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一章 下毒者
“不错,嬷嬷想的甚是周到。”墨君漓含笑弯眼,继而悄然转眸看了眼身侧的姑娘,“阿辞。”
“嗯。”慕惜辞应声颔首,自袖中摸出只巴掌大小的寸高木盒,又从其内取出两只刻着些细密符文、看不大出材质的玉色雕件。
她走上前来,拿碗中汤匙略舀出些醒酒汤,随即轻巧地将那雕件扔进了匙内。
不多时,
左右两只汤匙之内的小雕件上,俱被蒙上了一层青灰,只那大碗中的青灰之色,反倒比小碗内的浅上一些。
小姑娘见此不由勾唇轻哂一声,微微挑了眉梢。
“都有毒。”慕大国师慢条斯理地将两只雕件扔进清水中过了,又拿帕子擦净了其上水迹。
这种验毒的玩意不大好做,她这些年搜罗了这么多材料,拢共才只弄出来那么三两个,这可得省着用些,能多使唤几次,便多使唤几次。
“这毒,应当是在这醒酒汤快炖好的时候加进去的。”
“断肠之毒不耐久熬,滚久了便失效了,是以汤锅中余下醒酒汤内的毒性,反而要更小些。”
“所以,小姐您的意思是……”李嬷嬷敛眸沉吟,目露迟疑,“这毒应当是小厨房内的侍女小厮们放下去的?”
“可这皇子府内侍女小厮……”
这皇子府内的下人,
分明都是经他们层层筛选、确保过家世清白,不曾与前朝后宫之人有半点牵连,
且品行俱佳之后,才敢往殿下这里送的呀!
再加上他们家娘娘性情和善,府内下人们的月钱近乎能与宫中看齐,他们殿下亦不曾苛待过府内侍女,按说,他们应当不会轻易生出二心、为人收买才对。
而且,这动手之人又能是谁?
难道是与他们娘娘同在宫中的妃嫔?
但娘娘她一向与世无争,也不曾在后宫树敌呀!
老嬷嬷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紧锁成团,慕惜辞见此不禁摇头笑笑:“嬷嬷,你误会了。”
“我只说这两份醒酒汤里都有毒,却不曾说,那毒一定是府中人动手下进去的。”
“这世间能下毒的法子有许多,收买下人,不过是最为麻烦、最易暴露自己行踪的一种。”
关键这又不是劳什子的后院深宫,前朝之斗惯来比内宅之争要脏得多了,借刀杀人都已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手段。
更多是如今日一般,神不知鬼不觉,既借刀杀了人,又趁机搅浑了一潭的水,
那始作俑者却能看起来干干净净,浑与此事无关。
“何况,
嬷嬷,
恕我说句不大中听的,这六皇子府的守卫,委实是忒松懈了些。”小姑娘不动声色地敛了眉眼。
“任一个藏匿功夫厉害些的,便能在此处来去自如。”
打从进到这六皇子府时她就发现了,大约是墨书锦这人,当真是一心一意地装着纨绔、不想掺和那前朝之事,这府内的守卫力量简直是弱得可怕。
不但明面上的侍卫少得可怜,便连暗中巡逻的暗卫死士都没有两个!
若单论府中守卫,只怕萧府都比六皇子府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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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确实是松懈了些。”李嬷嬷神情讪讪,“老奴从前也劝过殿下,叫他往府内多招些侍从,只是殿下不愿,老奴也不敢太过多嘴。”
“加上娘娘久居深宫,对此也实在力不从心,这才……”
李氏虽也算是一方名门望族,可其根基终究不在京中。
况且后宫妃嫔本不得干预前朝之事,他们能帮着挑选皇子府中的侍女小厮已是大限,至于暗卫死士,那便连是想都不敢想了。
关键,还是殿下他——
老嬷嬷回头瞅了眼自家那在椅子里瘫成一条死鱼殿下,只觉脑仁一阵阵突突似的痛。
她倒不求他能有多大的志向,娘娘与大人他們也不希望他真掺和进前朝那潭搅不清的浑水——但他总得能保住自己这一条小命吧!
思及此处,老人忍不住怅然叹息一口,她顺着小姑娘方才所说的东西细细向下想去,片刻后忽的大变了脸色:“等等,慕三小姐。”
“您刚才提及了府中守卫,又说下毒者未必就是小厨房里的侍女小厮,还说劳什子的藏匿功夫……”
“依照您这意思,您是怀疑这下毒的是……是——”是朝中的其他皇子?!
李嬷嬷陡然瞪大了眼,后宫虽不能干政,可前朝那暗流不断的局势他们却也是曾听闻过的。
陛下马上便要到那知天命的年岁了,立储之事亦眼见着被人提上日程。
朝中的几位皇子的年纪,原本相差的也不算大,这嫡位之争便愈发显得风起云涌。
“可我们殿下他明明……他明明——”他明明是个不折不扣、毫无威胁的纨绔!
“他们才不管他是不是纨绔。”慕大国师不甚在意地一耸肩膀,随手指了指墨君漓,“这人从前不也声名不显。”
“呸,人家那叫藏拙。”而且,是现在都还在藏着。
他手里头可还有四万多的精兵没往明面上放呢。
少年扁着嘴巴,拿只有三人能听见的嗓音轻声嘀咕一句,似乎对自家小国师将他与墨书锦相提并论一事很是不满。
慕惜辞对此充耳不闻,只唇角噙笑地静静看向了李嬷嬷。
老嬷嬷则瞠目结舌,一双老眼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了半晌,心态突然间便变得平和非常。
她虽然不清楚这两人是怎么知道的有人要对他们家殿下动手,也不清楚七殿下为何会看中他们家殿下,但她大概能猜出来他们二人的来意了。
并且,她觉得这想法挺不错的——他们殿下也该借着这个机会,长一长教训了。
“七殿下,慕三小姐,想来二位今日来此,也是有话想与我们家殿下说罢?”李嬷嬷目露了然,低眉福身,挥手屏退了厅中下人,顺带关上了四方房门。
仍旧似死鱼一般恹恹瘫着的墨书锦见状只觉身上无端毛得厉害,一股堪比刺骨寒风的冷意骤然窜上了发心。
他本能地抱着手臂打了个哆嗦,抬头便见李嬷嬷冲着他和蔼一笑,而后将他连人带椅,一把推去了小厅中央——
第五一二章 三堂会审
不是,等会,嬷嬷你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啊嬷嬷!!
他连人带椅好歹也有个小二百斤,嬷嬷你就这么推、推着跑了?
不,这绝对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好嬷嬷!!
墨书锦抱着手臂瑟瑟发抖,李嬷嬷却看着他笑得越发慈祥和蔼。
一种不大美妙的预感陡然窜上了心头,青年咽着口水瑟缩着转过了脑袋——
果然迎面对上了那一对似笑非笑的半大少年。
“哟,六哥,
活着呢,”墨君漓笑眯眯的弯了眉眼,一面闲闲踢了踢脚尖,“看来这会你这精神是好了不少啊。”
不,他现在突然不是很想活。
青年咧嘴讪笑,应声软趴趴地向后仄歪了头颅:“倒也不是太精神,七弟你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我的头有些晕,肚子也有点疼了呢……”
“哦,是吗?殿下的头还晕,肚子也跟着疼?”立在太师椅另一侧的慕惜辞凉飕飕接过了话茬,细长白皙的手指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两根金尾银针,“那具体是哪里在疼——”
“要不要臣女再帮殿下扎上两针?”
不不不,不必了,姐姐(请用天|津话念出这个词,“结界”),您是我亲姐姐,您赶快地把那两根针收好吧,他晕针!!
墨书锦闻此登时诈尸一般坐正了身子,随即扯着嘴角打了哈哈:“啊哈哈,不知道为什么,
我一下子就觉得好多了呢——”
“既然您觉得已经好多了,
”李嬷嬷的声线倏然响在青年身后,墨书锦被她吓得险些嗷一声蹿出了太师椅,“那我们就来好好谈一谈正事吧,殿下。”
“正……正事?”青年缩着脑袋挪了挪屁|股,企图寻个三人都不注意的空档,拔腿开溜,“嬷嬷,你别开玩笑了,我就一胸无大志又扶不上墙的纨绔——”
“你們跟我哪来的正事要谈?”
墨书锦龇牙咧嘴,一面拿余光不住地瞟了那扇阖死的雕花大门,一面又在心下飞速计算着他从这跑到门口所需要的步数与时间。
他左看右看,总算掐着个自己面前无人、那三人似乎亦不曾盯紧他的空闲,猛地撑身而起,试图三两步蹿出门去——
下一息便被三人团团围住,一寸一寸地逼回了太师椅。
“六哥这是想到哪去?”墨君漓按着青年的肩膀笑了个春风拂槛,“不如带上小弟一起?”
“想来六殿下的这两条腿,暂时是不想要了。”慕大国师晃着银针低眸扫了眼墨书锦的双膝,比量着似在寻找最佳的落针之地,
“要不然臣女帮殿下把腿废了罢。”
“殿下,
今儿发生的一切,老奴会如实告知给昭仪娘娘的。”李嬷嬷好脾气地端着衣袖,神情慈爱,“至于娘娘会不会动手抽您,那老奴便不知道了。”
“娘娘的脾气,您知道,她虽已从李家出嫁多年,却仍保留着当年在府中做姑娘时的习惯——”
那个习惯,是指每日卯时起床,先练一个时辰的鞭法,再围着屋子跑上十来里的路吗?
慕惜辞二人闻此,头上不禁齐齐掉出来两颗汗,这位李昭仪平日里低调得久了,一时还真让人忘了她出身的那个李氏,大小也是乾平正儿八经的百年将门。
只不过,李氏的根基不在京城,人家世代镇守着的,唯有乾平东南沿海的那一小片地带罢了。
……不,他一点都不想见到他老娘耍着的那根九节鞭!!
墨书锦听罢不由脸色大变,他长了二十多年,至今也想不明白他那一贯以统御水师而著称的外公,怎么就养出他老娘那么个耍鞭子的倒霉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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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节鞭这玩意能在船上使吗?
这东西适合在水上玩吗??
它不能,不合适!
那玩意就抽他最他喵的顺手!
仰栽回太师椅里的青年忽然间生无可恋,他有气无力、妥协似的抬臂晃了晃爪子:“嬷嬷,求放过……”
李嬷嬷但笑不语,抬头对着墨君漓微微点了点头,继而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一步,脸上的笑意略略一敛,静静沉下了眼眸。
于是厅内几乎在瞬间便彻底沉寂了下来,墨书锦紧着背脊伸手挠了挠头,这屋里突然这么安静,他还真有点不大适应。
——浑身难受。
“所以,六哥。”站在他身前二尺之处的少年陡然开口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青年本能地挺直了脊柱,下意识竖起了耳朵——
“你还准备继续装傻多久?”
少年人干净清冽的声线乍响在耳侧,墨书锦心头倏地便是一声“咯噔”,他面容一白,随即假惺惺地拉扯出个轻挑的笑:“七弟说笑了……愚兄何曾装过傻?”
“是吗?”墨君漓不置可否地敛眸轻哂,而后绷着那满带嘲弄之意的笑容微微抬高了下颌。
他半垂着双目,黑凌凌的眼瞳直直攫紧了青年的眼珠,墨书锦被他盯得身上无端起了毛,素色的中衣眨眼便被那汗珠穿透,贴在他背上,沁凉的一片。
“六哥,你不会当真以为,今日的一切只是桩‘意外’吧?”少年上前踱了半步,仍旧维持着那下颌微抬的姿势,眸底一片暗潮汹涌。
“还是说,你认为只要自己装了纨绔、示了弱,他们便会轻而易举地放过你、放过李家和李昭仪?”
