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六章 夜探
……果然,她就知道。
慕大国师跟着摸鼻望天,两人沉寂片刻对视一眼,连忙赶进屋中吩咐着小厮们给白景真送饭。
待到这一通忙完、二人又简单的喝过了茶水,亥正已至,窗外霜月亦早就逼近了中天。
萧府夜间的守卫,比他们预计中的还要松懈不少,两人避开巡夜的侍卫入得府中之后,没费多少力气便轻松窜上了府中阁楼,继而又大摇大摆地翻上了房顶。
这房顶是萧府内最高的地方,立在此处,自可将萧府风光尽数收入眼底。
慕惜辞抓着身侧少年的手臂,皱着眉头向下眺望许久,面上的表情不由得愈发凝重。
“怎么了阿辞,萧府的风水果然是有问题?”墨君漓轻轻开口,嗓音之下带着点点道不分明的激动与惊恐。
这还是他在读通了那些道家经卷之后,第一次跟着自家小姑娘处理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玄术之事,心下自是激动非常。
但他转念想到萧府内那股散不去的死气,又不禁微有些胆寒。
从前他是搞不懂那些煞气死气究竟有什么意义,而今弄明白了,他对这些东西反倒又多生出了几分敬畏之心。
站在这地方朝下看去,即便是他这样半吊子水平都称不上的门外汉,看着也觉得分外不适。
整个萧府都仿佛被笼罩在了某种巨大的阴影之下,园中的池水黑黢黢的,映不出半点弦月的影子;庭内的灯火幽微如隔云雾,昏昏黄黄,教人看不分明。
最可怕的是这府中似是养了不少猫狗,风一吹便是满院的鬼哭狼嚎。
他也不知道在这初秋时节这些猫狗怎会嚎叫成这个德行,但这叫声显然又给本就阴沉的萧府平添了三分瘆人之意。
只一眼便觉阴气纵横、鬼气森然。
少年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悄然捏紧了小姑娘的衣角,慕惜辞敛着眉目缓缓吐出口浊气,尽量放平了声音:“有,问题比我想的还要严重。”
“……那得有多严重?”墨君漓的嗓子不受控地打了颤——比小国师想象中的还要严重,是有多严重?
总不会是萧氏不但强行给老太傅续了命,还他娘在府中养劳什子的小鬼了吧?
他从前听闻,有些心术不正之人惯爱剑走偏锋,好以血肉供奉冤死的婴|灵,以求生意兴旺、仕途发达,平步青云,得财得势。
难道……萧家那几个混账玩意,脑子真糊涂到了这地步?
“……你正经点,倒没严重到那个地步。”慕大国师无语至极地凉飕飕吊了眼角,她瞅见墨君漓一脸惊悚的表情,便猜出了他心头所想,这便不由对他愈发嫌弃。
“小鬼那东西哪有那么好养,那种玩意,一个不慎便会反噬自身,闹得一家子都无法安生,萧家还没丧心病狂到那地步。”
“再者,若他们当真养了小鬼,早在几年前那场桃花诗会上,我就带着你去收了那鬼童了——那玩意我一向是见一个收一个,见两个收一双的。”
养小鬼乃是邪术中的邪术,本就为天下正派术士所不齿,此事受累遭罪的是人鬼双方,得利的唯有那在其间牵线引桥的术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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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强行圈禁供养的小鬼沾了生人血气,业障难消,自是无法魂归地府、安生转世;养了小鬼的亦跟着染了浑身冤孽,大抵得不了好。
倒是那肯帮人行此邪术术士早就抛了礼义廉耻,又不惧来日天谴磋磨,能得一时的自在痛快。
这事就离谱。
“国师大人,你还真见着过养小鬼的呀!”少年的目光霎时惊悚万分,看向小姑娘的神情亦隐隐多了几分敬服——果然在这种事上他就得吃稳了小国师的软饭,人嘛,要学会认命。
墨君漓如是想着,丝毫没察觉自己已在无形间接受了“吃软饭”的事实。
当年他梗着脖子坚决不想吃软饭的骨气早被时光消磨了个彻底,虽然他当初的骨气就没存下过几息,几句话的功夫便折倒在慕大国师的银票攻势之下了。
“前生刚下山那会见到过一个,顺手收拾了,”慕惜辞恹恹抬眼,随口应声,“也不知那人今生还敢不敢再为非作歹……”
“等会,我这跟你说着萧府的事呢,你怎么又在这打岔。”慕大国师眉头一蹙,伸手拧了把少年腰间的软肉,疼得后者龇牙咧嘴,险些嚎出声来。
“你说你说,我不讲话了。”墨君漓捂着腰腹皱了脸,眨眼蔫成只泪汪汪的狗子。
小姑娘见状低眸轻哂一声,十分敷衍的抬手一拍少年肩膀,转而单手掐诀,伸指点上了他的眉心。
熟识的眼花感传来,墨君漓本能地攥紧了慕惜辞的衣袖,下一瞬那黑压压的死气铺天盖地,霎时占据了他的大半眼帘。
除了他与他身侧的姑娘,其余地方都是暗沉沉的,他现在连园中路上的灯火都看不到!
“这、这就是……”少年的嘴唇发了抖,他看着那些浓郁到近乎凝成实质的死气,忽然有些语无伦次。
“对,这就是我之前与你提到过的死气。”慕惜辞颔首,静静回握住他发凉的指尖,当年她头回见到这些东西也被下了个够呛,“萧府内的死气。”
“怎么这么多?”墨君漓蹙了眉,“上次有这么多吗?”
“白天日头足,阳气盛,死气被压在池底和林间,看不出来。”小姑娘低声答着,一面安抚似的搓了搓少年发顶,“当然,这会还不是最严重的。”
“阿衍,你看好那个地方。”慕大国师说着一指萧府内某处人工水潭,是那桥断多时、近被遗弃了的蛤蟆池。
萧家人原本还想将那小池好好修整一番,但打三年前萧弘泽与墨书锦等人不慎在那地方出了糗,这池子便被彻底荒废下来,如今已然成了蛤蟆们的天堂。
“等下入了子夜三更,你看看这里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
“好。”墨君漓咽咽口水,偷摸将小姑娘的手拉得更紧了些,慕惜辞至此便不再言语,只静静等待着午夜的降临。
不多时那清幽霜月攀上了中天,拢在萧府之上的浓重死气亦像活过来一般涌动流转。
少年的双眸紧锁了慕惜辞指出的那方小潭,少顷后他倏然瞪大了眼。
第四六七章 风水局
霜华之下,那池上的死气翻滚流涌,不知何时凝成了一道繁复诡秘的图纹。
少年立在房顶之上看得清清楚楚,那一方不大的小潭在转瞬间便被那图纹分成了不甚均匀的两半。
大的那头流转的仍是他先前见过的寻常死气,小的那边则翻涌着一股青灰可怖的奇特煞气。
那煞气分明只占了一小片的池面,但它所带给他的压抑窒息之感,却超过了这整个萧府所有死气的总和。
两股气在那小小的潭面上交错融合,搅出一道尺方的双色旋涡,那旋涡再映衬着满池凄厉异常的蛙鸣声响,墨君漓只觉自己的脑袋都要被它们催得炸开。
想逃,想从这鬼地方逃出去,逃得远远的,远离这满院子可怕的气。
这地方,简直像是一座囚禁了活死人的大坟!!
“现在看到了吗?那里就是一处阵眼。”小姑娘平静而淡漠的声线骤然响在耳畔,少年下意识将手指蜷了又蜷。
掌中的温热令他胸腔内不安躁动的心脏微微冷静了三分,他定了定神,抬起空着的手轻轻按了眉心:“续命之阵的阵眼?”
“对,续命阵的一处阵眼。”慕惜辞略略颔首,拉着他往屋檐处多走了半步,试图离着那小潭更近一些。
“准确的说,这池子曾是聚财阵的阵眼,后来才被那游方道士改作了续命转运之阵的阵眼。”
“阿衍,你仔细看看那旋涡的中央——是不是有一小绺淡得几乎看不清的金气?”
“那就是萧氏老祖宗所设聚财阵法遗留下来的东西。”
“我瞅瞅。”墨君漓应声抬眸,眯着眼睛盯着那池上旋涡看了许久,半晌才发现流转其中的那道浅淡金气。
“还真有,不过这看着都快散尽了。”少年目中流露出一线惊诧。
这会看得久了,他对那些死气倒也没那么恐惧排斥了,索性大着胆子又往前蹭了一寸,张口吐出一连串问题:“那阿辞,这些死气构筑出来的图案又代表了什么,是阵符吗?”
“还有那堆死气里夹杂的那点青灰色的东西……那些是啥,我怎么觉着它比死气还可怕?”
“再有,不是都说蟾蜍招财嘛?这池子里这么多蛤蟆,那金气怎的能弱得只剩这么一点点了。”
“……你这老家伙从哪冒出来那么多问题。”慕大国师被他这一大串花里胡哨的问题问得脑仁发了痛,忍不住抬手赏了他一记轻拳,“那不是阵符。”
“用符设出的阵法内才能见到阵符,风水局阵甚少用符。”
“大多依着山脉水源所设,再用上草木碑铭和房屋摆件,偶尔用符,通常也不会被视为关键阵眼,除非那地方是大凶大煞之地,不得不用符箓一类的玩意克煞化阴。”
“这是阵势,是‘气’在萧府这道风水局阵中运行流转的轨迹。”慕惜辞的语调微顿。
“自然,平常阵法里不该有这么多死气,奈何他们强行给老太傅续命续出来的年头太多,死气久聚不散,这才弄出来这么多腌臜玩意。”
“——这东西,白日里若看便是看不大分明的天地灵气,唯有入夜过了子时,天地间阴气最重之时,才能看清死气在其中行进的次序。”
“至于蟾蜍招财,”小姑娘敛眸一声冷笑,“招财的那是三脚金蟾,可不是这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四脚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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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萧家老祖宗初设此处风水局时,养的蛤蟆许还是为了讨个彩头,但到了现在……呵。”
凡事惯来是过犹不及,这么多蛤蟆,别说是讨劳什子的彩头了,能不招惹来一些不该有的煞气阴气和鬼气,就算得上是极为难得了。
但这显然是不大可能——风水被改,原本的流财之水化成了聚阴之地,自小饮着这水长大的蛤蟆当然也带了满身的阴煞之气。
这满身阴煞再被萧老太傅周身的死气一催,阴煞愈旺、阳气渐减,这池子浑然是一道破不开的恶性循环。
“再说那团青灰色的东西,那是业障,”慕惜辞冷然扬眉,“是另一个人的业障。”
“另一个人的……业障?”墨君漓瞠目喃喃,脑筋一时没能转过来弯儿。
“对,另一个不属于萧府、不属于萧氏的人的业障。”慕大国师重重点头,目色微寒,“这便是他身上的一缕气机。”
“阿衍,你知道今儿叶姐姐跟我说了什么吗?”
“她说,她在萧老太傅身上见到了两个人的业障。”
“你要清楚,同出一源的人,所犯业障若落到一人身上,便会变成分不出个数的一股,通常我们会将它视为‘一个人的业障’。”
小姑娘转头注视着身侧少年:“但萧老太傅身上,却出现了两个人的业障。”
“……也就是说,有人借着萧氏替老太傅改局续命的时机,”墨君漓蹙眉,顺着她的话捋了下去,“将自己该背的一部分业障,转挪到了萧老太傅的身上?”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应该不多……”
“阿辞,你是怀疑,当年那个游方术士在设局之时,趁机动了别的手脚?”
