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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长夜惊梦     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txt下载     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七六章 阿衍

    嚯,那贪上你这么个主子,燕川还真是够倒霉的哦?

    慕惜辞扯扯唇角,她并不想评价某些人的非人行径,顾自转头撑了下巴:“墨君漓……”

    “阿衍。”少年轻声打断她的话,小姑娘应声回眸:“诶?”

    “我的字。”墨君漓眉梢轻抖,拉过她的手臂,在她掌心写下一个“衍”字,“单字衍,墨衍。”

    “不要总是连名带姓的喊,”少年一本正经,“那样会显得我们很生分。”

    慕大国师闻此面皮一抽——相对于这个过分正经的字,她还是觉得老货蠢太阳老东西之类的比较适合他。

    这么大岁数了,还弄这么多歪理。

    小姑娘心下悄悄腹诽,面上却佯装一派严肃认真:“知道了。”

    “阿辞,光知道可不行。”墨君漓摇头,笑嘻嘻地往小姑娘脸前凑了凑,“喊一声看看?”

    “……这就不必了吧。”慕惜辞眉骨微跳,冷不防改成这种称呼,她觉得怪别扭的。

    主要是适应不来。

    “不行,国师大人,你不能总这样。”少年来了倔强劲儿,鼓着脸颊跟她据理力争,“你看,我都从没有连名带姓的喊过你。”

    他平日喊她,不是“阿辞”就是“国师大人”,刚认识那会,还喊过好一阵子的“慕小姐”和“三小姐”,唯一一次喊她“慕妄生”,还是上次在淮城生了气。

    “那还不是怪你自来熟。”小姑娘瘪着嘴飞速嘟囔一句,垂着眼睫不想理他。

    墨君漓见状,一言不发地盯紧了她,澄澈见底的黑瞳内控诉之意愈重。

    “看我也没用。”慕大国师死不松口,少年便盯着她一刻不歇,甚至那脑袋越盯越近,到最后险些贴到她脸上,他差点给自己看出了对眼。

    “阿~辞~”墨君漓黏糊糊地恶意拉长了音调,小姑娘被他恶心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看着她,又露出了那种大狗似的可怜兮兮的眼神:“你就喊一声呗?”

    “哎呀,你这老东西矫情死了!”慕惜辞忍无可忍,一巴掌糊上了少年的脸庞,将之凑过来脑袋一把推远,“又幼稚又矫情!”

    “幼稚就幼稚,矫情就矫情。”墨君漓理直气壮,“反正再幼稚也幼稚不过乐绾,再矫情也矫情不过老头。”

    他不管,乐绾就是最幼稚的,老头就是最矫情的。

    不,你比他们矫情多了。

    小姑娘没憋住狠狠翻了个白眼,一面自暴自弃般凶巴巴薅住了少年的衣袖,后者知道她这是选择妥协,于是满面期待地微弯了唇角——

    “阿、阿衍。”慕惜辞张了张嘴,试了几次方才找到那两个字的音调,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哼哼。

    她一向镇定自若,今夜舌尖却无端打了结,待那两字吐罢,她已然僵成了一条陈年老咸鱼,一动也不能动。

    “我在我在我在!”墨君漓飞速答着,一双眼简直亮成了天上的星星。

    慕大国师看着他那没出息的样子,身上那点不自在之感登时便下去了大半,少年察觉到她的变化,却越发得寸进尺:“再喊两声,再喊两声嘛~”

    “……神经病,幼稚死了!”小姑娘的耳根发了烫,她没好气地低哕一口,作势就要起身翻下房顶,“起开起开,我要去睡觉了,你自便吧。”

    “别呀,我还有话没说完呢!”墨君漓见此,忙不迭伸手牵住了小姑娘的衣袖,委屈巴巴,“就两句。”

    “行吧,你说。”慕惜辞抱了胸,好整以暇地斜睨着面前的少年,依她对这老家伙的了解,他嘴里多半是吐不出来几句正经话的。

    奈何好奇心害死猫,他这么一拉她,她便真挺想知道他要说什么的。

    “嗯……”墨君漓眼神一飘,脑瓜子转得飞快,其实该说的他早就说完了,刚才那句,不过是下意识诓她的。

    “记得按时想我?”少年歪头,稍显迟疑地吐出一句,悄然绷紧了自己的精神。

    下一瞬,熟悉的袖风陡然扑面而至,他广袖一揽,轻松截下小姑娘拍来的一道黄符,顺手将人圈了个结实。

    “嗨呀,阿辞,你看你总是这么冲动。”墨君漓嬉皮笑脸,继而小心翼翼地抽出她指间夹着的朱砂符箓。

    取符时他拿余光扫了一眼,瞥见其上的“驱邪避煞”字样后,不禁略略松了口气——好在他既不是邪,也不是煞,不然这一下落他脑门上,非得给他拍出个好歹。

    “不,我已经很冷静且很理智了。”慕大国师面无表情,但凡她再多冲动那么一点,这老玩意的天灵盖早就被她拧废了。

    嗯,保不齐脑袋都能被她揪下来。

    听出了她弦外之音的墨君漓骤然沉默——他觉得她可以再冷静且理智一点。

    否则,他总会忍不住担忧他脖子顶上那节玩意的安危。

    这感觉可不太美妙。

    “你还有别的话吗?”小姑娘抿抿嘴唇,不动声色地略略向后退开一点,“若是没有,我就走了。”

    “我想想。”少年敛眸沉思,片刻犹疑不定地搓搓手,“那……不按时也行?”

    死性不改。

    慕惜辞气鼓鼓的拧了眉,她瞪着墨君漓看了半晌,闷声挥了衣袖:“知道了,你赶紧滚蛋。”

    “好嘞,这就滚。”少年点头,嘴上答应的利索,双腿却岿然不动,眼睛亦定定落在她的身上。

    慕大国师实在懒得理他,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地先行翻身跃回了闺房。

    雕花木窗落锁之后,她突然听见窗外传来少年又傻又憨的蠢笑,平日里掐诀的小手倏然一痒。

    ——她果然还是没能忍住。

    到底施诀小改了轩中阵法的小姑娘暗暗想着,随即安详地瘫上了拔步床,榻上柔软的锦垫令她身心甚为放松舒畅,她闭目放空,不多时便进入了梦乡。

    彼时少年仍在房顶傻笑,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接小姑娘予他的一记大棒。

    直到他在那夜风中委实笑得累了,眉眼间总算升起了困意,这才慢条细理地整理了衣衫,而后纵身一跃——

    “梆”一声,结结实实的一头撞在了浮岚轩外的行道树上。

第三七七章 这时候,就很想……

    “爹,白日里活捉的那批刺客的身已被我们搜完了,基本能确定出他们的来处了。”

    京城百里之外,聿川驿站,红袍少年卸去了满身银甲,稍显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林中一役,他们俘获的死士足有百人,刨去当场丧命与没看住服毒自尽的,余下仍有四十来名活口。

    他们自下午抵达驿馆便着手搜身、处理林中的尸首,一行人忙活到现在,方才初初收拾利索。

    “那批人身份复杂得很,北疆九玄来了八个,东海越川来了十五,南疆桑若出了足有二十人,最夸张的是大漠西商。”

    慕修宁语调微顿,抬头扫了眼自家老爹:“足足派来了三十六个。”

    “这都能摆出个三十六天罡阵了。”少年嫌弃撇嘴,一面满目同情地伸手拍了拍慕文敬的肩,“老爹,看来这天下想要您老性命的人是够多的。”

    “那桑若与西商,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那么点的小国却一口派出了二三十名死士,这得花多少钱?

    红袍少年悄默声地做了个简单的心算,头皮不受控地便发了麻。

    ——营中想要培养出一名精兵,少说要费上个白银三千两,外加三五年的岁月,而皇室想要培养出一名死士,所花费的钱财与时间,只会比这个更多。

    这岂不是说,桑若与西商,只这一趟便砸进去了十几万两的雪花银!

    他们桑若与西商国库一年的进账……能有百万两吗?

    慕修宁眯了眯眼,他虽身不在户部,却也听自家老爹与云璟帝叨念过几嘴国库之事。

    他们乾平国库一年的税收也不过白银六百万余两,若真一下子扔进去十几万两,云璟帝都得心疼上半天,更别提似南疆与大漠这样的边陲小国了。

    这样的大的声势,这样大的阵仗,还有他们从那些死士身上搜出来的各式剧毒与无数暗器……

    这帮人,当真是铁了心的想要将他爹置于死地。

    少年的眸底滑过一线郁色,此番若非七殿下手中的消息网足够强大,他家小妹又颇有先见之明地提前派来了明轩,他爹这一回只怕是要凶多吉少。

    “害,他们想要我这项上人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慕文敬浑不在意地一耸肩膀,“剩下的二十几号人呢?你可别告诉我,余下几个国家此次没有动作。”

    在边关沙场上纵横二十余载,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真沦落到马革裹尸,也未尝不可。

    眼下唯二能令他放心不下的,一为慕修宁年龄尚小,经验不足,若让他直接接手了慕家军,恐护不住乾平百姓;二则家中一双女儿犹待字闺中,他亦难免惦念。

    除开这些,他便无甚牵挂了。

    左右他活了四十余载,上过阵、杀过敌,保过家也卫过国,功成名就,位极人臣,儿女双全又个个聪慧……

    他没什么可遗憾的,除了妘儿离世太早——那是他的一生之痛。

    “怎么可能没有动作。”慕修宁闻此轻嗤,“剩下二十几个人中,六个来自寒泽,四个出自扶离,再余下的零零碎碎,各国都有。”

    “扶离?”慕文敬挑眉,目中稍露惊诧,“倒是难得见扶离掺和一次浑水。”

    谷</span>

    扶离与乾平是此间最为强大的两个国家,两国各据一方,呈分庭抗礼之势。

    两方的帝王心中皆极为清楚,若他们真打起来,大半是要两败俱伤,反容易让周边小国乘机起势,是以平日里惯来是井水不犯河水,边境倒是比别处平和的多。

    再加上有先皇后……乾平与扶离明面上的关系,甚至能称得起一句“不错”。

    “谁知道呢,大概是边境安稳得太久了,他们自觉积蓄的力量足够,想要借机生出点事端,试探下陛下的态度吧。”少年挠头,随口接道。

    他一介武将,是真搞不清楚个中弯绕,这种复杂又麻烦的东西,还是交给墨君漓这样的黑心玩意比较好。

    想到某些少年的慕修宁默默磨牙——他现在只希望,回去后,他家小妹没有被拐带成别人的妹妹。

    “这不好说。”慕文敬摇头,直觉告诉他,此事绝非自家儿子想的这样简单。

    但他这会亦着实毫无头绪,索性先将这东西向后放一放,等回京后禀明了云璟帝,再做打算。

    还有他们俘获的这些死士该如何押送回去……

    老将的脑袋阵阵发了胀,他两目无神地盯着桌上烛台,思绪不由自主地一飘再飘,他不是很想思考这个问题。

    ——每到这时候,他就很想念他那一肚子坏水的好兄弟墨景耀了。

    “明远,你往京中递过信了吗?”慕文敬甚为头痛地搓着脑门,“那些死了的该怎么处理,就地埋了,还是原样送回去?”

    “发了,我看七殿下手下的人,那会拿苍鹰递过消息了,”慕修宁颔首,“想来若是速度够快,我们明儿便能收到回信。”

    “那成,那我们明日先暂且在此地休整一天,”慕文敬果断抚掌拍案,“打了半天的架,大家也都累了,反正聿川离京城不过百里,赶回去也耗不了多少时间。”

    “好的,老爹。”红袍少年乖顺点头,脚底抹油,作势便欲开溜,“那老爹,您要是没别的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等会,你别急着走。”慕文敬见他拔腿要跑,当即一把薅住了少年的后领,提小鸡仔似的将之拎回了原处,而后冲着隔壁努了努嘴。

    “今儿这场,打得多少骇人了点,也不知道这自小锦衣玉食的北疆圣女,有没有被吓到。”

    “明远,你回屋前,顺道她那头问问,确认人没事了再走。”慕文敬道,“别再让咱们乾平,给人留下个不好的印象。”

    他一直觉得叶天霖这事办得就他娘离谱——他们寒泽是没个能担当的男人吗?派个姑娘当使臣,这不明摆着把人往火坑里推!

    奈何这毕竟是寒泽国事,叶知风的身份又确实够当使臣,他一个外人,还真不好说什么。

    “您老给人家皇城都攻破了,还想要什么好印象。”慕修宁瘪嘴,“不过老爹,你为什么不去?”

    “废话!那北疆圣女跟你年纪差不多大,这深更半夜的,我特意跑出去问,能合适吗?”慕文敬低啐,这就是他的屋子,他又不挪窝,也不顺路!