“醒醒吧六哥,那是不可能的。”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墨君漓倏然俯身,单手撑上了太师椅背,他低头注视着眼前的青年,就像是看到了前生的自己——
真像啊。
一样的不谙世事,一样的天真愚蠢。
一样的……险些万劫不复。
“生在天家,头顶墨姓,我们注定一辈子逃不出这永无止境的斗争。”
“没人会管你是不是真的纨绔,也没人会在乎你究竟有没有那个争权夺位的心意,这世上只有死人才最让人安心,是以——”
“只要你活着,就会被他们视为眼中之钉。”
“更何况,李家手中是攥着兵权的。”少年叹息着闭了闭眼,“不多,就三万。”
“但那却是乾平唯一的水上之师,镇守着国之东南。”
“所以,你为什么会觉得,只要自己表现得足够恭顺、温和、人畜无害,他们便不会去打你的主意?”
“我……”墨书锦木然张了嘴,他忽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第五一三章 动摇
他觉得他被墨君漓说得有些动摇。
墨书锦的瞳仁不受控地打了颤,正如少年先前所言,他这些年来十数年如一日的装傻充愣、扮着纨绔,的确只是为了远离朝堂,远离那满是混乱与纷争的地方。
而他曾经,也的确认为,只要他表现得足够痴傻,看起来足够像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
便能成功保住自己一条小命,顺带保住他母妃与外祖一家。
为了能装得像一些、再像一些,他不惜当真与萧弘泽那帮不学无术的纨绔们混在一起,整日跟着他们流连于柳巷花街,气跑一个又一个,自宫中拨下来的教习先生。
他甚至狠心撤下了府中半数以上的巡逻侍卫,也不曾在私下豢养过半名暗卫死士,只为让世人真真切切地相信他只是个无能纨绔,只为让他们相信他就是这样的无能而荒唐。
他没那么大的野心,对那至高无上的权势也没多少兴趣,与那些东西相比,他倒是更希望他母妃能一生安康。
并且,若有那个机会,他还想去李家所在的黎城转转。
京城是没有海的,他一个在朝无名的寻常皇子,也没太多的机会能跑出乾京。
往常他只在母妃的口中听说过那连天的浪涛与腥咸的海水,只在画卷上见过那百尺长的木船,与那足以将三两个他一起包裹住的巨大船帆。
他心向往之,而神亦随驰。
他不喜欢头顶的这个“墨”姓,一点都不喜欢。
它只会带来无尽的麻烦与争端。
七弟说得对,
他生在天家,
就不该天真地妄想着能从这乱摊子里逃脱出去。
心怀欲望者不会管你究竟有没有那个野心、是不是真的纨绔,他们在意的只有最终的结果——
成王败寇,余者尽除。
这世上唯有死人才最令人安心,尤其是对那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狠毒至极的人来说。
何况,无论是相府还是安平侯府,都是没有兵权的。
可李家有,李家有着乾平唯一的水上之师。
单凭这一点,他们就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地放过了他、放过了他母妃。
是他自己太过天真愚蠢。
青年无意识地收手抓紧了椅上扶手,喉咙里无端泛了干。
从他吐出那口黑血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他今日所遇的一切都不是偶然,包括面前这两人的突然出现——
他才不信他们过来,当真只是为了给他送劳什子的松石玉坠。
这样的小事,他們分明可以随手将之吩咐给府中下人。
这两尊大神,明明就是跑过来救他这条小命的。
墨书锦的指尖蜷了又蜷。
他不清楚这二人是怎么料到墨书远要在今日向他动这个手的,也不清楚慕惜辞这么个豆蔻年华的半大姑娘,怎就会有这样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
但他想到梦生楼,与梦生楼顶那位一向行踪不定、神秘莫测的“妄生道人”,他心下忽的又多了三分了然。
许是那位先生恰好留在了楼中,看见他身上的死相,
心下怜悯,特意告知了沈掌柜,又恰赶上了七弟他们在楼内用膳罢。
青年闭了闭眼,他记得从前好似听人说过,七弟与慕三小姐都是那梦生楼中的常客,与沈岐沈掌柜相处得甚为不错。
“……七弟,”墨书锦抬手按了按自己发痛的眉心,双目间倦意铺满,干涩的嗓子微微发了哑,“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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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赶来救他的性命,他心下已然是感激至极。
若他想要李家的兵权,单凭他来救他的这一点,便已足够让李家真心实意地臣服于他了——他完全没必要再与他多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或者说句现实些的,他把他骂醒了又能得到些什么样的好处呢?
他不怕他就此幡然悔悟,反成了他的对手吗?
虽然,他心中清楚,墨君漓未必就需要李家那三万水师。
慕家有十五万精兵,是乾平边关真正的第一道防线,他自小便与慕修宁交情甚笃,如今又与慕三小姐……
有了慕家的支持,他压根便不必再刻意寻求他人的扶持与帮助。
还有他此刻看他的眼神。
青年不着痕迹地绷紧了嘴唇,他看他的眼神中带着股他看不大懂的别样情愫,他仿佛不是在看他,而是在透过他、看着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他们或许都认识的人。
“因为,这条路,我也曾走过。”墨君漓唇边突然勾了笑,那笑中带着种说不清的自嘲,“只是我伪装的不是纨绔。”
他前生佯装了一派温和清正、从不与人相争,他不想搅和进那潭浑水,便刻意无视掉老头数不尽的明示暗示,并一直有意回避着他人友善的示好,包括阿宁。
他前世也曾与阿宁拜过同一个习武师父,只是他为了避嫌,一直不曾搭理过那个蠢乎乎又直脑筋的傻小子罢了。
“这条路的尽头是万劫不复。”少年松开椅背,缓缓站正了身子,他向后退开两步,半垂着眼睫,双手环了胸。
仍旧是哪怕略带着讥嘲的居高临下。
“六哥,你知道吗,我在江淮赈灾时剿杀的那两百余人,根本就不是山匪。”
墨书锦近乎本能地睁大了眼,他满目惊诧脱口而出:“什么?”
“是死士。”敛了笑的少年神情淡漠,“两百多名的刺客与死士。”
“他们原想在我赈灾临近结束时动手。”
青年哑然。
“六哥,小弟今日言尽于此,”墨君漓面无表情,“至于该怎么做、如何做,你且自己好生思量思量。”
“六哥,眼下你既解了毒,那松石坠子也已被我等安然送上,我二人不便久留,便先走了——你好好休息,记得按时喝药。”
“告辞。”少年拱手,话毕牵了自家姑娘便转身离去。
墨书锦被他这冷不防的一下子闹得大脑发懵,回神后忙不迭伸了手:“等会,七弟,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二人应声顿足,转眸淡淡瞟了青年一眼,面上嫌弃不已的表情如出一辙。
“你们两个究竟是怎么知道他要对我下手的?”墨书锦咽咽口水,他觉得自己好像无形中被人塞了好大一口粮,但他不敢说。
“算的。”慕惜辞微挑了眼角,“有什么问题吗?”
“算、算的?”青年眼中有着刹那的茫然,随即一道灵光陡然自脑内闪过,“算……等等,那岂不是说,你就是……是——”
“啊,对啊,”小姑娘神情坦荡,“不可以吗?”
第五一四章 谁说纨绔注定没有用处?
不是,等会,这根本就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好吗?
墨书锦目瞪口呆,又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方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看着那将将走出屋门的一高一矮,眼眶子无由来的便发了酸。
“……你们就不怕我将此事抖落出去吗?”青年红着鼻头微微哑了嗓子,他没想到凭他们这样浅薄的交情,面前这两人竟也会如此信任于他。
那醉仙楼改为“梦生楼”已有三载,
那位行踪不定的“妄生道人”,便也在那梦生楼顶待足了三年。
整整三年,任各方的达官显贵愁秃了脑袋,亦无人能窥见先生的真正样貌,更无人能知晓先生的真实名姓,这京中想要拉拢先生的人不知凡几去,却无一不是铩羽而归。
——他看得出来,这位慕三小姐,并不想现在就暴露自己的另一重身份。
可他们却……
墨书锦下意识地要紧了嘴唇,唯恐自己那已然酸涩不堪的眼睛一个不慎,当真滚出两颗泪来。
“呵。”慕惜辞应声挑了眉梢,她目光无声落上了青年的脖颈,眸中泛起股意味不明的笑,“要不然,你试试?”
刺骨的凉意瞬间自脚心窜上了头顶,墨书锦面上的表情一僵,心头的那点感动刹那间便飞了个烟消云散。
——不,谢谢,他不敢,他害怕,他还想活!
——姐姐,
你是我亲姐姐,你真是我亲姐姐,真的!
——七弟,救命!救命啊!!
青年哆嗦着抱紧了自己的手臂,这会他真是一点别的想法都没有了,他只想赶快送走这两尊随手就能要了他小命的可怖大神——他还等着给他老娘擀面呢!!
“嗤,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慕大国师见此不由一声轻嗤。
她原以为墨书锦能有多大的本事、多大的魄力,才敢与她说这样的话,现在看来,他果然还是只敢在嘴上花罢了。
“阿辞,”墨君漓见此情状不禁弯眼失了笑,他抬手轻轻一捏小姑娘的脸颊,又略显嗔怪地一戳她的眉心,“六哥胆小,咱们不好这样吓他。”
“我才没吓他哩,人家说的分明都是实话。”小姑娘捂着脑袋撇了嘴,她明明是真心实意地建议他尝试一下。
当然,在尝试过后,墨书锦还能不能囫囵个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可就是个未知数了。
毕竟,
她也没烂好心到那种程度不是?
慕大国师慢悠悠地收回了视线,
顾自向着府外走去。
墨君漓见状只得回头冲着自家兄长微带赧意地笑了笑,继而小跑两步追上前面的半大姑娘,顺手正了正她头上险些滑脱的素银发簪。
……狗在家中坐,粮从天上来。
缩在太师椅里的墨书锦呲着大牙搓了手臂,他觉得自己不等被人下毒谋害呢,估计就先要被自家小老弟这口粮给硬生生灌噎死了。
“笑那么狗腿,七弟私底下怕不是个吃软饭的。”青年咧着嘴巴低声嘀咕,而后转头瞅了眼立在椅后三尺的老嬷嬷。
老人的眉目间照旧挂着那派他所熟识的和蔼慈祥,可他今日却眼尖的自那慈祥之下,寻到了点点不甚明显的期待。
“殿下,您可是有什么想要说的吗?”李嬷嬷弯着眉眼静静端了手,墨书锦则被她看的浑身都有些不大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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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纠结不已地拧巴了手指,半晌后松手抠了抠头,他眼神一飘,声线中带了点迟疑与飘忽:“唔,怎么说呢……嬷嬷。”
“我觉得,七弟他们说的那些……大概是对的?”
“我好像的确不该再这么逃避下去了。”青年撑着扶手起了身,稍稍带着点病态苍白的面上陡然多了股老人从前不曾见过的勃勃生气。
“一味的后退示弱,的确是没有用的,他们并不会因我看起来像一团扶不上墙、浑然无害的烂泥,而轻易地放过我与母妃。”
那伙人既已被权势迷花了眼睛,便必然不会放弃丁点可夺得的权力,尤其是他们一直以来所缺少的兵权。
——其实他早该注意到这一点的,靖阳伯府的下场,就是摆在他面前最为鲜血淋漓的例子,只可惜他先前一直心怀侥幸,从不曾在意。
“所以——”
“所以,殿下,”李嬷嬷顺嘴接过话茬,脸上的笑意愈发温柔和蔼,“您终于准备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吗?”
“?不是,嬷嬷,你这话怎么说得我好像刚被下过大狱??”还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墨书锦眼皮子微抽——难道他从前一直是在当猪?
“那好吧,殿下。”老嬷嬷微一颔首,从善如流,“您终于准备亡羊补牢、发愤图强了吗?”
“那倒不是。”青年仰头望天,刚支棱起来的背脊立刻便又瘫软了下去,仿佛是一霎间被人抽去了浑身的骨头。
“嬷嬷,我觉得当个纨绔还挺好的,并不准备发愤图强。”
“不过,”墨书锦含笑弯眼,“谁说当了纨绔便注定一辈子毫无用处?”
