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一章 希望人能活
墨君漓一向极为守时,待次日辰正时分,慕大国师一身道袍斗笠翻过院墙,七皇子府的马车已然稳稳停在了浮岚轩外。
少年隔着软帘望着那吭哧吭哧爬上院墙,又做贼一般蹑手蹑脚跃下墙头的半大姑娘,黑瞳之内不禁盈满了笑。
小国师这是准备着“白日行窃”呢。
还好她这身广袖道袍和斗笠都不是玄色的,否则非要被路过的行人当成是梁上贼不可。
墨君漓不着痕迹地弯了唇角,一面撩开车帘,伸手拉了把提溜着衣摆的小姑娘,慕惜辞倒也不与他矫情,借着力道,迅速钻进了车厢。
“国师大人,我见你今儿爬墙怎么晃晃悠悠的。”少年撑着下巴嘿嘿傻笑,“跟喝醉了似的。”
“呸,你才喝醉了呢,我分明是被这斗笠闹的!”慕大国师瘪了嘴,而后一把揪下了头顶斗笠,“这斗笠太大了,戴上之后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墨君漓这才注意到,她素净白皙的一张小脸不知何时涨了个通红,眉骨处还多了圈浅淡的压痕。
她平日出门甚少会戴斗笠,唯一一次佩戴,还是上次打从淮城回来的时候,但那只斗笠,早在京郊道观里便被她处理掉了。
她现下戴着的这只是前阵子府里新赶制的,做出来后她便一直不曾试戴,今儿翻出来才发现大了,大了还不止一圈!
但她急着要用,一大早命人改制一只小小斗笠也不现实,便索性凑合着往头顶一扣……果然还是挡了眼。
“那怎么办,等下咱先去趟中市给你买个新斗笠,”墨君漓笑得肚子发了抽,他还是头次见到小国师吃这样稀奇古怪的亏,“还是给你找点东西垫一垫?”
“垫什么垫,且这么凑合着罢,”慕惜辞自暴自弃,“进宫后若遇到了门槛台阶,你再提醒我两下便是。”
“好,那我到时候再提醒你。”少年笑着颔了首,小姑娘看他笑得那样欢快,心头登时冒了火:“别笑了!”
“笑什么笑,不许笑,再笑把你嘴缝上!”慕大国师羞恼不已,张牙舞爪地作势便要去拧少年腰侧的肉。
墨君漓原地打了个寒噤,忙不迭连连告了饶,这小丫头生起气来下手一贯重,他上次就被拧得疼了好几天:“不笑了不笑了,好阿辞,我不敢笑了。”
“烦死了,这还差不多。”小姑娘气哼哼地抱了手,心中默念了数次“怪她瞎”,半晌才略略定下神来,眼角一吊,凉飕飕抬了下颌,“让你做的药你做好了吗?”
“国师大人吩咐的,小的自然不敢怠慢。”墨君漓嬉皮笑脸,神情略显谄媚地捧出两只瓷瓶,“您瞅瞅,是不是这两副?”
慕惜辞绷着小脸不曾言语,顾自取过瓷瓶,拔开盖子,将之置在鼻下嗅了嗅,片刻后微微舒缓了眉眼:“是这两剂药。”
“只是刚搓出来的蜜丸不曾阴干,究竟是有那么点影响药效……”
“不过问题不大,阿衍,你且把这两剂药收好,届时若有需要,直接去了盖子往陛下嘴里灌就是。”
“一口气全灌了?”少年挑眉,这听着可有些吓人呐。
“灌个半瓶就行,”慕大国师稍加思索,轻轻打了个响指,“我不是让你一样装了十粒吗?回头一样塞个五粒就行。”
“好嘞,我记住了。”墨君漓点了头,继而默默将那两只瓷瓶收回了衣袖,同时又忍不住在心头给自家老子烧了两炷清香,祝他最好别真被小国师吓得晕过去。
谷藘</span>
——他虽不懂药理,但他知道那方子上“苦参”、“穿心莲”、“黄连”几味都是极其苦涩难言的药草。
再加上府医们在制蜜丸时往药材中加进去的两斤炼蜜……
这药丸究竟能是个什么样惊天动地、惊世骇俗、惊心动魄的味道,也就可想而知了。
嗯……希望老头能活下来吧,福生无量天尊。
少年学着小姑娘平常甩拂尘的样子,空手挥了挥衣袖,慕惜辞瞅见他这稍显怪异的举动,不由凑上前去眨了眼:“阿衍,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为老头真诚祝祷。”墨君漓一本正经,“祝愿他等下能坚强一点,别一下就被你吓过去。”
“唔……很有想法。”慕大国师肃而点头,稍一沉吟便快乐地加入了少年的祝祷队伍。
车厢外赶着车的燕川,听着车厢内不时传来的诡异笑声,禁不住毛骨悚然——听着主子和小姐这奇怪的动静,他总觉得今儿要没什么好事。
罢了罢了,先把这俩崽子送到陛下那再说,想来就算今天有人要倒霉,那倒霉的应该也不是他。
不是他便无所谓了,他只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但能吃的暗卫,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燕川心头如是暗忖,随即悄然加快了车速。
云璟帝一早便派人跟着皇城的守卫们打了招呼,燕川凭着一张七皇子府的玉令,一路驾车赶至了内廷入口,畅通无阻。
“好了,燕川,你且在这里等一会罢,今儿应当不会太慢。”跳下车的墨君漓随手一拍燕川肩膀,笑眯眯弯了眼睛,“若你实在闲得无聊,也可在宫中四处逛逛。”
“知道了,主子,属下会去逛的。”燕川耷拉了眼皮,神情恹恹。
跟在墨君漓身后待得久了,燕川已然掌握了自家主子话中暗语——
不会太慢等于不至于让他等一天,但起码俩时辰起步;四处逛逛等于最好趁机瞅瞅宫中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尤其是有关某些皇子和某些皇子他们老娘的“新鲜事”。
啧,他就知道,主子一大早喊他赶车绝对没好事,不是干活,就是干一堆的活。
他堂堂的皇子府暗卫统领兼观风阁副手,这眼见着都快混成府中车夫了!
燕川怅然望天,目送着自家主子小姐并肩入了宫闱之内,轻功一起,转头消失在了宫墙之上。
俞德庸领着云璟帝的命,早已在御书房外等候了多时,他遥遥瞧见远处而来的一高一矮,赶忙快步上前,躬身引着二人向内间走去。
“诶唷我的殿下,您可来了,陛下在御书房里等了都不知道多长时间了。”老内监端着拂尘苦了脸,甚为夸张地叫唤一句,“您再不来,奴才这老命都攥不稳当啦!”
俞德庸叫完,发了混的老眼几不可察地打量起那扣着斗笠的纤细人影,面上笑意堆满:“这位就是陛下要见的那位先生罢?”
“快请进,陛下在里头等着您二位呢。”
第四八二章 让人深觉不保晚节
“俞伯又说笑了,老头他才不舍得要您的老命呢。”墨君漓弯眼笑笑,一面不着痕迹地一拉小姑娘的衣袖,示意她注意脚下门槛,“那我便带着先生先进去了。”
“喏。”俞德庸低眉应声,不动声色地目视着二人跨过了屋门又穿过了几道玄关,目光定定锁在了慕惜辞身上,混浊的老眼内渐渐显出了三分疑色。
他怎么觉得,自家殿下身侧站着的那位“妄生道人”,看着像是个姑娘?
御书房内侍候着的宫人们,一早便被云璟帝清了个彻底,墨君漓入内后见四下无人,心头微绷着的那根弦登时便松懈了七分。
少年带着慕大国师,晃着身子兴冲冲地蹿进了御书房内,那步伐迈得简直是六亲不认。
慕惜辞深切怀疑,若非这老东西暂且还记得今儿来是为了正事,他恐怕会拉着她干脆连蹦带跳地跑进去。
——她还真是头次见到有人进御书房跟回家了似的。
慕大国师怅然扶额,顺带拱了拱头顶斗笠。
她不知道于墨君漓而言,进御书房当真是与回家无异,甚至是比回家都亲。
——毕竟他来御书房干过最多的事就是哭穷坑他老子,每月三次,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且每次都能满载而归,他心中自然便对着这御书房亲切无比。
“我那日渐秃头越长越丑的老头哟~看看你帅气逼人风流倜傥的好儿砸把谁带来啦~”墨君漓翘着唇角笑了个阴阳怪气,脱口的话一度令小姑娘觉得他的智力来到了某种神奇的洼地。
其实他也不想看起来这么智障的,可带着自家小姑娘来见自家老子这种事实在太有“见家长说亲”的氛围了。
虽然他清楚他老子想见的是“道人妄生”,他家小国师眼下顶着的身份也不是国公府的“慕三小姐”。
但这丝毫不影响那种稍显微妙的感觉,这微妙的感觉令他不受控地兴奋激动……乃至犯癫发疯。
反正这也没什么外人,他浅浅的疯一下应该也无妨。
少年弯着眉眼胡思乱想,云璟帝在听到他话的瞬间便本能地吹了胡子瞪了眼:“呸!臭小子,你才秃!”
“你老子我还风华正茂着呢,还有,你帅气逼人风流倜傥个屁!”
“多大的人了能不能要点脸……”墨景耀骂骂咧咧,手头的笔墨一扔,下意识循声抬眸看了眼那窜进来的矜贵少年。
岂料这一看差点惊飞了他的魂去。
瞅见墨君漓身侧的那道人影,云璟帝硬生生咽下了涌到唇边、马上便要脱了口的脏话,继而僵硬无比地转移了话题:“……啊哈哈,这位,这位便是妄生道长罢,久仰久仰。”
“草民妄生,见过陛下。”慕大国师假意一清喉咙,抬袖拱手掐出了那副分不清男女老少的空灵嗓音,果断选择对刚才的一切视而不见。
她没听见阿衍说陛下秃什么脑壳,也没听见陛下爆什么粗口。
没错,就是这样。
小姑娘心下如是暗忖,却不知她那动静顿时令墨景耀心下打起了鼓。
帝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身着道袍斗笠的细影身上,眼神颤了一下一下又一下,而后讪笑着装模作样地挥了衣袖:“先生拘谨了,快快免礼。”
“阿衍,你过来一下,我……朕有话要与你说。”
嚯,这老头倒跟他紧张上了。
谷霮</span>
墨君漓见状闲闲挑了眉梢,两手一抄,甚为放肆随性地三两步迈上前去。
云璟帝见他过来,忙不迭一把揪过了少年的衣领,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嗓音:“臭小子,你确定自己没带错人吗?”
“这真是你那个朋友,梦生楼的妄生道人?”
“他这是不是……是不是生得忒瘦小了点?”墨景耀满面狐疑,说着视线便又不受控制地飘去了慕惜辞身上。
若他方才不曾看错,这位道人戴着斗笠都尚未及自家崽子的眉骨——这人脱了斗笠的身高能有五尺吗?
莫不是个尚未成年的孩子?
……可若是孩子,小孩又哪来那么深的道行!
“你别是上街随便拉来个人过来,故意忽悠你老子我的吧?”云璟帝呲了呲牙,对自家崽子的人品表达出了深深的忧虑——
说到底,历来适合当帝王的都不是什么好货,尤其他儿子这样的更是从皮黑到了心。
也就穿上衣服看起来还人模狗样的,可惜走一步便得掉下来二两的黑灰。
墨景耀忧心忡忡,墨君漓闻言唇边笑意却扯得更欢:“放心吧老头,我拿您老人家的晚节起誓,我今儿给您带过来的,绝对是先生本人。”
嘶~小崽砸,你这话说得让人深觉晚节不保呐!
云璟帝咧着嘴巴抽了口凉气,方才少年起誓的那一茬他仿佛听见了什么东西随风而逝的声音,且那消散风中的好像就是他为数不多的晚节。
父子俩聚在一处好一通唧唧喳喳,慕大国师老远听着他俩(自以为小声)的对话,不禁笑着一理道袍的广袖:“陛下将殿下拉过去这么久,可是信不过草民?”
“先生言重了。”冷不防被人点了命的墨景耀当即便是一个激灵,心思陡然被人道破,他面上亦是多了点微不可查的尴尬,“朕……朕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先生您在屋内为何还要戴着这顶斗笠,是不愿被人见到真容,还是……还是另有什么说法?”
