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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长夜惊梦     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txt下载     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五一章 尸首起步,上不封顶

    将慕惜辞送回了国公府后,墨君漓并未急着就此打道回府,转而命燕川驱车驶向皇城,独自一人自小路翻进了宫。

    彼时墨景耀正在御书房内批阅奏章,抬眼时冷不防见窗边蹿出颗倒吊着的、眼熟的脑袋,吓得他险些把手里的一盘朱砂墨,都尽数泼在他那倒霉儿子的脸面上。

    “混蛋玩意,你过来怎的没喊人通报一声?”差点吓死他这个老子。

    云璟帝吹胡子瞪眼,一个没憋住便在心下喷出了几句国骂。

    少年见此,笑嘻嘻地呲了口白牙:“我这不是从小门翻进来的嘛。”

    “想着昨儿才进宫吃了场接风宴,今日若再入宫寻你,恐要引得那帮瘪|犊子心下生疑。”墨君漓晃着脖子说了个轻描淡写,“你知道的,老头。”

    “打我前几日从江淮赈灾回来后,那帮人盯我便盯得紧着,恨不能天天派两个人在皇子府外和宫中晃悠,这几天光是探子我就逮了不知道多少个。”

    “关键他们还不长记性,都没了这么多眼线了,还一个劲儿的往这头放。”

    “我都琢磨着,要不赶明儿寻个好天,偷摸‘放’回去两个,让他们趁早绝了这份心得了。”

    “你若真那么‘放’回去两个,”墨景耀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角,“他们指定会忌惮你忌惮得愈发厉害,然后派出更多恼人的苍蝇来。”

    ——当他不知道这臭小子的坏心思呢?

    他能正八经放回去两个探子,那才是见了鬼,少说也得是尸首起步,上不封顶。

    那会跑去聿川埋伏小敬与明远的那批死士,不就是被他剥皮拆骨、分成三箱送还到那些国君的御桌上了?

    据某较为可靠的小道消息讲,有不少小国国君在看到那些东西后,当场便被恶心的吐出来了。

    嘿,他还能不知道他!

    “得了,你也别在外面挂着了,赶紧进来。”云璟帝嫌弃不已地翻了个白眼,绷着老脸嘟嘟囔囔,“堂堂一国皇子,整日也没个正形,吊在窗外算什么样子嘛。”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崽子是想不开要自挂东南枝(御书房)了呢!

    倒着扒在窗外的少年闻此但笑不语,只甚为麻利地翻身自窗跃进御书房,落地时的动作轻轻巧巧,浑无半点声响。

    “没辙啊,谁让你这宫中守卫这么多,大路没得走,我只能凑合着走房顶了。”

    墨君漓漫不经心地抬手一掸身上浮尘,云璟帝看着他方才翻窗时那一连串行云流水动作,却是悄然红了眼珠。

    ——呸,他最讨厌这帮功夫好的了。

    墨·武艺平平·连乐绾都不一定打得过·景耀暗搓搓抠了衣袖。

    他瞅见他儿的那套动作,不受控地便回想起他年幼无知不懂事时,被自家兄嫂发小等人轮番(在武力上)碾压殴打的“光辉”岁月,心中顿时越发不是滋味了起来。

    “阿衍,你这次过来,又是为了什么?”云璟帝的怅然万分地放开那快被他抠出洞来的袖子,下一瞬却又倏然警觉,“等会,我跟你说,哭穷可是没用的啊——”

    “前两天在朝上我可没少给你赏赐,再来哭穷就有点不像话了。”

    “放心,这次不是哭穷,是谈正事。”少年笑笑,大咧咧地往屋中靠椅之上那么一坐,挥手关了门窗。

    继而不紧不慢地将晌午时他与叶知风等人商议的诸般计谋,略作修改、简单隐去了慕惜辞在其间的作用,余下原原本本地讲给了云璟帝听。

    墨景耀听罢少年所述之事,连夜密诏晋王与慕国公进了宫。

    四人窝在小小的御书房内又商讨了许久,待到议事完毕,墨景齐二人离宫回府之时,屋外已是霜月高悬。

    “你这小崽子人虽不大,折腾出来的稀罕事倒是不少。”上了年纪的帝王稍显疲惫地捏了眉心,面上是掩不去的倦容。

    “不过这事干得着实漂亮。”墨景耀弯弯唇角,笑中带着满满的欣慰之情,“比我们几个老家伙先前定下的那套漂亮得多。”

    他们本想等着寒泽使臣离京后,便借着彻查聿川郊区埋伏一事,强行翻出墨书远等人通敌叛国的案子,甭管三七二十一,先快刀斩乱麻地卸下他们的左膀。

    而后再召湛明轩回京述职,由他上疏恳请重查伯府旧案,以此引出侯府一脉多年结党营私、贪墨朝廷银钱、构陷朝中重臣的一干罪孽,顺势折了他们的右臂。

    只是这样一来,云璟帝等人在暗地里经营多年的势力网络与手中底牌,便会有相当大的一部分,不可避免地要被推至台前、翻上明面。

    如此,势必会令墨书远等人心生忌惮之意,往后再想捉住他们的尾巴,将之彻底铲除,就困难了。

    但墨君漓他们商议出来的那套法子却截然不同。

    在他们的筹谋之内,扯出聿川一事之人并非乾平,而是寒泽。

    他们乾平不过是顺水推舟,借由寒泽四皇子“私通外敌”之事,循着他们寒泽朝臣的口,依势向下查了查聿川的那场埋伏,再顺理成章地摸到随聿、摸到寒泽皇都。

    最终,摸到五皇子墨书远通敌叛国,乐颠颠地看着他们内部狗咬起了狗,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便能轻松拉下墨书昀。

    还白捡了北疆寒泽这么大的疆土。

    等着寒泽内乱,叶知风正式向乾平求援,他们还可顺势派出本就留守在北疆的湛明轩——再加一个慕修宁。

    如是,两个亟需战功的年轻人,便能顺利捞上一笔功绩,这样,湛明轩回头再上疏请查伯府一案的底气也会更足、慕修宁替慕惜音求赏赐婚的腰杆亦能挺得更直。

    他“迫于形式”答应两人请求时的无奈,自会显得更为真实。

    “唯一一点的小问题,就是倾韵和音丫头的婚事,恐怕要被多延后那么三五个月了。”墨景耀犯了懒,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往后一倚,瘫成一团。

    “不过,他俩等了那么久,倒也不怕多等这么三五个月,万一你伯母闹起来,大不了就让你大伯多跪几个时辰的搓衣板是了……反正他皮糙肉厚,不怕跪。”

    “反正也不是你跪是吧,老头。”墨君漓无情拆穿自家老子的“龌龊”心思,他大伯那能叫皮糙肉厚吗?

    分明是他膝盖上绑着的护甲够厚!

    “得了老头,我回府了,你早点休息。”少年撇嘴,见人走得差不多了,作势便欲翻窗重新沿小路溜出皇城,云璟帝见状连忙出声拦住了他。

    “等会,我话还没问完呢。”

第四五二章 引荐引荐?

    墨君漓应声驻足,转身抱胸,好整以暇地微抬了下颌:“嗯哼?”

    云璟帝看着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心头好不容易升起来的那点欣慰,刹那就变成了满满的嫌弃。

    他稍显头痛地抬手按了太阳穴,开口时声线都带了点说不出的怅然之意:“阿衍,有件事我想不大明白。”

    “那什么灵宫,圣女,占星术士和望气术……这些玩意,你是从哪听来的?”

    “她又为何要放弃寒泽,放弃叶氏,转而投奔于你?”

    这倒不是他怀疑自家崽子所述之事的真假,也不是他质疑阿衍识人断事的能耐,关键是这玩意,他实在是想不明白。

    世人皆知寒泽皇都设有灵宫,也知道历代灵宫皆是所谓霜华神女的“化身”,负责为国祈福、庇佑百姓与占算吉凶祸福,却甚少有人听闻,她们是什么“占星术士”。

    倘若那叶知风真是位道行颇深的占星术士,那她又凭什么选择了乾平、选择了阿衍?

    想来依着她的本事,她应当完全有能力接手过寒泽的乱摊子、整治好寒泽前朝才是。

    哪怕寒泽的气数当真是如她所言的所剩无几,哪怕寒泽当真会在十年之内彻底覆灭,她身为叶氏的长公主,难道不该誓与国家共存亡吗?

    怎就会这样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的母国,轻易放弃了叶氏?

    墨景耀想着不住拧起了眉头,他想不清楚。

    假若这事换了他,假若某一日真有位术士站在他面前,跟他说他们乾平的国运仅剩下不到十年——不,别说十年,哪怕只剩一年,一个月,一天——

    哪怕只剩下一天,他都会死死地守在京中、守住他们墨氏三百年来打下的江山。

    大不了,便是君王死社稷罢了。

    帝王仰着脑袋缓缓吐出口浊气,倚在窗边的少年闻此却微微勾了唇角。

    “不瞒你说,老头,”墨君漓慢悠悠垂下眼睫,半张脸被霜华映成了微凉美玉,余下半张则隐在了阴影之中,“这些问题,我那会也曾问过长公主。”

    云璟帝瞬间来了精神:“那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她身为寒泽长公主,自然不愿见祖宗基业被毁于一旦。”少年回忆着叶知风白日里的样子,轻声重复,“但她不光是寒泽长公主,更是灵宫圣女。”

    “她身为圣女,更想见到的是百姓安居乐业、吃饱穿暖,再无性命之虞。”

    “寒泽覆灭已成定局,她能做的唯有安顿好寒泽百姓……这就是她给我的理由。”

    “老头,术士大概与我们寻常人不同。”墨君漓杵着下巴,语调微顿。

    他忽然想起了他的小姑娘。

    他想起了三年前送走晁陵亡魂那个的午夜,小国师超拔满街游魂执念时的样子。

    她的声线平缓,她的神情肃穆,她轻声念诵着那道《往生神咒》,眸底漾着他看不懂的、难以言喻的浅浅悲悯。

    她的面色分明随着那咒的诵出而寸寸苍白,眼瞳却是愈发澄澈明亮。

    他那时便想着,大抵似阿辞这样心怀天下苍生的术士,与他们寻常之人,是不大相同的。

    谷</span>

    还有今年的中元,她于月色下生生画出的那道,接引怨鬼们重踏轮回的霜华小路。

    有时候他也分不太清楚,术士们超度的究竟是己是人。

    或许都是。

    “也许,对那种心思臻纯的术士们而言,天下安定要比个人荣辱来的更为重要。”少年说着,略略放轻了嗓音,“尤其叶知风还是位占星术士。”

    “老头,你还记得我那个朋友吗?”

    “就我从前与你提过的、早早便算出乾平今年要逢天灾的那一个。”

    “记得,怎么?”墨景耀微一蹙眉,实际上,在有关江淮大水的消息传入京中的第一个瞬间,他便不可遏制地想起了阿衍提过的“那个朋友”。

    “我的朋友告诉过我,占星术士自小便观星望气,与星象作伴,”墨君漓弯了眼,“他们是所有术士之中,最易坚信天命之人。”

    “是以,长公主会在算得寒泽国运大限将至之后,果断选择放弃叶氏,转而安顿好寒泽百姓,也就不足为奇。”

    “大约在她的眼中,这样选,就是最好的结果。”

    “此外,长公主说咱们乾平的氛围好,夸你是个明君贤君。”少年嬉皮笑脸,顺嘴夸了夸自家老子。

    “加上他们国内除了国运衰微外,还有些别的麻烦,需要求助于我那个朋友,综合考量之下,才决定与我合作,将他们寒泽的百姓,托付给我们乾平。”

    “至于我是如何知道她是占星术士的,很显然,我朋友告诉我的呗。”墨君漓闲闲摊手,无中生友那一套玩得甚是顺手。

    “哦?这么说,你那朋友,道行竟是比长公主还要深厚?”云璟帝闻言不禁挑了眉梢。

    他不清楚术士们的道行该如何论数,但叶知风自小便生活在灵宫,随上一任圣女一同修炼,无论怎么想,那道行都应当不浅。

    一个灵宫圣女便能庇护整个寒泽,这若是有比她道行还深的术士……那岂不是国师之姿?

    想到此处的墨景耀猛地坐正了身子,发了混的眼瞳之内亦陡然爆发出一阵精光,他目光灼灼地锁紧了自家崽子,嗓音内是压制不住的兴奋:“那人的道行真比长公主还深?”