能当成膏粱纨绔的,大多出身于一流的高门世家。
从这等世家走出来的子弟,即便是做了看起来一无是处的纨绔,对某些东西,也会有相当可怕的敏锐度。
比如朝中要员们不可外传的家私,又比如大街小巷内流传着的轶事密谈。
纨绔们辗转流连与柳巷花街、黑|市|赌|坊与酒楼茶肆,他們构筑出一道常人不可想象的、特殊而又复杂的信息网。
更何况,许多纨绔未必就如他们表面看起来的那么一无是处。
是以,掌握着这么一张信息大网,足够他办成许多事了。
左右,他只是想尽量保着母妃与李家,在这场风起云涌的夺嫡之争内全身而退嘛。
青年轻笑着向后仰了脑袋,在这想通的一刹,他只觉身上像是卸下了重无形的枷,那股前所未有的轻松之意,几乎令他原地飘起来。
“您能想明白就好。”李嬷嬷满目欣慰,唇边笑影愈深,“想来,娘娘知道后,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那当然,走吧,嬷嬷,我该去给母妃擀那碗长寿面了。”墨书锦颇为自豪的微抬了下颌,走出小厅时那步伐简直迈了个六亲不认。
他觉得,他今年大约能给他母妃一份不同寻常的生辰礼了。
第五一五章 亲·娘
墨书锦紧赶慢赶,到底赶在申末之前擀完了那碗长寿面。
宫中的马车照例是在酉时准点抵达的皇子府。
李昭仪平素低调谦逊不喜排场,除了来回赶车的那位中年内监,与提早便来府中候着的李嬷嬷,她身侧并未带上其他的贴身侍婢。
便连马车也只是京中最为寻常的、覆了层暗花绫缎净面马车,只那车檐四角较平常马车各多垂了只雕饰着天家纹样的铜铃,算是彰显了身份。
自后厨出来的青年边走边整理了身上的衣装,
待行至前厅他已然收拾好了仪容。
“母妃!”墨书锦远远瞅见那刚下马车、一身水色宫装的美貌妇人,忍不住扬声高喊了一嘴。
岁月似是惯来对美人有着别样的优待,李昭仪虽早就过了不惑之年,面容看起来却仍旧像是二十七八的年轻妇人那般清丽光鲜,却又比她们多了股随时光而沉淀出的端庄威仪。
李昭仪闻声回头冲着他温婉一笑,而后转身向着那内监微微点了头。
老内监见状垂着眼皮俯首欠身,
随即重新攥起了赶车的马鞭:“如此,
奴才便先回宫向陛下复命了。”
“昭仪娘娘,奴才明儿巳正再来殿下这里接您,
还望娘娘明日莫忘了时辰。”
“好,那就有劳公公了。”李妙竹应声颔首,目送着老内监驱车驶离了皇子府,这才抬步迈过了门槛。
府内侍从们扑棱棱跪了一地,李嬷嬷与墨书锦亦跟着一左一右迎上前来。
“母妃,您常住的那个别院,孩儿已让下人们都收拾好了,您要不要过去看看?”华服青年搀着自家老娘的手臂好一通叽叽喳喳。
他嫌宫中的条框规矩太过啰嗦麻烦,平日便甚少进出宫闱,是以,细细算来,打七月里那次接风宴后,他们母子俩也有大半个月不曾好好见上一面了。
“饭后再去倒也无妨,总归年年住的都是那个院子,
能拾掇成什么样子,为娘心中还是有数的。”李妙竹面上的笑意甚为和蔼,一面挥袖示意地上的侍从们免礼起身。
李嬷嬷见状悄声屏退了满院的下人,
随那母子俩一路说笑着入了后院。
那寿宴就被设在后院风景最为独特的一处独立小厅之内,三人赶到之时,侍女们恰备好了最后一道酒菜。
十数道精致菜肴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好在那菜色虽多,量却不大,两人大抵能吃下七成,余下三分拿去喂给府中猫狗,倒也不算浪费。
侍女们一走,李嬷嬷细心叮嘱了一番便也跟着退了,这厅中即刻就只剩了墨书锦母子二人。
先前唇边一直端着那份得体笑容的李妙竹几乎是瞬间便松垮下了唇角,她拎着裙摆往那主位大椅里一缩,整个人没骨头似的软趴趴瘫成了一片。
“妈的,这一路可累死老娘了,笑得我脸僵。”李妙竹仰着下颌骂骂咧咧,抄起筷子,随手扒了扒桌上的那碗长寿面,“还行,今年这面切的细了些,凑合能吃。”
“瞅你去年脑子发热擀出来的那碗玩意,知道的那是长寿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劳什子的片儿汤呢。”
“嘿……我这不是怕您老年年都吃手擀面吃腻了,想着换个形式、变变花样嘛。”墨书锦缩着脖子讪然一笑,对自家老娘浑不在意形象的坐姿,和丝毫不加收敛的言语,早已是见怪不怪。
其实他心中一直怀疑,自家老娘平日那般低调谦逊,纯粹是因为懒得与他人一同端腔作势,又怕一个不慎,伤了他人的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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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她是将门出身,私底下那脾气当真不是一般的暴,一旦上头起来,九节鞭一抡,半个平宁宫都得被她甩废了去。
这样的鞭子若落到的常人身上,只怕一鞭就得多一道冤魂。
嗯……这么一想,他老娘还是安安静静地缩在宫里遛鸟玩鞭子比较好。
“换花样……换花样你倒是换成抻面、拉面啊。”李妙竹吊着眼角勾唇嗤笑,“学了这么多年,到头也只会擀个面片,怪不得你这么大岁数都讨不到媳妇。”
扎心了,额滴亲娘!
墨书锦膝盖一痛,心脏登时便被自家亲娘扎成了漏风的筛子。
他顶着那股上涌的血气,勉勉强强扒住了桌沿,撑着胳膊往李妙竹碗里夹了好大一筷子菜:“……母妃,要不咱还是先吃饭吧,等下菜凉了。”
“啧,小|屁|崽子越大越不禁逗,没意思。”李昭仪瞅着碗里冒了尖的菜品扯了嘴唇,口中虽说着没趣无聊,手上夹菜挑肉的动作倒是一息不落。
平宁宫的规矩一向是食不言、寝不语,动筷后两人便不曾再多说过半句话。
待到母子俩闷头将那一桌的酒菜风卷残云去了大半,墨书锦总算打好了完整腹稿,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撂了碗筷:“娘——”
李妙竹循声抬眼,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最后一点食物,摸出帕子擦了嘴:“说吧,你又捅出什么篓子来了?”
“?为什么要用‘又’?”墨书锦惊诧瞪眼,“难道我在您老心目中就只会捅娄子?”
李昭仪张口反问,眸中的惊诧比之更甚:“难道你还会干别的?”
墨书锦的膝盖突然间痛得愈发厉害:“我这次真没捅娄子!!”
“得,看来这次比捅娄子还要严重。”李妙竹咂嘴蹙眉,“那可就真没救了。”
“儿啊,要不然这样,咱们先下手为强,等着为娘回宫就动笔给你外祖写封信,让他喊过来二三十个人,干脆把你绑了扔海里淹死得了。”
“??您真是我亲娘吗?”墨书锦当场傻了眼,“我只是想说,我想通了——”
“您和外公他们说得对,就算孩儿确实无意问鼎东宫,也不能似现在这般太过无所事事。”
“所以,母妃,孩儿想通了,准备稍微认真一些,起码要给府中重新招一批稳妥的侍卫,再多少关注下朝中人的动作——”
“不说要对前朝之事了如指掌,但怎么也得清楚些大致的动向。”
“您觉得怎么样?”
李妙竹闻言不曾言语,半晌后双手交叠撑了下巴:“你确定吗?”
墨书锦咽咽口水,紧张地点了头。
第五一六章 她儿不能这么出息!!
“娘,我确定。”墨书锦道,放在双膝上的手悄然捏紧成了拳。
他攥着衣摆,掌心无端渗出了一茬又一茬的汗,浸得那缎面的衫子不住发了滑,心脏亦跳得愈来愈快。
李妙竹维持着那双手交叠撑着下巴的动作不变,一双偏长微挑的狐眼一动不动地盯紧了自家儿子,
青年自她眼内瞅见了一线浅浅的、浑然不加掩饰的狐疑。
墨书锦的喉结无意识地上下滚动,他觉得自己被他老娘盯得更紧张了。
“你……”沉寂了许久的李妙竹张口缓缓吐出一个音节,她点着桌面起了身,继而缓步踱至了青年面前,垂眸锁紧了墨书锦的眼。
青年只觉自己的衣摆要被他攥得烂了。
“该不会是被什么不干净的玩意附身了吧?”李昭仪皱着眉头一巴掌糊上了墨书锦的额头,薅着他的脑袋左掰右掰看了半晌,
眉头越蹙越紧。
“儿砸!快清醒清醒,
别真被脏东西占了身子!”
“?谁被附身了,娘您才应该清醒一点,你儿我正常得很!!”墨书锦按着头发嗷嗷叫唤,他老娘薅他的时候绝对不曾省劲儿——他头皮都要被这姑奶奶活撕下来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李妙竹揪着青年言辞凿凿,一双狐眼险些被她瞪成了猫眼,“我儿绝不可能这么出息!”
……好家伙,您可真是我亲娘,亲到不能再亲的那种。
墨书锦闻言突然便开始生无可恋,干脆放弃了挣扎,死鱼似的僵地坐在那,任自家老娘胡乱掰弄着他的脑壳。
直到那“童心未泯”的彻底玩够重新落了座,他这才捂着脑袋一阵痛呼。
——刚才要掉的是头皮,这会他要掉的好像是他喵的天灵盖!
嘶~父皇他老人家当年选秀时究竟是怎么瞎的眼,就算是为了稳定前朝,平衡地方大族与京城世家的势力,也没必要挑他老娘这么个人形火药桶进宫吧?
他严重怀疑他娘压根就不是进宫当妃子的——她这分明是进宫当内廷侍卫的!
“啧,竟然真是你小子本人。”李妙竹甚为不悦地撇了嘴,一面自袖子里摸出一小罐糖豆,
随手倒出两个扔进嘴里嚼了个嘎嘎作响,“不好玩。”
……合着您老生个娃就是为了玩呗?
墨书锦听着她嚼糖豆的声音,老觉得她其实更想嗑的是他的骨头,他缩着脖子胡乱理了理头发,力图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得再低一些。
说老实话,他已经不记得这是他从小到大听到的第几个“不好玩”了。
出身将门世家的李妙竹那就是个闲不下来的皮猴子,看着娇俏可人、温柔贤淑,实则贪玩得厉害。
每日若不让她上天入地蹿那么两下,她是不会消停下来的。
听李嬷嬷讲,他娘是李家那一代唯一的女儿,往上数有两名兄长,下头还有三个弟弟。
他外公不会教养女孩,他外婆也惯不喜世家小姐的矫情娇气。
是以,别家姑娘在簪花刺绣的时候,他娘则在大|院里跟着自家兄弟上树下海,摸鱼抓虾。
别家姑娘在跟着先生学习琴棋书画、看《女则》、《女训》的时候,他娘跟着他外公舞刀弄枪,研究史书兵法。
一来二去,李妙竹便被养成了半个小子,身上亦多了股混不吝的痞气。
谷悦
当年她被先皇选中,充作秀女送到京中来的时候,他外公还连夜哐哐拜了当地的三座灵验大庙,唯恐自家闺女殿前失仪,惹怒了先皇、再丢了小命。
好在他娘虽生性贪玩,人却极为聪明,加之她心下有数,识大体,临场学着身侧那些世家小姐们的样子端出副贤德之状,竟也不曾露怯失仪。
且她周身那一股子痞气一敛,从前修习过的史书兵法底子便被彻底显露了出来。
先帝见她举止大方,谈吐间有颇有些远见,索性将她指去了东宫,与户部尚书家的嫡小姐一起,做了太子的侧妃。
结果,她这副贤良淑德,一装便是几十年。
噫~这么一想,好像当年瞎了眼的不是他老子,是他老子的老子啊?