云璟帝竭力将话说得委婉万分,其实他最想问的就是面前这位道人究竟是不是他儿子随便喊来忽悠他的。
小姑娘闻言轻笑一声抚了抚斗笠上垂下的月白软纱,佯装漫不经心地碾了指尖:“这倒没有什么说法,也不是草民不愿被人见到真容。”
“草民只是担心,陛下见到草民的样子后,会受到些许惊吓——”慕大国师刻意将尾音拖了个意味深长,墨景耀闻此反倒被激出了陈年反骨。
“先生这样说,朕倒是越发好奇了。”他来了兴趣,立时一把松了少年的衣襟,转而自信不已地将小臂往扶手上一架,“不必忧心,先生,您只管将斗笠摘下来便是。”
“朕绝不会因此而受到惊吓。”
“看来陛下很是胸有成竹。”慕惜辞低眸闷笑,不紧不慢地抬手捏住了帽檐,“如此,草民也不便继续推脱。”
“还望陛下不要后悔便好。”
“朕绝不后悔。”墨景耀扬了下颌,慕大国师应声答了个“好”。
于是那兜里被人缓缓自头上摘下,小姑娘灵气非常的眉眼,便寸寸映入了帝王眼帘。
第四八三章 臭小子你造反啊!!
云璟帝看清了御案对面小姑娘的面容,身子猛然前倾,一双老眼亦骤然瞪成了一对铜铃。
他瞠目结舌,张着嘴原地呜噜了半晌,双手不断凌空打圈,到底是没能说出句囫囵的话来,最后竟是白眼一翻、两眼一闭,就那么直挺挺向后仰晕在大椅之中了。
慕大国师当机立断:“阿衍,药!”
“好嘞!”墨君漓从善如流,迅速摸出兜里的两只瓷瓶,盖子一拔,掐着自家老子的下巴,便是一通猛扣。
黄豆大小、尚不曾被彻底阴干的蜜丸入口便化出了一股股甜得发苦、苦得发甜的药汤。
原本晕过去的墨景耀亦登时被那苦涩难当,又齁到让人想吐的可怕药味生生叫回了魂。
他睁眼发现自己的下颌正被人掐在手中,又恰瞥见少年尚未收回去的两只瓷瓶,再砸吧着嘴里那股难吃到让人怀疑人生的药丸味道……
当即一个鲤鱼打挺,嗷一声窜起了身子顺带吐了嘴里的蜜丸,痛心疾首:“呸呸呸!臭小子,你老子我平日对你还不错吧?你犯得着这么着急忙慌地弑父杀君嘛!!”
“竟然还玩投毒……还是这么难吃的毒!”难吃得他头皮都发麻了!
墨君漓满面无辜:“臭老头,谁给你投毒啦?这分明是给你护心保命的药好嘛?”
“你见过难吃成这样的毒?”
啊哈,那倒真没见过。
墨景耀摸鼻望天,其实他知道这玩意大概率是药,小概率是这混蛋崽子故意弄出来折腾他玩的,但他真没想到这东西能难吃成这样啊!
这又苦又涩又甜又咸还剌嗓子的玩意它就不是人吃哒!!
可恶,他不管,这么难吃他就觉得是毒,没毒也得有毒!
“谁知道这是真的药,还是你特意搓出来的药渣球球。”云璟帝撇了嘴,抱着茶盏猛灌几口,扭着老脸嘀嘀咕咕,“难吃得都赶得上天牢酷刑了。”
“醒醒,药渣球也不会这么难吃。”少年哭笑不得,没好气地翻翻白眼,“阿辞猜到你今儿见到她后,怎么都得受点惊吓。”
“她怕你岁数大了心脉不如年轻人强健,万一一个不慎再吓出点好歹,这才开了两张药方,让我连夜命府中医师们配出药来,又搓了蜜丸。”
“搓蜜丸是为了方便携带。”抱着斗笠的小姑娘笑吟吟地插了句话,“至于药方……这是从玄门古书上扒下来的老方子,臣女略略做了改良。”
“是以,药效虽强,味道可能的确不怎么好。”
她是不会告诉陛下,今儿是她头一次使唤这方子的。
慕惜辞微笑。
“就是这样。”墨君漓嫌弃万分,“结果你这混老头非但不领情,还好意思说我们给你下毒。”
“那怎么可能!”
“我巴不得你在这倒霉皇位上多坐个百八十年,最好坐到我都驾鹤西去——诶嘿,那才叫自在。”
“呸!多坐个百八十年,我岂不是要变成老妖怪了。”墨景耀皱着面容撇了嘴,一面又吨吨吨灌了两盏清茶。
“告诉你哦,你想得美,等着处理完前朝那帮蠢货,转头我就禅位!”
“喔,那你禅吧,爱给谁给谁,”少年摊手,“反正我不要。”
“?臭阿衍你是不是想要造反?”云璟帝凶神恶煞地叉了腰,墨君漓闻言笑着一撑下巴:“造反还不敢当。”
谷母</span>
“不过老头,阿辞还在呢,你这个样子……”
被人提醒了的墨景耀陡然清醒了三分,他忙不迭一屁股坐回了大椅,佯装出一派和蔼慈祥:“……啊哈哈,错觉,刚才的一切都是你们的错觉。”
是的,他刚刚绝对没有跟阿衍那小臭崽子拌嘴,也绝对没有跟他讨论劳什子的禅位造反,更没有提过什么毒啊药啊的!
绝~对~没有!
云璟帝正襟危坐,企图挽救自己(在准儿媳妇心目中)的形象,面上端着的笑容愈发的温和慈爱:“话说回来,小阿辞,你怎么会变成梦生楼的那位妄生先生?”
是不是阿衍那小混蛋忽悠的,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回陛下,因为臣女的道号原本便是‘妄生’呀。”慕大国师含笑弯眼,“梦生楼顶楼的那位‘妄生道人’,也确实就是臣女。”
“……嘎?”墨景耀脑袋一懵,下意识挤出了声鸭子叫,而后满目迷惘地转头看了眼墨君漓。
少年甚为轻松自如地耸了肩:“是这样,阿辞便是我那个朋友,也就是梦生楼顶楼的那位妄生道长。”
“老头,我一早就跟你说过了,你儿子我是吃软饭的。”
他吃的是小国师的玄门软饭,而且这软饭他吃的很是真心实意。
主要是没办法,他不会,就算学了也赶不上人家厉害,干脆躺平任喂——
软饭,真香。
……那这么一想,他好大儿的确是只能吃软饭哦?
云璟帝后知后觉地伸手挠了头:“这也就是说……”
“小阿辞,你当初在京郊道观里学到的,压根就不是什么粗浅医术,而是正儿八经的玄门道术?”
“那倒不是。”慕惜辞敛眉摇头,“陛下,臣女另有师承,这一身本事,也并非学自京郊的那幢道观。”
“只是观中诸位道长,在臣女年幼之时,的确对臣女多有照拂,臣女亦一直感念在心。”
“哦哦,这样,我明白了。”墨景耀麻溜溜地将头点了小鸡啄米,到现在他仍旧觉得自己浑身飘飘忽忽,如在梦里。
他眼巴巴盯了许久,好不容易才被自家儿子拐骗到手的小敬家的乖巧小棉袄,怎么突然就变成道行深不可测的老道长了?
弄得他也浑身怪不自在的,瞅着面前这小丫头,心里便隐约有点发憷。
——他看走眼了,这才不是什么芝麻馅儿的黑心小汤圆,这小丫头就跟他儿一样,就是个走一步掉二两粉面子的、从皮黑到里的芝麻团子!
云璟帝几不可察地偷摸咽了口水,脑内疯狂回想起从前与这小姑娘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他应该没有哪地方不慎惹到这丫头吧?
没有吧?应该真没有吧?
唔……没有就好,他还不想中年早逝,也不想被小姑娘一道符拍死。
墨景耀如是想着,心头提着的那口气微微一松——嘤嘤嘤,果然还是他们家乐绾最可爱了。
虽然她冬天透风夏天捂,但她好歹还是件正常的小棉袄!
第四八四章 精钢锁子甲,玄门棉道袍(月票加更)
不像小敬家这两个……
一个是看起来温柔可人的精钢锁子甲,一个更厉害了,整个就一加厚加强版的大号玄门棉道袍!!
墨景耀咸鱼似的向后一瘫——别以为他不知道,慕家军里最厉害的那队斥候,就是音丫头一手调|教出来的。
从前他就跟小敬那老小子提议过,惜音这丫头在练兵与战场谋略上颇有天赋。
若是情况允许,可适当给她往营中放放,保不齐便能创造几个奇迹,说不准还能让慕家军的总体水平再上一层楼。
奈何这小丫头的身子骨实在是忒差了点,莫说进营,单是让她出京都十分困难,更别提操|练兵将、排布阵型了。
不过……他前阵子好像隐约听小敬提起过,说这丫头前两年自某道长处得了一剂良方,几年的药吃下来,她胎里带出来的病竟也好了大半,再养一阵有望基本痊愈。
这样算算,好像让她和倾韵成婚后,再借着晋王府的名头入营练兵也不是不行?
刚好安平的日子久了,这些年皇城那两万吃皇粮的禁军训练起来也颇为懈怠。
他都听皇兄跟他抱怨过好几回了,据说是加重了惩罚都不管用,老有那么几个觉得乾平地广势大,他们禁军整日呆在京城,定然是高枕无忧,犯不上训练那么刻苦。
哦,仿佛有这想法的,还大多是高门世家出来混功勋的世家子,所以皇兄他处理起来也颇觉棘手,管不管都是麻烦。
这种……就很适合拿来给音丫头练手嘛。
云璟帝甚为满意地点头搓了下巴,半晌后忽的想起来个问题——
小敬说音丫头吃着的那剂两方是从哪来的来着?
某位道长??
这道长不会指的就是小阿辞吧!
墨景耀毛骨悚然,下意识坐正了身子,开口说话时那舌头又不由自主地打了结:“小、小阿辞,我方才突然想起来,音丫头吃着的那两副药,该不会就是你开出来的吧?”
“回陛下,家姐近年吃的药,的确均出自臣女之手。”慕大国师含笑点头,目光中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奇宠溺(?)。
她知道她一露面,定会给云璟帝带来极大的冲击,是以她很愿意等着这位上了年纪的长辈慢慢转过这个弯儿、回过这个神来。
“嚯,你这丫头……你这小丫头片子还真是能耐大了。”得了答复的墨景耀重新瘫回了大椅,他现在有点能理解墨君漓的心态了。
有这么个厉害(准)媳妇,那的确是吃软饭比自己努力奋斗来的香。
关键自己奋斗还不一定能奋斗出个丁卯,但吃一碗这么稳妥的软饭,那肯定很快便能弄出些名堂。
“只是小阿辞,你有这样一身本事,怎的不早点说出来呀?”云璟帝软趴趴抬了抬手,一面示意两人赶紧寻个椅子坐下,“得了,你们俩也别站着了。”
“这屋里这么多椅子,随便找个顺眼的,咱爷仨儿坐着唠罢。”
谷诿</span>
“从前年纪太小,这些东西说起来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怕被人当成劳什子妖物邪祟给打出去。”小姑娘弯了眼,稍显拘谨地拢了道袍下摆,寻了个合适位置入了座。
“再加上国公府本就势大,臣女心知朝野之内眼红着家父权势地位之人不计其数,委实不宜过早展露锋芒,以免树大招风、登高跌重。”
“何况……许多事,隐在暗地里才更方便动手。”慕惜辞面上的笑意浅浅,墨景耀却觉得自己背后刚趴下去的寒毛一下子便又立了起来。
——他的前话收回,这小姑娘不是跟阿衍一样黑,她分明是比阿衍那崽子还要再黑上一个度才对!
黑透啦,黑透啦!
他从前还觉得,自家儿子这事做得不太地道,小阿辞年纪小小,没等见识过外面的风风雨雨、没多认识几个优秀又俊朗的好儿郎呢便被阿衍拐跑了,着实很是可怜。
这会想想……呸,可怜个锤子!
这俩心黑得跟千年老狐狸似的,简直不要再绝配了好嘛?