    “那是自然。”少年颔首,而后骄傲地飞扬了眉眼——他家小国师的道行自然身后无比,那丫头身上可还背着救世之功呢!

    “阿衍,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挺想见见你那位朋友了。”云璟帝骤然抚掌,面上的兴味愈浓,“怎么样,臭小子,帮你老子我引荐引荐?”

    “这个嘛……我可说不准。”墨君漓挤眉弄眼,故意拖长了声调、吊足了帝王的胃口。

    按说也到了小姑娘走上前来、正式在世人眼前露面的时候了,但他不敢自作主张,此事于情于理,都该仔细过问阿辞的意思。

    “这样吧老头,回头我帮你问问,她若愿意见你,我们在单独约个时间、定个地点。”少年歪头,“她若不愿意,老头,我可没那个胆子强求她来。”

    “这倒无妨,若能有那个机会自是最好,没有只当是无缘罢了。”墨景耀从善如流。

    这下父子俩是再没了要说的话,墨君漓见状又重新与自家老子告了次别,转头便沿着房顶,一路溜出皇城去也。

    ——并在皇城外围寻见了满面衰相、等了不知道多久的燕川。

第四五三章 你抓食铁兽去了?

    ……完蛋,他在里面跟老头他们聊得上了头,一时忘了还有燕川等在皇城外头呢。

    瞥见青年那张恍若衰神附体的脸,墨君漓心下先是一惊,而后便无端生出了一线不深不浅的愧疚之意。

    他垂头默哀,三息后顺利甩掉了那点愧疚,重新抬头挺胸,眉眼含笑,缓步踱至了燕川面前:“你一直等在这?”

    “没。”在夜风里等了不知道多久,都快被冻成蔫在地里的小白菜的燕川恹恹应声,“戌正那会饿得受不了了,跑去中市吃了个饭又回来的。”

    墨君漓闻言面上一讪:“还成,没傻,饿了还知道找饭吃。”

    燕川有气无力地翻了个敷衍的白眼,他不想说话。

    ——饿了不知道找饭还在原地等着,那不就成傻子了吗?

    左右主子手里又不是没有唤鹰的哨子,大不了就让他也在门外尝尝吹冷风等人的滋味。

    再说,他可太了解自家这倒霉催的主子了,他就没有哪次是进宫后半个时辰便能出来的!

    难受,心累,他今晚回去就给那软甲上的银丝卸下一半去——

    国公爷,小公爷,揍他,往死里揍他!

    他到时候给他们助威吹唢呐!

    燕川心下如是嗷嗷大叫,一面怨念无比地直勾勾盯了自家主子,直到少年再顶不住他的目光,也寻不出别的能说的话,僵硬无比地上了马车,这才腕子一抖,驱车而去。

    ……总觉得燕川那个眼神是想活剥了他。

    坐上了马车的墨君漓背脊无由来的凉了又凉。

    习武之人的本能告诉他,他大概会在未来的某一日大祸临头,且这祸事多半会与自家这几个倒霉下属息息相关,虽然眼下的他并不能想清楚那究竟会是什么样的祸事。

    这几个倒霉崽子,不会是联起手来把他卖了吧?

    当然,卖给墨书远等人自然是不能够,但若是卖给老头?

    ……他并不想这么早就接手乾平这么大的乱摊子,谢谢。

    少年稍显忐忑地搓了搓手,每到这种时候,他就很想找小国师算上一卦了,不说别的,哪怕是简单得个心安也好。

    墨君漓杵着小窗好一通胡思乱想,燕川则甩着马鞭将马车驾了个飞快。

    把自家这混蛋主子送回皇子府后,他还得马不停蹄地跑一趟鸿胪驿馆,三小姐写给北疆圣女的书信还放在他这。

    啧,要不是他们都打不过他们家主子,他估计观风阁起码得有半数的兄弟想要造反。

    燕川暗暗腹诽,拴好马车便运起轻功跃上了房顶,鸿胪寺乃京郊要地之一,这大半夜三更的,骑马赶过去保准要被人当成劳什子的刺客、细作给逮起来。

    青年背影萧瑟而又凄凉,眨眼便消失在了泛着雾气的秋夜寒风之内。

    刚进院的少年抬眼瞅见那道人形,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燕川还身负着要给叶知风送信的“重任”。

    嗯……要不再给燕川略微涨一点月钱吧,五百文怎么样?

    谷</span>

    墨君漓搓着下巴心中暗忖,晃悠悠地回屋看书去也。

    远在鸿胪寺驿馆内的叶知风坐在窗边,巴巴地等了半个晚上,总算在那霜月即将堕下中天之时,收到了燕川递来信件。

    看着其上娟秀而不失随性潇洒之意的字迹,叶知风激动得险些滚下泪来——天知道她在乾平的这两天过得有多艰难!

    如果老天愿意重新给她次机会,她一定会在当初便克服自己心头的那点惫懒,跟着师父好好学习望气术的收敛之法!

    气质冷清、神情却稍显狰狞的少女,抬袖用力抹了把眼角溢出的点点泪花,而后便一头扎进了无尽的修习之中。

    为了尽早摆脱她那被人晃瞎的悲惨命运,叶知风修习起口诀可谓是全力以赴、废寝忘食。

    是以,待到次日一早,她那收敛之法修至小成、墨绾烟等人赶来驿馆寻她这位北疆圣女的时候,叶知风眼周的黑青之色,已然足够她去扶离深山扮一回被饿瘦了的食铁兽。

    “叶姐姐,你这眼睛……”小公主瞅着面前的憔悴少女,眸中情愫一言难尽,“你昨夜是跑去扶离抓食铁兽了?”

    “没,乐绾,我只是想了点七零八碎的事情,一时没睡好觉。”叶知风打着哈欠微微摆手,一夜未睡,她的躯壳虽已疲惫至极,精神却是出了奇的亢奋。

    眼下那常日里一直开着的望气术已被她尽数收敛,来到乾平这么久,她亦是第一次看清身侧小公主的面容。

    嗯……与她想象中的相差不多,乐绾果真是个娇俏可爱又活泼的小姑娘。

    叶知风的唇角不着痕迹地弯了弯,果然无论什么时刻,看到漂亮姑娘总是能令人身心愉悦。

    “啊?那你要不要紧呐,叶姐姐。”墨绾烟闻言陡然紧张起来,忙不迭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腕,“要不你今儿留在驿馆多歇一歇,我们就不出门了?”

    “这样会不会太耽误行程?”叶知风蹙眉,她现在是挺想回去睡一会的,但想到她此来乾平本是为了议和,攀上头顶的那点睡意,登时便被甩去了九霄云外。

    “本来就没什么固定行程,”小公主听罢,弯眼一笑,“父皇既说了是‘随便逛逛’,那便就只是‘随便逛逛’,逛不逛、逛哪里,都依你。”

    “……主要是我觉得真一天不出门,好像不太好。”叶知风唇边的笑意微赧,“怎么想都有些不合礼数。”

    主人家特意派了人来领她这个客人见识见识异国的风土人情,她这个战败之国的使臣非但不领情,还要晴|天|白|日里的窝在驿馆闭门不出。

    这怎么看都带着点甩主人家脸面的意思。

    这便不美了。

    “唔……这么一想,好像是有点。”墨绾烟敛眸稍作沉吟,继而飞速地打了个指响,“要不这样,叶姐姐,我们今日去戏园子包个雅间打马吊牌、听戏吧!”

    “左右那雅间极大,屏风后又设了供人休息的小榻,到时候你若实在玩得倦了,我们便把慕明远赶出门望风,你去后面小憩一会,这样也不算失了礼数。”

    这点子倒是够风骚的,就是慕小公爷听着是惨了点。

    叶知风面露迟疑,但她很快便抛掉了心头那点微不足道的疑虑,利落地点了头:“如此,也好。”

    “那就这么定了,走,叶姐姐,我们先去国公府接一下阿辞和慕姐姐,”小公主开开心心地抚了掌,“这样就是咱们四个加上一个看门的慕明远,五个人正好!”

    于是那一天,慕修宁慕小公爷,惨变看门小童。

第四五四章 弹了四斤泪来

    在戏园子的雅间内休息了一个上午出来,叶知风果然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甚至因着那望气之术已被她大致收敛,摆脱了“眼瞎之困”的少女,看着比前两日还要精神三分。

    与之截然相反的却是慕惜辞,听了一上午戏的慕大国师面上非但不见半点畅快之色,反倒无端显现出些许的憔悴与苍白。

    ——诚如墨君漓先前所言,乐绾这小妮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戏痴。

    台上那戏一开,她即刻便抱了瓜子花生并上点心果盘,巴巴地蹭去了栏杆边上,眼睫一眨不眨,眼珠一动不动,就那么定定地锁紧了戏台。

    若光是这样,便也算了,关键是这妮子还极易与戏中人共情通感,一旦到了那悲情四起之时,她那泪珠子当真是说来就来,哭得许是比台上伶人们都欢呢!

    这还不算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今儿上午那戏园子里上的那几场剧目——《牡丹亭》后头跟着个《窦娥冤》,《窦娥冤》唱罢了,又上了那劳什子的《桃花扇》。

    虽说那《牡丹亭》与《桃花扇》都不曾唱全,只挑拣着演了其内的几个唱段,但这也耐不住乐绾她对那戏文熟悉呀!

    那扮着杜丽娘的大青衣商调《皂罗袍》一开,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甫一脱口,小妮子的眼眶登时便能红个透底。

    再等着她唱到那句“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她身上那件大红衫子,都能被哭成像是刚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更别提《窦娥冤》里第三折的《滚绣球》、《桃花扇》第二十八出的《玉芙蓉》。

    前者一句“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后者一段“溅血点做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简直就是那催泪利器,这小丫头的小脸上就没干过!

    见鬼,她这何止是吧嗒吧嗒掉下两斤泪来呀?

    她这吧嗒吧嗒掉下来的眼泪,起码得有个四五斤!

    慕大国师怅然抬手掩面,她这一上午,马吊牌是没打两把,给乐绾那小妮子擦脸擦手擦衣裳的帕子,倒是耗了足有个八九条。

    真庆幸这戏园子里各式物件备得分外齐全,不然光凭她兜里揣着的这三两条帕子,还真不够小公主祸害的。

    “慕三小姐,你没事吧?”觉察到小姑娘面色甚为不佳的叶知风压着嗓音小声问询一句,慕惜辞闻言很是沧桑的摇了摇头:“叶姐姐,我没事。”

    “就是有点心累。”

    作为一个压根分不清台上唱的究竟哪一出是昆曲、哪一出是越剧的“糙人”,她是真不明白墨绾烟怎么就能哭成那个德行。

    那些婉转悠扬的腔调,落在她耳内便自动成了“咿咿呀呀”、分不出个数的曲子。

    唯独那两出《桃花扇》还有点意思,她略听出了几句有关“定国”“谏言”,“征人”“从军”的玩意,可惜只那么几句,后头便又是男男女女的痴痴缠缠了。

    慕惜辞估摸着,那戏全文应当是讲了不少有用的好东西的,只是戏园今儿选的这几出着重唱的是风月别情——这倒有点可惜。

    谷</span>

    不过戏目终究是戏目,即便唱全了,怕也比不得边城的霜雪来得凛冽。

    所以她不喜欢听戏,有闲心听戏的都是些闲人。

    不曾真正直面过疆场之上剑影刀光的墨客文人,也很难有本事写出那股子漫着杀伐之气的血味。

    “倒是你,叶姐姐,我见你今日的气色可是好多了。”小姑娘抬手捏了捏发胀的眉心,眸中攀上一线浅浅的疲惫,“看来你是已能收敛那望气之术了。”

    “差不多吧,拼了小命修习了一夜,略有小成。”叶知风微一颔首,唇边的笑意略显轻松,“虽说还不大熟练,但总归是能大致收住了。”

    现在便让她长时间直视慕惜辞这样身负救世之功的人,多少还有些困难,但她好歹已能看清慕修宁、墨绾烟等人的容貌,与之正常交谈时也不会再看到那些气机。

    这便算是长足的进步,她亦不用担心再被满朝大灯笼小太阳直接晃瞎了。

    “唔,那就好,修行本也不急于一时,剩下那点你多多练习几番,总能完美收住的。”慕大国师一本正经地鼓励了叶知风两句,转而继续安慰那尚未从戏中走出来的小公主去了。

    这小妮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却十分缓慢,几人耗费了好一番功夫,总算在彻底踏出戏园子前,安抚住了这间歇性多愁善感的小丫头。

    出了戏园大门,众人本欲直接上车转去梦生楼用个午膳,怎料不待慕修宁将那拴好的马车牵过来,便先一步撞上了迎面而来的萧家祖孙。

    “见过萧老太傅,您老的身子骨还是这么硬朗。”恢复了正常的墨绾烟在看到老人的一刹,便立马端上了一国公主应有的仪态,态度恭谦而不失身份地冲着萧太傅行了晚辈之礼,礼毕又对着萧妙童微一点头,“萧小姐。”

    “小女萧妙童,见过乐绾殿下。”萧妙童敛眸福身,一言一行皆不负她“世家贵女典范”之名。

    立在小公主身后的慕家姐妹跟着福了身,叶知风则垂着眉目行了个寒泽的礼节。

    “乐绾殿下谬赞了,殿下也出落得越发清丽水灵了。”老人抚须大笑,神情颇为慈爱地与几人寒暄了两句,便辞别了小公主,带着自家孙女入园看戏去也。

    两方人马擦肩的刹那,萧妙童下意识回眸扫了眼那四个风格迥异,放在一起却又格外相配养眼的漂亮姑娘,眼底不受控地流泻出一线几不可察的歆羡之意。

    她自以为这情绪被她掩藏得极好,孰料这歆羡压根便不曾逃出过老太傅的眼帘。

    老人见状,不禁伸手抚了抚少女的发顶,苍老的声线是惯来的和蔼慈祥:“童童既然喜欢那几个姑娘,为什么不跟她们多说两句话再走?”