墨书锦偷偷搓了搓发毛的手臂,一边不住拿眼角瞟了自家老娘,那头的李妙竹伸指哒哒敲了桌面,良久后猛地收了指头。
指甲叩案之声戛然而止,青年下意识跟着她的动作呼吸一滞,李昭仪按着桌案转了眼眸,清冽的瞳光微微发冷:“来,跟我说说吧。”
“今儿这府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能让你小子转变了心意。”
从前她与李家之人苦口婆心地劝说过他不知道多少次,这臭小子被磨得耳根子起茧都不曾松口,气得她一度以为教给他的那些书卷道理,都被他吃进了狗肚子——
他们倒真不是指望他能有多少出息,关键是当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米虫可以,可当米虫也不能把小命都给玩丢了不是?
天家是什么样的地方,京城又是什么样的地方?
难道他还以为朝堂是那小孩子们玩的家家酒,只要他安静老实、怂如鹌鹑,人家便不会将主意打到他的脑袋上?
别人她不敢确定,至少五皇子和安平侯府不会有这样的好心。
李妙竹撑着身子向后一倚,双手甚为放松地搭上了大椅。
墨书锦在自家老娘的眼神逼问下轻声开了口,刨除慕惜辞便是梦生楼那位“妄生道人”的事,旁的东西半句不敢私藏,一五一十地与李妙竹说了个干净。
“这么说,是七殿下和慕三小姐及时赶过来救了你一条小命,顺便给你骂醒了呗?”李昭仪把玩着糖罐微挑了眉梢,眸中兴味盎然。
“是。”墨书锦咬着嘴唇轻轻颔首,此事说来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唐——他活了二十余年,竟不如那比他还小上四五岁的少年来得清醒。
“嗯,骂得很好。”李妙竹点头,漫不经心地起身活动了手脚,“能让你这倒霉玩意开窍,为娘心中,甚觉欣慰。”
她扭着手臂,动作间骨节噼啪一阵脆响,墨书锦瞅见她那动作不由得脊骨蹿凉:“娘,您干嘛?”
“不是说了,我今儿真没捅娄子!!”
“我知道你没捅娄子啊。”李妙竹歪头,边说边将手探去了身后,两下便扯出了那条盘在她腰间的九节铁鞭,顺势一把拉去了身上宫装,露出身极为方便的劲装短打。
“但你老娘我这一高兴,就忍不住想要揍揍孩子耍嘛~”
美貌妇人弯眼微笑,舞着软兵嗷嗷抽上了上去,墨书锦抱着脑袋四处逃窜,他现在只想问——
下午剩下的那锅醒酒汤在哪?
快给他再来一口!!
第五一七章 困杀!
北境的八月,早已是一派碧凋翠尽的秋深之相。
银甲红衣的少年负着那杆缠了红缨的六尺长枪,马蹄踏着枯叶,发出阵阵细而脆的破碎声响。
他引着车队缓缓穿行过那冷硬而沉默着的燕关,马车的木轮碾过混了枯叶的微潮泥土,留下道道半寸深浅的泥泞辙痕。
叶知风抬手挑开车窗上的软帘,昨夜北疆刚下过雨,
帘子一开,泛着凉意秋风即刻卷携着那混了泥腥的水汽扑入了车厢之内,刮在脸上,微微的疼。
她又回到这个地方了。
清冷少女慢慢眨了眼,心底无由来地显出股极浅的怅然,冷气蹿入喉鼻令她的胸骨隐隐发了痛,
她看着燕关之外连绵着的重山叠嶂,只觉心跳陡然空下一拍。
她收手下意识的按紧了胸口,掌心之下、衣衫之内,
躺着张朱砂密绘的替命符。
叶知风静默垂眸,指尖悄然描绘出那符纸的轮廓,心神微定。
“圣女殿下,慕某只能送您走到这了。”慕修宁攥着长枪冲马车内的清冷少女略一欠身。
现下乾平与寒泽已然议了和,他一个身负帝王旨意的他国将领,自是不宜再随意踏出燕关界限。
便连那镇守在雎城的湛明轩,在好生将这一队寒泽使臣送回都城之后,也需带着那上万名的慕家兵将,撤离雎城、退回燕关之内。
“不过,明轩会带着一队轻骑,在陇城外等候着接应您的。”少年抬眼望向数里之外的暗色城墙,隐约瞅见那一连串被银甲折出的刺目冷光。
“他们会负责殿下您在寒泽境内一路上的安全……您只要穿过这片草场就好。”
燕关与寒泽最边境的陇城之间,横亘着片三里见宽的小小草场。
这便是乾平与寒泽的界限。
“好,有劳小公爷一路悉心相送,知风心下,
感激不尽。”软帘后少女的嗓音清冷干净,
叶知风隔帘望向草场的尽头,放在膝上的双手悄悄收拢。
眼下正是北境的深秋时节,
草场上那半人高的杂草早便枯黄殆尽,余下的草梗杂乱干硬,这样的草场虽不适宜再被人拿来喂养牛|马,却极适合用作埋伏之地。
偏生慕修宁不宜再带着兵马贸然越出燕关,偏生尚留在寒泽境内的乾平将士,不好现在便踏出陇城的地界。
两国已然议了和,若无特殊情况,乾平的将士们一旦彻底出了寒泽,就不便再掉头赶回去了。
若她是叶天霖与那位“师先生”,她定会稳稳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利用好这片仅有三里之宽的枯黄草场,暗中设下那天罗地网——
是以,于她而言,穿过这草场,无异于走一遭现世的“鬼门关”。
希望……一切都能够顺利。
叶知风缓缓绷紧了唇线,手探去袖内,静静摸出临别前夜,慕惜辞送予她的那只雷击木雕成的小法剑。
篆着符文的法剑入手,给她心中增了些不深不浅的底气,她捏紧法剑,转而又摸来两道破魔镇煞的朱砂黄符。
车夫吆喝着二次挥动了马鞭,马儿拉着车子缓步前行。
偶尔有枯草越过软帘探入车内,少女闭着眼睛,静默细聆着那杂草刮过车厢的沙沙声响,和那车檐四角垂落的铜铃。
马匹咴鸣声响彻了天地,风压着枯草,翻起泛黄的浪潮,这短短的三里走得竟像是三年那样缓慢,她心下数着拍子,默算起他们走过的路。
半里,一里……二里……三……
不对,他们早走了不止三里了。
她怎还听不到陇城郊外小贩们的叫卖声响?!
叶知风骤然惊醒,伸手猛一把撩开了车帘,燕关还在身后一里外的地方,陇城亦仍旧矗在他们身前二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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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木轮压出的辙痕凌乱不堪,枯草被马匹踩踏出一个又一个的窝,他们竟不知从何时起,在原地打了转。
鬼打墙——
少女的瞳孔倏然一缩,带着轻骑守在陇城的湛明轩隐隐瞧出了他们的异常。
从一刻之前他便已瞧见了寒泽使臣的车队,可他们竟走足了一刻还不曾抵达陇城。
两三里的路程,寻常人徒步都花不了一刻,遑论是坐着马车?
湛明轩猛地捏紧了身侧剑鞘,手指悄然抚上了剑柄,他向前略略驱了马,冲着那停滞不前的车队振臂高扬了声线:“圣女殿下——你们那边还好吗?”
什么?
他在说什么?
她为什么什么都听不到!
叶知风错愕万分地瞪大了眼,她在这个位置,大致能看到那黑衣轻甲的少年在向着他们用力挥舞了手臂。
他像是在大声呼喝着什么,可她却连半个字都听不到。
不……不对,不光是那少年高喝的声音。
应该说,她现在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那些风声、马鸣、枯草摩挲的响动和车轮压过草地的疏簌音响……这些,她一个都听不到!
并且,细细想来,她好似有一阵子不曾听见这些声音了。
叶知风近乎本能地在一瞬间掐开了望气之术,浓郁到几近令人窒息的阴煞之气刹那便将她紧紧包裹。
那位暗中布局之人在此处设了道极为巧妙的可怕阵法,那阵轻松骗过了众人的五感六识,也成功地骗过了她的眼。
他们早在踏入草场的一瞬便绕入了这杀机暗藏的弥天大阵,而她却寻不到这大阵的生门。
回头的路已被人堵死,前行的路又不知被设在何处,而今之计……
而今之计,唯有以力破之!
少女重重咬紧了嘴唇,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袖中符箓。
一路行来时的不断练习,令她早已将那驱符的手诀烂熟于心。
她掐着诀子,拼了命地将那破煞之符贴上那处煞气看起来最为薄弱的一点,试图借着符箓之力,硬生生破开这道困杀众人的可怖杀阵。
一张,两张,待她手不停歇地接连甩出三道破煞黄符,那围困众人的墨色阴煞终于被她生生击出了一道口子,她大受鼓舞,依样击打出另外两道裂隙。
等那三道裂口包围缠绕出一片细密的蛛网,她咬破舌尖喷出口血雾,借着那痛意催生出的最后一点力气,反手祭出了那柄木制法剑!
法剑一出,一股混着功德之光、比那墨色阴煞更为浓郁骇人的纯粹煞气霎时占据了大半天空。
那阵法破碎的一刹,她怀中藏着的那道替命符箓亦随之化作了漫天飞灰。
万籁喧鸣之声重新入耳,叶知风正欲回头探查下其他人的情况,便听得耳畔倏然传来一声尖叫:
“殿下,小心!!”
第五一八章 剑穿
一线雪光倏然入眼,叶知风这会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马车竟早已被人打得四分五裂。
裹了上好绸缎的车盖被挑出了三丈有余,四下的车壁亦被劈成作了满地碎片,她木然跌坐在只剩了一层车板的马车之上,身子虚得近乎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叶知风怔怔张大了双眸,眼睁睁看着三尺之外的那柄泛了寒光的利刃,
寸寸逼近自己的咽喉!
占星术士大多只修望气观星之术,她不是慕惜辞,没修过阵法符箓,也不曾学过武。
驱使着那九张破魔之符,又拿着那柄雷击木制成的法剑勘破这困杀之阵已是她的极限,现下她不但身子发了虚,
脑袋亦跟着发了阵阵的晕眩!
发现了异常、率着那队轻骑赶过来救援他们的湛明轩,
此刻被数名埋伏了多时的刺客拖住了手脚,离她最近的一名兵士也在一丈之外。
少女盯着那锋锐的剑尖,想到怀中那张早已化作飞灰的替命符,脑海中忽的灵光一现——
那困杀之阵,从头到尾,都只是冲着她一个人来的!
那位“师先生”大抵是猜到了慕小姐会画些破煞之符给她带上,却不敢确定她有没有那个能耐、会不会给她加上诸如替命符一类保命符纸。
于是他索性一气儿定下了两个连环之套。
首先,那困阵会引着他们这一队人,在无形之中走入那杀阵的眼点,并故意在阵眼处留下了几道,可以被人以蛮力破除的薄弱之口。
其次,他与叶天霖等人联手,在这草场之上,设下了重重刺客埋伏。
这样一来,若她身上并无保命之物,那么在那困杀之阵被她蛮力破去之时,余下的煞气便会在瞬间涌向那破碎的阵眼,顺势将既无防备、也无余力的她彻底贯穿。
观星术士们的经络本就比常人的经络更为敏感,尤其是对这样的阴煞之气。
假若数量如此庞大的煞气,
当真在这一瞬间穿透了她的躯体,她定然会在一息之间被这阴煞生生折没了小命!
不,甚至不光是她会没了小命,与她同乘了一辆马车之人多半也逃不开命殒的下场,单看那被崩碎成片的马车便能知道。
反之,若她身上佩有保命之物——
那么,那埋伏了不知多少个时日的重重刺客,也就派上了用场。
替命符只能抵挡妖邪作祟,却挡不住刀枪剑戟。
她体力耗尽,又手无寸铁,这便只能留在原地,任人宰割。
只要刺客们能拖住那位乾平的小将,哪怕只有那么几息的功夫——
他们也能凭借着之前累积的诸多优势,轻而易举地夺走她的性命。
……叶天霖,你便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杀了我吗?