快凑一起,自我克化去吧,可别跑出去祸害人清白人家的大姑娘小伙子啦!
天知道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片子哪来这么大的格局,就这丫头方才说出来的那些东西,倘若换了三十多年前、十几岁的他,他都未必能想那么深远。
云璟帝突然就有点生无可恋,他觉得自己前两天做的那些准备都白费了——什么威逼呀利诱呀往死里可劲儿忽悠呀——通通都白费了。
眼下他根本就不必担心这位道行颇深的道长会被别的国家拐带走,这丫头是注定要留在他们乾平的。
啊~这该死的挫败感。
墨景耀怅然望天:“实不相瞒,阿辞,我原本是想请你入朝为官,做咱们乾平的国师或是大司徒。”
“但现在……”云璟帝抽抽唇角,晃了晃脖子,让自己瘫得更舒服了些,“小阿辞,你想入朝吗?”
“有这个想法,但不是现在。”慕大国师大大方方地承认下来,“陛下,现在还不到时候。”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入朝?”墨景耀来了精神,一双老眼噌噌发了亮,“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忙吗?”
乾平开国二三百年,从前也不是没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只是女儿家入得朝堂的究竟算是少数,小丫头想在朝中谋得一席之地,究竟是有些难度。
“两年后吧,等着大漠的战事正式起了之后。”慕惜辞敛眸轻笑,“陛下,臣女怎么说都是慕家的子孙,自然是该去边关沙场上走一圈的。”
“至于能帮得上的忙……陛下,臣女还真有两桩事要劳烦陛下出力。”
“小妮子年岁不大,眼睛倒是毒得狠。”墨景耀拍着肚子低声喃喃。
近年那大漠西商得了元濉的青眼,行事愈发猖狂嚣张,早便盯着九玄那块兵家必争之地蠢蠢欲动了多时,他前阵子还跟小敬闲唠,说三年之内,大漠定要生出事端。
“好了,阿辞,且说说吧,你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第四八五章 他也怂!!
“不过咱们得事先说好,忙可以帮,但别太难,”墨景耀稍加思索,歪着脑袋补充一句,“你们术士的那两下子,老人家我可没有。”
“换言之,能用银子和人来解决的问题都可以,但你要是想让我帮着折腾点什么符箓阵法……嘿嘿,那我是真不会。”
云璟帝笑了个龇牙咧嘴,他这会算是明白,为啥自家儿子平日看起来在这小姑娘面前,总有些怂怂的了——他也怂!!
而且是说不上来的那种,尤其知道小丫头就是妄生道长后,总之莫名其妙的就是个怂!
“陛下放心,臣女想要您帮的这两个忙,并不难。”慕惜辞弯眼笑笑,“甚至可谓是十分容易。”
“其一,陛下,臣女暂不想将臣女便是梦生楼妄生道人之事公之于众,还请陛下代为保密。”
“尤其不要把此事告诉给我父亲——”慕大国师懒懒托腮,“陛下,臣女并不想让家父这么早便受此惊吓。”
她老爹三不五时就得去边关溜达一圈、打两场仗,已经够累够惨的了,她觉得她还是不要这么急着刺激她老爹比较好。
再说,左右过不了两年她便准备往前线上窜了,这两年先让她多铺垫铺垫,到时再顺理成章地告诉他岂不是更好?
“这会倒还记起来不能随便刺激老人家了。”墨景耀噘着嘴巴嘟嘟囔囔,“两个臭崽子,方才怎么就不知道爱护爱护上了岁数的老人家?”
“我的年纪,比小敬还大不少呢。”
“嚯,这还不是你自己嚷嚷着要见道人妄生?”沉默了许久的墨君漓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然谁有这个闲心来吓你,呸。”
噫,小崽子岁数越大越叛逆,现在都敢呸自家老子了。
云璟帝扯扯嘴角,讪笑着一清喉咙:“咳,这好说,小阿辞,此事我替你瞒着小敬就是。”
“保准教他得不到半点风声。”
“如此,惜辞便提前谢过陛下了。”慕惜辞含笑颔首,声调不急不缓,“至于这第二件嘛……”
“陛下,待到几月后寒泽生乱、陛下再派二哥出征襄助长公主之时,臣女想随家兄同去边关。”
“害,就这,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好说好说,我答应你便是。”墨景耀自信点头,片刻才隐约回过味儿来,“……等会,小阿辞,我才反应过来,这不对劲儿啊。”
“若只有你一人想去边关,你跟你爹说一嘴不就完事了?”
“慕家历来也没有那等女子上不得战场的规矩,往前数几代还真出现过不少有名女将,你要是跟他提这个,他肯定不会反对的。”
“说不定还得十分欣慰并跑来跟我好一顿炫耀……”
“臭丫头片子,快说,你这小肚子里揣什么坏水了?”云璟帝满面狐疑,经历“妄生”一事,他已经不敢相信这小姑娘的人品了——她跟阿衍一样黑!
天天往下掉渣的小芝麻团子不值得信任,他可不想被这俩崽子卖了还给他们数钱!
虽然,从前也没少数就是了。
谷巺</span>
自觉武力与智力,乃至黑心程度都被人彻底碾压了的墨景耀陡然泪目,他泪汪汪地望了天,感觉自己年迈的心灵遭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想闹!
“嗨呀,这哪里能算得上坏水?”慕惜辞掩唇轻笑,“臣女不过是想让陛下帮忙寻个合情合理的由头,好让臣女能名正言顺地将府中小妹一同捎上罢了。”
“小妹?小阿辞,别说笑了,你不就是小敬最小的闺女吗?”云璟帝选择坚决不信小姑娘的鬼话,“哪来的小妹。”
小丫头一定是在忽悠他,小敬就俩女儿一个儿子,他可没听说那老小子何时又冒出来个小闺女过,所以,他确定了,这崽子心里头准没揣什么好事!
“陛下,臣女不曾说笑,”慕大国师面上的笑意微敛,“臣女所说的这个‘小妹’,指的是臣女二叔家的妹妹。”
“慕文华?”墨景耀闻言不禁愣了一瞬,半晌才记起来这位在朝中声名不显、虽颇有才学能力,却一直不愿借国公府半点威势、清正到有些固执的五品文官。
他好似生来便与他兄长是两种极端,文弱安静得简直不像是慕家的子孙。
他是慕氏百余年来唯一的文官,又不贪慕权势、也不讨好朝中权贵,不时还要因着兄长的缘故,被侯府一脉的人排挤消遣,连自己所立的政|绩都能被人抢去占为己有。
他可谓是全然被隐藏于自家兄长的光芒之下了,可这么多年,他倒从未听过他抱怨叫屈,他总是那般风轻云淡,仿佛对这些身外之名、身外之物都浑不在意。
唯一令人觉着有些可惜的,便是他那个夫人。
当年之事……罢了,不提当年那桩糟心事。
是个奇人,也是个可用之才,等着侯府那一票子文臣倒了台,前朝必会空出许多位置,他倒是可以适当重用他些。
“小阿辞,你说的是他那个妾室给他生的女儿?”云璟帝抬手搓了搓下颌,“那小姑娘叫什么来着……慕诗什么……慕诗瑶?”
“对,正是阿瑶。”慕惜辞垂眸点头,“我那好婶子一向不准她参加世家贵女们的诗会游园,她与阮姨娘又生性温顺恭谦,自是不会反抗主母,这些年来,她便甚少踏出府门。”
“是这样,陛下,臣女四妹妹今年也有十三岁了。”
“依二婶的性子,恐怕要不了两年,她便会被二婶想法子嫁出去给她那好女儿铺路,或是干脆被人充作二堂姐媵妾,随二堂姐一同加入高门。”
“届时,她能得空出去的机会就更少了。”
“于是臣女便想着,趁她眼下年纪还小些,二婶对她也还没设太大的防备,”小姑娘怅然叹息,“尽早寻机会带她出去痛快地玩上一番,也算了了她一桩心愿。”
“唔,那带她出去玩玩的确不错,但为什么要选择边关?”墨景耀说着皱巴了一张老脸,“边城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那也不怎么适合姑娘家。”
“实不相瞒,陛下,这地方并非臣女所选,”慕惜辞双手交叠,坐正了身子,“是阿瑶。”
“她想让我带她去看一看边关。”
“她说,她也想见见慕家儿女命中注定的归途,而我,想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她。”
第四八六章 至 死 是 少 年
小姑娘话毕,静静转头,定定看向御案之后的帝王:“所以陛下,您愿意帮臣女这个忙吗?”
墨景耀闻言不禁沉默了半晌,良久才叹息着应了声:“这不算难事。”
“如果她真的确定要去边城的话,”云璟帝闭目,“我可以帮忙想个合适的理由。”
“比如……代替朝廷去边城抚慰下戍边战士,顺带押送两批粮饷和上好的御寒物资?”
“这种活平常都是交给兵部的人干,但也可以交给阿衍——反正他都有押送粮草去江淮赈灾的经验在了,想来朝臣们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届时让他代表朝廷,让你代表慕氏、代替你爹。”墨景耀边搓下巴边往外蹦着主意。
“我再借故说你一个姑娘家自己去边关不大方便,让你在府中挑个姐妹陪同,反正都是慕家的人,去前线探望探望将士们,也没啥毛病。”
“又不是没有这个先例——音丫头的身子没好全,就算她想去,你爹也是不准的,二房那个慕诗嫣肯定不愿意去,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好活。”
“如此,挑来挑去,能陪着你去的指定就剩下那个瑶丫头了——顺理成章,你二婶定然也不会有什么脾气。”
萧家那个女人,他从前也见过两面,别的倒没记住,他就记得她性子高傲、脾气不好,又极重自我,是妥妥一个自私自利的大疯批。
她是绝对不会愿意让她女儿去边关吃风雪的。
当然,依着慕诗嫣那个矫情又娇气的劲儿,她也压根就不会去。
“阿衍会同去,明轩和明远到时候也在边关,再加上这‘战事’,本就是你们几个小坏蛋暗中鼓捣出来的,危险不到哪去,你爹应该也能放下心来。”
“小阿辞,你看我这个法子怎么样?”墨景耀笑眯眯地双手杵桌撑了下巴,一脸讨好似的看向屋中的半大姑娘,头顶近乎明晃晃地戳了三个大字——“求夸奖”。
“陛下的法子,的确极为不错。”慕大国师敛着眉眼稍作沉吟,不待云璟帝原地乐得撒起欢来,话锋便是陡然一转,“不过……”
桌案后的帝王闻此陡然紧张,一颗心险些跳进了嗓子眼里:“怎么?”
“陛下,臣女要以什么样的理由代替家父?”慕惜辞说着蹙了眉,通常子女都是在家中长辈身患重疾不能露面、或是事务缠身腾不开手时,才会代替父母出面办事。
可她老爹眼下却是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虽已入不惑之年,却仍生龙活虎如二八少年,上来一阵抄着扫帚,能把她二哥揍得满府乱窜似逃荒掉毛的老母鸡——
她一度怀疑,要不是她爹今年是四十二,而非年方二十四,必须得有点成年人成熟稳重的样子,他指定能跟着二哥一起蹿进宫来上房揭瓦去!
就这么个正值壮年的老将,怎么看都不像能病到没法去边关探望将士们的那伙人吧?
指不定他去了还能多振奋一通士气呢。
小姑娘思索着团吧了一张小脸。
——今世重生这么久,她头一次发觉自家老爹跟着二哥一样让人不省心到脑仁发痛,也是头一次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那句,“男人至死是少年”。
他喵的,阿衍这老东西以后不会也是这见了鬼的造型吧!
要不她还是趁早给他刀了以绝后患?
慕大国师不着痕迹地转眸扫了眼少年身上的几处空门,墨君漓只觉一股恶寒之意刹那从头顶灌到了尾巴骨的尖儿。
谷濟</span>
他下意识回头瞅了瞅身侧的姑娘,果不其然对上小国师一双幽幽转着的墨色眼珠。
……他就知道这丫头又要刀了他!!
墨君漓毛骨悚然,头皮发麻间发根根根倒竖,他几不可察地向着自家老子的方向挪了又挪,唯有这时间他才能想起来老爹的好。
——虽然老头也总想打死他,但他老子最多也就是想打死他!
