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一章 一张都看不清
两句话说完,墨绾烟的掌心已然渗出了薄薄的汗珠。
她说话时的语调虽是极为轻巧,实则心下并无半点底气。
面前这位北疆圣女,毕竟是人家寒泽唯一的长公主,纵然北疆小国的国力不比乾平,她身为皇室公主,亦必然是自小被人锦衣玉食娇惯出来的。
是以,她不确定这金尊玉贵的长公主,究竟会不会同意与她一同上街,吃劳什子的民间早点。
她知道这可能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但……万一她不同意的话,她恐怕真就没机会去吃她心心念念的大包子了。
——平日就她自己,她没那个大毅力起这么早不说,更没那个耐性,饿着肚子坐马车跑那么远。
于是小公主巴巴的抬了头,一双猫瞳满含期待地锁紧了叶知风。
后者本就准备着开口应下,转眸瞥见她的表情,不由唇角一勾,失了笑:“知风以为,公主的提议甚好。”
少女唇边弯起的小小弧度,刹那便将她身上生来带着的那股冷清之气融去了三分,这一笑恰似春风化雪,温软沁凉,直教墨绾烟看得呆愣了一瞬。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这样气质特殊,性情又十分好相与的妙人儿了。
除了慕姐姐与阿辞,别的高门小姐,无一不想做萧妙童那样的闺阁典范,她平素便嫌她们尖酸刻薄且死气沉沉,也惯不爱与她们共处一处。
不过,她虽不喜那帮世家贵女们的刻板无趣,却也清楚这便是世人期待中“大家闺秀”应当长成的样子,她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去指摘她们的言行举止。
所以,在她真正来到这鸿胪寺中的驿馆之前,她甚至以为叶知风也会是个除了样貌气质,其余各处皆与寻常高门贵女无异的天家公主。
哪成想……
小公主眼中噌噌冒出了耀目的光芒。
若非她还记得自己眼下的一言一行,均代表了他们乾平的脸面,又恐贸然上前会吓坏了这原道而来的姑娘,她这会只怕早就一个猛子扑上去,抓着她便往外跑了。
“那……长公主,咱们动身?”墨绾烟强行按捺住心头那股(见到漂亮姐姐就想跟人家贴贴的)冲动,欢快地飞扬起了眉梢,一双眼却止不住地向叶知风身上瞟。
她从前常听人说那北疆天寒地冻,冬长夏短,生出来的女子要么身形壮硕如男子,要么干瘪瘦小似竹竿,总之是远不如江南女子温婉娇嫩,可她瞧着这寒泽长公主的皮肤,分明比她还要好上几分。
可见众人口中的传言实属虚假。
小公主心下如是暗想,叶知风则对着她微微弯了眉梢:“公主不必这般拘谨,那‘长公主’三字着实令人听了头疼,您只管唤‘知风’便是。”
“那怎么能行?”墨绾烟闻言微怔,随即轻轻摇了头,“那样可着实太不像话了。”
叶知风虽是寒泽的长公主,细论起来,却当是与她同辈。
同辈之人相互来往间,惯呼的是昵称、字号,叫名向来是长辈们的专属,乃至长辈们为表亲昵,在私下亦甚少直呼家中小辈们的姓名。
所以,她哪里敢直呼叶知风为“知风”?
就算她自小没起过小字也不能——她不是她的长辈,地位又没比她高到哪去,两人亦不曾好到可直呼其名,并且,最重要的,她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她真的不想老听见那句“长公主”,不慎让叶天霖那个憨货简直是她一生之耻,她真不想承认自己是寒泽的长公主。
但,比较尴尬的是,她一介灵宫圣女,还真没起过小字。
谷</span>
叶知风的唇角悄然一抽,面上的笑意微有些凝固,墨绾烟瞧出她对“长公主”三字的隐约抗拒,犯愁中忽的灵光一闪——
“长公主,冒昧的问您一下,您今年芳龄几何?”小公主上来股兴奋劲头,叶知风听罢略略一懵:“我今年十七。”
“哈!我今年十五,比你小上一些,”墨绾烟抚掌,“叶姐姐,那我可就得叫你姐姐了。”
姐、姐姐……
叶知风的嘴皮子无由来便是那么一抖,这叫法总让她觉着自己好像是与谁义结了金兰,不过总归是强于那个“长公主”,她多听几次,竟也习惯了。
“公主喜欢便好。”叶知风敛眉颔首,含笑应下这声姐姐。
小公主闻此柳眉微皱:“叶姐姐,你也别喊我‘公主’了,就跟着慕明远他们一样,叫我乐绾吧。”
“好,乐绾。”叶知风从善如流。
无需再喊那声“长公主”,便不用再费力端着那副乾平公主的架子,墨绾烟自觉与叶知风之间的距离进了不少。
她原本就是个小话痨,没了束缚,登时便如出笼的小鸟,一路拉着叶知风姐姐长、姐姐短地叽喳个没完。
等着二人行至鸿胪寺大门附近之时,先前那仙气缥缈的北疆圣女,早已在小公主一声声的“叶姐姐”下,彻底迷失了原有的方向。
头十七年被她牢牢压进骨子里的本性,这时间便被忽悠得隐隐露出了端倪。
墨绾烟发觉她并非似她外表看起来的那般冷情冷性,这下倒是与她更亲近了。
隔着那大开的赤色高门,两人远远便瞥见了倚在车边、闲闲等候着二人的红袍少年。
叶知风见慕修宁果真是在鸿胪寺门外候了许久,心下不由有些愧疚,正欲上去好生打个招呼,却被小公主一把薅住了。
“叶姐姐,等会,”墨绾烟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嗓音,“偷偷问你个问题哦。”
少女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略一点头:“乐绾,你说。”
“你觉得在我哥、我堂哥和慕明远,这三个家伙,谁最好看?”小公主满目贼光,大眼忽闪,“我哥就是接风宴那天坐我左手边的,我堂哥坐在我哥左手边。”
“接风宴那天……”叶知风顺着墨绾烟的话无意识地轻声呢喃,片刻后眉骨骤然一跳。
那日坐在乐绾身侧的,不就是那个救世之功的大太阳吗?
至于那大太阳身边……不就是那个半身贵气、半身杀伐的混色提灯吗??
还有那个浑身红彤彤的慕小公爷。
——见鬼,这小妮子问到她知识盲区了。
这仨人的脸,她一张都看不清!!
叶知风当场麻掉。
第四二二章 我哥狗死了
“这……昨日我不曾细看,但看着乐绾的样子,想来应当是你兄长要更好看一些吧。”叶知风硬着头皮胡乱答道,“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总归是长得像。”
左右她一个都不认识,就直接选那个紫汪汪的大太阳好了,反正身怀救世之功的人,多半生得不会太差。
叶知风心下暗忖,面上勉强挂起假笑,其实她连墨绾烟长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楚,可她并不介意借着这话,顺便夸一夸这性格开朗的小公主。
“嘿嘿,我俩大概有五六分像吧。”墨绾烟咧嘴一笑,耳尖微赤,竟是有些不大好意思,“不过,叶姐姐你说的没错,我也觉得我哥更帅。”
“虽然他事多心黑,还不爱带着我玩……但光论样貌,他的确是比韵堂哥和慕明远那狗东西要精致不少。”
小公主说着颇为骄傲地一扬下颌:“毕竟是我哥嘛!”
看看人家这兄妹关系,再看看那卯着劲儿、变着花坑她,恨不能让她直接死在半路上的叶天霖。
啧。
叶知风嘴角轻扯,趁着墨绾烟不备之时,冲着寒泽的方向,偷偷翻了个白眼。
两人越过门槛直达车前,在车边等候二人多时的慕修宁见状起了身,对着叶知风拘谨地拱了手:“见过圣女殿下。”
“小公爷多礼。”叶知风福身还礼,眸中微现了些许赧然之意,“知风来迟,让小公爷久等了,抱歉。”
——让这大红灯笼在鸿胪寺门口等这么久绝非她的本意,但昨儿那场接风宴,她吃得实在是太累了。
“好啦,叶姐姐,你没必要跟慕明远这家伙道歉的,”小公主一本正经地摇了头,拉着叶知风便往车上走,“分明是我们考虑不周,来得太早了些才对。”
“走,咱们先上车,我还有好多好玩的要讲给你听呢。”
……叶姐姐?
慕修宁听见小公主对着北疆圣女的称呼,脑袋当时便是一懵,迷茫间他抬眸恰又瞥见了她拉着叶知风上车的动作,这下不由懵的愈发厉害。
“乐绾,你们的关系,几时这样好了?”他记得昨儿在接风宴上的时候,这小妮子对这位寒泽长公主,还是一副不大感兴趣的样子来着?
他就在鸿胪寺外停了个车,这么大点的功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红袍少年满面茫然,他对女孩子间奇奇怪怪的友谊简直是理解不能。
刚送叶知风上了马车的墨绾烟闻此转头,嘴巴一垮,吐了舌头,对着慕修宁便是一张鬼脸:“我才不要告诉你呢,你自己慢慢猜吧。”
“对了,等下你直接驾车往中集那边走,叶姐姐还没用早膳,我们先去街上找点东西吃,再随便逛逛。”
“今儿就不走太远了,我看叶姐姐好像还没休息好。”
小公主话毕,扭头便顾自上了车,慕修宁眼皮子当即一跳,同样也不想再理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小妮子。
他只静静目视着二人上车坐稳,翻身倚上了车头,掌中缰绳一扬,径直驱马踏上了官道。
——谁要猜这种无聊的东西,他压根就不好奇的好吧?
车厢四角悬下的铜铃,随着那哒哒的马蹄阵阵作响,叶知风端坐车中,敛眸听着帘外清脆有序的铃铛声响,微微定了定神。
墨绾烟仍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小丫头的动静不小,可她不但未觉丝毫的喧闹烦躁,心中反倒是出了奇的平静。
在这乾平的京城之内呆得越久,她先前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忐忑,便越是轻。
“……哇,叶姐姐,你不知道,我皇兄那个人可狗死了。”小公主的声音唤回了叶知风的注意,她略一留神,发现她正不留余力地说着墨君漓的“坏话”。
“他动不动就自己偷摸给阿辞买衣裳。”墨绾烟的小脸气得发了鼓,“每次都不带我!”
叶知风闻此不禁莞尔:“乐绾是希望兄长也给你买几套衣裳?”
“不,我是也想给阿辞买。”小公主晃头,“我才不希望我哥给我买衣服呢。”
“他在这方面的审美有点问题。”她说着抬手一指自己的脑壳,脸上表情一言难尽。
作为一名狂热的大红色系爱好者,墨绾烟完全不能理解墨君漓平日只喜欢各式近白淡色的行为。
她觉得她哥又不是叶知风这样的灵宫圣女,也没有那一身天生带来的缥缈仙气,整日穿那么白惨惨的,看着就像送丧。
“叶姐姐,你说他一个正经皇子,又不像你这样是什么圣子圣女,平常还总穿那种淡了吧唧的颜色……”小公主撇嘴,深深唾弃,“看起来一点都不吉利。”
……乐绾,这话要是被你哥听见了,他真不会提棒槌揍你吗?
叶知风诡异地听出了墨绾烟嘴中,“不吉利”三字背后所蕴藏的深远意义,面皮子当场便裂出了一道小缝。
她这下算是彻底看出来了,从皇帝到皇子公主,再从皇子公主到朝中大臣,整个乾平朝堂上下就没几个正常人。
且不说昨儿那给她眼睛深沉一刀的满殿大灯笼小火炬,光是乐绾描述那位七皇子的语气,和车外慕小公爷跟乐绾说话时的态度就不怎么对劲。
前者任性随意得仿佛寻常人家的兄弟姐妹,后者更是全然不像臣子对上了君主。
乾平果然是个神奇的地方。
叶知风在心中如是感慨,小公主狠狠嫌弃过自家兄长,突然便想起了别的东西:“对了,叶姐姐。”
“除了中市,东西两市今儿也当是开着的,等下我们吃完早膳,便去那两集逛逛,回头中午再去梦生楼吃个午饭,你看这么安排,行不行?”