叶知风缓缓绷紧了唇线,心下忽然涌上了无尽的悲哀之感。
她袖中还藏着慕惜辞给她的救命之药,衣衫内也穿好了自慕修宁那里讨来的轻便软甲,这两息她略略恢复了些微力气。
想来,只要她能避开这直冲她咽喉而来的这一剑,大抵便不会丢掉……
“殿下!!”“噗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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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刃入肉的闷响骤然炸在耳际,一线温热的腥咸陡然溅上了她的眉眼,叶知风惊惧万分地瞪大了眼睛,琥珀色澄透的眼瞳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阿洛。”少女茫然呢喃,那剑刃穿透了侍女的肩胛,眨眼刺上了她的胸口,“阿洛!”
叶知风的躯壳不受控地发了细细的颤,她没想到回程时未曾与她同乘一辆马车的阿洛会扑上来!!
她明明……特意把她支开了啊。
她明明特意把她赶到了其他马车之上。
少女的指尖不住地打了哆嗦,血色渐渐攀上了她的眼眶,那剑尖刺穿了她身上的衣衫,雪刃抵上了那方不大合身的软甲。
二丈外那被人困锁多时的湛明轩终于破开了重围,飞身赶来的执剑少年一剑砍断了刺客的手臂。
那刺客吃痛,本能地向后退开一步,湛明轩眼神一利,翻手立肘,拧身击上了他的脸侧。
太阳穴上的传来的重击令刺客霎时晕眩,少年抓着这个机会,转手将剑锋猛地横上了他的喉咙——
“别杀他!”叶知风倏然开口,发哑的声线内带着止不住的抖,湛明轩应声收住了那猛攻出去的剑势,随即静默回头,深深地看了眼这素衣染血的纤瘦姑娘。
“好。”少年微一颔首,继而飞起一脚,重重踹碎了刺客的下颌,那人喉结一滚,张口吐出深藏于喉咙之内的墨色毒囊。
先前被人绊住了手脚的慕家轻骑纷纷突破了刺客们的封锁,草场内的局面一息瞬变。
将士们麻利地收拾好场中残局,叶知风则拢着那面色寸寸苍白下去的娇小侍女,手忙脚乱地翻出了袖中那瓶保命丹药,匆匆忙将之塞进了阿洛口中。
好在她出发前给这丫头硬生生地塞上了件软甲,大小虽不太合适,却好歹护住了她的前胸后心。
只这丫头的身子一向算不上壮实,加上那剑刃到底是将她的肩胛捅了个对穿,若再不及时拔剑止血,只怕仍旧是要凶多吉少。
“殿下,您没事吧?”抓住最后一名落跑刺客的湛明轩回身冲着少女略略欠身,后者闻言险些被问得崩出泪来。
叶知风望着怀中侍女有气无力摇了脑袋:“我没什么大事,关键是阿洛——公子,你们快想法子救救她!”
“殿下莫急。”少年点头,挥手唤来两名持枪兵卫。
两人站定后放下长枪,配着地上不曾被绞烂的车上软帘,飞速扎出个甚为简易的软布担架,继而又将那晕厥过去的侍女小心翼翼地移了过去。
兵卫们抬着担架,大步向着陇城跑去。
她之前乘坐的那辆马车已然废了个彻底,叶知风只得在湛明轩的搀扶之下移上了另一辆马车。
车中惊魂未定的寒泽使臣们,在看到清冷少女的刹那,忍不住淌出了满脸咸涩又滚烫的泪,众人环围住他们这位北疆的圣女,俯身叩拜,一声声念诵了神女的圣名。
叶知风冷眼觑着众人的嘴脸,他们中不乏有人追随着叶天霖,一心想要废除灵宫,废弃他们祖辈传下来的、数百年的信仰。
可真到了这危及性命的关键时刻,他们下意识诵出口的,竟仍旧是那神女的名号——
少女悄无声息地勾了唇角,她忽觉这一切万分可笑。
第五一九章 所谓神女
霜华神女从来不是某个特定的人或神祇,那更像是一种精神,或一个符号。
叶知风静默的垂下眼眸,这是当年她第一天踏入灵宫之时,师父告诉她的。
师父说,这世上或许真的存在那么一个世界,其内有一位名唤“霜华”的神女,
但他们灵宫历代所供奉着的,从不是这样一个飘渺不定的神祇。
他们信念着的,是隐在“霜华”二字之后的力量。
清月不折于浓云,松柏不屈于霜雪。
北疆本就是夏短冬长的苦寒之地,一年三百六十日,足有近一百八十日见不到多少山间绿意。
这样的地方是养不活桑麻、织不来布匹的,
同样也种不出太多供人果腹的五谷。
在寒泽,
丝绸绫缎向来是顶顶的奢侈之物,寻常人家能得一两匹棉麻细布已是极好。
百姓们的餐桌之上亦少见新粮,尤其是冬日——大多是家中豢养的家禽家畜,和旧年攒下的陈粮。
这般的日子已足够艰难,所以他们才需要这样一缕清幽月色,映照出他们前行的路。
——寒泽数百年来所信仰的,何时是过那捉摸不定、看不清面容的美丽神女?
向来都只是那神名之下、被冠以“霜华”之名,坚韧而顽强的生机罢了。
灵宫圣女也从来不是真正的“神女”化神,她们只是一代代守护着那缕霜华、守护着百信们心中这缕生机的术士而已。
可现在——
现在他们想亲手摧毁这份牵引着他们前行了不知多少个世代的信仰,又在当真临到险境时,反过头来去叩拜那虚无缥缈的神祇。
他们早就忘却自己心中最初始的信仰了。
叶知风轻蔑万分地牵起嘴角,她觉得面前的一切都可笑至极。
她一直坚信着,只要百姓们心间的这缕霜华不灭,寒泽的气运便会永存。
国运尽,尽的是叶氏的国运,不是寒泽,更不是北疆。
北疆是不会尽的,而叶氏,
不过是这漫长时流之内,曾侥幸统治过寒泽一段时日的那么一个小小的点。
小到几不可察,早晚都会淹没于这无尽的时流,为下一个姓氏所取代。
但寒泽与叶氏不同。
她心目中的寒泽,是“大寒之泽”,是他们脚下这片生活着万千生灵的土地,是那连绵的雪山和一望无际的草场,是长天是清月是寒风是霜雪——
独独不是一国之名。
独独不可是一国之名。
是以,她从不在乎叶家的运道,她只在意寒泽的百姓。
只要那点所剩无几的国运不会为奸人所盗,只要这东西不会害更多无辜之人枉断性命,那么北疆的帝王究竟姓甚名谁,便都与她无关了。
只她好歹是寒泽的长公主,头顶终究顶着叶家的姓氏,即便她再不在意叶家的运道,总得挂念着叶氏的历代先祖、顾及着些微“兄妹情分”。
直到方才,那数十名刺客自草场之中窜出来的刹那。
她知道叶天霖想要废除灵宫,她知道他们都想要她手中、父皇留给她的那份兵权。
但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叶天霖会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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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从没料想过,寒泽朝堂的根基能腐烂到这等地步。
少女冷凌凌的目光,慢慢自面前众人的脸上扫过,轻而易举地将他们的神态尽收眼底。
能被叶天霖委以议和重任的大多是朝中的中流砥柱,至少也不会是那等初出茅庐、籍籍无名之辈。
可在这来去乾平的一路上,她都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些什么?
没有家国大义、没有身为一朝之臣的冷静自持,她只见到了贪生怕死、趋炎附势。
她只知他们沉溺于乾平京城的富饶繁华时,不曾有半刻记起远在寒泽、期盼着议和结果,整日惴惴的寻常黎民。
她只知他们在议和之时,双眼眨都不眨地便割让去了那两座边陲小城。
诚然,生出不义之战的是寒泽的新君。
诚然,他们理应坦诚认下这个错误。
可生活在那两座边陲小城内的百姓,便不是他们寒泽的子民了吗?
他们怎么就能那样轻松而不带分毫愧疚之感、不加半点迟疑地割让去了那两座城池啊。
叶知风敛眉抬手,轻轻揉捏着自己发痛的眉心。
——哪怕他们当日能有一瞬的迟疑与沉重,都不会让她觉得这样心寒难受。
叶氏的江山,寒泽的朝堂,这是从根上便开始烂了。
她浑然无需再有半点留恋。
少女闭目仰靠在车壁之上,静默听着那车檐四角脆响的铜铃。
定了心神的车夫驾着马车缓缓穿行过那三里来宽的小小草场,又在慕家轻骑的护送之下,平安抵达了陇城。
城中一片和乐如常,百姓们尚不知晓自家使臣刚在城外草场中趟过一遭腥风血雨,叶知风亦无意宣扬这份恐慌。
索性便随着众人循小路绕回了陇城驿馆,并在下车后立马去寻了先一步被人抬回来的阿洛。
彼时小丫鬟肩上的伤口已被处理了大半,少女不敢出声打扰到屋中忙碌着的医者,只得轻着手脚退出了屋子,转去院中忐忑不安地绕起了圈圈。
“原来殿下跑来了这里,”卸去银甲的黑衣少年冲着叶知风垂眸拱手行了一礼,面上的笑意温和而疏离,“我说怎在外面没瞅见您的身形。”
“湛公子。”叶知风闻言不禁有着瞬间的怔愣,而后她回过神来,忙不迭福身还了礼,“还未谢过公子的救命之恩,此番,多谢您了。”
“殿下言重了。”湛明轩弯眼,“护送殿下及贵国使臣安平回到寒泽皇都,本就是明轩的职责所在。”
“您不必这样客气。”
“怎会?”叶知风双手交叠行了个寒泽礼仪,“若无公子鼎力相救,知风只怕早便丧命于那刺客之手了。”
“只是现在……”少女抿唇,声线微顿,下意识回头瞅了眼忙碌不堪的屋内景象,“我更担心阿洛一些。”
“公子,您知道她的情况吗?”
“殿下放心,来时我已替您问过了,”湛明轩应声低下眉眼,“阿洛姑娘无甚大碍,只是失血多了些,需要好生静养一段时日。”
“她身上的软甲抵偏了剑尖,那把剑虽洞穿了她的肩胛,却不曾伤及要害;加上那剑本未淬毒,您给她喂下的那粒丹丸又很好的护住了姑娘的心脉……”
“是以,阿洛姑娘虽失血晕厥,却并无性命之虞。”
第五二零章 陈年老黑冰
“无性命之虞……”叶知风听罢怔怔呢喃了半晌,而后轻轻松出口气来,“那就好。”
“没什么大碍就好,静养是不怕的,灵宫之内有的是空闲房间……我给阿洛拨个清静些的地方养伤便是。”少女低声自语,言辞间带着股说不出的庆幸之意。
好在这一切只是异常虚惊,阿洛虽受了伤,
却未尝危及性命,否则,她只怕是这一辈子都不会放过自己。
——是她准备的还不够充分,是她不曾提前与阿洛说清她原本的安排,那丫头指定因为她是要在劫难逃了。
叶知风悄然收拢了五指,指尖在掌心留下道道泛红的掐痕。
少女垂着脑袋静默缓和了许久,
直到心头的那股忐忑之意全然退却,这才略含着笑意扬了头,三度致了谢:“多谢公子告知实情,
知风感激不尽。”
“殿下多礼了。”湛明轩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开半步,一面略略欠了欠身,浑不敢收她这第三道谢,“殿下,湛某此来寻您,是想问问,殿下您预备要如何处置那些刺客?”
“您想将他们就地格杀,还是要留下一些,另作他用?”