“我们赶来之前,的确是怀疑。”慕惜辞勾唇轻嗤,“但现在,在那团业障出现的刹那,这一切便不再是怀疑了。”
“知道这个阵眼是用来干什么的吗?”小姑娘遥遥一指池上缓慢流动着的暗色死气。
借着月色,少年看见那死气之下仍有一捋稀薄而脆弱淡色光斑,那光正随着阵势缓缓流淌。
“抽调天地间的灵气,消磨萧氏的福泽与根基,再将剥离出来的东西化成虚假的生机,一点点灌入老太傅的体内。”
“若我没有猜错,那里就是萧老太傅的住所。”慕惜辞说着调转了目光,窄袖一挥,指向另一处。
墨君漓循着她指出的方向回了眸,果然瞥见一团混着业障的浓郁死气。
那像是这阵势运转的尽头之处,少年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院中的死气都扭作了一张网,正正好好笼罩了整个萧府,不差一毫一厘。
“但那些玩意毕竟不是真正的生机,老太傅的命数亦早就绝了多时,所以萧珏注定被这些东西侵蚀成一具行尸走肉,化作不生不死、游离在世间的一道可见幽魂。”
“而那个游方道士,却在阵眼之上做了这不大不小的手脚,悄然分出一缕本应归到老太傅身上的假生机。”
小姑娘的眼神陡然一厉,音调跟着一沉:“阿衍,你觉得他是想干什么?”
第四六八章 血符
墨君漓闻此微一沉默,片刻后斟酌着开了口:“阿辞,这样人为造出来的虚假生机……应当只能用来续命是吧?”
“所以,那游方术士是为了给自己续命?”
“用着萧氏的先辈福德与后代子孙,借着给萧老太傅延续寿命的由头,趁机给自己续命?”
“不错,那伪造出来的生机,的确只能用来续命。”慕惜辞闭着眼睛颔了首,面上的讥讽之意微敛,取而代之的是先前那股凝重,“并且,这人的阵势设得极为巧妙。”
“单看白日里的萧府风水,我们压根便发现不了什么异常,至多能看出原本的流财之局被人生生改成了续命阵法。”
“再结合老太傅的一身死气,从而推断出,他们修改此局是为了给老太傅续命,最大限度利用他大富大贵的命格,企图让他带着萧府再攀一次顶峰。”
“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推不出来了。”
“毕竟,谁会没事闲的夜探劳什子萧府?”小姑娘轻轻一捏少年的掌心,继而松手自怀中摸出道空白符箓,“若非叶姐姐自小长在灵宫,望气之术早已臻至化境……”
“只怕连我都看不出其间的诡异之处。”
话毕她咬破指尖,挤出两颗殷红的血珠,而后就着血色飞速在纸上绘出一道赤红符箓,单手掐诀,小心引来极其微末的一缕业障,并将之牢牢封进了符中。
墨君漓早在她咬破指尖的那一瞬便炸了毛,这会更是忙不迭拉过小姑娘的指头左看右看,确认那点伤口当真已不再渗血,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写血符。”少年的眸底陡然涌现出一抹明晃晃的愠怒,他捏着慕惜辞的手腕子咬牙切齿,“你出门没带朱砂吗?”
“我出门为什么要带朱砂?”慕大国师瞪着眼睛无辜反问,“那玩意还要磨,麻烦死了。”
“再说,我要偷偷封住那游方道士的一道气机,拿寻常的朱砂符也不大行呀。”
“能将风水阵玩到这等地步的,一看便知是个高手,我若是拿普通符箓去收,不得一下就被人觉察到了?”
配合了特殊手诀的血符本就比寻常符箓要来的更为强劲,且她还可以在封了那业障之后,用自己的气机遮掩掉业障上原本的气,这样便不必担心被人轻易察觉了。
“眼下朝中的局势够乱了,我们在捏到切实的证据、摸准这人身份与行踪之前,实在不宜再多立敌,也不宜打草惊蛇。”
“身份……行踪,你心中不是已经有所猜测了吗。”墨君漓低头吹了吹小姑娘的指尖,长睫半垂,“要不然你下次再写血符就用我的血好了——应该可以用的吧?”
“那得你先学会写符,自己动手才是。”慕惜辞弯眼笑笑,不甚在意地将那符收进衣袖,抬手一拍少年肩膀,悄然挪了挪重心,“至于猜测,我们早就有所猜测了不是?”
“萧府这一趟,不过是加深了我心中那道猜测,又给此事更添了一分合理性罢了。”
走着神的墨君漓愣了又愣:“此话怎讲?”
“好讲,不过萧府不是什么谈话的好地方,咱们先换个地方再说,”慕大国师闲闲耸肩,“这线拉得有点长,我得简单捋一捋。”
少年闻言盯着她看了半天,随即伸臂一捞,扛米袋子似的顺手将小姑娘拎上了肩头,运起轻功,迈开长腿,一言不发地一路回了皇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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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顺带敲晕两个侯府放出来的探子。
“……墨君漓你犯什么疯,我自己能跑,不用你扛……不是,为啥要用扛的!”慕大国师猝不及防被人扛了一路,落地时脑袋瓜子早已被夜风吹了个晕头转向。
这让她不受控地回想起当年她第一次去水榭,半夜被人当粽子提溜回来的恐惧,下意识没好气地伸手捣了少年两拳。
墨君漓不曾管她,顾自扛着人拐回书房,随手把她扔进椅子里,自己跑去窗台深深吸了两口气。
他有点生气。
小姑娘骂骂咧咧地捋着头顶被晚风摧残得打成团的长发,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起身拉拉窗边少年的袖子,歪了歪头:“生气啦?”
“术士写血符,不光耗血吧。”墨君漓答非所问,一动不动盯着天上的霜月,“还耗什么,精力体力,运道,还是别的?”
“画符这东西本来就消耗精力体力,血符比寻常符耗得力气多了些,再略微加上那么一点点……”慕惜辞盯着窗框支支吾吾。
少年凉着嗓音追问:“一点点什么?”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就和气运、道行,功德那些玩意相关吧,要是画很麻烦、威力很大的符,可能会耗一点就那什么……”慕惜辞支吾得更厉害了。
墨君漓不依不饶:“什么?”
“……命。”小姑娘的声线打了颤,心中跟着没了底,她没想到墨君漓的脑子能转这么快。
见了鬼了,这老家伙分明没看多少本玄门书卷,怎就对这东西这样敏感?
“呵。”少年勾唇,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骤然回头,“那你还好意思问我。”
这让心头本就发了虚的慕大国师越加虚了。
“就一点,真的,而且我今晚写这道符威力没那么大,”慕惜辞搓了手,“我只是想借着自己的气机掩盖一下那道士的气机,防止他发现我查到了这里。”
“我没耗寿数,就多费了点力气。”
“再有,这不是情势所迫,逼不得已嘛……阿衍,你别生我气了。”慕大国师的舌头打了结,她也没想到自己平生第一次服软,竟是对着这个老货!
“我没有生你的气。”墨君漓摇头,无声叹出口气来,“我气我自己。”
太弱了,他要是学得再快一点,或者再早一些想起来这茬,要么帮她弄来再多一些的趁手法器,说不定就不用小国师自己画这种费力又麻烦的血符了。
“别别别,没必要,你这可不能急,学这东西都是循序渐进的。”小姑娘慌了神,抓着墨君漓便是一通狠摇,“循序渐进的,急不来,听懂没?”
“我知道。”少年垮了脸,眼眶悄然泛了红,“所以才更气了。”
第四六九章 做个假设(月票加更)
“不气不气,大不了我以后尽量不再写这东西便是。”慕大国师麻了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才好。
关键这老家伙上来一阵说掉眼泪那就真掉眼泪,她是最看不得人哭的了,她拿他是真一点办法都没有。
“把‘尽量’两个字去掉。”墨君漓瘪着嘴巴憋出一句,慕惜辞忙不迭重重点了头:“行行行,我以后不写血符了。”
“这还差不多。”少年抽抽鼻子,仰头眨回去被他逼到眼角的那一星半点的泪花,“说好了,以后不准再写血符了。”
“嗯,说好了。”小姑娘应了声,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在不知觉间被人坑了一道,但她又拿不出什么切实证据。
“那你接着讲那个猜测的合理性罢。”墨君漓脑中绷着的神经一经松懈,整个人的状态也跟着缓和了三分。
慕惜辞见状心情颇为复杂地皱巴了小脸:“这倒不急,阿衍,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来那血符不对劲的。”
她记得自己隐藏得足够好了,写完血符、打完手诀后一没头晕,二没晃神,三不曾踉踉跄跄露出马脚,这老东西到底怎么看出来的?
“这种事,想想就能知道。”少年撇嘴,“我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嘛?”
“再说,要是写血符与写寻常符箓无甚异处,你也不会说‘萧府不是什么谈话的好地方’了。”
按照这小丫头平常的性子,她仗着自己道行深厚,一贯浪得厉害,向来是有什么话当场就说利索,绝不会磨磨蹭蹭,又要捋思路,又要换地方。
一旦她要求换个地方再说,那边无外乎代表了一样问题——
她写完那张血符之后,身子发虚,在萧府那满是业障与死气的地方待不下去了。
“而且,你拍我的那一下,偷偷挪了重心,压在我肩上的力道比平时大了不少。”墨君漓慢慢绷了一张脸。
“可见你当时所耗的力气相当之大,余下的体力根本不足以支撑你好好站着了。”
“至少不够你那时候——在那段时间好好站着。”
“阿辞,国师大人,好姑娘,算我求你了,”少年咬牙切齿,捧着小姑娘的脑袋弯了腰,“惜命点,你饶了我,这辈子我真的不想再给你收一次尸。”
再收一次,他能当场疯魔过去。
“没、没那么严重,别说那么吓人。”慕大国师语无伦次,眼神乱飘,“我惜命着呢,肯定不能让你再给我收一次尸的,我保证。”
“你上一次也是这么跟我保证的。”墨君漓似笑非笑挑了唇角,“转头就在长乐二十三年桃花诗会上偷着算我生机,给自己逼出一口血。”
“害……”慕惜辞垂了脑袋,留给少年一个乌溜溜的发顶。
“然后,前阵子江淮水患,你跑去淮城,跟宿鸿等人打到脱力晕过去,睡了一天一夜。”少年的声线发了凉,嘎嘎磨了一口的牙。
“那什么玩意……要不你听我解释解释?”小姑娘头皮发麻,梗着脖子企图狡辩,墨君漓眼角一吊:“还有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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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烦死了,你这人记性怎么这么好?”慕惜辞恼羞成怒,抬手一把捂住了少年的嘴,小脸涨得通红,“这都哪年跟哪年的老黄历了,怎还能翻出来?”
“不准说了,还要不要听我捋出来的合理性,不听我就回府休息去了,拜拜!”
