿,含笑回眸注视着身侧的青年,“陛下手头的兵马,可比我们手中的多得多。”

    “若是单打独斗,你我二人的胜算可是不大——这便不如联手……”

    “得了吧,大哥,”叶天肃冷然一笑,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你我兄弟多年,你是什么性子,我心中如何不知?”

    “假若我二人当真联手,彼此猜忌间那效率,指不定要比单打独斗还要慢上许多——谁知道自己最先等来的,究竟是叶天霖的兵马,还是对方倒戈刺来的刀子。”

    “再说,我可不信你那还没得来消息——叶天翰通敌叛国,与乾平之人书信往来多时。”

    “眼下叶天霖正忙着追查此事,他自己的精力与手下的兵力都分散得厉害。”叶天肃轻哼,“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一人便大抵足够,又何须与你联手?”

    “何况,知风都说了,她手中的兵符只有那么一个,大哥,这一回,究竟鹿死谁手……”

    “你我,各凭本事吧。”

    ?

    ?凭本事上的钩,凭本事被叶姐姐一网打尽

    ?

    笑死

    ?

    ????

第五五八章 元灵芷

    “白大人,您来了,殿下已在院中等候您多时了。”扶离宫闱之内,东宫领事的老太监对着白景真恭敬地行了个礼。

    虽说那储君册立的仪典尚未完成,但陛下那立储的圣旨可是已经拟好了的。

    加之打昨儿的中秋祭祀上祭告过天地、社稷和宗庙之后,熙华公主这下任储君的身份,便算是板上钉了钉。

    是以,

    即便眼下的仪典尚不完全,元灵芷仍旧先一步入主了东宫。

    而白景真这位即将上任的太子太师,也是今日便接了帝王口谕,现在就须得赶来此处,提前给这未来的储君,讲一讲帝王制衡之道、上一上课。

    “微臣住处离着宫中远了些,临时接令、匆忙动身,

    赶路便难免耗了些时间。”白景真容色微赧,

    弯眉一笑,“殿下还不曾生气吧?”

    “若不慎让殿下生了气,那就当真是微臣的过错了。”

    “没有,白大人放心,殿下今儿的心情好得很,不会跟您生气的。”老太监略一摇头,掌中拂尘一甩,转身给青年引了路。

    “往日殿下都得赶去京中学宫,与世家小姐们念书,今儿还是她头一次足不出户、在自己的宫里便能听到大人讲课,她这会正新奇着呢。”

    老太监说完,和蔼笑笑:“是以,她今日定然是不会生气、使小性儿的。”

    “诶,到了,白大人,您瞧见前头那面月墙没?”

    “您往前走,穿过月墙再绕个影壁,转个弯就能瞅见咱们殿下了。”

    “她就在那头树下石头桌子上喝茶呢,

    殿下吩咐过,不许下人前去打扰,”老太监道,躬身抬臂,又行了个揖,“奴才便不好继续给您引路了,还望大人恕罪。”

    “公公多礼了,有劳公公一路提点,微臣就先进去面见殿下了。”白景真轻轻颔首,不紧不慢地回了两句客套话。

    他看得出,这老太监大约是自元灵芷年幼之时便一直跟在她身旁的老人了,言辞间处处可见他对熙华公主的爱护之意。

    能得下人这样衷心爱护的小公主……应当不会太过差劲吧?

    白景真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说实话,从那日文煜帝光明正大地与他说,万一元灵芷也似元灵薇那般,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便让他干脆跟了七殿下后,他这心思便一直有些飘忽不定。

    平心而论,乾平的七殿下,当真是位很合格的君主。

    气度、武艺、眼界,

    谋略手段他样样不差,麾下更是网罗了不知多少能人异士,又得了慕氏之人的青眼,手中想来也是不缺兵权……

    他虽不大清楚他的真正性情,但从他先前与他接触过的那几次来看,他平日的架子不高,待人接物也甚为有礼,至少能称得上是位明君。

    这样出色的皇子,与他们扶离的这两个昏暗不曾修习过帝王权术的公主一比……

    青年的眼神不受控地飘了一飘,尤其是在有帝王默许的情况之下,这很难不让人心生动摇。

    不过,不管怎样,他毕竟是扶离的人,白氏忠君爱国的信条亦早就刻入了他的脑海,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那扶离的皇位,由元氏的人来坐。

    罢了,不想这么多,先好好看看这位熙华公主元灵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再说。

    白景真无声叹息一口,强逼着自己定下心神,缓步绕过了院中立着的丈高影壁。

    被掩在那影壁之后的东宫秋景霎时映入了青年眼帘,白景真下意识微一抬眸,果然只一眼便看见了那端坐院中古树之下、小口饮着杯中茶水的娇俏姑娘。

    十四岁的姑娘着了身极娇嫩的粉色宫装,鬓间亦簪着两根嵌了玫粉碧玺的金质步摇。

    她的五官精致而小巧,不似元灵薇那般大气明艳,亦不似慕惜辞那样灵动出尘,带着点天成的娇弱与羞怯,不像天家公主,倒是有两分小家碧玉的味道。

    美则美矣,却稍显空洞无神,经不起细看,也耐不住久看。

    ……这面相,看着可不像是能当得了帝王、挑得起一国重任的样子啊。

    白景真的眉心无端跳了又跳,他敛了眼睫,端起广袖清了清喉咙:“微臣白氏景真,参见太女殿下,愿殿下万福金安。”

    “白大人来了。”元灵芷轻手放下杯盏,灿然弯眸,“快平身。”

    “现下那立储的仪典未成,本宫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呢,大人只管唤灵芷一声‘熙华’便好。”

    “等着来日这大礼成了,您再称那句‘殿下’,也不为迟。”

    “殿下说笑了。”白景真不为所动,礼虽收了,却仍旧低敛着眉眼,义正言辞,“礼不可废,即便殿下如今还不是太女,也依然是当朝的公主殿下。”

    “微臣身份低微,自是不敢逾矩。”

    “大人您还真是个守礼之人。”元灵芷闻言失笑,起身离了石凳,走上前来,甚为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清俊青年,怯生生的眼瞳内滑过一线压不去的惊艳。

    白父年轻时是扶离京中排得上号的青年才俊,白母当年也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承袭了二人样貌的白景真自然生得极好。

    且他被元濉带在身侧教养了二十来年,又常日游走于生死之间,天家的威仪与杀伐血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难以言明的独特气质,这气质又令他的容貌更盛了几分。

    可谓是让人只看一眼,便再难忘却。

    “那,大人既为东宫的太子太师,教授本宫帝王礼仪与制衡之道,论理,就当是本宫的师父了。”

    元灵芷下意识抬手按住了胸口,勉强控制住了自己几欲发飘的声线——这位白大人,可比学宫的先生们要年轻英气多了。

    “如此,本宫便尊您一句‘先生’可好?”

    ……小姑娘年纪不大,不好好读书习字,非计较这些有的没的。

    白景真神情恹恹,却也只能颇为无奈地微一抬眼:“怎样都好,殿下只管自己定夺便是。”

    “好,这样,本宫以后便唤您‘先生’了。”元灵芷笑盈盈地点了头,眸中不由多了几分期待之意,“那先生,我们今日要学些什么呀?”

    “这要依您目前所掌握的东西而定。”提到“学东西”,青年即刻来了精神,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转目看向眼前的少女。

    “不知殿下,先前都读过哪些书?”

第五五九章 他想告老还乡

    元氏的子嗣一向单薄,是以,即便元灵芷只是个公主,论理,也当修习过不少基础些的经书史册。

    若她的基础足够扎实,那他回头再教起她来,也会省下不少力气。

    白景真心下如是暗忖,

    眸底亦不由多生出了两分希冀,他定定盯着面前的半大少女,目光中微带了些许灼灼之意。

    元灵芷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咬了咬嘴唇,含羞带怯地半垂了眼眸,声线细软:“先生,熙华先前读完了女四书。”

    “至于四书五经那一类的……四书大致通读了一遍,

    五经里只看过诗书礼易,

    《春秋》尚未学到。”

    女、女四书?

    《女诫》、《内训》、《女论语》和《女范捷录》?

    还有四书只大致通读了一遍,五经里《春秋》连看都没看过?

    ……这说的他好想当场告老还乡啊!!

    白景真面上一贯镇定自若的表情有着瞬间的开裂,他喉咙一甜,无端便涌上了一口老血,他现在什么话都不想说,他只想静静。

    ——别问他静静是谁,他不知道!

    ——扶离怎会有基础如此之差的公主!

    青年心下麻成了一团乱草,他原以为这位熙华公主至少已习完了四书五经,并上些许佛门儒门和玄门里,浅显易懂的经典书目。

    哪成想,她竟连最为简单的四书五经都没学完!

    这该怎么教?这能怎么教?

    他原来还想看着给人讲讲《论衡》,眼下看,论什么衡,他今儿能把《春秋》给她灌下去,再让她瞅瞅那什么《道德经》和《金刚经》就不错了。

    怪不得陛下这么随便就给他封了个太子太师,合着他是怕他在看到元灵芷后被吓跑了,

    没人教储君念书,

    干脆给他加个官爵、把他强行拴在东宫教崽子是吧?

    可恶,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是他输了。

    白景真咬着后槽牙默默捏了拳头,要不是顾忌着君臣之仪,和陛下那明显是已病入膏肓的孱弱身体,他今儿非得冲进皇宫,跟文煜帝好生理论一番去!

    他让他尽心辅佐下任储君之前,可没告诉过他这储君离谱成这样——

    “先生,您没事吧?”等了许久不见下文的元灵芷小心开口,她试探着抬眸瞅了瞅眼前的青年,见他面色似乎有些难看,不由微微慌了神。

    ——先生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她方才不慎说错了话?

    可她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就说了女四书与她还没习完的四书五经……难道是先生觉着她的学识太浅,嫌弃她了?

    这可不行,她可不想第一次见面,便给先生留下如此恶劣的印象。

    “先生?”豆蔻少女略略扬高了声调,她眼中多了三分局促,五指亦不自觉地掐紧了衣袖。

    “……劳殿下关心了,

    微臣无碍。”白景真深深吸气,强行平复了自己那满腔的怨念,

    “殿下既未习完四书五经,那我们今日便先从《春秋》开始讲起好了。”

    “只是院中不宜讲书,还得烦请殿下动身带个路,随微臣去书房学习。”

    “好,先生,那您请随学生来。”元灵芷轻轻颔首,裙摆一提,转身小跑着入了屋,一袭嫩粉宫装跑成了天边一朵将退的云霞。

    ……身为储君也不可以跑那么轻纵不端庄啊殿下!!