唔,叶天霖派来的那些刺客。
叶知风应声微蹙了眉头,方才她一心担忧着阿洛的伤情,一时竟不慎把那些刺客都抛诸了脑后。
这会想起来,倒真有那么点伤脑筋。
“湛公子,您此番一共抓到了多少刺客?”叶知风拈着下颌略作沉吟,留是不大可能全都留,当然杀也是不可能全杀光的,她得留两个刺客充人证。
回来的路上她仔细想过,
依照叶天恒与叶天肃的性子,
她去与他们哭诉固然是有用,但光是哭诉,未必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毕竟口说无凭,只她一人哭诉,即便那二人心知她所言非虚,也会因缺少相应证据而心下迟疑——
迟疑可不行,这水要搅,便该搅得浑到透底,半点活路都不能留。
她现下已对叶家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从前她心里残余的那点骨肉亲情,也在今日被叶天霖彻底消磨了个干净。
是以,为了打消他们心底可能存在的那份小小疑虑,她便最好给他们弄来个除她之外的切实证据来。
就比如今日这几个来刺杀他们的刺客。
少女不紧不慢地摩挲了下巴,湛明轩应声拱了手:“回殿下,我等今日共捉到刺客五十八人。”
“除开打斗过程中不幸命殒的六个,与捉拿之时服毒自尽的十四个,余下三十八名活口。”
“这些人,皆已被湛某卸掉了下巴和四肢关节,结实绑了,眼下正收押在驿馆的荒置旧院子里……殿下可想好了要如何处置?”
“三十八名……还是多了些。”叶知风闻声微一挑眉,她就拎两个人作证,用不上这么多活口刺客。
“这样,湛公子。”少女抱着手臂单手撑了下颌,缓缓在院中踱了步,“劳您受个累。”
“除了那时跑来刺杀于我、被您砍断了一条手臂的刺客外,请您再帮忙选出两个体格结实些、一时半会死不了的刺客,留作活口——”
“回皇都后,知风得请这几人帮忙唱一场宫中大戏。”
“至于再剩下的,您便看着寻个人烟少的地方,将他们就地格杀了便是。”
“此外,湛公子,”叶知风驻足面上盈盈挂了笑,“我想请您再帮我一个小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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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请讲。”湛明轩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稍加思索后补充一句,“殿下有什么能用得上湛某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
“我家小姐前日曾递来书信,要明轩尽全力配合殿下,所以,殿下不必太过多礼,也不必有所顾忌。”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先前这位北疆圣女不笑的时候还好,这一笑,竟让他隐约在她身上,觑见了些许小姐的影子。
莫非……这就是他们这帮玩朝斗的共通性吗。
少年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口水,掌心微微渗了汗,离开京城一年有余,他竟好似在这一瞬间,无端感受到了自家小姐皮笑肉不笑的无情凝视?
“您家小姐?”叶知风闻言稍怔,脑筋一时没能转过来弯儿来。
“是的,我家小姐。”湛明轩垂眼,“慕惜辞,慕三小姐。”
“想来今儿殿下喂给阿洛姑娘的那枚丹丸,便是出自我家小姐之手。”
“或许,还不止那枚丹丸。”他还记得那时叶知风在草场中的样子。
那样结实的马车,只一瞬便被一股无形之力崩得四分五裂,就连拉车的马儿都被碎片刮伤了背脊,偏生这位北疆圣女身上不见半点伤痕。
这像极了术士们的手段……而据他从小姐处所知,灵宫圣女,只伺望气观星之术,不通阵法符箓。
那么那个救她性命的东西,便只能是小姐给她的了。
“原来公子是慕小姐的人。”少女眉眼一舒,身上陡然松快了三分,“那就请公子帮忙,将知风今日在陇城外草场遇刺之事,暗中传播出去。”
“速度越快越好,最好尽快传到皇都,到我那几位兄长耳中。”叶知风猛然抚掌,琥珀色的瞳底漾起清光。
“不过,湛公子,请您在向外传递消息时,不要说曾有刺客被您成功活捉。”
“只说场面太过混乱,那些刺客皆被您与慕家轻骑当场格杀便是——我暂不想让我那高居皇位上的好哥哥知道,我手中攥了他几名死士。”
若让叶天霖知道她手上捏了人证,这事情可就不好玩了,她还等着给他个天大的意外之喜呢。
“好,殿下放心,此事不难,您把它交给湛某就是。”湛明轩弯弯唇角含笑应下。
他等了片刻,见少女再无开口的意思,拱手与她告了辞:“殿下,若您没有其他的吩咐,明轩便先下去处置那些刺客了。”
“有劳公子。”叶知风应声点头,湛明轩转身离去。
他之前的感觉没有错,这帮玩朝斗的果然是一个德行,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多得能塞下几十匹战马。
就是不知道这传闻中自小生在灵宫、心思臻纯质朴的北疆圣女不过是去了趟乾平,怎就这么快便被自家小姐和七殿下他们,污染成了这个样子。
想到几日前所收的那封“飞|鹰传信”,少年的眉心不受控的一阵突突。
他那会还好奇,自家小姐为何会忽然吩咐他尽全力配合这位按理当不谙世事的灵宫圣女,现在瞅瞅,原来是这小姑奶奶早就给人灌了不下一肚子的黑水。
噫~
他估摸今年北疆山顶那终年不化的素色积雪,要变陈年老黑冰了。
第五二一章 编瞎话
待到白景真成功潜回扶离皇城的时候,文煜帝元濉已病得连身都近乎起不来了。
他这一场病来的好似十分突然,前一日还能正常上朝理政,后一日便陡然病得离不开榻。
前朝一帮子老臣并上驸马宣宁侯,一群人费了好大力气,方才勉强稳住了朝堂,也未曾教元濉病重的消息,
大肆走漏出去。
只是文煜帝这一病不起,接连半月不曾在朝中露面,到底是令那朝中之人生了疑心,众人磕绊着找出千般借口搪塞到了今日,也眼见着便要到了极限。
陛下若再不露面,或是再不选出一个能挑起大梁之人,这前朝的人心,只怕就要彻底涣散了。
青年敛着眉眼,
静默回想着他一路走来所打探到的种种消息。
——这于他而言,倒是个极好的机会。
眼下朝中人心浮动,他若能趁此机会攥稳了部分实权,再暗中拉拢些有用之人,等到将来为昭武将军府翻案、扳倒路惊鸿时,多半便可省下不少的麻烦。
就是不知道,他此番能不能成功得到陛下信任、陛下又肯给他放出多少的权。
白景真心不在焉地踢了踢脚下石子,一面摸出怀中放着的、那枚能代表他身份的令牌。
守着门的老太监瞅见那牌上图纹,当即大变了脸色。
他冲着青年微一躬身,转而碎步跑进了殿中:“白公子回来了,还请公子在此稍事等候,奴才这便进去替公子通传。”
“有劳。”白景真颔首垂眸,顺手收了那枚铜制令牌。
想来在这些人眼中,他早已与那三名死士一起死在了聿川林郊,是以,从皇城的侍卫到守门的太监,
众人见了他,无不是一副“活见鬼”之状。
看着倒是有趣极了。
青年漫不经心地点着指头,
指尖落在腿侧的衣摆上,
打出阵不成调子的节拍,跑去通传的老太监动作快极,入内不出半盏茶的时间,便已重新出现在了青年面前。
“白公子,陛下让您进去说话,请您随着奴才来。”老太监恭谨万分地行了个礼,旋身做出个“请”的手势,白景真不着痕迹地微挑了眉梢,声色不变地应了声好。
元濉的寝宫本就空旷,今日帝王的寝殿却远比平常要来得更显阴森冰冷。
青年穿行在回廊之内,他嗅着空中那股挥之不去的汤药味道,喉咙中滚出道无声的叹息。
陛下这次大约是真到了大限了。
“白公子,陛下就在屋里,奴才不便入内,只能送您到这里了。”老太监驻足轻轻叩响了房门。
宫女应声开门将青年迎入了室内,满屋混合了熏香的药气,登时便扑上了他的喉鼻。
这地方的药味比外面还重。
白景真眉头微蹙,而后单膝落地叩在了床边,他垂了脑袋,声线尽量放得低沉:“奴才叩见陛下。”
“聿川伏击之事未成,奴才又因故归迟,还望陛下恕罪。”
青年言罢,榻中之人却半天不曾应他,白景真小心翼翼地略略掀了眼皮,余光恰瞥见拔步床前落下的那两重软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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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虽是白天,屋内却已然点上了无数灯盏,泛黄的烛火打穿纱帘,隐约映出榻上帝王的影子。
他看着那不过一月未见,便已老态尽显的帝王身形,眸底幽暗而不起波澜。
——他心底总归是恨着他的。
那平白构陷了昭武将军府的路惊鸿固然可恨,但真正将白氏全族推上了断头台的,到底是他面前这位扶离帝王。
他心中分明知晓着昭武将军府的无辜,可为了他那无上的君权,为了维护所谓的朝堂稳定也为了全了他心中那点无止境的猜忌——
他仍旧狠心断送了白氏一族之人的性命。
他没法不恨。
白景真闭了闭眼,待心绪平复后再一次小心无比的重复了一番先前的话,这一次榻上终于传来了回应,帝王的嗓音飘忽而沙哑:“……回来了?”
“平身,赐座。”元濉隔着帘子,吃力地略略抬了抬手臂。
两名宫人循声而来,一人取过只黑漆雕花的圆凳给白景真坐了,另一人则撩开软帘,仔细搀扶起了那病重的帝王。
“谢陛下。”青年低着眉眼轻声致谢,起身时有意拖着尚未好透的右腿微微一个踉跄。
元濉果然将他那点趔趄尽收了眼底,他倚着床壁,发黄发浊的眼珠晃了又晃:“景真,你这腿怎还瘸上了。”
“回陛下,奴才这腿,是自聿川逃离之时,不慎跌断的。”白景真说着面露了自嘲之色,“当日伏击,奴才本以为是十拿九稳。”
“怎料乾平那头竟提前勘破了我等意图,命慕家的小公爷并上数十名军中精锐,扮成寒泽使臣的样子,先行打了头阵。”
“那西商与桑若之人本就不大顶用,加之那乾平的慕国公与慕小公爷先后而至,生生形成了夹击之势……”
“奴才见情势不好,忙不迭拉上十二沿山中野路退了,又在下山时体力不支,不慎与他一同滚落了山崖。”
“奴才的运气好些,只跌断了一条右腿,尚不曾危及小命,”白景真低眸轻叹,面上浑不见半点破绽,“但十二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他原就受了重伤,这一跌更是加重了他的伤势,奴才与他滚下山崖后不久,他便彻底断了气。”
“奴才别无他法,只得撕去他衣衫上能辨别他身份的绣花图章、摸了令牌,最后寻了个隐蔽些的野洞子将他拖了进去,拿枯枝落叶草草掩了。”
“奴才出了野洞,便一直循着山流向下游爬,奈何半路便因失血而晕过去了。”青年面不改色,“不过奴才命大,侥幸撞上了个好心的猎户。”
“他把奴才捡了回去,又帮奴才接上了断腿。”
“奴才在山中休养了半个多月,前几日见伤腿大致好了八成,已能长期落地走动,便赶忙随着游商队伍,绕道虞朱,潜回了扶离。”
“所以,你们这是埋伏未成,反被围剿?”倚在榻上的元濉勾唇冷笑一声,对白景真的说辞不置可否,顾自慢声发问,“那十四和十七呢?”
“还有救你的那家猎户——他们都怎么样了?”
第五二二章 眼神
来了。
听见帝王发问的白景真心下一凛,放在膝上的五指悄然蜷缩了一瞬,面上却半点颜色不改,仍旧作一派自如之状,只是眸中略略浮现了三两分惋惜之意。
“回陛下的话,奴才当日也受了些伤,”青年声线平静如常,
“趁乱将十二拉出人群之后,便再无余力回头去拉已被拖入混战深处的十四与十七了。”
“是以,他二人多半已死在了那场混战之中……”白景真缓缓放轻了语调,话毕陡然又单膝跪了地。
“陛下,奴才无能,既未能完成任务,也未能救下十二等人,
还请陛下责罚!”