“听。”墨君漓闷闷挤出个不大清晰的“听”,慕大国师这才气哼哼地松了手,鼓着脸缩回了太师椅:“人的欲望从不是一下便达到顶峰的。”
“继续。”少年垂眸,跑去书桌边上捅咕了半天,从抽屉内放着的锦盒里摸出只小瓷罐,又从罐里倒出两块果汁糖,将之一股脑塞进小姑娘的嘴里。
酸酸甜甜的果味极大平复了慕惜辞心头的无名火气,其实她这火本就来得极虚,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转移一下墨君漓的注意力,这下顿时被那两块糖给灭了个彻底。
“从前在猜那位‘师先生’盗取他国国运,是为了给自己续命延寿的时候,我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合理。”慕惜辞含着糖块说了个模糊不清,“尤其在你提了扶离皇室供养着的那位道长之后。”
“主要这太冒险了些,绝大多数术士都不会愿意顶着这么大的风险。”
“——有玄门养命法在,术士们的寿数原本便比普通人要长上不少,通常没必要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他这样做的理由,试图推演出他当时的想法,却一直没能寻到头绪。”
“直到今日,叶姐姐突然告诉我,萧老太傅身上背着的,是两个人的业障。”小姑娘将糖块咬了个嘎吱作响,咽下一块糖后,她总算能说清话了。
“方才我大致揣摩了一下那术士的心态,如果当年替老太傅续命的游方道士、扶离皇室供着的那位道长,忽悠了叶天霖的‘师先生’均为同一人的话,这事就能说通了。”
慕惜辞深深呼吸:“阿衍,我们这样想。”
“假设这是个天资聪颖,但五弊三缺恰犯在‘寿’上,注定天命不会太长的术士。”
“因为天资聪颖,所以他修行进步神速;因为天命不长,所以玄门养命法于他而言,不会有太大的作用。”
“他至多只能将自己的寿命延长到与普通人无异,却不能似他同门的师长一般,将天命延续到极致,甚至有机会触摸到下一个境界。”
“从古至今,无数术士们终其一生而求之不得的、传说中的‘羽化登仙’。”
“他自认天赋异禀,比其他人更有可能达成那传说中的境界,于是他心有不甘。”
“起初这不甘还被他埋在心底,渐渐便会愈演愈烈,他从一心修行行善、积攒福德以求长寿,慢慢变得不再满足于这样缓慢的进阶,想寻求更快、更有效的办法。”
“而正在这个时候,他云游到了乾平,恰遇到了想求人为自家儿子续命的、萧太傅的父母。”小姑娘顿了顿。
“他一念之差下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又在设局作法时的一念之差下,悄然分出了一小绺‘生机’,缠到了自己的身上。”
“从此,他尝到了甜头。”
第四七零章 行差一步,满盘皆输
萧家本就有开国之时的从龙之功,萧家老祖又是个极为通透、甚有远见卓识之人。
近二百年来萧氏所积累下来的福泽甚厚,用这样的福德伪造出来的假生机,自然也能对他们这样的术士起作用。
于是那人尝到了甜头,被虚假生机灌注过了的躯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
他或许曾借着这股旺盛的生命力做成了他从前想却一直办不成的事,抑或是借着它们突破了修行上的一道天堑。
总之,他得了他之前未尝得到过的好处,并渐渐迷恋上了这种近乎于“不劳而获”的感受,一时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但萧氏的福德总归是有被消耗殆尽的那一天,虚假的生机也不可能如真正的生机一般延续到底。”
“而他下意识忽略了这可怕的现实,顾自沉浸在自己编织出的美妙梦境里。”慕惜辞双手交叠撑了下巴,幽幽开口,“直到十几年前,萧家的功德与福运被彻底耗光。”
“一切在一瞬间变被打回了原样。”
“已经尝过了甜头的人,怎会甘愿回到原本那浑浑噩噩、不知何日便会命终其寿的样子?”
“先前的不甘在这段梦似的时日里早被放大了数倍,他由是动了手段——或是重新佯装了游方道士来到乾平,或是想法子将那续命之法透露给了萧家兄弟。”
“总之,那结果如他所愿,萧家兄弟心甘情愿地捧上了金银、奉上了自家的后代子孙,让他又有了可乘之机,再给萧老太傅续命的时候,偷偷盗得一线‘生机’。”
“但用子孙后代所造出来的‘生机’,远不如功德福运所制的纯粹干净。”小姑娘晃了晃手指,勾唇轻哂,“无法给他带来太大的作用。”
“这显然令他十分不满。”
“奈何那贪心已经起了,欲望永无填平之日,人总是得寸进尺的,他不满于这粗劣的‘生机’,在消耗着它的同时,暗地里寻求起新的契机。”
“他想着,功德与福运可以创造生机,后代子孙可以创造生机,那么,运势呢?”
“普通人的运势、身负大运之人的运势……一步步延展下去,他终于将目光投到了国运之上,继而想起了此间的大运。”
慕惜辞陡然起身抚掌:“这像是一种博弈,更像是一种试探,他确认他第一步已经赢了,而后试探起了第二步。”
“第二步或许是这十几年来的某一场战|役,或许是某个国家的某一场天灾,总而言之,他发现借由天灾人祸去盗取一方运势的法子可行,并慢慢上了瘾。”
“开始只需要多耗上那么百十条人命,他背得业障不多,看起来也不算明显。”
“但一点一点的,百十条人命所换来的气运,已经不足以压制他身上的业障,更没法为他续命了。”
“他便试着盗得多一点,再多一点。”
“五百人的,一千人的,一千不够再换成两千,他这样一步一步越陷越深,一步一步越走越错。”
“待他盗到万人气运时,这条路早已没了归程,他也说不清推动他继续向前行进的究竟是心底那填不满的欲望贪念,还是对死亡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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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气运,通天大业,一旦停下来便是身死消道、灰飞烟灭。
这世上没几个人能轻松抵抗住面对死亡时恐惧的本能,尤其他这样自命不凡又极其惜命之人。
他会轻易地劝服自己,劝自己说这一切都是逼不得已,于是他愈发心安理得,到最后便彻底被这不甘的欲|念吞噬,甚至可能会觉得这就是老天欠他的。
慕惜辞抬手按了按眉心:“等着万人的气运都不够用时,他便只能将手伸向一国军魂或是一国国运,这就需要更多的人死于天灾人祸。”
“十万,十数万,数十万,或是占了一国兵马的几分之一,是以他暗中推动了寒泽的内乱,挑拨着叶天霖进犯乾平边境,又利用江淮大水,暗暗送出那只人蛊。”
“阿衍,若我所料没错,人蛊只是他的后手。”
“他原本想要的,便是如同前生那般,十数万人死于洪水死于饥荒死于瘟疫,他的手上看起来干干净净,但那十数万人的气运却切切实实地被转到了他身上。”
“不过,我们坏掉了他的计划,这让他不得不使出提前备下的后手,放出了人蛊。”小姑娘抱着胸在书房内踱来踱去,皂靴的软底打在地上,发出阵有节律的细响。
“想来他在放出人蛊的时候便已有了预计,他知道这一遭计划多半是要落空了,索性用那人蛊来探我们的虚实。”
“并盯紧了聿川,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若聿川那头得了手,她爹身死,乾平边防少说也要废上一半,加之她二哥年龄尚幼、作战经验不足,乾平便无疑会变成一块明晃晃的肥肉。
扶离许还自持着大国身份,不会立马出兵与乾平开战。
但乾平周遭的小国可没有那么多说头,他们必会趁此机会生事,企图从乾平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届时战事四起,各国伤亡无数,能从中得利之人,还能有谁?
“可惜,聿川那头也失了手。”慕惜辞勾唇冷笑,“接下来寒泽内乱,扶离动荡……只怕那人还有的忙呢。”
“行差一步,满盘皆输,阿衍,这便是我的推断。”小姑娘笑盈盈地转眸看向了墨君漓。
后者不紧不慢地拍了手,含笑夸道:“不错,这的确是比我们从前猜测的那版合理了不少。”
“对,所以接下来,只待我们去过栖灵山、问过我师父,此人的身份便能彻底明了了。”慕惜辞颔首。
“虽说我觉得那人十之八|九就是扶离的那个道长,不过凡事还是谨慎为妙,咱们倒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当然,眼下最重要的,仍旧是解决墨书远和安平侯府。”墨君漓应声点头,没骨头似的向后一倚,“对了阿辞,老头想要见你。”
“你要答应去见他吗?”
第四七一章 早晚都得惊吓
“陛下?”慕惜辞闻言不由怔了一怔,片刻方才略略回过神来。
小姑娘抱着手臂在屋内踱了又踱,良久后似笑非笑地吊了眼角:“他想见的到底是慕惜辞,还是梦生楼的‘道人妄生’?”
“自然是妄生。”少年弯眼,“要不然,我至于多此一举的跑来问你。”
“怎么样,阿辞,你要见他吗?”
“若想见,我明日便进宫去回他的话;若不想见,我便替你推了——左右决定权在你,你心中不必有所顾忌,老头不会说什么的。”
“这东西……你与他提过‘我’的事了?”慕大国师哒哒抬指点了手肘,面上隐隐带着踟蹰。
细细算来,的确是差不离到她该走上台前、渐渐展露锋芒的时间了,但她着实是没想到……这没待她自己寻什么机会,云璟帝便先一步向她递出了橄榄枝。
“只简单说了那么两句,”少年轻轻颔首,“前两年跟老头要银子囤粮的时候提过一嘴,我说我有个朋友见天象不好,近年乾平恐生天灾……之类的。”
“再就昨儿,老头问我从哪知道的叶知风是占星术士,我便答他,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
“他大约觉得你道行高深,是不世之才,想见见你,顺带找机会忽悠忽悠,让你留下来保一保乾平国运……害,天下帝王一般黑。”墨君漓撇嘴轻啐。
好家伙,这厮转头就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慕大国师的唇角不受控地抽了抽,这老东西好像总记不住自己也做过一世的帝王,每每骂起云璟帝和文煜帝来,要不了两句,便把自己也连着一同骂了。
“阿辞,我记着你是有心想往前朝走一走的,”墨君漓敛眸,“就没急着一口回绝了老头,只跟他说,此事我做不了主,能不能见到,悉凭缘分。”
“所以现在,你意下如何?”
她?
小姑娘点在手肘上的指尖顿了顿,转眸望了眼夜空上的那轮清月。
其实她还真说不清眼下自己心中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儿,这一切来得委实太突然了点,但又好似突然得恰到好处。
“那就……见见吧。”慕惜辞仰了头,迟疑少顷,缓缓吐出口气,“毕竟是早晚的事,趁着现下陛下还年轻,身子也还壮实,让他早一点受了这遭惊吓也好。”
不论早晚,这顿惊吓肯定是免不了的了,早点吓完早点利索,省的回头老人家年纪大了不经吓,再一吓吓出个好歹。
少年应声抚掌:“好嘞,那我明儿下午便进宫跟他说说,让他自己选个顺眼的时间——阿辞,你这两日没别的事吧?”
“没,我这几天闲得很,随时都有空。”小姑娘摇头,而后撑着窗框向外抻了脑袋,这会约摸过子正了,她也是时候该回国公府了,“你们看着安排就行。”
“阿衍,天晚了,你送我回府罢。”
“嗯。”墨君漓轻声应着,广袖一挥,随手将小姑娘打横抱了,踩着廊上的栏杆,轻松翻上了房檐。
慕大国师被他这一手闹得懵了一瞬:“……我自己能走!!”
“能走什么能走,瞧你刚刚在屋里走那两步飘得那个样子。”少年淡着眉眼轻嗤一口,“刚学走路的小娃娃都比你稳当。”
“回去好好休息,以后绝对不准再写血符了……乖,抓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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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什么乖,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慕大国师捂着眼睛红了耳尖,要不是她这会真没太多力气,她绝对两道诀子扔到这老东西的脑袋上!
“行,你不是三岁,是五岁。”墨君漓顺口应了她的话,足下轻功运了个飞快。
不出一刻,浮岚轩的小院轮廓便已然出现在了二人眼底,慕惜辞瞥着那方黑咕隆咚的院落,心下无端松出口气来。
还好,灵琴和凝露她们这时间应该已经睡了,只要他们的动作轻一点,就不会扰了那两个妮子的清梦。
“我现在该怎么走?”少年抱着她轻飘飘落上了房顶,一面压着声线问了一嘴。
时至今日,他仍旧记不清慕大国师这浮岚轩阵法的生门究竟落在何处,反正有了那玉铃后,他也不必费心去记这个。
“你这个位置往左一尺二寸,往下四寸三分,那地方就能下。”小姑娘回答时同样放轻了声调。
此次许是有了慕大国师亲自指导,墨君漓这会竟一下便寻到了生门,一举成功下了房顶。
站在小姑娘闺阁窗前的少年“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往常他都得等着小国师自己出来、翻上房顶,凭着记忆记住她上来时的位置,方有可能找到阵法的生门,这次倒不需要了,一次就中。
虽然,就算这次也是他家小姑娘手把手教他、一寸一寸给他定出来的点位。
墨君漓望天,飘着眼神拉开木窗,将怀中抱着的姑娘好生往窗台上一放,向后退开半步。
“好眠,阿辞。”少年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眉眼之间沁了笑,“等着老头那边的时间定了,我再给你传信。”
“好。”慕惜辞微一点头,拧身翻进了屋中,关窗前又与少年重新道了次别,这才安稳稳锁上了小窗。
入屋后不待她更衣洗漱,却先听得屏风后传来两道耳熟的少女嬉笑:“看,我就说嘛,七殿下肯定是要亲自将咱们小姐送回来的。”
“灵琴姐姐,你输了,二两银子,拿来拿来。”
“呸,姑娘惯会坑骗人家。”
慕大国师悚然回头,便见那屏风后忽的亮起一盏小灯,湛凝露拖着灵琴笑嘻嘻地走上前来,冲着慕惜辞略略福了身:“小姐您总算回来了。”
“我和灵琴姐姐还以为您在殿下那玩得乐不思蜀了哩。”少女眨了眼,顺手接过小姑娘刚换下来的玄色外衫,那衫子上还沾着夜里发寒的水汽,凉飕飕的潮。
“玩什么玩,我那分明是去处理正事!”慕惜辞被她臊得面上发赤,忙不迭出言解释。
“当日在聿川埋伏二哥他们的死士,前些日子被观风阁的人抓住送回来了,我是去帮着审讯策反的。”
“是是,您当然是去办正事的,我们都明白。”湛凝露咧着嘴巴嬉皮笑脸,表情浑不像是明白的样子,“灵琴姐姐,快来帮小姐更衣。”
“去去去,更什么衣,我自己来,你们俩赶紧回去睡觉。”慕大国师恼羞成怒,当即连推带搡地将两个姑娘赶出了闺房,麻利地关门落锁。
——可恶,她明儿就找阿衍把鹤泠喊回来!!