    “说得好像我就合适了似的。”少年唇角一垮——他也没好到哪去。

    “谁让咱军中没有姑娘……别人更不合适。”慕文敬低头嘀嘀咕咕,一面一脚踹上了慕修宁的屁股,“赶紧去!”

第三七八章 观气

    啧,他这不讲道理的老父亲。

    慕修宁拍着臀上被人踹出来的大鞋印,一面不疾不徐地朝着寒泽使臣下榻的方向走。

    他虽不大愿意与那位异国圣女产生过多的交集,但他心中清楚自家老爹的话并没有错。

    白日里的那一场的确是激烈了点,似他们这等在边疆战场上混惯了的人,自是不会觉得有什么,可那自小金枝玉叶、没见过这般阵仗的姑娘家,却不一定能受得了。

    他想着,今儿若是乐绾在场,那小妮子指定要被那满地的赤流吓得原地吐上半晌。

    再有,来者是客,就算那北疆圣女是代表寒泽来此议和的也不该例外。

    他们乾平怎么也算是此间一方大国,总要拿出大国的气度来。

    ——是以,于情于理,他都该上前,好好问候人家一下。

    少年挠着脑袋胡思乱想,不多时便走到了那扇木门之前。

    室内微暖的烛光透过层窗纸打在他身上,屋中人不曾就寝,慕修宁却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天地良心,他慕小爷活了十九年,还真是头一次干这等半夜敲人家姑娘大门的事。

    关键,还必须得敲。

    慕修宁惆怅不已地清了清喉咙,继而拘谨又小心地轻轻叩响了房门。

    少顷后屋内传来小侍女满是犹疑的声调:“谁呀?”

    “阿洛姑娘,是慕某。”红袍少年的声线微抬,干脆利落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今儿林子里的那事多少有些骇人,父亲命我过来问问,圣女殿下可还好?”

    “若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要不要慕某请个郎中来看上一二?”

    这……

    阿洛闻此不由一怔,她倒没想过乾平的人会对她们如此和善,下意识便转头看向了自家殿下。

    叶知风见状略一摇头,嗓音是惯来的干净清冷:“我无碍,你去回慕小公爷一句罢。”

    “是,殿下。”阿洛应声,裙摆一提,放下内间的软质纱帘,随即小步跑去了门边。

    她将那门推出个不大不小的缝隙,这缝隙刚好能露出她的身子,既不失礼,也不会不慎漏了室内的光景。

    “慕小公爷,我家殿下无碍。”阿洛学着乾平的礼节,冲着慕修宁生疏地福了福身,“劳您与慕国公费心挂碍了。”

    “无妨。”少年后退半步,轻轻晃头,“按理,慕某在下午抵达驿站时便该来此的,只此番……实在是抽不开身,还望圣女莫要见怪。”

    “奴婢明白。”阿洛细声细气,再福身时那动作显然流畅了不少,“慕小公爷不必担心,我家殿下并非那等不明事理之人。”

    “何况,这一路上,我等本就多有受国公照顾,岂会计较这等微末之事?还请小公爷宽心。”

    “如此便好。”慕修宁颔首,对着阿洛及屋内那道人影微一拱手,说了两句客套话,“月夜已深,慕某不便叨扰,先行告辞了,圣女也请早些安置罢。”

    “恭送慕小公爷。”阿洛垂头立在门边,直到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游廊的另一侧,这才轻轻吐出口气来。

    她轻手轻脚地关门落锁,而后飞快地跑回内间,一张小脸跑得有些泛红。

    “神女在上,殿下,方才可吓死奴婢了!”阿洛气喘吁吁地拍了胸口,“奴婢长这么大,头一回跟慕小公爷这样的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奴婢刚刚都没敢抬头!”

    “怕什么,那慕小公爷的脾气应当不错。”叶知风神情淡漠,慢慢收回了那会被她投远了的目光,“人家也不会为难你一个小丫鬟。”

    “小公爷的脾气的确不错。”阿洛点头,眼中隐隐带了点兴奋,“殿下,应该说,乾平这几位大人的脾气都不错。”

    “很友好,也很和善,这让奴婢也不怎么害怕,过两日要去的乾平京城了。”

    “本就毋需害怕。”冷清圣女的唇边勾起道几不可察的清浅弧度,“我们是来议和的使臣,又不是被押运来的战俘。”

    “使臣和战俘,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嘛。”阿洛偷偷吐了吐舌头——就算是使臣,一旦议和不成,两国谈崩,他们也能瞬间变成他国手中的战俘。

    “还是不一样的。”叶知风敛眸,漫不经心地抬手一点小丫鬟的脑门,“好了,阿洛,你下去歇息罢。”

    “我也要就寝了。”

    “好的,殿下。”阿洛下颌一点,轻声应着,自家殿下睡觉时不喜有他人在侧,她早就习惯了在她上榻安眠时悄声退去,“可要给您留盏灯?”

    “不必,都熄了吧。”叶知风淡声吩咐,待屋内的灯烛被人尽数熄灭,她才慢慢起身,褪下外裙,缓缓躺上了拔步床。

    细软的青丝水草般散了一榻,少女澄澈的琥珀色眼瞳之内,浑然不见丁点睡意,她盯着床顶那道垂落而下的纱帐,若有所思地眨了长睫。

    阿洛推开房门的时候,她曾隔着纱帘,自门缝中望了那位慕小公爷一眼。

    而这一眼不偏不倚,恰让她看见了他身上一闪而逝的气机。

    叶知风闭目,静静回忆起她在那一瞬瞅见的东西。

    那是她从未在他人身上见过的奇怪景象。

    少年的周身布满了雾似的死气,她看着那死气愈飘愈浓,想来不出两年就会将他彻底包裹。

    一旦死气占据了全部气机,那便代表着此人大限将至、命劫在即。

    也就是说,若按方才她瞥见的气机来算,这位少年英才的慕小公爷,至多两年就要命殒关外。

    若是常人,她看到这节死气,便能提前宣判他的死期了,可眼前这个人,她偏偏不能。

    因为,她在那浓得近乎化不开的死意之下,瞧见了一线勃勃的生机。

    一线如皎月穿云、晨曦破夜一般的,可怕的生机。

    “就好像……有什么人强行更改了‘天命’一样。”叶知风小声呢喃,抬手在空中画出道无形的轨迹。

    她忽的想起了慕文敬,她第一次在寒泽皇宫内见到这位乾平老将之时,他身上也是缠满了这样浓重的死气。

    不,应该说,那比她从慕修宁身上看到的还要重。

    那时她看到他身上的必死之机,同样也看到了自己周身挥之不去的暗芒。

    她以为出使乾平的这一趟定然是有去无回,甚至做好了自己要与他们一同死在路上的正准备,孰料等着几日后众人正式启程,她却再在他面上瞧不见半点死意。

    取而代之的,是令她都感到刺目生气。

    一夕巨变。

第三七九章 不想国运为奸人所用

    说不定……

    说不定乾平此行,不但不会成为她的亡命之旅,反而会给他们寒泽那摇摇欲坠的衰颓国运,求得一线生机。

    叶知风微微眯了眼,寒泽势弱已成定局,不出十年必会为他国所灭。

    她不想、也无力更改这已定的天命,但她却不愿让寒泽眼下仅存的那点国运,为奸人所用。

    寒泽灵宫世代护佑着寒泽国运,历任灵宫圣女不仅是神女行走人家的“化身”,更是国运的守护之人。

    那国运出了哪怕是一分一厘的问题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何况是有人躲在暗处,筹谋着将之全部盗取?

    奈何她的道行浅薄,寻不到那人身在何处,但她知道一国运势大多牵系于国君之手,想要谋夺一国大运,最好的方法便是设计接近那一国的君王。

    她了解她那登临君位的兄长,知道他自觉不够聪颖,一向倚重于麾下谋士。

    顶尖的术士多半亦是顶尖的谋士,是以,早在一年之前,她便好生提醒过叶天霖,甚至为此与他发生了争执。

    怎料这位寒泽新君固执无比,半句话都没能听得进去不说,还下令派禁军肃清了灵宫,将她困在其中,软禁了整整一年——

    少女清浅的瞳眸之内滑过一线化不开的浓重郁色,满腹复杂情绪,最终化成唇边的一道无言叹息。

    出现这样固执又易受他人蛊惑的君王,本就是国门不幸,大约这便是寒泽注定灭亡的最大预兆。

    叶知风缓缓闭目,她并不在意寒泽皇室会有哪等下场,她只是不想见北疆的百姓们,再吃那颠沛流离的战乱之苦。

    寒泽国运被盗,必将提前搅乱已然生了动荡之势的时局,由此天下大动,寒泽亦必不能独善其身。

    她得想法子做点什么——

    *

    “小姐,七殿下府上的燕大人送了几箱子东西过来,您看放在哪里比较合适?”

    浮岚轩书房,灵琴扒着门框叽叽喳喳,一双圆眼内满是兴奋的光芒。

    排衍着星象的慕惜辞闻言手下微顿,稍加思索便随手挥了衣袖。

    “你跟着凝露分一分,吃的东西就搬去小厨房,剩下的且先放在厅中,我排完这局,等下便去。”

    “好的,小姐。”灵琴颔首,应声之后却并未急着挪步。

    小姑娘略一抬眼,余光瞥见那守在门边,既不敢进来、又不肯离去的小侍女不由得陡然失笑。

    她索性放下手中星盘,好整以暇地转了头:“灵琴,你还在这里守着做什么。”

    “莫不是觉得今儿的字练得少了,想再写上两篇?”

    不,她不想,她不是这个意思。

    灵琴嘴角一抽,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手却仍旧坚定地扒在门框上,同时眼神微微躲闪:“小姐,其实婢子是想说……”

    慕惜辞挑眉:“嗯?”

    “七殿下也过来了,这会就在前院,由二老爷作着陪呢。”小丫鬟咧了嘴,话毕飞速吐了吐舌头,“二老爷喊您过去,小姐您快收拾一下。”

    “……”噩耗。

    慕大国师的眉骨微跳,墨君漓这老货昨儿分明夜里刚来过一趟浮岚轩,今儿怎么又跑过来了?

    他是想直接住在国公府吗?

    小姑娘的头皮发了麻。她回想起昨夜少年说出来的那句“记得按时想他”,耳根不受控地便是一烫,一抹淡粉悄然爬上她白皙的面颊,这会那星盘是彻底推衍不下去了。

    果然,男人这种东西,只会影响她排盘的速度,回头她就刀了他。

    慕惜辞抿唇,一言不发地收好满桌的零碎,任灵琴推着她回屋简单梳了遍妆,又转头拐去了前院正厅。

    厅中茶香漫上了连廊,慕惜辞隔着数尺,便听见了厅内二人交谈的声响。

    慕文华称赞着少年此行江淮所立的功绩,言谈间多有欣赏之意;墨君漓则颇为自谦地则连连推脱,直说那功勋当为江淮官员共有,他不过是押送了趟钱粮。

    小姑娘杵在门口,静静听着两人的车轱辘话,直到自家二叔总算夸累了停下来喝茶,这才轻声假咳,不轻不重地叩了叩门框。

    “殿下,二叔,惜辞来迟。”慕惜辞敛眸福身,面上端起疏离又得体的笑。

    墨君漓听到那句“殿下”,本能地蹙起了眉头。

    他正欲上前将她迎进屋内,便收到小姑娘暗含警告之意的一记眼刀,吓得他当即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地将自己钉在了座位之上,唯恐她一个不快,再掐出个诀子来。

    这还差不多。

    慕大国师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一面冲着自家叔叔复行了个礼:“二叔,您找我,所为何事?”