    白景真喉咙里的猩甜之意涌得更甚,他这会好想寻根戒尺,给这倒霉崽子好生正一正举止仪容。

    他怀疑从前教元灵芷的那些个先生嬷嬷,是见这小姑娘不得宠,便干脆未曾好好教她——不然她这仪态和基础能差成这个样子吗?

    哦对,说到仪态和基础,他还不知道熙华公主的字写得怎么样,扶离历代国君的书法可都是不差,虽称不上当世大家,却也十分赏心悦目、俊逸漂亮。

    万一她这手字写得也不怎么样……那他岂不是还得教小孩练字?

    白景真的脑仁猛然一痛,他想到自己即将要面对的太子太师生涯,就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心中藏着的天平不受控地疯狂向墨君漓的那一方倒去,这令他一度怀疑,一切是不是都是文煜帝的阴谋。

    陛下他不会是从一开始,就打着要把扶离送给他好外甥的主意吧?

    青年胡思乱想着随元灵芷一路入了书房。

    偌大个东宫书房空空荡荡,除了一套乌木雕花的桌椅,并上那方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同色乌木书架和两把零散扶手椅外,便再未陈设过其余家具。

    且那书架是半满的,桌上摆着的笔墨纸砚看起来好似也是崭新的,笔洗内更是连清水都没剩多少。

    嘶~他看出来了,这位熙华公主,当真是极讨厌读书。

    白景真倒抽了口凉气,他吊着眉梢默默拖来只扶手椅,心下狂念了数遍各家的静心咒文,确保心态已然平稳如常,这才挂上副极标准的假笑,拢衣落座。

    元灵芷跟着他,乖巧入了椅,顺势随手泡了两根毛笔。

    青年抬眼扫了扫她泡的那两根完全不是平日写字用的斗方大笔和勾线花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罢了,等他缓过来这茬再慢慢教她练字吧,左右今儿应该用不上笔墨。

    “殿下,在正式给您讲书之前,微臣想给您提一个小小的要求。”白景真清了清喉咙,神态严肃非常。

    元灵芷乖乖坐正了身子:“先生请讲。”

    “微臣希望,您以后可以尽量忘掉您先前所学,女四书的内容。”青年唇边的笑意尽敛,“深闺妇人或许还用得上那劳什子的《女诫》《内训》,但一国储君,绝不能被这样的东西绊住手脚。”

    “帝王制衡之道与妇人之道截然不同,您若一直纠结着从前学过的女德女训,只怕会连后面的那本《论衡》都读不下来。”

    白景真双手交叠,撑上了木桌:“您,听懂了吗?”

    实际上,他觉得妇人们倒也没必要非修那见鬼的女四书,至少他从前在昭武将军府与温府那里,就从未见过有府中女子看这些没用的东西。

    模板似的大家闺秀他见得多了,虽是端庄,却极为木讷,这让他觉得甚为无趣。

    气度又不是教条框出来的。

    “……好的,先生,熙华会努力忘掉那些东西的。”元灵芷闻言微愣,少顷重重点了头,“学生定不会让先生失望。”

    这不好说,你现在就挺让人失望甚至有那么一点绝望的。

    白景真欲哭无泪,只得怅然低头翻了书:“先不提这个,殿下,您先打开书,我们今儿从《春秋》的隐公篇开始学起——”

    “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

第五六零章 天真与残忍

    见鬼,救命,要死,他从没教过这么难教的崽子!

    花了近乎一个下午,勉勉强强给元灵芷讲完《春秋·隐公·隐公元年》的白景真嘴皮子不受控地打了哆嗦。

    他原以为,就依着《春秋》的这个篇幅,他一个下午怎么也能讲完《隐公》的部分了,

    哪成想,单单一个隐公元年便耗了他足足两个时辰!

    他从前还在宫中当死士时,文煜帝为了锻炼他的各方能力,在他将各类书卷修习个七七八八后,可没少把他往学宫和国子监那头扔。

    他打十六岁起便入了国子监,帮着当时的国子监祭酒整理大小庶务,偶尔还要随着学正(官名)给监生们授课讲经。

    待到十八,

    他已能在国子监或学宫之内独当一面,教起书来亦是混不怯场。

    再等到他二十二岁,文煜帝将他派出京城,让他替他游离在各国之间刺探军情,设暗|杀、伏击等绝密任务之时,自他手下考出去的监生与世家公子,早已不下百数。

    是以,细细算来,他那些年来教授过的学子,纵然是没有万人,也得有个千百之数。

    ——他见过那等天资聪颖至极,能过目不忘、出口成章的天纵奇才,也见过那种生来愚钝,诵经百遍尚不能得其真意的庸人。

    但他独独没见过似熙华公主这般,一个下午竟仅习完一篇《隐公元年》的!

    并且,她这个“习完”,还不是真正读懂嚼烂,她只不过是能大致明白文内之意、可顺通全文罢了!

    最为要命并令他十分崩溃的是,

    他在给元灵芷详解文章的时候,这位未来的储君为什么不好好看书,

    非要把眼睛粘在他的脸上?

    他脸上是有花还是有字,她看着他的脸,就能明白那段“郑伯克段于鄢”到底讲了个什么玩意吗?

    看他干嘛,看书啊,看书!

    “殿下,今日我们便先学到这里。”白景真费了好大的功夫,方才强行咽下了那口涌到喉头的老血。

    他这会是真怀疑今儿的一切都是陛下一早便算计好的。

    他甚至怀疑,文煜帝可能从他自乾平跑回扶离的那一日起,就已经猜出了背后的缘由始末,并琢磨着要把他往七殿下那头赶了!

    真的,再让他教熙华公主两天,他能当场疯给陛下看。

    青年被人气的面上发白,他最怕的不是这位尚未及笄的小公主天资愚钝,他怕的是她愚钝还不知道好好学——依目前的情况看,元灵芷显然就像是那天赋差又不肯上心的。

    “不过,在离去之前,微臣尚有几个问题,

    想要问一问殿下。”白景真直着眼睛怅然叹息,

    “您今日读完这篇文章之后,心中可有什么感想?”

    只是,

    让他就此放弃,他心头多少仍有些不大甘心,于是憋不住想要出题考一考这位来日的君主。

    “先生所说……是读完‘郑伯克段于鄢’这一段的感想?”元灵芷微怔,稍显诧异地睁大了圆眼,似乎不曾料到青年会在这时突然问上这么一嘴。

    白景真下颌微敛,正襟危坐:“是。”

    “唔……”元灵芷应声低眸,单手托腮,想了又想,“本宫的话,大概会觉得这位隐公当真不孝罢。”

    青年闻此,眉心一蹙,下意识跟着重复一句:“不孝?”

    “是呀,不孝。”元灵芷点了点脑袋,“他明知道武姜更疼爱共叔段,却仍旧将后者逐出了郑国、赶到了共地,还把武姜挪去了城颖。”

    “这不是让他母亲前后经历了两次生离嘛。”

    “虽说最后他与武姜重归旧好,但学生还是觉得他太过不孝。”

    “……那依殿下的意思,隐公不该驱逐共叔段?”白景真眼皮微抖,瞳色一深。

    虽然他问她这话是临时起意,但“郑伯克段于鄢”这段,在某种角度下,倒是与扶离的现状大类。

    毕竟先前宫中受宠的公主是静淑公主元灵薇,而非熙华公主元灵芷;且来日元灵芷即位称帝后,元灵薇亦会被封为手握实权的摄政王兼长公主。

    没人能说得准,得了实权后的静淑公主,会不会生出那等犯上作乱的心思——一旦她真起了这样的心思,那身为扶离女帝的元灵芷,便不得不面对与隐公相似的境况。

    元灵薇或许能得到一部分民心,又或许能调动一部分军队;届时,元灵芷身为一国君主,必须要想法子将元灵薇逐出扶离,抑或是,斩草除根。

    所以,他真正想问她的,可不单单是一段《春秋》。

    他想问她,若来日他的亲姐姐与那共叔段一般密谋造反,她该如何处置——

    “对,先生,学生以为,隐公不该将共叔段逐出郑国。”元灵芷娇柔一笑,“他大可以把他留在郑国之内,好生教养。”

    “即便共叔段大行忤逆之事,即便隐公的尊位会受到威胁?”白景真的眉头愈蹙愈深,“殿下,隐公或许确实是失教,但那共叔段所行的错事,可是意图谋反。”

    “那不是不曾成嘛。”小姑娘不甚在意地晃了晃头,“先生,学生常听人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想来隐公身为兄长,也不是不能包容亲弟弟一次罢?”

    “殿下,国不可有二主。”青年眼底一暗,不由得放沉了声线,“依照您的想法,您是想让郑国一分为二不成?”

    元灵芷闻言愣了愣,片刻后弯唇笑笑:“左右都是自家的兄弟,临时分一分,当也无妨。”

    “何况,隐公不是说了‘多行不义,必自毙’?共叔段既行的是不义之事,想来亦是早晚会自食恶果。”

    “……那百姓们呢?”白景真张了张嘴,他只觉自己嗓子眼里一顿发堵,“要是这兄弟两人他日当真打起仗来,殿下您想让百姓们如何自处?”

    “若真任郑国一分为二,共叔段得了民心,这仗便不好结束了——殿下,您这般处理,可曾想过郑国的百姓?”

    “百姓……”元灵芷的神情有着刹那的恍惚,她懵了懵,而后甚为轻快地抚了掌,“那便让百姓们暂且搬出去好了,等着仗打完了再回来。”

    “殿下——”白景真倏然扬声,他的头皮发了麻,眉骨也不受控地一阵狂跳。

    他猛地抬了头,这一抬却恰对上少女的一双眼瞳。

    她的神情轻松至极,她的瞳眸清澈干净,她的眉目间带着股说不出的天真单纯。

    而那道天真,却无端令白景真唇舌打颤,遍体生寒。

    他只觉得那是这世上最可怖的残忍。

    ——天真的残忍。

第五六一章 罪过

    他原以为史书上的那句“何不食肉糜”已经是这世上最残忍的天真。

    直到今日他听了元灵芷所说的种种,方才明白,那样天真的残忍,是浑然找不见尽头的。

    任由一国二主,坐视兄弟内斗……还有什么,“让百姓们暂且搬出去”。

    她可知道这般大举迁移需要耗上多少银钱?

    扶离再是充足的国库,又能够这样她浪费上几次?

    寻常百姓终其一生所求的不过“安定”二字,

    他们又怎会那样轻易地便离了他们祖祖辈辈、生活了不知多少个年头的故土?