第四七二章 因为在意,所以尊重
被人不由分说推出屋子的湛凝露倒也不恼,顾自盯着那扇紧闭了的木门、倚着廊上雕窗,嘿嘿傻乐了一阵。
一旁的灵琴见状伸手拉拉她的衣袖:“姑娘,您在这笑什么呢?”
“我呀,我在笑咱们小姐。”湛凝露笑嘻嘻弯了眉眼,顺带一把搂过灵琴的脖颈,“灵琴姐姐,你跟着小姐这么多年,可曾见她从前羞恼成这个样子?”
灵琴闻言,转着眼珠,认认真真地想了又想:“这倒是不曾。”
“莫说羞恼……小姐连生气都是极少的,她拢共就生过那么三两次的气,还大多是因着二小姐又在暗地里欺负咱们大小姐了。”
“就是说呀,小姐平日里实在太过稳重,浑无小姑娘的样子,”少女呲牙,一面拐着灵琴往自己的屋里走去,“眼下难得瞧见她羞恼一次……我这才忍不住地总想要笑她。”
“确实,小姐那样子的确是与平常不尽相同,少了几分沉稳,多了点姑娘家该有的朝气。”灵琴颔首,面上跟着浮了笑,“是挺罕见,也挺可爱的。”
其实她们心中清楚,慕惜辞此番出门确乎是为了正事,但这并不影响她们俩借着由子调侃小姑娘两句,也不耽误她俩趁机瞎起上一圈的哄。
“不过,姑娘,若非今晚亲眼所见,婢子还不敢相信,七殿下竟真跟咱们小姐……”小丫鬟勾唇笑了个意味深长,继而单拳虚攥,假咳一声,“但话又说回来了,姑娘。”
“咱们小姐还不到十四,年龄尚小,殿下今年却已十八了,”灵琴下意识攥了攥拳,目中隐隐多了一缕担忧,“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两人就这样在一起……”
“会不会出点不该出的岔子?”
“就像……就像二小姐和五殿下那样。”
小丫鬟说着捏紧了湛凝露的袖口。
她虽不清楚朝华居那头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却也听人说过,五殿下每每来府中小坐,出入二小姐闺房如入无人之境,竟是丝毫不加顾忌。
并且,她还听说,跟五殿下见过面后,二小姐面上十次里少说有八次是泛着红的,眼睛里亦得有七次藏着水。
想来那两人即便不曾当真有过什么,二小姐在外的清誉,也该被毁得差不多了。
虽说七殿下的人品她自是信得,但两人到底年轻,年轻人冲动之下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他们家小姐……不会跟着步此后尘吧?
“你这丫头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湛凝露瞥见灵琴脸上的忧色,当即“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她抬手一戳小丫鬟的脑门,没好气地捏了把她的面颊:“放心吧,不会的。”
“灵琴姐姐,你看,大小姐和世子爷不就没事,他们俩都‘陈仓暗度’多少年了,不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吗?”
“再说,方才殿下就站在小姐闺房的窗外,想要进来还不是轻而易举?”少女掩唇偷笑,“可他却连眼神都不肯多往屋内投上一下——人家心中,有着分寸呢。”
“好像……是这样。”灵琴后知后觉地伸手挠了挠脑袋,而后懵懂发问,“那二小姐和五殿下又是怎么一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湛凝露颇为轻蔑地撇了嘴,一面微抬了下颌,“就是五殿下不够真心实意、没那么喜欢呗。”
“我阿娘在的时候跟我说过,因为在意,所以尊重,越是紧张才越会注意当有的尺度,绝不会教对方有丁点的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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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真有哪一次不慎逾了距、越了界,也会用最快的速度改正错误并好生道歉。”
“是以,大小姐和世子爷之间从没出现过这样的问题,七殿下也不会想着要摸进小姐的闺房,我们同样不用跟着担惊受怕、胡思乱想。”
“反观五殿下。”少女低哂,眸中满是戏谑之意,“他显然只是为了搭上二房的这条线,企图通过二夫人和二小姐那头,染指国公府的兵权。”
“他既不是真心,心下自是无所顾忌,进出朝华居时当然随心所欲,面对着二小姐也会不时轻狂孟浪。”
“因为他心中不会生出负担。”
没有负担,不生顾忌,自然敢肆意轻贱,也记不得要顾念姑娘家的清誉。
想来那慕诗嫣亦是清楚,自己压根就不曾被墨书远真正放在心上过,她不过是个被他留着逗趣儿夺权用的玩物,所以才会那般妒忌着她家小姐、妒忌着大小姐。
但这也是她上赶着要给人牵线搭桥,说到底,活该罢了。
湛凝露轻轻巧巧地勾了唇角,灵琴应声点了点脑瓜:“姑娘说的有道理。”
“那这么说来,七殿下还真是咱们小姐的良人咯?”
“大抵称得上是绝配罢,至少我还没见着比殿下更适合小姐的。”少女下颌微收,顺势抬手揉乱了灵琴的发髻,“殿下心细,人又和善,把小姐交给他,我倒也放心。”
“就是国公府的权势忒大了些,若回头大小姐真嫁去了晋王府,那便是强上加强,届时咱们小姐和殿下的婚事,只怕是要难办了。”
“不过这东西有陛下跟国公爷他们操心着,也用不上咱们掺和。”
“灵琴姐姐,我们有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倒不如帮着小姐多攒下点嫁妆——”
湛凝露笑眯眯弯了眼睛,眸底闪过一线狡黠:“我看你今晚也没多少睡意,要不进屋帮我瞅瞅梦生楼这月的账本吧?”
“刚好还能检查检查你的功课,免得小姐下次考你,又是一问一个愣。”
“别别,姑娘,您让我看账本,都不如让我多写两篇字!”灵琴忙不迭摆了手,大眼内尽是惊恐,“账本那东西岂是人能看得的?”
“您还是去找鹤公子罢,他指定愿意帮这个忙。”
“呔,别跟我提他。”提到鹤泠,少女顿时大变了脸色,她两手一叉,当即脱口一声低啐,“那犊子还欠着我两本熏香染蜡粉彩冰裂梅花玉版宣的空账簿没给呢,谁稀罕找他!”
“得了,好姐姐,这么晚咱也别说什么账目不账目的了,且回去休息罢。”湛凝露摆手,先前那股兴奋劲儿一过,这会已然是意兴阑珊。
灵琴满面懵然,怔怔目视着少女转身进屋的背影,一时没搞清她这是又气在何处。
难道……就因为账本?
第四七三章 知会
果然,打那日与浮岚轩的凝露姑娘见过一面后,韵诗姐姐的行为便愈发的古怪了。
朝华居,浣秋捏着掌中扫帚,小心翼翼地扫着院中落叶,一双眼不住地飘去了门口。
——大门之外,韵诗正拉着自萧淑华院中出来的丫鬟,亲亲热热地说个不停,面上那笑意近乎溢出了脸庞。
她站的这位置离大门不远,隐隐约约间也能大致听清几个字——大多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家常,偶尔蹦出几个耳熟的人名,也多是在二夫人身侧服侍着的丫鬟婆子。
不过,说到二夫人身边的张妈妈。
浣秋的眼神晃了又晃,她无意识地紧了手,收拾着落叶的动作亦越加谨慎。
她便是由张妈妈领进这国公府的,初来府时,府内下人们居住的院落还未彻底完工,她曾与她同在一张通铺上睡过两日……亦不慎听到过她的梦话。
且那梦话……
小丫鬟恍惚着抿了嘴唇,本就低顺着的眉眼不由被她压得更为低顺。
门外闲聊的两人此时已然叙完了最后一句话,韵诗送走了来人,提溜着裙摆,轻轻巧巧地迈进院来。
入院她瞥见角落里打扫着落叶的浣秋,下意识蹙起了一双细眉,片刻后她略略舒缓了眉眼,笑脸一端,拧腰上前。
“哟,浣秋,忙着呢。”韵诗道,一面拾起墙角里的备用笤帚,甚为随意地扫了两下,收起一小堆枯叶,“小姐等下便要起身了,你这里还有几时能好?”
“若是忙不过来,可用我再喊个丫头过来帮你?”
“咱们小姐近日的心情不好,你这手脚千万麻利着点,莫再不慎触了她的霉头。”
“多谢姐姐提醒,奴婢这里马上便好,”浣秋敛眉,喏喏应声,“只剩地上这一点叶子尚不曾收,就不必再劳烦院中其他姐妹了。”
“行,那你且忙着,我进屋看看小姐睡好了没——”韵诗含笑一指屋内,正欲转身抬步,下一瞬却陡然转了话锋,“对了,浣秋,我记得你当初也是被张妈妈领进府的罢?”
浣秋闻此,背脊本能地紧了又紧,忙不迭放低了声线:“是……奴婢初来府时,没少受张妈妈照拂,到现在心头还感念着她呢。”
“哦?这样,那正好。”韵诗勾唇,眸底暗光流动,“那你可知,她有什么喜好?”