他又不会画符,也不会设阵,更不会弄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器和花里胡哨的煞气!!
换言之,惹怒了老头,尽大量就是个死;但惹怒了小国师,那就没人知道是生是死了。
墨君漓咽咽口水,求救一般扭头看向了自家老子,云璟帝见状果断无视了少年的目光,顾自嘿嘿怪笑着拈起了兰花指:“诶呀,人老了,不服老可不行呀~”
“这人一旦上了岁数,就特别容易受到惊吓,聿川林郊的那场埋伏,可真是让人心有余悸,好~怕~怕~哦~~”墨景耀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学着慕文敬的语调嚎了个惊天动地。
对一切能抹黑慕大将军形象的事,他做起来一向是不遗余力。
“没有个一年半载,这茬就算是缓不过去了,再说,老人家精力赶不上年轻人,也不宜连轴着上战场,刚从寒泽回来,怎么都要歇一歇、耍一耍,休息休息嘛!”
“小阿辞,你觉得这样好吗?”云璟帝嬉皮笑脸,那偷摸坏人的样子,倒是与墨君漓算计扶离时像足了十分,慕惜辞确信这俩黑心的货是亲父子了。
“私以为很好。”慕大国师略略勾唇,并在墨景耀期盼的目光中虚拳一握,假声一咳,“不过陛下,这事儿得您亲自找我父亲说。”
“臣女可没那个胆量跟他说出这话来。”
还什么“服老”、“怕怕”、“心有余悸”,这话她可没胆子说,她怕她爹一生气,再提着扫帚揍她二哥。
——她老爹是个极有原则的老爹,他有气从不揍闺女,如果闺女犯了错他实在气不过,那就会把气通通撒在儿子身上。
是以,这么多年来,府中挨过她爹老拳暴揍的,只有她二哥。
但这话若换成陛下自己说,那效果就会不一样了。
他爹是绝对不会动手揍陛下的,顶多也就是回府提上斩马剑——
诶嘿,直接弑君,齐活儿~
“嘿,这好说,放心。”墨景耀摆手,老脸笑了个幸灾乐祸,“回头我让皇兄跟他说去,问题不大。”
“万一到时候他俩打起来了,我就在旁边嗑个瓜子、给他俩呐喊助威。”
……好家伙,还呐喊助威,你怎么就不顺便摇个旗呢?
小姑娘麻了脸,片刻才面无表情地起身福了身:“既如此,臣女便静候陛下佳音了。”
——她觉得陛下脑子里装的可能也是糨糊!!
第四八七章 领兵之人
所以,在雎城领兵守阵的,究竟是谁?
五皇子府内,墨书远盯着桌上乱成了一团的棋盘,眉头近乎拧成了个疙瘩。
打七月十七那日慕氏父子带着寒泽使臣平安抵京,他在宫中心不在焉地吃过一场接风宴后,便再没出过府。
想不明白那留守雎城领兵之人的身份,他不敢出府,尤其是在中元那夜撞见了百鬼之后——他觉着这空中到处都是盯着他的眼睛,形形色色、不知来自何处的眼睛。
奈何憋闷在皇子府中这么些天,他仍旧是没摸清半天头绪——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那留在雎城之人,还能是谁,还能有谁?
慕家十五万尽是精兵,慕家军内部又惯来纪律严明,这样出色的军|队往往傲气极重,他们只会服从自己所能认可的将领,却绝不会随便听从他人的命令。
换言之,除了慕氏的嫡系子孙与当世帝王,寻常人哪怕得了慕家的军令,也未必能令慕家军心悦诚服、乖乖听令。
且不说慕惜音姐妹究竟有没有那个能耐镇住久经沙场的慕家精兵,也不论慕文华一介文官通不通兵法。
单说慕氏其他人压根便没去过边关,慕家父子业已安全回京,这留守雎城之人,就不可能姓慕。
既不是慕家的人,那问题就更麻烦了。
能镇得住那两万边|军与一万慕家精锐之人,少说也得有与慕修宁相差不多的能耐,和一个相当漂亮的出身。
并且,那人最好是出自武将世家,起码是三品之上的武将世家——
可这样的人,在朝中又怎会声名不显、默默无闻?
乾平还有这样厉害的武将吗?
墨书远缓缓低垂了眉眼,方才那一瞬他脑内似乎有灵光闪过,但这仅一线的灵光稍纵即逝,快得让他来不及反应。
这令他相当烦躁,他感觉那一盘原本占尽了上风的好棋,好似在不知觉间便被他下成了一堆枯草。
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哪一步行得错了,又觉得自己好像每一步都行得错了。
可恶……可恶!
青年恨恨抱头,十指深深扣进了发丝之内。
好在那出京已久、替他探查雎城情况的探子赶在他要将头皮抠破之前回了府,他看着那容貌普通到扔进人堆都瞅不见人的探子,勉强压制了心头的焦躁之意。
“让你查的事,你可查清楚了?”墨书远松了手,佯装漫不经心地掸了衣袖,仿佛他方才那副濒临抓狂的样子从未出现过一样。
“主子吩咐的事,奴才自然是办妥了的。”探子单膝叩地低垂了眉眼,混不敢耽误一分一毫,“那留守在雎城、替国公爷看管一万慕家军的,是已故靖阳伯的嫡子。”
“曾经的湛家小伯爷,湛明轩。”
“湛明轩?”墨书远皱着眉头,将这名字撂在舌尖上来回翻滚了半晌,良久冷然一笑,“他当年不是被编入奴籍了吗,怎会跑去北疆?”
“他当年确乎被陛下下令编入了奴籍,也进了官牙,前些年恰好被慕三小姐买回去当了护卫——”探子低声回话,“这事,主子您也是知道的。”
“至于他何时跑去的北疆、如何跑去的北疆,被谁派去的北疆,奴才就也不清楚了。”
“奴才只听寒泽的人说,自某一日起,国公爷身边便突然多出来位带着面具先锋小将,身手矫健,武艺高强,现在想来……那小将恐怕正是湛明轩。”
谷萶</span>
“你的意思是说,湛明轩神不知鬼不觉的就从京中跑,”墨书远的声线骤然发了寒,“在去年、本殿的眼皮子底下?”
“奴才……奴才不敢……”探子战战兢兢,双腿无端打了颤,头也近乎被他压去了地里,“此事……此事是奴才等的疏忽……”
“嘭!”
“废|物!”青年陡然抬手拍案,掌下棋盘应声而裂,一张脸化作了铁青之色。
满桌棋子霎时被他震得四散开来,噼里啪啦堕了一地,他咬牙切齿,面目狰狞:“这么大的事到现在才想起来要上报给我,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醉生梦死?神游天外?!”
“废物,都他|妈是该死的废|物!”
探子闻声不敢言语,只竭力将身子缩得小一些、再小一些,唯恐哪句话不对惹恼了这濒临暴怒的主子、丢了小命。
墨书远拍碎了棋盘尚觉不够,又连连扔出去了数只笔洗瓷瓶。
待到他将那桌上之物都顺着窗子尽数扔去了屋外,心头那股熊熊烧灼着的火气,这才略略矮下了三分。
“除了湛明轩的事,”青年沉着脸放低了嗓音,“你还有什么其他要紧事要回禀本殿吗?”
“叶天翰那可有什么风声,随聿没闹出别的动静吧?”
“慕家那边既能派得出湛明轩,多半是提前收到了什么风声……你这次出去都探到了什么?详细说说,一个字都不可放过。”
“回主子,寒泽四皇子那头一切如常,”探子咽咽口水,小心回答,“随聿那亦暂时风平浪静,并无其他动静。”
“慕家近期的确无甚异常,咱们与寒泽的通信也没出过差错,只是留在寒泽的兄弟提过,北疆战事正酣之时,有两次那信鸽到的略微多迟了那么一刻半刻。”
“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鸽子总归是活物,北疆冬日风大天寒,那信鸽偶尔被风吹得飞迷了路,倒也不算罕见。”
探子低头:“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什么了。”
“多迟了那么一刻半刻。”墨书远抵着下巴低声呢喃,“北疆……战事……慕家。”
“不行,我们还是不能这样掉以轻心。”青年点着桌案稍作沉吟,“怎么都要多留一手,以备不时之需。”
他起身自博古架暗格之内取出一叠略微泛了黄的书信,又小心拿帕子将之包了,递到探子手中。
“拿上这个,换身衣服,随本殿去一趟三皇子府。”
“等到了那,该做些什么,你心中应该清楚,不用本殿再多此一举地提醒你吧?”
“回主子,奴才明白。”探子硬着头皮接过布包,细声应道,“毋需主子操劳费心。”
“这还勉强像话。”墨书远下颌微抬,冷然一哼,目中之色,凉薄非常。
三皇兄,倘若来日当真东窗事发,你可莫要怪罪于小弟我。
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第四八八章 竹叶青
“哈哈,五弟,平日难得见你这大忙人登门一次,怎的,今儿竟是得了闲了?”
三皇子府,墨书昀朗声大笑着将才停车落地的墨书远迎入府中。
虽说天家之内惯来亲缘淡薄,但他二人的母妃本就为亲姨甥,他二人亦同属安平侯府一党,利益相关、休戚与共,怎么说都有点实打实的特殊情分在。
他待他,自是与旁的兄弟不尽相同。
“快进来,我这就教他们去沏两壶上好的茶来。”墨书昀笑了个红光满面,一面引着墨书远往园中的观景凉亭处走,一面招手唤来了两名娇俏侍女。
“去沏两壶君山银针,再端两个果盘出来,那些甜腻的糕啊团子之类的就不必了,你们五殿下不大爱吃甜的,换成咸口的蟹粉酥和云腿饼罢。”
“五弟,你这口味,愚兄应当没记错吧?”
“三哥的记性素来极好。”墨书远轻笑一声抚了抚垂落胸前的一缕长发,继而微抬了下颌,是以身后作侍从打扮的探子走上前来,顺带递上了两小坛子酒。
“不过那茶倒是毋需沏了,三哥只管命他们端出些佐酒小菜便是——”
“小弟前儿得了两坛上等的竹叶青,想着三哥你平素就好饮上这一口,又恰逢今日无事,便索性令下人提了酒,来寻兄长痛饮一番。”
青年摸出腰间别着的九寸玉竹折扇,拿扇柄随手一敲那两只琉璃酒瓮,玉竹触坛,响声清脆悠远:“三哥,你看这竹叶青,岂不是比那君山银针来得痛快?”
“五弟竟还带了这样的美酒!”听见“竹叶青”三字,墨书昀几乎是瞬间便亮透了一双长眼。
他口腹之欲一向不算太重,却唯贪这一口各式美酒。
从金风玉露喝到关外白,又自关外白饮到状元红,这世间能寻到的名酒美酒他早就通通喝了个遍。
这两日他正巧馋起了竹叶青那道绵甜醇厚,才欲派人去酒铺子里寻上两壶,孰料自家五弟这便将酒送到了他面前。
“既有酒,那茶自然是不必沏了。”墨书昀瞅着探子手中的酒瓮,自眼角泛上了眉梢的笑意几乎掩藏不住,“点心也不必拿了——”
“叫后厨看着做几道卤味炸食,再取两只玛瑙酒盏来,本殿今儿要与你们五殿下不醉不归!”