    白景真的眸底波流暗涌,他想不通,文煜帝平日虽忙,却也不会太过疏忽于对子女的教育。

    即便这位熙华公主从前再不受宠、再是被学宫中的先生们忽视,怎么也不至说出这样毫不负责又可笑至极的话。

    青年慢慢绷紧了唇角,放在膝上的两手骤然攥紧成拳,他竟一时分不清她说这话时到底是真心实意,

    还是胡编乱造,随意开的个轻慢玩笑。

    但不管是哪种,

    她都不该说出这样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视作儿戏的话来。

    “先生,是学生哪里说错了吗?”元灵芷像是被白景真突然拔高的声调吓了一跳,她抱着怀中那本《春秋》,圆眼内多了几分怯然之意,“您生气啦?”

    “……不曾。”白景真长长吸气,勉强端起假笑,他这会已经心累到跟她生不出气来了。

    ——白给,没救,告辞,再您【哔——】的见。

    “殿下,恕微臣失态失仪,我们今日便先讲到这里,微臣告退。”青年立身恭谨行礼,话毕不待少女做出半点反应,

    转身便大步出了东宫。

    “诶~先生——”元灵芷满目怔愣,下意识起身想要拦他一拦。

    岂料那常年习武的青年一双长腿迈得飞快,足下也似隐隐用上了轻功,

    她刚想挪步小跑上前,那人的身影已然彻底消失不见。

    ……啧。

    少女挑着眉头轻啧一声,眼中霎时蒙上了数层阴云,她确乎不喜读书习字,也从未料到临了了白景真会突然问她这样的问题。

    那篇“郑伯克段于鄢”她通读了两遍后便再未细看,能记得文章大概讲了个什么东西就已经不错了,哪里又能有什么感想?

    是以,他问她的那个问题,她是当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元灵芷缓缓蜷了五指,细长的指甲在掌心留下道道泛红的印痕,当时她脑袋里晃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干脆都杀了算了”,也险些一个不慎,真将这话脱了口。

    但她回过头来转念一想,想到她眼下的年纪,和面前之人的身份——她记得自己从前听宫人们说过,男人大多喜欢心思纯善些的姑娘——这才将那涌的嘴边的话,生生吞回了喉咙,改答了那句“不孝”。

    结果,现在看……她好像又答错了嘛。

    真难办。

    少女盯着青年离去的方向扯了扯嘴皮,

    一面抚掌唤来两名宫人,闻声赶来的小宫女垂着脑袋战战兢兢:“殿下,您有何吩咐?”

    “没事。”元灵芷面上的笑意轻松如旧,她漫不经心地扯掉发间的那两根碧玺步摇,随手将之扔到了地上,“只是先生好似不喜欢玫粉色碧玺。”

    “那你便去找个地方,把这两根簪子烧了吧。”

    少女笑靥如花,小宫女却被她那话吓得差点当场跌跪在了地,她颤着身子喏喏应声,忙不迭矮身下去拾起簪子,继而逃也似的快步出了东宫。

    唯恐再慢一分,便会被什么恶鬼罗刹盯上一般——

    *

    脑袋疼。

    京中官邸,白景真拿布巾捂着眼睛,整个人死鱼一样的瘫进了大椅。

    他从东宫回来后,已不知拿冷水洗了多少遍的脸,奈何他那发了紧的脑仁,到现在都还在那不停的阵阵“突突”。

    打那日听了那句“暂且搬出去”,他心头便已对这位未来的扶离女帝失望了三分,连着这几日的授课下来,那失望更是干脆利落地被变换成了绝望。

    他费了足足五日的功夫,好容易给她讲完了《春秋·隐公》,今儿心血来潮地翻出前面两篇随便一考,那熙华公主仍旧是答了个一塌糊涂。

    ——虽说她这回长了记性,不再嚷嚷着要让百姓们迁去他地了,但她改建砖城石堡,将城中百姓挪进去全民皆兵,这又和先前那句“搬出去”有什么区别?

    她怎么不建个大型斗场,让隐公和共叔段俩人下去当面肉|搏死磕呢?

    她怎么就不想着要上天呢??

    白景真的喉咙里不住发了堵。

    他原本还想着,等到元灵芷继任、大致稳住前朝后,在将他手头攒着的、这些日子寻到的路氏罪证一应交给她,让她借机立威,好一举坐稳了帝位,眼下看……

    得,他还是乖乖循着七殿下的心意,来日寻个机会,把这些玩意,偷摸塞给静淑公主,且让那夫妻俩反目成仇去罢。

    青年起身,一把扯了面上布帛,他这会总算是看明白了,在这场横跨了两个国家、两代帝王的博弈之中,只有他从头到尾,都是被他们可着劲儿坑来坑去的那个。

    七殿下从一开始就清楚,他不会那样诚心实意地与他合作,同样也预判了他接下来可能会遇到的事。

    他多半猜到了他会被元灵芷逼得绝望至极,所以放心大胆地玩了那出“放虎归山”,反正一切总归会如他所愿。

    至于陛下,这老狐狸根本就是在勘破了七殿下的伎俩后,玩了出将计就计!

    ——左右依元氏这两个公主的倒霉样子,扶离是真没救了,与其任扶离被其他国家蚕食殆尽,他不如顺水推舟,将之转送给跟他有着切切实实血缘关系的亲外甥。

    这说不得还能保一保他们元氏的血脉,留一留他们元氏的宗祠。

    也能让境内百姓,少受一些征战流离之苦。

    他竟不知该夸陛下这是用心良苦,还是——

    白景真怅然叹气,换了衣装,动身赶往宫中面圣。

    昨儿七殿下那头递来了消息,说他们已经入了扶离国境,今日便能抵达京城,若无意外,明日就能与陛下相会。

    他本该在上午便将此事转达给陛下,怎料他那会被熙华公主气昏了头,一时竟将此事给抛诸了脑后。

    罪过。

第五六二章 缘由

    “哟,你来啦,”帝王寝宫之内,文煜帝倚着床壁,闲闲翻阅着手中的几本奏章,他抬眼瞥见门外站着的清隽青年,顺势拿笔杆虚点了榻前的木凳,

    “坐。”

    他今日的精神尚可,心情也仿佛不错,连带着满是病态的面上亦多了两分血色。

    “阿衍那小兔崽子怎么说?”元濉漫不经心地翻了页奏折,拿朱笔随意批了个“阅”字,“是今儿晚上见,还是明儿白天见?”

    他这两日的身子突然见了几分好,有时还能多出些余力批批奏章,

    只是这样的好转非但没让宫中御医们胸中之气松出半口,

    反倒是令他们心下愈发紧张起来。

    包括文煜帝在内,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帝王这身子根本就不是大病渐愈,而是回光返照。

    ——元濉剩下的天命不多了,想来扶离国丧,也多半就在这个把月内。

    “如无意外,明日酒楼见。”白景真闻言微怔,下意识顺着帝王所问答了话。

    话毕他面上却忽然起了些许诧色,青年瞠目,就手挠了挠头:“陛下,您怎么……”

    他还没说明自己的来意呢,陛下怎就猜出来了?

    “你说呢?”元濉嫌弃万般地翻了个白眼,顺手抄起另一册奏章,“你在这时间找我,还能是为了什么,再说……朕在京中养的那些耳目,也不是吃白饭的。”

    “景真,你该不会是这两日教熙华教的,

    脑袋都不好使了吧?”

    嗯,别说,他还真被熙华公主气得脑子都要打结了。

    白景真讪然摸鼻,举目望天,榻上的帝王瞅见他这副样子,禁不住挑唇嗤笑一声:“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天书教下来,景真,你有什么感觉?”

    感觉?这还能有什么感觉?

    他这两天教人教的头都麻了,眼见着就要没感觉了!

    青年惆怅不已,抬手掩面,半晌后叹息着吐出口气来,语调甚是委婉:“陛下,熙华殿下她……似乎不大喜欢念书。”

    ——她不喜欢看书,她天天想着上天!

    “也不是很适合治理国事。”

    ——何止是不适合治理国事,她连东宫那点破事都治理不好!

    “微臣仔细想了想,大约是殿下眼下的年纪还太小了些,骤然得了储君之位,也不知该如何自处。”白景真拧巴着脸,勉强说了两句宽慰之语。

    “微臣往后,会竭力想些别的法子,

    让殿下尽快适应自己的新身份、早日转换心态,摆正……”

    “得了,景真,漂亮话就没必要说了。”文煜帝挥手打断青年未说完的话,满面了然之色,“朕自己生来的闺女,朕心里清楚。”

    “她就那个德行,不管你怎么努力,她都是定不下心、也摆不正自己的姿态的。”

    “景真,知道朕为什么更疼爱静淑一些吗?”元濉好整以暇地吊了眼角,不待白景真思索着开口,便先他一步,给出了答案,“因为她好歹还有些天家公主的样子。”

    “但很可惜,她眼瞎,脑子也不够好使。”帝王低哂,“竟会看上路惊鸿那么个不老实的玩意。”

    辨人识人的能力,同样也是为君者不可或缺的紧要素养,是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立元灵薇为储君。

    她太容易错信小人、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至于熙华——

    “其实相较于您为什么会偏疼静淑殿下,”白景真垂下眼睫,看向指尖,“微臣更好奇,您为何会那般冷落熙华殿下。”

    他这两日被元灵芷气得脑仁发痛、回府休息之后,也在不断琢磨,这位扶离的未来储君,究竟是经历了些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他在想……如果陛下先前不曾那般冷落于她、学宫的先生们也不曾忽视过她,她会不会像样一些?

    帝王翻着奏章的手指微微一顿。

    “景真,你真想知道?”元濉转目挑了眉梢,眸中多了几分青年看不懂的复杂情愫。

    白景真下颌微敛:“嗯。”

    “……哎,此事朕原本是不想说的。”帝王闭目长叹一口,眸色一暗,“熙华在六岁那年,曾亲手掐死过一只狸奴——朕当日下朝路过御花园,刚好撞见这一幕。”

    “她是笑着掐死它的,景真,你能想象吗?六岁的孩子让宫人们按住了那只猫的四肢,亲自动手、一点点掐死了它。”

    “她的力气不够大,掐了许久,”元濉扯扯唇角,眉目间隐隐现出一道阴郁之色,“足有半炷香的时间。”

    “朕原想上前救下那只猫,但朕转念想到,依熙华的性子,朕若救了猫,下个倒霉的多半便是她身旁那几个宫人。”

    “犯不上。”

    “……什么样的笑?”白景真头皮一麻,忽然间遍体生寒,他刚刚突的记起元灵芷那日说那句“搬出去”时的笑,那笑似乎也——

    “就是小孩子的那种笑。”帝王说着努了努嘴,“看起来很天真无邪的那种。”

    灿烂至极、开怀至致,她面上的笑容越是天真可爱,他心头的冷意蹿得便愈发厉害。

    她今日能这样对一只猫,明日便能这样对身旁的宫人,长大了,更是会将江山社稷,视作儿戏。

    “后来朕心里头不大舒服,私下里找人问了问具体些的情况,那猫是丽妃养的,前几日熙华在丽妃宫殿附近玩耍时,曾不慎教那猫抓破了裙摆。”

    “人没受伤,只是受了点惊吓,宫中的孩子少,过后丽妃倒也派人去给她送了点心、道了歉,奈何……”

    “朕打那日起便知道,熙华是个不中用的。”元濉转头看了青年一眼,眸色平静如常,“但朕不可能因着一只猫,就随意打杀了她。”

    “——那不像话。”

    “所以,您故意把她养废了。”白景真闷声接过帝王的话头,“免得她闯下更大的祸。”

    “一个废物,天家还是养得起的。”元濉不甚在意地摊了手。

    “可若是这样,您又为什么会同意将她立为储君?”青年蹙眉。

    “嚯,你这话说得好像她当了皇帝,便能捞到实权一样。”帝王故作惊诧,“她就上位当个几年的傀儡,这有什么不敢同意的。”

    “景真,你还真以为朕让你当那劳什子的太子太师,是为了让你好生教她呢?”