墨绾烟言罢,歪着脑袋多解释了一句:“这样我们不用跑得太远。”
“我看你今晨起那么晚,应该是还没休息好,晚上早些回驿馆,今儿踏踏实实睡上一觉,明日也好有精力去别处玩。”
“我怎样都好,你不必担心。”叶知风含笑颔首,随即试探性地微吊了眉梢,“只不过……‘梦生楼’是酒楼吗?酒楼怎会起了这样怪异的名字。”
在听到“梦生楼”三字的刹那,她心头无端一跳。
术士的直觉告诉她,这地方非比寻常,说不定便会有什么意外之喜。
第四二三章 然后变成了两只
叶知风来了精神,一时竟无视了墨绾烟身上的气机,定定抬眸盯紧了小公主的脸(的方向)。
只可惜她没看多久,到底是被那天家贵气晃得眼底泪花直冒,不得不佯装出一副漫不经心,从容地垂下眉眼。
“这名字听着不像酒楼,倒有些神似道观卦馆。”叶知风随手正了正衣袖。
墨绾烟闻此则笑嘻嘻地弯了眼睛:“是酒楼,不过,叶姐姐,你还真说对了,梦生楼的确也是个卦馆。”
“那地方平日经营着酒楼的生意,酒水菜品乃是京中一绝。”
“楼中酒菜的味道,比之宫中御厨所做还要鲜美,价格并未比寻常酒楼高上太多,是实打实的味美价廉。”
“并且,那酒楼掌柜,是个极有风骨的雅士。”小公主慢慢回忆起沈岐往日里的行事作风,娇俏的小脸上不由多了两分敬佩之意,“梦生楼中,是不讲权势,更不看富贵的。”
“任你是高门大户还是王公贵族,去晚了照样没有雅间,只能在大堂中寻个座位;倘若连那大堂都坐满了,那便只能在外等着他人吃完、收拾妥当,再入楼中。”
“总之,除了掌柜自留的‘云山颠’,其余的位置,通通只看一句‘先来后到’。”
“好厉害的掌柜。”叶知风由衷惊叹,“但,他这样做,不怕遭人嫉恨、被人暗算吗?”
这年头做生意的为了营生,少不了要讨好着这些达官贵人,即便是巴结不上,也力求在他们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
这就不免要坏一坏“公平”,指不定还得玩两手拜高踩低。
纵然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愿意坚守信念与底线的,亦大多要不了多久,便被人生生磋磨得再没了从前的精气。
是以,似这位梦生楼掌柜这般的人物,当真是极为罕见。
“从前自然是怕的。”墨绾烟勾唇笑笑,“但他现在却无需担忧了。”
叶知风心下微怔,面上不动声色地挑了眉梢:“为何?”
“是这样,叶姐姐,其实这梦生楼之前曾叫‘醉仙楼’,”小公主的语调不急不缓,“当然,掌柜还是这个掌柜,性情还是那个性情。”
“叶姐姐,从前的醉仙楼,便正如你所述,遭人嫉恨、被人暗算,沈掌柜也一度被他们逼得险些变卖了祖产。”
“只是他人好,运气也好,在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恰遇到了不知从何处云游来的妄生道长。”墨绾烟说着,语调微顿,“这便是梦生楼的第二种营生。”
“妄生?”叶知风蹙着眉头,将这两字放在舌尖上咂了又咂,心头那股怪异之感不退反增,“哪个‘妄’?”
“狂妄的‘妄’,不是遗忘的‘忘’。”小公主笑道,“猛一听起来像是‘忘生’对吗?”
“叶姐姐,不瞒你说,我当初第一次听见先生的道号,也差点当成是那个‘忘’。”
“我确实以为是那个‘忘生’来着。”叶知风颔首,主要“妄生”二字听起来委实不像是道号,倒像是别的什么东西。
若换了“忘生”还好些,但“忘生”又好似缺了某种特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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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这些问题都不大,”墨绾烟大咧咧地摆了手,“总之,没人知道先生是从哪来的、今年多大,只知道他既通符箓、又通算卜,医术了得,神出鬼没。”
“不是每一个想要求见先生的人,都有机会上得梦生楼顶,但这京中凡是去寻先生算过的,无一不是对他赞赏有加。”
“是以,先生来京不过三四个年头,就已然在城中站稳了脚跟,先前也有无知无畏的前去楼中挑衅,皆被先生一道困阵送出了楼。”
“打那以后,便没有不长眼的敢去梦生楼寻掌柜的不痛快了,沈掌柜自然也能维持他自有的风骨,毋需担心再被人暗算。”
“有先生在,梦生楼只怕是比皇宫还要安全。”小公主满面憧憬,说得叶知风亦不由生出了几分心向往之。
她捏着袖口,半是玩笑、半是真心的敛眉一笑:“乐绾,听你说的,倒让我也想见见这位‘妄生道人’了。”
“叶姐姐,你想见先生?”墨绾烟轻巧地眨了眼,“说实话,我也想,但一直没赶上过先生在的时候,加上我也没什么想问、想看的,便不曾去掌柜那求见。”
“要不这样,叶姐姐,我们今儿去梦生楼用午膳时,顺嘴问问沈掌柜,若是正巧赶上先生就在楼中,再看看有没有那个机会,能与先生见上一面。”
“如此甚好。”叶知风点头,顺势应下小公主的提议。
至此二人彻底敲定了今日的行程,而后便琢磨等下上街要寻什么吃的去了。
慕修宁赶车向来是又快又稳,不出两刻,那马车已然驶上了京中坊市。
出了皇宫的墨绾烟就像是离了笼的小鸟,她下了车,不待少年将马匹拴好,便已先一步拉着叶知风窜上街市了。
红袍少年见状,只得认命将车拴到了墨君漓名下的小院中,继而迈开长腿,小跟班似的跟在两个姑娘身后,负责结账。
京城中市常年开着,京中百姓早已习惯了随时都能上街采买,是以辰末巳初是街上的人还不算太多,姑娘们买东西时所要等待的时间便也不长。
小公主总算如愿以偿,成功吃到了南街那家老铺的包子,一双猫眼眯的像两弯新月。
两人开开心心地从街头吃到了巷尾,又从巷尾吃回了街头,什么清粥小菜油条豆腐脑,凡是街上能寻到、看起来色香味美的,都被二人一一尝了个遍。
甚至连慕修宁都“被迫”塞下了不少墨绾烟递来的吃食。
吃饱喝足后,三人又乘车依次赶往了东西二市,这下慕修宁的任务可就不光是付钱结账了——他还得给姑娘们抱盒子拎包!
姑娘家喜欢的东西大多是些养眼好看的小物件,譬如钗簪冠梳,又譬如团扇纸伞,胭脂水粉,香囊绣帕。
这些玩意虽然不重,却极为零碎难拿,没两圈下来,少年的手中便拎满了各式包裹,怀中揣着的锦盒布包更是数不胜数,衣裳都被撑大了两圈。
拎到最后,慕修宁实在忍无可忍,干脆就地买了只二尺多宽的大号提篮,任那两个姑娘随便塞去。
然后,那一只提篮就变成两只了。
第四二四章 小公主求见
楼前斗酒颠醒醉,山间一梦问死生。
梦生楼前,叶知风盯着那副不算工整,却颇有一番道意的泥金对子,眸底波澜暗涌。
一梦问死生……
一梦问死,一梦问生。
原来这“梦生楼”,竟是这样来的。
叶知风无声勾了唇角,这对子,倒恰合了她此番的来意,也暗合了她先前的经历。
有点意思。
清冷少女静默地垂下眉眼,任凭墨绾烟欢呼着拉她跨过梦生楼的黑漆门槛。
眼下刚过午时,离着正午尚还有些时间,一楼大堂内零散散地坐了几桌来得早的散客,空中漫着股清浅而不腻人的酒菜香。
楼中的客人不多,身为跑堂的裴元,自是甚为清闲。
他老远瞅见了小公主的那身红衣,布巾一甩便笑嘻嘻走上前来,顺手替姑娘们挪开了那把略有些挡路的椅子。
墨绾烟是这梦生楼中的常客,身上又没什么天家公主的高傲架子,平日就与楼中人相处得颇为融洽。
是以,见是她来,裴元心中也是十分高兴,他们闲暇时惯爱与这位小公主多聊几句,有时后厨的大师傅得了空,还会变着花的给她送上一两碟新奇小菜。
“乐绾殿下来了,里边请,”裴元笑笑,继而略显拘谨的抬眸看了眼叶知风,一时拿不准这位眼生少女的身份,“对了,这位姑娘是?”
“小裴,这是我叶姐姐,寒泽长公主,叶知风。”墨绾烟弯了眼,一本正经地向小跑堂介绍起身侧的北疆圣女,“你喊她声殿下就是。”
“原来也是位殿下,恕小人眼拙,方才失礼了。”裴元拱手,笑意和善而不带半分谄媚讨好之意,令人十分舒服,“两位殿下,请随我来。”
“乐绾殿下,您今儿是想去二楼雅间,还是就在这堂中吃上一口?”
他的语调轻松自如,浑然不觉让一国公主在大堂用膳有什么不对之处,这便是梦生楼的规矩,不看身份,只问一个先来后到,一个今日喜好。
“今儿竟还有剩下的雅间!”墨绾烟美了,当即乐颠颠地带着叶知风往楼上走,“这样看,我这时间卡得刚好。”
裴元本欲上去给两人开门,一转眼却又瞅见了提着两大只竹篮、大步入内的慕修宁。
他垂头扫了眼篮中物什,见那两篮的布包锦盒,各个花样精致,猜到这是那两个姑娘逛了一上午的“战利品”,又见慕修宁一人提那么多东西着实不大方便,连忙上前帮了把手。
“小公爷,小的帮您拿一只吧。”裴元说着,顺势便要去接少年手中的提篮。
后者想着这东西也没多少重量,就是看着大了点,他一人拿俩也确乎是有点挡腿,便不曾矫情推辞,随手递去个轻一点的。
“那就有劳了。”慕修宁颔首,篮子一去,他身上登时自在了不少。
等到两人赶至二楼,小公主已挽着叶知风,在楼梯口附近等了有一小阵功夫了,黑亮的猫眼巴巴地盯紧了裴元。
“几位,这边请。”裴元被墨绾烟生生看出了满腹愧疚,忙不迭上前开路,给三人选了个临街有窗,又光线充足的雅间,小公主这才重新乐开。
“两位殿下今日想吃点什么?”擦过桌面、收好布巾的裴元细声问着,一面从屋角小柜上取来伙计刚送来的茶壶茶碗,替三人一人斟上了一盏清茶。
带着丝缕清甜味道的茶香,即刻便荡了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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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生楼中一向不做那等糊弄人的讨巧之事,就连这每桌一壶的免费茶水,用的也是品质中上的今春新绿。
如此,即便是墨绾烟这样的天家公主,亦不会觉得那茶味淡香粗,难以下咽。
“你让大师傅看着做上一桌拿手的便是,”小公主捧着茶碗灌上一口,眉眼间笑意满满,“叶姐姐今儿是头一次来,怎么都得让她尝尝梦生楼的招牌。”
“这好说,小的等下让大师傅做来几道拿手的便是。”裴元颔首,“殿下,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若没有的话,小的就先下去了。”
“暂时没别的了。”墨绾烟听见他话中提了“掌柜”,赶忙顺嘴接过话头,“不过,小裴,说到掌柜,你能将沈掌柜喊来一下吗?”
“我有些东西想要问他。”
“好,小的这就去喊。”青年应声,见几人当真再没别的吩咐,便轻着手脚,悄声退了。
不多时沈岐上楼轻叩了门扉,离门最近的慕修宁就势伸手开了门,一身玉青之色的酒楼掌柜,立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殿下今日寻来沈某,所为何事?”男人甚为温和的舒了眉眼,音调不急不缓。
他像是刚从后厨过来,衣衫上还带着丝缕的烟火味道,但这丝毫不影响他那通身的书卷雅气。
他端了手,玉青的广袖摇曳如早春湖水,教一旁暗暗观察着他的叶知风眼瞳一深。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似瞅见了一分很是特殊却又令她眼熟的气机。
有些像是生机,生机之后,又像是带了点看不分明的功德。
一个普普通通的酒楼掌柜,身上怎会带着连她都看不分明的功德呢?