“喏。”侍女乖顺应声,随即迈着碎步小心退了。
探子提着那两只琉璃酒瓮,一声不吭地闷头跟在墨书远身后,待二人赶至园中的观景凉亭,他放了手中酒瓮,便顾自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罚站一般垂头站好去了。
皇子府中的侍从们是一贯的手脚利落,不出一刻,那卤味炸食并上瓜果酒盏,就已然整整齐齐出现在了亭中的石桌之上了。
墨书昀虽向来好酒,可那酒量却着实称不上大,兄弟俩推杯换盏饮了不到半个时辰,他眼中便已蒙了微醺的醉意,说话也起了结巴。
墨书远见时机大差不差,当即不着痕迹地冲着角落里站着的探子,比出个“动手”的手势。
后者意会,立马微蹙了眉头,一下有、一下无的揉起了肚子。
片刻后他便成功以腹痛为由告罪离开了凉亭,在侍女们的引导下,赶去了临近的茅房,并在入了茅房后偷偷自小窗溜出了院子,一路摸去了墨书昀日常起居的院落。
能在墨书远手下当差做事的探子,对三皇子府与安平侯府内的构造,定然了解的比自家祖坟都要清楚。
谷凤</span>
他顺着那条建府之时便被人特意留出来的僻静小路,避开了府内的所有侍卫,悄无声息地便溜进了青年的书房。
入书房后的探子简要地探查过一番,确认这屋内一时半会不会进得人后,轻车熟路地旋开了书架之后的那重暗格。
这地方存放着的,大多是墨书昀旧年之时与朝中官员们的往来书信,如今已被废置了有些时日。
——三殿下自小便不如他家主子心思细腻,亦从不愿回头再翻看那些陈年旧物,他将那些信件混入其中定不会为他发觉。
……只是可惜了殿下对主子那点难得的真心。
探子无声抿了抿唇,他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出三殿下是真拿他家主子当亲兄弟看待。
奈何他主子原本便是那天性凉薄之人,除了贤妃娘娘,这世间压根就无人能令他真正牵动起哪怕一丝一毫的心弦。
三殿下的这一点真心实意,亦注定要为人辜负。
只希望殿下的运气好一些,千万别真赶上了东窗事发。
探子心下暗暗腹诽,一面飞速放好了那些书信,并将那暗格小心地复了原。
做好了这一切他仔细毁去了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迹,又沿着那小路悄悄折回了茅房。
观景凉亭内的二人这时已酒过三巡,墨书昀喝得头眼发花,晕晕乎乎间便憋不住吐出那许许多多、婆婆妈妈,又掏心窝子的话来。
“五、五弟,嗝,我跟你说——”墨书昀大力拍着青年的肩膀,不受控地连连打了数个酒嗝,“父皇,嗝、父皇他就是偏心——”
“他偏心老七,他想立他当太子,咱们、嗝,咱们几个,咱们几个从来、从来就没有入过他老人家的眼——”
“我有时候、有时候我都怀疑他老人家、到底有没有把咱们几个当成亲生儿子,我老觉得他就认老七那么一个儿子——”
墨书昀举着酒杯絮絮叨叨,往日里不敢说出来的话,如今倒是借着酒劲儿一口气说尽了。
“五弟,这朝中我就、我就你这么一个好兄弟了,别人我都不信——我就信你!”
“来,五弟,咱兄弟俩再碰一个,喝!”
“三哥说的是,”墨书远应声颔首,装模作样地跟着他端起酒盏,“在这朝中,唯有咱们两个是真正兄弟连心、不可分割的,喝!”
其实他从头到尾就没怎么碰过那杯子里的酒,除去最开始的那两杯,余下的要么被他寻机会吐到了帕子上,要么干脆就没进过嘴。
“来,三哥,小弟敬你一杯。”墨书远道,顺势斟满了墨书昀手中喝空了的酒盏。
撂下酒瓮前,他佯装漫不经心地抬眼一扫亭后不远处的那座假山,和假山边隐隐露出的一片藏青衣角,黑瞳之内缓缓盈了道意味不明的笑。
——是冯垣。
第四八九章 最清醒的糊涂
看来,彬白先生还当真是重情重义、顾念三皇兄对他昔日的救命之恩呢。
可惜,以他三皇兄这样又蠢又傻之人,只怕是注定要辜负了先生的这份“赤胆忠心”了。
墨书远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转而再度举起了掌中的玛瑙酒盏。
去放置信件的探子这时间已然去而复返,冲着他几不可察地收了收下颌,青年意会,当即敛眸稍一酝酿情绪,轻松便憋出了满眼的泪光。
“三哥,都说天家之内亲缘淡薄,这世上人心又惯来隔着肚皮——”墨书远红着眼眶说了个情真意切,待到氛围适宜之时,甚至还似模似样地挤出了两颗泪珠。
“但我是真觉得,这朝中唯有你我兄弟二人方能彻彻底底地交心交命……”
“奈何这朝中总有那看不得咱们好的无耻之徒,四处钻空,想要离间你我之间的兄弟之情——”
“我昨儿刚训斥回去一个,不知三哥往日可曾碰见过这样的混账货?”墨书远意有所指,一面抬手替墨书昀满上了杯盏,“来,小弟再敬你一杯。”
他自己杯中酒分毫未少,墨书昀却已喝下了近满满一坛。
这竹叶青本就是二次精酿的烈酒,寻常人三杯下肚便可微醉,遑论墨书昀这般酒量原就不高之人?
这一杯美酒入喉,他那发混发黏了多时的脑子,顿时黏糊混沌了个彻底。
“有——有,自然有——”墨书昀的脑袋沾上了桌子,攥着酒盏的小臂支棱着晃晃悠悠,他大着舌头,浑浑噩噩地回着墨书远的话,脑子里像是装了一片糨糊。
“从前就有人跟我说,说五弟你不是诚心待我,说舅舅他也只是把我当成了一具极为可控的傀儡——”
“哈——哈哈哈!”墨书昀笑得似狂若癫,他杵着下巴,手一抖不慎弄洒了杯中余下不多的两层酒底。
恍若枝头新绿一般的浅青酒液顺着他的腕子淌入衣衫,在雪色的衣袖之上洇开出淡色的两团。
“都是、都是笑话——”
“他们就知道糊弄本殿下!”墨书昀抵着石桌嘟嘟囔囔,“还以为本殿会上当——嘿!开玩笑,那是我的亲舅舅!”
“你,五弟,你是我的亲兄弟——”
“若是连我的亲兄弟和亲舅舅都信不得了,在、在这世上我还能相信谁呢?哈哈哈!这帮蠢货!”
“蠢货……”酒意上头,墨书昀不受控地慢慢闭上了双眼,他眼前的世界早已昏花成了一片。
眼中的水汽弥上了瞳孔,他看不清桌上究竟还剩下多少炸食卤味,也看不清对座墨书远面上勾着的笑意是喜是悲。
他只知道自己从未有哪一刻似此刻这般清醒,又从未有哪一刻似此刻这般糊涂。
他像是一尾沉浮在湖中央的破败孤舟,既没力气从湖心一寸寸挣扎到对岸,也不甘心就此溺毙于这冰冷的湖水之内。
他好像有些累了。
墨书昀无声颤动了眼睫。
墨书远见自家的探子已成功得手,而他那三皇兄亦已喝得烂醉,索性随意寻了个由头,胡乱掰扯两句,便在探子的搀扶之下摇摇晃晃地起身与墨书昀告辞了。
“三哥,小弟、嗝,小弟实在是不胜酒力,这会头都开始疼了。”墨书远扶着脑袋打了个虚假的酒嗝,“今儿就先喝到这里,小弟告辞,咱兄弟两个,改日有空再聚——”
“好!聚!改日再聚!”墨书昀撑着胳膊摇了手,“你们——快,都给本殿出去送送五殿下——”
“喏。”亭外立侍着的几位侍女小厮应声行礼,一大群人前后簇拥着华服青年向外走去。
谷餢</span>
躲在假山之后看了许久的冯垣见状,默默端出了那碗他备了多时的醒酒汤。
“殿下,您喝醉了,起来喝口醒酒汤罢。”冯垣略略压低了嗓子,上前拍了拍青年的背脊。
墨书昀不曾动。
“殿下?”冯垣蹙眉,忙不迭小心扶起那似已醉成了一滩泥的青年,继而替他细细喂下了那碗醒酒汤。
汤药入腹,墨书昀的眼瞳之内总算见着了三分清明之意,冯垣见此,亦跟着微微松出口气来。
“殿下,您莫怪属下多嘴,只是那五殿下……您当真不该与他太过亲近。”冯垣放了汤匙瓷碗,忍不住锁着眉头多提醒了青年两句,“他的城府太深了。”
“您斗不过他,离他这么近,您只怕以后是要吃亏的。”
“……怎么。”墨书昀闻言略一沉默,随即慢吞吞地开了口,“到现在,竟连彬白你,也要出言挑拨我与五弟的兄弟情谊吗?”
“殿下,您误会了,属下不是那个意思。”冯垣摆手,试图好生与他理论个明白,“属下是说……”
“冯先生!”墨书昀陡然拔高了音调,猛地打断了冯垣的话,“先生,我与五弟,本是同根同源的亲兄弟,在朝中自是要相互扶持。”
“这种事,还请先生以后莫要再提!”
冯垣闻言闭了嘴,半晌垂头应了句“喏”。
墨书昀静默抬头盯着他瞅了片刻,一言不发地拂了袖。
起身之时,青年眼中的醉意刹那便褪了个干净,他瞳底亦是一片清明。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他是不会醉的。
不管喝多少都是不会醉的。
他只会越喝越醒——
越喝越是清醒。
青年缓缓垂了眼,唇边绽开道泛了苦的笑,这个秘密在这世上唯有他一人知晓,舅舅不知道,五弟不清楚,连他母妃都不曾发现。
他分明是不会醉的,但他却无端爱极了那一口辛辣滋味;就像他明白他们确乎是将他当成了一具傀儡,但他仍旧要一遍遍地自我麻痹。
所以,他爱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在期待什么呢?
墨书昀拖着隐隐发了虚的步子,一步一步,缓慢踏入了书房。
房中的一切好似依然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青年低头瞅了瞅那被人擦拭得纤尘不染的门槛,挽唇泄出一道低哂。
他在屋中定定站了许久,久到那一肚子的烈酒都在他胃中不住地发了烧。
墨书昀静静抬手,轻轻抚上了书架之后的那处暗格,他本想旋开那道机关,指尖却又在触及格面的瞬间骤然凝固。
……算了。
且让他再自我麻痹这最后一回罢。
第四九零章 又傻又甜
几天后白景真的腿顺利拆了线,先前被墨君漓活生生敲断的腿骨这时也好了小半,至少不必每日空吊着丁点地都不能触了。
慕惜辞替他二次施过针后,白景真肩上留了十数年的暗伤便算是基本好全了,余下只需再按照慕大国师开出的药方,耐心喝上几日的汤药调养一番就好。
观风阁的人提前数日安排下了出城的商队,当天便带着易了容的断腿青年,赶在日落前出了京城。
临着商队出发启程时,小姑娘秉着医者仁心,憋不住又接连嘱咐了白景真数句——
从每日吃药的时辰到吃药的剂量,再到每张药方要吃几日;自断腿的伤口处几时能碰水、几时能下地,再到如何养护那道暗伤处的经络……
说起他人病情与药方的慕大国师,话多得便像是江淮那六月里决了堤的洪水。
一大串细细碎碎的东西劈头盖脸地奔涌而至,直到青年被念叨得头昏脑涨、耳朵起茧,凭本能都能将她的话完整复述下来,小姑娘这才安心地送他上了路。
躺到马车里的白景真心情颇为复杂。
一方面他前几日才自慕惜辞口中,骤然得知了小姑姑的死讯,眼下委实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这个豆蔻年华的姑娘。
——哪怕他知道表姑的死另有蹊跷,哪怕他知道她也不愿意自小便没了娘亲,但温妘究竟是生了她后才血崩而逝,他当真不清楚要如何对她。
另一方面,他并不准备乖乖应着墨君漓等人的话做事,他会与他们合作,却不会全然服从于他们。
他出身于昭武将军府,“忠义”二字早已被刻进了血肉、敲进了骨髓,他那日在地牢中告诉墨君漓的不是假话,不到最后一刻,他决计不愿轻易叛国。
“叛国”二字太过沉重,他担得起,白氏百余年的赤血荣膺却是承此不得。
青年隔着车上的那重软帘,远远望了眼立在水榭门边的那一高一矮,他原想在走前跟慕惜辞再说几句话,怎料那字句涌到唇边却只剩下满腹的无言。
——他该说些什么呢?