    “惜辞来了。”慕文华微一颔首,他并未注意到两人方才那小小的互动,只笑眯眯地弯了眼睛,“不是我找你,是殿下找你。”

    呵,狗男人,她就知道。

    “殿下?”慕惜辞心下低啐,面上却佯装一副诧异之状,她转眸望向墨君漓,眉目间恰到好处的讶色,令少年的背脊不住发凉。

    他总觉得下一瞬,他家小姑娘就要掏出一大把黄符拍他脑门上了。

    墨君漓扯扯唇角,颤巍巍地勾出个僵硬的笑,毫不犹豫地将大锅扣在了自家老子身上:“阿辞,明日中元,今儿城中五市同开。”

    “老……父皇听闻,前阵子你在京外道观里祈福数日,猜料你定然许久不曾上街。”

    少年假咳一声,委婉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来意:“赶上今日城中开市,咳,特谴我来带你出府转转。”

    问就是奉旨赶集,反正当初老头下的那道圣旨上又没限定时间,他愿意的话,每逢五市同开之日,都能正大光明地将小姑娘约出来。

    这锅还能这么甩,她还当真是没想到。

    慕大国师被他骚断了腰,小脸上有着刹那的失神,这一瞬的失神落在慕文华眼中,恰成了女儿家的矜持与无措。

    小姑娘的眼神飘了飘,慕文华见状不由舒眉一笑:“惜辞,既是陛下的旨意,你便随殿下出门玩玩吧。”

    “总在府中闷着也不好,再说明远不在,殿下又人品贵重,你与他出去,二叔亦放心一些。”

    打今日早朝,云璟帝派人念诵完江淮官员们呈递上来的奏章后,他看墨君漓便是一万个顺眼。

    ——朝中难得出了个肯为百姓着想又颇有手段的皇子,少年现下在他眼里,那是妥妥的来日明君。

    “是。”见长辈如此发话,慕大国师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是她心中实在憋气,于是果断在上车的一刹,借着宽大的衣袖遮掩,一把拧上了少年腰侧的肉。

    墨君漓当场扭了脸。

第三八零章 汪汪呜~

    小姑娘拧他的那一下浑然不曾收着力道,难以言喻的痛痒之意直达心尖儿,令那背对着众人的少年止不住地龇牙咧嘴。

    他是习武之人,浑身上下都无甚赘肉,但在不设防备时,他腰侧的肉仍旧勉强称得上柔软。

    而今那软肉被小姑娘这样隔着衣衫狠命一掐,纵然心性坚毅如他,也险些被人拧出满眼的泪来。

    弱小,可怜,委屈,无助。

    墨君漓巴巴眨着泪眼,勉强撑着腰杆钻进了车厢。

    待那马车门帘一放,他原本挺拔的背脊立时散成了一瘫,整个人亦像没了骨头似的,软趴趴堆到了车座上。

    “国师大人,你欺负人。”倚在车厢上的少年悲声控诉,作势便要挤出两颗泪来。

    其实他原本是想瘫在慕惜辞身边的,但他怕这无端卡在气头上的小妮子再一巴掌给他拍死,于是衡量再三,到底乖乖坐去了马车另一边。

    “嗯,对,我欺负你了,然后呢。”慕大国师面无表情,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意图装哭的矜贵少年,“你要现场演一个撒泼打滚?”

    “撒泼打滚……倒不是不行。”墨君漓捂着腰侧挠挠头,“就是这马车有点小,好像滚不开。”

    “……你还真准备滚?”慕惜辞麻了,她感觉面前这老货已经不是脑袋进水的程度了——他有毒!

    “阿辞要是想看的话,我可以试试。”少年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反正这也没外人。”

    左右他就想哄这小丫头高兴,面子什么的,谁在心上人面前在乎那个。

    墨·说不要脸就不要脸·君漓如是想着,甚至开始认真打量起这宽窄不足五尺的车厢,思考该怎样才能滚得漂亮。

    “不,我不想看。”小姑娘木着脸连声拒绝,她彻底麻了,“我求你做个人。”

    别一天天的老想着当狗,堂堂皇子天天看着像只狗子,这真不是什么好事,真的!

    “所以,在阿辞眼中,我不像人是吗?”少年闻言抽抽鼻子,悄默声地挪去了小姑娘身边,等着她骤然惊醒回过神来,他已然在她身侧安然坐稳了。

    “那像什么?”墨君漓笑嘻嘻地弯了眼,故意问道。

    “你像什么,你心中没数吗?”慕惜辞听罢,回以看智障的眼神,她原以为叫了那么多次,这老货早就有了自觉,现在看……

    呵。

    “有数。”少年咧嘴,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像极了府上看门的大黄狗,但他在自家小姑娘面前就是控制不住,并乐此不疲。

    他面上的笑意愈深,趁小姑娘不备之时陡然抻过了脑袋。

    慕惜辞只觉自己脖子上的寒毛一竖,耳畔便猛地吹过了一阵暖风,几声细细软软的狗叫倏然钻进了她的耳廓,一刹就钻透了她的顶上三花——

    “汪汪呜~”

    ??!

    慕大国师面上的表情一滞,继而整张脸忽的蹿了红,不过这回她不是被人臊的,她是恼羞成怒被气的!

    “姓,墨,的。”小姑娘的齿关打了颤,刷一下摸出了袖中藏着的青铜匕首,“我看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在她身旁笑得东倒西歪的少年见状,忙不迭伸手按住她蠢蠢欲动的小爪子,顺势卸了那只匕首。

    “别呀阿辞,我错了。”墨君漓道歉道得甚是溜到,嘴皮子上下一碰便是一连串好话,“我错了,以后再不敢随便瞎叫唤了。”

    “你要是不解气,那就接着掐我好了,只是匕首咱可得收好,万一你不小心伤到自己,我该心疼了。”

    “呸,谁用你心疼。”小姑娘夺回匕首,骂骂咧咧地将之塞回了琵琶袖。

    被他这么一胡乱打岔,她心头那点因星象没推完便强行收卦而生出来的无名火气,登时便散了个彻底,连带着一早起来没醒透的脑子也跟着清亮了三分。

    “你昨晚不是刚跑过来一趟吗?怎的今儿一下早朝就又过来了。”慕大国师别着小脸冷哼一声,不是很想理这个不当人的货。

    “别跟我说什么‘奉旨赶集’,这话你拿来忽悠二叔和慕诗嫣他们还差不多,忽悠我可不好用。”

    “害。”墨君漓闻此摸鼻,怅然望天,“‘奉旨赶集’倒也不算假话,不过我今日寻你,的确不单为了带你上街散心。”

    “我一大早收到了观风阁的人发回来的消息。”少年微微坐正,慢条斯理地自怀中摸出那张纸条,“从聿川那头传来的。”

    “聿川?”慕惜辞蹙眉,这地方她听着倒有些耳熟。

    好似……

    “对,聿川。”墨君漓点头,放轻了声调,“慕国公他们就是在聿川城郊的山林里中的埋伏。”

    “爹爹和二哥他们!”小姑娘听闻此语,猛然来了精神,“他们怎么样了?”

    “国师大人惯来算无遗策,他们自然是毫发无损。”少年笑笑,将手中那纸条细细展开,慢悠悠递到了小姑娘的面前,“眼下,他们正纠结着,该如何处置那批死士。”

    “一共去了多少死士,分别出自哪国,”慕惜辞紧锁着的眉头不展,她眼珠微沉,眉目间晃过一线厉色,“他们都活着吗?”

    “这世上你能叫得出名号的大小国|家,基本都派了人去。”墨君漓唇边的笑意微敛,想到那信笺上写着的数字,他也不免觉得遍体生寒。

    百十号一流死士,在林间设下天罗地网,埋伏的还是位征战多日、一路奔波,带着一众手无寸铁的他国使臣,满身疲惫的中年老将。

    这等阵仗,莫说是慕国公,便是换了前生的他,也未必能全须全尾地活着走出聿川山林。

    “出人最多的是大漠西商和南疆桑若,一个去了三十六,一个派了二十。”少年的眼瞳发了凉,“此外,东海越川和北疆九玄派出去的人也不少。”

    “零零总总,加起来拢共百余人,他们打斗时杀了三十多,见势不妙服毒自尽的又有三十来个。”

    “剩下四十多个活口,这会应该被关在驿馆柴房,有观风阁的人看守,不会出什么差错。”

    墨君漓话毕,转眸看了眼身边的小姑娘:“阿辞,你想怎么处理他们?”

    “处理?”慕惜辞闻言一阵冷笑,笑够后她蓦然绷了唇角,浓重煞气刹那将她笼罩。

    这一霎,她的声线冷若寒霜:“那就将他们剥皮拆骨,剁成小块,骨与肉与皮分别封在三个匣子里,送到他们的国君手中罢。”

    少年应声抬眸,正对上她微红的眼框,往日里黑亮的杏眸内而今盛满了戾气,他瞳底一涩,抬手拢过了她的脑袋。

    “好姑娘,都过去了。”

第三八一章 借口罢了

    墨君漓将小姑娘的脑袋压到了自己的肩窝上,安抚似的轻轻拍打着她的发顶,试图让她的心绪恢复平静。

    ——剥皮拆骨剁肉,装在匣子里送还本国,这是前生之时,慕文敬的死法。

    “别怕。”少年垂了眼睫,瞳底的阴鸷稍纵即逝,若有可能,他倒很想把墨书远活剐了哄小姑娘开心,但眼下暂且不能,且那样的死法实在是太便宜了他。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墨书远的手中都犯了那么多条性命,单单是千刀万剐,委实太便宜了他。

    “我是真恨不能活拆了他们。”慕惜辞咬紧了牙根,齿关被她啮得阵阵发了抖,她下意识掐紧了少年的衣襟,勉强敛去眸中的一片猩红。

    足足百余名一流死士,他们派去这样多的人、花了这样的血本,竟只为了要她父亲的性命!

    “他们为什么会认为,没了爹爹,这世上便不会再生出战争?”

    诸如扶离这样强大的国家插手此事,她尚能理解他们的动机——折去一个慕国公无异是断了乾平半壁边|防。

    纵使她二哥再是奇才天纵,也终归不过是个不满双十年华的少年,他想要成长为新一代的乾平战神,尚有很长的一段路走。

    而他们身为此间唯一可与乾平抗衡的大国,自然会抓紧了这个时机,一举攻占更多的城池,早日完成统一大业。

    但桑若、西商,九玄这样的边陲小国是怎么回事?

    他们怎就能认为,没了她爹,这世间便暂且不会再生出征战?

    没了一个慕文敬,乾平还有慕修宁,哪怕前生连她二哥也折进去了,国公府不还是多出来一个她?

    纵然她到最后也魂断镜台,朝中亦还有一个湛明轩和墨倾韵!

    将材是杀不完的,即便耗光了一个乾平,也有扶离和越川在后面等着——

    天下大势是注定的分久必合,国富民强了总会有君王生出那征伐天下之意,何况这两生以来,有哪一场征战是他们乾平主动挑起来的!

    先动手的,从来是周边那些垂涎于乾平丰饶物产的贪心小国,被人打到家门口了还不让反抗,当他们乾平是只做善事还没脾气的泥菩萨?

    再者,那仗是她爹愿意打的吗?

    他们凭什么能因着这种可笑的理由,就想着要夺去她爹爹的性命!

    她想不明白,她想了两生也想不明白。

    “他们从没有这样认为过,其实他们心中才最是清楚,生出的战乱与将领无关,弱小的国家,永远都会挨打。”墨君漓放平了声线,“但他们总是想着逃避。”

    “慕国公不过是他们用于逃避的借口之一——”

    不愿整顿吏治、不愿训练兵马,是因为朝中无人,而邻国却有忠臣良将;出了天灾人祸也不怪他们治理无方,只怪时运不济,是天要亡他。

    “他们只是想寻个由子,让自己心安理得的享受那一国之富罢了。”

    与大国近乎摆在明面上的野心相比,这些边陲小国自以为是的逃避与愚昧,才更让人不受控地心生荒诞。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该知道,想让眼下这安定局面多维持两年的最好办法,便是尽可能保住乾平与扶离之间那点微妙平衡。

    一旦这平衡被人打破,稍显强势的那个国家便会迅速吞并了周边国家,并以最快速度打败对方,力求天下一统。

    这于他们而言,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前生那场天下大乱,不就是自慕文敬命丧聿川开始的吗?

    “一群蠢货。”小姑娘闭目一声轻嗤,面上的嘲弄浑然不加掩饰。

    被少年安抚了这么久,她那溢了满腔的戾气亦跟着有所收敛,被怒火险些冲飞的理智也渐渐回了笼。

    “阿衍。”慕惜辞皱了皱鼻子,大约是被少年先前“汪汪呜”的那声狗叫害得,她现在这样喊倒不觉得别扭了,“让你的人先想法子将那些活着的死士押送回来罢。”

    “押回京城,我来亲自审问。”

    “死士的嘴巴关得最牢,不好撬,凭寻常的审|讯手段,是问不出个丁卯来的。”

    拿审人的法子问不出来不要紧,她可以拿问鬼的法子。

    惊惧之下的人最易吐出实情,大不了她在地牢中设一道幻阵,再向地府临时借点亡魂使唤使唤。

    小姑娘敛眉,眸中清辉冷得恍若结了冰。

    “此外,帮我告诉爹爹一声,让随行的‘枭’仔细查一查自沿途的几处府衙与驿馆,尤其是聿川之前的,”慕惜辞道,“说不定能寻到点好东西。”

    她左思右想,总觉此事之内尚有些蹊跷。

    虽说寒泽朝中的确有人与墨书远沆瀣一气、往来通信,但那些人光知道她爹带着使臣离开寒泽的时间,仿佛也不足以让这一百余号死士埋伏得这样精准巧妙。

    那聿川离着北境边关足有四百余里,一队人全速赶路,少说也要走上七八日,万一中间出点什么意外,又要耽搁些时日。

    七月林中昼夜的温度又差得极大,百余名死士在林间不眠不休地埋伏上两三日还好,多了便纯属要命。

    是以,光知道一个出发之日是不够的,他们最少还要在中途再收到一次消息。

    慕大国师缓缓抿唇,慕家军内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自然是不会出现叛徒的,那么,会给这些人传递第二次消息的,就只剩下两种可能。

    其一为沿途路上、早被墨书远暗中收买的官员;其二为随行而来、混迹于寒泽使臣队伍内的某个寒泽使节。

    但第二种的可能性不会太大,她见识过“枭”的本事,若此事真是寒泽的某个使节干出来的,他们不会无所察觉。

    但第一种就不一样了,那帮人可以等着她爹的队伍彻底离开驿站后,再行传递消息,这样便不易被“枭”的人发现。

    毕竟,“枭”只是一个小队,人手不足,且斥候这种东西,原也不需要太多。

    “好,我等下便向他们传信。”墨君漓微一颔首,他见小姑娘好似是冷静了不少,这才慢慢松开了拢着她脑袋的手,“那那些死掉的死士呢?”