除非……
叶知风不动声色地捧起茶盏,小公主则开门见山地表达了来意:“沈掌柜,您家先生今儿可在楼中?我想见见他。”
“先生眼下就在顶楼,还不曾走。”沈岐闻言微怔,随即温柔笑开,“但,殿下您先前从未求见过先生,是以……”
他的话没说完,故意留下了个悠长的尾音,墨绾烟自是品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于是勾唇笑笑:“沈掌柜,不瞒您说,我没什么想要问先生的。”
“只是,先生来京三年,我久闻先生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难免心生遗憾,所以……”
她没别的想法,就单纯想见识见识梦生楼的顶楼。
“这样。”沈岐蹙眉,不着痕迹的抬眸一扫墨绾烟。
他见小公主眉目间尽是赤诚之色,当真是并无所求,只是想见识一番自家小姐的厉害,他转念又想到小姐惯与这位小殿下关系不错,心下便不由得软下了三分。
“不如这般,殿下。”沈岐拱手,下意识温软了声调,“沈某上楼替您问过先生,等她给了答复,我再来此回您。”
墨绾烟没想到此事竟真有戏,忙飞速点了头:“如此甚好,那便麻烦沈掌柜了。”
“殿下客气了。”沈岐弯眼。
第四二五章 白菜和猪
沈岐出了雅间,转身上了顶楼。
他抬手叩门,虚掩着的雕花木门闷响阵阵,屋内传来小姑娘丝毫不加掩饰的一声“进”,他由是略定了心神,姿态从容地推门而入。
彼时慕惜辞刚送走为着江淮大水一事而前来道谢的王梁夫妇,正闲闲拨弄着炉中燃尽的香灰,她抬眸见是他来,不由轻轻挑起了眉梢。
她原以为是阿衍那老东西在“云山颠”里等的无聊,见王梁夫妇离去,这才摸上楼来。
慕大国师听见那叩门声是,心下还疑惑着那老货几时变得这般拘谨有礼,连梦生楼的顶楼都不敢随意进了,哪成想,竟是沈岐。
“沈掌柜,你怎的来了。”小姑娘放下香匙,杏眸之内微含诧色,“是今日还有别的求卦之人吗?”
“那倒不曾,小姐。”沈岐含笑摇头,关门时的动作亦是如常的自如优雅,“是乐绾殿下和小公爷,带着那位北疆圣女过来了。”
“殿下说想上来见您一面,沈某实在拿不定主意,特上来询问小姐一番——”
“小姐,您可要见她?”
“乐绾?那小妮子能有什么求的。”慕惜辞蹙眉,她印象中的小公主并非这等信赖玄门易术之人,她记得她对墨书诚等人的行径,一向是嗤之以鼻。
难道……是察觉自己红鸾星动,想过来求一求姻缘?
……若真是这样的话,那还真是女大不中留。
突然想到这一茬的慕大国师心情复杂无比,虽说看墨绾烟的样子,能让她动了红鸾的多半就是自家二哥,但这小姑子冷不防变成嫂子的滋味可是不大好受。
她既恼恨于自家白菜被猪拱了,又欣慰于自家猪崽终于学会了拱白菜。
……算了,自家的猪崽拱自家的白菜,怎么说都是自己家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俩爱咋拱就咋拱吧。
慕惜辞弃了疗,整个人咸鱼似的瘫进了大椅。
桌案对面的沈岐闻此微一抿唇,面上的神情忽变得有些微妙:“小姐,殿下说她没什么想求的,只是久闻您的名号,却一直无缘得见,心中有些遗憾。”
“所以……她貌似只是想上来见您一下。”
“这妮子。”慕大国师听罢,脑仁当即就是一胀,她连忙抬手按了按那发突的眉心,声线不禁带了点浅浅的笑意,“罢了,不让她上来看看,她总归是不会死心的。”
“沈掌柜,你下去将她带上来吧,就说我同意见她了。”
“是。”沈岐颔首,这结果倒与他想的差不多,“不过,小姐,您是只见殿下一人,还是连着其他两人也能一起见?”
“想来依殿下的性子,最少是要拉上那位北疆圣女一起的。”
“都一样,左右隔着这么多重纱帘屏风,他们也看不出来我是谁。”小姑娘不甚在意地摆了手,“便随着那小妮子去吧。”
“好,沈某知道了。”沈岐点头,话毕拱手微一作揖,礼毕后悄声退出了屋。
小公主得知那位神秘莫测的道人愿意现在见她,并且能带着叶知风等人一起上去后,登时乐成了朵清晨新开的大红喇叭花。
小丫头的动作一贯利落,顾自傻乐了片刻后,果断一手挽上了叶知风,一手薅上了慕修宁,拖着两人便欲往楼上走。
慕修宁原本是想跟着上去看看,顺带给这位治好了自家阿姐先天弱症的先生道个谢。
但临出门时,他才想起自己此番乃是空手而来,也没准备什么谢礼,衣着打扮又颇为随性,委实不适合登门致谢,便打消了念头,不曾与乐绾等人同去。
自然,令他放弃上楼的也不光是这一个原因。
更重要的是,乐绾那小妮子跟这北疆圣女凑一起后,就再没什么闲工夫理他。
除了需要结账与拎东西的时候,其余时间他在二人面前,简直像是查无此人,便索性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免得他觉得自己多余。
红袍少年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目送着一红一白两道纤细影子消失在了楼梯尽头,默默关了门。
他还是在这等着上菜吧。
墨绾烟挽紧了叶知风的胳膊,推开门时的指尖都忍不住地发了抖。
她从前只听闻过道人妄生的名号,与那种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事迹,却不曾当真踏足过这梦生楼的顶楼。
人生头一回,这便不免有些紧张。
“吱嘎——”
木门开启,门枢转动间细响阵阵,微风裹挟着丝缕的檀木香味扑上了她的眉眼,率先入目的是那满室软而薄的重重纱帘。
重帘与屏风之上映出道辨不出的男女的清瘦影子,靠墙立着两面大漆的书架,架子上除了寻常文玩,便是些她从未见过的经书咒文,朱砂黄纸。
她瞅着那些东西,心中无由来地便有些忐忑,小公主下意识捏了袖口,一面试探性地开了口:“先生?”
端坐重帘后的慕惜辞见此失了笑,她正身轻咳,不疾不徐地掐起往日给人看卦时的音调:“福生无量天尊,两位殿下,您们此来,是为何事?”
墨绾烟听着那雌雄莫辨又分不出长幼的声线,背上的寒毛无端便炸了个彻底。
直觉告诉她,这声线是被人刻意掐出来的,但她又委实想象不到,能掐出这声音的人究竟是何种模样。
“我……先生,我等无事,只、只是好奇,想来看一眼您。”小公主的舌头打了结,结结巴巴说不出囫囵的话来,一旁的叶知风却慢慢眯了眼。
即便隔了这么多层的软帘与屏风,那帘后人身上的气机,依然强大得令人难以忽视,晃得她眼珠生疼。
半是死气,半是生机,再加上那可怕的救世之功,这样独特又罕见的气机,从她抵达乾平以来,她只在一人身上见到过。
她想,她知道这位“妄生道人”的真正身份,也找到最适宜与她合作之人了。
叶知风敛眸,唇角一弯便是一声轻笑,这笑清清楚楚地映入了帘后人的眼瞳,小姑娘跟着她低头漾了笑。
——这位北疆圣女,果然是十分聪慧。
“那么,殿下。”慕大国师笑吟吟端起了伪声,“眼下您已见过贫道了,还有其他想要做的事吗?”
“没、没有了——”墨绾烟被道人笑得陡然红透了一张脸,她拉着叶知风,裙摆一提,忙不迭向门外退去,“乐绾叨扰多时,不便继续耽误先生清修。”
“先生,乐绾就先告辞了。”小公主飞速留下一句,话毕逃也似的奔出顶楼,差点连门都忘了关。
第四二六章 你太骚了,不配
墨绾烟挽着叶知风,一口气跑下了楼。
待二人至二楼楼梯拐角时,她突然察觉,那一向紧锁着的“云山颠”,而今竟被人虚虚推开了半扇门。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小公主忍不住在路过那雅间的刹那,微微向内探了脑袋,岂料这一探,目光便恰与倚在屋内的矜贵少年撞了个正着。
“皇兄?”瞥见墨君漓的墨绾烟脑壳不由一懵,压着嗓子,当即便是一声惊呼,“你怎么在这!”
“……吃饭啊,”少年歪头,他倒没想到能在这个时间碰到乐绾,但这并不妨碍他嫌弃自家老妹,“要不然还能干什么?”
“来梦生楼不是为了吃饭,难不成我来这是为了看风景?”
神特么来酒楼看风景,看个锤子的风景,街角那堆花里胡哨的马车吗?
小公主能没憋住,当场冲着自家兄长翻出个大大的白眼,嘴角垮得几乎贴了地。
“我当然知道你是来吃饭的。”墨绾烟低啐,她合理怀疑她哥把她当小傻子耍,“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会在‘云山颠’。”
“这地方,不是沈掌柜的自留地吗?”
不,这不是沈掌柜的自留地,这分明是他家小姑娘的自留地。
墨君漓心下默默补充一句。
阿辞手中那把青铜匕首,便是她当初从这屋子里翻出来的。
那匕首到底是沾过血、入过土的千年辛金,从前在“云山颠”里藏了一年,刀中阴煞早已将这屋子的风水坏了个七七八八。
就算后续这雅间被人重新翻修过一遭,假山里余下的那点阴煞也一时半会散不干净。
好在酒楼人来人往,白日里本就生气十足,那些阴煞压根兴不起什么乱子,放个一年两载,慢慢的也就好了,他家小国师由是便犯了懒,不曾直接将那煞气打散。
不过,阴煞总归不是寻常人能经受得起的玩意,小姑娘既想偷懒,又恐它伤到了普通人,再加上她贪嘴还怕排不上桌子……
便索性让沈岐将这雅间空了出来,对外说是自留之处,实则只供她一人使用,顺带还能在来此用膳时,任身上的功德化一化那假山里剩余的煞气。
自然,这么多年过去,那点煞气早就被小姑娘化得一干二净了,只是他们都在这“云山颠”里吃惯了,所以——
啊哈。
问题不大。
少年眼神一飘,面上却是分毫不显,并十分理直气壮:“这确实是沈掌柜自留的地方,但架不住我与掌柜的关系好呀。”
“哥,你确认你和沈掌柜的关系好?”小公主满面狐疑,“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害,你这小妮子不知道的东西多了去呢,哪能件件让你知道。
墨君漓抽抽唇角,拿看小傻子的眼神抬眸看了自家老妹一眼,静静别过了脑袋:“乐绾,要是没别的什么事的话,你可以走了。”
他看着他这小脑袋瓜不怎么灵光的小妹,有那么一点心累。
“别呀,皇兄。”墨绾烟瞪了眼,拉着叶知风便进了“云山颠”。
后者心下虽是抗拒非常,却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借口,只得惆怅不已地垂了眼,尽量不去看那在她眼中晃得像是紫光大太阳的矜贵少年。
罢了,她看透了,人生在世,难逃一瞎,她又能怪得了谁呢?
要怪就只能怪她自己——她现在被这帮犊|子晃出来的泪,都是当初学望气术偷懒时她脑子里进的水!
叶知风自我唾弃间悄然红了一双眼眶,小公主则对此浑然不觉,顾自颠颠上前拉开两把椅子,慢悠悠撑了下巴:“哥,今儿就你一个人过来吃饭呀?”
“没喊两个狐朋狗友,一起喝个酒?”
“呸,瞧你这话说的,还狐朋狗友……”墨君漓慢条斯理地抬手整理过衣袖,凉飕飕吊了眼角,“你哥我这么洁身自好,哪来的什么狐朋狗友。”
“我今儿分明是带着阿辞一起来的。”
“?皇兄,你是属狗皮膏药的吗?”墨绾烟瞠目,表情忽的便有些一言难尽,“怎么天天黏在阿辞身边!”