    萧妙童忽然间便被他问得愣住,她的脚步微顿,眸中显出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与迷茫:“祖父,我不是,我……我——”

    她手足无措,绞着帕子原地支吾了半晌,良久后才骤然发出一声叹息:“祖父,您知道的,姑姑不喜欢慕家的那对姐妹。”

    “而我们,本也不是一类人。”

第四五五章 是她终其一生求不来的

    “孙女没有那个立场,更没有那个资格。”萧妙童垂了眼,瞳底的色泽晦暗不明。

    她母亲只得了一对儿女,她在萧家并无其他姐妹,若论血缘,慕诗嫣便是她最亲近的妹妹了。

    她答应过母亲,也答应过姑姑,她要待嫣儿像待自己的亲生姐妹那样好。

    是以,从一开始,她便有意避免着与慕家那对姐妹有太多接触,一直刻意拿捏着其间的尺度。

    她们是不同的,她们从生下来就是不同的。

    她是萧氏的女儿,一举一动皆暴露在世人眼中,她须得进退得宜,她须得光鲜亮丽,她须得才气纵横精通琴棋书画……

    她须得每一寸每一分都恰到好处,不被他人寻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疏漏错处。

    她是京中贵女的典范,是最标准的大家闺秀。

    ——是一具完美无瑕的傀儡,灵魂被禁锢在躯壳之中。

    慕家的姐妹与她浑然不同。

    他们慕家的儿女,生来便是草原上奔驰的马、苍穹下翱翔的鹰,他们的骨血里夹着边城吹不止的风与沙与雪,那是她终其一生也求不来的自由。

    那是她羡慕了不知多少个年头的自由。

    萧妙童悄然伸手按住了胸口,隔着衣衫,她触到她那颗不安躁动着的滚烫的心。

    纵然她这般克制,纵然她无数次的提醒过自己,她仍旧会不受控地向往起那不属于她、也不会属于她的自由。

    她能违逆着心意,帮施雅救困解围,也能咬着牙帮慕诗嫣算计慕家的那对姐妹,但她独独骗不了自己——

    她嫉妒慕家的那对姐妹,并早在多年之前,便遏制不住地喜欢上了那两道自由而坚韧的灵魂。

    面对着她们,她自惭形秽,深感不及。

    “哪里来的立场,哪里来的资格呀。”老太傅忽的咧嘴笑开,顶着满头的雪色,偏生作出了顽童模样。

    他冲着萧妙童俏皮又狡黠地挤了挤眼睛,笑吟吟弯了三寸白眉:“分明是童童自己迈不过去心里的那道坎。”

    “小孩子要大胆一点,说不定就成功了呢?”

    “依我看看呀,童童就该……”

    “祖父!”萧妙童攥着拳头跺了脚,羞恼着打断了老人的话,连推带拉拽着他向内走去,“咱们快进去吧,等下那戏该开始了。”

    “您喜欢的那出戏,今儿可就只演这一场。”

    “诶唷,那可是不能错过,祖父不说了,不说了。”萧老太傅摆着手打了哈哈,他看出了自家孙女面上的那点不自在,却并未戳穿。

    他知道她心中有所顾虑,但她总不能那顾虑困上一辈子。

    这两年他的身子越发差了,他不清楚自己究竟还有几年活头。

    行走间老人悄悄敛了眉眼,无声吐出口发浊的气来,他这辈子,该见识的都已经见识过了,又身背业障,纵死无憾。

    可童童不同,她的年龄这样小,他真不希望她一辈子都被困在方寸大的京城之中。

    她该见更多的人,识更多的事,她不该做那高台上完美无缺的无魂木偶,也不该为那无所谓的萧氏“荣光”而放弃自我、放弃自由。

    她应该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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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闭目,萧家有他这么一个祭品,就已经够了。

    已经足够了。

    萧老太傅不再言语,萧妙童却忍不住再度回头望了眼那戏园大门外的几道芳菲倩影。

    她知道她与她们间隔着道越不过去的鸿沟天堑,她知道那只能是个被她深掩在心魂之下的一场易碎南柯。

    少女静静收回了目光,本就笔直的腰杆被她挺得越发笔直,她端着贵女典范的那张假面,缓缓踏上戏园的台阶。

    每一步都标准无比,每一线都恰到好处。

    *

    “叶姐姐,你还好吗?”

    戏园之外,慕惜辞蹙着眉头猛然抓住了叶知风的手腕。

    打从瞅见萧老太傅的那一瞬起,她的余光便一直停在了叶知风的面上,果然见她的面色跟着寸寸惨白,至此已然白成了墙面。

    只用一夜自然不能将那望气术的收敛之法修至化境。

    若她所料不错,老太傅身上那些除不尽的业障与死气,只怕足以冲开那道收敛之法,再硬生生薅出叶知风的望气术,逼着她直视那道忽视不去的气机。

    那样浓厚的死气……叶姐姐的眼睛,多半是又遭罪了。

    小姑娘怅然叹息一口,指尖力道微深,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少女腕上的几处穴道。

    白着面色、脑袋一片混沌的叶知风被她这两下陡然唤回了心神,额上霎时渗出一片冷凌凌的汗。

    “慕三小姐,方才过去的那个老人……”叶知风小声嗫嚅,她的嘴唇不住地打了哆嗦。

    ——化不开的死气,除不去的业障,她活了十几年,头一次在一个活人身上瞥见这么浓的死气、这么深的业障。

    不,这人恐怕都不能被称之为“活人”了,该叫他“活死人”才对。

    少女隐在袖中的双手骤然紧握,骨节刹那被她捏作霜白之色。

    慕惜辞见状眉头愈锁愈紧,忙不迭抬手示意她等下再说,继而故作漫不经心地拂袖一指长街对面,声调微扬:“殿下,你看那边,那边好像有捏面人的。”

    “面人?”正跟着慕惜音说这话的墨绾烟闻此登时亮了眼睛,小妮子抻着脖子不住地四处张望,口中不忘念念叨叨,“哪呢哪呢?”

    “那边,街角哪里,我看着像是面人或者糖人。”慕大国师垂眼笑笑,用力一指街角。

    小公主当即眯着眼睛细细瞅了好一阵,见那街角处果真立着个做面人的小摊,嘴角顿时飞到了天上:“真的是面人,慕姐姐,走,咱们买面人去!”

    话毕牵起慕惜音,作势便欲冲着街角行去。

    “诶,等等,阿辞和长公主——”慕惜音猝不及防,险被人拉了个踉跄。

    她边走边回头看了眼自家小妹,后者则对着她笑眯眯地摆了手:“阿姐,您跟着殿下去吧,我在这陪陪叶姐姐,等等二哥,免得她等下犯困,又该睡着了。”

    “那好,你们俩且在这里等着别乱走,我们马上回来。”慕惜音略一颔首。

    她想起自家小妹平日里的身手,和她那手神鬼莫测的玄门易术,这才微微稳下心神,跟着墨绾烟买面人去了。

    两女离去,戏园门外便只剩了慕惜辞二人,小姑娘见此拉着叶知风向无人之处走了两步,斟酌着开了口:“叶姐姐,你都看到什么了?”

第四五六章 两个人的业障(月票加更)

    她看到了什么了……

    她还能看到什么?

    满目狰狞到化不开的死气与业障,更可怕的是那业障浑然不似从一方而来!

    回想起方才所见种种的叶知风面容不禁白得愈发厉害,她不信凭慕惜辞的修为,她会看不到那老人身上的死气与业障!

    “如果只是萧太傅身上的死气的话,叶姐姐,那个你毋需在意。”慕惜辞微微压低了嗓音,宽慰似的拍了拍少女的手背,“萧府中人,曾寻过术士给他续命。”

    “萧家已经注定绝后了。”

    前生的萧弘泽被她派人打断了命根,今世的纨绔好似已被她二哥吓成了断袖;至于萧妙童,她不记得她前生嫁去了哪里,只记得她仿佛终生都一无所出。

    萧氏之人拿萧家的后代子孙给老太傅续了命,只待萧氏绝户,这因果便算是彻底了了。

    是以,她不曾插手萧家之事,亦不曾动过萧家的风水。

    “不……不光是死气的问题。”叶知风轻轻摇头,声线之内,满是惊疑不定,“三小姐,你是不是从未拿望气术仔细看过那老者身上的气机?”

    “这倒确实不曾。”慕惜辞蹙眉,她并非占星术士,望气术自不是她遇事后的第一选择。

    当日在萧府,她简单看过那府中风水阵局、大致推出前因后果后便不曾继续追究此事。

    毕竟那萧老太傅的命数眼见着便要走到了尽头,萧氏大厦倾颓、树倒猢狲散也是两生定局。

    这对朝中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并无太大的影响,她没必要太过在意这些末节细枝。

    “怎么了,叶姐姐,难道说是这老太傅身上的死气业障,另有玄机?”慕惜辞面露迟疑,若那死气当真是另有玄机,只怕又要生出许多的变数来。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另有玄机。”叶知风低头敛眉,心中默诵着望气术的收敛之法,勉强镇住那蠢蠢欲动、近乎脱了缰似的的望气之术,发痛的眼珠这才微有和缓。

    “但我确乎从他身上看到了两个人的业障。”

    “两个人的业障?”小姑娘的眼瞳有着刹那的紧缩,她抬指杵着下巴稍作停顿,片刻不确定地挑了挑眉梢,“叶姐姐,你确定看到的不是两批萧家人的业障?”

    “若我没有猜错,那萧氏之人,应当是给老太傅前后续过两次命。”

    “不是两批萧家人的业障。”叶知风斩钉截铁,“萧氏之人本出同源,凡是萧家人犯下的业障,落到那老太傅身上,只会变成一股。”

    “就是我们说的‘一个人的业障’,即他一人背了萧氏全族的业障。”

    “但刚刚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身上背着的绝对不止萧氏一族的业障,还有一人,一个不属于萧府、不属于萧氏,从别处生来的业障!!”

    “别处生来的业障。”慕惜辞喃喃重复,细眉猛地拧成了疙瘩,“叶姐姐,你的意思是说,另有一人,通过某种手段,将自己身上的业障转移到了老太傅身上。”

    “老太傅在不知觉间,还替他人背了业?”

