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一章 寒泽灵宫(月票加更)
慕惜辞作势便要伸手掏符,墨君漓见状忙不迭一把按住了小姑娘的手臂,一面嬉皮笑脸地讨了饶:“别呀,阿辞,我这不是跟你开个玩笑嘛!”
“犯不着动这手段,嘿嘿,犯不着——”
“犯不犯得着又不是你说了算。”小姑娘瘪了嘴,单手扯开少年的爪子,将指间夹着的那道符往他脑门上一抵,“快说!”
黄符上头,压力倍增,墨君漓顿感头皮一阵发麻发憷,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这下当真是半点关子都不敢卖了,连忙呲牙投了降。
“寒泽上下皆信|仰他们的霜华神女,灵宫之人即是神女近侍,灵宫圣女,便是那神女行走人间的‘化身’。”
“是以,灵宫之于寒泽,就如同前世的国师府之于乾平——那灵宫圣女,便似国师大人前生一般。”
是民心所向,一国信|仰。
“自然,灵宫还是与国师府不尽相同的,那灵宫不大参与政事,只负责承接国之祭祀、安抚民心。”墨君漓语调微顿,“不过,灵宫圣女虽不参政,在寒泽朝堂却极有地位。”
“换言之,灵宫惯来与寒泽皇室相辅相成,历任新君即位之时,皆要去灵宫拜会当代圣女,得圣女认可的君王,才是百姓们承认的国君。”
“反之,便是名不正言不顺,只能称上一句‘乱臣贼子’。”
“可若按照你这说法……”慕惜辞微微蹙了眉头,“那寒泽新君,又怎会想着让这圣女当那议和使臣?”
“议和使臣这种差事……做好了便是名垂青史,谈不拢那可就成了千古骂名。”
“一旦两国谈崩,使臣会立时变成他国手中之质,叶天霖就不怕这灵宫圣女有来无回、寒泽之内民心大乱?”
“还是说,他是有意为之,巴不得那圣女有来无回?”小姑娘吊了吊眼角,沉吟片刻后唇角一牵,冷然一笑,“也是。”
“想来,灵宫在寒泽的地位比之皇室更为尊贵,那叶天霖觊觎灵宫声望已久也说不准。”
“若叶知风死在乾平,他不但能一举铲除灵宫,取而代之;还能趁势蛊惑百姓,再来一遭‘哀兵必胜’。”
慕惜辞慢慢收手:“这可比投降议和,名声来得要好听多了。”
“还可将脏水统统泼到我们乾平的头上。”
最先出兵的分明是他们寒泽,这么一番操作下来,不义之辈却成了乾平——
毕竟那寒泽已同意投降议和,为表诚意,甚至派出了他们国内地位最为尊贵的长公主兼灵宫圣女。
结果圣女为国香消玉殒、客死他乡,寒泽新君悲痛万分,故率万民来向乾平讨要个说法,这岂不是再正常不过?
届时,就算乾平大军能直取寒泽皇城,将整个北疆尽数划入乾平疆土,那寒泽百姓,也必会因着圣女身死之事,生出满腹的国仇家恨。
而陛下为稳定民心、彰显大国风度,又注定不会将寒泽皇室赶尽杀绝,多半会给这亡国之君封侯列土,并命他留在京中,派人好生照料。
留了他们的亡国之君,还背上灵宫圣女的一条性命,加上那万千寒泽百姓……到时候必然是大小麻烦不断,想想便令人浑身难受。
至于叶天霖,要么是寻到个绝佳的机会,借着民心起||义复|国;要么寻不到机会,索性在乾平京中,安安稳稳,富贵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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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平可比寒泽要富饶多了。
“那叶天霖倒是打了一手稳赚不赔的好算盘。”小姑娘垂眸轻哂,墨君漓闻此微微颔首:“这是其中一个方面。”
“此外还有一点——叶知风是寒泽国史之上,第一个出任灵宫圣女的皇室公主。”
“咦?听你说的,我还以为灵宫历任圣女,都是他们叶氏的公主。”慕惜辞歪歪脑袋。
“那哪能呀?”少年笑眯眯地弯了眼,“寒泽皇室倒是想多出几位公主做圣女,奈何灵宫圣女的选择方式,压根就不是他们能左右的。”
“据传,灵宫历任圣女,每日拜月瞻星,皆有通天晓地之能,能准确预言到寒泽一年之内会发生的诸多大事,且能精准预知到自己的死期。”
“每代圣女死前十年,会穷尽毕生之力,占算出下一代圣女出世之处,所谓‘圣女天定’。”
“下一任圣女自被卜出、选中的那日起,便会入灵宫随老圣女修习十年,待前任圣女身死,新圣女即刻承接‘神位’。”
“并且,这个占算过程是完全公开的,就在灵宫祭台上,不设门禁,准天下百姓前去一同见证,做不了假。”
“这么说,历代的灵宫圣女,都是术士?”慕惜辞抬指撑了下颌,若那圣女真是术士……
“这我不大清楚,不过按照那寒泽灵宫的传承方式,历代圣女至少都会占星问卜。”墨君漓轻轻抚掌,“起码得是个卦师。”
“叶知风年仅三岁便被老圣女卜出,四岁入了灵宫,十四接任圣女之位。”
“不仅如此,这位长公主生来聪颖非常,颇有格局,已故的寒泽老国君生前还曾说过,若叶知风是个男儿,这国君之位,理当给她。”
“所以,那叶天霖便因这么一句感慨之语,就对他这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忌惮成这样?”小姑娘嗤笑,“那他这国君当得可是度量够小。”
“也不光是一句话的问题。”少年挠头,“一来,是寒泽国情与乾平不同,女子为君之事,虽仍有些惊世骇俗,但对寒泽百姓而言,却并非全然不可。”
“灵宫的声望远在皇室之上,出身皇室的圣女叶知风,名声更可谓是登临天穹,她若上位,说不定连‘惊世骇俗’都算不上,完全是‘顺水推舟’。”
他说着,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嗓音:“再有,据陆丘探得的情报来看……那老国君临死之前,许是给这圣女留了道兵符军令。”
“而且,叶天霖即位之后,还从没去过灵宫,同样,也就没正式拜会过圣女。”
“叶天霖给出的理由,是他登基后忙于征战,暂没寻到合适的时间前去灵宫。”
“但陆丘打探到的消息是,叶知风不认同叶天霖的行事作风,认为他贸然率兵攻打乾平,劳民伤财,不是明君所为,不肯为举行仪典。”
“两人私下会面,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叶天霖动了怒,加之他本就顾忌着她手中可能存在的兵权……一气之下,命人率兵围了灵宫。”
“说是保护,实为监禁。”
“余下的东西,阿辞,你懂。”
第三六二章 割裂灵宫
余下的东西她自然懂。
小姑娘抬手按了按眉心,小脸上露出些许的疲惫之色,要说她最烦多事之秋,这麻烦的玩意还真是一茬接着一茬。
那叶天霖有意派兵包围了灵宫、软禁叶知风是为第一步,此行意在初步割裂灵宫与寒泽百姓。
那霜华灵宫在寒泽国土上屹立数百年,王土之内皆是信徒,他若贸然对圣女出手,必会遭到极强的反噬。
若想避去这股民心反噬之力,最好的办法,便是让灵宫一步步消失在百姓们的生活中。
这样一点点的淡化并不会引起他人的反感,他可以随便找出个合理的理由——譬如圣女闭门不出是在为国祈福;又譬如是她身体抱恙。
小小却合乎清理的理由很容易就会被百姓们接受。
数百年养出来的信仰。到底不是那么轻易便能被拔除的东西,初时见不到灵宫与圣女,百姓们会很轻松地就说服自己,他们理解、体谅,并满含希望地等着回归。
但当这样的情况持续几个月后,他们便未必还能那样体谅了。
为什么圣女总是对他们避而不见?