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他好似没必要再与她多说了,他看得出那位殿下是真心待她,且慕家在乾平的地位极高,他又听闻乾平的帝王与慕国公是自幼一同长大的发小……
想来天家也不会亏待于她。
白景真缓缓收回了目光,闭目小憩前他瞥见墨君漓低着脑袋,与慕惜辞说着独属于他们的悄悄话。
小姑娘被少年气得当场赏了他腰腹一拳,后者却乐颠颠地攥了她的手,嬉笑着从兜里摸出来两块哄姑娘用的点心果脯。
那场面看起来又傻又甜,瞧得白景真无端微红的一双眼眶——他仿佛在别处也曾瞅见过这样好看的笑脸。
那好像是在二十年前,尚且年幼的他抱着那只比他脑袋小不了两圈的大红喜果,晃晃悠悠地送着小姑姑坐上了远嫁乾平的轿辇。
那日的温妘小姑着了身火一样的赤色长裙,鬓边摇曳的红玉流苏映在她脸上,像是日暮时天边烧灼的云霞。
那天的小姑姑在上轿之时,便曾笑得如他二人一般好看。
想来……她在国公府生活的那几年,也当是极幸福的吧。
白景真闭了眼,他鼻头一酸,一颗发了烫的水珠即刻无声堕入了他的鬓角。
谷敲</span>
他想,他大约有些理解小姑姑了。
*
长乐二十六年八月初一,京中小雨。
慕惜辞负手立在门边,静静看着小轩长廊外的那场微寒秋雨,半青半黄的杏树叶子被那雨打得沙沙作响,穿堂而过的风带了段细细的凉。
灵琴适时抱出件织了暗花的缎面披风,展开来将之默默披在了小姑娘身上,慕惜辞敛着眉眼低声道了谢,瞳底翻涌起浅而远的波浪。
在京中闲逛游玩了整整十三个日夜之后,来自寒泽的使臣们,今儿总算被陛下请去了乾阳殿共同商议谈和之事。
若一切皆如他们计划中的那样顺利,待到明日早朝,陛下将议和的结果昭告了天下,叶姐姐他们便可启程赶回寒泽去了。
等着北疆圣女安然抵达了寒泽皇都,留在聿川林中“治病养伤”的白景真,便也该动身返回扶离了。
如此,这场动荡不堪的大争之世、这盘交错纵横的乱世之局,才算正式拉开了帷幕——
慕大国师抬手接来一串沁了寒意的冰凉雨珠,半晌后闭目慢慢吐出口发浊的气来。
她正欲转身折回书房,便听得梁上房檐之外,陡然传来道少年刻意压制着的声响:“阿辞!”
慕惜辞闻声茫然地张大了一双杏眸,随即赶忙抓过了那柄倚在门边、素色的穿纱纸伞。
小姑娘撑着纸伞向外走了两步,而后循着那声线来的方向仰了头。
屋脊之上多了颗顶着斗笠的脑袋,少年着了身浅褐色的稻编蓑衣,趴在房顶上,笑嘻嘻地冲着她摆了手:“阿辞,我在这儿呢。”
慕大国师见此不由愣了又愣,继而提了衣摆,下意识地便想运起轻功。
“别别别,你别上来。”墨君漓被她这动作吓了个“花容失色”,忙不迭出言制止了小姑娘的危险动作,“这上面滑死了,没看我都趴在这了吗?”
“——你可千万别上来,万一没站稳摔下去再蹭上一身的泥,灵琴可又要逮着你一顿絮叨啦。”
今儿这雨密得如春日的雾,打在檐上便腾起阵软绵绵的、发凉的烟。
少年矜贵而精致的眉眼,被那烟一样的雨雾所掩,朦胧胧的教人看不清模样。
这一眼过去,他竟不再像是天家的皇子,反而有些似那山野里嬉闹的小童,或是气度颇有为出众的俊美农夫。
假若没有这一身恼人的凡尘俗务……去寻一座风景秀美的小山,就此归隐于山林间,做一介自在随心的平凡农户,倒也不错。
“……这样的天气,你怎么跑过来了?”慕惜辞缓声开了口,面上多了点浅淡的笑意。
“老头那边差不离商量完了,我来给你递一递消息呀。”墨君漓说着笑眯眯地托了下巴,“怎么,国师大人不欢迎我呀?”
“这倒不是。”小姑娘垂着眼睫轻笑一声,佯装漫不经心地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我只是好奇,你今儿怎没用上雪团。”
第四九一章 血赚不亏
“哇,我的国师大人,这天可还下着雨呢——”少年扒着屋脊故作惊讶,“你也不怕雪团那只小胖子毛上沾了水,变沉之后飞不起来。”
慕大国师闻此不由失了笑:“你这话可不该跟我说,要有胆子,当着雪团的面儿,跟它说去。”
“不敢不敢,这可不敢,”墨君漓满面惊恐,连连摆手,“我怕它生了气,趁我不备,再蹲在我头顶上扔那不该扔的东西。”
比如这崽子吃剩了、沤发霉了的海螵蛸(墨鱼骨,鸟补钙的),或是干脆把他的头发当了茅那什么厕。
——这可不行,他有点轻微的洁癖,也不想被剃成秃瓢。
“瞧你那点出息。”慕惜辞咂嘴嫌弃一句,少年当场顺着她那嫌弃爬了杆:“嗯,我是没什么出息。”
“毕竟我就是个吃软饭的——吃软饭的自然没出息。”墨君漓撑着脑袋嬉皮笑脸,“国师大人,肚肚饿,求饭饭~”
“行啊,”慕大国师凉凉抬眼,“今儿下雨,轩中小厨房里积攒了两天的剩饭剩菜,好像还没来得及扔——”
“我这就给你取来点去,你要吗?”
“别呀,好歹来口新鲜的?”少年可怜兮兮地抽抽鼻子,“这大冷天的……”
小姑娘应声歪头:“那我给你做点?”
看着院中那撑着纸伞的半大姑娘,墨君漓冷不防便想起三年前吃过的那碗齁甜发腻到惊天动地、人神共愤、真·狗都不吃的牛乳糕,下意识地抖了又抖。
他家小国师的厨艺……
这绝对不是他有意嫌弃,关键他家小姑娘做出来的那东西真不是给人吃的——
少年颤着双手捂了脸,试探又迟疑地发了声:“要不……还是剩饭吧?”
慕惜辞闻此沉默了一瞬,险些一把将手里的穿纱纸伞当成剑扔出去。
——她看这老东西是活腻歪了想找死。
墨君漓隔着雨雾瞅见小姑娘愈渐阴沉的脸色,毫不犹豫地原地投降认了怂。
他低了脑袋拱了手,斗笠的边缘磕上了屋顶的青筒瓦,发出声半闷不脆的响,那动静穿过雨帘,清晰地传入了小姑娘的耳廓。
“我错了阿辞,咱们谈正经的。”墨君漓麻利地认完了怂,面上的笑意亦跟着微微一敛。
慕大国师听罢轻轻压低了伞沿,染上了秋雨的缎面披风略略发了暗。
“都定好了吗?”慕惜辞沉吟着悄悄捻了袖口,“陛下都提了哪些要求?”
“——割地、岁贡,退兵,还是别的什么?”
“就那些,跟你方才说的差不太多。”少年垂着眼睫弯了弯眼,“寒泽众使臣自知此番是他们理亏,痛快地让出了两座边陲小城——”
“那城很小,加起来都赶不上咱们半个乾京,但胜在人多,商贸昌盛。”
“此事想来是叶天霖提前授意的,那两座城叫他们足足抵了百万两黄金。”墨君漓说着撇了嘴,“那寒泽新君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气鬼。”
“除此之外,乾平的兵马要退回燕关之内,寒泽要赔偿战损消耗总计白银一千五百万两。”
“——老头原本卡着他们寒泽国库的底线,可惜那两城抵了千万两,就只余下了五百万两,问题倒也不大。”
“同时,他们每年还要向我们缴纳百万两的白银,做岁贡。”
谷份</span>
“不过,老头没要他们的银子,改换了别的东西充岁贡。”话至此处,少年语调微顿。
他抬眸望向了院中的姑娘,笑影悄然盈了眼:“阿辞,你猜猜,老头都跟他们要了些什么?”
“战马,玄武岩,”慕大国师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还有硝石矿!”
寒泽多矿亦多草场,养出来的马儿个个膘肥体壮,爆发力高兼具耐性,是最佳的军|马之选;玄武岩抗压耐磨,可做修筑之用。
——尤其是城墙碉楼一类的防御性工事,以此做基,再辅以泥灰、夯土,如此做出的城墙强度,较寻常砖土之墙高了不知凡几。
有了这些矿,燕关的城墙便又能再硬上、高上几个度了。
至于硝石,这东西的用途就更显而易见了。
充足的战马、更坚实的城墙,再加上火药……
小姑娘的指尖不住地发了抖,心头涌上的那股狂喜之意,令她不受控地红了眼眶。
有了这些东西,乾平的兵力便定然会再迈上一个台阶。
与此同时,这还意味着,他们将有更大的资本、更强的力量去尽可能快地结束这大争之世!
这动荡被人平息的速度越快,死在征战之中的将士与百姓就会越少。
这乱世注定无法避免,他们能做的,唯有尽快解决这场命定的征战。
“对,咱们国师大人果然是聪慧过人。”墨君漓勾了唇角,顺势夸了夸了自家的姑娘,眸底浮了线稍显恶劣的笑,“阿辞,我再跟你说个好玩的。”
“老头同意他们拿那两座小城抵千万两白银的时候,寒泽那帮使臣,除了北疆圣女,余下几个乐得跟朵盛开着的太阳花似的。”
“他们肯定以为这一回是他们占了便宜——毕竟那两座城池的地角算不得好,没什么良田草场,也没什么有用矿藏。”
“他们大概觉得,那里只有一堆不入流的商贾而已,还不值得被他们放在心上。”少年重新撑了下巴,“相对于这两座小城,许是战马与矿石更让他们感到心疼。”
“其实他们大错特错。”
“这一局,分明是我们赚翻了才对。”慕大国师不疾不徐地接过少年的话,杏眼之内亦多了三分狡黠,“实际上,那百万的岁贡可有可无。”
“对当下的我们而言,反倒是那两座城池更为重要。”
北疆寒泽不出五个月便会变成他们乾平的属国,再要不了几年就可被彻底化为乾平的地界,这岁贡有没有都无伤大雅——有了至多是名头上面好听一点罢了。
但那两座颇有人烟的边陲小城,却是与岁贡不同。
它们本属于寒泽,即便如今被划人割让给了乾平,寒泽百姓们的目光会不自觉聚集到它们身上。
城中百姓们将切身体会到乾平与寒泽的不同,而后有意无意地把这种不同,再丝毫不加掩饰地传达给曾经的同|胞们听。
它们会成为一处最典型又最鲜活的例子,只需放在那便是最美好的证明。
它们会在悄无声息间勾起百姓们心底对乾平内安稳生活的向往。
——从而一步一步,瓦解人们心中的墙。
第四九二章 她就是等着到处乱窜
等到那重心墙被人动摇且彻底瓦解,寒泽的百姓们便会不受控地对比起叶氏与墨氏的统治。
再等到他们打心眼里认可了乾平的统治之法,归化就成了自然而然。
是以,这两座边陲小城,看似抵不得那千百万两的真金白银,甚至比不得那些战马与矿石;而实际上,它们的用途,反倒是比之金银要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毕竟战马矿石可以钱财购置,万民之心却未必能用金银换得。
所谓民心所向,天下归之,倘若乾平顺利得了民心,又怎会怕得不到那点战马和矿?
“也不知道,等着那叶天霖回头觉察了咱们的意图,心中会不会后悔。”小姑娘说着微微压低了伞沿,任纸伞掩了她那双满含幸灾乐祸之意的眼,“还有别的吗?”
“阿衍,叶姐姐他们何时走?”
“是今晚,还是明日?”
“明天,明儿一早就走。”墨君漓咧嘴,“老头派了阿宁护送她到关外,出了燕关再由守在寒泽内的湛明轩他们前来接应,直至使臣队伍安全抵达寒泽都城。”
“省的让叶天霖他们半路钻了空子。”
“唔,这倒是应该的,”慕惜辞点头,“依我看,那寒泽新君多半是贼心不死,只怕到现在,还琢磨着要如何在路上截杀叶姐姐他们呢。”
“说的是,而且老头这次派了阿宁过去,”少年趴在房顶上,双臂交叠垫了下颌,“本就存了让他直接留在燕关,戍边顺带等着几月后寒泽求援的意思。”
慕大国师闻言挑眉:“兵贵神速,迟则生变?”