    “对,是这个意思。”少女重重点头,而后按着胸口深深呼吸数遭,总算止了心头的那点心惊肉跳,面上亦略略恢复了两分血色。

    慕惜辞听罢不禁陷入沉默,能有这偷天换日、将己身冤孽挪去他人身上的手段者绝非常人,少说也得是个一流之上的术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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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想想萧老太傅往日的口碑与为人……

    想来应当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对这为官清正、桃李遍天下的老者轻易出手,普通人更是不会知晓世间会有这等换业之法。

    如此算来,能在悄无声息间做出这手脚的,便唯有那两次替萧府之人作法设阵、给老太傅强行续命的道士了。

    关键,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慕大国师满面纠结,术士们自有消业用的经咒,倘若是因平常救人渡魂生出来的业障,多念两遍经咒便差不离能消尽了。

    倘若是因故意为恶而生出来的业障……那萧老太傅一介凡夫俗子、肉体凡胎的也承不住多少呀!

    何况做这样的事,被人抓住了少说便是一顿毒打,惨一些,就此身败名裂被逼得当场自尽都不无可能……

    除非他是为了暗中分一缕萧家气运,用来给自己续命。

    因着那气运本就来源于萧氏,如此一来,他身上因续命而生成的业障,便会自然而然地被天道归咎与老太傅身上。

    并且,这样的业障,单凭寻常的望气之术,是看不出来的。

    唯有叶知风这种自小浸|淫在望气观星之间、望气术早已臻至化境的占星术士,才能看出些许蹊跷。

    气运,续命。

    又是气运……又是续命!

    慕惜辞脑内陡然蹿过一线灵光,她连忙抓紧了叶知风,嗓音带着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抖:“叶姐姐,你还记得老太傅身上另一部分业障是什么样子的吗?”

    “比如颜色、气机,或是它给你的感觉?”

    叶知风闻言微怔,她看着小姑娘一反常态的紧张,心知她是捉摸到了其中异常,忙不迭敛眉回忆起那时所见的种种景象。

    “压抑,可怕,看不清。”叶知风咬紧了牙关,竭力描述着那道不属于萧氏的诡奇业障,“我看不出它的来源,但那东西令我觉得窒息无比。”

    “好似是源自于某种极为强大的存在,我看着它,跟看到你与七殿下身上的功德之光差不多。”

    “但我没敢多看……我的眼睛疼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只看了两眼,便不曾继续。”

    “三小姐,我只记得这些了。”

    “多谢,叶姐姐,这些就够了,足够了。”慕惜辞闭目点头,扣着叶知风手腕的五指微微一松,“我大概有了些想法。”

    “具体的,等我这两日抽空去一趟萧府,仔细探查一番,便能分明了。”

    “说不准萧府会成为一个相当不错的突破口……叶姐姐,辛苦你了。”小姑娘稍显疲惫地抬手按了按眉心,唇边的笑意微讪,“对了,叶姐姐,我没捏疼你吧?”

    刚才她的情绪多少有些失控,攥着叶知风的手,也就在无形间失了些分寸,好在她手劲儿不大,应当不至于直接将她的腕子捏青掐紫。

    “无碍,能帮得上三小姐便好。”叶知风勾唇。

第四五七章 “三生有幸”

    白景真做出抉择的速度,比慕惜辞先前预想的还要快些。

    浮岚轩书房之内,慕大国师捏着纸条慢慢垂下了眼睫。

    她原以为那白景真少说也要耗费三五个时日,才能想通此间的种种关窍,做出抉择,岂料他竟不出一日,就已然定下了心思?

    她上午才陪着北疆圣女和乐绾那小妮子在戏园里听了三场大戏,下午甫一回府,便又收到了雪团递来的条子……

    想想她这一日两日的日子过得也真是够“丰富多彩”,待会这门一出,今夜指不定要忙活到几时方能回来。

    好在眼下那寒泽的使臣进了京,除叶知风外,另有两名寒泽老臣随她一同来了乾平。

    她爹身为朝中唯一的超品国公、武将之首,自要与晋王等人陪着那使臣在京中同游,这几日早出晚归,不在府中用膳,也不会特意关注他们这几个小辈的行程。

    小姑娘抬手捏了捏自己那发了胀的眉心,飞速换上一身不起眼的暗色衣衫,又喊来灵琴等人替她拆了一头的银钗玉饰,自己动手绾上只利落的单髻,简单吩咐了两句,便自窗子处翻身溜了。

    这时间街上的人影不算太多,慕惜辞运着轻功躲着人群,不出一刻便顺利抵达了听澜水榭。

    守门侍卫们早已熟记了她的样貌,老远瞥见她那道纤瘦人形,轻轻松松便收了手中长兵,放了她的行。

    墨君漓照例在那露天木台子上等她,身边半人高的二尺小案上置了些新制的果脯蜜饯,并上壶泡得恰到好处的瓜片。

    慕大国师刚走上木台,迎面便被人塞了一嘴的蜜腌黄皮,一盏清茶亦被他顺势端上了她的掌心。

    酸甜可口的清香果味霎时弥散在舌尖,小姑娘茫然无措地瞪大了眼,她正欲按着墨君漓的脑袋,问问他是不是又发了烧,便听得耳畔响起道含笑的少年声线。

    “南城新贡上来的果脯,我偷摸从老头手里抠出来了两罐,你尝尝,看喜不喜欢?”墨君漓弯了唇角,眼巴巴盯紧了小姑娘的面容,似是等待着她的回答。

    “若是喜欢,赶明儿我进宫再去抠两罐出来。”

    啊这,好吃倒是挺好吃的,但是再抠两罐就大可不必了吧。

    南城那小地方本就不大,一年能送到宫中的贡品也就这么点,他若再这么随随便便地抠去四罐蜜饯……

    嗯,想来陛下今年是没得点心吃了。

    慕大国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只得静静飘了眼神,佯装若无其事地喝了口茶。

    至于蜜饯,她不做评价。

    “唔,看来是好吃的,”少年瞥见小姑娘的表情,登时领会了她的意思,但他并不准备放过自家可怜的老子,果断响指一打,弯了眼,“这好说,我明天就去。”

    “……陛下能有你这么个儿子还真是‘三生有幸’。”慕惜辞憋不住低声阴阳怪气一句,墨君漓却装作不曾听懂,乐颠颠地点头应了下来:“那必须得是三生有幸。”

    ……这老东西的面皮子怎么就那么厚呢。

    慕惜辞皱了眉头,作势伸手掐了少年的面颊,墨君漓微一俯身,任小姑娘连捏带搓对着他的脸皮好一顿|蹂|躏,而后咧嘴扯出个灿烂的笑来:“阿辞捏得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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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脸太厚,都够切下来砌墙了,没什么爽不爽的。”慕大国师腆着小脸将手背去了身后,一面欲盖弥彰地别过了脑袋,“去地牢罢,正事要紧,别的回来再说。”

    “行,那就先去地牢。”少年痛快点头,自然而然地牵过了身侧的半大姑娘,慕惜辞的指尖不大自在地微微一蜷——别说,这老家伙的皮肤还真挺好。

    掐着比寻常姑娘家还要细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养出来的。

    “对了,我听戏园的管事说,你今儿上午陪乐绾他们听戏去了。”行走间墨君漓随口问上一句,“怎么样,那园子里的几出戏,可还合你心意?”

    “害,这东西,阿衍,你是知道的,我平素听不来戏。”慕大国师抬手摸摸鼻头,“倒是乐绾那妮子看得很是起劲儿,淌了四五斤的泪,哭湿了不少帕子。”

    “那妮子一向如此,听到兴头上,指不定还要蹿起来跟着唱上两句。”少年勾唇轻笑,“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你不必理她,任她自己哭够了就好。”

    “这哪能不理?我可怕那小妮子哭得抽噎过去。”慕惜辞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不准备对墨君漓这样的亲哥行径,做出任何评价。

    “不过话说回来,今儿在戏园外我还真遇着一桩有趣的事来……”

    “阿衍,若等下见过白景真后,还有剩余的时间,你陪我去一趟萧府吧。”小姑娘叹息一口,下意识绷了唇角,“我想仔细瞅一瞅萧氏府邸内的风水局。”

    “好,”少年的语调微顿,长眉轻蹙,“阿辞,你是在萧家人身上,发现别的问题来了?”

    “不是我,是叶姐姐……”慕惜辞闭目摇头,“只是情况有点复杂,我心中有所猜测,却暂时不敢下什么定论,一切得等我晚上看过了萧家风水,才能见些分晓。”

    “这不急,我们先去见白景真,然后用个晚膳,等着入夜人少了再去萧府也不迟。”墨君漓说着捏了捏小姑娘的掌心,“阿辞晚上想吃点什么?”

    “是饭是面,辣的甜的?带汤带水,还是一点汤水不要?”

    “都一样……诶呀,你这脑子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能不能先忙活正事!”慕大国师突然恼了,她发现打从她来,这老家伙就没有哪句话是在正常点子上的!

    可恶,他这像是要一统天下的人该做的事吗?

    小姑娘回眸怒视着身侧少年,后者见状嬉皮笑脸地扬了眉眼,抬起下颌示意她看向前方:“这不是马上到了嘛。”

    话毕他面上的笑影倏然一收,整个人严肃了不下五分。

    守在牢房前的侍卫见是他来,毕恭毕敬地转身卸了门上铜锁,铁链坠地,门枢转动,好一通刺耳鸣响。

    墨君漓挥手屏退牢中侍卫,继而微一低下眉眼,半呈居高临下之态,静默注视着牢中形销骨立的狼狈青年。

    倚着石墙、屈腿而坐的白景真循声抬了眼,他身上的衣衫脏破不堪,挺直的腰杆却不肯弯下半分。

    他盯着面前的少年,面上忽露出道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我可以答应你们的条件。”

    “但在此之前,白某有有几个问题。”

第四五八章 小姑姑

    墨君漓闻声上前一步,眼瞳纵深之处暗流涌动。

    面前的青年形容狼狈、姿态落拓,不似他记忆之内的重权在握、意气风发,眼神却是一如往日的冷冽凌厉,锋锐如林间孤狼。

    果然,他还是他认识的那个白将军呐。

    少年无声叹息一口,唇边微微染了笑:“你且说说看。”

    “好。”白景真下颌略收,搭在膝上的手臂有着刹那的紧绷。

    他僵着手肘,声线内带着点几不可察的紧张之意,眼神愈发锋利慑人:“敢问殿下,元清长公主殿下,是您的什么人?”

    “她是我娘。”墨君漓半垂着的眉眼微一和缓,“难为你还记得她。”

    他娘死了近十年,他还以为扶离前朝之人,早就将她忘却了。

    白景真闻此不由沉默了片刻,他闭了闭眼,继而转眸望向了立在牢房之外的半大姑娘:“那么,温妘……又与小姐有什么关系?”

    陡然被人点了名号的慕惜辞怔了又怔,半晌方捏着五指回出一句:“温妘正是先妣。”

    这下却轮到白景真发愣了。

    “她……她死了?”青年面上晃过一线刺目的迷茫,原本挺直的腰杆亦在一瞬间颓萎的三分。

    “她是什么时候死的。”白景真的嗓子不受控地覆了哑,音调隐隐发沉,“……怎么死的?”

    “早就死了,在十三年前。”小姑娘垂了眸,声线轻得像是柳梢的一抹风,天边的一缕云,“难产血崩。”

    她娘当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生下她,而后便溘然长逝,撒手人寰。

    听阿姐说,她都没来得及看上刚落地的她一眼。

    “难产,血崩。”白景真不可置信地张大了眼,瞳中的凌厉之色霎时尽褪,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无措张皇。

    “怎么会……”青年低声呢喃,没了那股孤狼似的锋锐狠厉,现在的他更像是一只骤然被人遗弃街头的大狗。

    仿佛只一刹便被抽去了最后的筋骨。

    “从前在温府时,小姑姑她的身子,分明最是强健的啊……”白景真茫然万分地抬手抓了头,幼年时与温妘相处的点滴恍若就在眼前,他悄然红了一双眼眶。

    除了他那早在二十三年前,就战死沙场的娘,温妘表姑便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了。

    白家被人构陷,落得个满门抄斩时他没有哭;被人推上法场,眼睁睁看着那利刃割碎他的头发、擦破他的衣领时他也没有怕。

    但为什么,他听到了小姑姑的死讯,会这么想哭、这么害怕呢?

    送小姑姑坐上轿子、远嫁乾平的场景好似就在昨日,只是今日他再一睁眼,一切早已是物是人非。

    昭武将军府死的只剩他一个人了,镇国将军府温氏亦被人层层盯紧,自保都有些困难。

    他自小最为敬重依赖的小姑姑去世多年……

    怎么眨眼间就变成这样了。

    怎么在他一眨眼间,这一切就都变成这样了?