可恶,好几次了,每次她想找小姑娘玩,她身边总是多个她惹人烦的哥——她都没那么黏阿辞!
少年闻言声色不变,面无表情地把那黑锅往自家老子身上一推:“奉旨赶集呗。”
小公主炸毛:“那不是只在五市同开之日吗?”
“三市同开也可以啊,你要是有问题,那就回宫去问老头,问我,我哪里知道?”墨君漓理不直气也很壮,“那圣旨又不是我下的。”
“呔,我看这明明是你借着父皇的旨意,故意缠着阿辞的。”墨绾烟气哼哼地鼓了脸,脑中回想着她哥平日的所作所为,忽然间灵光一闪——
“等等。”小公主蹙了眉,猫瞳之内,狐疑愈甚,“皇兄,你不会是对阿辞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吧?”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少年轻笑一声,没承认也没否认,继而长睫一垂,不着调地反问一嘴,“乐绾,你这么喜欢阿辞,我把她拐回去给你当嫂子,不好吗?”
墨绾烟斩钉截铁:“不好。”
墨君漓冷不防被人兜头泼了一身冷水,呼吸当时就是一窒,随即端了茶盏,胡乱一抿:“……为什么?”
小公主俏脸一冷,冷酷无情:“你不配。”
少年一口清茶险些呛进了喉管。
“咳咳——”墨君漓咳得狰狞了面目,他严重怀疑眼前这小妮子不是他亲妹,“我怎么就不配了?”
“你太骚了。”墨绾烟撇了嘴,“风骚且下鉴,阿辞那么灵秀又可爱的姑娘,你配不上。”
……那可真是太谢谢你的点评了啊我的老妹。
但很可惜,他已经把人拐跑了,呵呵——
墨君漓咧嘴假笑,十指无端发了痒,面前这小妮子要不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他今天非找两根竹条,狠狠抽她一顿不可。
他风骚怎么了?下鉴怎么了?这影响他吃小国师的软饭吗?
影!响!吗?
少年心下怒而咆哮,兄妹俩无声僵持间,在楼上换好衣裳的慕大国师已然回到了雅间。
她推门入内,抬眸瞅见两人的对峙,心头竟诡异地现出一句“果然如此”。
从那两个姑娘踏上顶楼的时候,她就猜到,她们下楼后,会有相当大的几率注意到开了门的“云山颠”,同样便也能看到等在里面的阿衍。
只是她现在还不知道,这兄妹俩今天又是为了什么杠起来了。
第四二七章 命里有杠
小姑娘倚在门口,悄然抬手按了按自己发胀的眉心,有些人是生来的血里有风,与之相对,她一直觉得小公主是天生的命里有杠。
——只要她乐意,乐绾这小妮子便能用最快的速度、拿最少的话,跟周围任何一个人硬生生杠到一起去。
比如每年桃花诗会上试图找她麻烦的慕诗嫣,又比如不知道为什么总想跟这小妮子一较高下的施雅,再比如永远把对自家老妹深沉的嫌弃之情挂在脸上的阿衍。
当然,被这妮子怼得最狠的还得是她二哥,据她这些年的不完全统计,这俩人就没有哪次是超过十句话后才打起来的。
基本是一句就杠,两句开掐,说到第三句已经满院子开跑,要不是乐绾她不善武艺、不会轻功,她估计这整个京城的地盘,都不够他俩瞎折腾的。
就很幼稚,就很愁。
慕大国师幽幽地叹了口气,这极轻极浅的叹息却陡然惊回了那兄妹俩的注意。
墨君漓的眼睛,在瞅见自家小姑娘的刹那便亮了个彻底,墨绾烟亦跟着瞪大了一双圆溜溜的猫眼。
“阿辞!”小公主一声欢呼,起身蹦跶着挽过了小姑娘,并径自将之拉到了叶知风面前,开开心心地给后者介绍起了人。
“叶姐姐,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慕家三小姐慕惜辞,慕明远的妹妹。”
“阿辞,这是叶姐姐——叶姐姐的性子很好,一点都不像她看起来的那样冷清。”
红裙少女拉着两人好一通叽叽喳喳,慕惜辞揣着颗老母亲的心,目光温柔又宠溺。
她含笑看着那上了兴奋劲头的小公主,直到她将肚子里囤着的话一口气说了个干净,这才不疾不徐地抬了袖,冲着那面色无端苍白两分的北疆圣女规矩地福了身。
“慕氏惜辞,见过圣女殿下。”小姑娘笑吟吟敛了眉眼,叶知风见她行礼,本能地向后微仰了身子,脸色亦跟着又白了一分。
离得这样近,她身上的功德与气机便已不单纯是晃眼的问题了——那气机简直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慕三小姐不必多礼,我比你年纪大些,”叶知风白着小脸艰难说道,“你且随着乐绾,唤我声‘姐姐’便是。”
她可不敢担下这声“殿下”。
她虽不清楚这慕三小姐到底师承何处,但术士之间惯以道行论数,她的道行远不及慕惜辞,身上也不曾背有什么救世之功,哪里敢接她的礼?
尤其看她方才福身时的深浅,这还不是什么平辈礼,是标准的君臣礼,这就更接不得了。
——她怕折寿,也怕出门之后遭雷劈!
慕大国师闻此,从善如流地起身喊了句“叶姐姐”,一面不着痕迹地向后略退开半步。
她知道自己与墨君漓那老货身上担着的救世之功,对叶知风这样,将望气之术修至化境的占星术士来说着实难顶。
加上这好歹也是未来(可能)的盟友,她便也不欲为难于她,索性自己退上一点,给她留一些喘气的空闲。
不过……多少还是有些奇怪的。
小姑娘静静收敛了眉眼——前生四处征战赈灾之时,她也没少见那行走人间的占星术士,可似这般,对他们身上的气机有这样大反应的,却只有叶知风一个。
她这样子,活似她身上的功德之力,能将她生吞了一样。
慕惜辞眉头微蹙,电光火石间她脑内忽的升起个近乎荒诞的想法——这姑娘,不会是没学望气术的收敛之法吧?
她眼底一跳,下意识转眸看了眼满身霜色的北疆圣女,后者偏薄的朱唇果然已失了大半的血色,半垂的长睫正打着细细的哆嗦。
……好像是真没学。
慕大国师的唇角一抽,心下倏然间五味杂陈,突的就有点怀疑自己的选择,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了。
——这个圣女,貌似也没她先前想得那么靠谱。
小姑娘缓慢绷紧了唇线,继而又悄悄往后退了半步,一步的间隙一出,叶知风的面容这才果然好看了不少,慕惜辞见此不由得摸鼻望天。
她有那么点想爆粗口,但这冷不防的还真不知道该爆点啥。
算了。
慕惜辞无声叹气,眼珠飘忽忽望了望窗外,而后眼角微垂,扯出个话来:“说来,殿下,我二哥呢?”
“我记得昨日的接风宴上,陛下有派二哥与你一同前来,陪叶姐姐在京中逛逛……”小姑娘说着轻轻挑了眉梢,“所以,二哥他人呢?没跟着一起过来吗?”
墨绾烟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心头咯噔一下,面上多了几分懊恼:“坏了,我把慕明远落原雅间去了。”
“阿辞,叶姐姐,我先过去把他拉过来,”小公主抚掌,不待墨君漓点头同意,便顺势安排好了一切,“顺带再跟沈掌柜他们说一声,将酒菜直接送到这头来好了。”
——有哥不坑白不坑。
再说,她可不放心让她哥单独带着阿辞吃饭,这骚东西眼看着上了年纪有点发|春,她不得不防。
“?乐绾,我还没说要让你们也过来呢!”被人忽视多时的墨君漓出声抗议,却被自家任性的小妹给忽视了个透顶。
小公主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去,她风风火火,从飞扬的裙摆再到那漫卷的发梢,无一处不写着八个明晃晃的大字——不听不听,老(wang)哥(ba)念经。
“啧。”见自己浑然被无视的少年吊着眉梢咂了嘴,慕惜辞则转去门口关了门,继而裙摆一拢,就着墨君漓替她拉开的那把椅子,落了座。
“依我对乐绾和二哥的了解,”小姑娘轻轻巧巧地弯了唇角,“他俩多半得先打上一阵,才能记得住下楼找过掌柜,再拎着东西过来。”
“这一来一往,最少也得耗上个一刻。”
“是以,长公主,眼下我们的时间还算充裕。”慕惜辞双手交叠置在腿上,下颌微扬,“您若有什么想要问的,便可尽说了。”
叶知风闻言垂了头,她抿着嘴唇静默良久,半晌才轻轻开了口:“慕三小姐,知风是该喊您‘三小姐’,还是……”
“妄生道人?”
此话一出,墨君漓的眼瞳骤然紧缩,他腰间悬着的利刃即刻出鞘三寸,雪光刹那映照了少年的面颊。
慕惜辞猛地伸手,一把按住他的手臂,声线微沉:
“阿衍!”
第四二八章 扎心了(月票加更)
少年僵硬转眸,黑瞳之内翻涌着滔天杀意。
他的嘴唇绷成了直线,矜贵的面容亦悄然发了白,墨君漓捏着剑柄与她僵持了许久,半晌才哑着嗓子开了口:“你确定?”
不过是个边境小国的圣女,杀了便杀了,观风阁中有的是能扮成她的样子、顶替她位置的能人异士,他手上不差这点血。
但阿辞……他绝不会再让阿辞受伤。
少年如是想着,眼中的杀意不减反增。
“嗯,我确定。”慕惜辞轻轻颔首,声线微缓,“她和乐绾,方才上去了一趟。”
“我准许的,所以才耽搁了这么久。”
“都是意料之内。”
墨君漓闻此忽的沉默,片刻后深深吸气:“……好。”
他松了剑柄,手腕微抖间,那霜刃刹那归位入鞘。
雪光隐退,叶知风只觉先前压在她喉咙之上的可怕杀气,陡然便退去了大半,压力骤减,她下意识捂紧了胸口,用力大口的呼了气。
刚才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她以为自己就要当场血溅三尺了。
“放心。”小姑娘低声安抚着身侧少年,一面转头望向了另一侧的叶知风。
后者的样子较之之前还要狼狈,看来阿衍刚刚倏然爆发的那股杀意,着实令她吃了一通不小的苦头。
“抱歉。”慕惜辞软了音调,眸中多了点小小的歉意,她也没想到她在江淮脱力的那一场,能让这老货在心中生出这么大的一道魔障。
以后那《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得让他没事多读两遍。
小姑娘稍显头痛地抬手揉了眉心,那头缓过来不少的北疆圣女见此略一摇头:“没事,也是我太唐突了,对不起。”
冷不防便一口戳穿了人家费心隐藏多时的身份,倘若她将自己代入到那位七殿下的角度,她多半也会是这么个反应。
就是乐绾那小妮子有些失算了,她哥显然已经把人拐到手了,那会根本就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分明是在暗戳戳的通知她一嘴。
叶知风的思绪诡异地歪了一瞬,只她这下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于是她乖乖闭了嘴,垂着眼睫不去看桌对面那晃得她眼瞎的一高一矮,默默发了阵呆。
慕惜辞见状,脑仁不禁疼的愈发厉害,她闭目略略调整了呼吸,确保已将自己的心态放得又平又稳,这才放轻了嗓音:“望气术?”
叶知风闻言微怔,随即微一点头:“是。”
“三小姐身上的气机委实太过特殊,着实令人见之难忘。”少女轻声解释着自己方才略显唐突失仪的行径,“是以,我才一眼便将小姐认了出来。”
她还没那个能将触角伸进乾平京城,并一举查出“妄生道人”真实身份的能耐。
寒泽灵宫是什么地方?
灵宫圣女又算是什么东西?