    “就按那个法子,剥皮拆骨地送回去?”

    “嗯,拆了再送回去吧。”慕惜辞点头,“记得剁的碎一点,最好让他们分不出个数,只当派出来的都死了。”

    “左右,他们即便是收了那些尸首,也不敢对外声张。”

    跑到人家的地盘去埋伏人家的将军还失了手,那帮怂货可没胆子跳出来自投罗网。

    ——这要是冒头,便是明着与乾平开战。

    他们知道自己没那个斤两。

第三八二章 吃了一脸

    墨君漓听罢应了声,当即摸出车上备着的笔墨纸砚,拉出隐在车厢内壁上的小桌板,就势写了封信件。

    等着纸上的墨迹一干,他又即刻吹响哨子唤来只送信苍鹰。

    他提早与燕川打过招呼,那马车是专门挑着那人烟稀少的小路走的,这会多半没什么人能看到那鹰。

    ——就算真有人看到了也不怕,毕竟京中,喜欢养只苍鹰耍威风的高门子弟不在少数,城内偶尔冒出一两只训练有素的苍鹰,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反倒是押送他国死士的事,当真一刻也耽误不得。

    少年顺着马车小窗放飞了苍鹰,小姑娘心头残存着的最后一点火气,也随着那鹰彻底消失在碧空之上。

    马车慢慢悠悠驶入了京城中市,两人照惯例在街头僻静处下了车,与燕川定好了回程的时辰,便先行离去了。

    明日就是中元鬼节,今儿上街买些香烛纸钱用于祭奠的人,着实是不少。

    慕惜辞杵在街边,看着那往来不息的人流,心下不由微微叹息一口。

    好似自打六月份江淮发了大水,她心中悬着的那根弦就再没松懈下来过,自然亦无心上街,细细算来,她差不离得有一个多月不曾上街赶集了。

    这样一想,今日随这老货出来,四处转转也好。

    小姑娘听着街上那不绝于耳的叫卖声响,甚是悠然的闲闲想着,墨君漓瞥见那头架着瓷罐卖糖稀(搅搅糖)的老头亮了亮眼,顺手便买了两支。

    “阿辞,给!”少年笑嘻嘻地递上支混了白芝麻的橙红糖稀,献宝一般满目期待,“这老头手艺很好,就是不爱出摊,往日我总逮不到他,今儿可算碰到了。”

    “你尝尝,很好吃的!”

    慕惜辞瞅着那玩意下意识嫌弃地撇了嘴。

    ——她又不是五岁的半大孩子,哪里会喜欢这种甜滋滋、黏糊糊,比冰糖葫芦还要幼稚的小东西?

    小姑娘如是想着,然而不出盏茶的功夫,她仍旧是败倒在那浑身散发着蜜糖甜味儿的糖饴棍下,并因动作生疏,成功地将那糖稀吃了一脸。

    可……可恶!

    慕大国师攥着小棍满面愤愤,眼下她不光唇角上沾了芝麻,便连鼻尖都挂上了两道细细的糖丝,脸上更是黏得她面皮子难受。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在吃劳什子的糖稀了,除非这玩意再不会拉出这种奇奇怪怪的糖丝。

    她越想越是生气,连带着看那买糖的墨君漓都不顺眼了起来。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锋利,刺得后者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少年后知后觉地叼着糖棍回眸看了眼身侧的姑娘,嘴角一抖,一个没能忍住,勾出道微妙的笑来:“噗。”

    其实他受过训练,一般都不会笑的,除非真的憋不住。

    墨君漓拼命想要控制住那不由自主上扬的唇角,奈何那线条却是越飞越高。

    小姑娘恼羞成怒似的一把将空了的木棍扔进街角竹篓,凶巴巴地倒竖了细眉:“笑什么笑,都怪你!”

    “不不不,我没笑,真的。”少年努力辩解,只那快飞上眉梢的嘴角,实在是没什么说服的力道。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又见小姑娘瞅着他的眼神越发和蔼友善,索性跟着她把那小棍一扔,从善如流地调转了话锋:“好吧,我的错我的错,我不该笑。”

    谷</span>

    “没事,阿辞,穿过前头那条街就有片小湖,到那头咱们再洗洗便好。”

    “你的意思是,我还得顶着这一脸的糖,穿过一整条街?”慕大国师沉了脸,目中露了道道凶光。

    只她这凶狠的目光,配上她满脸的糖丝芝麻,委实不剩多少震慑之力,反倒看着极为可爱。

    “这样一向,的确是不太好。”墨君漓颔首,举目四顾了一圈周围店铺,忽的笑弯了眼睛,“有了,阿辞,你在这等我一下。”

    “我马上回来。”少年温声叮嘱,转身走进了身旁的一家小铺,与那铺中掌柜讨了碗净水,将随身带着的帕子细细打湿,继而捧着那湿帕子回到了小姑娘身边。

    “别动,我给你擦擦。”他微一俯身,拿着那帕子,小心擦去她脸上沾着的糖稀。

    被水浸透的帕子淬着点零星的凉意,触上脸时激得她眼睫轻颤,墨君漓将手头的力道放得极轻极柔,那点糖丝让他生生擦了小半刻。

    “好了。”少年放下帕子,抬手一点小姑娘的额头,“傻姑娘,糖稀是要搅了后慢慢吃的,哪有像你这样当糖葫芦直接咬的?”

    “我之前又没吃过。”慕惜辞不悦撇嘴,小声嘟囔,“我上哪里知道去。”

    “问题不大,以后就知道了。”墨君漓笑笑,十分自然地牵过了小姑娘的手,拉着她向街中走去,“走,咱们去看看那边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呸,她以后绝对不要再吃这种诡异的甜食了。

    慕大国师心头低啐,指尖下意识地微微一蜷,向后缩了一缩。

    “街上这么多人呢。”慕惜辞别别扭扭地飘了眼神,少年闻此故作惊诧:“就是因为人多,才要拉一下。”

    “万一走散了怎么办?再说,我这可是奉旨上街。”

    问就是担忧小姑娘的安全,再问就是圣上旨意无可奉告,反正他有没有理,气都很壮。

    “得,你奉旨,你有理。”慕大国师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想着这街上能认出他俩的人也不多,便由着他去了。

    少年带着她从街头蹿到了巷尾,又从巷尾绕回了街头,待空中那日头临近中天,他们已然逛得头昏脑涨,决定先去梦生楼用个午膳。

    “沈掌柜前两天还说他研究出几样新菜式,我们今儿应该能大饱口福了。”提起沈岐的手艺,小姑娘面上也多了几分别样的光彩。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却不想竟在路上遇到了个不速之客。

    “今儿难得在此碰见七弟——七弟,你可愿陪愚兄上楼喝上两杯?”梦生楼外,墨书远执扇横在二人面前,眸中颜色晦暗不明。

    他似是刚从梦生楼吃完饭出来,身上还留有楼中独有的酒菜香气。

    慕惜辞瞧见墨书远那张脸便觉得晦气,差点当场赏他两道引煞诀,墨君漓见状拍拍小姑娘的手背,示意她先行进楼。

    “你先上去。”少年放轻了声线,慕惜辞闻此略一颔首,冲着墨书远不咸不淡地行了个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迈过门槛的刹那她微动了手指,一道暗光霎时钻入了青年体内,她冷着目色踏上台阶,一面漫不经心地整理了衣袖。

    她果然是忍不住。

第三八三章 五哥,在世周郎

    “今晨还在朝堂上受了父皇的嘉奖,大出了一阵风头,这会便是佳人在侧、携美同行……”

    墨书远意味不明地回头望了眼离去的半大姑娘,似笑非笑地弯了唇角:“七弟,你这日子过的倒是悠闲。”

    “悠闲还称不上,不过的确是顺心如意就是了。”墨君漓粲然一笑,满目戏谑,“怎么,五哥,你羡慕了?”

    羡慕?

    他这分明是恨他恨得牙痒痒!

    青年藏在袖笼中的五指骤然收拢,指甲死死地掐了掌心,他的骨节被自己捏得发红泛白,他却恍若浑然无觉。

    墨君漓眼睁睁地看着面前人的面色一分沉过一分。

    直到那人的面上已然黑成了一片,他才故作惊诧地一扬眉梢:“啊呀,你瞧我这个脑子。”

    “小弟竟忘了,五哥一向与那慕二小姐多有往来、关系亲密,想来定是不会因着阿辞的缘故,心生羡慕的。”

    “那么……”少年敛眸轻哂,慢慢悠悠地向前跨了半步,放低了声调,“五哥是羡慕小弟,能得父皇与百官们的认可吗?”

    虽说那慕诗嫣的才华样貌也没有多出众,根本比不上他家小姑娘半分,但他没记错的话,前生的墨书远也不曾对阿辞起过别样的心思,反倒是对慕姐姐垂涎已久。

    是以,他那句“佳人在侧、携美同行”,大半是用来嘲讽他为求国公府军权,不惜放下身段讨好一个小姑娘的,可惜啊——

    他就不缺那点军权,自然也毋需刻意讨好,他分明是真心实意想让小国师高兴,这话当然伤不到他。

    再说,他在她面前几时端起过身段?

    谁会当着心上人的面儿要那种没什么大用的东西!

    墨君漓心下腹诽,一面趁着墨书远不注意悄悄翻了个白眼,后者被他几句话怼的脑子直门儿发了懵,他没想到少年竟会如此直白地问出这种问题。

    他身上就没有半点身为皇子的自觉吗?

    天家的脸面呢?风度呢?矜持呢?!

    “七弟说笑了。”墨书远咬着牙根强作镇定,假笑着挤出几句,“那江淮水患甚是凶险,七弟办事办得漂亮,得百官称赞也是理所应当,愚兄又怎会因此羡慕七弟呢?”

    “既不是羡慕,那便是嫉妒呗?”墨君漓笑眯眯地抬手一理广袖,气定神闲,“抑或是……恨?”

    墨书远的脸上的表情有着瞬间的崩裂。

    “七弟慎言!”他微抬了下颌,本能地扬高了声调,往来之人听见这突兀的喊声不由纷纷回眸扫了他一眼,墨书远懊恼非常地开扇掩唇,眸中怨色近乎流溢。

    他就知道,他这个七皇弟是个大麻烦,他从一开始便不该留下他!

    “七弟,我乾平一向重视孝道,父皇又素来仁善,”墨书远沉声,“你无凭无据,便说出这等妨害你我兄弟情谊之言的话属实不该。”

    “倘若七弟这话不慎被朝中言官听去了,指不定又是劈头一顿弹劾——此类言辞,还望七弟以后莫要再说。”

    青年作一副义正言辞,墨君漓听着他的话险些笑痛了腰腹。

    他这个先对自家兄弟痛下杀手之人,这会倒有脸面跟他摆一出一身的浩然正气,装成那等的正义之师了。

    想来,墨书远这狗玩意的这张脸,剥下来都能当城墙使唤了罢?

    ——若论脸皮,他还真得甘拜个下风。

    “五哥怎知道,小弟说这话是无凭无据?”

    笑够了的少年漫不经心地抬手一捋鬓边碎发,语调轻快万般:“不过,五哥既嫌这话不中听,那小弟便说两句五哥喜欢听的好了。”

    他说着端了衣袖,冲着墨书远一本正经地行了个揖:“还未谢过五哥,凭空给小弟送上来的这一把‘剿匪’功绩——”

    “五哥,您当真是世间第一等的大善人,宁愿自损兵将,也要为小弟再添这一笔功勋。”

    “并且,您不仅白送了功勋,竟还不惜以十名麾下精锐的性命为代价,替小弟牵线做媒。”墨君漓说了个轻描淡写,一脸天真,“五哥,您恐怕还不知道。”

    “若非您手下之人意图活捉阿辞……小弟只怕不能这么快便看透了自己的心意。”

    “都说‘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五哥,您说,您这算不算是‘在世周郎’?”