    二十七八的青年失魂落魄,搭在膝上的手腕没了那股紧绷的力道,软绵绵顺着大|腿一路跌滑在地。

    指骨触地寒凉刺骨,他却觉得这触感分外缥缈虚幻,浑不带半分真实。

    他还想着,等他应了他们的条件,得出地牢后,溜去乾平的国公府,偷偷看上她一眼呢。

    他还攒了满腹的话想跟着姑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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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以为小姑姑听了他那些带着怨气的牢骚,会像从前一样笑嘻嘻的拍着他的脑袋,让他“小孩子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而后再温声细语的给他讲述他们武将世家的使命,讲他要护的国,他要忠的君。

    原来……这竟都是他的痴心妄想。

    白家没了,他的姑姑也没了。

    “我也觉得当年之事,分为蹊跷。”慕惜辞飘飘渺渺的开了口,眼前生出一阵难以言明的眩晕之感,“我在查。”

    “我在一点点的查。”

    过去十几年的事,又要从何查起。

    白景真艰难地扯了扯发僵发硬的唇角,倏地抬头掀了眼睫。

    他定定盯着牢边那一身玄色的姑娘,面上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你今年十三岁。”

    慕惜辞轻轻颔首:“我今年十三岁。”

    青年应声低垂了脑袋,喉咙深处咕噜出一道意味不明的声响:“呵。”

    “我和我娘很像吗?”小姑娘跟着敛了长睫,下意识前行半步,抬臂拉住了少年的手。

    墨君漓无声攥紧她生了冷汗的冰凉指尖。

    “像。”白景真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足有六分像。”

    但那六分像的唯有面容,两人的气质与性情却是相差甚远。

    上一次,他甚至没能注意到她那与小姑姑相似的面容,也不曾认出她就是小姑姑的女儿。

    小姑姑比她更为温柔娇俏,这小姑娘身上带着几分术士独有的缥缈淡漠。

    六分像,怪不得她那好婶子这么厌恶她。

    慕惜辞自嘲似的扯出个笑,声调放得愈发飘忽轻盈:“你和她的关系很好。”

    “除我娘外,小表姑是这世上与我最亲近的人。”白景真的语调微顿,“当初她远嫁乾平,我还曾去温府给她送行。”

    那年他还不到八岁,骑着小马,追着那轿子一路从温府跑去了城门,又立在城头上看了许久许久。

    直到他连车轮与马蹄扬起烟尘都再看不见。

    “我听我阿姐说,娘亲当日是与温府断绝了关系,才得以嫁来乾平的。”小姑娘的五指倏然一拢,“是这样吗?”

    “她……之前在温氏过的很不好?”

    “她的确是与温府断绝了关系才嫁出来的,却不是因为在温家过的不好。”白景真缓缓起了身,顺带拍了拍脏破衣摆上沾染的尘泥,“是没有办法。”

    “当年的陛下(元濉)为了稳定朝堂、巩固自己的皇位,想要纳她为妃。”青年倚着石墙喘了口气。

    他被人封了经络,又多日不曾活动手脚,四肢关节早就生了锈,这时间一动便咔咔作响,累得厉害。

    “原本还只是‘想’,但等他听闻了小姑姑与你父亲的事后,‘想’就成了强纳。”

    “若不是小姑奶他们的动作比陛下还快上一步……小姑姑只怕早已成了扶离皇城之内的一只笼中鸟了。”

    慕惜辞的眼前陡然一黑,身子登时摇了又摇。

    墨君漓见状连忙收手将之拉进怀内,眉头一锁:“阿辞!”

第四五九章 条件

    “……我没事。”小姑娘的嗓音里带着让人忽视不去的抖,她嘴上虽说着“没事”,手却下意识攥紧了少年的衣襟。

    上好的衣料登时被她抓作了一团皱布,墨君漓却浑然无暇顾及身上的衣衫,他只知道小姑娘的指尖凉得可怕,冷凌凌像是一捧细碎的冰。

    “好姑娘,都过去了。”少年垂眸压低了声线。

    眼下他的心脏揪痛得厉害,前生在扶离时所历种种,与慕惜辞这会失了魂似的表情交错糅杂在一起,令他眼前也不受控的发了花。

    “都过去了。”墨君漓轻声呢喃,一时间他也分不清这话究竟是在说给谁听,好像是阿辞,又好像是自己,同样也像是在讲给白景真。

    抑或,这本就是讲给地牢之内的每一个人听的。

    少年的眼睫发了颤,有那么几个刹那,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回到了前生的扶离东宫。

    特意被人隔出来的寝殿狭小而逼仄,除了一张看着尚且柔软的床榻便再放不下第二件东西。

    那寝殿被人上了锁,墙角香炉里混着药的泥丸烧灼时逸散出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那味道熏得他头痛欲裂,还要时刻防备着那些不时往他房内塞人的前朝老臣。

    他逃无可逃又避无可避,只得将他们送来的人一批接一批打晕了扔去墙角。

    利刃刺入躯壳时他的手臂都在发抖,血色刺得他双眼麻木,但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有些事不能是一丝一毫都不能退让的,一旦退让便是彻底的崩盘妥协。

    ——扶离的一切,果然恶心的一如既往。

    墨君漓闭了眼,那跨越了两世的恶意铺天盖地,压得他几乎难以喘|息。

    阴沉沉的恶意之下,他面前的姑娘是那暗色之内唯一的一线辉光,他本能地俯下身去,竭力将怀中的小姑娘抱得更紧一些。

    “阿辞,都过去了。”他娘与温姨的死是注定无法更改的局,扶离的东宫必会易主,国公府又不曾似上一世那般大厦倾颓……

    他们的前生都过去了。

    “……先办正事吧。”慕惜辞哑着嗓子喃出一句,一面松了抓着他衣襟的手,慢慢抬起头来,“阿衍,先办正事吧。”

    “好。”少年伸指触了触她发红的眼尾,不着痕迹地擦去一点刚溢出眼眶的细碎水珠。

    他转眸看了眼那倚在墙边、神情同样有些怔愣恍惚的白景真,开口时语调带着点浅浅的凉:“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有了。”白景真木然摇头,事已至此,他竟说不出自己心中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儿,“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你们需要我回扶离后……做些什么?”

    “很简单。”墨君漓安抚似的拍拍小姑娘的脑袋,继而轻巧地松了手,他缓步踱至青年面前,目光平静而看不出多少情愫,“我要你在回到扶离之后,向朝臣们提议——”

    “扶熙华公主为储君,想办法让元灵芷入主东宫,做扶离女帝,同时劝他们封静淑公主为摄政王,宣宁侯路惊鸿为少师。”

    “等着元灵芷成功做了太女,我自会告诉你下一步该做什么。”少年话至此处,言辞微顿,“届时,也自会帮着你想法子除了路惊鸿,为昭武将军府平反。”

    白景真听罢骤然沉默,他绷着唇角静静注视了少年良久,半晌才动了动唇:“陛下今年不过将将知天命的年岁,身子还硬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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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怎就知宫中的娘娘们未来不会再诞下皇子?”

    先前笼罩在他周身的悲痛迷惘一去,青年即刻便又恢复成那独行林间的狠厉孤狼,他的目光犀利而锋锐,墨君漓却对此视如未见。

    “是吗?”少年垂眸轻哂,“他的身子究竟还硬不硬朗,你我皆心知肚明。”

    元濉上位多年,宫中妃嫔却未尝有人替他诞下过皇子。

    此事早就成了他心头的一块旧疾,打过了而立之年,他那好舅舅便一直变着花的求医问卜,想要生出个男孩。

    这些年下来他试过的大小方子不计其数,后宫的女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

    除了忙到不可开交之时,一日十二个时辰,他少说有两个时辰要泡在后宫,只可惜他想方设法地折腾了这么久,仍旧只得了那么两个女儿。

    甚至不待他生出儿子,自己的身体,便先一步被这不分昼夜的无度操劳给掏空了。

    没直接得了马上风死在女|人|榻|上,都算他厉害。

    少年甚为轻蔑地一勾唇角,白景真闻言,面上的神情却是愈发复杂:“殿下既知道陛下的情况,又怎会这般好心,提出这样可行的立储之法?”

    他不是蠢人,自然清楚扶立熙华公主为太女的好处。

    那路氏一族盯着扶离皇位时日已久,倘若真立了静淑公主或是宣宁侯,只怕不出五年,元氏的江山便得尽数姓了“路”。

    届时莫说是为白家平反,他能不能保住一条小命都犹未可知。

    但若是扶立了熙华公主,那情况便会大不相同了。

    身为摄政王、握了实权的静淑公主,势必要与她傀儡架子的亲妹妹更为亲近;路惊鸿为夺国之大权,亦多少会提防起自己的枕边人。

    二者相疑,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这反倒遏制了路氏飞涨的权利,防止朝中路氏一家独大。

    一直紧绷着的朝臣们得以喘息,下一步便是替元灵芷寻一位称心夫婿,借此一步步消弭路氏权柄,瓦解路氏一党。

    白景真本就绷紧了的唇角不受控地绷了又绷,他盯紧了墨君漓,试图从他眉目间寻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异常痕迹。

    孰料他竟什么都没寻到。

    “算不得好心。”少年拂袖说了个轻描淡写,“若是元灵芷上位,扶离朝堂定会多乱上几日,乾平也能多得些休养生息的机会。”

    “白公子应当知道,北疆的战事才歇下去不久,今年的江淮又遭了场百年不遇的水灾。”

    “乾平的国库,可比不得扶离那般殷实丰厚。”

    白景真闻罢不语,他只静默垂首思量了许久,而后轻轻点了头:“好,我答应你们。”

    “只是我该怎样回到扶离,又该以怎样的姿态会见陛下?”

第四六零章 归|国之法

    白景真说着,自嘲似的抬了头,眉梢微挑:“别告诉我,你们准备就这样放我回去……”

    “帝王猜忌的可怕之处,想来二位比我还要清楚。”

    “那当然不能。”墨君漓状似漫不经心地一理衣袖,“我等既要与白公子合作,自是一早便替公子寻好了退路。”

    “只是那法子多少凶残了些,白公子恐怕是要吃点苦头。”话至此处,少年的语调微顿,“但公子若真能依着墨某的法子,安安稳稳地回到扶离。”

    “定会受贵国君王重用,自此大权在握,势高一等。”

    “届时若再与宣宁侯对上,也好多一点资本、多一重把握。”

    青年闻言,缓缓绷紧了唇角,他盯着面前的少年复又看了良久,哂笑着吐出口气来:“不过是受点皮肉之苦罢了,我还不惧。”

    “但我好奇……殿下要如何补全这其间缺漏下来的几日?”

    墨君漓所说的法子他心下大抵清楚,左不过是断他一腿或是一臂,佯装一个“逃跑之时跌落山崖,埋名隐姓休养多日,总算寻到空子,得以逃回扶离”。

    可他想不明白是,今儿都七月十八了,聿川林郊一战却分明是在七月十三,这中间差出来的五日,又当如何掩饰?

    打斗痕迹固可伪造,凭空捏出一个养伤之处也不算难事,但习武之人的体魄本就强健,伤处愈合得亦比常人快些,五日之差足比得上常人的小半个月去,新伤旧伤的差别,那可就大了。

    凭他对自家陛下的了解,只要他带着伤处回到扶离,他必会派御医前来为他“诊治”。

    而宫中御医们的医术一向了得,又定然能看出他身上所受,究竟是新伤还是旧伤。

    一旦他身上所受之伤,与他口述给帝王的生出了差别,等待他的,必然是无尽的猜忌与拷问。

    所以,他很是好奇,墨君漓又会想出什么样的法子,来应对这近乎无解困局?

    “公子不必担心这个。”少年敛眸低笑一声,回身牵过那守在门口的半大少女,“阿辞医术之精湛,更甚宫中御医。”

    “有她帮忙处理公子的患处……必定教扶离御医们都寻不出半点纰漏。”

    “顺便还能帮你把你左肩上的陈年暗伤治咯。”情绪同样恢复如常的慕大国师不甚在意地剔剔指甲,“我观你形容,这伤应当存了有些年头了。”

    “原本倒不是什么难治的东西,只是伤到的地方太过刁钻,又常日里磕碰,渐渐便化成了暗疾……白公子,我说的没错吧?”