不过是守护寒泽历代国运的玩意罢了。
灵宫与灵宫圣女在民间的声望虽高,手头的实权却当真没有多少,占星术士又大多不善与他人斗法,尤其是灵宫这样,只修望气观星的术士。
斗法?别人按着他们一顿暴揍还差不多。
何况,在她之前的每一任圣女皆出自民间,自己的宗族又帮不上多少忙……灵宫圣女,说到底,也就是个鲜花着锦的空架子。
是帮着皇室统御天下的趁手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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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叶天霖才会这样忌惮于她,因为她不是空壳的工具,自然也就不会无条件地听他的话。
有了思想的利刃,是随时可以倒戈刺向“主人”的。
叶知风的唇边浮现起一抹冷笑,慕惜辞则看着她微收了下颌,她在顶楼看见叶知风的那个眼神时,就已经知道,她猜出她的真实身份来了。
“我明白。”小姑娘弯弯杏眸,“不过……我见圣女一直垂着眉眼,好似不大愿意抬头看人。”
“是不曾修习过望气术的收敛之法吗?”
清冷少女面上的笑意登时便凝固成了一团,而后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她的心脏突然就被人扎成了筛子,髌骨的缝隙里也塞了无数支箭。
——好疼啊。
叶知风的眼眶不受控泛了红。
她眼下的心情复杂得厉害,一来欣慰于总算有人看透了她的伪装,发现她其实真的要被这帮小太阳大灯笼闪瞎了。
二来又羞恼于自己的偷懒与犯蠢——她恐怕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快被他人身上的气机晃死的占星术士吧?
呜呜,等着这茬完事了她就回寒泽,她再也不要来乾平这个令人伤心的狗地方了。
……很好,果然没学。
慕大国师的面皮一抖,连带着墨君漓都跟着二人愣了又愣。
少年眼中残留着的那点杀意这时间是彻底散尽了,他一脸懵懂地转了脑袋:“阿辞,你们说的望气术,是我想的那种吗?”
“就……跟萧老太傅看别人的效果差不多?”
慕惜辞满目无奈:“对。”
“那她的望气术无法收敛,”墨君漓蹙了眉,抬手指了指叶知风,“那她看我们的时候岂不是只能看到一堆……那个?”
他之前看过一眼就差点被闪瞎的、乱糟糟的光??
小姑娘眼中的无奈愈甚:“是这样。”
“……那她是怎么挺过昨天的接风宴,还扛到现在都没瞎的。”少年的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他记得自己只看那一下都快瞎了。
“人才啊……”墨君漓咂嘴感慨,叶知风的眼眶顿时红得愈发厉害。
可恶,她明明就已经在被闪瞎的边缘疯狂徘徊了好嘛?
“问题不大。”慕惜辞假咳一声,微微正色,随口自谦一句,“圣女不必担心,妄生虽道行微薄、见识短浅,却也是学过望气术的。”
“自然,贫道并非占星术士,在望气术一途上的修行,也比不得圣女。”
“但这收敛之法……贫道还是能教得的。”
“真的?”叶知风眼睛一亮,本能般猛然抬了头,这一抬恰又被对面两人晃了个够呛,她忙不迭敛眸低了脑袋。
“当然。”慕大国师弯眼笑笑,“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现下的时间不够,圣女且待贫道回府后再给你手抄一份口诀,等入夜了,我再喊雪团给你送去。”
“雪团还是免了,大晚上的天上飞只鸽子,难免惹眼。”墨君漓单手撑腮,“交给我罢,我派燕川去——鸿胪寺的驿馆不是?”
“这好办。”
第四二九章 理清
好家伙,又是燕川,燕川跟了你这么个主子还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听到“燕川”二字,慕大国师忍不住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
不过她心知墨君漓所述不无道理,雪团那么白又那么肥的一只鸽子,半夜往鸿胪寺的方向飞,着实是打眼了些,便不曾出口阻拦,只默默在心下嫌弃了少年一番。
讲真的,就凭着这老货对燕川这么个指使法儿,她真觉得他该给燕川开上两份月钱。
“行行行,那就等我回府后写了口诀交给你,你再让燕川入夜后带去鸿胪寺,交给圣女。”慕惜辞甚为敷衍地应了两句,继而转眸看向那面上难掩激动之色的少女。
看来这姑娘,这两天还真是被那一群身负气运之人折腾了个够呛。
慕大国师不禁目露同情,她活这么久,惨成这样的占星术士,还真只见着过这么一个。
“好了,圣女,眼下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小姑娘单手虚攥,一声假咳,“贫……我就直接一些,不与你兜圈子了。”
叶知风闻此,悄然竖起了耳朵。
慕惜辞敛眸略作沉吟,最终决定从最直白的东西问起:“敢问圣女,贵国国运,近日可曾生出过什么异样?”
清冷少女的脸色骤变,本就泛了白的小脸,这会更是白成了一片霜色。
“实不相瞒。”叶知风缓缓闭目,深深叹息,“这便是知风原本想与小姐说的。”
“没想到……”少女面露苦笑,她没想到眼前的姑娘竟能先她一步,点破寒泽国运的异常。
“不过,小姐身在乾平,又是如何察觉,我寒泽国运生异的?”
“猜的。”小姑娘的表情平静非常,“不瞒圣女,前些时日,乾平江淮一带,发了场数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水。”
“此事知风在灵宫亦略有耳闻。”叶知风眉头微蹙,一时没大明白江淮水患与寒泽国运之间的关联,“然后?”
“在下赶去江淮襄助阿衍平患赈灾时,在淮城辖内的一处小村子里,寻到了伪虫之蛊。”慕惜辞的声线一冷,“除了伪虫,我们还抓到了一只人蛊。”
“人蛊?”叶知风双眉紧锁,神情怔愣。
北疆离南疆实在相去太远,灵宫内有关南疆蛊术的书卷不多,她只听说过南疆最为疯癫的蛊师,会在蛊术修炼至化境后,将自己炼成蛊人。
却还从未听说过什么人蛊。
“对,人蛊。”小姑娘略略颔首,“以人为蛊,比之蛊人更为残暴,毫无人道。”
“你可以这样认为,蛊人,是蛊师把自己炼化成了母蛊,尚且保留了身为‘人’的意识,细论起来,蛊人怎么说都还是‘人’。”
“但人蛊不是,人蛊是蛊而非人,他们更似一张披了人皮、彻底为他人所控的蛊。”
“当然,这样极端的人蛊极为罕见,比之蛊人都要罕见,平日里术士们惯爱将‘人蛊’与‘蛊人’混为一谈,倒也无甚太大的问题。”
至少她活了两世,只亲眼见着这么一个“人蛊”。
“这样。”叶知风若有所思地点了头,她好像隐约觉察到了点什么,但每每不待她仔细回想,那点不可捉摸的灵感便会稍纵即逝。
“之后呢?”少女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鼻头,她有些不大好意思,可她的确还没能想得明白,“抱歉,我依然不太懂小姐是如何猜出来的。”
“这东西很好理解。”慕惜辞弯眼笑笑,“圣女,你这样想,江淮离着南疆少说也有七八百里,那人蛊定不会是凭空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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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不是凭空而来,那便是有人有意为之——那他故意将这人蛊下放到江淮,又能为了什么?”
“借故闹出乱子,造成‘疫病突发’的假象?”叶知风顺着慕大国师的思维向下探去。
水患之后,一向多生瘟|疫,若有伪虫之蛊从旁添乱,定会教那疫病发得更加厉害。
“不错。”小姑娘含笑垂眉,“那么,疫病多发,又会造成什么后果?”
“疫病多发。”叶知风喃喃,眉头在无形间拧成了疙瘩,“水患多损良田耕地,又耗朝廷历年所囤钱粮,若再生出难以控制的瘟|疫……”
她心头一突,猛然抬头:“那你们江淮的百姓,岂不是少说也要折进去半数?”
“没错。”慕惜辞应声,嗓音一轻,“此番若非机缘巧合,我因故亲自赶往了淮城,江淮数十万人,至少要折进去一半。”
蛊毒远比寻常疫病要可怕得多,今生她若不曾赶去淮城,江淮的下场,只怕比前生还要严重。
“圣女,你也是占星术士,应当明白,一连亡故数十万百姓,这背后,能意味着些什么。”
叶知风闻言不语,只静默垂头,将脑袋一气放空,慢慢梳理起慕惜辞方才所说的话来。
有人趁着江淮大水之时,暗地里向淮城送出位人蛊,旨在一举坑杀江淮数十万百姓。
数十万人……哪怕国运昌盛如乾平,一口气死了这样多的百姓,那国本也会被动摇,那国运也会随之而大受影响。
搞不好这一国之运都能就此崩碎。
……等等,国运?
叶知风骤然明悟,能弄来人蛊的放蛊人,又岂会是寻常之辈?
他显然也是位术士,并且他看中的绝非那几十万条人命,而是那数十万百姓身上背负着的运道!
一人之运固然微不足道,但几十万人的气运累到一起……
少女的面色霎时惨白成纸,想通了这一点,她便不住地想起,寒泽与乾平之间那场打了足有大半年的仗。
这一战,他们寒泽最少折去了五千余将士,其中还包括了两千余名精锐之师!
五千余人,这若放在乾平,许还算不上什么,可他们寒泽全国上下,拢共才能搜罗出多少兵将?
七万,还是六万?
大军当日开拔得匆忙,叶天霖总共也就放出去那么三万余人,这一死便是六分之一,还赔上了举国近十分之一的精兵!
军魂受损,国运衰微,再加上前岁天寒,被冻死、饿死在大雪之中的军|民……
她被软禁在灵宫的那一年,寒泽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叶知风不受控地打起了哆嗦,一双眼倏然间便红了个彻底,明明她早就提醒过叶天霖,一味争强斗狠无用,适当与他国示弱求援,也堕不了他的脸面。
这死的,分明都是他们寒泽的百姓啊。
第四三零章 愿将江山,双手奉上!
这伤的,分明是他们寒泽的根基!
叶知风恨恨咬唇,差点便要堕下泪来,她闭着眼睛逼着自己冷静了许久,半晌才压着嗓子挤出句话来:“那背后放蛊之人,贪的是这天下大运。”
不光寒泽一个偏安一隅的小国之运,那人还贪着乾平,贪着扶离,贪着此间每一分的大运!
她虽不清楚他要这样多的气运究竟是为了干些什么,但她清楚“运势”二字于一个术士而言有多重要。
这么多气运,尤其是这么多的世间大运,以此为基,足够一名术士在此间做他想做的任意一件事了。
这简直……
少女放在膝上的双拳骤然攥紧,此人为窃大运枉顾天下人的性命,此等小人行径,实乃无耻至极!
“看来,圣女已经想到其间的关联了。”慕惜辞叹息着垂了眉眼,叶知风的表情实在太过悲痛,让她也不由随之动容,“这便是我等想要问询圣女的。”
“贵国国运,近来可出现过什么异动?”
“圣女又是否知晓,那异动源自何处?”
小姑娘说着放轻了声调:“我等曾听闻,贵国新君每月十五的下午,都会独自进山一趟,且不准他人跟随。”
“出来后往往满面兴奋,大有‘醍醐灌顶’之状。”
“不知此事……与贵国国运,可有什么关系?”
“三小姐指的是那位师先生?”叶知风抬袖揩了揩眼角,轻轻擦去那点溢出眼尾的泪花,“不过,实不相瞒,我们寒泽的国运,衰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眼下不是矫情的时候,她没那个功夫哭。
乐绾和慕小公爷随时会回来,这乾平京城之内也保不齐有他国探子细细盯着。
错过了这个时间,她再想寻一个与面前这两位大功德者毫无顾忌、对坐而谈的机会,便极为困难了。
“师先生?”慕惜辞闻言微怔,师这个姓氏,按说应该不算太常见,但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听过那么个姓师的人。
……是谁来着?