    少年笑吟吟地半眯了眼,他的个子本就比墨书远要高上一分,这一下,更是从气势上陡然压过他半头。

    墨书远铁青着脸色向后退开半步,试图逃离那种令他浑身不适的压迫之感,不料少年紧随着挪动了脚步,眼中发凉的笑意分毫不减。

    “哦,对了,五哥此番也不光是又赔又折。”墨君漓眼睫微垂,居高临下,“两百余名死士,一朝死绝。”

    “——这该叫‘伤筋动骨’才对。”

    “五哥,你说啊,小弟难得见你伤一番禁锢,是不是该趁此良机,多做些什么?”

    青年听罢猛一抬头,声线森寒,如淬霜雪,喉咙里阵阵泛甜:“墨君漓,你什么意思?!”

    “离国公府远一点。”少年倏然收了满面笑意,埋在骨子里、藏匿了整整两生的戾气一经破封,便迅速占据了他整个眼瞳。

    “兵权也好,东宫之位也罢。”

    “想要什么,尽管找我。”墨君漓将语速放得极缓,几近是一字一顿,“——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墨书远只觉自己被那股饱含杀意的戾气压得要喘不过气来,他盯着面前突然狠厉如地府阎罗一般的少年,瞳孔震颤。

    眼前之人,与他所熟知的墨君漓截然不同。

    除了那张脸……他与他记忆中的那个七皇弟,身上没有半点共通之处!

    难道……曾经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伪装?!

    青年的心下生出股无名的荒诞,仿佛无形中有什么东西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他的背后渗出一茬又一茬的冷汗,恐慌无由来便占据了他的全部感官。

    “你若再敢打阿辞的主意,”少年忽然勾了唇角,袖中指尖微动,“我便杀了你祭天。”

    他唇边的笑意温柔又缱绻,落到墨书远眼内却如厉鬼般狰狞骇人。

    颈边一痛,青年下意识伸手一摸,竟触到了一线细细的温热。

    他脖子上不知何时多出道寸长的血线,这会正不紧不慢地渗着血。

    墨书远眉骨一跳,心头刹那涌上了无尽的后怕,倘若这口子再深一些,偏一些……

    他又惊又惧,一时白着脸面说不出话来,墨君漓见状轻笑着拂了袖,转身大步踏上楼去——

    “五哥,小弟今儿便不陪你喝酒了,失陪。”

第三八四章 我图的是你

    墨书远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处,缓了许久都不曾回过神来。

    在此之前,他从未将他这个小弟放在眼中,纵然他深得皇宠、纵然他与慕国公府关系密切,他亦从未正儿八经地将他视为劲敌。

    他以为,他的出身便已然断绝了他入主东宫的一切可能,朝中老臣们不会放任一个身怀他国皇室血脉的人承继大统。

    他以为,他孤立无援,是那砧板上逃不离的鱼与肉,可轻而易举,任人宰割。

    直到他下定决心要除掉他的时候,他都不认为一个小小的墨君漓能翻起什么别样的浪花,可今日……

    青年眼前一阵恍惚,只怕自今日之后,他便不配被他那个隐藏颇深的七皇弟放入眼中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一切,怎么就一步步地变成这个样子了?

    墨书远茫然地张了张嘴,好像就是从墨君漓赶往江淮赈灾开始,所有的事便开始慢慢脱离他的掌控了。

    不……或许不该是赈灾。

    应该说,从长乐二十三年那场春试开始。

    青年的瞳底闪过一线暗光,是了,依照当年他们的筹谋,祝丰不该死,卢子修不该活,何康盛也不该就此上位,侯府更不该被父皇明里暗里地数次敲打。

    那一次……卢子修就是被墨君漓突然带到乾阳殿上的。

    他当年说他所行之事,皆是受父皇授意,现在想来——

    墨书远慢慢绷紧了咬肌,袖中指骨捏得咔咔作响,原来这小子从一开始就在暗中设了这弥天大网,而他竟傻傻地上了他的套!

    他又惊又怒,惊的是他从前居然这样低估了他的对手,墨君漓比他想象中的要可怕得多;怒的是即便现在的他知道了墨君漓的本来面目,也没法向他下第二次的手!

    他并不想承认,但江淮那两百余名死士一折,他的确是被狠狠地伤了番筋骨。

    想培养出一名这样顶尖的死士,起码要耗费三五个年头加上数千两白银,这么多年来他手中养出的死士拢共不过千余。

    二百人一死,他手下的力量凭空便被人削去了五分之一,而他对墨君漓的真正实力却是一无所知!

    这样的他,要如何与他抗衡?

    更可恶的,连宿鸿那家伙都死在了江淮!

    墨书远的面容寸寸狰狞,也不知道在聿川埋伏慕文敬的那帮人这时间得手没有,若是得手了,他眼下这盘濒死之局还尚有活路;若是他们不慎失手……

    青年闭目,颤抖着嘴皮倒吸了口凉气,倘若那么些人埋伏一个慕文敬都能失手……那他只能是铤而走险,兵行险招了。

    兵权,兵权!

    该死,从相府到安平侯府,再从侯府到户部尚书府,他暗地笼络了这么多朝臣,怎么一个手头攥着兵权的都没有!

    但凡他手中捏着点兵权——

    但凡他手中有哪怕是仅那么万八千的精兵,他都敢再设计墨君漓一回!

    墨书远恨恨,临行前很是不甘地抬头望了梦生楼的牌匾一眼,这才重重一摔衣袖,大步离去。

    他要回去想想,回去好好想想。

    “你在下边都跟那狗玩意说了些什么啊?”

    二楼雅间之内,小姑娘杵着窗台向外探了脑袋,墨书远离开时仰头的那一眼恰被她尽数收入了瞳底,她心下不由生出了两分好奇。

    谷</span>

    “我看他走的时候脸简直扭得要裂了。”慕惜辞托腮回眸,“好像有些气急败坏,还有点心悸惊惧。”

    “喔,那个啊。”将将拂袖落座的少年应声掀了掀眼皮,“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跟他阴阳怪气了一圈,顺便吓了他一下。”

    慕大国师闻言挑眉:“阴阳怪气?”

    “他说我为了兵权,卑躬屈膝地讨你欢心,”墨君漓笑眯眯地弯了眼,“我就顺嘴夸他是世上第一大善人,不仅帮我们牵线搭桥做红娘,还舍了两百精锐给我送功绩。”

    啧,好贱,又贱又扎心。

    慕惜辞咂嘴摇头,她估计,墨书远的心脏要被这老货扎烂了。

    “那个蠢货以为说我不要天家脸面、自降身份是在戳我痛处,”少年一本正经地托了下巴,“嘿嘿,笑话,讨你欢心我还用得着是为了那点兵权?”

    “我图的分明是你。”

    “……你这嘴里还真是一句正经话都没有。”慕大国师的小脸一烫,连忙伸手拍开了少年凑过来的脑袋,转了话题,“然后呢?你怎么吓他的。”

    “害,没怎么吓,我就威胁了他两句。”墨君漓眼神一飘,将他对墨书远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又讲给了小姑娘听。

    “我说他要是再敢打你的主意,我便杀了他祭天。”

    “那的确是不小的惊吓。”小姑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随即陡然蹙了眉头,“不过,这样一来,你不就等于是和他正式撕破脸皮了吗?”

    “阿衍,你不准备继续隐藏啦?”

    “都到这种时候了,自然没那个必要藏着掖着了。”少年轻嗤,“何况我忍了这么多年,也算是憋得够够的。”

    “阿辞,你放心,接下来他还有的忙呢,”墨君漓见小姑娘的眉头不展,忙不迭开口细细解释,“墨书远那狗玩意,多半一时半会是寻不到机会找我麻烦的。”

    “我回京前,又收了封陆丘递来的信,他在寒泽那头查得差不多了,手头存下的人证物证,少说能给墨书远安上一个‘私通外敌’的罪名。”

    “加上聿川那头有惊无险,等着国公爷和阿宁平安归来,他定然又要自乱一波阵脚。”

    “届时他自顾尚且不暇,又怎能抽出精力,来算计我呢?”

    少年说着,颇为自信地一扬眉梢:“再说,我手中可还攥着不少兵马呢,咱们毋需怕他!”

    兵马……

    慕大国师闻此微微一怔,片刻才记起来少年私下里确实是屯了不少的兵。

    想到这里,小姑娘不禁越发好奇:“说到这个,阿衍,你手里到底攥了多少兵?”

    “你想知道呀?”墨君漓撑着下巴嬉皮笑脸,一面冲小姑娘勾了勾指尖,“耳朵耳朵,我悄悄跟你说。”

    这老东西又在搞什么鬼花样。

    慕惜辞心下腹诽,只那好奇心到底压过了一切,让她乖乖侧过了耳朵,半垂了长睫。

    “没多少。”少年道,眼中的笑意愈发深邃,“目前也就两个禁军的规模。”

    “都是以一当十的精兵。”

    得,四万,接近三分之一个国公府。

    漂亮。

第三八五章 墨书远药丸

    墨书远这是要完呐。

    小姑娘挑着眉梢咂了咂嘴,那祝升、廖祯等人的手段再是毒辣,在朝中再是能一手遮天,也终究只是一帮文臣。

    文臣手中,可是没有兵权的。

    慕惜辞敛眸——若她没有记错,前生墨书远成功暗害掉他那几个兄弟、入主东宫之前,他手下亦是无半点兵权的。

    他只有死士,拿大量金钱和时间生生砸出来的、被他以各式药物控制的千余名死士,除此之外,便是一堆半瓶水的术士。

    他麾下那堆术士之中,最厉害的也不过是一个解斯年,此生却已然早早弃暗投明、另寻了良主;至于他手头的那上千名死士——

    江淮便折了两百,余下的八百名,又如何能拼得过墨君漓手中四万精兵?

    何况,这老东西手里也不只攥有这四万精兵,光是观风阁内那数百名的精锐,便足够墨书远这狗玩意喝上一壶的了。

    小姑娘的唇边勾了笑,眸中闪烁着某种名为“幸灾乐祸”的奇异光芒。

    事已至此,今生的墨书远多半是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了,她眼前的麻烦事登时便少了不少。

    慕大国师掰着指头细细论数,与此同时,沈岐轻着手脚敲开了屋门,送上了一桌刚出锅的好菜。

    奈何沉浸在思索之中的慕惜辞对这开门的动静浑然不觉,便连那盈了一室的酒菜香气,都不曾唤回她的神思。

    沈岐见此,小心放下东西便悄声离去了,墨君漓则抬袖冲着他微微拱了手。

    “有劳。”少年小声道了谢,沈岐含笑摇了头。

    小姑娘顶着窗外,目光渐渐放得旷远。

    ——眼下第一等要紧之事,就是等着那些个他国死士被观风阁之人押解回京,她好顺势审|讯一番,尽量从他们嘴中多翘些有用的东西。

    其次便是寒泽的国运,不过这要等到她见过那位北疆圣女叶知风之后,再做细论。

    她有预感,倘若此番诸事顺利,他们指不定能提前几年帮着靖阳伯湛氏一族平反不说,还能顺带再拉几个与安平侯交好的官员下台。

    届时才称得上是真正的“伤筋动骨”,依着墨书远和祝升等人的性子,这么一连串的麻烦下来,那从头到尾有勇无谋的墨书昀,说不准就要被他们推出来顶锅了。

    墨书昀一除,侯府一党便会如同被人折去一臂,气血大伤。

    加之祝升等人惯来行事嚣张,朝中对其颇有怨言之士一向数不胜数,到时候定会有不少人乘此机会,对着那几府落井下石。

    他们甚至都不用出多少力,便能轻松赢下这一局。

    三府见弱,墨书远本就慌乱了的阵脚定然会更加慌乱,那狗玩意平素眼热着她爹手中的兵权,搞不好狗急跳墙,还要再生出几起事来。

    比如试图上门求娶她阿姐什么的……这倒是问题不大,她父兄此番安然无恙,再依着他们慕家的累世功勋,她谅他也没那个胆子玩硬的。

    只不过,她虽不惧他玩硬的,却也得提防着他玩劳什子阴的。

    小姑娘眼中的寒芒一闪——这种时候,那一早便向她投了诚的韵诗,就能派上大用场了。

    哦对,说到韵诗,她还真有点别的任务要交给她。

    想到此处,慕惜辞不由抬手按了按眉心,她娘的死因到底是她心间过不去的一道坎。

    她总觉得当年之事蹊跷万分,只她先前忙活着她爹与墨君漓的命劫,委实没能抽得出时间静心细查。

    现下这两人的命劫已渡,二哥的命劫又在两三年后,她总算是寻到空闲,能慢慢彻查旧时故事了。

    慕惜辞长睫微颤,闭目长长吐出口起来,一旁盯着她看了许久的少年见状,不禁好奇地向前凑了凑:“阿辞在想什么呢?”