“这……”小丫鬟的呼吸滞了滞,韵诗看出她面上的迟疑忧虑,连忙笑着打了个哈哈:“浣秋,你倒也毋需太过紧张。”
“我问这个,本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小姐前阵子惹了夫人不高兴,这会子想去道歉,又不清楚该从何处下手。”
“虽说母女没有隔夜的仇,但小姐她这一次闹得总归是过分了点,这就……”韵诗意味深长地拖了声调,冲着浣秋眨了眨眼。
“于是她便想着,许能从夫人身边伺候着的丫鬟婆子们那里寻寻灵感。”
“张妈妈在咱们二房一众婆子里资历最老,又最得夫人心意,我这才想到要打听打听她的喜好,再看看能不能从她那套出点有用的东西——”
“这、这样啊。”浣秋缩了缩脖子,攥着扫帚悄然向一旁挪开半步,让自己离着韵诗略微远了点,“那奴婢恐怕帮不上韵诗姐姐了。”
“奴婢当日只在张妈妈身后跟了两日,便被调去了松鹤苑做粗使丫鬟,再被调回朝华居已是两三年后……实在是摸不清张妈妈的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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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倒是有些可惜。”韵诗点头,无声吐出口气来,她安抚似的抬手拍拍小丫鬟的肩膀,顺带放下了扫帚,“那你好生扫着罢,我不打搅你了。”
“喏。”浣秋福身,目送着韵诗缓步入了屋内,悬在胸口的心脏方才略略安稳了些许。
不对劲,这事就是不大对劲。
小丫鬟轻轻甩着自己满是冷汗的掌心,眸中风起云涌。
近年来二小姐惹怒二夫人是常有的事,但她还没听说过,有哪一次严重到需要韵诗姐姐大丫鬟,亲自打听夫人与夫人身边婆子们喜好的程度。
哪怕是去年,二小姐因着拈酸吃醋、诋毁了三小姐,被七殿下当场赏了一顿板子的那回,也不曾这样。
听说那一次,连小姐都挨了夫人的打了。
浣秋咽咽口水,飞速打扫好院内的一地落叶,继而收好了笤帚簸箕,净手后趁着四下无人、院中亦无甚活计,麻利地跑出了朝华居。
——不行,事有蹊跷,她得知会四姑娘一声去。
小丫鬟提了裙摆,一路小跑赶至了栖云馆,彼时慕诗瑶正侍弄着她院外的那两方宝贝花圃。
她抬眸见是她来,素净清秀的小脸上不由泛了笑。
“浣秋来了,快,进来坐坐。”慕诗瑶撂下花锄,起身推开了大门,小姑娘一身的浅绿嫩得像是春日的柳梢,素雅又娇嫩。
“四姑娘,奴婢不敢坐,”浣秋摇头,稍加踟蹰后还是抬步进了院,“姑娘,奴婢是来跟您说个事的。”
栖云馆院内的那片芍药仍旧繁茂得一如往日,看来它们的主人将它们照料得极好。
“怎么了浣秋,我看你这一路跑得着急忙慌的,”进了院的慕诗瑶眉头轻蹙,顺势抬手拿帕子擦了擦小丫鬟头顶的汗珠,“是二姐姐那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这次不是二小姐……”浣秋摇头,“是韵诗姑娘。”
“四姑娘,韵诗姑娘这两日不知是搭错了哪一根筋,突然打听起了二夫人院中一众丫鬟婆子们的年龄喜好、籍贯性情。”
“她自述是二小姐犯错惹恼了夫人,不知道该如何认错,这才想着从夫人身旁的婆子们下手,可奴婢总觉着她这话说得牵强。”
“姑娘,韵诗姑娘他们这么做……不会影响到您吧?”小丫鬟满面忧色。
流霞苑的大小姐身子弱,平日自不准下人们打扰;朝华居的二小姐最是蛮横骄纵;浮岚轩的三小姐为人虽也和善,却太过喜静,不爱与他人往来。
放眼整个国公府,唯有栖云馆的四姑娘,对他们这帮下人最好,她眼见着朝华居要闹出事来,便忍不住要替四姑娘担忧。
“韵诗突然打探起了夫人身边的丫鬟婆子……”慕诗瑶若有所思,垂眸呢喃了半晌,忽的挑了眉梢,“浣秋,韵诗在开始打探这些东西前,可曾有什么异常?”
“比如,她是见过了什么人,还是遇到了什么事?”
第四七四章 委婉点
“异常……”浣秋闻言微怔,半晌后迟疑着压低了声线,“四姑娘,若论异常,那还真有一点。”
“那天浮岚轩的凝露姑娘来朝华居给二小姐送点心,二小姐不想接,便让韵诗姑娘出面打发了凝露姑娘。”
“打那之后,韵诗姑娘就开始有意无意地打探着夫人身侧的丫鬟婆子们了。”
“凝露,送点心?”慕诗瑶面上有着瞬间的惊诧,下一瞬却又恢复了从前的气定神闲,她想起前两日灵琴确乎也曾来送过点心,想来凝露便是那日去的朝华居。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
“那倒是不曾。”浣秋沉吟,“不过,四姑娘,那日见过凝露姑娘后,奴婢见韵诗姑娘的手指尖上好似沾了点墨。”
“就一点,很淡,所以奴婢也不确定那是不是奴婢眼花,更不清楚她究竟是在哪里蹭到的。”
“墨迹……好,我知道了。”小姑娘轻轻颔了首,一面安抚似的拍拍小丫鬟的肩膀,“浣秋,你不必担心,也毋需去管,没事的。”
“此事多半影响不到我。”
“影响不到姑娘便好。”浣秋点头,片刻又踌躇着绞了绞指头,“不过……四姑娘,除了这个,奴婢还有一事要与您说。”
这小丫头今儿倒是难得话多。
慕诗瑶闻此不由轻挑眉梢:“但说无妨,你讲。”
“是这样……姑娘,奴婢初入府时,曾与夫人身边的张妈妈一同睡过一张通铺,”浣秋踟蹰着顿了声调,“某日奴婢起夜,三更时不慎撞见了她说梦话。”
“然后?”慕诗瑶不动声色,“那梦话可有什么问题?”
“这、姑娘,说来您或许不信,”浣秋敛眸,“但奴婢当夜听得真真儿的,张妈妈说梦话时吐出来的字句与口音,决计不是咱们乾平该有的东西。”
“那口音听着有些像扶离人士——奴婢从前在人牙子那的时候,同宿有个姑娘是打扶离出来的,她的口音与张妈妈那夜梦话时的音调像极了。”
“而且奴婢当时好似隐约听见了一句‘元都’,四姑娘,咱们乾平应当没有叫‘元都’的地方吧?”
话至此处,浣秋颇为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纠结在一起的手指亦跟着绞了又绞:“姑娘,奴婢不清楚该不该将此事告诉韵诗姑娘……也不敢就这样告诉她。”
“便只好说与您听了。”小丫鬟说着扭了扭脚尖,“姑娘,您说,这事奴婢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奴婢听您的。”
“这东西,该说,自然还是要说的。”慕诗瑶低眉笑笑,眸底晃过一线暗色波涛,“只是这话,怎么说,说多少,都很是值得仔细推敲一番。”
“这样吧,浣秋。”小姑娘抬指搓了搓下巴,略略放轻了嗓音,“回头你寻个合适的机会,将此事告诉韵诗。”
“但这话说的时候记得委婉点,千万别明着说那张妈妈说梦话时的音调,听着像扶离的口音,也不要说,你听见了什么‘元都’。”
“届时只管说,你听着她那口音不像是咱们乾平人士,但她具体说了些什么,你不曾听懂,更未能听清……明白了吗?”
“不说她的口音像何处的口音,也不说她那晚到底说了什么……好,姑娘,奴婢明白了。”浣秋重重点了下颌,“您说的,奴婢一定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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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其余的,你自己拿捏着分寸,一切小心为上。”慕诗瑶弯眼笑笑,甚为轻松地一耸肩头,“浣秋,要不要吃点点心?”
“我今早多做了两碟小松糕,等下给你拿上两只罢。”
“多谢四姑娘美意,只是点心还是不拿了,奴婢是从二小姐那偷偷跑出来的。”浣秋笑意微赧,“这会得赶快溜回去,免得又惹二小姐生气。”
“倒难为你为我多跑这一趟。”小姑娘听罢不禁目露怅然,“如此,我便不多留你了,浣秋,你自己多多保重。”
“有劳姑娘挂心。”小丫鬟咧了嘴,与慕诗瑶辞别过一番,便小跑着赶回朝华居去了。
待那侍女走远,立在门边的慕诗瑶终于缓缓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她转去院中推了屋门,冲着那窗畔绣花的温婉妇人轻轻低了低眉眼:“娘。”
“瑶儿,方才是谁来啦?”拈着绣花银针的阮眉烟头也不抬,声线是惯来的温柔舒缓,“我听着你在门外与人唠了许久。”
“是浣秋,那丫头见朝华居的人又闹出了新动静,怕是二姐姐要折腾什么幺蛾子,特意来知会女儿一声。”慕诗瑶轻笑。
“不过这回还真不是二姐姐折腾出来的事儿,也落不到咱们头上,女儿与她说了两句,便将她送回去了。”
“浣秋呀。”阮眉烟捏着针的指尖微微一顿,“那丫头倒是个机灵的,只可惜命苦了点……”
“记得前两年她的脑袋还被花锄磕破了不是?没留下什么疤吧?”
“疤肯定是留了些的,只是藏在头发里,平日看不到,倒也无甚大碍。”小姑娘边说边取过桌上小篮,随手装了两罐她今年新制的花茶。
“娘,女儿出去一趟,晚些回来。”
“出去,瑶儿,你要去哪?”阮眉烟应声抬头,“也别玩得太晚了,你父亲说好了今儿要来检查你的功课,仔细玩过了时辰。”
“不会的娘,女儿就去趟浮岚轩,找三姐姐说会话。”慕诗瑶勾唇笑道,“晌午之前,一定回来。”
“又去浮岚轩,也不怕人家三小姐嫌你碍事。”妇人的脸上跟着漾了笑,眸中却多了点几不可察的浅淡嗔意,“只是瑶儿,莫怪为娘的多嘴。”
小姑娘刚走到门边的身形僵了僵,阮眉烟看着她的背影,缓缓叹息一口:“莫要攀那些不该属于咱们的东西,瑶儿,咱们得看清自己的身份。”
“瑶儿,虽说那三小姐是个性情极为和善的好姑娘,但咱们栖云馆的人,注定没法与他们浮岚轩同路。”
她是慕文华的妾室,是姨娘,慕诗瑶也只不过是府中一位可有可无的庶女。
加上二房的身家地位本就比不得大房来得尊贵,栖云馆与浮岚轩间的差别更是有如云泥。
阮眉烟不动声色地敛了眉眼——说她谨小慎微也好,说她不求上进也罢,她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夫君康健长寿,女儿一生平安顺遂。
至于旁的东西——富贵、权势——她都不在乎。
“放心吧,娘,”慕诗瑶闭目,唇边的笑意微敛,“女儿心中自有分寸。”
第四七五章 慕诗瑶的打算
慕诗瑶赶到浮岚轩的时候,慕惜辞刚看完手头的书卷,又简单推衍了下未来一两月内的事态发展,才放下笔墨,正预备出屋在院子里逛上两圈,松松脑袋。
“呀,四姑娘来了,快请进,”开了门的灵琴瞅见那一身新绿的半大姑娘,当即笑眯眯弯了圆眼,“刚好小姐这会子不忙,也不用您多等了,婢子这就喊她出来。”
“如此,便有劳了。”慕诗瑶应声,顺势递上手中提着的小篮,“对了,灵琴姑娘,我拿来了两罐新制的花茶——劳你把这个给三姐姐一同带过去罢。”
“诶,好。”灵琴颔首,小心接过那只提篮,唇边笑意愈深,“四姑娘制花茶的手艺最是精妙,小姐前儿才跟我夸过您呢。”
“这两罐茶,又够小姐吃上好一阵的了。”
“三姐姐不嫌我事多总来打扰便好。”慕诗瑶矜持笑笑,灵琴闻言稍带嗔意的嘟了嘟嘴:“四姑娘这话说得可就忒见外了些,小姐哪会嫌您事多?”
“您愿意来咱们浮岚轩玩,她分明再开心不过呢。”
慕诗瑶闻此但笑不语,灵琴则拿着那两罐花茶转身进了主屋,湛凝露端着两碟油酥热乎的点心出来,迎着小姑娘在院中杏树下落了座。
——晴日里在树荫下吃茶谈天远比在屋子里舒服自在,尤其眼下这秋初时节,晌午前的日光不会太烈,风也不至太过寒凉,清清爽爽的,最是恰到好处。
灵琴进屋后不就便顺利地请了慕惜辞出来,小姑娘入院瞥见树下的那抹早春新绿,杏眸登时便是一亮。
“难得见你这丫头主动跑来一趟,往日都得是我派人去你那栖云馆里三催四请——凝露,快去沏两壶碧螺春来,她惯爱吃那个。”
“别起了,坐。”慕惜辞面上浮了笑,快步赶去石桌边上,一把按住了那想要起身的半大姑娘,顺带伸手掐了掐她的脸,“怎么,今儿是想念我轩中的点心啦?”
“可不是,灵琴姑娘做点心的手艺,可比我这笨手笨脚的好多了。”慕诗瑶含笑抿唇,顺口夸了夸院中的两个姑娘,“凝露姐姐的茶也沏得好。”
“若是想点心了,这倒好说。”慕大国师弯弯眼睛,招手唤来了灵琴,“灵琴,等下你去给四姑娘装几盘子吃食,让她走前儿带上,记得多装点,免得她不够吃。”
“好嘞,小姐,姑娘,婢子这就做点心去。”灵琴应声,衣袖一挽,高高兴兴地钻入了厨房。
做出来的点心得人喜欢,本就是件高兴事,何况四姑娘性子好,人和善,她喜欢她,自然也愿意给她多做两样点心、好教她多带回去些。
湛凝露去烧水泡茶还不曾回来,灵琴一走,这院中便只剩下了慕诗瑶与慕惜辞姐妹二人。
寂静中慕惜辞抬眸看了眼桌对面的姑娘,瞳底微微带了笑:“你这丫头可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这次又有什么新想法了?”