    “朕不过是想让你以后名正言顺的成为当朝太师,顺带压一压路家。”

    “……陛下,您又算计微臣。”想通了的白景真倏然泪目,他仿佛总是被算计的那一个。

    “害,算计你的人,那可多了去,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元濉咧嘴一笑,“你都被算计这么多次了——”

    “也该习惯了嘛。”

第五六三章 赴约!

    八月廿一,京中雨霁。

    青年推着张雕花嵌宝的精致轮椅,缓步穿行于尚漫着水雾、往来无甚行人的长街之上。

    他半垂着头,发顶扣着只宽檐斗笠,竹编的帽檐略遮去了他大半的脸,只露出一小截线条流畅的下颌。

    端坐在轮椅之内的清癯老人气度斐然,虽面带病容,可那病色,却不曾将他通身的威势掩去分毫。

    木轮碾过湿漉的石板,带出点点细碎浸尘的冰凉水花。

    白景真驻足仰头,静静看了眼酒楼屋檐之下悬着的鎏金匾额,继而两臂一紧,腰间发力,将帝王连人带椅,轻松端去了石阶之上、门槛之后。

    这是扶离京中最大的酒楼,楼中掌柜惯酿得一手好酒,虽开楼不满七年,那声名却早已传遍了大半个扶离——是以,即便眼下不在饭点,那酒楼大堂仍旧是被坐了个半满。

    人多眼杂之处,反而最易浑水摸鱼、匿藏身形。

    只是他先前从未想到,七殿下竟这么早便将触手伸到了扶离的京城来。

    青年眉眼微敛,轮椅落地时的声动不大,却依然惊动了那坐在门边两桌食客,食客转眸略扫了二人一眼便慢悠悠收回了目光。

    ——天子脚下,帝王居所,京城是任一口唾沫都有可能砸中个皇亲国戚、世家贵族的地方,似这般衣着低调却气度出众、一看便知是出身大户的老太公,倒也不算稀罕。

    “哟,两位客官,快往里边请,您今儿是来,是想饮酒还是用膳?”店小二循声而至,躬身乐呵呵做出个“请”的姿势,“可用小人给您们开一个上好的雅间?”

    白景真闻言微一摇头,兜里的宽边之下隐约露出青年一双孤狼似的眼,他看着面前的小二,轻轻压低了声线:“赴约。”

    赴约。

    “小的明白了,两位客官,请随小人来。”店小二面上的笑意略略一敛,随即引着两人向着楼上行去。

    临到楼梯口时他回头多看了二人一眼:“客官,可用小人搭把手?”

    “多谢了,但不必。”白景真不动声色,顾自伸手提起了那张轮椅,“我家老爷不喜欢外人碰触,小兄弟只管带路就好。”

    “好嘞!”小二应声,三两步窜上楼去,麻溜让出了整个楼梯,直到青年带着老人稳当当抵至了二楼,这才继续引着两人,一路行去了酒楼深处。

    “客官,到了,您要见的人就在此处。”小二笑嘻嘻替二人叩响了房门,待到屋内传来应和之声,方轻手推开了那扇木门。

    “应主子的要求,小人不便入内,两位若有什么要求,随时传唤小人便是。”

    小二话毕,躬身快步退下了楼去,白景真推着轮椅,小心穿过了屋门。

    候在屋中的两道身影即刻便映入了帝王眼帘,元濉目中不由多出了几分惊诧之色,他原以为墨君漓此番是想要单刀赴会,孰料他竟还带了个同伴。

    木门关闭阻去了屋外的满楼喧嚣,帝王此时亦终于看清少年人身侧、小姑娘的眉眼。

    作男儿打扮的豆蔻姑娘清秀而不失英气,他依稀自她面上寻到了些许故人的模样。

    “我还以为,你会自己过来。”老人忽然失了笑,眼底的惊诧亦悄悄化作了了然。

    看来小妹当年与小妘开出去的那句玩笑到底成了真,许多年后,这一对闺中密友,究竟是成儿女亲家。

    “原本我确实是想要自己过来。”墨君漓闻此沉默了一瞬,随即硬邦邦地开了口。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他这个舅舅。

    他前生怨了他二十余年,今生又恨了他十载,这两生加起来,三十多年的怨怼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那日在老头的书房,他被人说得险些当场失了态。

    他的确不愿细想那些藏匿在暗处的细枝末节,他怕想的多了,回头对着扶离、对着元濉,便再狠不下心来。

    他也不想再多经历一场亲人间的死别——这样的死别他前生经历得太多,这会当真不想再重温一次。

    “但她不放心,你们还有事想要问我,对吗?”元濉笑笑,抬手遥遥指了指少年身旁的姑娘,声线轻松如旧,“术士?”

    慕惜辞放在膝上的两手骤然一攥,墨君漓下意识伸手覆上了她的双拳,屋内的气氛骤然降至了冰点。

    老人见状忙不迭挥了挥衣袖,眉目间的笑意依然和蔼万般:“你们两个不要紧张,我没别的意思,也没提前调查过什么不该查的。”

    “只是那门隔音的效果委实太好了些。”元濉说着一指身后阖死的木门,“一点杂音没有,连街上的动静都听不到——这好的不太正常,我便猜料是术士的手段。”

    “并且,在你们的认知之内,来扶离与我见面,应当是件极危险的事。”老人笑盈盈交叠了双手,撑了下颌,“哪怕有墨景耀那老兔崽子告诉你,我不会对你动手,你也不会相信。”

    “而你,小子,你显然不是那等会放任心上人随你来此犯险的人。”

    “但你还是带着她来了,这便有三种可能。”元濉慢悠悠伸出三根指头,“第一,小姑娘的身手极佳,不需要你来分心保护。”

    “第二,小姑娘有其他能媲美身手、乃至超越寻常武功的技艺傍身。”

    “第三,兼而有之。”

    “此外,我从前可没听那老兔崽子说过你会什么玄门易术,那么,能在这方雅间之内,设下这般阵法——应该是阵法吧?”帝王分析了个头头是道。

    “——能设此阵法之人,唯剩你身旁的那个姑娘。”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小姑娘应该是第三种情况,不然,你不会把随身的暗卫都赶出屋去。”老人咧嘴微抬了下颌,面上尽是得意之色,“对吧?丫头。”

    “陛下好眼力。”小姑娘绷着的面容微一和缓,音调不咸不淡,“是晚辈学艺不精,漏了破绽。”

    “没没没,你很厉害,只是我对这些东西敏感一些、猜的准了一点。”元濉弯眼,“此外,你也不必一口一个‘陛下’了,且随这小子唤我一声‘舅舅’罢。”

    慕惜辞敛眸不语,墨君漓循声冷笑,目露讥嘲:“舅舅?”

    “你此番叫我过来,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没用的东西吧?”

    ?

    ?接下来

    ?

    大型小崽子叛逆现场

    ?

    不要嫌怂怂这会硬邦邦没礼貌

    ?

    他现在的确不知道说啥

    ?

    就僵硬

    ?

    ????

第五六四章 性子和他娘一样

    少年的声线冷得透底,语调极尽阴阳怪气之能事。

    老人微抿着嘴唇,静静注视了他半晌,良久忽的泄出一声长叹:“阿衍,你的脾气,和你娘真像。”

    “从前小清还在宫里的时候,每每与我生了气,

    她也会对我摆出这么张臭脸、用这样又冷又怪异的声调。”

    他是个偏严厉的兄长,是以,他时常弄不明白,小姑娘脑袋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东西。

    彼时元清正处在心思最为难猜的少女之时,他总是一个不慎便会戳到小丫头敏感又变幻莫测的底线,十日里有八日要吃她的冷脸。

    那小妮子生气的时候,

    就愿意摆出这样一副表情、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

    她说他是旧年留下的老古董,是早晚被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她总说他只会讲些啰嗦又没用的废话,时不常还要爬去他东宫房檐上去揭他的屋瓦。

    专门挑那快下小雨的时候揭,雨丝细软飘轻没多少力道,这样便不会打漏周边的瓦,却又能浸得他寝宫里到处又闷又潮。

    不过,那小妮子总归还是有些良心在的,还记得给他留一个干干净净的偏殿,也记得在雨停后,帮着他晒一晒殿中遭了殃的被褥。

    这崽子的性子和他娘一样。

    “阿衍?”墨君漓绷着那古怪不已的声线不便,眸中讥嘲之色愈发凛冽,“看来老头先前没少给你通风报信。”

    竟连他的字都告诉他了。

    “不,实际上,除了求娶小清与你娘殡天的那两次外,你老子从未给我写过什么书信。”元濉摇头,双手松松搭上了扶手,“是你娘告诉我的。”

    “你和乐绾出生之后,你娘都曾往扶离寄送过家书——你与你妹妹的名字,我也都是从那里得知的。”

    “崽子,

    乾平和扶离的关系没那么好,但我和你娘的关系,也没你想象中的那样差。”老人话毕,低头无声叹息一口。

    他只有元清这么一个妹妹。

    他只有这一个妹妹,又怎会当真忍心与她断了来往?

    只不过是……这只不过是——

    “那你既与她的关系不差,又为何至死不让她再踏足扶离半步?”墨君漓蹙眉发问,即便这答案他已从自家老头口中得知过一次了,但他还是想听他说。

    他想听他亲口说。

    “我娘生前最后一个遗憾,便是未能回到宫中看看。”少年说着,声线内止不住带上了细细的抖,“她想再看一眼她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地方。”

    “她只想再看那一眼。”

    “你以为我不想让她回来吗?”元濉倏然抬头,苍白发干的嘴皮轻轻打了哆嗦,“可是阿衍,我若真让她回来了——”

    “我若真让她回来,那她又得拿着什么样的身份进宫!”