    “我看你脸上的表情一会轻松、一会凝重的。”

    “没,只是简单思考了一下,接下来一段日子,我们需要做的事。”小姑娘弯眼笑笑,想通了这些,她心头也跟着宽松了几分。

    于是她离了窗台,施施然地落了座,她看向那一桌不知何时摆上来的酒菜,微微吊了眉尖:“具体的,等我仔细整理出个先后顺序、轻重缓急,再与你详谈。”

    “还有,这些菜是几时送上来的,我怎么没注意到。”

    “就刚刚。”墨君漓耸肩,顺手抬腕一刮小姑娘的鼻尖,“沈掌柜见你杵在窗边想事,便不曾出声打扰,放下东西就走了。”

    “这样啊。”慕惜辞摸着鼻头微一颔首,方才被人刮到的地方,无由来地便泛上了点浅淡的赤,“那我们先用膳吧,等吃了饭我再寻他。”

    “好~”少年笑着应声,一面替她盛了两块他提早挑了刺的鱼肉,又夹了一筷头的时蔬。

    “说起来,阿辞,你进楼那会掐的是什么诀呀?”墨君漓扒拉着鱼中小刺,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我看你跨过门槛时的袖子颤了颤,应该是动了手指。”

    “嗐,我这点小动作都被你发现了呀。”小姑娘闻言面上的表情一滞,突然便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掐了两道略微多了点的煞气。”

    “唔,可能是我对你掐诀引煞的动作太熟悉了。”少年耸肩,打从认识小国师起,他就天天游走在被她拍死的边缘,自然对她的一举一动都烂熟于心。

    “那煞气是做什么的?”

    “嗯……先冲脾胃,再走眼耳。”慕惜辞撂下筷子,伸手挠了挠头,“按照这两道煞气在他体内游走的速度,墨书远这两天应该会过得相当精彩。”

    “毕竟今儿是七月十四,明儿就是中元鬼节。”

    小姑娘抿了抿唇:“待那两道阴煞冲上他的眼耳,多半便已过了子时。”

    “——子时一过,鬼门大开,他身上缠着那么多逝者怨气,又被我弹上了两道阴煞,往日庇护他的天家气运,今晚定扛不住那怨煞鬼气,所以……”

    墨君漓跳着眼皮接过话茬:“所以,他多半要活见鬼了?”

    “也不光是活见鬼……”慕大国师讪讪搓手,忽的便少了三分底气,“你别忘了,那阴煞要先冲他的脾胃。”

    “寻常人的脾胃可受不得这个。”

    “是以,他应该是一边窜那什么,一边活见鬼。”

    少年闻此,身上陡然一阵恶寒,他忙不迭夹了块拆骨烧肉,一筷子塞进了小姑娘嘴中,堵了她没说完的话:“吃饭。”

    明明是他先问的,这会又怪上她了。

    慕大国师咬着烧肉,委委屈屈地闭了嘴。

第三八六章 先吊着

    许是小姑娘的眼神实在太过幽怨,少年试了半晌都没能将之彻底无视,只得硬着头皮又给她添了块挑净小刺的鱼肉,尽力放平了声线。

    “我这不是怕你吃不下饭嘛。”

    ——恕他直言,他觉得世上绝大多数的正常人,都不会在听到有人即将窜稀着活见鬼后,还能有那个心情吃得下去东西的。

    尤其是在这桌子上还摆了道汤汁金黄浓郁、炖得骨酥肉烂的佛跳墙的情况下。

    呕——该死,他已经不想直视这道佛跳墙了!!

    墨君漓浑身的寒毛一竖,下意识便将那装着菜品的瓦罐推向了远处,并试图甩干净方才那一息,他脑子里升起的不好臆想。

    慕惜辞见状嫌弃不已地皱了皱小脸,朱唇微动,吐出一字:“噫~”

    “阿衍,你这承受能力不太行呐。”咽了烧肉的小姑娘摇头咂嘴,一面神情自若地吹了吹勺中鱼肉,“一看就是在战场上呆少了,矫情。”

    当年她在乾平边关来回辗转的那会,莫说听说这劳什子的窜稀见鬼,便是面对着满地尸山血海、腐肉枯骨,她都能面色如常地把嘴里的干粮咽下去。

    毕竟沙场之上,瞬息万变,能有功夫吃饭便已经很不错了,谁还有那个心思计较什么吃饭的环境?

    不,这才不是他矫情的问题,这分明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少年心下腹诽,面上却面无表情、分毫不漏,顾自给小姑娘夹了一堆的菜,在她面前的小空碗里平地堆出个冒尖的小山,平静地重复了那两个字:“吃饭。”

    他决定不跟这小妮子掰扯这稍显猎奇的问题了,再掰扯下去,他只怕是连今晚的晚饭都要吃不下去了。

    ——他的确不似慕大国师那般常年浸|淫于战场,是以平心而论,在计较某些奇奇怪怪忍耐力的方面,他确乎是比不上小国师。

    明知比不上便不要去比,他还想留着他那可怜的胃腑——他在江淮的那几天就没吃到几顿好的,他现在只想好好吃饭!

    啧,矫情还不让说。

    又双叒叕一次被人拿吃的堵了嘴的小姑娘怅然叹息。

    她还挺想跟这老货分享一下,墨书远这狗玩意即将能体验到的“美妙”经历的,奈何他看起来仿佛是兴致缺缺,她便也没了继续和他细讲的意思。

    这狗男人果然是事多还娇气,一天到晚动不动就不想当人,要不她还是找机会刀了他算了,也好少一个影响她起卦速度的老犊|子。

    慕惜辞低头扒了饭,一顿午膳就在这样微妙的氛围之中悠悠结束了。

    离去前,墨君漓从沈岐口中得知,墨书远今日破天荒地赶来梦生楼,是为了求见“道人妄生”后眼中不由溢满了讥讽又嘲弄的笑。

    看来宿鸿之死,于他而言着实是个不小的打击。

    解斯年进不得皇子府,那狗玩意手头余下的术士又不堪大用,他这怕不是血气上头、失了智,竟异想天开地将主意打到梦生楼来了——

    这些年来,京中向梦生楼抛出橄榄枝的王侯贵族数不胜数,倘若“道人妄生”真有那个意思登朝入仕,又怎会隐忍到现在?

    “阿辞,你准备怎么办?”暂且遗忘那奇怪臆想的少年自然地牵过了小姑娘的手,意味深长地拖了音调,“需要我帮你打他一顿闷棍吗?”

    “唔,这倒是不必。”慕大国师略一晃头,“我已经吩咐过沈掌柜了,让他的态度暧昧一些,我们且先吊着他。”

    墨君漓闻言挑眉:“吊着?”

    “对,吊着。”慕惜辞点头,眸底的笑意狡黠而恶劣,“不时给点希望,让他以为自己说不得有机会能与梦生楼合作,却一直连顶楼的门槛都摸不到的那种吊着。”

    “等我们将网收得差不多了,再让掌柜的邀他上楼——”

    “他不是想见‘道人妄生’吗?到时候咱们让他见一见真的。”

    “嘿!若要让墨书远发现,一直以来他费尽心思想要拉拢和讨好的术士,就是他最厌恶的慕家之人,他恐怕会被气得当场吐血吧?”

    小姑娘笑吟吟地咧了嘴,想到那个有趣的场景,她这会还真是有些期待。

    “我估计,光吐血大概是不够的。”少年跟着她弯了唇角,“怎么也得被气晕过去吧?”

    “嗯,说的有理。”慕大国师颇为赞同地颔了首,“那我们就等着好了,总归日子还长着。”

    墨君漓应声点头,两人在中市上又逛了一阵,便跑去街头寻那赶车的燕川,转而去东市闲逛去也。

    与二人的自在悠闲不同,回到府中的墨书远则不受控地怀疑起了人生。

    他在梦生楼外,被墨君漓连吓带气的乱了心绪,回去的一路上自然也是惴惴不安。

    这股惶恐与悚然持续了许久,直到那马车停在了自家王府,他迈过门槛后,才在这熟悉的地方寻到了些许安稳之意。

    于是他趁着这机会灌下了一壶冷茶,意图用那冷透了的苦涩安抚住他焦躁的心神。

    茶水入腹,他心头的麻乱果真消散了不少,他本想一鼓作气再灌上两杯冷水,却不料他的肠胃竟先一步翻滚、挣扎了起来。

    肚子疼起来的那个瞬间,他的大脑骤然出现了大片的空白,随之而来的便是针扎火燎一般的可怕剧痛。

    他的胃腑好像是在痉挛,他的肠子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团到了一起又不断拉扯,他的面色寸寸惨白,额头渗出一茬又一茬发凉的冷汗。

    在某个刹那,他又一次放空了脑袋,继而疯了似的奔向就近的耳房,匆匆唤下人们抬来了恭桶。

    奈何三急之事向来比府中下人们跑得要快,等到侍从们抬着所有的器具赶进耳房,墨书远已然铁青着脸面,令他们去焚香烧水,另备新衣了。

    小小的二房之内一片恶气熏天,入内的侍从们忍了许久方才压制住腹中那股作呕之意,他们喏喏应着撤下了恭桶,不料未行几步便又被屋中人喊了回来。

    如此反反复复折腾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待到满院侍从都累得喘不上气来,墨书远亦蹲的脚步虚浮、满面菜色,他那不断折腾的肠胃这才稍稍安宁了些许。

    青年在侍女们的服侍下怔怔换上了新衣,走出耳房时天边的日头已尽,月上中天。

    他的眼珠发了痛,耳蜗亦像是充了血,他像游魂似的飘在府中路上,发木的双眼陡然瞥见了花园深处一道一闪即逝的单薄身影。

    他头皮一麻,当即转身欲走,却又在转身刹那,对上了一双漆黑而空洞的眼。

第三八七章 厉鬼(月票加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

    漆黑空木,看不到半点活人应有的光泽,乌蒙蒙像是被磨花了的黑玉棋子,他几乎看不见那人的眼白。

    墨书远被吓得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当场仰跌过去,他惨白着嘴唇连连后退,双目却不由自主地紧锁在了那面容灰白、满身死气的女子身上。

    她穿着王府侍女的衣装,发间簪着两只素雅精巧的玲珑玉簪。

    病态的苍白掩不住她姣好的容颜,身形清瘦如扶风弱柳,她敛着裙摆,冲墨书远缓缓勾起道温软干净的笑,一如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墨书远的眼中有着刹那的恍惚,在花园在书房在林间的小道……这笑他见过无数次,这曾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笑意。

    “是……是、你——”青年的牙关阵阵打颤,自牙缝中挤出的言语破碎形不成段子,“你不是……”

    你不是死了吗?!

    他攥紧了双拳,指节被他捏得泛起缺血的青白;他的喉咙内猩甜一片,牙龈像是被他咬出了血。

    “殿下,奴来看您,您不高兴吗?”女人咧了嘴,唇边的浅笑眨眼便深了三分,她的声线动听如莺如鹂,动听之下却又隐藏着股散不去的怨恨之意。

    “这么些年了……奴一直想念着殿下,一刻都不敢忘怀。”她的笑容发了癫,得肩膀随着那笑打了抖。

    “殿下您呢?”她摇曳着身姿,音调陡然变得妖娆又黏软,像是情人间的呢哝软语,“您可曾想过奴?哪怕是那么半刻。”

    墨书远退着跨过一道矮矮的台阶,一股附骨之寒骤然从他的脚底窜上的发顶,他悚然万般,冷汗悄然间便湿透了他的衣衫。

    他认得面前的女人,她是他十六岁那年的通房丫鬟,也是他少年之时头一次萌动的春|心。

    但她分明早就死了,六年前他分明是亲眼看着下人们给她灌下了那碗夺命剧毒,他分明是亲眼看着她身下血流如注,他分明是亲眼看着她咽了气!

    她分明就死了!

    “滚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墨书远强作镇定,奈何带着颤的嗓音仍旧暴露出了他心底的恐惧,女人对他的警告嗤之以鼻,顾自笑着抬手一抚鬓角。

    “殿下,这里如何就不是奴该来的地方了?”

    她弯了眼,头顶的玉簪倏然坠落,消散风间,一头青丝如水流泻,浅色的褶裙上亦渐渐沾染了猩红的血。

    “您当初还曾许诺,说要给奴一个侍妾之位……奴的尸骨眼下还被葬在池泥之下……这里如何就成了奴不该来的地方了?”