为什么灵宫外总是围着一重又一重的兵马?
当信仰的化身出现了“背离”,失了主心骨的人们,便会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他们终日惶惶,会似被母亲抛弃的幼兽,迷惘而不知所措。
灵宫圣女从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存在,她们从来把持住那微妙的尺度——那是道温柔的界限,伸手便能触及,却难以捉住。
历代的圣女都是那行走人间的“神女”,她们会在一个众人能看到、偶尔能触摸到地方,引着寒泽的百姓,不疾不徐地向前走。
疏离的温和,亦或是温和的疏离,亲近而不亲昵,这是一代一代的灵宫圣女们摸索出来的、最合适的底线。
相较于乾平,寒泽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他们需要的从不是远离红尘、超脱世俗的无上神祇,而是切切实实、能抚慰他们、令他们寻得一席心安之处的“圣女”。
是以,当叶天霖有意强调了这道“神”与“人”的界限,当他强硬地用手段将灵宫剥离出来,这份延续了数百年的温柔信仰,很快便会被分割得支离破碎。
最大限度地增强那个“圣”字,令灵宫与叶知风变成不近人情的冰冷神物,这是第二步。
紧随着茫然无措而来的就是愤怒与不解。
没了方向的百姓会疯狂想起往日经受过的苦难——天灾也好,人祸也罢,等到那时,他们只会把这一切苦难的源头都推到灵宫与圣女身上。
一切都是他们信仰的神女不曾降下庇佑,一切都是因为灵宫与圣女失职——
眼下的寒泽恰卡在这道界线之上。
叶天霖会趁这个时间推出叶知风,让她做那劳什子的议和使臣,为的便是给予百姓们一点微不足道的希望。
一点灵宫还能庇护寒泽的希望。
别小瞧了这点希望,这可是玩|弄人心的一大利器。
百姓们已然濒临了绝望,这一点希望在他们眼中会化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们定会不顾一切地攥紧了它,将仅存的希冀统统寄托其上。
如此,一旦和谈失败,这点希冀所转化来的无尽绝望,便会千百倍地反加诸于那道“希望”之上。
那样,寒泽灵宫,自此之后,必将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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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和谈成功——
乾平的京城离着寒泽足有万里之遥,往来的路途上会发生什么,这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总之,若和谈失败,万民绝望之时,就是叶天霖收割民心之刻;若成功,叶知风死在路上,寒泽照样尽在叶天霖的掌控之中。
若叶知风当真侥幸不死回国,他也能想办法,将一部分功劳归到他皇城护送的侍卫之上,再慢慢重复先前的老路,与灵宫拉扯。
这一箭三雕之计,是他的第三步。
还有自始至终贯穿其内的第四步,那即是在悄无声息中化去叶知风“长公主”的手中权柄,尤其是那道可能存在的虎符。
说到底,立国之本在民,卫国之本在军,治国之本在法,定国之本在文(注:包括道德教化在内的一切文化精神建设。另,本句乃作者一家之言,随便看看就行)。
兵权虎符,还是很重要的。
慕惜辞微微敛眸,若她没有猜错,前生的寒泽使臣,大半便与她爹爹一同死在归京的路上了。
叶天霖指不定就在其间插了手。
只是那仇恨不曾被拉在乾平身上,毕竟他们亦折进去一名护国战神,但她不清楚,这结果是叶天霖权衡之后的有意为之,还是另有他人搅和其中。
“这寒泽新君,倒是有两把刷子。”小姑娘漫不经心,一声轻哂,“那寒泽灵宫,被包围多久了?”
“能干掉自己三个成年且母家强大的兄弟、成功坐上国君宝座的人,自然是有些道行的。”墨君漓笑笑,没忍住又抬手掐掐自家小姑娘的脸。
她现下的身子分明没有多大,脸上却总挂着那道前生留下来的严肃认真,看着便让人指头尖儿发痒,想要捏捏她。
“据陆丘说,那叶天霖登基后不足两月,就将那灵宫团起来了,这会差不离十一二个月了吧。”
“唔,那快一年了。”慕惜辞颔首,长睫一垂,抬指搓了下巴,“按照这个时间计算,那叶知风手里的权,应该被叶天霖架得差不多了。”
“估计是吧。”墨君漓点头,看她对刚才那一掐没什么大反应,趁机再度捏了捏。
“这样的话,那议和使臣十有八||九就是这北疆圣女了。”小姑娘沉吟。
“也不清楚这位圣女会如何选择,是乖乖当使臣走一趟,还是抓紧机会,反炸叶天霖一圈。”
“不过,我总觉得这里面还差点东西,有些细节对不上号……”
慕惜辞嘀嘀咕咕,一丛又一丛的信息在她脑内散成了漫天的星,她这会忙着揣摩其中关联,倒没在意少年又偷摸掐她脸的事儿。
于是得了甜头的墨君漓愈发得寸进尺,趁人不备,对着小姑娘的面颊连戳带掐,生生惹得她忍无可忍,强行回神后二话不说,沉着眼睛拆了他一根指头。
“嗷~”少年抱着指头嗷嗷大叫,叫声令远处村中忙着熬药的宛白一行人都不禁侧目。
“鬼叫什么,又没断,脱个臼自己还不会安嘛?”慕大国师没什么好气,她脸都被人掐的发红了,“再戳,我拆了你的手下酒。”
墨君漓眨着泪眼安好指节,委屈巴巴地捂好爪子。
他这不是没忍住嘛!
第三六三章 违和之处
这小丫头下手可是够狠的。
少年可怜兮兮地揉着指节,习武之人本就身体强健一些,磕磕碰碰亦是寻常之事,脱臼委实算不得什么大伤。
奈何慕惜辞下手时的力道掌握得极好,这一套下来,既没有真伤到他的筋骨,又能让他结结实实的疼上一阵。
看来他以后得弄点什么东西,挡一挡他这老容易犯贱的手,或者让宛白琢磨点能快速止痛的药来。
墨君漓捏着指头胡思乱想,不期然便想起了晋王府那两块花岗岩做的搓衣板,膝盖一痛,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不行,回去以后,说什么也得让他家小姑娘离着伯母远着点,万不能教她也学去了这惨无人道的倒霉手段。
他这老胳膊老腿的,可没大伯那么结实。
少年的思绪越飘越远,慕惜辞则对此浑然无觉。
她想着寒泽皇室与灵宫的那点事,一丝违和之感陡然爬上心头,眨眼间便疯长成了让她无法忽视的巨大裂痕。
寒泽……灵宫……圣女……乾平。
是了,若这一箭三雕之计当真是叶天霖想出来的,那她前生之时的北疆寒泽,怎会弱到那种程度?
小姑娘深深皱了眉,怪就怪在这里了,针对灵宫与圣女叶知风的这四步棋下得太妙,不仅环环相扣,还近乎一丝不漏。
假若此等计谋当真出自叶天霖之手,那这位寒泽新皇有这般绝妙手段,又怎会花了十多年的时间,都治理不好一个小小的寒泽?
要知道,寒泽占地面积不足乾平的四分之一,大半还是终年不化的荒芜冻土,上下国民加在一起,都赶不上一个江淮!
这么大点的一个国家,就算皇城内部斗得再烈,自长乐二十六年秋初议和后,至平元七年冬,整整十一年又余下两三个月……这么长的时间,寒泽怎会还是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鬼样子?
这场仗她记得清清楚楚,平元冬十一月出征,次年春季她便率军大破了寒泽皇城。
那一路她近乎势如破竹,若非冬季严寒,寒泽千里冻土,只怕都毋需等到次年的春天!