小姑娘皱了眉,一旁的墨君漓亦跟着皱巴了一张脸,他跟慕惜辞的感觉一样——这姓氏不算常见,但他仿佛在哪听说过那么个姓师的。
“对,师先生。”叶知风颔首,“我不清楚他的全名到底是什么,也没有见过他本人,但叶天霖每每提及此人,都会尊他一句‘师先生’。”
“据他描述,那位‘师先生’神出鬼没,踪迹难寻,看着样貌约莫二三十岁,却极为厉害……呵,叶天霖那家伙,一向对这帮谋士推崇无比。”
“只是现在想来,寒泽的国运,的确是在这位‘师先生’出现之后,衰微的速度才陡然加快的。”
“并且,在他有意无意的引导之下,叶天霖可是做了不少‘好事’。”叶知风勾唇嗤笑,“从他派兵包围灵宫,将我软禁在大殿之内,到发兵攻打乾平……”
“这一桩桩一件件,他自以为是巩固了地位、宣扬了国威,实则伤的都是寒泽的根基,死的都是他的百姓。”
“可笑。”
少女的指骨被她捏得泛了白,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这时间险些掐破自己的手心。
她借着掌心的痛意,缓缓理清了剩余的思绪,心下忽的升起个离经叛道、甚至极易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她是数典忘祖的念头。
她想……
“慕三小姐。”叶知风略略清了喉咙,她长长吐气,竭力将语调放得平缓,将那段话说得清晰,“知风离开寒泽前,曾在国公爷的身上瞥见过死气。”
“我知道叶天霖看我惯不顺眼,倘若国公爷半路丧命,他定会趁此机会,取我性命,嫁祸乾平,顺势再一举铲除灵宫。”
“是以,我本抱了必死之心,以为此番赶来乾平,必会在中途遇险乃至全军覆没,却不想,世间竟有人能为慕国公寻来这一线生机,令他逢凶化吉,安度死劫。”
“再加上慕小公爷身上接连变换了数次的气机……”
“知风那时想着,能寻到这等破局生机之人,定不是泛泛之辈,此来乾平,许便能替我寒泽百姓,再谋得一条生路。”
“而现下——”叶知风拉长了尾音,顶着慕惜辞身上那股刺目的气机,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神色愈发坚定。
“寒泽国运虽微,却绝不可为奸人所用,知风恳请小姐与殿下出手相助,与知风里应外合,拉下叶天霖,铲除幕后生事之人。”
叶知风话至此处,语调微顿,起身一拢裙摆,竟是冲着慕惜辞二人直直跪了下去。
“圣女何必行此大礼!”慕大国师被她这动作吓了一跳,当即窜身逃去了一旁,墨君漓也跟着不大自然地侧过了身子。
“窃运之事,本就为术士大忌,天下大运不当因一人野心而被无故搅乱,我等出手相助,也是理所应当。”
“圣女委实不必如此——”
“三小姐,还请让知风把话说完。”叶知风小臂交叠在胸,双手做拈花之指,长睫半垂,目色坚定,对着两人行出了灵宫的最高礼节,“此礼,知风一定要行。”
“还请两位出手相助,事成之后,知风愿将寒泽江山,双手奉上!”话毕,她深深俯首。
慕惜辞二人闻此,表情几乎是刹那凝固。
“这……圣女,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慕惜辞的舌头微微有些打结,她活了两世,还从未见过似叶知风这般,愿将自家国土拱手让与他人的。
“知道。”叶知风维持着大礼不动,“慕三小姐,知风很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请二位务必同意知风的请求。”
“不是,这——哎……你先起来。”小姑娘麻了爪,上前伸手扶她时颇有些手足无措。
“小姐与殿下先答应了知风,知风才肯起身。”叶知风微微摇头,身子略偏,避开小姑娘的手。
慕惜辞急了,当即求助似的回头看向那侧身稳坐的矜贵少年:“阿衍——”
墨君漓见此沉默片刻,垂眸稍加思索:“长公主,我们可以答应你。”
“但——”少年蹙眉,“你得给我们个理由。”
第四三一章 你这是要造反啊
“要知道,你这拱手一送,送出去的,便是寒泽叶氏数百年来积累下来的祖宗基业。”
少年起身,却仍旧偏着脑袋不肯去看那跪在地上的北疆圣女。
“长公主,你身为寒泽的长公主,当真不希望叶氏的江山永固、社稷永存吗?”
“为什么会提出这样一个近乎荒诞的要求?”
他想不通。
也没法相信。
墨君漓眼睫微垂,若这天下势必一统,寒泽的那点疆域,确乎是早晚都要征伐下来。
但打下来与送上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他不明白叶知风为什么想这样做。
平心而论,即便换做是他——哪怕他对那九五之位再不感兴趣,他也绝对不会容许墨家的江山被他人染指一分。
否则,前生之时,他便没必要那般大费周章地打回乾平了。
他看不得墨书远那样作践墨氏先祖一代代打下来的社稷,看不得他那样作践老头守了一辈子的百姓。
他不是圣人,也不是神仙,他有私心,有他想要保护的东西。
所以,他想不明白。
“荒诞吗?”叶知风唇边漾出一道浅笑,她略略直身抬了头,顶着满目被那光芒刺出来的泪花,坚定又固执地锁紧了那矜贵的少年,“也许是吧。”
“身为寒泽的长公主,我自然不愿见到祖宗基业被毁于一旦。”
“但我不光是寒泽的长公主啊。”
“七殿下,身为灵宫圣女,我更想见到的是百姓们安居乐业,吃饱穿暖,再无性命之虞。”
“乾平有两位贤德爱民的帝王。”叶知风忽的便笑弯了眼睛,蕴在她眼底的水花不住地涌出眼眶。
一线发了烫的热流顺着面颊滑进她的唇角,涩涩咸咸,带着点点说不出的苦。
“我知道,于寒泽的万千百姓而言,这是最好的选择。”
在成为寒泽的长公主之前,她是被百姓们依赖着、信任着的灵宫圣女。
叶氏的公主需要守护祖宗的基业、叶氏的天下;灵宫的圣女,要守护的,从来只有寒泽的国运与百姓。
她选择成为后者,就只能放弃这注定飘摇的江山。
实际上,从她正式踏入灵宫的那一刻起,她便注定不是位合格的天家公主了。
“何况,寒泽的国运早在百余年前就已生了倾颓之势,百年来,数代圣女竭尽通身之力,亦未能挽救那步步衰微的一国运道。”
寒泽的朝堂早就烂了,尤其是在她父皇去世、叶天霖承继大统之后,更是一口气直直烂到了根上。
皇都之内世家把持朝政,龙椅之上的君王又无那等制衡朝野的能耐。
叶天霖虽可礼贤下士,却过分依赖于谋士之言,浑无多少自己的见解。
——这与那耳根子软、只知听妇人枕边之语的昏君又有什么区别?
她早在数年之前便已看得清清楚楚,寒泽的运道,眼见着就要绝了。
“七殿下,军魂已损,运道衰微,寒泽覆灭已成定局,”叶知风的齿关微有些打颤,“不出十年,国运尽逝,寒泽定亡。”
纵然她早已知道这不可更改的结局,身为叶氏之人,她仍旧免不了要生出满心的凄凉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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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在此之前,知风唯一能做的,便是尽我所能,安置好寒泽余下的百姓。”
“贵国的京城很是繁华安定,贵国的君王臣子亦与寒泽大不相同,我看得出,京中百姓们脸上的笑意是源心达面,不带分毫勉强之感。”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也不怕背那劳什子‘数典忘祖’的罪名。”叶知风垂首。
她只求一个难得的“安定”。
只求还百姓们一个数百年都不曾真正得来的安定。
“至于是非对错,且任后来者评说便是。”清冷少女敛眸轻笑,复又深深俯了首,“七殿下,我的理由说完了。”
“您还觉着这想法荒诞吗?”
墨君漓闻言不曾说话,他只微收着下颌思索半晌,缓缓吐出口发浊的气来:“这倒也……未必需要你背那等忘祖之名。”
“其余的法子,应当也还是有的,只是麻烦了些,得让我仔细想想。”少年闭目,抬手按了按眉心。
他方才着实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这北疆圣女倒也真是个难得的人物。
“长公主,你的要求,我们同意了,你且先起来罢。”
“免得等下乐绾与阿宁回来,看见了不好解释。”
“殿下与小姐肯应下知风便好。”叶知风心下悄然松了气,面上的笑意亦越发真挚开怀。
慕惜辞见她总算有了起身的意思,连忙伸手将她一把捞离了地面,一面稍显无奈地替她拍拍裙摆:“叶姐姐,咱们都是平辈之人,以后这大礼可莫要再随便行了。”
天地良心,她刚刚差点被她叩地上这出给吓死。
慕大国师微有些心累,虽说若论年纪,她这个活了两辈子的人,的确是叶知风大了不止一轮,但这玩意又不影响辈分不是?
无缘无故接了平辈的大礼,那可是要被天打雷劈(bushi)的。
“叶姐姐,趁着这会还有点时间,你不如先与我们俩讲讲,眼下你手中都有多少能用的东西。”慕惜辞扶着叶知风重新落了座,而后裙摆微拢,就近拉开只椅子,顺势坐了下来。
“我们也好商量商量,届时该如何与你打好配合。”
“这……三小姐,不瞒你说,”少女讪笑,“依照我原本的想法,二位只需帮忙盯好那位‘师先生’,不让他有机会窃运添乱就好。”
“至于叶天霖,我自有法子拉他下位。”
慕惜辞闻言微诧:“真的?”
“是……或许依着七殿下的手段,先前应当听说过,我父皇在离世之前,曾给过我一块兵符。”叶知风假咳。
墨君漓闻此却是陡然蹙了眉:“所以,那老国君到底给了你多少兵权?”
此事连陆丘都没能探得明白,目前这天下,除了已故的寒泽老国君外,唯有面前这位寒泽长公主自己知道,当日老国君究竟给她留了什么。
“……事实上,那是块天下兵马总符。”叶知风望天摸鼻,“包括父皇从前养在暗处的几小队精锐。”
“也就是说,从理论上来讲,除却皇都禁军与叶天霖这些年养出来的私兵,此符一出,余下的寒泽兵马,皆得听我调令。”
“当然,寒泽本就没多少兵将,这点兵马,想来应当还比不过国公府的一半。”叶知风的表情甚为谦逊,“上不得台面。”
慕惜辞被她惊得险些掉了下巴。
“……叶姐姐。”小姑娘满面错愕,“你这是想要造反啊——”
第四三二章 卖惨呗
叶知风闻言不由眼神一飘,细细算来,硬凭武力薅下叶天霖,的确和造反差不了太多。
唯一那么一点点的区别,大约也就是她这兵权来得合情合理,并且她父皇临去之前,亦确乎叮嘱过她,必要时刻,可拥兵自立。
总之,她觉得问题不大。
少女冲着小姑娘讪然一笑,慕惜辞听罢却陡然蹙起了眉头:“等一下,叶姐姐,我方才刚想起来,你们寒泽除了叶天霖外,应当还有三位成年的亲王吧?”
“依照你先前的计划,在叶天霖被迫下位之后,你又准备怎么处理他们?”
“也是凭着武力硬生生往下压?”慕大国师满面狐疑,这样一搞,“数典忘祖”这四个大字,可就真要死死压在叶知风身上了,一个不慎还得加一笔“牝鸡司晨”。
“要不怎么说指定要挨骂呢……”叶知风面上的笑意愈发不大好意思,她当然知道这法子既蠢又容易落人口实,但它足够快。
——这是她能想到的、可以最快解决眼下寒泽乱象的唯一方法。
寒泽是北疆占地最广的国家,寒泽国运又与整个北疆的运道息息相关。
加之那国运式微多时,若再不快刀斩乱麻,动作利索一些,万一剩下那点运道被人成功盗用,莫说一个寒泽,恐怕整个北疆都要受到牵连,生出乱子。
是以,为了守住那点散碎运道,她便也没心思管顾什么骂名不骂名的了。
“蠢。”远在桌案另一侧的墨君漓陡然出了声,他略显嫌弃地抬眸扫了眼叶知风,瞳底含着满满的幽怨。
——他家小姑娘这就又被人拉走了,刚才她还坐在自己身边呢。
可恶,“云山颠”的桌子为什么要这么大?
有外人在场,他又不好主动往人家姑娘那边凑!