    “……小姐好厉害的医术。”白景真不动声色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肩,临近骨骼之处的筋肉正隐隐作着痛。

    那里在十二年前曾中过一记毒箭,箭头钉入肩胛,割断了几处经络。

    奈何当日情势危急,他来不及管顾那钻入筋骨的箭头,只匆匆点了穴道防止那毒素扩散至心脉,便再没处理。

    而待他平息了一切,终于有时间仔细处理那支毒箭,箭上淬着的毒药早已深入了他的经络。

    即便御医们想尽法子救下了他这条手臂,那几道经络却是实打实的被毒堵死废掉了。

    加上他身为天家死士的首领,所接任务又惯是最为困难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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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受了伤的左臂,总是得不到充分的休息,那伤便渐渐转化成了暗疾。

    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这不时作痛的暗疾,言行举止也当与常人无异,皇城许多新来的死士都不清楚他身上的旧疾,却不知这姑娘是怎么一眼便看出问题的。

    白景真颇为忌惮地转眸望了眼慕惜辞,后者觉察到青年满含警惕与探究的目光,对着他甚为轻松地一弯唇角——

    从外表来看,他的一举一动的确乎寻常人无甚异处,若不仔细把脉,的确很难看出异常,但别忘了,她是个术士。

    小姑娘垂了眼睫,无声轻笑,她早在认定了白景真为可用之人的那日,便已暗中拿煞气探过了他的经络,何处淤堵、能不能治,她心中亦早就有数。

    再加上他那时不时就架起来的手……

    一般人定会将他这动作归咎于“习惯”,可她看得清清楚楚,他每次将手肘架在膝头或是墙上时,那肩上的肌肉都会有着瞬间不自然的紧绷。

    那种绷紧之感稍纵即逝,却不曾逃过她的眼睛。

    再看他面色如常,神情自若……将这几个已知的条件放在一起稍加推测,很容易便能猜到他左肩之上留有暗伤,且这伤少说也得存在个十年八年。

    她甚至猜得到,这伤是由淬了毒的利器弄出来的。

    比如毒镖,匕首,或是毒箭。

    慕惜辞下意识蜷了蜷指尖,指腹却不经意触到少年掌心上的几道未褪月牙痕迹。

    她陡然想起自己方才失态之时,确实曾本能地用力掐了墨君漓的手,眸底忽的晃过一线迷惘与慌乱。

    “阿衍……”小姑娘轻声唤了一句,脑袋无端发了懵。

    怎么掐的这么深呐,都这么久了竟还没褪干净……她那会是用了多大的力?

    少年应声摇头,顺势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转而对着牢中青年做出个“请”的手势。

    “公子若没有别的犹疑之处了,便随我来罢。”墨君漓下颌微扬指了门外,“东西都准备好了,就在上面。”

    白景真抿唇不语,只静默地跟在少年身后,一步一步出了地牢,晴日的阳光微有些刺目,他无意识眯起了一双眼。

    厢房内断骨接骨所需的药剂工具一应俱全,墨君漓先派人带青年下去简单洗了个澡,又换上套百姓们常穿的粗布麻衣,继而转手递给他两块绣着扶离图章的碎布。

    “扶离此次共派出了四名死士。”少年掂了掂手中布条,“两名死在了聿川林郊,这会多半已被送到我那好舅舅的御案上了。”

    “余下两个,一个是白公子你,另一个,与你一同跌落山崖,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你同样身受重伤,无法处理他的尸首,只得将他身上唯一能代表身份的同色绣花图章撕去……自己爬出崖口,为山中猎户所救。”

    “伤势近好离去之前,你为了隐瞒身份,又不息‘恩将仇报’,屠了那‘猎户’全家,只身混入游商队伍,逃回扶离。”

    墨君漓话毕挑了眉梢:“白公子,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第四六一章 敲断腿

    在等白景真定下主意的这段时间里,观风阁的人可没闲着。

    另一名扶离死士的尸首早被暗地里运去了聿川山林,眼下就在那小崖边的石头洞子里,这时间说不定都被飞禽野兽刨食得差不多了。

    除此之外,他还特意派人去林中买下了一户猎户旧屋,又命宛白等人提前在那里住下,先行适应一番“猎户”生涯。

    换言之,只待这头的白景真点了头,他和小国师帮着他伪造出一个真假难辨的伤势,他先前所布置下的一切,便能在瞬间运转开来。

    墨君漓微微眯了眼,指尖轻抚过桌案之上的一块山石,目光流转,眸底色泽晦暗不明。

    白景真听罢低头思索了片刻,少顷后略一颔首:“难为殿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这般的万全之策。”

    “如此,便麻烦两位了。”

    “这无妨。”少年摆手,继而衣袖一挽,随手拎起那块近三十斤轻重的青灰山石,面色微凝,“却不知公子想要断的,是左腿还是右腿?”

    “右腿吧,左肩本就有着暗伤,白某还不想做半边的废物。”白景真扯扯唇角,衣摆一拂便从容地落了座,并在少年的示意之下,把右腿搭上了身侧的小榻。

    “好。”墨君漓闭目点头,将那山石放在手中掂了又掂,慢慢打入几道内力,“为保那断骨之处能以假乱真,白公子,墨某不会留手。”

    被内力震断的腿骨与自山上跌下、触到山石后摔断了的骨头浑然不同。

    为了最大限度模仿出那跌断的腿骨,他只能选择先将内力灌诸石上,再将山石敲上青年的小腿。

    只是这样一来,白景真所要承受的痛苦,显然会比被内力震断来得多……若非眼下大局为重,他还真有点于心不忍。

    少年的眼睫微抖,他抬眼,缓缓吐出口发浊的气来,单手按住白景真的脚踝,声线一低:“白公子,得罪了。”

    他话音未落,手中石块便骤然倒置,狠狠敲上了青年腿骨——

    裹挟着浑厚内力的山石这一瞬重逾千钧,骨骼碎裂之声乍响于三人耳畔!

    白景真呼吸一窒,胸口处的起|伏猛然一止,他的瞳孔骤缩,冷汗倏地自背脊窜上额头,待那钻心之痛攀上头顶,他锋锐的齿尖已然啮破了下唇,刹那间满口猩甜。

    赤色顺着青年的下颌淌进衣襟,眨眼漫成一团秾艳的火,墨君漓一把扔了那沾了血的石块,转眸看了眼身后的姑娘:“阿辞!”

    “明白,你按好他。”慕惜辞应声上前,干脆利落地撕开白景真那已被山石磨碎的裤腿,十指翻飞间飞速接上青年变了形的腿骨,而后施针封脉,伸手仔细摸了摸那道伤处。

    “下手够狠,这都崩出骨头茬子了。”小姑娘吊着眼角扫了少年一眼,嗓音微沉,“得开刀把碎渣剔出来,阿衍,把他挪到榻上躺平,我去准备针线麻药。”

    “然后再备两盆清水、两条布帕,其余的东西都够用了,不必再拿。”

    “没问题。”墨君漓下颌一敛,双手托着白景真的两腋,轻松将之挪上了榻。

    两人的行动极快,配合起来的效率又奇高无比,不出半个时辰,白景真的那条断腿便已然被人捆上了夹板、打上了绷带,左肩暗伤之处亦被插上了数根银针。

    “成了,这下再按照我开的那个方子吃上五日,先前差出去的五日,便能被尽数抹消了。”总算忙活完的慕大国师揉着发酸的手腕淡声嘱咐,“五日之后,我来换药拆线。”

    “这五日,你这右腿便不要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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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的医术果然了得。”右腿高吊、上身被一摞被褥架高的白景真白着面容,神情真挚的称赞一句,顺嘴吐出口含了许久的血沫。

    这话他说得倒是真心实意,几根银针入体,他能感觉到,暗伤之处的经络淤堵有了明显的松动,连带着那股隐痛都轻了不下三分。

    且在腿上麻药的药劲儿过去之后,那断骨之处的痛感,也比他从前那几次断胳膊断腿轻了不知凡几,刀口处竟亦似隐隐生了愈合之势。

    白景真静默的敛了眉眼,这种种的迹象表明,眼前姑娘的医术的确比之宫中御医更为精湛,只是他不清楚,她这究竟用的是什么法子。

    他只知道,那绝非寻常医术。

    ——当了这么久的死士,这点见识,他还是有的。

    “……多谢夸奖,白公子,我也敬你是条汉子。”慕惜辞拱手随口一夸,顺带又抬指按了按发痛的眉心。

    活了这么多年,她真是头次见到被人生生砸断了右腿,还能强忍着一声不吭、连闷哼都没有的,只是他这一说话就往外吐血的样子着实是有点吓人。

    小姑娘的脑仁发了紧,连忙招手唤来了墨君漓:“阿衍,你帮他擦一下脸,我看着好难受。”

    “哦。”少年应了声,捏着布巾走上前来,擦拭青年面颊时的动作甚为简单粗暴,险些将他唇上的口子扯得更大。

    ——虽然他知道这是为了给人扎针治病,但他还是很讨厌有人在阿辞面前打赤|膊。

    尤其是男的、年轻的、长得好看的。

    ……就算白景真论辈分是她表哥也不行。

    换成阿宁这个亲哥也不行。

    反正就是不行!!

    墨君漓气哼哼的想着,给人擦脸时手上的力道也便愈发失了分寸,连他脸上的血沫子尽了都没看到。

    白景真被他拿布巾刮得几次怀疑起人生,最后不得不出声提醒这位疑似“公报私仇(虽然他并不清楚是什么仇)”的少年:“殿下,我脸上已经没血了。”

    “啊?”墨君漓闻言一愣,半晌方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害。”

    “我没注意。”少年摸鼻望天,正事一旦谈完,他这注意力便不受控了似的不断跑偏,“阿辞,他身上那几根针还得扎上多久。”

    “快了,还差半刻。”慕惜辞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嘴,“怎么了?”

    “没,就是怕你累着。”墨君漓甚是殷勤狗腿地跑过去给小姑娘端茶送水,“方才一站就是半个多时辰呢。”

    “我哪有那么娇气。”慕大国师瘪着嘴低声嘀咕,接过茶盏时忽的想起少年掌心的那几道掐痕,忙不迭将那茶杯一放,顺势拉过墨君漓的手。

    “你等会,我瞅瞅。”

第四六二章 不要欺负他孤家寡人

    少年的手掌是惯来的白皙干净,于是那掌心里四道弯月似的血痕便显得愈发夺目刺眼。

    慕大国师半垂了长睫,小心伸指触了触他手心里的痕迹——先前被她指甲掐出来的沟壑这时间已然消褪得一干二净,余下皆是自肉里渗出来的、干涸在皮下的血。

    慕惜辞的眼神陡然一沉,神情颇为复杂地绷紧了唇角,眼下她也说不清自己心头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她只觉得胸口闷闷的不大舒服。

    “……不疼吗?”小姑娘闷声问道,墨君漓闻此微怔,随即笑盈盈的摇了头:“不疼,都快好了。”

    “是吗。”慕惜辞低眸喃喃,绷着面容松了手——皮下都渗出血了怎么可能会不疼?

    这老家伙惯会哄她。

    “你那会为什么不躲?”她的手劲儿没那么大,至少没有墨君漓的力气大,他若想躲开,尽管抽了手便是,她又不会怪他。

    “为什么要躲?”少年下意识反问一句,“让你自己掐自己,然后掐出一手的血?”

    “别了,那还不如掐我呢,反正我皮糙肉厚也不怕掐。”

    掐他顶多是手上疼一会,要是小姑娘真不小心把自己手掐破了,他得心疼上好一阵。

    这能一样吗?

    墨君漓说了个理直气壮,就差把“我心疼”这三个大字摆在了脸上。

    慕大国师被他说得耳根子又止不住的发了烫,忙不迭端起茶杯胡乱灌了一口,企图用那冷透的茶水压一压耳朵尖上泛着的那股热气。

    躺在榻上、一时半会动弹不得的白景真看着桌边的两人,后槽牙直了门儿的发了酸——天地良心,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前脚刚被人生生敲断腿,后脚又挨了刀。

    好容易缝合了伤口、治了暗伤,下一息又险些被人撕裂了嘴。

    等着嘴上的口子再好个八||九不离,这俩人又在他眼前开始了!!