最重要的……当初皇城被破,那寒泽百姓,面上不但见不到半点国破家亡的悲痛之意,反而鸣锣击鼓,大有广开城门、接迎乾平军队入内的意思!
看样子,竟是隐忍他们的君王多时了。
难道……是叶知风死后,叶天霖身上再无压力,便纵情声色、穷奢极侈起来了?
不应该呀。
慕惜辞的眉头越锁越紧,定出那计划之人显然不会这般短视,寒泽国|情与乾平相差甚远,叶天霖和墨书远的性情亦当相差甚多。
墨书远是既阴毒又虚荣而贪慕享受之人,他刚愎自用,打从皇子时期就开始自毁城墙,那叶天霖却好像没做过这样极端愚蠢之事。
除却对叶知风一事上,下手过于狠辣之外,无论是今世还是前生,她还真从未听说过这位寒泽新君,有什么过于离谱的行为。
这样一来,疑点就更多了。
小姑娘默默伸出两根细细长长的葱白手指,在自己的眼前比了比。
现在有两种可能,其一,是那针对灵宫的计划,压根就不是叶天霖自己想出来的,定制计划之人是他手下谋士。
其二,那一连串阴谋阳谋的确是叶天霖自己所设,但他与墨书远一样沉溺权势名利,自私自负,最后闹得众叛亲离,百姓恨不得群起而攻之。
若是其一,那法子是谋士想的,那么,这谋士为何没有继续帮助叶天霖谋定寒泽?
是叶天霖兔死狗烹,还是谋士另有所图,事成一半,便不声不响的离去了?
他身为一国之君,又能听得他人劝谏,身旁就没有别的谋士?
若是其二……那更奇怪了,他都有这个脑子了,能治理不好一个寒泽?
慕大国师的脑仁发了痛,她觉得自己的思维卡在了一个诡异的死角,浮在半空,上不去又下不来,极其难受。
她仿佛是摸到了一点细细的尾巴,但那点尾巴只晃了一下便又一次消失不见,她现在还差一点东西,一个推手,一个新的角度——
于是她拉了拉墨君漓的衣袖,将那走神少年的注意力重新拉了回来,小脸纠结成了一团:“墨君漓,陆丘在信里还有没有说别的东西呀?”
“啊?”猛地回神的少年一个怔愣,片刻才慢慢反应过来,“有的。”
“陆丘说,他在寒泽发现了不断给墨书远传递消息的谋士。”
“是墨书远的人?”小姑娘挑眉,面上微带诧色,“他有这本事往寒泽朝堂插人?”
“不是墨书远的人。”墨君漓摇头,“是中立派里的一个,寒泽四皇子的人,他会定时给城中内藏匿着、试图伺机窥探寒泽情况的探子们递一些零散的消息。”
“观风阁的人在北疆边境附近截获了一些,仔细查证后,发现那是递去京中、给墨书远的。”
“二者应该是达成了某种协议,不过他们怕打草惊蛇,先一步将消息传回来后,就将那些信重新放出去了。”
少年说着,摩挲了下巴:“我估计,国公爷他们的行踪,也是这么被暴露出去的。”
“通敌叛国,这倒是个极好的把柄。”慕惜辞压低了声调,“让陆丘多注意些,尽量留点证据,将来定然能派上大用场。”
“还有,我现在很想知道,针对灵宫的那一连串方案,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真是叶天霖?还是其他的什么人。”
“应该不是叶天霖。”少年道,“我前生与叶天霖打过交道,他虽有点能耐,为人却有些冲动易上头,没那么善于揣度人心。”
“但这人很会礼贤下士,那计谋许是他座下谋士们想出来的。”
“哦对,他也知道自己的能力不是太足,对谋士们很是依赖。”墨君漓轻轻抚掌,“就像墨书诚之前依赖解斯年那样。”
能寻到那么多谋士,叶天霖也算厉害。
只可惜,寒泽的地角不行,前生灵宫消失后,寒泽国运也确乎步步衰退。
加之“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他太过依赖谋士,到底是会出问题的。
“此外,陆丘说,叶天霖每月十五的下午,都会独自进山一趟,不准旁人跟随,并且回来后往往是一脸激动兴奋,甚至有那么点‘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的味道。”
“依赖谋士,还醍醐灌顶?”小姑娘嗤笑,“这听着倒是挺像拜了什么邪神,中了什么邪||教。”
“……等等。”慕惜辞面上的笑意一敛。
她忽然有个极为可怕的想法。
第三六四章 窃运
如果那叶天霖当真为谋士所骗,不就等同于是中了邪||教、入了邪法吗?
如果……为这位寒泽新君出谋划策、一手毁灭灵宫的谋士,本身就是个术士呢?
对啊,能想出这等计谋之人,为什么就不能是个术士呢?!
慕惜辞慢慢睁大了一双杏眼,喉咙里无由来的一阵干涩,她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响,到最后几乎充斥了她整个耳廓。
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巧妙地串联起来了。
长乐二十五年的大寒之岁,北疆寒泽动荡不安,北境战事突起。
长乐二十六年江淮大水,江河决口,万顷良田毁于一旦,百姓流离失所。
前生之时,死于这两场灾祸之中的无辜人,皆是数以万计——
前世寒泽一战,乾平虽伤亡不多,却折损一员大将;至于寒泽境内,冻土终年不化,农田草场颗粒无收,那一年,光因冻与饿而死在冬季的百姓,便不下三万。
江淮的洪灾更不必说,沿河一带,先是被决堤的江河之水淹死了数万人,而后断粮又耗死了上万。
好不容易挨到墨君漓带着朝廷的赈灾粮赶至,江、淮两城又接连爆发了数场疫病。
到最后,几十万人生生折进去三分之一,后续更是休养了十数年都不曾彻底恢复。
而今生,死在江淮大水内的百姓虽是少了不知凡几,亭松村却忽然爆出那诡异的蛊祸,若非她恰巧就在淮城,这地方怕是又要重蹈覆辙。
寒泽的情况她不太清楚,不过稍微想想便能知道,因饿冻而死之人,必不会在少数。
还有长乐二十八年的大漠一战;长乐二十九年的西境地动。
长乐三十年南疆来犯,前世平元元年至平元八年的大小征战与各式天灾……
这桩桩件件,无一不令乾平损失惨重,耗银甚广,且他们有个共同特性——
那便是死人。
每一场人祸、每一次天灾,都会死人。
上万上万,乃至十数万、数十万的死。
不管那死去的究竟是乾平的百姓,还是周边邻国的。
小姑娘缓缓收拢了五指,修剪得宜的指甲,悄然在她掌心留下道道泛红的痕。
倘若这些天灾人祸本不该死那样多的百姓,倘若有许多的“天灾”本是那根本便不该出现的“人祸”。
倘若确乎有那么个顶尖的术士在背后操纵着一切,试图从中盗取万民的生机、此间的大运——
这样一来,先前一切的违和与疑点,就都能说得通了。
她即是此间最顶级的那一批术士,她当然知道数万甚至是数十万人的性命,能代表着什么。
世间生灵的身上都有“运”。
只是人身上的“运”,大抵多于山川草木、飞禽走兽的;身承一定运数的官员士子们身上的“运”,又会多于普通人的。
有“运”,便会有“窃运”之说。
“窃运”是玄门大忌,是合该被五雷轰顶、劈作飞灰的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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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架不住有人生来贪得无厌,总念着比他更强的“运”,或以金钱贿赂、或以权势威逼,胁迫他人帮他行那等“窃运”之法。
先前他们在萧府见到的续命之术,就属于“窃运”的一种。
只不过,萧府窃的是他们历代祖宗的运势,求的是萧珏一人的寿数,虽大损阴鸷,却不至伤害他人,是以,不曾被天道过分追究,只断了他萧家一氏的后。
通常来说,“窃运”多是运弱者盗窃强者运势,无运者筹谋有运人的“运”,甚少有人反其道而行之。
可凡事总有例外。
一名普通人身上的“运”固然不多,但一百名呢?一千名呢?