    她身上浸着的血色越来越多,眨眼间那素裙已化作了血裙,变成他记忆中她浑身是血的样子。

    “殿下,那淤泥底下好冷啊——”

    她面上的血肉一分一分地腐化脱落,不断有蛆虫自她失了眼珠的眼眶内钻进钻出。

    她猛然抬起那半边腐肉、半边枯骨的手,一把便欲扯上青年的衣襟,声调倏然变得凄厉而尖锐:“做不到的事情为什么要许诺,办不到的东西为什么要说出来!”

    “奴的性命,奴腹中孩儿的性命,奴一家老小六七口人的性命……殿下,您将这些命都还给奴啊!!”

    女人口中发出了刺耳的鬼啸,墨书远只觉腹中阵阵翻滚,他又惧又怒,羞恼之下竟一时忘却了见鬼的惊恐,对着那侍女的亡魂重重一摔衣袖:“是你自己贪心!”

    “本殿留你做通房你还不知足,竟敢盯上了侍妾之位;许诺你未来的侍妾之位你仍不愿意,竟敢私下怀了本殿的骨血!”

    谷</span>

    “笑话,本殿堂堂天家皇子,怎可在尚未迎娶正妃之前,便弄出劳什子的庶长子!”青年怒喝。

    这时间他将一切的错处统统推到了女人头上,浑然忘了那侍妾之位是他自己亲口许下而非侍女所求,更忘了那孩子也是他种下的恶果。

    “奴……贪心?”女人闻言怔了又怔,片刻后却笑得愈发癫狂,“哈哈……原来在殿下眼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奴贪心?”

    “殿下,奴当年明明只想留在您身边。”

    她就算是变成了鬼也不会忘记那一日,那天她从府医出出来,高高兴兴地告诉他,她怀了他们的骨肉,下一瞬却被人五花大绑,强按着灌下了那一整碗的噬心剧毒。

    她腹中痛得打拧,血水自她身上每一处的缝隙内涌出,她盯着不远处那高高在上的少年,企图从他眼中寻到一分乃至一毫的怜惜或是不忍之意。

    但她什么都没寻到,已然初具了青年样貌的少年眸底深沉如水,平静而不起波澜。

    他就那样淡漠地看着她在地上翻滚挣扎,最后痛苦无比的咽下最后一口气。

    自始至终,她都没能从他脸上看到丁点的动容。

    她知道天家许是不会让她这样低|贱之人怀上皇室骨血,可她没料到墨书远竟能如此决绝。

    她满心的恋慕在那一息被人狠狠踩入泥地,刻骨的怨恨就是从那时升起来的。

    正是有了这股恨意的支撑,才让她这个连正经埋骨之所都没有亡魂不曾被风雨销散,只她身上的执念太深,又踏不得轮回。

    由是她索性等在了这里,时时刻刻寻找着报复他的机会。

    她等了这么多年,总算等到了今日,他周身的天家气运被一道强大的阴煞尽数抵消,她终于能走到他的面前——

    女人仅剩的那只眼中忽然浮现了一抹癫狂,她猛地张手掏向自己的小腹,继而拖拽出一团不成型的小小腐肉。

    她将之托在掌心,笑盈盈地伸去了墨书远眼前:“殿下,您看呐,这便是您的骨血。”

    “它才不到两个月。”

    女人端着那道笑,不紧不慢地向着他步步逼来。

    墨书远瞥见那团东西,头皮麻得都要炸开,他大步向后退着,直到鞋跟踢到了水边那座凉亭的围栏之上,他才突然察觉,自己竟已是退无可退。

    “殿下,您跑什么,这可是您的孩儿。”半脸枯骨的女人咧了嘴,浑身的怨煞之气几乎令他窒息。

    他死死盯着那缓步而来的女人,某一个临界之点,他绷紧的精神忽然间彻底崩溃。

    于是他大叫一声,慌不择路地转身跃入了水中,无数潜藏在水底的冤魂霎时抓住了他的脚踝。

    中元子夜,百鬼夜行——

    滑腻又冰冷的手臂缠上了他的肢体,墨书远胃间一抽,熟悉的痉挛之意立时游遍了全身,他奋力挣扎着向对岸游去,那些鬼魂却一次次地将他拖入水中。

    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品尝到了绝望。

第三八八章 索命,处置

    浸了水的衣衫较往常沉重了不下百倍,纵然他施了全力,那笨重又发了虚的身子仍旧是一寸寸地沉入了水里。

    七月末的池水无端多了两分刺骨寒意,那水带着股难言的腥臭味道,发了疯似的钻入他的口鼻,有那么几息的时间,他以为自己会溺毙于此。

    墨书远乱蹬了双腿,又在勉强挣脱了那无数滑腻手臂时下意识地回了头。

    霜华下的池水泛着粼粼波光,他在那波光之下瞥见了数不清的、惨白而狰狞的厉鬼面容。

    那些面容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娇美、灵动、丑陋,沧桑……

    一张张鬼面在他眼前跳着诡奇又恐怖的舞,他好似看到了刘四,又好似在其内瞅见了宿鸿,他的双瞳霎时暴缩,心脏刹那动如擂鼓。

    这都是这些年来,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下的人——

    “还我命来——”

    “殿下,属下死的好惨呐——”

    “墨书远,你还我命来——”

    一声声凄厉至极的鬼泣穿透了他的脑海,令青年本就崩了线的理智彻底溃不成军。

    他心中狂念着佛号,祈求佛陀或菩萨能现世庇佑他这一条小命,他勉强甩开那些鬼面的纠缠,拼了命地挣扎上岸。

    摸到池岸的墨书远面上有着瞬间的放松,下一息却又陡然苍白了脸面。

    先前立在水边凉亭上的女鬼不知何时又飘到了他的身侧,她身上的血肉已然腐烂殆尽,只余一身斑驳破烂的绛色长裙,松落落挂在她那一身空荡荡的骨架之上。

    她掌心仍托着那团尚未成型的半腐胎|儿,似是执着地想要将之送入他的手中。

    墨书远踉跄着迈出几步,双膝却因脱力而不住地酸软。

    奔逃中他被一截树枝绊倒,张皇又狼狈地跌在了地上。

    女人寸寸逼近,他哆嗦着拿手肘向后挪移着身子。

    他腹中痉挛揪痛之意再遏制不住,熏鼻的恶臭登时便糊遍了他的全身。

    在此之前,青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能难堪成这个样子,但那浸了水又沾染了污物的衣衫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这一点。

    他放开喉咙大声喊叫,想要以此唤来府中的巡逻侍卫,孰料直到他将自己的嗓子都喊得哑了,池边却依然是一片静静悄悄。

    “殿下,您跑什么?”女人伸着手臂低了头,空旷漆黑的眼窝直勾勾盯了墨书远的双腿。

    “您再这样跑,奴要生气了。”女人道,声线是出了奇的温柔缱绻,落到他耳中却不带半点旖旎之意,余下的只有那蚀骨穿髓的森寒,“奴生气,会忍不住杀了您的。”

    “可奴暂时不想让您死……这要如何是好?”她单手托腮,细长的指骨一下下敲击了自己的下颌,发出阵令人牙酸的、半脆不闷的响。

    墨书远只觉她的指骨恍若是千斤的重锤,每一下都重重锤在了他的心上,他两股战战,煎熬万分,想要逃,却再没了站立的力气。

    “不如这样,奴将殿下的双腿锯掉,如此,殿下就跑不了了。”女人笑了个花枝乱颤,空着的手腕一立,作势便欲单手成刀,剁向墨书远的脚踝。

    青年不知被鬼锯腿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但本能告诉他那滋味一定不算美妙。

    在那森森白骨即将触及他腿骨的一刹,他骤然爆发出身体最后的潜能。

    他顶着湿透的衣衫与几乎不听使唤了的腿脚,强撑着跑出了百尺,眼见着便要逃出林丛。

    出了这林子,外面就是府中大道,他在那里,一定能等来巡逻的侍卫!

    墨书远眼中陡然亮起无穷的希冀,哪成想下一瞬便迎面撞上一堵无形的墙。

    他捂着额头,颤巍巍地回了首,却在身后三尺之处,看见了一身覆了泥污、破旧不堪的生锈铜甲。

    青年登时毛骨悚然,他瞳眸发抖,迟而缓地向上望去——瞥到了那张他这一生都忘不掉的脸。

    靖阳伯,湛世嵘!

    “湛将军……”墨书远的唇舌打了结,喉咙内又腥又痛,他眼睁睁看着那执钺的老将慢慢抬了手,生锈的青钺之上闪过一线刺目寒光。

    寒光乍起时那铜甲之下的脖颈上,亦现出道可怖的血线,那血线蜿蜒着环绕了他整个颈子,靖阳伯的头颅也跟着那血线的开裂而渐渐弯折坠落。

    秾艳的赤红洗刷去铜甲上发青的锈。

    “殿下还真是能跑,奴一个不察,就让您又跑了这么远。”先前被他甩在身后的女人施然上前,一同前来的还有那池底的无数鬼面。

    他们呈合围之势向着墨书远步步靠拢,行走间七嘴八舌地商议着,要如何处置这位罪恶滔天的青年。

    “殿下实在太能跑了,要不先砍了他的脚,再将他倒挂在树上罢——”

    “拖到池子里淹死,让他也尝一尝终日被池水困着的滋味。”

    “不不不,殿下他最爱惜颜面,我们不如将他的面皮活剥下来,再撕成一条条的小片怎么样?”

    “拆骨剐肉,凌迟车裂?”

    那群怨鬼将墨书远团团困在了中间,后者嗅着自己满身的水腥粪臭,脑袋里不住发了晕。

    当靖阳伯掌中青钺的银辉再一次划破虚空,他终于承受不住心头那道惊恐,两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见他昏死,众鬼再无了顾及,当即疯了似的扑上了他的身躯,亡魂抓不起生人的躯壳,却能在其上留下道道青黑的指痕。

    他们掐红了眼,慢慢便不再满足于这样无关痛痒的报复,试探性地将虚幻的手臂伸向那昏死之人的命门。

    待众鬼濒临失控之时,夜空上倏然传来小姑娘清浅又怅然的叹息。

    一道煞气猛地自青年体内蹿出,被压制已久的天家气运立时重新将他罩拢。

    怨鬼们忙不迭向后退开了数尺,继而仰头看向那立在房檐之上的一对男女。

    “尔等既已亡故多时,便莫要沾染这般杀业,”慕惜辞垂了羽睫,声线淡漠,“否则地府不收,尔等难入轮回。”

    众鬼闻言不语,亦不曾离去,小姑娘见状只得耐着性子轻声解释:“他该死,但不是现在。”

    “若他现在便死了,那些被封藏在过往之内的冤案,才当真没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我保证,他会得到他应得之罪。”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女人音含戒备,下意识绷紧了臂骨。

    慕大国师听罢,不疾不徐地抬了手,暗色的广袖在风中如旌旗猎猎,小姑娘的身板站得笔直。

    她摊开五指,掌心是一团墨似的阴煞。

第三八九章 点鬼路

    “你们以为,”小姑娘嗤笑一声,语调轻轻浅浅,“你们是如何绕开天家气运的庇护,近得他的身的?”

    墨君漓的死劫已渡,眼下乾平正值大运将起之时,整个墨氏一族的气运盛得厉害。

    若非她今儿白日里曾在他体内打下这道阴煞,莫说是那死了数年、魂魄都有些不稳的小侍女,便是这群人中,功德与怨气并重的靖阳伯,都未必能近墨书远的身。

    气运这东西最是难以捉摸,否则那背后执棋之人,就不必那般大费周章地想要侵占一两分这天下大运了。

    “原是有你出手……”一身破烂血衣的女人失神喃喃,言语间不自觉地便带上了几分恭敬,“恕奴眼拙,先生,奴失礼了。”

    “只是先生,能否冒昧打探一句,您又与殿下有何渊源?”女人福身,她的态度虽已极为恭敬,身上那戒备之意却是分毫不减,“您知道,我等着实与殿下怨怼颇深。”

    她在这世间游荡了这么久,尸身已然腐作了枯骨,魂魄都已濒临崩散,她心中太恨,实在是不想见那个无耻的薄情人,再这样悠然快活地活下去了。

    “前生之仇,今生之恨。”慕惜辞垂下眼帘,“两世血仇,不报不休。”

    “如此,可够?”

    前生墨书远杀她父兄、害她阿姐,牵连葬送了数万慕家兵马,闹得乾平上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仇。

    今生墨书远算计她爹、觊觎阿姐,意图捉她以威胁国公府、想将阿衍困杀于江淮的恨。

    这是绵延了两世、镌进她骨子里的仇。

    不可不报,否则,她定生心魔。

    小姑娘闭了闭眼,强行将浮现眼前的、两生以来的一幕幕尽数甩去,眸底涌动着的凶狠戾气亦刹那收归于无迹。

    女人听罢有着瞬间的哑然,她怔在原地静静思索了许久,方才极为郑重地拱手行了一揖:“如此,奴心安了。”

    她是在这府中游荡了多时的老人,众鬼见她行过礼,忙不迭跟着她冲着那屋檐之上的二人作了揖。

    一礼行毕,有人纠结着细细出了声:“可是……我等心怀执念,身上怨煞浓重非常,当初便不曾与鬼差同回地府,而今又要如何去寻那鬼门呢?”