“七殿下有何高见?知风洗耳恭听。”叶知风面露谦色,长睫半垂,身板坐正,作一副虚心受教之状。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除了新君叶天霖外,贵国余下的三位亲王,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少年撇嘴一声冷哼,“想来,贵国朝堂,应当是没那么平静吧?”
叶知风闻言微怔,随即若有所思地点了头:“是这样,据我所知,眼下朝中不认可叶天霖登基上位的朝臣还大有人在。”
“朝中少说分成了三个派别,以相国为首,支持叶天霖的保皇党;以镇国将军为首,支持我二哥叶天肃的逸王党;以及以御史大夫为首,支持我大哥叶天恒的成王党。”
“余下还有些零散的中立派,其中也不乏暗地里向其中某一方投了诚、明面上谁也不站,等着观望风向的墙头草,叶天霖的皇位,本就坐得不稳。”
“……七殿下,我明白了。”叶知风敛眉思索一番,猛地抚了掌,“你的意思是,让我想法子挑起前朝争端,让他们自己先行内耗?”
“这样,等着前朝斗一个两败俱伤,我再横空入场,收拾残局?”
“这倒是个省力又便捷的好法子,不过……这不得教叶天翰逃出去?”
“他在寒泽的三位亲王里年纪最小,家世也远不如那三位来得煊赫,当年我父皇还在世时,他还能仗着受父皇宠爱,与叶天霖他们争上一争,现在只怕——”
叶知风目露踟蹰,若叶天翰当真下定了决心明哲保身,她一时半会,还真拿他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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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留下一个,总归不算处理得利落。
她了解她那几个哥哥,只要给他们机会,他们定然是不会安分的,个个都是野心勃勃,总以为自己还能像自家先祖一般,驰骋疆场、大杀四方。
——想想就让她头疼。
“叶姐姐放心,你那四哥可没那么安分。”慕惜辞弯了眼,安抚似的抬手拍拍少女的手背,轻挑眉梢,“他麾下的大臣,一直和我们乾平的五皇子有着书信往来。”
“要不然,我父亲他们回程时的时间与具体行进路线,怎会泄露得那样准确、那样快?”
“这里面的猫腻,可多着呢。”小姑娘低头轻笑,叶知风这会却有些不明所以。
叶天翰麾下之人会跟乾平皇子互通书信她能理解,乾平之内有皇子意图将慕国公置之死地她也能理解,但这两件事……跟拉叶天翰下水又有什么关系?
虽说暴露使臣队伍的行踪确实是很不地道,但若站在寒泽的角度讲……好像也暂且算不上“通敌叛国”?
真真正正称得上是“通敌叛国”的,应当只有乾平的那位五皇子才对。
“哎呀,叶姐姐,这都牵扯到朝堂了,你不能老这么实诚呀。”慕大国师抬眼见叶知风满面懵懂,不禁垮着小脸发了愁,“无中生有、栽赃嫁祸呗!”
“甭管他传出去的到底是什么消息,只要他私下联系了他国皇子,那就有私通外敌的可能,我们要做的,便是坐实他这种可能。”
“书信可以仿造,消息可以调换,效忠于他的大臣也不是不能收买、不能控制。”
“反正你又不准备留着寒泽这摊烂到底的朝廷班底了,那就怎么快怎么来,怎么狠怎么搞呀!”小姑娘单手托腮,语调甚为轻描淡写。
“左右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叶天翰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货,搞出这样的手段也不算稀奇——他想上位,便总得先拉叶天霖下位不是?”
“你也说了,他年纪最小、母族势力最弱,那既然在夺嫡一事上,他母家出不了多少力,他转而想法子,许以重筹,向他国求助,亦是在情理之内哇。”
“还有,说到这挑起前朝的乱子……叶姐姐,你可别傻傻的冲上去就讲什么国运,更别提什么黎民百姓。”
“这帮人争权夺位,从不是为了劳什子的黎民百姓,他们为的,就是自己心底的那点欲望,跟这样的人讲道理,是挑不起争端来的。”
“……那应该怎么办?”叶知风怔怔转眸,她的脑子现在有点懵。
灵宫到底是不比前朝那般风起云涌,她的才智与魄力虽还称得上是出众,可在灵宫那样相对干净简单的环境里呆得久了,她还真玩不大转阴阳谋略的那一套。
“很简单,卖惨呀。”慕惜辞不假思索,“那叶天霖不是软禁了你一年吗?”
“你就把这事捅出来,闹开,闹越大越好,然后分别去逸王与成王两个人面前哭。”
“你可着劲儿的哭,就哭叶天霖对你不好,不讲兄妹情谊,还不尊神女。”
“哭完了再隐晦地表示下,谁要是帮你把这口气出顺了,你手里这点兵权,便能归谁——”
第四三三章 哭它个深明大义(月票加更)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兵权这东西,谁都不会嫌多。
想来依着寒泽逸王与成王的德行,在听说叶知风愿意将掌中兵权拱手相送后,定会十分积极地出面,帮她伸张那劳什子的“正义”的。
加上寒泽百姓惯来信奉那霜华神女,只要让他们知道,他们一直以来信任又依赖的灵宫圣女,不是因病留在灵宫,而是被当朝新君派重兵包围软禁,不得露面——
那么,逸王二人便压根不用费那个心思管控舆论,光一个反噬了的民心,就能让叶天霖那座下皇位,变得岌岌可危。
慕大国师笑吟吟的弯了眼睛,杏眸之内满是狡黠之色。
这种程度的弄权起事,都是他们先前玩剩下的,也就在寒泽这样,世家与皇室分权对峙、神权与皇权并非统一的小国之内,比较有用。
“叶姐姐,若我没有猜错,那叶天肃与叶天恒手中也是分别有那么点子兵权的吧?”小姑娘唇边的笑意愈勾愈开,叶知风只觉无端的毛骨悚然。
“……是这样,逸王一脉手中兵权最多,大致能与现在的叶天霖战一个四六开。”叶知风斟酌着给出两个数据。
“成王叶天恒本是我父皇的嫡长子,能力平庸了些,但凭着他嫡子的身份,朝中仍旧是有不少尊长尊嫡的老臣们拥护着他的。”
“他手下攥着的兵马少些,毕竟御史大夫不是武将,但也有那么万八千号人,放在寒泽,还是不容小觑的。”
“这样正好。”慕惜辞垂眸轻哂,“逸王和成单独拿出来任意一人,都没法和叶天霖直接抗衡,且他们又担心着被人倒戈背刺,不愿与对方合作。”
“如此一来,叶姐姐,你手中捏着的这点兵权,便会显得至关重要。”
“在他们眼中,这就是他们能拉叶天霖下位所欠缺的最后一点筹码——”
“我们要做的,便是将它搬到明面上、推至台前来。”
小姑娘边说边从柜子里取来一摞茶盏,摸出四只,摆上桌面。
“叶姐姐,我带你重新捋一下这个思路。”慕惜辞眼波流转,抬手一点桌上茶盏,“回到寒泽后,我们的人会先配合着你,将叶天翰所做之事,翻上前朝。”
“届时不管是无中生有还是栽赃嫁祸,你都不必去管,你这时所要做的,唯有一件事。”
“那就是搅混水,只说你在乾平议和之时,确乎察觉到京中仿佛有人与寒泽皇都有所往来,至于那个人是谁、传递了什么消息,你一概不知。”
“有时候,似是而非的话,反倒最易引起他人的猜忌。”
慕大国师勾唇冷笑,拿起另一只茶盏,向上一碰。
青瓷相撞,鸣声清越。
“叶天霖的皇位究竟稳不稳当,他定然是心中有数,他知道自己的几个兄弟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主儿,便自然会借此机会,打压叶天翰。”
“等着他们两个正式斗起来,叶天霖就没那么多心思去管你的灵宫了,到时候灵宫之外的守卫松懈,你也好借此机会,溜出去。”
“记得,溜的时候把自己弄得惨一点,然后去找成王和逸王哭——能赶上他俩凑在一起的时间最好,当然,赶不上,分开行动倒也没什么大毛病。”
小姑娘说着推过另外两只瓷杯,桌上的两杯相争之势,即刻变成了四杯混战。
“他们是想着隔岸观火,但眼下有你横插一脚,他们便没法子再作壁上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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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为‘灵宫和圣女讨还公道’也算是师出有名,这两人定不会介意你藏匿在其中的小小心思。”
“这才是真正的四王争斗,叶姐姐,你就记着,等他们四个真打起来了,你没事便得想法子接着搅和浑水、万不能教他们结成同盟。”
“至于那位‘师先生’,你不用担心,我们不怕他出来添乱,就怕他蹲着不出手。”
慕惜辞抬眼,眸中凶光暗涌:“内乱时的国运,可算不上什么完整的运道,他想要盗用更多的大运,便得着手帮助其中一方,稳定局势。”
“他动得越多,露出来的马脚便会越多,我们才好抓住他的尾巴,一举将之捉住歼灭。”
“当然,不排除一种可能,他是个顶顶聪明的人,看出了我们的意图,并就此放弃了盗窃寒泽国运,转而将目标投向别处。”
“这样也好,正巧能让我们暂且省些力气,再多争取出一些时间。”
平心而论,现下时局未定,她还真不想这么早就跟那执棋人对上。
“等着这四人斗得差不多了、朝堂基本崩溃……”
“我再拿着兵符上场,收割残局?”叶知风蹙眉,轻声接过小姑娘的话。
“不,为什么要收割残局?”慕惜辞诧然摇头,“那不就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了?你可不能下场收割,你要接着哭!”
“这回是在寒泽百姓们的面前哭,哭得越深明大义越好,什么家国不幸,国运不济,对不起祖宗对不起神女……”
“叶姐姐,扣帽子你总会吧?”小姑娘漫不经心地晃着桌上茶盏。
“往大了扣、往死里扣,扣到百姓们都觉得寒泽要完,扣到除了叶天霖他们四个,满朝文武都跟着怀疑人生。”
“这会寒泽内乱的事,多半早已传遍整个天下了,定会有不少人对着你们的疆域虎视眈眈。”
“如此,等着边疆的战事一起——没有战事,我们也能想法子弄出点战事出来——乾平这边会立马表示,愿意出兵帮寒泽稳住边关、平定疆土。”
“毕竟,寒泽与乾平在北疆接壤的疆界甚广,又刚打过一场、才和谈完毕,于情于理,寒泽被打,乾平都不会坐视不理。”
“届时你再顺水推舟,直说叶天霖四人不堪重任,你一介女流恐守不住疆土,愿让权以求百姓安平——叶姐姐,你看这样,你可还需背那‘数典忘祖’的骂名?”
……这还背个铲子,按他们这法子来,她全然成了“被兄长囚禁、孤苦无援,为保天下百姓,只得求助他国,被迫让权”的可怜人了吗?
若她是那不明就里的寻常百姓,指定不但不记恨这位圣女,还要感动于她的牺牲——
“你们玩朝斗的,心都好脏啊……”叶知风怔怔呢喃,她傻眼了。
“害,这才哪到哪,算不上。”慕惜辞笑眯眯地摆了手,同时甚为好奇地歪了脑袋。
“不过,叶姐姐,我最想知道的是,你手里攥着兵马总符,怎么就能被叶天霖那倒霉玩意软禁那么久呀。”
“没想着直接喊来两队兵马,救自己出来吗?”
第四三四章 郡主与封地
……好家伙,她刚恢复过来点的小心脏当场就又被人戳吧烂了。
叶知风的嗓子眼一堵,下意识抬手按住了胸口,膝盖同时隐隐作了痛。
“这不是那什么……我当时没想到叶天霖能离谱成这样,”少女讪讪摸鼻,“也没准备当真接下这块兵符嘛。”
“所以,当日父皇将那兵符交予我后,我并未将之带回灵宫,而是在灵宫外寻了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地方,把它好生藏起来了。”
“哪成想……”
哪成想她父皇一走,叶天霖即位后不久便将她软禁在了灵宫。
等到那时,纵然她想起那块兵符,想拿它给自己解围,也没那个本事绕开层层的禁军守卫,偷偷溜出灵宫去了。
慕惜辞闻言僵硬地扯扯唇角,她麻了。
“……阿衍,”小姑娘转头遥遥望了墨君漓一眼,指着叶知风满面无奈,“你说叶姐姐这叫不叫作茧自缚?”