病榻上的帝王倚着床壁,眼角半垂,
静默的斜睨着叩在地上的玄衣青年。
白景真盯着那满是审视与探究的视线,身形岿然不动。
元濉指尖微动,良久才收回了目光。
“你还不曾讲过,那家猎户的下场。”帝王的嗓音沙哑而不失威仪,巨大的压迫感似山川巨浪般冲着青年扑面而来。
提早数日便做好了准备的白景真,不曾被那气势骇到半分。
他闻声微微勾了唇角,半垂的长睫掩去他眸底冷冽的清光,音调亦随之有着刹那的转凉:“那家猎户……自是被奴才除了个干干净净。”
文煜帝应声转眸,故作惊诧:“哦?那猎户可对你有着救命的恩情。”
“景真竟是连这样的大恩,都不管不顾了吗?”
“陛下,家国大义之前,不拘私人小义。”青年沉声,略略将脑袋压得更低了些,“这还是奴才年幼之时,陛下亲口教给奴才的。”
“自然,救命之恩不可不报,所以奴才动手时未尝留手,
他们死得利落,想来也不会痛苦。”
“此外,往后奴才每年在清明时节,会记得他们上一炷香的。”
元濉听罢不曾言语,只维持着那斜眸俯视的动作,半晌动了动唇角尾音微扬:“这样。”
“陛下若心中仍有疑虑,大可派人前去聿川林外一寻。”白景真不紧不慢地仰了头,面上无惧亦无畏。
他似是被人逼得有些无奈,由是大着胆子与那病榻上的帝王对视,他漆黑的瞳底一片澄澈坦荡,眼神坚定而不屈:“奴才所言是真是假,陛下派人一探便知。”
文煜帝垂着眼角,一动不动地静静看着他,神情忽然有着一刹的恍惚。
他见过这样的眼神。
或者说,在他这一生之中,他不止一次的瞅见过类似这样的眼神。
第一次是在三十多年前,那年他尚未加冠,仍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少年。
中秋宫宴上他嫌宫中的歌舞太过嘈杂纷扰,索性寻了由子,借故溜出了会宴的大堂,跑去御花园中赏了会月、寻了那么片刻的清静。
……正是在那轮澄明的满月之下,他偶然遇到了那位眼神干净而坦荡、脾气直来直去却不失娇俏可爱的姑娘。
他瞒着身份,与她从学堂先生的唠叨,聊到京中街头最好吃的那一家蜜果糕点,那夜他们聊了许久,直到中秋的宫宴眼见着便要尽了,这才相互告了别。
那日回去后他本想向父皇请旨,召她入宫做他的太子妃,但临出门前他突然想起她的眼神——只一下便让他打消了念头。
他不想让那样澄澈干净的眼睛,被这深宫中的倾轧不堪权势名利蒙了尘。
他觉得那样的姑娘,不该被困锁在重重宫闱之内。
于是他选择放过,他放弃了那份年少的心动,同样也逼着自己忘掉了那曾令他一眼便挂念上了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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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听说她嫁给了她意中的少年,几年后得了个乖巧的麟儿,却又在那孩子四五岁时,不幸战死在了沙场。
第二次是在小清身上。
帝王的眉眼微微松垮,他当年是不愿让小清嫁去乾平、嫁给墨景耀的。
一来他不忍让自家妹子为人妾室;二来,扶离与乾平是当世唯二的大国,大争之世近在眼前,这天下只会余下一个帝国,他们两国,注定不能共存。
他并不想与他的亲妹妹对立,他不想与她反目成仇。
但当她倔强又无所畏惧地对上他的眼睛时,他觑见她清澈的瞳底,心中忍不住地生出了动摇之意。
最后他败在了她的眼神之下,并割了南方边陲的两座城池,送她做了嫁妆。
不过……打那之后,他到死也不曾准她回国看上一眼,她大抵是会恨着他的罢。
元濉的唇角自嘲是的牵了一牵,第三次是在近二十年前,在那尚未及幼学之年的白景真身上。
他是被老太师牵着,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宫里来的。
彼时幼童的脸上带着擦不尽的惊惧与懵懂,他像是被刑场给吓坏了,又像是什么都还不曾懂。
他那时瞅着他的面容,只一瞬便想到了当年那个眼神澄澈而干净的姑娘。
他想起他曾听人说过,那姑娘嫁给了她中意的少年郎,又在几年后战死在了沙场上。
昭武将军府的长媳便是于四年前,战死在了沙场上。
心念倏然颤动,他低眸静默了良久,终究叹息着开了口。
他问他,要不要留在他身边,做这宫中的死士。
他可以把他培养成这天下最厉害的死士。
他的语速不急不缓,幼童在他的声线内渐渐定下了心神,小小的孩子盯着自己的脚尖思量了许久,而后仰头答了声好。
他当时的眼神,便如现在这般。
帝王略略舒缓了眉眼,面前青年的轮廓,恍惚像是与记忆中的无数人面,慢慢重叠了起来。
他好似在他眉眼间瞥见了那娇俏的姑娘,又似是瞧见了他那病故多时的妹妹,最终幼年白景真的面容缓缓占据了绝对的顶峰,眨眼间铺散、长开。
跪在他眼前的,依然唯有那玄衣的清隽青年。
“……那猎户。”文煜帝静静别开了头去,他不想让白景真觑见他眼瞳深处的那抹遮掩不住的怀念,“家在何处?”
他这辈子留下的遗憾太多,对不起的人也太多太多。
但他别无他法,他身在那孤高的皇位之上,便注定享受这一世的猜忌与孤独。
扶离不是乾平,元氏不同于墨家。
许多东西,从一开始便有了平不去的区别。
而他,没有那等选择的余地——
第五二三章 荒唐
“就在乾平的聿川林中,沿着聿水的支流向下走,半山腰的位置。”白景真的神态自若如常,“寻常糙木栅栏围出的小院,院旁生了棵五人合围的半枯老树。”
“陛下,这地方寻起来不难,只要去寻的人稍微心细些,
便能轻松找到。”
元濉闻言却不曾言语,他只静默的盯着榻上那床绣着明黄龙纹的锦被看了半晌,良久后不着痕迹地冲着梁上递去个隐晦的眼神。
隐在梁上的天家死士见此意会,当即轻着手脚,悄声蹿出了帝王寝殿。
白景真只觉头顶传来阵极其细微、几近不可觉察的窸窣声响,他闻此不由轻轻勾了唇角。
——他知道这是殿中死士得令出宫的响动,
甚至能猜到,领了此番命令,究竟会是哪一位内廷死士。
每一代扶离帝王,都会在皇城之内,豢养三十六位顶尖死士。
入宫的死士自此便彻底丢失了名姓,除了一个能用以辨别身份的序号,旁的什么都不会再有。
除非他们能从三十六一路攀至天字首位,再自这三十六名死士中脱颖而出,方才有些微机会,能重新获得帝王的赐名。
就连他当年,也过了足足六年无名无姓的生活。
青年缓慢地眨了眼睛,扶离这三十六名死士各有所长,而此次领命前往聿川的,十有八||九,会是二十一。
二十一的次序虽不算高,却是这一代死士之内最为擅长追踪、藏匿,与刺探之人,若说“枭”是天下最为出色的斥候队伍,那二十一便是斥候中的无冕之王。
他的轻功极好,
从扶离皇都赶至聿川最多只需三日两夜,
这一来一回,决计不会超过七日。
也就是说,他只需要再耐心等待上七日。
七日后陛下得了二十一带回来的消息,自会对他再多放心上三分,届时等他撤下大半暗中盯着他言行举止的天家眼线,他便有机会溜出去仔细暗查一番路惊鸿了。
白景真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一紧,墨君漓那日与他说过的话,便像是魔障一般久久萦绕在了他的耳畔。
他忍不住一遍遍回想着那句“背着静淑公主养了几房外室”,还有那句“私下囤了几批人马”。
他知道那狡黠如千年老狐的少年许是故意将此事透露给他,他知道此事许是有诈……可他又实在不受控地反反复复琢磨起那些话。
这样的日子令他挣扎,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要被逼得疯了,索性决定抽个时间、唤上一两名得力心腹,私下里好生探查一番。
毕竟……陛下也不会想见到元氏的江山,落到路家人手中不是?
青年在心下如是宽慰着自己,他寻到了理由,由是略微定下了心神。
倚在榻上的帝王见死士领命离去后又顾自沉默了良久,直到胸中那股无端上涌的情绪被压回了心魂深处,这才对着白景真微一拂袖:“地上凉,莫跪着了。”
“多谢陛下关怀,奴才不胜惶恐。”青年敛着眉目温声谢恩,起身时那尚未好全的右腿,免不了又是一阵蹒跚踉跄。
元濉余光瞅见他的动作,禁不住无声叹息一口,继而挥手唤来了候在门边的乖顺宫婢:“去把太医院当值的几个御医请来,给他看一看腿。”
“喏。”宫婢应声福身,随即碎步退出了帝王的寝殿。
白景真对帝王此举分毫不觉意外,他清楚他本就这样一个多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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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凭他一人所言,自然是无法打消他心中疑虑,他定要亲眼看到他腿上断骨、听了太医们的诊断,方能大致安下心来。
青年扶着双膝,腰杆挺得笔直,他有时觉得陛下活得真累。
他的世界里,好像从来就没出现过“信任”二字。
除了他自己,他不会去主动相信这世上任何一个人。
包括他的朝臣,包括他的双亲,乃至包括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和他那两个亲生女儿。
白景真静静凝视着榻上的帝王,他眉眼间的威仪犹在,身子却已然大不如前。
登基以来的终日操劳,与多年来的浑然不加节制,早便掏空了他的基底,他知道他已濒临大限,天岁大约就在这几月之间。
他老了,沧桑憔悴、形销骨立,他看着他一身明黄的暗纹中衣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衣领子里露出一截裹了皮囊的枯瘦胸骨。
他眼窝深陷,花白的头发掩不去他脸侧横生的斑。
他暮气沉沉,再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白景真垂睫看向指尖,在他的记忆之中,文煜帝似乎还是那个满腹雄心壮志、杀伐果断又手段狠辣的青年帝王,他一时竟很难将面前这行将就木的半百老人,与他记忆中的元濉关联到一起——
一切都无端显出三分荒唐。
青年蜷了指尖,衣裳的下摆登时被他抓拧出几条细细的褶子。
先前去请太医的小宫女去而复返,随着她一同赶来的,还有今日在太医院当值、大方科与接骨科的四五位太医。
太医们入得室内,先是规规矩矩地向着帝王行礼问了安,待大方科的圣手小心替元濉请过一番平安脉后,这才在帝王的示意之下,转头将白景真围了个圆。
白景真忍着心头那点微妙的不适,任太医们对他请脉的请脉、摸骨的摸骨,一圈人轮番折腾下来,竟足耗费了小半个时辰。
“启禀陛下,白公子的右腿的确是在二十余日前,从高处跌下后,触到山石一类的硬物而磕断的。”老太医端着广袖,沉声与帝王汇报着青年的伤情。
“且公子此番摔得颇重,当日断骨处只怕已生了骨茬。”
“好在续骨之人的手法娴熟,又及时取出了绝大部分的细碎骨茬,加之公子习武多年,体魄强健,伤势虽重,却未留下太多的隐患。”
“如今公子的伤处已好了近八成,余下两成,只需适度静养,再服下几副汤药调理一番便好。”
二十余日前,这时间确乎对得上。
元濉不动声色地敛了眉眼,替他续骨之人手法娴熟,这倒无甚异处。
能在山中生活多年的猎户,大多都有一手接骨正骨的好技术,偶有几个会开刀缝伤的也不算有多稀罕。
这么说,景真当日还真是从聿川林中滚下去的?
第五二四章 留着练手
帝王如是想着,面上也多了几分和颜悦色,他微微舒缓了眉眼,对着老太医轻轻颔了首:“好,朕知晓了。”
“你们且去给他开些药罢。”
“喏。”老太医恭谨应是,而后转头将白景真二度包了个圆。
一行人围着青年絮絮叨叨的叮嘱了半晌,待到这群太医离去,
白景真手头已然塞满了各式药方,和太医们临时书写下来的、他近日调养之时需要注意的诸多事项。
再算上那些他们回去准备,暂还没能抓好配齐送过来的药,青年觉得今儿他要怎么赶回住处,还是个天大的麻烦。
白景真抬手按了按发痛的眉心,心下憋不住一阵怅然。
他静静整理好手头那些写满大小字迹的宣纸,正欲寻个由子起身与那病榻上的帝王告退,
孰料后者竟先一步开口出了声。
“近来朝中之人越发催促朕立下东宫储君。”元濉目光平直地定定看着榻上床帐,眼珠一动不动,“景真,对此事……你有何看法?”