    寻不到鬼门,便去不得地府;去不得地府,自然亦无那等“轮回”之说。

    此言一出,众鬼即刻陷入了焦灼,慕惜辞见状勾唇一笑:“开鬼门本就不算什么难事,尤其今日恰逢那中元鬼节。”

    “这样,等下我自会为几位念诵上一段超拔经咒,度去尔等周身怨煞,顺手指一道明路。”

    “届时,几位只管沿着那路前行就好。”

    “那便有劳先生了。”女人颔首,声线之内满是感激。

    她原以为自己此番过后多半要落得个魂飞魄散,浑然不曾肖想过能再入鬼门,却不想此时竟还能峰回路转。

    “无妨,渡了你们这些徘徊于世的怨鬼,也算是我功德一件。”慕惜辞唇边挂笑,随即掐诀起印,不疾不徐地念诵起那部《太上道君说解冤拔度妙经》,末了又连诵了数十遍《往生神咒》。

    经咒响起时,众鬼只觉身上一轻,仿佛是那连年压制在他们背上的沉重枷锁,终于被人寸寸卸去,随之消失的,还有那一身身的血衣。

    他们恢复了最初的样子。

    重压卸下后,他们心头的怨怒也好似消退了不少,再看向那昏死在地、满身污淖而狼狈至极的墨书远时,心中竟已能够波澜不惊。

    是了,现世报,现世了,他既行了这么多恶,便合该多活上两年,好好体会一番他们曾经体会过的那生不如死的痛苦。

    众鬼垂首,再次向着那霜月之下的小姑娘行了揖。

    谷</span>

    只是这一回他们个个都是真心实意,再无人如先前一般是随风而动。

    “归途已现,尔等速速循着那路去罢。”最后一道印诀掐毕,小姑娘遥遥抬手,凌空绘出一条小路。

    她指尖所指之处月华微涌,不出片刻,那道若隐若现的小路便完整呈现在了众鬼面前。

    几人见此犹豫了片刻,心中本就最为坦荡的靖阳伯,到底最先踏上了那条路。

    他的死局,是早在祝升等人决意对朝中武将动手的那一刻便注定了的,他知晓云璟帝的难处,是以怨气虽是不浅,却不会太恨。

    且他护国十数载,颇有一段功绩,身上杀业亦有乾平的军魂替他承受,他无甚业障,离去时自然最为轻松。

    “你是老慕家的闺女吧。”临近鬼门的湛世嵘目带欣慰,和蔼不已地看向立在那边的姑娘,他在她身上瞥见了几分老友的气息。

    “湛叔叔。”慕惜辞轻轻颔首,对着这位枉死的老将微微一笑。

    “果然,若论儿女,无人比得过老慕那个混蛋玩意。”湛世嵘心下感慨万千,一面对着她身后的少年抬手抱了拳,“还未见过七殿下。”

    墨君漓但笑点头,不曾言语,小姑娘则弯着眼睛略一收了下颌:“湛叔叔,您放心,明轩和凝露过得很好,晚辈亦会尽早寻机会替伯府平反。”

    “眼下,明轩已经随我父亲上阵杀敌了,想来要不了多久,湛氏便能恢复往日的荣光。”

    “荣光……”老将虚幻的眼中露出一线几不可察的向往,少顷后他笑着摇了头,“这些都无所谓了。”

    “现在,我只希望他俩能求得其所、安平一生。”话毕他朗声大笑一阵,循路而去,不再回头。

    “慕丫头,借你的光,我这把老骨头便先走了,多谢。”

    他进得鬼门,身形刹那消失不见,看到这一幕的众鬼总算不再犹豫,一个接一个走上了那条霜华的路。

    轮到宿鸿时,他满目情绪复杂难言,忍不住回头多看了檐上的二人一眼,虽说令他身死的根本祸首是墨书远,但直接掐灭了他生机的,却是月下的那两人。

    在刚见到两人的一刹,他心下涌现过一股极强的杀意,只这杀意没存在多久,便被他慢慢消磨去了。

    身为一个术士,没人能比他更明白慕惜辞的可怕。

    能只手克制住墨书远身上的天家气运、以一己之力度化满院死去多时的厉鬼冤魂,还能凌空掐诀点出鬼路……

    他们间的道行,想去太远,真若斗起法来,他不是她的一合之敌。

    他已经死了,没必要再把自己搞得魂飞魄散。

    宿鸿收回目光,淡漠地一扫地上那落拓的人形。

    至于殿下,这许就是他的命。

    他随着众鬼离去,最后一个踏上鬼路的则是那惨死的侍女。

    恢复了容颜的女人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一张小脸娇俏清丽,惹人怜惜。

    她缓步前行在那霜月清辉凝出的路上,又在临近鬼门时回了眸,她远远看着慕惜辞,无声翕动了双唇:

    “谢谢。”

第三九零章 六根清净

    慕惜辞不曾言语,只浅笑着颔首示意。

    她注视着鬼门的目光澄澈而温和,直到最后一名怨鬼跨过了鬼门、那道由月下霜华凝结出来的小路亦渐渐消散在空中,它才缓缓收回了视线。

    七月中的夜风半暖不寒,打在她被水汽沾染得微微湿濡的发丝上,丝丝缕缕的凉。

    一口气度化上百名在人间游荡了多时、浑身怨煞之气的厉鬼终究是件极其消耗精力的事,待那鬼门关闭,小姑娘的脑袋便止不住地发了空。

    她身子一歪,险些自那房檐上跌落,墨君漓见状,忙不迭将之打横抱了,一把捞回怀中,眸内不禁多了两分气恼之色。

    “阿辞。”少年垂下眼睫,声线隐隐发了闷,“你怎么总是这样。”

    先前度化晁陵的魂魄时也是顺手又度了半街的执念与怨鬼,最后累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前几日在江淮时还是如此,明明在路上奔波了两日两夜,却仍要硬撑着设下那道困杀之局。

    后来她又连轴似的处理了亭松村的蛊毒,和其他几处村庄的疫病,一路上念下的经咒数不胜数,她几次都念是到嘴唇发白,让他不得不强行按着她歇息为止。

    今夜又是这样……那些惨死多年、怨煞满身的厉鬼哪有那么好度?

    他原以为她出手给他们开出一道鬼门鬼路便也罢了,哪成想她竟不但开了鬼门、指明了鬼路,还要帮他们度去一身的怨煞!

    这小丫头干嘛每次都要这么拼命,她就不知道给自己留下一两分余力吗?

    墨君漓如是想着,眼中的气恼不由更甚,这会那眼珠已然沉得几乎滴了水。

    “这不是有你在嘛。”慕惜辞白着面色咧了唇角,冲他扯出个没正形的笑来,“总归你不能真让我掉下房顶不是?”

    “既不会掉下房顶,我心头没了后顾之忧,行事自然会放肆一些。”

    “再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都开了那鬼门了,便合该替他们度一度身上的怨煞,不然即便是有了鬼门鬼路,他们也未必能摸回地府。”

    “反正也没多大影响,不过是累了点,我就当是为了多攒点功德呗。”

    小姑娘嬉皮笑脸:“功德多了又不压身。”

    “我可没见着别人也像你这样攒功德。”少年吊着眼角剜了她一眼,凉飕飕地哼了一声,“现在怎么说?”

    “直接回浮岚轩,还是去别处再看看。”

    “回浮岚轩罢。”慕惜辞略一沉吟,“这会子正是百鬼夜行之时,咱俩身上带着的功德太多,对那些难得能出来放放风的亡魂来说,可不算什么好事。”

    “一年就这么一次鬼门尽开的中元鬼节,咱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了。”

    “你想的倒是周全。”墨君漓弯着唇角似笑非笑,一面冲着地上的那滩人形遥遥抬了下颌,“那墨书远呢?我们就这样把他扔在这?”

    “就扔在那吧,左右这府中也没什么危险,至多等到天亮后,皇子府的下人们便能发现他了——七月的天也冻不死人。”小姑娘说着皱了皱鼻子,“难不成,你还想再捞他一把?”

    “眼下他可是一身的池水和窜出来的那什么……要捞你自己去,我可不去。”

    慕大国师嫌弃万般地抬手掩鼻:“脏死了。”

    不,谢谢,他就这么随口一提,他没准备下去捞墨书远。

    少年听罢,眉骨禁不住一阵狂跳,他原本的意思,是他们要不要帮着那狗玩意引来两个府中侍卫,怎的这话到了小国师口中,就突然变了味道?

    并且,经她这么一讲,他真是半刻都不想再呆在这倒霉的五皇子府了。

    那就让墨书远在那挺着尸吧,习武之人的身子骨没那么差,他若是连这半晚上的冷风都受不住,也便不用再琢磨着争什么乾平大统了。

    ——他不配,呔!

    墨君漓心下低啐一口,面无表情地扫了眼地上那滩狼狈人形,运起轻功,抱着小姑娘转身跃出了皇子府,轻轻巧巧地向着浮岚轩的方向行去了。

    中元之时的清月已满,挂在少年身上的慕大国师迎风仰头望了望天边霜月,她看着漫天清辉,忽的幽幽叹出口气来。

    “怎么了?”墨君漓应声低眸,紧张兮兮地锁紧了小姑娘的杏眼,唯恐她有哪里不适。

    “没事,我只是有点感慨。”慕惜辞摇头,慢悠悠单手搓了下巴,“想不到墨书远这狗玩意,竟然十六岁就有通房了。”

    而且不仅十六岁就有了通房,十七八岁还差点当爹。

    “十六岁也算不得早吧,若我没有记错,墨书昀仿佛是十四岁就寻了个通房。”见小姑娘安然无事,少年心下悄然松了口气,这会亦跟着上来了两分八卦的兴致。

    “相比之下,墨书远的十六岁倒也正常,没太早。”

    “不,阿衍,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小姑娘一本正经地晃了脑袋,随即拿着某种看傻子似的目光瞥了眼墨君漓,眸中多了几分戏谑,“我是想说——”

    “有些人十几岁便开始找通房了,有些人前后加起来四五十了府上丫鬟都没有几个,啧啧,这差距——”

    少年听罢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当场摔下墙头。

    “国师大人。”墨君漓垂了眼睫,鸦色羽睫之下的黑瞳无端发了绿,“你很希望我府上多养几个丫鬟?”

    “还是说——”他咬牙切齿,眸色愈发的危险,“你很希望我像那帮狗玩意一样,弄回去几个暖|床的通房?”

    他恨的牙根痒痒,有点想咬死怀里这个瞎胡闹的小妮子。

    “这倒不是。”慕大国师的眼神发了虚,其实平心而论,她挺喜欢看漂亮的小姑娘的。

    好看,养眼,令人心情舒畅,干起活来倍儿有精神。

    所以……

    咳,这事可不能让阿衍知道。

    慕惜辞望天,抬手摸了摸鼻尖:“我提这个,只是想顺嘴夸你一句。”

    墨君漓闻言竖起了耳朵:“嗯?”

    “厉害啊阿衍,”小姑娘煞有介事地比出了大拇指,夸了个诚恳万分,“你这六根简直比出家人都要清净!”

    “……”墨君漓麻了,墨君漓不想说话,墨君漓选择翻下墙头,把那叭叭个没完的小姑娘,从窗子里麻溜塞回了闺房。

    “阿辞,你该睡觉了,好眠。”少年微笑,顺手就要关上那扇雕花木窗,慕惜辞见此连忙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一双杏眼眨了又眨:“生气了?”

    “没有。”墨君漓晃头,怅然又无奈地抬手一戳小姑娘的眉心,目色温柔,“傻姑娘。”

    “快去休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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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介绍:
慕惜辞一代国师,一生算无遗策,唯独算错了狗皇帝的狠。
好在她有幸重生——
重生后的慕大国师想开了,她决定不留机会,从一开始便斩断那狗皇帝的通天路。
于是她把目光转向了前生那最有可能登基却早夭的七皇子墨君漓,预备一路求神问卜,策谋开疆,将他推上至尊之位。
可谁知,这位看着温和正直、人畜无害七皇子,居然是只千年的老狐狸!
多年之后,锣鼓喧天,红妆十里。
慕惜辞看着侍女捧上的大红嫁衣恨恨磨牙:可怜她慕大国师重生一世,竟又错算了这只狗狐狸!
可那罪魁祸首却笑得满面春风:“阿辞不如算一算,待你出嫁那日,几时是风,几时是雨?”
【1v1双洁】【双重生】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