“三姐姐说笑了,”慕诗瑶弯弯唇角,继而将面上的笑意略略一敛,放轻了音调,“今晨浣秋来栖云馆找我,说是韵诗无端打探起了二夫人身侧的丫鬟婆子。”
“三姐姐,我晓得韵诗是个聪明人,朝华居的那位那般对她,她定会忍不住转投他处……”
“所以,这次是你准备对夫人她们动手了吗?”
“不错,不过也算不上是动手。”慕大国师轻轻颔首,大大方方地承认下来,“我是想查清一件陈年旧事,顺带替二堂姐成就一段姻缘。”
“五皇子府?”慕诗瑶闻此不禁脸色微变,她忙不迭抬袖攥住了对面姑娘的手,细长的指头隐隐发了凉,“姐姐竟真要成全她?”
“就不怕她入了天家得了势,再反过头来对你和大小姐不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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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闻,那五殿下背后势力纠缠颇深,连陛下都不愿立马与之正面交锋……”
“放心吧,阿瑶,不会的。”慕惜辞敛眸笑笑,安抚似的拍了拍小姑娘的手背,“五个月内,侯府大势必去。”
慕诗瑶懵懂蹙眉:“五个月?”
“五个月内,寒泽定生变故,届时我们会寻到个合适机会,一举铲除了墨书昀,再惩治了侯府。”慕大国师说了个轻描淡写,“到时候祝氏一党失利。”
“墨书远背后便没那么大的势力了……她也注定翻不出花儿来。”
“寒泽……侯府,”慕诗瑶怔怔呢喃,沉吟半晌后猛地抬了头,“三姐姐,我昨儿隐约听父亲提过一嘴,说大伯和堂兄回程时曾在聿川遭受过伏击。”
“听你这意思,莫非那伏击与寒泽和侯府一党都脱不了干系?!”
慕惜辞下颌微收:“是。”
“天,他竟真敢行这等……这等通敌叛国之事!”一身嫩绿的小姑娘被惊得面上骤然失色,“这不是……这不是在自毁城墙吗?!”
“所以我才愿意成全了二堂姐的一腔痴恋。”慕大国师不甚在意地挽唇轻哂,“你看呐,阿瑶,他俩是不是愚蠢得如出一辙?”
“我们手上已攥足了证据,只待北疆圣女配合着我们在寒泽搅出事端,一切便可顺理成章地推到台前。”
“不过,阿瑶,提到这个,我还真想问问你。”慕惜辞说着温和了眉眼,“你有什么想法,或是说,你有什么打算吗?”
慕诗瑶被她问得一愣:“我?”
“三姐姐,我不过是区区一介庶女,能有什么打算。”半大姑娘低了头,语调多了两分怅然,“想来,若朝华居的那位当真嫁入了五皇子府,夫人定会安排我做她的陪嫁媵妾。”
“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我说的便是这个。”慕大国师叹息着蹙了眉,“阿瑶,我的意思是,若你不想当媵妾,我这或许能帮你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那墨书远委实不是什么良人,你我姐妹,我实在不忍见你入那等虎穴狼窝。”
墨书远就是个狼心狗肺的蠢玩意,她是真不忍慕诗瑶这样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被那样的东西糟蹋。
她阿姐前生的下场已经够惨烈的了。
“姐姐,我当然知道那五殿下不是什么良人。”慕诗瑶闭目,“但我总得顾虑着我娘——她就在府中,就在夫人的眼皮子底下。”
“何况,我也不想朝华居那位嫁过去后的日子过得太舒心……若我真做了媵妾,许还能做点什么。”
“所以,姐姐,你不必担心,这些我都想通啦,不要紧的。”
第四七六章 当年过节
不必担心……可这种事,又让她如何放心!
慕惜辞敛眸叹息,前生有关墨书远的诸般景象至今犹历历在目,这世间无人比她更了解那狗玩意的狭隘狠毒、虚伪无耻——这让她如何能放得下心来?
“阿瑶,有件事,我从前便想问你了。”小姑娘低垂着眉眼,放轻了声调,“你为何……为何会如此讨厌慕诗嫣?”
慕诗瑶闻言微怔。
“诚然,她性子乖戾善妒,时不常地便要冒出来寻人麻烦,我与阿姐亦对她很是不喜……”慕大国师的声线略显出两分踟蹰。
“但我记得你们栖云馆,一向不爱掺和这府中诸多纷繁杂事,又怎会与那朝华居生出了过节?”
慕惜辞说着略略蹙起了眉头,栖云馆她是去过的,除了地方偏远了些、院中粗使的丫鬟婆子们略少了些,旁的倒与其他院落无异。
那阮眉烟的性情素来和善温婉,不争不抢也不惹是生非,萧淑华这个正室主母的日子过得舒心了,又顾着名声,自是没那个心情苛待府中的姨娘庶女。
加上萧淑华与她二叔同床异梦、夫妻离心多时,颇受宠爱的阮姨娘更是不会缺衣少食,栖云馆每月的吃穿用度,也不比她这浮岚轩少多少。
她们母女俩的出身虽不及府中其他几位主子,却因脾性问题,平素深得府中下人们的尊敬爱戴——那给慕诗瑶通风报信的丫鬟浣秋,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她本是朝华居的粗使丫鬟,却不惜冒着被慕诗嫣抓住责罚的风险,跑到栖云馆给慕诗瑶递信,足见这对母女有多得人心!
何况眼下慕诗瑶的年龄尚小,萧淑华还不曾为了权势逼她做劳什子的文官填房,阮姨娘亦不曾因忧心女儿而虚耗至死。
唯一有些说不过去的,便是萧淑华不肯承认她慕家四小姐的身份,也不肯放她出府参加各类诗会游园,还只准下人们唤她一句“四姑娘”。
但这也算不上什么天大的事,依慕诗瑶和阮眉烟的性子,她们应当是不会在意这些虚名的。
是以,按照常理来讲,她不该对此时便慕诗嫣母女生出那么大的怨怼才是。
可现在……
慕大国师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她倒不觉得慕诗瑶是在骗她,毕竟每每提及了慕诗嫣,她眸底的憎恨之意不是作假,但她仍旧是有些费解。
在她未尝回府的那段时日、在她先前从不知道的角落,栖云馆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呵,三姐姐,朝华居里那位的脾气,你还能不知道吗?”慕诗瑶静静垂了眼,放在桌上的双手悄然攥紧成拳,“我们虽不曾去找她的麻烦,可这又不代表她不回来栖云馆寻我们的霉头。”
“夫人与父亲面和心不和的时日已久,夫人平日又不许父亲过问那位的学业与功课。”
“父亲与她没什么话题可讲,难免要跑来栖云馆寻我娘叙话解闷,顺带教我读书习字、检查课业。”
“我们心里当然清楚,父亲甚少去看朝华居的那位,不是不想,是夫人不让,可她却不清楚。”
“她不清楚,便自然而然的以为,是我娘这个小妾阻拦着父亲,”慕诗瑶自嘲笑笑,双拳攥得不由愈发紧,“在他面前吹了什么不该吹的耳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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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孩子会不渴望父亲的关怀与爱意的。”
“于是她便暗暗记恨起了我娘。”
“那误会越积越深,那恨意越累越重,终于在五年前的某一个雪夜——三姐姐,那时你还不在府中——她被夫人训斥了一通,心中的气恼无处发泄,情绪上头,便冒着大雪赶来了栖云馆。”
“彼时我娘已带着我睡下了,有恰逢那夜馆中的侍女身子不适,歇得早,一时无人听见她叩门的声响,她就喊来了丫鬟婆子,拿撬棍生生撬开了栖云馆的门。”
“下人们不敢违抗她的命令,只得硬着头皮别开了门闩,她开了门便闷头冲进了屋内,不管不顾,一把薅住了我娘的头发,将她拖到了地上、拽去院中。”
“我也不知道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怎就有那样大的力气——或许是她怒极,又或许是我娘担心挣扎会绊倒了她。”
“总之她就那样被人拖拽着扔进了积了足足三寸厚的雪地里,身上只着了一层极薄的单衣。”慕诗瑶的嗓子发了哑,声线内隐隐带了些哭腔,“那是三九的寒天。”
“姐姐,那是三九,一年里最冷的天气呀——”
“那年我八岁,八岁,什么都做不了,我缩在门边,眼睁睁看着她薅着我娘的头发骂她是狐狸精,是不要脸的下作东西。”
“她说,就是我娘勾引使坏,才让父亲从不踏进她的朝华居,她说她现在不被父亲疼爱,都是我们母女的错。”绿衣姑娘的眼角沁了泪花,消瘦的身子不住打颤。
“我看她指使着丫鬟们对她拳打脚踢,我实在是忍不了了,便扑上去想挡掉那些拳头,她竟索性命她们连我一起打。”
“我娘拼了命将我推出去,她不让我靠近她,也不让我看她,一旁躲着不愿出手的下人偷偷将我抱回了屋内、锁上了房门。”
“我出不去,只能死扒在窗边,费力听着院中的动静,刚开始我还能听见我娘抽泣的声音,后来就只剩下她的咒骂,和拳脚落在躯壳上的闷响。”
慕诗瑶冷笑:“因为我娘已被他们打得昏死过去了。”
“三九的天冷,她骂累了便不想再留在外面挨冻,她走前一脚踢飞了下人们端来的、给她暖身子用的炭盆,其中一块炭溅出来落到我娘的手上,烫伤了好大一块。”
“到现在我娘右手临近手腕的地方,还有条寸长的疤,只是时日久了,那疤也不像从前那样狰狞,可总归是去不掉了。”
“雪地下就是石子路,那些下人们动手时不敢留手,我娘挨打时,有尖锐的石子割破了她的衣裳又划破了她的皮肤。”
“等我终于能挣脱侍女、赶去院中,我娘躺在地上,身下的雪被血色漫成一块一块的,像春日开的花。”
“侍女们不敢惊动父亲,也不敢去打扰夫人,只匆匆请来了府医。”
“府医给我娘把过脉后,说她身上的皮外之伤尚不大要紧,难办的是寒气入体——她年幼做江南瘦马时身子的底子便不大好,这次寒气入体更是直接坏了她的根基。”
“从那年起,我娘在冬日就再离不开斗篷与手炉了,每逢月信更是痛得生不如死。”
“三姐姐,这你要我如何不恨,这我如何能不恨!”
第四七七章 她总想试试
小姑娘的声线哑极,泪珠一颗接一颗的涌出了眼眶,最后两句她说得几乎像是啮了血。
慕惜辞闻此骤然沉默,她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方能安抚到面前这情绪激愤不已的姑娘。
这样的事……这样的事若换了她,她的反应只怕会比她更为激烈。
慕大国师闭目缓缓吐出口气来,对面的慕诗瑶却还不曾说完,绿衫姑娘恶狠狠抬袖擦了把面上水迹,抽抽鼻子,咬紧了牙关:“后来这事还是被他们知道了。”
“自然,朝华居和栖云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们本就早晚都会知道。”
“父亲听闻此事后勃然大怒,他本想重罚了朝华居的那位,奈何有夫人在中间拦着不许,大伯不在府中,祖母又不好管事,最后竟只罚她一个月的禁足思过便不了了之。”
“过后父亲心觉愧疚,接连几日赶来栖云馆看望我娘,又带了不少馆中少见的好东西给她——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三姐姐,你说这又有什么用呢?”慕诗瑶忽然咧嘴大笑,那笑既疯又癫,带着诉不尽的凄然,“我娘手腕子上的那条疤已经去不掉了,她的身子也再养不好了。”
“府医说那寒气彻底坏了她的身子,她以后都不能再生育了。”
“夫人大抵知道此事是她们理亏,又觉得我娘不能再生儿育女,便定不会有庶子能威胁到她女儿的地位。”
“于是打那日后,她对栖云馆的监视便愈发松懈,甚至不时还会送来些‘赏赐’,待到你回来的那年,她已经彻底不再管顾栖云馆了。”
“是,三姐姐,你说的不错,栖云馆一向不爱掺和这些繁杂俗事,我与我娘也不曾缺衣少食,可这世上许多事不是我们想避就能避得开的。”
“何况这梁子早就结了,也早就没了被化去的可能。”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夜我娘昏死在雪地里的景象,这辈子都没办法原谅夫人和朝华居的那位。”慕诗瑶抬手掩面,瘦弱的肩膀不住颤抖。
“只要她们过得不痛快了,我便觉得舒心——”
“姐姐,我知道那五殿下不是什么好人,我知道他就是个人面兽心的败类,只是三姐姐,我忍了这么多年,总算瞅见了能提我娘报仇的机会——”
“我明白你和七殿下自有法子对付五殿下,我明白你是心疼我是为了我好,可是姐姐,借别人的手报仇又怎能畅快?我想自己试试。”
“你总得让我自己试试——”
“我不为别的,就只是为了我娘,她心软脾气好,容易被人欺负,我不想再教她被旁人欺负去了。”
慕诗瑶抽噎不已,回想起五年前的那个雪夜,她只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被冻得凝固起来。
她委实想不明白,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少女怎就能狠毒成那个样子?