青年闻此不由心下一凛,面上不动声色:“陛下,奴才不过一介天家死士,委实不敢妄议朝政。”
“无妨,朕准你议论。”文煜帝摆手打断青年的推辞之语,眸中微现出一分不耐,“并且,朕想听的是实话。”
“……那么,陛下。”白景真知道自己已无后路可退,只得起身端了双臂,稍显凌厉的清隽眉眼被他深深藏在了衣袖之下,“前朝的大人们,又向您推举过哪位殿下?”
“还能有谁。”元濉冷笑着扯了唇角,眉眼间的轻蔑浑然不加掩饰,“左不过是静淑那两口子和他们那尚未降世的孩儿……都是群废物。”
“朕从不觉得静淑和宣宁侯,
会是什么上佳之选。”
路家的狼子野心近乎昭然若揭,若非他病得的确太重,前朝又无甚能独挑大梁的治世之才,他早便将路家连根拔了去。
他们当真认为他不知道那路惊鸿心中打的是什么算盘?
可笑,这世上没人比他更清楚他的意图,他不揭穿,只不过是留着他们路家有用罢了。
何况……他终尽一生都不曾求得一子,那两个女儿的性子又惯来犹疑软弱,怎么都不像是能稳坐江山的样子。
路氏这样野心勃勃、虽掌实权却又着实没多少斤两的玩意,显然是块再好不过的磨刀石,留着给下一任帝王练手正好。
元濉无声嗤笑一口,其实能文能武、被他一手调||教大的白景真无疑是极好的辅国之材。
奈何他在宫中做了近二十年的死士,在朝中的根基实在太薄太浅,想要长到能与宣宁侯等人抗衡,尚需一段不少的时日,他大可将他直接提拔为朝中重臣。
现下看,只能从长计议了。
帝王敛眸,瞳底寒光乍现,他一直觉得扶离开国三百年,元氏的代代单传简直像是个可怖的诅咒,且他在那九五至尊之位上坐得越久,这样的感觉便越发强烈。
是以……他这一生都未尝得到一个男儿,未必就是件十足的坏事。
这帝位他坐得委实倦了,元氏的气运大约也是要尽了。
巅峰之上,步步如履薄冰,这样的日子令人痛苦又窒息——若真绝了,那绝了便绝了罢。
元濉闭了闭眼,临到这一刻,他竟无端想起了墨景耀,想起了远嫁到乾平去的小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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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暗中与姓墨的那老家伙争斗了一辈子,到头来却仍旧忍不住的想要羡慕他。
他羡慕他此生能得一真心之人,又羡慕他能有一双那样乖巧聪慧的儿女。
数年前那臭小子带着小清偷偷赶回扶离游玩时,他曾远远的见过他们一眼——那小兔崽子大概以为他对此事浑然不察,其实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虞朱之内,各国眼线密布,他早在十几年前便已收买了虞朱那唯一的大将,所以,不待他们娘俩踏出虞朱的国土,他这头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要不然,他俩哪能那么轻易地便进得京中。
不过……六岁稚龄便能想到让他娘扮成商贾之女,带他潜回扶离这样的损招,那小崽子的脑袋倒还真算得上灵光。
是个好苗子,眉眼也专挑他爹娘好看的地方长,长大了指定是一方祸害,就是不知道,这祸害又会被哪家的姑娘囫囵个的捡了去。
他有时候会想,若是小清还在,他把这元氏的江山,交给她、交给那个孩子,似乎也挺好。
小清可比他温和多了,教出来的孩子也一定不差。
元濉唇边不受控地浮起道极浅的笑,这笑令他的嗓音听起来都不再如先前那般低哑,他低头看着锦缎的被面,略略垂下了眼睫:“景真,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白景真闻言沉默了良久,直到他那端着的手臂隐隐发了酸,这才盯着脚尖,轻声吐出一句:“陛下,您不止有静淑公主这一个女儿。”
“你是说……熙华?”帝王高高扬起眉梢,似是惊诧于他给出的这个答案,“你怎会突然想起她?”
“陛下,熙华公主年龄尚幼,不曾定亲,暂不会为夫家掣肘。”青年的眼神沉静非常,“且血浓于水,静淑公主,究竟是元氏的子孙。”
“再者,若各大世家能相互牵制,前朝亦可得一时太平。”
元濉不置可否,只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他所说的话:“一时太平?”
“是的,一时。”白景真答了个诚恳万分,“陛下,眼下我们所缺少的,便是这‘一时’。”
一个足够让储君成长为合格帝王的时间。
他们差的唯有这一时。
青年话毕便不曾继续言语,元濉听罢耷拉着眼皮思索了片刻,随即轻轻点了指头:“你的意思,朕听明白了。”
“此事朕还需细想一番,景真,你且下去拿药养伤罢。”
“喏,奴才告退。”白景真应声行揖,礼毕轻着手脚小心退出了门去。
帝王转眸瞅着青年的背影,又瞥见他带着点瘸拐之意的右腿,忽的心念一动,下意识微微扬了声线:“景真。”
青年驻足回身:“奴才在,陛下还有何吩咐?”
“……你那腿,不必刻意装着了,于你而言,伤好八成与痊愈无甚异处。”元濉眼神微飘,“朕不会过分追究十四、十七等人亡故之事。”
“莫演了,假。”
第五二五章 也算有始有终
白景真应声僵了僵脊骨,面上端着的恭敬笑意亦跟着凝固了一瞬。
他抬眸瞅了眼榻上的帝王,瞳底不由多了一两分说不出来的挫败与尴尬。
“……喏。”青年绷着唇角僵硬地应了一句,这回再转身离去时那腿脚果然不似先前那般一瘸一拐。
元濉静静凝视着青年颀长而挺拔的背影,抬手按了按眉心。
当年那个连他胸口都不曾长到的稚龄幼童,竟眨眼就长得比他还要高上一小节了。
他果真将他养成了一把好剑,一把天底下最为锋锐的剑,
一把没有鞘的剑。
他是尚未出世的利器,是能帮着他稳固朝堂的定海针,但他同样也是天下最危险的神兵——
没有鞘的剑,随时能倒戈反刃,将那线骇人的雪锋掉过头来指向执剑之人,只一下便可割断元氏的咽喉。
帝王静默地收回视线,
继而缓缓垂下了眼帘。
其实……他方才想问的是,他会不会恨他。
他知道昭武将军府白氏是被宣宁侯一手构陷,他知道他们呈上来的那所谓的种种罪名也都是些“莫须有”。
但他仍旧狠心抄斩了将军府,
除了一个白景真,白家上下未尝被他留下半个活口。
所以,他会不会恨他?
想到此处的元濉无声叹息一口,若有那种可能,他也不想这般赶尽杀绝。
可这是扶离,这不是乾平,扶离前朝的局势比乾平来的更为动荡……即便大权在握如墨景耀,前些年不也忍痛抄斩了湛家的那个靖阳伯?
元氏单传三百余年,世代皆留不下宗亲;没有宗亲,他便不得不将手中的权力一分再分。
兵权要分作几瓣,文官内要暗中扶持出三两个派系……
为防一家独大或是数个派系自成同盟,他还得不时关注着朝臣们私下的往来,唯恐哪两方隔着个朝廷暗中勾结。
于是那前朝的权力被他越分越细,前朝的派系也就越建越多。
——他这帝位看起来稳固,
实则摇晃得厉害。
这便让他不得不怕、不得不防。
抄斩白家看似做得太过毒辣,实际上他也着实没有别的办法。
前朝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各方都闹得厉害,他若不做的狠一些、绝一些,一旦开了那“心慈手软”的先河,后续等待着他的,便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人人都会拿昭武将军府的下场做例子,人人都会一步接一步地逼迫于他,他只能狠心将事做到绝——如此敲山震虎、以儆效尤。
再说……那白氏和温氏的几个武将的性子也委实忒执拗了些,清正虽是清正,却正得有些发木发愚,浑然不知变通转圜。
这帮人三不五时便要当朝与他唱起反调……他心下虽清楚他们所言非虚,可所言非虚,便定然是可行的吗?
他是一国的帝王,他要考虑的是如何稳定好朝堂,前朝之事不能只论对错,他要顾忌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
元濉闭目掩去瞳底的落寞,这时间他已不再想问白景真会不会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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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答案于他而言毫无用处,而他也不会在乎这把天底下最为锋利的刃口,究竟会不会转头来一剑割断元氏的咽喉——
元氏的江山就是这世间最大的诅咒,无论他想安心辅佐熙华或是静淑也好,还是要与小清的那个孩子联手覆灭了扶离也罢,这总归都不再关他的事了。
三十余年的帝王之位,他坐得太倦。
断就断了罢,若真亡在他亲手养出的利刃之下,倒也算是有始有终。
帝王仰头将脑袋靠上了床壁,壁上刻着的繁复雕花硌得他背脊生疼。
他忍着那股隐痛昏沉睡去,一线极浅的水迹自眼角蒸腾,转瞬消失不见。
*
果然不出她所料,萧淑华身侧的这些丫鬟婆子,当真是有些问题。
国公府,浮岚轩,慕惜辞来回翻看着韵诗整理出来的那些资料,细长的眉毛被她皱成了个化不开的疙瘩。
她那贴身丫鬟韵歌,竟是十数年前,替娘亲接生的那个稳婆的女儿;另一个丫鬟韵冬,居然与前些年被萧淑华辞退的那个府医,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当然疑点最大的,还是陪着她自萧府一同嫁过来的那个张妈妈。
什么午夜梦魇时,她曾被同寝的丫鬟听到她口吐他国音调……
虽说韵诗或是那个将此事告知于她的丫鬟,因怕说错而不曾在直接言明那是哪一国的口音,但依他们手中目前掌握的消息来看,那个“他国”,大半就是扶离。
很好,眼下他们继续搜查的方向有了,具体需要重点排查的可疑之人,也有了。
小姑娘闭目长长吐出口发浊的气,而后抓起那一小摞宣纸,转身跑出了书房。
彼时屋外还下着些似有若无的小雨,她懒得计较,更懒得再寻什么纸伞斗笠。
只顾自将那摞纸张往怀里一塞,确认那点雨水不会打穿她的衣衫,也不会洇开纸上的字迹,便迈开步子,一路跑去了流霞苑。
她敲开院门,顶着一身的雨珠,闷头跨过了门槛,坐在檐下挑拣着菜蔬的灵画抬头瞥见那浑身泛着水汽的半大姑娘,忙不迭撂下手头的小篮。
“三小姐,这天正下着雨呢,您过来怎的也不打个伞?”灵画简单净手后接过小侍女递来的干软布帛,一面细细擦着小姑娘那发了潮的长发,一面连嗔带怪地对着她好一顿念叨,“灵琴呢?凝露姑娘呢?”
“她们两个没给您塞上伞吗?”
“这若是受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瞧您这被雨淋的样子……等下教小姐看见了,她又该生气了。”
“灵画姐姐,我是趁着灵琴她们收拾屋子的时候跑出来的。”慕大国师咧嘴讪笑,她方才走得是急了些,也确实没准备带伞,“但你莫慌,没事的,这雨不大。”
“你看,它连我身上这件披风都没能浇透,哪里就能让我受劳什子的风寒呐?”
“对了,阿姐呢?”小姑娘转着眼珠左看右看,试图躲避灵画这与灵琴一脉相承的唠叨,“我有些要紧事要寻她。”
“小姐午憩刚醒,眼下就在书房。”灵画见屋外的雨的确不大,而她当真不像是要得风寒的样子,只得满面无奈布帛,好脾气地替她开了房门。
“您只管去二楼寻她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