    “是你们乾平云璟帝最宠爱的宸妃,还是我们扶离出嫁了多年的长公主?”

    “他国妃嫔怎能入得皇城,出嫁多年的长公主,又可还算是扶离的子民?”老人用力攥紧了轮椅的扶手,枯瘦的指头被他捏得泛了白,

    “朝臣们会怎么看,

    天下人又会怎么看?”

    “崽子,你想我如何自处、让你娘如何自处!”

    “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死活不同意你娘嫁给你老子吗?”元濉松了扶手,闭目向后重重一倚。

    他头顶的金冠磕上了椅背,发出一声半闷不脆的响,一点犯浑发浊的水珠悄然溢出眼角,眨眼消失在他鬓边的褶皱之间。

    “因为乾平太大了。”

    乾平的地域太广,乾平的人口太多,乾平的兵马精良、慕家历代的统帅又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

    它是世间唯一能与扶离一较高下的大国,这天下太平得太久,历经数代韬光养晦之后的扶离亦早已兵强马壮,大争之世近在眼前,两国注定要有一战——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墨景耀那老兔崽子,显然是位世间少有的贤明帝王。”

    “他和西商、桑若的那群蠢货不一样,乾平也不同于虞朱、九玄那样的撮尔小国。”老人抬眸,发浊的眼瞳之内满是不舍。

    他看着面前风华正茂的半大少年,看着他那故意绷出来的冰冷眉眼,恍惚便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小妹,看到了当年那个十几岁、还会跟他撒娇怄气,会与他讨要一两件心爱之物的元清。

    都快四十年了。

    竟然都这么多年了。

    “若你娘嫁去的是虞朱、九玄,哪怕是桑若、西商或是寒泽,我都能以长公主之礼将她风风光光地迎回来、接进宫中。”

    “可她嫁去的是乾平。”元濉的齿关打颤,喉咙里隐隐带上了三分哽咽,“我若真以那样的礼节迎她回来,只会让她的处境越发尴尬难堪。”

    “我当初曾想将她嫁给朝中重臣,但你娘打定了主意一心只想跟着你老子回乾平,我拗不过她,我被她说得动摇,我别无他法——”

    “我只能亲手将她送上花轿,再亲口告诉她,只要出了京城的门,她就再不是扶离的人。”

    她不再是扶离的人,便不用再为着扶离的杂事劳心伤神,她只管跟着他心爱的人回去过他们的小日子就好。

    他不想看他这唯一的妹妹被夹在两个国家之间,左右为难。

    “你们乾平尽西南与桑若和扶离接壤的那两个城池,就是我那时送给她的嫁妆。”老人的嗓音微顿,“当然,我承认,我当年将那两城充作嫁妆,确乎是存了让乾平帮着牵制一下南疆的意思。”

    在那两座城被划归乾平之前,乾平是不曾与南疆直接接壤的,它们之间夹了个扶离,而这,又让扶离颇有腹背受敌之势。

    但当他将那两座边陲城池送给乾平之后,南疆的局势便彻底改变了。

    桑若被当世的两个大国困在合围之内,南疆诸小国再掀不起半点风浪。

    他们原想在那两城被乾平同化、掌控之前挑起域南战事,奈何慕家铁骑太过骁勇,那时的慕文敬又正值最善战的年纪,他们根本攻不破乾平的防线。

    南疆闹了足足五年,那两城却终究成了乾平的国土,南疆亦就此安稳了十数个年头。

    “但更多的,我是想让小清能在那里寻到些扶离的影子。”元濉掩面,“哪怕是聊以慰藉……”

    “那是扶离边陲之上,商贸最为发达的两座城池,在那里的城中坊市上,你们能找到扶离任意一个地方的特产。”

    “……阿衍,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们那年回来过吗?”

第五六五章 他们都等不来了

    “……你果然是知道的。”墨君漓茫然又麻木地张了张嘴,脱口的声线细小宛若游丝,他的喉咙已堵得近乎发不出声了。

    “你既知道我带着她回来过,那你知不知道,走前的那一日,她呆呆地站在城中最高的那座观景台上看了许久,几乎是从清晨看到了正午,

    又从正午看到黄昏?”

    “她一直看着皇城的方向……看了整整一天!”少年悄然红了眼眶,唇舌亦不受控地打了颤。

    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他娘那天眺望皇城时的表情。

    他眼睁睁看着她从满目的期待渐渐化成了失望,他眼睁睁看着她瞳眸之内的光色寸寸退去,仅剩的一点怀念,都变作了一池枯死的灰白。

    她把尚且年幼的他抱上了栏杆,遥遥指着远方皇城之内那一片彩色的琉璃房瓦,她说阿衍你看,

    那里就是娘从小生活到大的地方。

    “她那时跟我说:‘阿衍,

    其实娘这次回来,

    是想见你舅舅一面。’”墨君漓闭目,小姑娘静静攥紧了他的手,“她在那等了你整整一个白天。”

    那个不再年轻的妇人寻来幼时最爱的一支簪花,她揣着那支簪花,在那观景台上等了一整个白日,却终究没能等来她的兄长。

    于是一腔的滚烫霎时凝成了满腹的冰霜,那冰霜又随天边步步西沉的日色,破灭成漫天聚不拢的稀薄雾气,随风散入故国的每一寸旧土,化作尘泥。

    “你知道她在等你吗?”少年的语调放得极轻极飘,眼中带着藏不住的怨。

    他没法忘却他娘那日说出那话时的眼神,同样就没法原谅他面前这看着已形销骨立、时日不久的舅舅。

    “……小清没跟你说过吗?”老人静默地听他质问出那最后一句话,忽的垮下两条泛了霜色的长眉,“你们那日登上的,是隶属皇家的观景台。”

    “那台子虽在春秋两季对往来的游人开放,却会在每日未末时分,

    准点清人。”

    “你们那次留到了酉时。”

    “……我如何能不知道。”元濉低头叹出口浊气,

    “我如何能不知道——”

    “你明明知道,

    ”墨君漓睁大了眼,瞳仁止不住地抖了又抖,“又为何不肯露面、不肯见她?”

    “见了这一次又能如何,徒增他日的烦恼吗?”老人撑了手肘,将头深深埋进了两手之间,“阿衍,你也身在天家,当知道京城之内,会布下多少他人眼线。”

    “扶离的前朝不比乾平,我手中权势散出去的比墨景耀那兔崽子多得多——这上京之内的眼线,只会比你们乾京更为驳杂纷扰,即便我是帝王,也不得不顾忌着这些。”

    眼线。

    呵,眼线?

    墨君漓哂笑着弯了唇角——他当然知道京城之内的眼线有多乱多杂,可他眼下既敢来见他,当年又为何不敢去见他娘?

    “我知道你肯定想问,为什么当日我不敢去见小清,

    今日却敢来见你。”元濉开口堵住了少年尚未挤出喉咙的话,

    “那是因为我没多少活头了。”

    “少则三五日,多则二十来天。”

    “崽子,

    现在的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将死之人。”老人捂着眼睛咧嘴大笑,他笑得自己胸中剧颤,笑得自己不住地咳,“将死之人,又能有什么好顾忌的。”

    他忍了一辈子,压了一辈子,同样也熬了一辈子。

    而今他快死了,亦终于不用再忍再熬。

    他总算可以不再当那高位之上、冷血无情的帝王。

    “崽子,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老子,”元濉慢慢坐正了身子,少年的眼尖,远远瞥见他苍白嘴唇上渗着一点不起眼的赤,“他的命,比我好。”

    “他有兄弟在侧,又有至交在旁帮忙稳固着朝堂。”

    “那帮文臣再是折腾,终也反不过那片天去,他手头攥着近二十万兵权,浑然无需惧怕他们,哪怕是想兵不血刃,也只需多隐忍几年,徐徐图之便好。”

    “扶离和你们那里完全不一样。”

    扶离没有宗室,他也没有那样的生死至交,皇族的权力便只能一分再分,甚至,在他下令抄斩了昭武将军府之前,他手头攥着的可用兵马,尚不足三万。

    唯有那不到两万的禁军,并上一万的禁军预|备|役罢了。

    “所以我不能、也不敢露面,我只能在暗中偷偷看你娘一眼——我看她的精神不错,也看出来你足够聪慧贴心。”老人抬手掩唇,一阵轻咳,“于是我安心了。”

    安心了,他便忍着不舍回了宫,他以为小妹已然得到了她想要的幸福,哪成想,那一眼竟成了永别。

    元清的死讯传回扶离的时候,他正忙着处理南部的小型叛乱,彼时不过是秋初,七月里上京的天还热着,他却只一瞬间便如坠了冰窟。

    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窜上眉目,他木然点亮满殿的灯烛,静静翻出他小妹当年初学女红时,给他缝的那件狐裘。

    那裘衣上的针迹歪歪扭扭,毛领上丑丑的绣花也磨秃了大半,他抱着那东西在她生活过的汀兰殿里呆坐了一宿。

    那殿中的灯火如昼,炭盆将屋子烘得宛若暖炉,他却仍旧觉得冷。

    钻到骨子里的那种冷。

    后来汀兰殿的烛火,不分昼夜地长明了四十九日,皇寺里大和尚们的诵经之声亦跟着响了四十九天。

    七七之后他命人封锁了那座宫殿,每日除了打扫殿宇的宫人,再不许他人入内半步。

    他记得每年替小妮子换上她幼时最喜欢的月白窗纱,记得每逢枣子上市时送去两盘新鲜的青枣,可这十几年过去,他仍旧没能等来他的妹妹。

    是了,他不可能再等来了。

    错过那一次,他就再等不来了。

    他们都等不来了。

    “……你安心的太早了。”墨君漓缓缓垂下眼睫,试图遮去他瞳底外溢的痛楚,“她的身子本就不好,又郁结于心多年,等到病发之时,早已无力回天。”

    那是他重活一世,也没能拦下的悲剧,是他终生之憾。

    “是啊,我安心的太早了。”元濉叹息,自嘲笑笑,“要是我早知道会是这样,当初就不会心软答应你娘,让她嫁到乾平去了。”

    “你若把她强行留在扶离,”少年扯扯唇角,不置可否,“她的心结指不定会更重。”

第五六六章 与他们并无两样

    心结……

    老人的眸中有着一瞬间的恍惚,那小妮子的心结。

    “小清总是容易想得太多。”元濉垂了眼,唇边带了股发苦发涩的笑,“我以为我将她彻底赶出了扶离,她便不会再那样为难了。”

    他以为他与她断了联系,她就不必再自觉被搁置在了两国之间,备受煎熬、左右为难。

    “那怎么可能。”墨君漓嗤笑着扯了唇角,

    “你以为我娘跟你一样吗?”