一万名、数万名、一州几十万名、一国千百万名呢?
“运”是能积少成多的,数万、十数万名普通百姓身上的气运累积起来,足以媲美一个乃至于是几个“承天运者”。
若有大运在手,顶尖术士们能干成的事,便实在太多太多。
他们可以靠着这份运势,生生扶起一个本该早早覆灭的小国,也可以造出新的“帝王”。
他们可以窃得大运逆天改命,更可以将之用于修行、抵天劫,或者,求“长生”。
她不清楚这幕后之人所求的到底为何,但她知道,他一定是心机深重、野心勃勃之辈,并且是个彻头彻尾、自私自利的疯子。
除了疯子,谁会用几十上百万百姓的性命换那虚假又可笑的“大运”?
从生灵手中硬生生夺来的运是浊的,用着那被怨气与血煞沾染的“运”所成之事,又能坚持多久?!
怪不得前生的天灾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怪不得那时的征战越来越频……
她原以为是天命所向,乱世当定,怎料竟是有人在幕后做此邪法,惹出的这诸多事端?
慕惜辞被气得嘴唇打了细细的哆嗦,她敛眸长长叹息一口,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倘若,将那幕后之人代换成了术士,那么,寒泽灵宫一事,便顺理成章的有了新的解释。
首先,历代的灵宫圣女,就是寒泽的“天家术士”。
只是这术士与其他术士不大相同,在民间的声望更强、地位更高,手中或许还有一定的权柄,是人造的神祇。
圣女安抚着寒泽百姓,同时也是寒泽国内的一道不可忽视的“防线”。
灵宫监控着寒泽之内术士们的动向,圣女或许还护佑着寒泽的国运。
那术士想要谋窃寒泽的国运,就必须想办法绕开灵宫的监视,将“窃运”之事做得悄无声息。
但,国运是寒泽的国运,灵宫庇护着寒泽近千年,寒泽国土之上,处处有灵宫的痕迹。
想要把此事做得滴水不漏无异于天方夜谭,哪怕是她亲自出手,亦不敢说是十拿九稳,万一一个不慎触动了灵宫警戒,被那圣女察觉,便是一场免不了的麻烦。
她没见过叶知风,不知道她有几斤几两,但那灵宫传承过数百春秋,历代圣女皆是道行颇为不错的卦师,她也当不是宿鸿那等半吊子水平的庸人。
如此,最好的法子,就成了找机会一举铲除灵宫,将其取而代之。
刚好,叶天霖这位与灵宫生了嫌隙、又甚为依赖谋士的新君,便是个绝妙的突破口。
第三六五章 时也命也
一人想铲除叶知风这个时刻能危及他座下皇位的隐患;一人想将灵宫取而代之,好伺机窃取寒泽国运。
两人的方向基本一致,一拍即合,定下彼此会面议事的时间与地点,再慢慢筹备出这个,能把灵宫一举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凶残妙计。
前世的叶知风便是这样被他们步步算计至死,在寒泽延续了数百年的灵宫亦是这样化作的黄沙一抔。
那术士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待寒泽的国运衰尽,他自然会毫不留念地抽身而去。
灵宫被毁、叶知风身死,那术士弃他而去,叶天霖自此失了他最大的倚仗,加之国运衰退至极,纵然他有通天之能,也无法盘活寒泽这一潭死透的黑水。
何况,他不过只是个略微有那么两把刷子、颇为擅长礼贤下士,自己的本事却不足以支撑他稳坐江山的寻常君王罢了。
寒泽覆灭已成定局,是以前生北疆的那场仗才会那样容易。
——边关的风雪甚至比寒泽兵马还要凶狠一些,至少能扎进将士们的骨头缝里,令他们不得不放缓了攻城的脚步,待到次年春暖雪融,方踏破寒泽皇城。
这战力,还比不上毗邻寒泽、疆域却不足寒泽十分之一大小的北疆小国。
小姑娘缓缓闭了眼,这样一想,那寒泽已故老国君给叶知风留下的那道虎符,也未必就是让她自立为皇的意思。
说不准,他留下那军令,只是因他太了解自己这四个儿子了。
他太了解他们,知道他们没那等治国的经韬纬略,知道他们定然守不住祖宗留下的这偌大山河。
于是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自己胸中颇有格局又深受百姓爱戴的小女儿身上,为她留了道秘密兵权,想让她在寒泽受难之时,能出手帮一帮她的同胞兄长。
救一救寒泽的无辜百姓。
他这法子定的很好,若无意外,这支军队只怕在与乾平对战之时,便已现了世。
怎料世事不尽如人意,许是天欲亡他寒泽,那虎符之事不知被谁走漏了风声,寒泽新君因此在心下对自己的胞妹生出了嫌隙。
不待这军马现世,圣女先被人囚在了灵宫、卸了手中权柄。
时也命也。
慕惜辞的面色有着瞬间的惨白,她不期然地想起前世的乾平,想起那风雨中飘摇的山河,想起她埋葬过的、一具具的、将士们的尸骸。
她的喉咙愈发发了堵,嗓子眼里漫上了浅浅的血腥,一直观察着她表情的墨君漓见状轻轻牵起小姑娘的手,目中的忧色直白而不加掩饰:“阿辞,怎么了?”
“墨君漓,我想到了一种可能。”小姑娘慢慢绷紧了唇角,柔软的朱唇抿成了一条平且直的线,“一种,极为可怕的可能。”
她缓了缓气,轻声讲述起她的猜测,每说一句,小脸上的血色便褪下一分。
这种事,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越想,越觉得生气。
这是一场,以天地为棋盘,万千生灵的性命为子,谋夺此间大运的残酷棋局——
而他们,敌暗我明,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个先落子的人。
这是他们两生都没能真正抢占到的先机。
“……所以,在背后筹谋了这一切的‘弈者’,也许是个顶尖的术士。”慕惜辞语调微沉,“道行绝不亚于我,抑或在我之上的顶尖术士。”
“墨君漓,你听我说。”
“或许,到最后,这一场斗法是在所难免。”小姑娘的声线平静万分,少年却莫名在她眼中看到了点点决绝的意味,“若真斗起法来,会发生什么,我也说不准。”
“有可能险胜一步,也有可能棋差一招,更有可能是同归于尽……我不知道,我也猜不到。”
“若真到了那一日,你……”做好准备。
做好她会死的准备。
慕惜辞死死咬紧了下唇,墨君漓一把将她拉入了怀中,她便忽的说不下去了。
“好姑娘,先别想那么多。”少年抱着她的手臂带着细微的抖,他安抚似的拍拍小姑娘的背脊,嗓子无端发哑,“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
“远着呢,我们还有许多年可以准备。”
“再说,就算有这术士从中作梗,前生的我,不也照旧统一了天下吗?”
前生的一统……
小姑娘拿鼻头抵着少年的肩膀,微微眯了眼。
是呀,前世他是成功打下了江山。
但那被窃走的大运却被人切切实实地窃走了。
他登基不过四年便心竭力尽,早早夭亡,不就是天命之人,拿自己的一身气运,生生补全了世间大运吗?
“而且,今世的江淮也没死那么多人呀。”墨君漓放缓了声调。
“你不是还说过,也许贼老天放我们重活一世,就是为了给此间无辜的黎民百姓,挣一线生机吗?”