    这倒不是他反对年轻人谈谈感情,关键你俩好歹找个没人的地方,或者考虑考虑旁观者的感受……

    好吧他个半残不算人,被俘之人也不配有感受——他应该在屋外,他不该在屋内。

    他多余,他从未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多余!

    白景真心累无比,索性眼睛一闭,原地装了死。

    慕惜辞在一旁掐着时间,半刻后准点起身要去拔下青年肩上的几根银针,装了半天死的白景真心头也跟着松了口气。

    ——总算完事了,再跟这两个崽子在一屋待下去,他早晚要被噎死。

    “你这淤堵的经络就算基本疏通了,剩下一点陈年余毒,我会开张新的方子,吩咐人给你熬成药来。”慕大国师声线淡淡,“两剂汤药一早一晚,连喝五日。”

    “下次见面,重新施一遍针,再换上一剂新药,喝上十日,你这暗疾便能尽好了。”

    “白公子,这两天你可以试着运功走一走左肩经络,有助于经脉恢复。”

    “不过,眼下你那两根经络脆得很,运功时记得小心一些,循序渐进,注意点分寸,别操之过急,免得再断了经脉,那可就不好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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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姑娘秉着医者的心思,对着请您啊好一通絮叨:“还有右腿这几天一定不能碰水,也不能下地,有事尽管喊府中小厮……白公子,你记住了吗?”

    “劳小姐费心,白某记住了。”白景真满面肃穆,认真非常的颔了首,并逮准时机,顺势问了问那个被他憋在心间有一阵子的问题。

    “此外,小姐,您方才给白某缝合伤口和施针时,是用了别的什么东西了吗?”

    “白某感觉得到,当时仿佛有股不同寻常的力量钻进了白某的经脉,与内功颇有些相似,却又不是内力。”

    青年边说便小心翼翼盯紧了慕惜辞的脸,细细分辨着她面上的表情,唯恐哪一句不慎逾距,再惹恼了面前这一手医术出神入化的姑娘。

    “白公子的感知力倒是极为敏锐。”慕大国师闻言似笑非笑的挑了眉梢,抬眼一扫榻上那犹自白着脸的青年,“的确不是内力,是灵煞。”

    气浓至极而成煞,阴气过盛是为阴煞,阳气过盛则为阳煞,就像她之前给鹤泠通开一身淤堵的经络那般,想疏通经脉,最快的法子便是以煞为刃,疏淤清堵。

    但白景真的情况又与鹤泠截然不同。

    后者纯粹是自己犯懒,懒出的一身毛病,本身经络并无问题,堵在其内的也不过是些陈年积攒的杂质,直接用阴煞去冲,除了疼点倒也无甚大碍。

    前者则是筋脉为毒刃所断,又被余毒淤塞,经络本就脆如薄冰,若用阴煞,只怕会冲得他经络寸断,再无接续的可能。

    这便只能用上灵煞,一来灵煞由她体内灵气集结而成,用起来自是更为得心应手,好掌握分寸;二来灵煞比之阴煞柔和了不知凡几,并多少能促进患处恢复。

    如此再配合上她开出来的药方,自然能令白景真的断腿好得更快、并以此填补先前缺漏的那五日时光。

    “灵煞……”白景真若有所思的低声重复,小姑娘不甚在意地轻轻点头:“对,灵煞,细论来,应当算是术士的手段。”

    “好了,白公子,若无别的问题,你便好生休息吧,阿衍,把他脑袋后垫着的被褥卸下几层,留一个枕头便好。”

    “好。”墨君漓应声点头,知道自家小国师这是准备拔腿开溜的意思,不由心情大好,连带着撤起被褥的动作都温柔轻快了不知多少,瞅得白景真嗓子眼一阵梗咽。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之前根本就是莫名其妙吃了飞醋是吧?

    见鬼,他能不能清醒一点,他今年都二十七了,过年二十八!

    论年纪,他比那小姑娘大了一轮还多,再大点都能当她爹了,而且论辈分他是她表哥!!

    再有,这衣裳裤腿的不都是为了治病扎针吗?

    他那腿还是这崽子亲手敲断的,拿那么大块的石头!

    可恶,不要欺负他这个上了年纪的孤家寡人啊!

    青年面容无端便是一阵扭曲,连带看向墨君漓的眼神中都多了几分犹疑不定——他选择跟这俩犊子合作,真的是个明智的选择吗?

    他怎么觉得自己好像不慎进了贼窝!

    白景真满面纠结,墨君漓则在“贴心”地替他拉上袖口、盖上小被后,漫不经心地抬手一捋鬓边碎发:“对了,白公子,我听说贵国的宣宁侯,可不是个安分人物。”

    “民间曾有传言,说他背着静淑公主养了几房外室,还在私下囤了两批人马……”

    “也不知是真是假。”

第四六三章 元濉其人

    躺在床上的白景真闻言陡然扭过了脑袋,少年却仍旧端着那道不紧不慢的声调,佯装不曾感受到他的目光一般,松落落弯了唇角:“我原想派人前去探查一番。”

    “可惜乾平国内这两年也称不上太平,先是闹出科考舞弊大案,后是北疆起了狼烟,好容易等到北境大捷,江淮却又生了水患……”

    “所以这一来二去,此事便被耽搁下来了。”

    “不过,这倒也不要紧。”墨君漓浅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正了正衣襟,“总归还是要查的,回头某若真查出了有用消息,再来知会公子一二便是。”

    “时候不早,白公子好生休息吧,晚膳我自会命下人们送来。”少年说着,转身牵起身侧的姑娘,而后冲着她微一弯眼,“阿辞,我们走。”

    话毕两人径自离去,屋中只剩下了神色晦暗不明的白景真。

    路惊鸿,外室,私兵——

    假若墨君漓所述句句属实,这是不是代表着……

    青年的眼神一暗,被他放在身侧的手亦骤然捏紧成拳,他臂上的肌肉寸寸紧绷,良久方才缓缓松懈下来。

    罢了,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当务之急,还是要依着他们的计划,尽快养好身上的伤,而后离开乾平,回到扶离。

    *

    晚膳时,水榭的厨子们做了一整桌的全鸽宴。

    瞅见那满桌各式各样的鸽子,慕大国师当场便不受控地失了笑——趁着雪团不在,她偷摸说句实话,许久不吃这口,她还真有点想它。

    “上次请你吃全鸽宴,还是在三年前,那”墨君漓托着下巴,随手往小姑娘的碗中夹去只鸽腿,眼瞳含笑,“我猜你应当是馋了,前几日回来便让厨子们备下了食材。”

    “几笼鸽子在府中养了这么多天,今儿总算是被端上了桌。”

    “你快尝尝,看这鸽肉老没老。”

    “唔,那你还是挺了解我的。”入口的鸽肉鲜香软嫩,浑无半点干柴之感,小姑娘吃了个心满意足,下意识弯起一双黑溜溜的杏眼。

    “嗯哼,那是必须哒~”少年骄傲无比地飞扬了眉眼,一面飞速挑拣着菜品内入不了口的零碎骨头。

    一双筷子在他手下几乎被耍出了花,不多时便剔出一块块大小适宜、味香色美的净肉。

    墨君漓摸出只干净盘子,将那些精肉分门别类地仔细装了,而后又把那盘子推去了慕惜辞眼前:“给,吃这盘,这盘没骨头。”

    在慕大国师身侧端茶送水、挑鱼捡肉了三年,七皇子殿下一手的禽类剔骨技能早已掌握得出神入化。

    现在他不但不到半刻便能抽完一只乳鸽身上的骨头,还能确保余下的骨头上丝肉不剩,连狗见了都要嫌弃上两宿。

    “我自己又不是不会吃。”慕大国师接了菜,低着眉眼细声嘀咕一句。

    她觉得这老货整日不是在扰乱她的修行,就是再把她往娇气小丫头那个方向胡乱惯着,闹得她总忍不住想要找机会刀了他。

    要不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刀了他?

    小姑娘想着偷偷吊了眼角,视线在少年身上(好下刀的地方)逡巡了半晌,到底默默收回了目光。

    算了,她今晚还得跟这老东西跑一趟萧府,暂时不刀了,留他有用,下次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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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惜辞收了心思,专心对付起满桌的吃食,在鬼门关上无声游走了一圈的墨君漓却是无端的背脊一凉。

    某种难以言喻的恶寒霎时袭遍了他的全身,少年捏着筷子无意识打了个哆嗦,继而后知后觉地看了小姑娘一眼。

    这种奇特的感觉……

    阿辞刚刚不会是想着要拍死他吧?

    墨君漓毛骨悚然,忙不迭低头掰着指头,细细回顾了一番他近两日的举止言行。

    再三确认过他真的没有哪地方不慎触碰了小姑娘心中的禁忌之后,这才悄然松出口起来——看来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嗯,没错,错觉,一定是他中午没吃饱饿出来的错觉。

    少年自信点头,果断抓起碗筷,跟着慕大国师一同扫荡起桌上的菜来。

    晚膳用罢不过戌正,二人见时辰尚早,萧府中人多半不曾歇下,便索性先去院中散了会步,预备等着二更过了亥正,再出门赶往萧府。

    七月的夜风半暖不寒,吹在身上正是恰到好处的凉爽。

    慕惜辞杵着木台上的栏杆闲闲托腮,杏眼放空盯着小湖对岸,没头没脑地冒出句话来:“阿衍,文煜帝元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元濉?”墨君漓闻此不由一怔,放在栏杆上的手也本能地紧了又紧,他望着远处,微微放轻了声线,“他啊……我应当与你说过,他是个疑心很重的帝王。”

    “多疑,善变,刚愎自用,手段狠辣,冷血无情。”

    “其实我与他也算不上熟,这两生加起来,我们拢共也就见过三次面,更多有关他的印象,都是听旁人提起来的。”

    “不过,他确实疑心极重。”少年放开木栏,轻轻蜷了指尖,“也确实是极端的执着。”

    “阿辞,你知道吗,我娘前生临死之前,一直想回到扶离看上一眼。”

    “但元濉怕她回扶离是为了帮老头带去几个乾平的细作,抵死不让她踏入扶离的国土半步。”

    “瞧呀,他就是这么个无情又多疑的帝王。”

    “阿辞怎的问起他来了?”墨君漓闭了闭眼,他永远忘不了前生他娘临死前的样子,女人的身躯被病痛折磨得消瘦干枯,羸弱不堪,往日雍容娇美的容颜也苍白成了一张纸。

    曾经满是光亮、猫一样灵动的眼睛里写满了孤寂,那眼神落寞至极。

    她回不到她朝思暮想的家乡,也找不回她最无忧的少年时光。

    单凭这一个眼神,他便无论如何都原谅不了元濉。

    他大约是恨毒了他。

    “只是刚刚突然想到了我娘。”小姑娘长睫一垂,低眸瞅向台下那泓泛着波光的湖水,“阿姐说,娘亲一开始怀着我的时候,身子并无其他异常。”

    “直到五六个月后,才渐渐有些盗汗惊悸。”

    “府医说是胎儿长得太快,难免虚耗母体,损了她的肾气。”慕惜辞闭目轻嗤,“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道理上就讲不通。”

第四六四章 假战报

    “一来,我娘亲出身武将世家,并非那等身子惯来虚弱的娇小姐,即便真的略有气弱肾虚之状,也不会严重到那等地步。”慕惜辞托腮沉吟,面容严肃。

    “二来,若真是胎儿生长太快虚耗了母体肾气,那她当年怀着我阿姐二哥这对龙凤胎的时候,怎不见有肾虚之状?”

    依照常理,两个胎儿生长时所消耗的养分,怎么都比她一个人要来得多吧?