    他娘不是元濉那样冷静自持的帝王,她不可能因着兄长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当真就此忘却了她那生活了二十余年的故国。

    她只是个姑娘,只是个性子比别人坚毅一些、执拗一点,想法独特又极重感情的姑娘。

    “何况,她的心结也不止这点。”少年低头望向自己泛冷发白的指尖,声线微沉,

    “被夹在扶离与乾平之间的纠结、后宫那避不开的暗斗明争,还有温姨的死。”

    他记得清清楚楚,两世以来,他娘的身子,每次都是在温姨去世之后,飞速垮下去的。

    温妘亡故之时,乐绾还不足两岁,他娘经过一番生产之后的身子本就尚未恢复得利落,满腹心结再加上那至交好友陡然离世的打击,只这一下子,便令她的精神与身体,彻底的垮塌下去了。

    可惜他当时也不过五岁,他既没法子救下难产的温妘,也没法子打开他娘隐藏胸中的所有郁结。

    他只能乖乖看着乐绾、好好陪着她,等到她的身子好些,再想个由头,骗她扮作商贾之女,溜回扶离痛痛快快地玩一玩。

    回到扶离时,他在他娘亲脸上看见了久违的笑影,那一个月他们过得太过开心,

    开心到让他几乎以为,他娘自此便再不会有那些心结了。

    直到他们离去前的最后一日,她抱着他上了那座观景小台,她在那站了一整个白天,而他又眼见着她瞳中的光芒寸寸破灭——

    他知道,他娘心中的结已团成了她的死劫,她打不开它,他也留不下她。

    “说来,这也是我最不明白的一点。”墨君漓抬了眼,定定看向雅间另一侧、端坐轮椅内的帝王。

    他瞧见他覆了霜的鬓发,瞥见他皱纹横生的眉眼,同样看到了他掩藏在衣衫之下、干瘪又消瘦的躯壳。

    像是裹了层树皮的陈年枯骨。

    他竟已经这样老了。

    少年晃了晃神,前生他从未见过他这所谓的舅舅,今生也对元濉知之甚少。

    在世人的口中,他是位生性多疑又心狠手辣的无情帝王;在娘亲的嘴里,他则是个严厉且稍有些古板、不擅长表达自己,又极为厉害的兄长。

    他对他的一切认知,一切都源自于他人的描述,而当他真真切切站到了他的面前,

    他才恍然察觉,

    原来他从前的感受,都不过是虚妄。

    元濉只是个失了小妹的兄长,是个不被外甥承认的舅舅,他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又孤坐高位、身负重任——他只是个挣扎在红尘之内的普通人罢了。

    与他们并无两样。

    “你明知道温姨是我娘的至亲好友,为何还要对她下手?”墨君漓蹙了眉,他能感觉得到,从他提起温妘的那一刻起,小姑娘掌心中的冷汗便再没消下去过。

    她在紧张,既怕听到他们想象中的那个答案,又怕那谜底与他们想象中的不同。

    “温姨过身后,我娘的精神,差不离瞬间便垮去了一半。”少年轻拍着慕惜辞的手背以示安抚,而后微微定了定神,“不可能不知道温姨对她有多重要。”

    “而且,自当年那封假战报之后,你们不是都消停了五六年了吗?为何又突然对她动了手?”

    “或者说……那一次究竟是不是你派人对她下的手?”

    老人闻言沉默了良久,半晌方低眉吐出口浊气:“我当然知道小妘是她的挚友,所以我亦从未想过要要她的命。”

    “而你说的那两次——假战报和后来小妘生小丫头的那一次,的确也都是我派人动的手。”

    “……为什么?”墨君漓的眉头愈蹙愈紧,慕惜辞亦跟着霍然抬了眸。

    “第一次,我是想让她受些惊吓,”元濉说着交叠了双手,神情稍显复杂,“如此一来,温妘受惊的消息传回南疆战场,慕文敬必然要分一分心神。”

    “我希望南疆的战事持续得再久一些。”

    “当时路惊鸿正大肆构陷着昭武将军府,这恰是扶离前朝最为动荡之时,若是乾平提早结束了南疆的战事,那么扶离便会额外承受一部分来自乾平的压力。”

    “而南疆那些小国,也有可能在桑若的带领下,将矛头掉过来直对扶离。”

    “——这对我稳定时局,很是不利。”

    “只是小妘不愧是温家养出来的好女儿,受了那样大的惊吓,也能咬着牙命人瞒住这消息,丁点不曾影响到的南疆的战事。”老人弯眼笑笑,似是感慨。

    “且当日过后便起了疑心,那假战报只骗了她不到一月。”

    “我没了辙,半刻都不敢再继续拖延,只能在南疆平定之前,用最快最狠的法子解决了此事。”

    ——那便是咬牙抄斩了整个白氏,除了白景真,一个不留。

    立在轮椅之后的青年闻此,猛地攥紧了双拳。

    他从前从不知道,白氏满门抄斩的背后,还有这样一道原因。

    扶离的前朝……

    白景真眯了眼,他先前是天家死士,自然能不时打探到前朝的风声,扶离的朝堂乱得委实厉害,朋党之争比之寒泽更甚。

    寒泽共有四位皇子,前朝便被割成了包括中立一派在内的五段,五派之间相互牵制,勉强维持着朝中微妙的平衡。

    扶离的割据现象则更为严重,大大小小的文官武将,将扶离前朝足足分割成了十数个小块,是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此般境况之下,最快最狠又最稳的法子,好似确乎便是……

    青年的脑袋不受控的眩晕起来,奈何不待他将此事想得明白,轮椅中的帝王便又长叹着开了口:“至于第二次——”

    “那是为了保下温家。”

第五六七章 二心便是废子

    温家?

    温家有什么可保的?

    慕惜辞闻言不禁一怔,细细思量片刻,方才转过那道弯儿来。

    ——虞朱境内各国探子密布,不光是各方的君王,包括诸如乾平和扶离境内的世家大族,只要够权高位重、财大气粗,也能轻易往虞朱国境之内,

    安插些自家的细作。

    再听文煜帝这个意思……

    小姑娘下意识锁紧了眉头,颇为急切地捏了捏少年的掌心。

    墨君漓会意,转眸望向对面的清癯老人:“你的意思是说,当日温姨和慕国公携慕姐姐他们,赶去虞朱与温氏之人会面的时候,被他人派来的探子看到了?”

    元濉应声默了一息,片刻后满面复杂地开了口:“准确来说,

    是被路惊鸿派出去的眼线瞅了个正着。”

    “若非我的动作比他们更快,

    先一步命人截下了那些消息……这时间的温氏,多半已经遭了灾了。”

    “阿衍,丫头,我已经忍痛连根斩了一个昭武将军府了。”老人说着皱巴了一张脸,满目怅然,“你们总不能在叫我连镇国将军府都一齐斩了去吧。”

    国公府慕氏是乾平边境的不二防线,镇国将军府温氏,同样也是他们扶离边关一粒不可动摇的定心石。

    白氏麾下仅有五万兵马,温氏手中却足攥了十三万的兵权;他能狠心祓除一个白氏,却绝不能再斩去一个温氏。

    他是帝王,又不是领兵打仗的将军,人各有长,他自知能勉强拢住两万的皇城禁军加上白氏那五万兵马,已是极限,温氏这十三万精兵,他是无论如何都控不住的。

    控不住,

    就最好尽可能地不去碰它,

    除非他是铁了心的想要玩散扶离。

    这些年来,

    镇国将军府明面上的兵权加加减减,

    实则那些玩意他在暗地里根本就是分毫没动。

    他又不是路惊鸿,他有多少斤两,他自己心中有数。

    “可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至于……”墨君漓慢慢绷紧了唇线——就算是他想保下温家,那也不至于这样狠心,直接便命人杀了温妘。

    且还是在她生产之时做的手脚。

    少年漆黑的瞳眸之内泛起了层层浓云,眼底亦跟着掀出了无尽的浪涛。

    他想不明白,他觉得此事格外矛盾得厉害。

    从元濉先前所述的种种来看,他显然极重视他娘、极在意他这个妹妹,按理应当不会对温姨下此狠手,可温妘又确确实实死在了难产血崩之中……

    还是说,他们漏算了什么不该漏掉的细节?

    “我说过,我知道小妘是你娘的挚友,所以我从未想过要杀了她。”老人正色,眼神严肃至极,“一次都没有。”

    “即便是在出了虞朱的那一番事后,我给潜藏在乾京内细作们下达的命令,

    也是让他们想法子让小妘的身子变差一些,最好是三五年内,不宜再随意出门。”

    “但我不清楚那细作在执行任务时出了什么问题——总归,我最终收到的消息是子存母亡。”

    元濉抬头看了慕惜辞一眼,敛眉叹息:“那传信的细作说,是温妘的这一胎本就不大寻常,她下药明明按的是往日常用的剂量,仍旧是不慎令温妘丧了命。”

    “其实,我并不认为她说的是实话。”老人抬指点了点轮椅扶手,“但我不可能只为了这么一两句的假话,便连夜赶到乾平,并以此问责那个细作。”

    “毕竟,我最初的目的已经达到——温妘身死,乾平边关又多生战事,慕文敬自是不会有功夫带着孩子们跑去虞朱与温家人见面。”

    “温家与慕氏彻底断了联系,路惊鸿同样寻不到温家的错处。”

    他也便,能就此保下温家。

    “是以,我没法子拿此事去追究那细作的过错。”

    女人家生孩子时,本就是过了遭鬼门关,那细作若真揪着此点不放,他也确乎没法子苛责她什么。

    ——他又不能跑去慕家祖坟,开棺验温妘的尸。

    “不过,你们若是对此事耿耿于怀,想要沿着这路子细究下去的话,”元濉眉头微抖,“我倒是可以把那细作的相关信息,一应给你们。”

    小姑娘闻此霍然睁大了眼:“可那不是……”那不是他悉心调|教出来、暗中派去乾平的细作吗?

    想培养出这么一个细作,那所要花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可不比养一小队寻常戍边|军少多少!

    “无妨,反正我也没多少活头了,静淑和熙华也都是扶不起的,阿衍都打好了主意,早晚要收了扶离不是?”老人不甚在意地努了努嘴。

    “这就当是我这个做舅舅的,临走送你们的一份无关紧要的礼罢。”

    “大老远来扶离一趟,我也不好让你们一无所获、空着手回去。”

    “再说,她既敢违逆了我的意思,又敢在那信中说谎,这便说明她已然生了二心。”元濉低眉轻哂,“她既生了二心,那就是废子一枚。”

    “一枚废子,扔了便扔了,你们也不必太过在意。”

    “至于那个细作……景真,在你之前,那个得了名姓的死士,叫什么来着?”