“对。”墨君漓嘿嘿笑开,“而且这样一来,留在燕关戍守的可用之人就成了两个……万一出了变数,也方便咱们后续起事不是?”
虽说寒泽一乱,九玄与西商大概率会把持不住想要浑水摸一把鱼,但万一这两个小国国君忌惮着乾平,有那个贼心却没那个贼胆,不敢入场出兵呢?
这就需要他们“小小”的帮上他们一把了。
一个人帮忙恐怕是使不上劲儿来,两个人,却正巧方便他们来一出“里应外合”,折腾起来亦自然是比一人来得快。
“可以,合情合理。”小姑娘含笑抚掌,“还能省下不少麻烦。”
“是呢,唯一麻烦了点的便是乐绾——”少年歪歪脑袋,“那小妮子跟北疆圣女玩得好了,见人家明儿要走,心里头千百万个舍不得。”
“她听说此番使臣回国是由阿宁护送,便吵着闹着说要跟着他们一起去,老头被她嚷得又掉了好大一把的头发,那脑门原本就秃,现在简直秃的跟铜镜似的。”
“都快能反光了。”
“喔,他还不让人说他脑门秃——一天天掩耳盗铃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嫌弃得很。”墨君漓撇嘴,嫌弃之意溢于言表,丝毫不加掩饰。
“老头实在拗不过她,但这遭又确实是有些危险,就跟她商量,让她暂且忍一忍,若是当真喜欢叶知风,可以等着几月后,寒泽成了乾平的属国再去。”
“说到时候,她想去找叶知风玩多久都行。”
谷猗</span>
慕大国师闻此失笑:“所以,她答应了?”
“答应了,一口就答应了,等她答应完了,老头才发现自己上了当。”墨君漓笑得肚子发了痛,“——那小妮子一开始就是奔着他最后那句话去的。”
“她知道寒泽使臣们此番回程会有危险,凭她那点三脚猫的功夫,真跟着去的话,只会拖阿宁的后腿,就没想着要走。”
“她等的就是老头不耐烦,‘被迫’准她以后时局稳了再到处乱窜。”
“她这会都计划好了,等着寒泽归了乾平,北疆圣女也倒出了空闲,她便跑过去,甭管三七二十一,先玩上个一年半载的再说。”
“这确实是乐绾的作风。”慕惜辞笑着收了收下颌,她几乎能想象到陛下当时的表情了。
——他一定是满面错愕,后悔得既想捶胸顿足,又恨不能抓着那漏风的小棉袄一顿暴揍。
奈何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只能扁着嘴巴投降认命,任由小公主在他脑袋上撒野撒欢,顺带薅下来大把大把的头发。
“就是可惜,我的丹青不太好,没能当场给老头那蠢样子画下来。”少年咂嘴,一面漫不经心地拉了拉身上的蓑衣,“对了阿辞,你要不要猜猜看,老头这次派了谁去安排,乾平接手寒泽那两座边陲小城后的种种事宜?”
“这我哪里知道……”慕大国师小声嘀咕一嘴,随即慢悠悠抬了眼,“那人我认得吗?”
“当然是你认识的,不然我让你猜什么劲儿呀。”墨君漓弯眸,“而且这人岁数不大,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年轻。”
“是个文官。”
“前朝我认得的,年龄不大的文官。”慕惜辞蹙眉,半晌后迟疑出声,“卢子修?”
少年“啪”一声打了个指响:“没错,就是他。”
“还真是他!”小姑娘面露诧色,“我记得他不是在都察院任职吗?官职还不低。”
她记得前阵子才听人提起过,卢子修进了都察院后颇有政绩,不过三年便已立下了不少功劳,又肯直言劝谏,今年年初,就已被陛下封为正四品右佥都御史了。
“可不是?那小子为人清正,虽有些固执,却极适合都察院,干了三年,年年越级升迁,这就冲上正四品了。”少年轻笑,“阿辞,你记得他当年春试时写的那篇策论不?”
“隐约记得……”慕惜辞垂眸想了想,“《兵戈论》?”
“是那篇,老头说,他当时就感觉这小子有两把刷子。”墨君漓呲牙。
“赶上他前儿心血来潮,又把他喊到御书房内考了考,见他颇有见识,办事的能耐也不差,觉着他光在都察院呆着,多少有些屈才了,便想好生培养培养他。”
“正巧寒泽割地,他得寻个稳重靠谱的人,跑去接手捯饬一番,就想到了卢子修。”少年耸肩,“这活虽累,却极能锻炼人的本事。”
“他过去若真能把此事办得好了,回来后便算能在前朝彻底站稳脚跟了。”
第四九三章 摔了只傻狗
好家伙,此事卢子修若办得好了,回来何止是能在前朝彻底站稳了脚跟?
这是回来后再在朝中混上个一两年的资历,便能直接被陛下提拔,踏入三品大员的行列了好吧!
假若他能再有点野心,保不齐都可似廖祯、祝升等人一般,拉上三五位朝中好友,自建一派、自|成|一|党了。
——陛下这哪里是有心培养卢子修,分明就是在暗搓搓地给这老货组建太子班底。
啧。
小姑娘无声咂了嘴,冲着那趴在房顶上的少年微微抬了下颌,这雨好似小了一点、慢了一些,她听那雨珠打在伞面上的声音,仿佛是弱了不少。
“少在那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我可不信,你会看不出陛下此举的意思。”慕大国师凉飕飕吊了眼角,墨君漓闻言对着她粲然一笑:“我知道,但这又能怎么样呢?”
“他想组建劳什子的太子班底,那是他的事,又不是我的事——我可没准备这么早就接手过乾平这么大的摊子。”
皇位这东西,他前世当真是坐到想吐,若有那个可能,他甚至恨不得想让自家老子,将那倒霉催的九五至尊之位直接传给他未来儿子!
“左右咱们家老头还年轻着,再多干上几年也不妨事。”少年说了个满面无辜。
“何况我见他这辈子少了许多执念,身子骨也跟着较前生硬朗多了,少说还能在那皇位上稳坐个二三十年。”
今世他娘走前不再怨他,他们父子之前也再无前生那般隔阂,慕国公亦不曾死在大胜归京的路上,连前朝之事处理起来都较上一世轻松了不少。
他老子心头没那么多积压出来的情绪,心情好了,身体自然跟着强健了不少。
就算他这两年年岁渐长,多少是有些发福之势,那身子也比前生时好了太多太多。
所以,这样的老头,再在那至尊之位上稳当当多坐那么几~十~年,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啊哈,这就很快乐。
墨君漓乐颠颠地想着,这一高兴,差点没扒住房顶,瓦上积尘混了雨水后便化作了湿滑的一层薄泥,他这样手肘一松,险些身子一晃,滑脱下去。
少年手忙脚乱地抓紧了屋脊,慕惜辞见此,目中不由滑过一线带着怅然的嫌弃。
她算是看出来了,她就不该指望这吃软饭的老怂货能有什么志气,还二三十年……
陛下今年四十又八,眼见着便是知天命的年岁,莫说二三十年,再来个一二十年,他们陛下就得有六七十岁了。
六十花甲,七十古稀,寻常人家这么大年纪,早就该安生在家颐养天年了,他竟还想着让陛下他老人家,继续劳心劳力地在那倒霉皇位上起早贪黑?
关键陛下他又不想当那么久的帝王。
慕大国师抬手掩面,要说这世上之事委实是难得两全。
有能耐稳坐江山的,偏生不愿受那份权力的拘束;没本事登临大统的,又非要眼热盯着那位置不放。
这就很让人发愁了。
小姑娘悄然叹息一口,仰头瞅了眼天上的雨云。
那云彩似乎是薄了不少,落下的雨也不剩多少,她索性顺手收了伞。
谷怐</span>
“要我说,老墨家出了一个你,当真是祖坟上冒了黑烟。”慕惜辞扯扯唇角,毫不留情地低啐一句,转而慢悠悠别过了小脸,“阿衍,你今晚有空吗?”
“我想去趟鸿胪寺,看看叶姐姐。”
“她此番回程多半会遇上些凶险,我想写几道保命辟邪用的符给她。”
她对这位远道而来的北疆圣女感官颇为不错,听说她明日要走,心下亦不禁生了几分不舍之意。
她原本是想托燕川替她跑上一趟,但转念一想,燕川本非术士,未必能讲清那几道符箓的用途。
加之叶知风明儿一早便要启程赶回寒泽,她二人下次相见还不知是何年岁,这才临时改换了主意,决定趁夜亲自走一遭鸿胪寺。
“有空有空,这好说,我今夜入了亥正赶来寻你便是。”少年连连应声,将头点了个小鸡啄米,“不过鸿胪寺离着这里有点远,阿辞,你得提前做好点心理准备。”
慕大国师应声笑笑:“安心,这点累我还是不怕的。”
“那就好。”墨君漓弯了唇角,抬手挠了挠鬓边被斗笠压住的那几绺碎发。
这秋雨一停,天边即刻见了蓝影,残存的浓云步步退却,渐西的白日在山边折出了几线偏薄辉光。
那微冷的光线打上了斗笠,少年下意识仰头看了眼放了晴的天,瑰丽绚烂的虹色骤然映入眼帘,他当即兴奋不已地抚了掌:“阿辞快看,出彩虹了!”
“哪呢?”慕惜辞循声转眸,墨君漓张牙舞爪地指向头顶的天幕:“在那,那,看到了没?”
少年笑吟吟地扭了身子,激动中他不慎彻底了松臂上扒着房瓦的力道,滑溜溜的软泥登时送他下了房顶。
慕大国师只见那趴在房顶的老货“嗖”一下便不见了身形,继而她屋后传来“嘭”的一声巨响。
“诶呦——”
檐上的积水被这响动震得颤了又颤,而后毫不犹豫地挣脱了房瓦的拘束,恶狠狠砸在了少年面上,墨君漓摔了个四仰八叉,脑袋懵得一时记不得要挣扎起身。
这声响最终惊动了缩在屋内拾掇杂务的灵琴,小丫鬟扶着门框,着急忙慌地抻出了脑袋。
她听着那动静,以为是自家小姐一个不察拌上了院中碎石,这会见慕大国师还好端端站在院子中央才偷摸松出口气来。
“小姐,您没事吧?”灵琴眨巴着圆眼满目好奇,“方才那是什么动静,要不要婢子过去瞅一瞅?”
“放心,我无碍。”慕惜辞唇角一勾,凉凉一笑,“刚才只是有只傻狗没抓稳屋瓦,不小心从房顶摔下去了。”
“问题不大,等下我去看看就好,你不必担心。”
“傻狗?”灵琴懵然,跟着她怔怔重复,“从哪冒出来的傻狗?”
“谁知道呢,就那么窜上墙头又跳上了房顶……”小姑娘闲闲摊手,“许是隔壁养的,趁人不备跑出来的罢。”
“喔,这样啊。”小丫鬟若有所思,细声嘀咕着缩回了脑袋,既不是什么要紧之事,她便无需去看了——眼下还是收拾屋子最为重要。
“嗯,你且忙去吧。”慕大国师垂着眼睫飘了眼神,抱着手臂踱去了主屋之后。
——她要好好看看那只摔了的傻狗。
第四九四章 狗生艰难
少年蒙叨叨地仰躺在地上,头顶的斗笠早在落地时便被摔得飞脱出去,眼下正可怜兮兮地窝在一旁半枯半绿的草丛上。
好在慕大国师不曾在主屋之后的这一小片空地上铺砖设石,被雨润过的泥地虽泞,却不会教人一个不慎摔断了腿脚。
慕惜辞抱着双臂,歪了脑袋,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墨君漓瞅见她来,下意识地眨了眼。
他身上浸了一重又一重的泥水,他脸侧亦被溅上了点点的污泥,他神情懵然恍若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嘚瑟。”小姑娘抬脚轻轻踢了踢少年身上披着的那件蓑衣,“你看,摔了吧?”