三九的雪天,还是三更半夜,临走竟还不忘踢翻炭盆……她就不怕闹出了人命吗?
她便一点都不觉得心中有愧?!
小姑娘将脸哭成了花猫,慕惜辞见状静静递去一方干净的帕子。
慕诗瑶接过帕子胡乱擦了脸,素净清秀的面容上多了两分赧然之意:“三姐姐,你会不会觉得我在异想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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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夫人身后还立着萧府,以我的身份,就算当真做了朝华居那位的媵妾,入府后的位份多半也不会太高。”
“真想要影响到夫人和那位……恐怕会很艰难。”
“不会,”慕惜辞微微摇头,“我只觉得阿瑶很勇敢。”
从某种意义上讲,慕诗瑶比当年的她勇敢多了。
前生她若也有她这股狠劲儿,说不得便不会在山上纠结那么久了,若她再早上两个月下山……前世的一切,或许还能有些不大一样的转机。
当然,就算能有些许转机,她爹爹也注定是回不来了,阿姐与世子亦难得善终,她和阿衍更不会有如今的缘分……所以,像现在这样,倒也挺好。
至少比前世好上太多。
“并且,眼下萧府的超然地位与泼天富贵,唯靠老太傅一人支撑,”慕惜辞说着半敛了眉眼,“他早已过了耄耋之年,说不定哪天便会撒手人寰。”
“一旦老太傅驾鹤西去,萧府后继无人,那虚假的权势便会在一夕之间消弭无迹。”
“没了萧府做后盾,慕诗嫣与萧淑华的利用价值便会大幅下跌,届时你再着手对付二人,就没那么难了。”
“加上陛下他们也准备着要对侯府一脉动手……”慕大国师稍作沉吟,“阿瑶,有机会的,到时记得保护好自己,无需事必躬亲,能借刀杀人,便莫脏了自己的手。”
“三姐姐放心,我明白的。”慕诗瑶郑重点头,略略放沉了嗓音,“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与那五皇子亲近,我嫌脏,觉得恶心。”
一个薄情寡幸的花心大萝卜,她想想便觉得恶心,更不要提劳什子的与他亲近了。
慕诗瑶思索着皱了眉头,慕惜辞却被她那嫌弃的样子给逗笑了一瞬,慕大国师安抚似的搓了搓绿衣姑娘的脑袋:“好好好,那咱们就离他远远的。”
“想来,他那皇子府中也不乏各式姬妾,等到那时,你随便挑一个无甚背景又好拿捏的,拱着她上位就是。”
“嗯,不瞒你说,三姐姐,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慕诗瑶应声,“似五皇子这样的男人,多半喜欢美而愚钝又独具风情的女子。”
“这也好找,大不了到时候我走一圈京中青|楼,给他寻来个卖艺清倌便是。”
“咳咳——”慕惜辞被她这话吓得一口口水呛进了喉咙,当即一阵猛咳,半晌她捂着胸口皱巴了眉头,“小丫头片子年纪不大,从哪学来的逛青楼?”
竟还要去寻劳什子卖艺的清倌,瞧给她能耐的!
“嘿,这不是话本子里都这么讲……”止了哭的慕诗瑶摸鼻望天。
“我怎么不知道你栖云馆里还放了话本?”慕大国师诧然瞠目——她二叔教她的,不该都是些经史子集一类的正经玩意吗?
“这东西,我娘喜欢看,父亲惯着她,不时便会带回来几本……”慕诗瑶讪笑,“我偶尔也能偷着瞅瞅。”
“……厉害了。”慕惜辞喃喃——她没想到她二叔是这样的二叔!
第四七八章 她想去边关,哪怕只有一瞬
慕文华那正直到固执的清官形象,在她心中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慕惜辞抬手揉了揉自己略有些发痛的眉心,面上不禁带了两分疲惫。
“那,阿瑶。”慕大国师微微放轻了声调,“在那之前,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慕诗瑶闻此一怔,慕惜辞敛眸轻轻颔首:“心愿。”
“那些你之前想办成的,却一直没机会办成事。”
“阿瑶,你要清楚,似墨书远这样的皇子,府内纷争可不比宫闱之内弱上多少,若你来日当真嫁去了皇子府,只怕便得不了多少清闲了。”
“所以,趁着现在,趁着你还能倒出空闲——阿瑶,你还有什么心愿?”慕大国师的语调微顿,神情真挚,“若我能帮得上忙,我一定竭力帮你达成了它。”
“心愿……”绿衫姑娘闻言喃喃,她低头思量了良久,半晌咬了咬唇,“三姐姐,若说这个,除了帮我娘报仇,眼下我便只剩下一个心愿了。”
慕惜辞身子微倾,目光专注:“讲讲。”
“我想离开国公府。”慕诗瑶细声嗫嚅,“我想去边城看看。”
“边城?”这下却轮到慕惜辞发愣了,“阿瑶怎会想起要去边城?”
“三姐姐,我时常听父亲提起边城。”小姑娘说着半垂了鸦色的眼睫,“我年幼时,他总爱给我讲大伯他们在边城的故事。”
“我听他讲述过北境的风雪,讲过漠西的黄沙,我还听他说过疆场上的剑影刀光和旌旗鼓角,但我从没见过。”
“我被关在这国公府里太久了,久到时常忘了今夕何岁……我知道边城不是什么风光秀美的地方,也知道它不比京城来得繁华安稳,但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姐姐,我不在乎边城是不是安稳,不在乎那的日子是不是苦寒。”慕诗瑶颇为紧张地扯了扯衣袖,“我只想亲眼去看看。”
“我想亲眼看看大伯和堂兄为国征战的地方,想亲眼看看咱们慕家儿女命中注定的归途——三姐姐,我不怕苦。”
慕氏子孙生来便属于战场,哪怕文弱如她父亲,胸中亦怀着满腔的豪情壮志,他向往着那被风霜满盖的地方,她心底的向往只会比他更甚。
她的躯壳被锁在栖云馆里的时日太久,没有人比她想见识到那尽是霜雪味道的自由。
灵魂的挣扎与叫嚣之意在慕惜辞问出她心愿的一刹攀升至了顶峰,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便将那句“边城”送出了口。
——与其在栖云馆内揣着仇恨浑噩度日,她倒更想随着戍边的将士们到疆场之上抛头颅、洒热血。
但她清楚的知道她不能,慕诗嫣伤她娘亲的仇还不曾报,她娘这辈子又只得了她这么一个女儿。
她知道,于情于理,她都不能任性妄为地抛弃一切于不顾,可若只是短暂地离开这样一点点的时日呢?
几天,就短短的几天,让她离开京城、离开国公府。
她想去北疆的边关瞅瞅,她想见一见边城的雪与京城有何不同,她想听一听夜半鸣起的清凄鼓角,她摸一摸大伯用着的那杆、曾洞穿无数敌人胸膛的六尺红缨。
她想站在沙场上,以慕家儿女的身份。
哪怕只有那么一瞬。
“三姐姐,如果可以,请带我去边关看看罢。”小姑娘无意识地搓了手,眼睛内光芒亮得惊人,“我只剩这一个心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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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惜辞听罢,定定地盯着她看了许久,而后笑着摇了摇头:“你这丫头……”
“也罢,这也算不得什么绝无办成可能之事,我替你找找机会、想想办法,去一趟边关而已,还是不难的。”
刚巧在他们的计划之中,寒泽内乱后叶知风会借故请乾平出兵相助,五个月内北疆势必要生出“战事”。
届时,她再寻个合适由头,带着慕诗瑶去边城看看,倒也可行。
“只是到时候你多半是要吃些苦头了。”慕大国师笑吟吟的弯了眼,“沙场怎么都不比府中,你可得提前做好准备。”
“没问题,我懂。”慕诗瑶应声点头,眸中光色不由愈亮,看向慕惜辞时,眼内好似闪了星星。
慕大国师被她这目光盯得几乎要招架不住,好在烹好了茶水的湛凝露端着茶壶杯盏过来,及时“拯救”了她一条小命。
她借着喝茶的由子端了杯盏,这下总算暂且避开了对面姑娘热切又满含崇拜之意的眼神。
——要了命了,她拿这样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当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慕惜辞心下暗自腹诽,片刻收整好了情愫,重新笑眯眯地抬了眼。
年龄相仿的姐妹俩凑在一处随便唠了些闲话,慕诗瑶眼看着那日头要爬上了中天,忙不迭起身告了辞。
“嚯,这就走呀。”慕大国师惊诧不已地睁大了眼睛,她怀疑这小丫头是不是在这跟她玩“过河拆桥”,“我还想着留你在轩中用个午膳呢。”
“不了不了,三姐姐,我出来前儿答应我娘了,晌午就回去。”小姑娘烫着小脸连连摆手,她也觉得自己这行为像极了翻脸就不认人的无耻败类。
“再者,父亲下午回来还要检查我的功课呢,今儿就不多待了,下次有机会再说罢。”
“既是二叔要查你的课业,那我便不多留你了。”慕惜辞稍显嫌弃地接受了小姑娘这多少有点敷衍的理由,“灵琴,快把点心给这丫头装上。”
“人家是带着花茶来的,咱可不好让人家空着手走。”
“好嘞~”灵琴笑嘻嘻地应着,一面提出只装得满满当当的三层大食盒,拎到绿衫姑娘面前,晃了又晃。
“四姑娘,婢子知道您爱吃清甜的,特意多做了不少绿豆糕、芸豆糕一类的小点心,等着您回栖云馆后,与姨娘配着茶吃最好。”
“多谢。”慕诗瑶下颌微收,正欲伸手接过小丫鬟手中的那只食盒,灵琴却轻巧晃着头地避开了她的手。
“姑娘,这盒子忒沉了些,还是让婢子帮您拿着罢。”灵琴笑笑,转而递上那只空了的提篮,“姑娘您拿好这个便是。”
“这多不好意思……”慕诗瑶无措地捏捏衣角,慕惜辞见状微抬了下颌:“无妨,阿瑶,让灵琴拿着吧。”
“那妮子快把这食盒塞得丁点缝隙都没有了,你那小力气可提不动。”
“那就……有劳灵琴姑娘了。”见主人家发了话,慕诗瑶便也不好意思继续推辞,只得任灵琴将她一路送回了栖云馆——
并差点被那盒点心压死在栖云馆前。
第四七九章 吊 死 鬼
慕惜辞晌午才送走了慕诗瑶,饭后便收到了雪团递来的信件。
滚圆肥美的肥鸽子在书房桌案上蹦跶着扑扇了翅膀,浑身的白毛随着它的动作起起伏伏,远远看倒真似一团跃动着的雪。
小姑娘取出信筒中藏着的寸宽纸条,一面漫不经心地搓了搓信鸽背上的素色羽毛,雪团瞪着双黑豆眼“咕咕”“咕咕”地叫个不听,对她简单粗暴的逆毛撸法,提出了强烈的谴责与深沉的抗议。
“消停点,再折腾就把你拖出去炖了。”慕大国师低头冲着鸽子阴恻恻地呲了牙,雪团当即乖乖闭了嘴,浅“咕”一声便顶着一头乱毛寻了个桌角蹲好了。
啧,这还差不多。
慕惜辞闲闲挑了眉梢,对某肥鸽子这甚有眼力见的表现颇感满意,她安抚似的随手替雪团顺了顺头顶的细毛,而后便低头仔细研究那信条子去也。
最先入目的,照例是一大通她连看都懒得看的废话。
这问题,她打前几年起就跟墨君漓说了不知道多少次,奈何这人怂话又多的狗子死活不长记性,偶尔有那么一两次记得先写正事,过后便又重归了原样。
慕大国师开始还会跟他好好商♂量,后来次数太多就懒得管了,时至今日她早已习惯了摊开纸条略三行,他写的那堆劳什子废话,竟也不大能影响到她了。
虽然……这字仍旧小得让人脑仁发紧,脑瓜胀痛。
小姑娘怅然不已地按了眉心,盯着那纸条认认真真地看了半晌,面上忽的闪过一线茫然——
陛下邀请“道人妄生”明日上午进宫小叙。
明日,还是上午??