“那它绝不会这么轻易地就让这一线生机断绝的。”
“安心一些,我们总能找到办法。”
生机……江淮。
生机,和江淮。
是了,他们的重生是那一线生机,江淮也确确实实被他们救了回来。
那时她身上那股枷锁离去的感觉不似作假,前生那执棋人亦到底不曾成功。
他们还是有机会的,他们是能有机会的。
“你说的对。”慕惜辞微微颔首,下意识伸手反拥了拥身形略显清瘦的少年,“是我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也说不定。”
“没准一切都是巧合,事实不像我想的那样复杂。”
“即便真这么复杂,我们也没什么怕的,左不过是兵来将挡。”
“江淮的大劫已破,我们能破这一次,就能破之后的每一次,只要准备得当。”
小姑娘眸底升起了点点星光,想通这些后,她发觉蒙在天机之上的雾霭,仿佛一下子散去了大半,她面前的路也豁然开朗。
“当务之急是帮爹爹渡过命劫,而后等着那位北疆圣女。”
“我有预感,我们能从她身上得到许多有用的消息,她也说不准会成为我们的盟友。”
“只要能保下寒泽的国运,不让那点气运被那个该死的术士盗走,他的筹谋便能散去一半!”
慕惜辞蜷了蜷手指,她刚才真是急得狠了,竟忘了那人的计谋是步步相扣、层层递进的。
这等连环计最是难解,但只要能在其上撕开一道口子,断去其中一环,想要解除整个计谋,就没那么难了。
江淮水患,或许不是他计谋中的第一环,但一定是极重要的一环。
没记错的话,前生死在大水之中的人,最多。
乾平大乱,也由此而始。
——这便,有意思了起来。
第三六六章 这算不算始乱终弃?(月票加更)
小姑娘歪了歪脑袋,借着少年身上的气机,掐指算了算乾平未来几年的国运走向。
身承天运之人的气机,果然与墨书远那等伪帝命格的狗玩意不同,她这次竟没费多少力气,便瞅见了些模糊的运道。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其上一道又一道虽微小却顽强点点生机,眸中的辉光越来越亮。
这些走势……与她前生所知,近乎是截然不同了。
他们有机会的,或者说,他们是有很大的机会,能彻底扭转乾坤!
慕惜辞拿空着的手打出道法诀,她刚刚忽然想起“功德”这虚无缥缈的东西。
倘若江淮本不该遭此大劫,那么他们救下了这些无辜生灵,天道应当给他们好好记一笔功德才对。
也许,功德就是他们以后用来对抗那幕后执棋之人一大利器!
她知道自己的天赋不俗,但道行这东西也不全然囿于天赋,勤勉与修行的岁月同样极为重要。
她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年龄太小,她两生修行的时间,加起来许还比不上京郊道观里的老道长。
何况那执棋者的天赋未必会弱于她,别的倒还好说,唯独他比她多出来那几年乃至数十年的修行,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法子能弥补的。
道行实在比不了,那就只能靠功德了。
小姑娘的唇角牵起道微妙的笑,那术士这般折腾天下生灵,天道必不会饶他,纵使他早年曾攒过一身功德,在这些年的胡作非为之下也该散去大半。
如此,等他日二人真正斗法交手之时,他残余的功德定然是稀薄至极,她却攒有两世的功德……
这感觉就挺棒的。
慕大国师嘿嘿傻乐了一阵,诀子一变,顺势瞅了眼两人身上的功德。
法诀掐毕的一刹,那功德的光芒差点闪瞎了她的眼,吓得小姑娘忙不迭散了手头的诀。
好家伙,江淮水患果真很是重要,这功德给的,跟不要钱似的!
慕惜辞用力眨了眨眼睛,方才那光把她晃得险些出了泪。
先前萦绕在少年周身的泛金白光不知何时化作了淡金一色,帝王命格的紫气亦慢慢显现出来,在那淡金上又镀了层浅紫的偏光。
想来类似的救世之功再来上两场,这老货就能从“天上掉下来的小太阳”,成功变身为“行走人间的蠢太阳”了。
小姑娘心头悄然松了口气,继而果断又干脆地推开了拥着她的少年,杏眼里是止不住的兴奋:“走,我们先回府衙,该给明轩和爹爹他们传个信儿了。”
“陆丘是能将消息带给爹爹他们的吧?”
“那当然是能。”墨君漓下意识地回道,小姑娘推开他的动作太过利落,利落到让他心下对自己生出了小小的怀疑。
他这……算不算是被人始乱终弃了?
少年的眼神陡然幽怨了三分,看着慕惜辞时的表情就像是深闺中的孤寡怨妇。
奈何慕大国师并未注意到他这点奇妙的变化,顾自翻身上马,与宛白等人打了个招呼,便先行奔回了府衙。
那些无所谓的枷锁一去,眼下她脑子里就清明得厉害,接下来该下的每一步棋也由是顺理成章了起来,这让她有些迫不及待。
她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着墨书远等人吃瘪入坑、迫不及待地想跟那位执棋者交一交手了。
她想看看,论弈棋之术,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
“殿下……殿下!”小侍女仓皇地穿过那道蜿蜒的雪色长廊,满目焦急,步伐跌跌撞撞。
她踉跄跑入那装潢精美的霜华大殿,神龛上供奉着的神女眉目温暖而慈祥,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除却那方跪坐在软垫之上的素色身影,竟再寻不到第二个活人。
这曾是他们灵宫最热闹的地方啊。
小侍女的鼻头无由来的酸了又酸,她遥遥盯着远处那身形纤瘦的姑娘,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又慢慢调整了自己的呼吸。
“殿下,奴婢从侍卫长大人那里打听出来了,君上果然打定了主意,要让您做那议和的使臣。”小侍女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嗓子,但那哭腔仍旧不受控地染上了她的尾音。
她低了头,泪珠忽然断了线似的坠在那近乎映得出人影的石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浅浅的水坑。
这是他们寒泽最好的殿下,也是灵宫历代最好的圣女。
可是这样好的殿下,而今却被她的亲兄长囚禁在了这里,寒泽的神女祭祀已断了一年,皇城中那些不知真相的愚民,甚至因此将满腔的怨火胡乱迁到了殿下的头上。
“殿下,君上这是要推您出去挡刀了。”小侍女阵阵抽噎,她心中忍不住为她的殿下抱屈不值。
她不明白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清楚灵宫到底有哪里招惹到了这位新登基的君上。
明明灵宫从不曾有半分逾距,明明殿下一年前还是寒泽那个备受黎民爱戴的圣女。
像是一夜之间的天崩地陷,又似是经年筹谋的伺机已久。
总之,等她回过神来,灵宫存在的意义,早已被君上一点一点,无声消磨了大半。
跪坐在神龛之下的少女不曾说话,良久方轻轻开了口:“好,我知道了。”
“阿洛,辛苦你了。”
她的嗓音冷清,声线平静又带着点不甚明显的释然叹惋,被称作“阿洛”的小侍女不懂她那份平静源自何方,她只觉得难受。
“殿下,您不难过吗?”阿洛放轻了音调,“您明知道……明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
她明知道,无论那议和顺利与否,这一去都有可能是再无归期。
君上是想将殿下与整个灵宫,至于死地的。
“这有什么可难过的。”叶知风轻笑一声,起身慢慢推开了殿中的窗,湛蓝的苍穹之上传来道清脆而旷远的鹰唳,苍鹰的羽尖在天幕中划出道道无形的痕迹。
“这不过是……命罢了。”
少女喃喃,仰头望向殿中那绘着山川星辰的穹顶,无数繁星在她眸内缓缓流转,她透过那层层的云雾,看见星河之后的万千虚影。