浸了雨的稻编蓑衣像一张粗糙又打了结的熊皮,衬得墨君漓活似一只被饿瘦了的可怜小熊。
慕大国师敛眸冲着那仍旧断着片的少年伸了手:“你瞧瞧你,这样躺在地上哪还有半点皇子的样子,快起来。”
“……嘤。”墨君漓垮了唇角,委屈巴巴地嘤了一声,软趴趴地挪了指头。
慕惜辞见此不禁脑仁一痛,继而本能地抬手按了按眉心。
得,这傻狗浪大发劲儿了,她看他这下子是干脆把脑子都给摔没影了。
就挺愁。
小姑娘怅然叹息,半晌后认命地弯腰俯了身。
她本想辛苦一番,把这摔傻了的老货直接拉起来,岂料不待她的指尖触到少年的手腕,那人便先一步将爪子藏去了身后。
“脏。”墨君漓眨巴着眼睛蹙了眉头,面上无辜可怜之意愈甚,“沾上了不好洗的。”
“万一被灵琴他们瞅见了也不好解释。”
慕大国师被他这一出气得发了笑:“那你自己起来。”
“嗯。”少年委委屈屈地点了头,又顾自在地上瘫了许久,直到那被摔断了线的脑袋彻底恢复了正常,这才晃晃悠悠地爬起了身。
深褐色的泥汤顺着蓑衣向下流淌,滴滴答答地淋了一地。
墨君漓只觉自己头发的每一个缝隙里都浸满了淤泥,每一根发丝都被那泥色包裹到窒息。
浮岚轩的屋顶虽不算高,这一摔却胜在了猝不及防,少年觉得自己的老胳膊老腿老腰老屁股被摔得仿若散了架,到处都漫着股说不清又道不明的痛。
他想他这辈子大概都不想再在雨天爬那劳什子的屋顶了,更不想在雨后见到劳什子的彩虹——
嘶~狗生艰难。
墨君漓按着差点被摔拧劲儿了的老腰龇牙咧嘴,一面费劲巴力地拾起躺在草丛里的那只斗笠。
慕惜辞见状自兜里摸出块干净帕子,没什么好气地上前擦了少年脸上溅着的那几处泥点,杏眸深处隐着点点不大明显的关切:“瞅你这狼狈样子。”
“这下摔的疼了吧?”
“疼。”墨君漓瘪了嘴巴,眼眶一红,眸中那水雾说来就来,眨眼便蓄了满眼。
“疼就长长记性。”慕大国师憋不住偷摸翻了个白眼,抬指一戳少年的脑门,“下次雨天少往那房顶上窜。”
“有什么急事,趴在墙头喊我,或是干脆写在纸上扔进来都好,总之莫要再爬房顶了——记住了没?”
“记住了。”墨君漓垂着脑袋答了个丧了吧唧,而后蔫哒哒地扣上了斗笠。
谷垾</span>
他原想在聊完正事后借着由子跟小姑娘多说几句,哪成想这一个滑摔便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
这会他也别想着再多聊什么闲话了,赶紧麻溜回府洗个澡收拾一番得了,免得呆会那泥半干不湿的,反倒不好洗。
“阿辞,我先回去了,等着亥正再过来接你。”少年闷声哼唧,慕惜辞闻此沉吟着托了下巴:“等会。”
“我找个东西。”小姑娘说着微抖了眉梢,隔着窗子将手伸进屋内,在妆奁上好一阵摸索,片刻抓出来只两寸见宽、一寸五分来高的小圆瓷罐。
“你把这个带上。”慕大国师眼睫一垂,不由分说地将之塞去了少年怀内,“之前晨练时顺手做的药,专治各种跌打损伤,应该还能用。”
“我听你方才摔的那一声挺重,估计是轻不了了……你拿回去看着涂点罢。”
“反正我也用不上了,留着浪费。”
墨君漓接过药罐,立马亮了一双眼睛:“嗷!”
“嗷什么嗷……”慕惜辞别着小脸,嫌弃万分地挥手赶人,“得得得,你赶紧走吧,再等会,你那脑袋烧一烧估计都能当泥板砌墙了。”
“好嘞,这就走。”墨君漓喜滋滋地抱了瓷罐,一路傻笑着爬上了墙头,随即又笨拙不堪地跃下了院墙。
少年落地传来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不大明显的“哎呦~”,慕大国师估摸着,这傻狗多半是没瞅准地面,一不小心又双叒叕脚底打滑摔着了。
只是不知道,他这一回到底是脑袋撞了树,还是整个人烙馅饼似的被嵌在了地里。
嗯……她只能说上一句,希望人没事吧。
慕惜辞闭着眼睛双手合了十,学着山庙中老僧的样子,似模似样地向着墨君漓离去的方向拜了又拜,心下悄悄给他点上了几炷香。
“拜”过之后,小姑娘提溜起衣摆,转身便拐回了书房。
那叶天霖会不会再派人动手截杀叶知风她不敢确定,但她知道,躲在幕后的那位“师先生”,定不会这般轻易地放弃寒泽的国运。
盗窃这般气运将尽之国的国运,风险可比挪用寻常国家运道要来的低上不少。
毕竟那原本就是临近绝地的大运,早一日尽与晚一日尽相差的倒也不算太多,天道清算时大多会轻拿三分,这三分便又给他让出了不少利好。
是以,叶姐姐此行的凶险程度,只怕不亚于他们自寒泽初来之时。
慕惜辞拢着眉目缓缓吐出口浊气,摸了符纸后定心凝神,一口气书下了数道符箓。
一气呵成的朱砂黄符看起来甚为赏心悦目,小姑娘的脑袋却在写完这些符纸的刹那便隐隐发了晕。
啧……她这两年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慕大国师扶着额头捏了眉心,眉眼间多了点掩不去的疲惫。
这若换在几十年前,她干完这么些活后未必就能被累成这个样子。
即便真被累成了这熊样,帐篷外的鼓角响了,她亦照样能神采奕奕地爬起来上场指挥作战。
当然,现在掉头想想,她当初那状态也不一定就是真的不累,更多还是连轴征战的时日久了身子都跟着发了麻,那透支出去的可都是命。
……这么一想,现在这样还挺好。
慕惜辞抽抽唇角。
第四九五章 走 小 路
墨君漓在亥正时分准时赶到了浮岚轩,慕大国师在听到床头玉铃鸣响的瞬间,便起身抓起了桌上小木匣,随即利落地翻出了小窗。
那鸿胪寺立在京郊,离着国公府有好一段路程,他们若想赶在五更之前跑完这一整个来回,当真是片刻都耽搁不得。
“要带的东西都带好了吗?”矗在墙头的少年双手抱胸挑了眉梢,面上丝毫不见白日里摔下房顶时的委屈与可怜,“这趟跑得远,半路可没法掉头。”
“当然齐了,出来前我都检查过两三次了。”慕惜辞点头,说着又飞速查了查匣中装着的零零碎碎。
——各式符箓、辟邪用的白玉小雕件和雷击木制成的小法剑,确保当真一样都没落下,便“啪”一声关上了匣盖。
“那就好。”墨君漓微一颔首,继而十分自然地接过木匣将之塞去了袖中,又顺势牵过了小姑娘的手,“阿辞,为了节省时间,咱们直接走直线。”
“城内的路宽,我且先带你半程,你好多留些力气;出城后小路多,道窄,我带不了你,国师大人,届时你就得自己跑啦。”
“知道了。”慕惜辞敛眸应声,接着憋不住低着脑袋嘟囔一句,“自己跑而已,又不是什么大麻烦。”
“你这说得我好像有多娇气似的。”
少年闻言但笑不语,只闷头拉着她蹦上了隔壁的楼头,两人踏着霜华运着轻功,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然成功蹿出了京城。
等着二人出城后正式钻入了京郊山林,慕大国师望着“路”两旁茂密到近乎参天的林木,这才真正体会到他那句“小路多,道窄”,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说是小路,实则压根就没什么路,他们从头到尾走的都是那林中野道,莫两棵树离得近些,莫两棵便离得远。
宽的地方尚能勉强容两人并肩同行,窄的地方便只能爬上梢头,踩着林木的树杈子,猴子似的一路蹿蹦过去。
若光是这路时宽时窄倒也罢了,最要命的是那周遭林木长得都相差不多,一眼瞅过去极难分辨,不时还会窜出来两只野禽野兽。
这一趟下来,令慕惜辞这个不常迷路的人都彻底晕了头、转了向。
也不知道这狗男人在这种鬼地方,到底是怎么辨别的方向。
小姑娘瞅着身前的少年,目中隐隐滑过了一线艳羡之意。
许是前生她就是在这林内跌落山崖走失的,至此心下对这片京郊树林依然有着些许她不曾觉察到本能口恐惧。
是以,即便她从前也算是自小在山中长大,对林中之物颇为熟悉,来到此处仍旧会觉得两眼发花,脑壳犯浑。
“绕过前面那一小片林子,便是鸿胪寺的后院了。”少年干净清冽的嗓音乍响耳畔,教慕大国师不由怔了一怔,“驿馆就在那边,最多还有半刻的路程。”
“阿辞,你还好吗?”墨君漓回头瞅了眼身后的姑娘,目露忧色,“若是实在累了,我背你过去罢。”
小姑娘白皙的面颊因运动而泛起了一线潮红,额上亦不知何时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从京城到鸿胪寺的距离委实是远了点,哪怕他们走的是路途最近、最为省时的小路,仍然耗费了近一个时辰。
哪怕常日跑腿如燕川,接连运上一个时辰的轻功,也会觉得身心俱疲,何况是他家本就不善此道的小国师?
谷柖</span>
“别了,跑这么远,倒也不差这一刻半刻,你在前面继续带路便是。”慕惜辞轻轻摇头,“何况你若背着我,许多窄得不行的羊肠小道就走不了了不是?”
“临时换道只怕要绕远,不如就这样走着,也省的耽误时间。”
“不过回来我大概是真没什么力气了,你到那时再背着我走好了。”
“好嘞,没问题。”少年下颌微收,倒也不曾再劝,只略略放慢了些许步速,等着小姑娘大致恢复了三两分力气,这才再度提了速。
两人一路上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子正之前,稳当当踩上了驿馆的房檐。
墨君漓拉了把自家累的有些站不稳当了的小国师,顺势俯身弯腰倒挂下去,晃着手臂敲了窗框。
叶知风听见敲窗的动静时,慕惜辞正好奇地跟着少年一同倒挂了身子。
那窗不曾关好,于是在屋中替叶知风收整着行李的阿洛,甫一回身便瞅见了窗外挂着的那两颗脑袋。
可怜的侍女大脑一空,张嘴便是一声尖叫,好在叶知风眼疾手快,在她张大了嘴的刹那,就已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这才不曾惊动一同住在驿馆的其他寒泽使臣。
气质清冷的倒霉少女花了好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才安抚好那受了惊吓的自家侍女,又费了半天口舌,方才将将把她劝出了屋。
挂在窗外的慕大国师被小侍女的反应闹得发了懵,她看着阿洛离去时的背影,心头忽的便多了些愧疚。
好像有点玩脱了。
“慕小姐,七殿下,你们怎的来了?”抚慰住阿洛的北疆圣女满面疲惫,起身拉开了余下的窗,“快请进。”
“叶姐姐。”慕惜辞冲着她呲牙一笑,“这不是想着你明早便要启程赶回寒泽,提前给你送来点护身破障用的符箓雕件一类的嘛。”
小姑娘边说便笨手笨脚地翻下房檐,落地时眸中不禁多了三分赧然:“阿洛姑娘没事吧?此事是我们不对,我们不该挂在窗外的。”
尤其不该倒着挂在窗外。
“小姐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她没事。”叶知风按着眉心摆了摆手,“阿洛那丫头素来胆小,惊吓来得快,去得也快。”
“莫说是挂着,就算二位正常站在窗外,她瞅见了也能叫出声来……我估摸她睡前就恢复如常了,不打紧的。”
“那就好。”翻进屋来的慕大国师讪讪挠头,转身接过了墨君漓递来的那只木匣,“回头还烦请叶姐姐替我二人向阿洛道个歉。”
送东西的少年既不曾翻身下地,也不曾往屋内抻过脑袋,他目不斜视地送完匣子,调头便又重新缩回了房顶:“你们两个快着些,我替你们望会风。”
“好。”慕惜辞点头应着,一面顺手开了匣盖。
被人摆放整齐的符纸雕件霎时映入少女的眼帘,其内琳琅满目的符箓法器,登时晃花了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