她不是昨儿才答应说可以寻个机会见见陛下,墨君漓那老货也说他今天才进宫回禀此事吗?
怎么,人是今早进的宫,会面时间晌午便定下来了?
就这么轻轻松松、着急忙慌地定下来了??
嘶~这事闹得。
慕惜辞呲着牙倒抽了口冷气,低眸沉吟片刻后静静撕出张寸宽的宣纸条子来——瞅着这时辰她心底总是没底,怎么都得详细问过阿衍、确保他当真没有写错才好。
写罢了回信的慕大国师无声叹气,在等着纸上墨迹干透的这段时间,她顺手帮雪团理了理它身上先前被她揉炸了的鸟毛。
奈何人手总归比不过鸟喙,她这两下子下去,肥鸽子背上的白毛非但不曾变顺,反倒炸得比之前更厉害了。
伤得雪团那么肥的一只鸽子,愣是嘤嘤叫唤着跑墙角去自闭梳毛了。
嘿……鸟不大,事还挺多,还挺知道臭美。
小姑娘讪讪收手,顺带不着痕迹地扒拉下指甲缝里塞着的那两根毛毛——方才给鸽子顺毛时她不小心略微用大了那么一点点力气,一个没注意便不慎薅下来两根鸽子毛。
她发四(我没写错),她真不是故意的。
慕惜辞摸鼻望天,待那纸上的墨痕干得利索,雪团亦恰好理顺了它一身白毛。
她赶忙将那条子装筒封好,又跟着雪团温声说了两句软话,见它不再纠结着毛毛闹小脾气,便转手将它自窗子送(reng)出了浮岚轩。
送走了雪团,慕大国师在窝在书房内又看了会兵法书卷,见困意上涌,索性转去房中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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孰料她刚躺下不到半刻,眼睛还未闭上,窗外便响起一阵细小的敲窗声响,小姑娘应声抬眸,却见那半透的窗纸上自上而下映出道细长黑影。
……这老东西今儿又犯的什么病,不对,他这回没被轩中阵法困住?
刹那间慕惜辞的小脑袋瓜里闪过无数稀奇古怪的问题,起身整理好衣衫后,她不情不愿地动手开了窗,果然迎面对上了少年倒垂的马尾。
“大中午的你在这装鬼呢。”慕大国师掩唇打了个哈欠,眼中懒洋洋沁了泪花,“有什么话不能递条子?”
“今儿怎么还出息了,竟没被那阵法困住?”
“这不是早晨进宫,中午去了趟水榭,雪团赶到的时候我正准备往回走,懒得动手写字,左右也算顺路,干脆跑来一趟。”少年弯眼,“还能看看你。”
“至于阵法,你没改阵,我的记性还算好,没忘了昨晚你指出来的那个生门——”吊在窗外的墨君漓嬉皮笑脸,“这纯属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碰上了。”
“唔,这么说还算是我的失误,等着,待会就去改阵。”慕惜辞严肃颔首,继而踮脚戳了戳少年的脑门,“挂在这说话你也不嫌累,下来。”
“那可不成,这可是大白天——”墨君漓瞪着眼睛说了个一本正经,“大白天我跑下去蹲在你闺房窗外,那看着可太奇怪了。”
“万一被外人瞅去了,捕风捉影地传出点没谱闲话,那就不好玩了。”
“合着你大白天挂在我闺房顶上就不奇怪?”慕大国师皱巴巴团了一张小脸,“我怎么觉得还不如蹲着。”
蹲着起码看着还像个人,吊着这简直……
要不是她自己就是个不怕鬼的术士,寻常人非得以为自己是白日撞鬼了不可——还是个倒霉催的吊死鬼!
少年听罢,迷茫地张了张口,这么转念一寻思……他好像还真想不到能反驳她的话。
“那要不然……我挂你书房去?”墨君漓伸手抠了抠头,“你书房在哪?”
“你往北边再绕两个窗子就是。”慕惜辞神情很是复杂地往北面一指,她觉得自己眼瞎看上的老货,可能是个小二傻子。
他但凡再多正常那么一点,能干出来白天倒挂在人窗外的这种蠢事吗?
“好嘞,那咱们书房见。”少年点头,“嗖”一下便没了身影。
慕大国师一时竟没能想明白他到底是倒着盯着窗、一路横爬过去的,还是猫腰蹲在房顶上慢慢数瓦数过去的。
不过,想来依着这老东西不靠谱的性子。
小姑娘的呼吸陡然一窒。
他大概……是盯着窗爬过去的吧。
毕竟,他好像还没那个找到第二处生门的本事。
堂堂一国皇子……
算了。
慕惜辞扶额掩面——这鬼东西算什么正经皇子!!
第四八零章 我怕他受刺激一口气没喘上来
“……我说。”慕大国师瞅着窗外那倒吊在房顶上的犊子,脑袋瓜无端便是一阵胀痛。
她干脆伸手一把抓了少年的马尾,没什么好气地往下扯了又扯:“我这他娘是书房又不是闺房,你能不能给我滚下来好好说话!”
“一天到晚的没正形、没正形、没正形,老墨家有你这么个倒霉玩意还真是祖坟往外冒黑烟!”
而且必须是那种乌漆嘛黑、看不出形状,分不清个数的大黑烟!
“嗷~疼疼疼——”小姑娘竹筒倒豆子似的接连骂出来一大串,墨君漓则双手抱头嚎了个龇牙咧嘴,“轻点轻点,阿辞,我头要掉了。”
“呸,我哪来那么大力气。”慕惜辞登时被他气得发了笑,若有那个能耐,她还真挺想把这老犊子的脑袋揪下来瞅瞅的,她估摸,少说也能从里面倒出来二斤水。
搞不好还得配上五两的面,和在一起,正好就是一脑袋的浆糊。
“赶紧下来,别等着我抽符拍你!”慕大国师叉着小腰骂骂咧咧,少年听见那个“符”字,当场便乖乖认了怂。
“别介,自己人可犯不上动符。”墨君漓可怜巴巴地垮了脸,忙不迭翻身跃下了房顶。
只是他在屋外纠结了许久,到底是没胆子越窗翻进小姑娘的书房,只颇为拘谨又小心地倚着窗框坐了,一双长腿仍旧晃悠悠搭在了屋外。
“出息。”慕惜辞弯着唇角笑骂一句,她方才看了半天也没搞明白,这老家伙究竟怎么光凭着一双腿便能稳当当挂在房顶上的。
“没办法,胆小。”少年委委屈屈地抽了鼻子,眸中带了些许控诉之意,“怕你一不高兴,真把我当怨鬼拍死了。”
害,这个。
其实那什么,拍活人的符和拍怨鬼的符不是同一种来着。
而且通常情况下,一个大活人也没那么容易直接被她拿一张符拍死。
像上次淮城林郊时她施展出的那道困杀之阵——那才是正常术士的常用手段。
再不就配合一些药啊蛊啊,招邪引煞之类的东西,总之,随手摸出来一张符,吧唧一下就能拍死的几率不高,给他直接拍定在那儿的可能性倒是更大一些。
当然,这种话,她是不会告诉这老东西的。
慕大国师无声微笑,半晌笑够了才略略一收眉眼,抬手扯了扯窗边少年的衣袖:“雪团带回去的信,你看完了吗?”
“陛下他老人家,当真是邀我明儿上午进宫‘小叙’呐?”
“嗯,明天上午,”墨君漓轻轻点头,“明早辰正,我来接你进宫,你看我是走你们国公府的正门比较好,还是就在浮岚轩外头,等你翻墙出来?”
“翻墙吧,不然连着两天在外面晃,传出去只怕有人会多心。”慕惜辞稍加思索,果断选择了翻墙走小路,“何况我暂时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的身份……”
“还是翻墙方便些,也好让我换个男装,或是平日不常穿的衣裳。”
“行,那就穿男装,”少年从善如流,“回头再戴个斗笠——嘿,保准没人能认得出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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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斗笠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小姑娘沉吟着抬手摩挲了下巴,“不过阿衍,陛下此番怎会这么着急呀?”
“我还以为他起码得拖到寒泽使臣离京后,才召见我呢。”
“那怎么可能?”墨君漓闲闲耸肩,“眼下离着寒泽使臣离京的日子还早着呢,议和之时尚且八字没个一撇。”
“老头想等着随聿那头的底细基本摸清了、大致做好了准备再与寒泽之人正式商讨议和之时,免得回头寒泽内乱,战事起了再闹个手忙脚乱。”
“毕竟叶氏那几个小子可不是什么安分人,浑水一旦搅和起了,乱子闹得恐怕要比我们预料中的快。”
“再加上他久闻梦生楼‘妄生道人’的盛名……对先生您的真面目可谓是好奇已久,恨不能直接把你拐带成当朝国师,自然急切了些。”
少年说着不由乐出了声:“他这是生怕你被别的国家骗跑了,正巧又赶上明儿是朝中休沐之日,他不必上朝,无需听百官絮絮叨叨,便忙着将日子定下来了。”
“就算再怎么急切,他也不至将日子定得这般……哎。”慕惜辞掩面叹息,转身到桌案边上落了座。
小姑娘提了笔,墨汁一添便飞速写下两张药方,待那墨迹晾干,她随手将那两张宣纸拍进了墨君漓怀中,面无表情地抖了眉梢:“拿好。”
“回去后找你府中的府医也好、宫中的御医也罢,总之尽快将这方子上的两副药凑齐磨好,配成黄豆大小的蜜丸。”
“时间紧迫,便也不用刻意阴干了,管它三七二十一,先配出来做好再说——”
“明儿进宫前,你记得把这两副药带好,多了不用带,一样十丸,应该够用。”
慕大国师拍了药方,噼里啪啦扔出来一大团话,砸得少年脑瓜子一劲儿嗡嗡,半天都没能缓过神来。
“阿辞,你说的这些,我都记住了,”墨君漓抓着药方眨了眼,“但这是剂什么方子呀?”
“喔,没什么,两副救心吊气保命的。”慕惜辞无辜摊手,“我估摸着陛下明日见了我,多半要受上好一顿惊吓。”
“——我怕他到时候万一哪一口气没喘上来,嘣一下再不慎来个驾鹤西去,这才想着提前配两副救命的药,免得他受刺激过度,真过去了。”
“自然,我原想趁这两日功夫,亲自动手把这药赶出来的,哪想到陛下竟这般急切……”
“这就没法子了,阿衍,这就只能拜托你尽快把这两副药配出来了。”
墨君漓傻了眼,定定瞅着那两张药方看了良久,木愣愣喃出一句话来:“那你这考虑的……还真挺周到的哦?”
“嘿,还行,一般周到吧。”慕大国师甚为骄傲地飞扬了眉眼,“陛下怎么说都算是一代明君,又是你爹,我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吓死咯。”
不,等等,他不是那个意思。
少年张着眼睛骤然失言。
——他没有在夸奖她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