墨君漓凉飕飕地冷哼一声,示意他认同自家小国师的观点,却扬着下颌不想说话。
啧,矫情的狗男人,这怎么就又不高兴了。
慕大国师皱着眉头撇了嘴,目光毫不留恋地果断一收,重新看向了叶知风:“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
“你们灵宫之内……没有那种旁人不知道的迷宫密道一类的东西吗?”
“若是有密道,想来你也是能有法子出去的吧。”
叶知风听罢,本就通红的眼眶,顿时红得愈发厉害。
“没有。”少女双手掩面,颇有些生无可恋,“主要在此之前,寒泽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什么君王下令包围灵宫……寒泽建国这么久,也就一个叶天霖干得出来。
“……叶姐姐,我发现了,你们灵宫怎么什么都没有。”慕惜辞说着垮了一张小脸,“密道没有就算了,望气术的收敛之法竟然也没有!”
“你们历代的灵宫圣女,不都是占星术士吗?”
“其实……那个收敛之法,我们灵宫还是有的。”叶知风边说边将脑袋压去了桌子底下,“只是我自己偷了个懒,以为用不上,就没学……”
慕惜辞登时麻得愈加厉害。
“叶姐姐。”小姑娘木着表情咂了嘴,“我要是你们灵宫的人,我非把你这不怎么灵光的小脑袋瓜子揪下来,挂外头仔细晾晾。”
叶知风闻此微怔:“吔?”
慕大国师咧嘴一笑:“我非看看你脑壳里装了多少水。”
哪有修习了望气之术后还不学收敛之法的?
那玩意开着晃不晃人都在其次,关键是费力,开久了头晕眼花身子虚啊!
怪不得叶知风明明是个修习过玄术的术士,身子骨还能脆成这个样子——她纯粹是被那十年如一日长开不收的望气术给耗出来的!
她怎么就那么嫌弃她呢。
小姑娘的心情甚是复杂,若非她刚认识叶知风不久,双方虽已称得上是盟友,却还没熟到能肆意打闹的地步,她非要逮个机会、找个理由,好好收拾她一顿。
“哈、哈。”叶知风牵强笑笑,不着痕迹地连人带椅,朝着远离慕惜辞的方向小挪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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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虽看不清她的脸,但方才那一瞬,却切切实实地在她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奇特的杀气。
她怀疑若她表现得再那么不靠谱一点点,这姑娘便能原地蹦起来,毫不犹豫地一把掀飞她的天灵盖。
叶知风想着偷摸咽了咽口水,随即试图出声转移话题:“七殿下,三小姐,知风能提出最后一个小小的要求吗?”
慕惜辞有着刹那的怔愣,继而轻巧点头:“叶姐姐,你讲。”
“待事成之后,我能否在寒泽故土上多留一些时日?”叶知风小心翼翼,“我知道的,一般我像这样的亡国公主,即便受了封赏,也当赶来乾平京城……”
“但寒泽的百姓们早已习惯了灵宫的存在,习惯了信仰霜华神女,所以……我想多留一阵,安抚好他们,再帮着他们尽快适应乾平的生活。”
“叶姐姐,你多虑了。”小姑娘弯眼笑笑,放软了嗓音,“你是灵宫的圣女,合该留在灵宫,即便日后的北疆当真尽数变成了乾平的疆域,也不该例外。”
“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叶知风听闻此言,不由得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一声声动若擂鼓,她的喉咙微微发干,不可置信地抬了头——
这……这是她想的那个那种吗?
“她的意思是,到时候你不必赶来京城,只管留在灵宫,继续管理、安抚你寒泽的百姓便是。”沉默多时的墨君漓陡然开口,声线虽凉,话中却不带分毫冷意。
“届时,我会让老头给你个郡主的封号,寒泽故土便是你的封地。”
“并且,你们灵宫圣女的擢选方式也毋需大变,只是每代圣女出现后,记得要来京中重新受一次封赏。”
“而你的郡主封号,也会就此传承给下一任圣女。”
“换言之,寒泽仍旧归你们灵宫管辖,”少年懒洋洋地伸手托了腮,“不过是以后再遇到什么天灾人祸,多了个富饶且强大的后台给你们兜底罢了。”
“如此,每年也不必再饿死、冻死那么多人了。”
“长公主,这般安排,你意下如何?”
“七殿下,这种事……”叶知风的嘴唇不住地发了抖,嗓音里亦不受控地多了三分哽咽,“这种事,您能说了算吗?”
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真的……
“可以。”墨君漓敛眸,下颌微收,“你放心,老头聪明得很,这种事,就算我不提,他也能想到。”
“没人会想着硬生生拿武力攻下、并镇压一个拥有全民信仰的国土。”
“‘霜华神女’使百姓们变得易于管理的同时,也令他们的信念拧成一团、变得牢不可摧。”
“彻底摧毁一种信仰,是件很吃力不讨好的事,尤其信奉神女也没什么不好的,又不是邪|教。”
“是以,这便不如干脆将寒泽故土交由你来打理,省时省力,还不会激化群情。”
“当然,到那时,我们会新立出一个府衙,一来帮着你打理个中事务,二来方便朝廷的钱粮调配。”墨君漓耸肩,他觉得这活,陆丘来干就挺不错的。
他看那小子在寒泽混得挺开,玩得也够开心。
“可这样,你们便不担心,寒泽永远都不会真正化为乾平的一部分吗?”叶知风豁地起了身,神情微有些激动。
第四三五章 绝妙的时机
先前墨君漓想不明白,现在轮到她想不明白了。
叶知风隐在袖子的双拳倏然紧握,她想不通,从她正式开始跟面前这两个人商量寒泽的事起,她便处处都想不通。
他们好似是太真挚热情了些,真挚到令她觉得有些可怕。
“七殿下,慕三小姐,这样做,你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叶知风蹙了眉,哪怕双目被那气机激得满目泪花,亦仍旧倔强地锁紧了大桌对面的少年。
“别告诉我只是好心……就像您之前不明白,知风为何会拱手让出寒泽的江山一样,我不懂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样的一番操作下来,乾平或许会得到些好处,但他们所得的那点微末益处,压根就抵不上寒泽所得的一半。
明面上,叶氏的江山固然会自此归了乾平,可实际上的寒泽,却仍旧是游离在乾平之外的。
并且,这种游离还不是那样短暂的游离,十几年,几十年乃至上百年,寒泽故土都有可能一直游荡在乾平之外。
叶氏的半数实权被划归了灵宫,相对自由的统治,与从前几近别无二致的风俗传统……
除了上缴的大半军权,除了多出来的乾平府衙,除了百姓们的生活多了一道强而有力的保障……寒泽还会有什么变化?
叶知风的眼珠发了痛,眉心亦抑制不住地突突直跳,她的脑仁阵阵发紧,一种莫大的压力陡然压上了她的胸口。
她是想保住寒泽的百姓,但她不想平白无故就占了谁的便宜。
哪怕是她新认下的盟友,哪怕是她愿意承认的朋友。
那不一样。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墨君漓敛眸一声嗤笑,那笑像是在嫌弃叶知风的天真单纯。
“只要乾平的府衙能在寒泽故土上站稳了脚,百姓们便早晚会习惯了它的存在。”
“习惯了乾平的府衙,就是习惯了乾平的统治——没了疆界的分割,原本属于乾平的东西,再想要传递去寒泽便会畅通无阻。”
百姓们并不会太过在意头顶的帝王究竟姓甚名谁,他们在意的不过是吃饱穿暖,生活安稳而不生动荡。
灵宫是信仰的化身,是他们的精神支柱,自是不可被轻易取代,可叶氏不同。
寒泽是叶氏的寒泽,百姓是天下的百姓,叶氏皇族本就腐朽多时,皇都之外民心动荡亦非一日两日。
换一个帝王,换一个朝代,于百姓而言,未必就有多么难以接受。
自然,适应还是需要时间的,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适应的过程或许会有那么一点长,但他们总会习惯。”
“适应了,才会认同——等百姓们认同自己是‘乾平的人’而非‘寒泽遗民’,习俗一不一样、信仰相不相同,又有什么区别呢?”
“长公主,你或许没有考虑过,乾平,本就是个大国。”少年微微坐正了身子,“由北至南,乾平境内的州府太多了,各个府之间的差别也相当大。”
“它的包容性,比你想象中的要强得多。”
“至于别的好处——”墨君漓慢悠悠地拖长了音调,慕惜辞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当即笑吟吟地多摆上几只茶盏。
“叶姐姐,还记得我们说过,叶天翰与乾平五皇子的关系甚为密切吗?”小姑娘伸手指着那两只新摆出来的茶盏。
“刚好,在叶天霖试图以此打压叶天翰的同时,我们也会想法子拉下墨书远。”
“或者,至少拉断他的左膀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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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侯府一党中,倘若真遇到了不可解决的大麻烦,墨书昀会是最先被放弃的那一个。
其次是劣迹斑斑、最易被人循着蛛丝马迹薅到些许把柄的安平侯府,再次是不分先后的相府与尚书府,最后才是墨书远。
是以,最先被推出来顶上这“通敌叛国”之罪的,应当是墨书昀。
但光扯出一个墨书昀可是不够,他们届时会想法子将靖阳伯府一案翻上台前,趁机再斩下去大半个侯府。
而后,逼墨书远自乱阵脚,狗急跳墙。
“不过,只说这个,叶姐姐你定然还是会觉得不大够。”慕惜辞弯了眼,将桌面上的茶盏打散又重组,依照当前的此间形势,摆出个不大标准的地图来。
“叶姐姐,你看这里。”小姑娘指着其中一只较大的茶盏,“这是扶离,是与乾平分庭抗礼多时的一方大国。”
“这些年,乾平与扶离之间一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同样也达成了某种不可明说的共识。”
“无论周遭小国如何生事,乾平与扶离都不会率先灭掉他们——这也是乾平此番选择议和,而非直接吞并寒泽的根本原因。”
“倘若乾平趁此吞并了寒泽,便是打破了这种平衡,也抛弃了两国间的共识。”
慕惜辞的眼神陡然一厉:“这,就代表着彻底宣战。”
“所以,假若放在平时,就算叶姐姐你按照我们想出的法子,处理了叶天霖四人,寒泽想要投奔乾平,也必会受到扶离的万般阻挠。”
“但眼下,我们马上便会有一个绝妙的时机。”
“一个既能兵不血刃地除了那四人,又能在扶离无法阻拦的情况下,令寒泽成为乾平属国的机会。”
“为了这个机会,我们并不介意略微吃些无关紧要的亏。”
小姑娘双手交叠撑了下巴:“毕竟,寒泽的地角不错,西连大漠,南有九玄,虽不是兵家必争之地,也差不了太多。”
“属国?”叶知风皱眉,他们之前商议的,不是直接将寒泽划归进乾平吗?
“名义上的属国——这样就不是乾平出兵灭了寒泽,而是寒泽自己投了诚,乾平不曾打破平衡、抛弃共识。”小姑娘轻松挑眉,“扶离是找不出毛病的。”
“当然,待到日后乾平正式与扶离撕破了脸,你再带着寒泽直接过来就是,区别不大。”
……你们这帮玩朝斗的,心果然都很脏!!
叶知风抽抽唇角,抬手按了发痛的眉心:“那么,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时机?”
“我好提前做些准备。”
“这个嘛。”慕惜辞笑而不语,朝着墨君漓抬了下颌。
少年抱胸扬眉,双唇微动:“扶离国丧。”
“线人来报,扶离帝君元濉已病入膏肓,至多两月便会驾鹤西去。”
“帝王崩逝,国丧三月,加上他重病的两个月,我们拢共有五个月的时间。”
“这五个月里,只要乾平不是大举出兵,嚷嚷着要灭了一国,他们便没工夫搭理这些‘小打小闹’的玩意。”
叶知风语塞,忽然间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