    小姑娘微微蹙起眉头,杏眸纵深之处寒光凛冽:“先前我怀疑,是萧淑华暗地里派人在我娘的吃穿用度上,做了手脚。”

    “但回过头来我仔细一想,又觉得光凭萧淑华的本事,许还做不到这般天衣无缝。”

    “毕竟每日都有专人来检查我娘的饮食,却不曾听说有人查出过什么问题,加上近年来,阿姐也一直有派‘枭’的人追查着此事,目前仍旧是一无所获……”

    “这便怎么看,都不像是萧淑华一人所为了。”慕惜辞的眉头不展,“她没这个能耐。”

    她那婶子,脑袋说精不精、说笨不笨,若光论内宅之斗自然是一把好手,但若出了内宅,她那点斤两,可就完全不够看了。

    再者,从阿姐和白景真的描述来看,她娘怎么说也都称得起一句“将门虎女”,应当不至于愚钝到,连饭食衣物都被人动了手脚,还不曾察觉。

    除非那动手之人的手段极其高明,能做到丁点痕迹不留,令人觉不出异常。

    是以,她一直觉得是萧淑华身后另有一替她出谋划策之人,这才命韵诗暗中搜罗她那二婶身侧侍候着的下人管事。

    但今儿她听闻文煜帝元濉,之前曾动过想纳她娘亲为妃的念头,且他本人又极端多疑执拗之后,她亦突然间有了种新的猜测。

    假若元濉能多疑到连自己的亲妹子都不放过。

    假若他能多疑到,怀疑元清想要回扶离看看故土,是为了替云璟帝带去几个乾平的细作。

    那他会不会疑心她娘远嫁乾平,是为了将扶离的军中要务,偷偷传递给她爹?

    他会不会认为温妘明面上与扶离温氏恩断义绝,实际却是藕断丝连;会不会怀疑温氏早已私通了外敌,有叛国谋反之意?

    她娘初初远嫁之时,昭武将军府还好好的,白氏怎就会在她娘离开扶离不到一年后便陡然蒙灾,被人构陷至抄家问斩?

    从前她不大清楚扶离前朝之事,也不清楚元濉动过那样的心思。

    而今她知道了……而今她知道后,再回过头去重看这一切的一切,只觉越看越是毛骨悚然。

    “所以……我在想,萧淑华背后,会不会是另有出谋划策,或是替她收拾痕迹之人。”慕惜辞放轻了声调,眼睫不受控地颤了又颤,“或者说……”

    “或者说,这个一直以来帮着萧淑华的人,是不是元濉,或是他派去的人?”墨君漓顺势接过小姑娘的话,继而稍加思索,“理论上来说,不无可能。”

    “温姨的身份终究是特殊了点,温府在扶离的地位,等同于你们慕家在咱们乾平。”少年说着抬手一搓下巴。

    “我没记错的话,等到我前生接管扶离之时,镇国将军府温氏手中还攥着约莫八万的精兵,占了扶离总兵力的六分之一。”

    谷昭</span>

    “这还是被元濉和路惊鸿等人轮番削减之后的。”

    “若放在镇国将军府的鼎盛时期,温氏手中少说捏着十三万精兵,光是一个京畿,就曾陈列过精兵两万五千余人。”

    “这两万五千的温家军与扶离那一万九千名禁军一内一外,两股兵力恰呈合围之势,牢牢护住了扶离京城——扶离京城,曾是全扶离最安稳的地方。”

    “这样一想,若依着我那好舅舅的性子……”墨君漓皱了脸,“他连我娘都能怀疑,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若依他那多疑执拗的性子,搞不好还真要怀疑温姨远嫁就是温氏的阴谋,认为镇国将军是想勾结慕氏,犯上作乱,举兵谋反。”

    “不过温家势大,他想动镇国将军府,总要拿出充足的证据。”

    “而温氏之内本密如铁桶,难以寻到可撬开的缝隙,最好的突破口,就成了远嫁乾平的温姨这里。”

    “但他不可能寻到证据的。”慕惜辞微一颔首,“我娘和我爹是情投意合,温家也没想过谋反。”

    “他当然寻不到证据,或者说,他心中也清楚自己会寻不到证据。”少年冷笑,“可这并不会减弱他的疑心。”

    “他那样的人,只会以为这是慕氏与温氏联起手来上演的一出好戏,而后继续搜查,但凡有丁点的蛛丝马迹都会被他放大数倍……”

    “直至最后,恼羞成怒,干脆破罐子破摔,杀人灭口。”

    宫闱之内,有的是能无形之中便夺人性命的秘药,也有的是法子抹除那小小的动手痕迹。

    倘若将一直躲在萧淑华,点拨她、引导她的人代入为天家养出来的死士或探子……这事反倒合理了不少。

    “现在看来,关键便在于能不能找出元濉插手此事的证据来了。”

    “你这么一说,阿衍,我刚刚还想起一桩事来。”慕惜辞闭目缓缓倒抽了口发凉的气,“我娘亲两次生产,均遭遇难产。”

    “但两次难产的诱因不尽相同。”

    “她怀着阿姐和我二哥的时候,萧淑华还不曾进府,仍旧是萧家的嫡出大小姐。”

    “但那一次,我爹远在南疆边境,时值桑若国中政|变,新君即位,接连吞并南疆数个小国,而后将刀头直指了乾平。”

    “结果,在临近我娘临盆之时,府中收到了前线传回来的‘战报’。”小姑娘语调微顿,嗓音骤然一冷,“战报中,说我爹在战场上身中数发毒箭,不治身亡。”

    “我娘亲由是受了惊吓,当夜便遭逢难产,但好在她的身子一向强健,虽逢难产,却无甚大碍……”

    “后来直到她出了月子,才知道当日收到的,是封伪造得极像的假战报。”

第四六五章 现学现卖

    军中战报自不比寻常书信,所用纸张信封皆是特制之物,内容也多以密语写成,且那信笺上还需盖上军中的官符兵印……

    她娘是将门之后,对这些东西应该相当熟悉,就算当日确乎是有些关心则乱的意思,也不会被一封粗制滥造的假战报给蒙骗过去。

    是以,那战报不该说是“伪造得极像”,应当是仿造得与真品近乎一模一样,唯有这样的假战报,才能骗过她出身将门世家、对战场上的一切颇为熟识的娘亲。

    再放眼普天之下,不仅知晓慕家军所用的官符兵印究竟是什么样子,还能仿造出与之几乎相同的仿品,并有机会截获军中所用信纸信封的人,又有几个?

    “那可是十九年前。”慕惜辞勾唇冷笑一声,“墨书远等人还不到十岁,侯府一脉也不曾生出那样大的野心,这信件多半不是从侯府传出来的。”

    “那么,它能来自何处?”

    “你这么一说,的确像是元濉的手笔。”墨君漓敛眸沉吟,“不过,这其间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疑处。”

    小姑娘闻言微怔:“嗯?”

    “若这一切当真是元濉所为。”少年思索着搓了指尖,“那他当日发出这封假信,定然是想让温姨在受到巨大惊吓后难产。”

    “要么儿存母亡,断了镇国将军府与国公府的联系;要么母存儿亡,让慕国公痛失幼子,夫妻离心或是令慕氏绝后。”

    “当然,最好的结果自然是一尸两命,干脆利落。”

    “不错,应当是这样。”慕惜辞轻轻颔首,“只是他们漏算了一点,我娘亲年幼之时习过武,身子比一般的闺阁女子强健不少,这点惊吓还不至于让她难产身亡。”

    “对。”墨君漓应声,“那若换成正常人的思路——正常人在发现自己一计落空之后,会做什么?”

    “补刀,趁着尚有转圜余地,想方设法补上一计,以免计划彻底落空。”慕惜辞骤然抚掌,“按说,我娘坐月子的那段时日,正是他们‘补刀’的最好时机。”

    “可他们却没有,当然,也不排除这是对方心有余而力不足,毕竟国公府的侍卫一向训练有素,也不逊于营中兵将,尤其是我娘还在的时候。”

    “但这还是太突然了些。”小姑娘掰了掰自己细长的指头,她的掌心渗了汗,风一吹便是满手凉。

    “这信来的突然,对方撤招撤得也突然,五六年后再次对我娘起的那杀心更是突然至极。”

    毫无铺垫、毫无准备,一切就像是心血来潮,猛地蹿出那么一下,眨眼又归于平静。

    处处诡异非常。

    “并且,阿辞,以我对元濉的了解,”少年抬手攥住小姑娘的手,低头呵出口热气,“他不是那等不设后手之人。”

    “按理,一计不成,他必会以最快的速度使出提前设好的后手。”

    “除非当时生出了别的什么变故,令他瞬间便打消或是暂且压制了这个念头,直到几年后,又有新生之事,给了他新的、必须要除掉温姨,打压温氏的理由。”

    “新的理由……”慕惜辞眉头紧锁,目中闪过一线耐不住的烦躁,“能有什么新的理由,自始至终不都是他一人在那无端猜忌吗?”

    “他杀了整个昭武将军府还不够,还想着自毁城墙地去动温家……帝王猜忌,我最讨厌的就是帝王毫无底线的猜忌!”

    诚然那九五至尊之位并不好坐,诚然这前朝后宫处处都是那明枪暗箭,诚然身为帝王,他们不得不去猜忌,但疑心与无缘无故的疑心,从来不是一码事!

    ——烦死了。

    慕惜辞心下陡然烧起股无明业火,那火气越烧越旺,眼见着便要吞噬她的理智。

    谷麋</span>

    小姑娘的脑仁发了痛,眼尾悄然攀上一线血红,墨君漓见此忙不迭挥袖扣过她的脑袋,下意识诵了一段他新背下来的《清静经》。

    慕大国师在听清那句“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的一瞬便没了火气,继而憋不出“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阿衍,你倒是会现学现卖了。”小姑娘闷声哼唧,“胆子也肥了,竟敢在我耳朵边上念劳什子的《清静经》。”

    “我这不是怕你被气得走火入魔嘛。”少年挠头讪笑,安抚似的摸摸小姑娘的发顶,“好姑娘,咱们不想这些了。”

    “扶离那头,我着人替你仔细留意着,看能不能查清十九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若真有了消息,我即刻通知你——你便不用急了,有空只管去问问慕姐姐,看看你出生之前,国公府中是否也曾生出过某些变故。”

    “说不定能寻到点新的突破口。”

    慕惜辞微一沉默,片刻后轻轻颔首:“……好。”

    当年之事他二人都不太了解,她的确是该回去问问阿姐和爹爹。

    而且,除了那封伪造的战报,她还想知道她娘亲的生辰八字——或许那四柱八字里,还能捉摸到点旁的东西。

    顺带再试着跟爹爹提一提,看能不能推行一下她前生排布出来的令旗衍兵之法……

    除了长乐二十三年的那场科考舞弊大案,今生余下的北疆战事与江淮水患,无不比前世提前了个把月份。

    她担心照这个速度往下推去,她二哥的命劫也会跟着提前,且提前不止那么一月半月。

    有些准备,还是得尽早做好。

    “走吧,阿衍,快二更天了,我们回去歇会喝口茶,等下便该动身去萧府了。”

    “好嘞,这就让他们弄点配茶的点心,”墨君漓笑眯眯地弯了眼,“你今晚想吃甜口酸口还是咸口?要不我喊厨子去做两碟酥油鲍螺和枣皇糕来吧。”

    “倒也没必要这么麻烦,”慕大国师低头嘟囔,“随便弄点就行。”

    “那就酥油鲍螺,再搭配点鲜果解腻。”少年低眸瞅了眼小姑娘的表情,果断抚掌定了主意。

    “嗯。”慕惜辞抿唇应声,走下木台时忽的目光一凝,“对了,我们是不是忘了点什么事?”

    “我老觉得心里头不大自在。”

    “诶,有吗?”墨君漓眨眼,半晌迟疑不定地捏捏衣袖,“应该没有吧?”

    他没印象落东西忘事。

    “不对,有。”小姑娘斩钉截铁,皱着眉头思量半晌,小脸倏然一白,“阿衍,你派人白景真送饭了吗?”

    少年闻此一懵,随即悻悻望天:“哈、哈。”

    他忘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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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介绍:
慕惜辞一代国师,一生算无遗策,唯独算错了狗皇帝的狠。
好在她有幸重生——
重生后的慕大国师想开了,她决定不留机会,从一开始便斩断那狗皇帝的通天路。
于是她把目光转向了前生那最有可能登基却早夭的七皇子墨君漓,预备一路求神问卜,策谋开疆,将他推上至尊之位。
可谁知,这位看着温和正直、人畜无害七皇子,居然是只千年的老狐狸!
多年之后,锣鼓喧天,红妆十里。
慕惜辞看着侍女捧上的大红嫁衣恨恨磨牙:可怜她慕大国师重生一世,竟又错算了这只狗狐狸!
可那罪魁祸首却笑得满面春风:“阿辞不如算一算,待你出嫁那日,几时是风,几时是雨?”
【1v1双洁】【双重生】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