    被点了名的青年霎时站正,目视前方,声线平缓,毫不迟疑:“张玹。”

    “对,就是这个张玹,等下你回宫走一趟暗阁书库,把有关她的东西通通调出来,”老人抬袖指了指雅间对面的二人,“一齐拿来给这两个崽子便是。”

    “喏。”白景真应声点头,拱手微一躬身,元濉下颌轻敛,随即笑眯眯地扬了扬眉:“说来,崽子,你们两个几时回去?”

    “我瞅瞅时间,看看那东西怎么拿给你们两人比较好。”

    “今夜休息一晚,明早天亮开了城门就走。”墨君漓别着脑袋无声叹气。

    聊到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他这个舅舅了。

    他们的立场不同,他没法说他做的一定都是错的,可他又委实跨不去心中横亘着的那道坎。

    话已至此,他当真没法再继续恨他,甚至连怨,也怨不大起来。

    可原谅?这又着实是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

    以他的处境,以他的视角,他没资格去谈论“原谅”二字。

    ——除了他娘与温姨,他们其他的人,都不配。

第五六八章 “舅舅”

    “明早就走,这么急呀。”老人闻此又不怔了又怔,他垮了垮眉梢,扯出了个难看至极的笑,“你们这回,不准备在扶离多玩两天再走吗?”

    “玩就算了,我们既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心思。”墨君漓的眼神飘了又飘,“北疆马上便要乱起来了,回乾平后,我们收拾一下,还得赶着去一趟燕关。”

    “帮着拱一把火、添一点柴,再顺便给边关的将士们送去些过冬的物资。”

    “……连跑来见你的这点时间,都是紧赶慢赶,硬挤出来的。”少年敛着长眉细声嘟囔。

    若非要跑过来会一会元濉,这会,他和阿辞说不得已在清点要送去北疆的衣物、吃食了。

    寒泽那头,叶天霖已然追查起了叶天翰私通墨书远的事,叶知风亦一成功挑唆起了叶天恒与叶天肃。

    那两人现下正私下里清点着手头兵马,只待叶天霖那边忙个焦头烂额、分身乏术,便会即刻向他发难。

    眼下寒泽的朝堂早便乱成了一锅烂粥,少则十天,多则半月,必会生出场史无前例的四王内|战。

    一直对北疆之地虎视眈眈的西商,也多半会抓住这个机会,弄出些不大不小的幺蛾子来。

    如此,他们至多再等上一两个月,便能接到叶知风递来的“求援”消息了。

    而在那之前……他家小姑娘还答应了慕诗瑶,要带她去边关战场上看一看。

    并且,八月的北疆眼见着便要入冬,而燕关那些戍边将士们的冬装与棉被,也确乎是该换一换了。

    北境冬日的风雪向来刮肉刺骨,边城之地土地贫瘠,又惯来缺少新鲜的瓜果时蔬。

    这样的日子本就苦寒,将士们若再无充足且保暖的御寒衣物,又该如何熬过这可怖的冬天?

    是以,他们的时间当真紧迫得厉害,着实是没那等闲逛游玩的心思,在扶离多待。

    “这样啊。”元濉甚为失落地低下眉眼,他还以为这小崽子能带着小丫头,在上京多玩上两天呢。

    他还以为……罢了。

    老人怅然万般地闭了闭眼,国事面前,私事为轻,他身为一代帝王,自然是懂得这亘古不变的道理的。

    孩子们的话,说得很对,他们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厉害、更有出息。

    挺好。

    “那我就辛苦景真一趟,让他今夜便把那些整理好的物料送过来罢。”元濉弯了弯唇角,面上隐隐多带上了三分欣慰。

    墨景耀那老兔崽子,为人虽是极为讨厌,却十分会教育孩子,阿衍被他教得不错,小小年纪便已有了明君贤君的架势。

    眼光也挺好,小丫头的气度极好,能耐也不小,慕氏的家风他亦略有耳闻,慕家养出来的姑娘,他看着便觉得安心。

    ——这崽子,可比他们当年强多咯。

    这么一来,等他来日到了那九泉之下,跟小清,总归也算是能有个交代。

    “对了,你们两个今夜宿在哪里?”老人撑着手臂,向后倚了倚,“附近的客栈,还是你在这京中,另有别院?”

    “客栈,街角的那家。”墨君漓应声答道,嗓音微有些发闷。

    “成,那我便让景真今晚走一趟客栈……”元濉颔首,略偏头含笑瞅了眼身后的青年,“景真,你可知道他说的是哪家客栈吗?”

    白景真闷声拱手,答了个知道。

    “知道就好。”老人慢悠悠收回了视线,重新举目望了眼对面的少年,混浊的眼瞳之内,悄然潜藏了几分不舍之意,“那阿衍,你们可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若是没什么想问的了,我今日已跑出来多时,这会便也该回宫里去了。”

    “没,我们想问的,已经问完了。”少年的语调顿了又顿,片刻后拉着身侧的小姑娘慢慢起了身,“你既要现在便走,那我们送送你吧。”

    “不必。”元濉摆手,宽大而空落的衣袖下滑些许,露出他一小截干枯消瘦的手臂,“人多眼杂,你们还是在这多留一会比较好,免得被人瞧去,横生枝杈。”

    “景真,我们走吧。”

    “喏。”白景真略一点头,继而抬手压了压头顶的斗笠帽檐。

    待他确认那斗笠已成功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方才小心翼翼地替老人理了理衣衫,而后推着那张精致的雕花轮椅,缓缓拉开了房门。

    墨君漓定定看着前方的一老一少,他看着青年动手开了门又重新推上了那张轮椅,忽的喉头一堵。

    “舅舅。”少年张了张嘴,两个字毫无征兆地便脱了口,元濉诧然回眸,白景真跟着侧过了身。

    “……保重。”墨君漓僵着面容别开了脸,这世间他的喉咙已然堵得几近发不出声。

    老人闻言不禁怔愣了良久,随即弯着眼睛咧出来个极开怀的笑:“好。”

    话毕他逃也似的带着白景真匆匆离去,唯恐再耽搁一息,他那勉强憋在眼眶子的泪珠便要决了堤。

    他文煜帝硬气了一世,此刻自然也不愿在自家外甥面前丢了脸。

    ——他怕这一耽搁,便再不想回宫去了。

    白景真推着老人下了楼,两人一路沉默着,穿行过了那条显然比来时热闹了不少的街。

    待那张雕花轮椅自偏门小路入了那重朱色的宫墙,端坐椅内的元濉突然开了口:“怎么样,景真,要么你干脆舍了熙华,直接跟着阿衍罢。”

    “左右那丫头也扶不上墙。”

    “……陛下您又在说笑了。”青年闻声呼吸微滞,并对此避而不答,“微臣会试着尽力辅佐熙华殿下的。”

    他始终不愿意这般轻易地放弃扶离,所以,在他彻底选择放弃之前,他想尽力一试——

    “那你尽管去试试罢。”老人笑笑,随手自怀中摸出块巴掌大的令牌,丢去青年怀中,“这个给你。”

    白景真手忙脚乱,满目惊诧:“陛下,您这又是?”又是兵符?

    “原本就是你们白家的东西。”元濉撑着脑袋说了个轻描淡写,“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这五万兵马,眼下就在温氏手中,由老将军代为看管。”

    “届时,你只管拿着这兵符,向他去要便是。”

    ?

    ?妈个鸡元濉这个角色有毒

    ?

    他有毒

    ?

    有毒你们懂吗有毒

    ?

    怎么可以这么刀

    ?

    ????

第五六九章 把我葬在山上罢

    “陛下,您……”青年的喉头一哽,鼻尖一酸,眼眶陡然便发了热。

    他原以为,那五万兵马,早就被文煜帝分割打散、化入各方军|队之间了。

    没想到……

    “别,臭小子,你可别跟我玩这出。”老人嬉笑一句,继而缓缓收敛了唇角、肃了面容,“你心下不必有太大的负担,此事,原也是我对不起你们白家。”

    “但是景真,那‘从轻发落’的口子,我当真是开不得——眼下你也渐渐入了朝堂,当知道咱们扶离前朝的境况。”

    “那年的那场构陷,其实更像是前朝众人对我的一种试探,否则光凭刚当上驸马没几年路惊鸿与那尚无甚根基路家,是决计不可能那样轻松地拉下白氏来。”

    元濉话毕仰头,叹息一口:“当时的路惊鸿,也不过是那帮老家伙们的探路石罢了。”

    “所以景真,若我那时真选择了从宽处置,开了这个‘宽待’的先河,那么后续等待着我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们会变着花地触及我的底线,并以白氏获得的‘宽待’为范本,逼着我‘一视同仁’。”

    “景真,这便是没有宗室,帝王权轻、臣子权重的后果。”老人满目怅惘,半晌后垂了眼睫,“当然,我说这些,倒也不是得到你的体谅或原谅。”

    “毕竟这要是换了我,我也不会轻易原谅那个狠心抄斩了我全家老少的人——”

    “我只是想告诉你,景真,身在朝中,万事皆有可能身不由己,即便我是帝王也不例外——等你回头当了太师,彻底踏足这方泥潭的时候,千万要注意着些。”

    “莫要一个不慎便落入了他人圈套,自此得一个万劫不复。”元濉慢慢绷紧了唇线,片刻倏然一松面容,“也莫要走我的老路。”

    他这一生,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最是孤独寂寥。

    他母后去的早,父皇也在他二十几岁那年便离了世。

    他唯一的妹妹死在了异国他乡,他既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也无法赶去她坟头,替他上一炷香。

    说不得,她死前还是揣着满腹怨气的。

    满腹对他、对扶离的怨。

    老人闭目,他的两个女儿一个比一个痴愚蠢钝,他的外甥此前亦从未承认过他这个舅舅。

    乐绾那小丫头他这辈子是没机会再见到了……

    就算他大权在握、身处高位,是一国的帝王又如何?