那是寒泽再扶不起的生机。
是注定衰亡的国运。
第三六七章 递信
陆丘赶到寒泽京城内的驿馆之时,慕家父子并上带着湛明轩,三人正凑在一起,商量着本月回京复命的事。
“慕国公,打扰了。”陆丘小心地叩响了驿馆的房门,父子俩飞速收拾好摊了一桌的地图与信件,湛明轩亦麻利地在脸上扣上张狰狞的银制面具,遮掉原本的容颜。
打来了北疆边城,他便一直是这副打扮,除了慕文敬父子,军中暂无第三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明轩,好了吗?”慕文敬回头轻声询问,得到肯定答复后方慢悠悠开了木门,大门开启后看到来人,眸底不由浮现了一缕浅浅的惊诧之色。
“陆先生。”慕文敬抬袖拱了手,陆丘忙不迭还了个标准的揖礼,前者礼毕大大方方地拉开了木门,示意陆丘入内,“快请进。”
“陆先生,您今儿怎的过来了?”慕文敬含笑做出个“请”的动作。
“奉君上的旨意,给您们递来点宫中新做的点心。”陆丘笑笑,顺势提起手中拎着的食盒,回头瞅了眼随他而来的侍从,“你在外面等着便是。”
那侍从冲着陆丘微微颔首,继而垂眸低声应了,陆丘入内,慕文敬等人倒也不曾忙着关门,只将那木门虚掩了,还特意留出了半扇的空隙。
“陆先生,请坐。”慕文敬随手一指桌边小凳,陆丘道谢一声,从容落座。
慕修宁见此,甚有眼色地转身端来一壶清茶;湛明轩则折身入内,捧出两碟时令的鲜果。
早在乾平的兵马第一天杀入寒泽境内时,陆丘便已然在暗中给几人递过消息,眼下对彼此的身份,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当然,在刚得知陆丘是墨君漓手下之人的时候,慕文敬亦着实狠狠惊讶了一番。
在此之前,他只知七殿下的本事不小,颇有城府却性情温和正直,是做明君的好苗子。
却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通天手段,能将自己人生生安插进寒泽朝堂,还做了寒泽新君极为重视的身边近臣。
也不知那叶天霖来日发觉自己的宠臣爱将,乃是他国细作后,会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慕文敬心下偷偷腹诽,事实上他每见到陆丘一次,都忍不住在心中如是感慨一番。
主要这陆丘伪装的能耐委实是不浅,不光是口音饮食与行为习惯,便连样貌都装得活似个土生土长的寒泽人士。
若非他亲眼见过他拿出来的七皇子府令牌,又再三确认过那令牌是真品无虞,只怕连他也要被陆丘给忽悠过去!
这到底是七殿下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人才,要有多余的,他也想依样寻两个来。
不说别的,这样的人哪怕是再多上那么一个两个,往乾平周围的邻国一插,那他估摸着,到时乾平一统天下,便能指日而待了。
“陆先生,您此来,当真只是为了这些点心吗?”慕文敬唇角微勾,倒没多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便问出一句来。
他知道那随陆丘过来的侍从本就是奉命来监视他们的,是以废话多说了无用,反而不如这样简单直白一点,更易打消那位寒泽新君的心头顾虑。
“那自然不是。”陆丘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屋外垂眸而立的小侍从,状似漫不经心地抚了抚鬓边的碎发,“君上让陆某前来转告几位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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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议和使臣,他已经定好了,就是我们寒泽的长公主,灵宫圣女,叶知风。”
“现下,殿下正在灵宫内收整行装,想来要不了几日,您们便能顺利启程了。”陆丘说着,闲闲抬手一敲桌上的食盒盖子,“此外,长公主殿下的脾气不是太好。”
“她自小长在灵宫,为人自是没问题的,只是性子过于冷清了些,届时若她有什么冒犯之处,还请诸位多多担待。”
陆丘话毕,冲着慕文敬等人隐晦地递去个眼神,随即拂袖起身,轻巧地行了个揖:“慕国公,陆某此番就是为了此事。”
“如今君上吩咐的事已说明,陆某便不在此叨扰,打搅诸位的休息了。”
“慕国公,陆某自行离去便是,您留步。”陆丘道,迈出门槛的步调轻松悠闲。
一直竖着耳朵、盯着屋内动静的小侍从见没发现什么异常,便不曾出声,乖乖跟在陆丘身后离开了驿馆,一如来时的那般安静。
陆丘离去,几人又任那木门在风中敞了半天,确认藏匿在暗处的几只虫子退干净后,这才不紧不慢地关了门。
门一落锁,慕修宁即刻便伸手掀了那食盒的盖子,湛明轩轻车熟路地取出其内放着的点心,并三两下拆掉盒底,从夹层内抠出张两寸宽窄的纸条来。
“怎么样,陆先生这回传的是什么信儿?”自门边折返的慕文敬压低了声线,饶有兴致地锁紧了少年指间的信纸。
湛明轩低头,飞速过了遍其上字句,稍显局促地抬手抠了抠脑袋:“这……算是个计谋吧?”
“国公爷,晚辈说不大清楚,您自己看看就明白了,不过这回应当不是七殿下传来的东西,这字迹像是出自小姐之手。”
“阿辞?”慕文敬闻言眉梢一抖,“这丫头怎会突然传信过来。”
老父亲的本能告诉他,这里面仿佛有哪里不对,但他又好像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只能想想作罢。
毕竟开拔之前,请墨氏兄弟帮忙照拂国公府的人是他,七殿下有机会和阿辞碰面议事,貌似也没什么问题。
“小妹递来的消息?这倒是难得。”慕修宁乐了,他没觉出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只觉新奇万分,“老爹,你快看看她在信里说了什么。”
往日惯来只有他们往京中递家书的份儿,出征数月,他这还是头一次收到自家小妹送过来的东西。
“别急,我先瞅瞅。”慕文敬摆手,接过纸条,细细阅览了两番,面色忽的有些古怪,“这真是阿辞递来的?”
“应该没错,晚辈认得小姐的笔迹。”湛明轩点头,慕惜辞的字自成一体,很是好认,他看了三年,不会认错,“不过,这应当是她与七殿下商量过后一同写的。”
“也有这种可能。”慕文敬颔首,看向湛明轩的目光稍显复杂纠结,“这会我算是明白,阿辞为何会嘱咐你戴好面具,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了。”
“合着,她这是在这儿等着呢。”
第三六八章 勉 为 其 难
马蹄踏碎林影,清风惊起飞鸿。
跨在马背上的小姑娘遥遥望了眼几里外老道观的檐角,一面伸手压低了头上覆着白纱的斗笠。
确认江淮的水患当真无甚大碍、一切已然徐徐步入正轨后,她便先行回了京城。
一来,离京前她曾答应过自家阿姐,倘若她的动作够快,月中之前便能赶回国公府;二来,爹爹与二哥凯旋在即,她暂不想让他们知道她与墨君漓的事。
至于那个在她临走前,便幽怨得仿若是深闺怨妇的少年,很抱歉,慕大国师向来是这样提上裤子不认人的无情渣男,对眼下的她而言,风花雪月委实算不上什么要紧事。
目前,最重要的是盯好爹爹的命劫,其次是护住寒泽的国运,再次是给阿姐开好新的药方,而后看紧并按住那对蠢蠢欲动的狗男女,最后才是墨君漓这只老东西。
是的,在慕惜辞心目中,少年的地位,暂时还敌不过打压墨书远与慕诗嫣那对狗男女。
不过,这也不是多么要紧的事,想来那老货是能理解的吧?
小姑娘摸着鼻头望了望天,她一贯公私分明,且公事大于私事,天下人的安危重于个人情感。
也就是说,如果真让她沉下心来去琢磨什么雪月风花的玩意,起码要等到墨君漓那老东西基本平定天下之后。
……好像拖得是有点久了些。
慕惜辞僵硬地扯扯唇角,没记错的话,他前生一统天下那会,都三十多岁了。
这样想来,她如此安排对他仿佛是不大友好,而且今生她亲友俱全,也不想再做那高位之上、形单影只的乾平国师了。
可这般,她好似又寻不到合适的理由,继续辅佐那老货打天下,总是这样背着爹爹和二哥偷跑出去也不是办法。
麻烦,且浪费精力。
再说……她还有两年就要及笄了,墨君漓也还有两年多一点便要加冠。
届时就算他们没那个意思,只要婚约不曾定下,他俩的关系不对外声张,照样会有无数媒婆踏破国公府与皇子府的门槛。
想攀上国公府门庭的人多着,想嫁进天家当人上人的贵女自然也不少,他们想要坚持到二十来岁尚且容易,到三十岁却的确是有点困难。
小姑娘掐着缰绳,稍显困扰地抬手挠了挠头,她不是十二三岁的懵懂少女,是实打实奔四走五的成(lao)年人,对自己的感情有着明确的认知。
她既是回应了墨君漓,他既是敢向她坦白这份情愫,那她就会认真思考这些东西。
倒不是需要多么翔实的计划,只是她总得把他算到自己的未来中去。
要不然……还是勉为其难地把他的位次,往前提那么一点点吧。
慕惜辞单手托着下巴,艰难地思考了许久,最终决定将这道人生大事向前挪至少年成功入主东宫之后。
——等到那时,乾平的国力应该能更上一层,幕后执棋者暂时不敢轻易冒头,而墨书远多半已无还手之力。
那会将会是他们在彻底结束一切以前,最为清闲的时间。
当然,她会这么考虑,也不光是嫌那堆媒婆恼人、偷跑麻烦。
更重要的一点是,万一让墨君漓那老家伙知道,他还赶不上打压狗男女重要的话,他一定会拉着她嗷嗷哭的。
小姑娘的眼底浮现出一线无可奈何的挫败之色,这老货实在是太会哭了,每次都能把她那点脾气彻底哭没不说,还要报废她几件衣服。
这不行,她府里的衣裳都很贵,废掉了很可惜,她会心疼。
一套几百上千两,换成粮草,能养活好多匹军马呢。
慕大国师如是想着,走神间马匹已然顺着小门入了道观,她连忙定了定神,将马拴好,低头踏上了小路。
去时是怎么去的,回时便是怎样回。
她压着头顶的斗笠,悄声钻入那间门窗紧闭着的禅房。
不大的外间空空荡荡,室内陈设一如她离去时的古朴素雅。
“灵琴,你在吗?”慕惜辞压低了嗓音,轻轻呼唤起在内接应的灵琴。
离开前她在此地留下了万全之策——若碰上了诸如慕诗嫣等蛮不讲理之人,非要进屋查探她是否真在观中诵经祈福,便让凝露隔着帘子扮她,再由灵琴从旁辅助。
湛凝露本就是伯府出身的高门贵女,又与她同吃同住地生活了三年有余,自是明了世家小姐的规矩礼法,也清楚她平日的习惯作风。
加上她身形与她相若,无聊时又曾缠着她教她口技,并捏着她的嗓音成功吓唬过鹤泠数次,隔着道软帘,换上她的衣裳,临时打扮成她的样子,倒不太难。
即便那帮人想掀帘再探也毋需怕,灵琴大可搬出“玄门净土,不可打扰道长清净”之类的由子阻止他们。
若实在拦不住,那就索性让他们入内看看便是。
反正观风阁最不乏能人异士,她早在去年就从墨君漓手中得了块依她样子制成的易容面具。
那面具做得极为精巧,覆在面上几乎没有感觉,她原来只是看着新奇,随手收了,却不想这会竟有机会派上用场。
“在的,小姐,您总算回来了。”在屋中候了数日的灵琴听到声音,忙不迭步出了内间的静室。
小丫鬟的脸上既是兴奋又是紧张,恍若是她在她离京的几日,干出了什么绝顶的大事。
“七殿下那头怎么样,江淮的洪水退了吗?”灵琴拉上自家小姐就是一串连环发问,“您没遇到危险吧?”
“那边一切安好,我离开的时候,大水也基本退下去了。”小姑娘勾唇笑笑,水退了,后续便是些七零八碎的重建工作,她不善此道,就没怎么插手。
“至于危险……灵琴,我能有什么危险呐。”慕惜辞弯眼,继而一本正经地在小丫鬟面前转了个圈,“你看,我这不是还囫囵个着?”
“没伤着就好,没伤着就好。”灵琴抬手拍拍胸口,缓缓松出口气来,“这便不枉婢子每日跪在道祖像前,替您诵那么多经了。”
“看来你这两年习字习得颇有成效。”小姑娘笑吟吟吊了眼角,“以后我还要敦促你敦促得再勤勉一些才好。”
“别吧,小姐。”灵琴麻了,她想不通自家小姐为什么每次都能成功地将话题拉到习字上。
天地良心,她真不想再习字了!
小丫鬟面上悲悲戚戚,慕惜辞则假咳一声无视了她的表演:
“话说回来,我不在的这几日,京中可曾有人找上门来?”
第三六九章 她跟文房四宝八字不合
“有的,小姐。”提起这个,小丫鬟面上装出来的悲切立时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她面容微敛,一本正经地端了端衣袖,“二小姐前天来过一次。”
“她不知道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非说您不在观中,是假借着为国祈福的名义离京私会外男、与他人私奔,带来了一票的丫鬟婆子,死活要进来看个究竟。”
“大小姐得了消息,先在府中拦了她半刻,同时派了灵画姐姐过来,帮姑娘整理衣装。”灵琴沉吟。
“另外,二小姐带人来道观时,老道长们和咱们府上的侍卫,又在门口阻了一阵。”
“好在道长们极会引经据典,随口闲聊都能硬生生拉扯到什么经书、法咒上去,拖了足足小半个时辰,不然,姑娘的妆只怕是要画不完。”
“看来,我们往年供奉的香烛钱没有白给,就是可惜,到底还是没能拦住。”小丫鬟幽幽叹气。
“她们见自己进不来,张口便往您头顶上扣那劳什子‘私奔’的帽子,平白污了您的清誉,婢子见着实没辙,就依着您留下的法子,索性拉开大门,任她们入内。”
“不过小姐,那二小姐的胆子也忒小了,她进屋后见姑娘扮成的您还好端端在屋中坐着,当场就被吓懵了神,脸都不知道白了几个度。”
回想起慕诗嫣当日脸色的灵琴幸灾乐祸:“她先慌了自家阵脚,胡乱与姑娘谈了两句,看委实寻不到破绽,便带着那堆丫鬟婆子走了。”
“姑娘还说,这一遭她强闯道观禅房的事儿传到京城去,她那名声还不晓得要再跌下几分呢!”