    他这一世,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友散亲离……到头来,还不是一身孑然。

    这条路,他走的委实倦了。

    也不希望再有别人来走。

    “还是那句话,景真,若是熙华当真扶不上墙,你便干脆舍了她就是。”老人缓慢地眨了眼睛。

    “我已经看透了,元氏单传了三百余年,到今时亦差不多要尽了气数——尽便尽罢,左右这样世代单传的皇族,不似天命所归,倒更像是一种难以摆脱的诅咒。”

    “是以,你到时不必犹豫,也不必觉得这是对不起扶离历代的帝王。”

    “这是元家的命数,同样也是扶离的命数。”

    白景真听罢久久沉默,许久方轻轻拱了手:“微臣……谨记陛下教诲。”

    “记住就行。”元濉咧嘴笑笑,神情轻松自如,“对了景真,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交给你去做——”

    青年闻此,登时站正身子,老人回头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慢悠悠调回了目光,目视前方。

    “待我死后,将我的尸骨,葬在城外的沧澜山上罢。”

    白景真陡然睁大了双眼,老人却顾自不疾不徐地念叨起自己的零碎要求。

    “记得选一个最高的山头,最好是那种,站在那里,向下就能俯瞰到整个京城的地方……”

    “不要墓碑,最好连坟包都别留,把我埋在那就好了——烧了再埋也行,总之一切从简。”

    “我知道扶离的气数约莫就在此处了,却不准备想法子挽救,自然没什么脸面再入皇陵,去见元氏的列祖列宗。”

    元濉说着长长呼出口气:“我既无脸入皇陵,那你便将我葬在沧澜山上吧。”

    沧澜山四时的风光不错,他躺在那里,又能眺望到整个京城……如此,就让他在山上静静看着城内的万般变化,也挺好。

    总归,待到百年之后,沧海桑田,世间便也无人会再记得扶离,同样也不会有人再记得他这个扶离的帝王。

    他就想要这般被人渐渐淡忘,他已做够了那个无法从心所欲的“文煜帝”。

    ——他现在只想做元濉。

    *

    “阿衍,你若实在难受得紧,想哭便哭出来吧。”酒楼雅间之内,小姑娘踮着脚尖摸了摸墨君漓的发顶,眉头微皱,“我在这呢。”

    “……我已经哭不出来了。”少年哑着嗓子抽抽鼻头,伸手揽过面前的自家姑娘,“只是喉咙里堵得慌,胸口也压着股说不出来的气。”

    “阿辞,我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才好。”

    他已许久不似今日这般挣扎纠结了,当年他刚重生不久、面对老头的时候没有,后来带着娘亲赶来扶离玩耍时也没有,唯独今日。

    唯独他今日见了元濉之后,他心下纠结又复杂的厉害。

    慕惜辞闻言微一沉默,少顷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背脊:“那便学陛下罢。”

    墨君漓发哑的嗓子略略一抖:“老头?”

    “嗯。”小姑娘下颌轻点,“理解,但不认同。”

    他们可以理解元濉的处境,也可以明白到他那时的心态与想法,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认同他这几近不留后路的决绝做法。

    由是说不上痛恨、说不上怨怼,同样也说不上“原谅”。

    ——唯余一句“造化弄人”。

    “……你说的对。”少年思索良久,慢慢松了手上的力道,“想来,他也不需要他人的认同。”

    “他当年做出这些选择的时候,定然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仔细权衡了利弊。”

    “我们全然无需纠结太多,只需要知道,他不是真的冷血无情、浑然不顾忌兄妹情谊便好。”

    他终究无法彻底放下心头对元濉的那点成见,可这些无关紧要的成见,并不会影响他认下他这个舅舅。

    反正他对老头也有不少成见不是?

    “走吧,阿辞,”想通了的墨君漓恢复了往日那派嬉皮笑脸,“我知道这街上有一家老铺子的汤面做得极好。”

    “我们中午便去那里吃饭罢。”

    ?

    ?舅舅快下线了嗯

    ?

    下章滚回乾平,老爹和老头又要演上了

    ?

    然后给你们轻松一下,准备推大剧情!

    ?

    ????

第五七零章 那两个哥哥好奇怪哦

    慕惜辞闻此不曾急着应声,她只默默仰了头,仔细盯着少年的面容瞅了又瞅。

    待她确认过他当真是想的通了、面上也再不见半点纠结之色,方才轻轻颔了首:“走吧,刚好我也有些饿了。”

    “诶?你怎的不早点说你饿了!”墨君漓瞪了眼,忙不迭拉上小姑娘,匆匆便出了酒楼,

    “早些说,我让后厨给你送来些点心先垫着呀。”

    “害,那会我光顾着维持屋中阵法、听文煜帝说话了,注意力全然不在这上头,也就没发现自己饿了。”慕大国师不甚在意地耸耸肩,临走顺便撕了贴在窗缝里的那张符,收了阵。

    “等着白公子和你舅舅走了,我见你的情绪又不大好,

    自然也没那个心思,去管自己饿不饿。”小姑娘撇撇嘴,“你刚才不提汤面,我可能还注意不到。”

    “你这,哎……我真一时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少年被她说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似笑非笑地眨巴着眼睛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颇为无奈地叹出口气来。

    “光吃汤面能吃饱吗,要不要等下我再给你买点别的零嘴吃?”墨君漓牵着她一路下了楼,路过楼下柜台时不忘冲着守在台后的掌柜微一点头。

    这酒楼是观风阁的产业,楼中掌柜自然也是观风阁的人,他们走后,掌柜自会派人去将那雅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后续之事,便无需他二人操心了。

    “饭还没吃呢,你便先琢磨着要买零嘴了。”慕大国师嫌弃不已,趁人不备,偷摸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再者,

    我哪来那么大的饭量,你这说得我有多能吃似的。”

    “我这不是怕饿着你嘛。”少年委屈巴巴地鼓了脸,半嗔着转眸扫了她一眼,拉着人抬步越过了门槛。

    那家老铺不在这条街上,两人想过要过去吃饭,须得先绕过几个路口、走上一段不长不短的路。

    墨君漓一时间忘了自家小国师尚作着小公子的打扮,慕惜辞前生穿这等轻便长袍穿的惯了,同样亦忘记自己着了身男装。

    二人就这样大咧咧地挽着手上了街,不出几步,便已然收获了不少往来行人投递来的、稍显怪异的目光。

    “……是我的错觉吗,好像他们……都在看我们?”少年僵硬地扯了唇角,眉头禁不住拧成了个疙瘩。

    他记得扶离的民风,分明是比乾平还要再略微开放一些才对,乾京的未婚男女们彼此相处间,还会矜持一些,在这里,大白天的成双入对,

    都不算什么稀罕事。

    所以,他们这么看着他俩干嘛?单身多年心生嫉妒,没见过感情好的?

    这不能够哇,眼下这街上就有不少腻腻歪歪、黏黏糊糊的小鸳鸯呢,那街角还有对搂一起的——他只单纯牵着小姑娘走了这么两步路,这怎么都称不上伤风败俗吧!

    墨君漓茫然木了一张脸,慕惜辞跟着甚为惴惴不安地碾了碾袖口:“阿衍,好像不是错觉——他们确实是在盯着咱们看。”

    而且,街上人看他们的表情,还颇为……微妙?

    就好像他们看到了那什么……那什么一样——

    “娘,你看那两个哥哥好奇怪哦。”路过的幼童拉扯着他娘亲的衣袖,朝着两人做了个鬼脸,“都这么大了居然还要牵着手走,噫~羞羞脸。”

    “嘘,别乱说,那叫断袖之癖,是病。可惜这么俊俏的两个娃娃……好了,别看了。”妇人压着嗓音,细声教训着自家儿子,“仔细等下叫人家发现了。”

    不,谢谢,已经发现了。

    墨君漓的眉骨不受控地一阵狂跳,他麻了,并且麻的十分彻底——

    他家小姑娘怎么就成“哥哥”……等会,喵的,阿辞今儿穿的好像是男装??

    少年惊悚回头,此时听见那母子对话的慕大国师,也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今日确实穿的男装,连忙一把甩开了墨君漓的手,一张小脸亦骤然红到了耳朵根。

    “见鬼。”小姑娘低着脑袋轻啐一口,率先甩开了步子,企图以迅速拐到下一条街的方式,避开众人的视线,“竟把这事忘了,阿衍,咱们快走!”

    “……嘤。”少年抽抽鼻子,不情不愿地收了手——这无情无义的小丫头片子,不就是被人说了两句断袖吗,她何至于甩他甩的这样利落!

    明明她从前还一直揪着他,说他是断袖龙阳,还让他离她二哥远一点,别祸害她家的独苗苗哩。

    这会倒好,刚被说了几句,便翻脸不认人了。

    墨君漓深闺怨妇似的在心下自怜自艾了数句,而后睁着一双怨得近乎出了水的眼睛,幽幽跟上小姑娘的步伐。

    ——这小丫头不认识上京的路,不然他今儿高低得寻把琴来,给她好生唱一段《长门怨》。

    两人一前一后,逃也似的蹿出了这条长街。

    “还好跑得快,不然,就要尴尬死了。”自觉得了解脱的慕惜辞抚着胸口长长舒气,孰料扭头便对上了少年那双满是怨气的眼。

    “……你这又怎的了?”慕大国师抖抖眉梢,她觉得这老货近来那骨骼是越发清奇了。

    先是乐不颠的将自己自觉开除了人籍,这一扭头便又扮上了怨妇……

    再这么下去,她都要怀疑那狗天道是不是瞎了眼,怎就寻了这么个玩意承大运了。

    “没事,我就是想唱个歌。”墨君漓咧嘴,他就是想先唱个《长门怨》,后唱个《楼东赋》。

    慕惜辞闻此歪头抱胸,好整以暇:“那你唱啊。”

    “……算了算了,阿辞,我开玩笑的。”少年讪笑,摸鼻望天,“我们还是先去吃饭吧——你不是饿了吗?”

    “嘁。”慕大国师应声轻嗤,倒也不曾反驳,只皮笑肉不笑地跟着他去寻那老铺子去了。

    她就知道这人肚子里没揣什么好东西。

    小姑娘心中如是腹诽,二人笑闹着又穿行过两条长街。

    路过街边的一座茶楼时,那笑声轻易穿透了窗棂,惊得那窗边人倏然调转了眼眸。

    “咦?”临窗而坐的饮茶人,挑眉泄出一声轻呼,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人循声抬了头:“先生,怎么了?”

    “无碍。”那被人称作“先生”的饮茶人闻声摆了手,儒雅清俊的面容上笑意温柔。

    “只是看到了两个有趣的小家伙。”那人道,目光定定锁紧了少年人渐远的背影,褐色眼瞳深处,漆黑一片。

    原竟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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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9066/ 第一时间欣赏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最新章节! 作者:长夜惊梦所写的《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为转载作品,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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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介绍:
慕惜辞一代国师,一生算无遗策,唯独算错了狗皇帝的狠。
好在她有幸重生——
重生后的慕大国师想开了,她决定不留机会,从一开始便斩断那狗皇帝的通天路。
于是她把目光转向了前生那最有可能登基却早夭的七皇子墨君漓,预备一路求神问卜,策谋开疆,将他推上至尊之位。
可谁知,这位看着温和正直、人畜无害七皇子,居然是只千年的老狐狸!
多年之后,锣鼓喧天,红妆十里。
慕惜辞看着侍女捧上的大红嫁衣恨恨磨牙:可怜她慕大国师重生一世,竟又错算了这只狗狐狸!
可那罪魁祸首却笑得满面春风:“阿辞不如算一算,待你出嫁那日,几时是风,几时是雨?”
【1v1双洁】【双重生】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