“小姐,这次多亏了您未卜先知,留下这么多计策。”话至此处,小丫鬟眼中不由浮出满满的崇拜之意。
“要不是您留了那张易容面具,要不是您教了姑娘口技……这一次,婢子便当真不知道该如何蒙混过关了。”
“害,这算什么未卜先知,只是防患于未然罢了。”慕惜辞听罢微微摆手。
确认过她不在的这几日里,除慕诗嫣外,再无他人来访后,她心下亦是悄然松了口气。
说实话,她并没那个闲心去算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之所以留足了这等“万全之策”,只因她实在太了解那对狗男女的秉性了。
小姑娘无声叹了口气,墨书远此人一贯多疑,见她出府来此,必会派人监视。
淮城城郊林道上的那一战也证实了这一点——
她离开前便估算好了,墨书远察觉她孤身赶往江淮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定然是派人将她活捉,并试图以此做筹码,胁迫她父兄。
但很显然,她并不会让他的计划得逞,是以,当他的算盘落空之后,又定会暴跳如雷、恼羞成怒,说不准还要一气之下,跑来道观,“揭穿”她离京之事。
只不过,墨书远极好面子,他绝不会纡尊降贵,亲自来做这等“丢人”之事,那最有可能被他怂恿着来观中的,就只剩一个与她有着“深仇大恨”的慕诗嫣。
慕诗嫣嘛,色厉内荏好忽悠,纸老虎一个,她安排凝露和灵琴两个丫头留守此地,诈一诈便能了事了,墨书远还没脑子有病到抓着这点玩意不放。
“嘿,不管怎么样,反正小姐都很厉害就对了。”灵琴搓手,悄然向着自家小姐的方向挪近了一步,仰头露出满目憧憬,“所以小姐,您看,习字那事……”
她都这么能闭着眼睛吹彩虹屁了,就不要再让她习劳什子的字了吧!
她这人天生没有学东西的那根筋,跟文房四宝八字不合,看到字就头晕眼花浑身疼!
小丫鬟可怜巴巴地眨了眼,慕惜辞闻此,粲然一笑,对着自家丫鬟抬手晃了晃手指,态度坚决,语气坚定:“想都别想。”
“啊?别呀小姐,咱们好商量……小~姐~~”灵琴嚎了个惊天动地,慕大国师对此置若罔闻。
她分外悠闲地顾自理了理衣袖,一面撩开软帘步入禅房内间:“好了,灵琴,过来帮我重新梳梳妆罢。”
“在观中祈福数日,眼下江淮大水已退,北疆的将士们又归国在即,咱们也该回国公府了。”
“是,小姐。”小丫鬟不情不愿地抽抽鼻子,神情沮丧。
——今儿又是没能成功打消小姐按着她习字的一天。
慕惜辞离京祈福时的声势甚是浩荡,回府的动静自然也闹得不小。
回程时,慕大国师难得“享受”了一番随时收到他人注目礼的“顶级”待遇。
当那马车稳当当停在国公府大门之前,她觉得那车帘已然要被他人的目光烫出几个窟窿。
慕惜音听闻她回府的消息,早早便候在了门口,小姑娘甫一下车就看见了等在门边的自家阿姐,鼻头无端一酸,险些当场红了眼眶。
江淮这一行,终究与她想象中的不尽相同。
除了大水、疫病与墨君漓的命劫,还多了场差点成灾的蛊祸,和那背后牵涉了此间大运的执棋之人。
这一条又一条的暗线,陡然便跃至了她的面前,她一度心神俱疲,甚至以为自己此生又要似前生一般,徒留满腹遗恨。
说不害怕是假的,说不委屈也是假的,她先前还称得上是镇定从容,如今见到了自家姐姐,那满身的气度登时就她被丢到了九霄云外。
一直被压抑在心底的恐惧与委屈一朝破封,慕惜辞只觉喉头像是堵着块吐不出、咽不下的石头,卡得她浑身难受。
少女见此,忙不迭拉着她入了府,自家小妹的神态委实不像是刚从观中祈福回来,她得赶快将人带进去,免得教他人瞧出了破绽,再横生出事端。
二房的那对母女,盯得可是紧着呢。
慕惜音蹙眉,无声吐出口气来,继而牵起小姑娘,一路赶回了浮岚轩。
“阿辞,你这一趟没遇到什么麻烦事吧?”小院的大门一关,府中的喧闹即刻便被锁在了浮岚轩外,她见四下没了外人,总算敢细细问出两句话来。
“麻烦肯定还是遇到了点的,毕竟是道命劫。”慕惜辞讪讪挠头,“不过最麻烦的倒不是这些。”
蛊毒也好,大运也罢,这些总归是与阿姐没什么干系,她也不打算细说。
但她与墨君漓的事……好像于情于理,都得知会自家姐姐一声。
这就挺让人头大的。
第三七零章 祖传弑君
小姑娘的头皮发了麻,她下意识绞了绞衣袖,心下纠结万分。
慕惜音在她心中的地位惯来极重,细论起来,恐怕比慕文敬与慕修宁还要重些。
加之她已然知道她“道人妄生”的小马甲,也知道她是重活一世之人,她在她面前近乎毫无秘密,是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她都不想将此事瞒着她。
但这种东西……该怎么说?
她得怎么跟阿姐开口?
慕惜辞颇为苦恼地搓了脑瓜,整个人略显焦躁地在院中踱来踱去,几度欲言又止。
少女见此,好整以暇地抱了胸,她隐约觉察到她的想法,亦大概能猜到她会跟她说些什么样的话。
可她并不着急,只饶有兴致地立在一旁,静静等待着小姑娘的主动坦白。
“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慕大国师的舌头一阵接一阵地打了结,她把自己的脑子绕得发了懵,这会竟有些语无伦次、结结巴巴。
“阿姐,就是那个……我,不是,哎呀……”小姑娘瘪了瘪嘴,耳根无端便红了三分。
她颤巍巍地伸手捂了脸,蹲在原地努力了许久,到底是没憋出半句有用的话来。
不行,救命,这话她还是说不出口!
慕大国师在心底一通嗷嗷乱叫,慕惜音在一边看着自家小妹,又是瞎走又是捂脸蹲地,忽然失了笑。
她弯着眼睛,笑吟吟地歪了歪脑袋,冲着那头几乎将自己缩成只球的小姑娘微微抬了下颌,语调轻松,满面促狭:“阿辞,你是想说自己心有所属了对不对?”
“?阿姐!”慕惜辞猛然抬头,她傻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紧了面前这道纤瘦人形。
“您怎么看出来的……”小姑娘的嘴唇抖了又抖,细声细气地嗫嚅一句,“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不必说,我们早就看出来了。”慕惜音闲闲摊手,佯装一副无可奈何。
她本想等着小妮子自己开口,孰料这丫头太过紧张,竟书憋了半晌都没寻到话头。
她怕她再纠结下去,容易想痛自己的小脑袋瓜,只好勉为其难地卸去那层装出来的糊涂,直截了当地戳穿她的小心思。
“‘我们’?”慕惜辞拧了眉,怎么就“们”了,为什么突然就成了“们”了?
除了她阿姐,还有谁看出来了?
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慕大国师的耳根子越发起了火,在此番跑去江淮前,她当真是完全没察觉到过此事,墨君漓那老货也是如此,否则依他那直率的性子,决计憋不到这时候。
“喔,还有阿韵。”少女单手托腮,眼中戏谑之意更甚,“就那么看出来的呗。”
得,她姐和她姐夫。
小姑娘的头顶烧得冒了烟,这会她也懒得顾及什么世家小姐的形象了,索性一屁|股坐到了草地上,整个脑袋都被她埋进了臂弯,在外只露一个乌溜溜的发顶,并上两只素色的玉钗。
“很、很明显吗?”慕惜辞喉头一梗,眼下的事态发展,显然已大大偏离了她的预计。
在她的预想之中,自家阿姐可能会十分惊诧乃至生气,但她独独没想过她竟反客为主,轻而易举地掐住了她的命门。
“挺明显的。”慕惜音诚恳颔首,一面蹲下来,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说是格外明显也不为过。”
“……”慕惜辞霎时语塞,她只觉自己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巨大伤害,她那颗扑通扑通跳跃着的小心脏,已然被人扎成了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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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扎了,姐姐,再扎该烂了。
“有那么明显吗——”小姑娘蔫了吧唧地拖长了音调,她这阵子有点止不住地怀疑人生,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有呀。”少女点头,“阿辞,你没发现七殿下对你上心得离谱吗?”
“没……我一直以为这是盟友情义。”慕惜辞尴尬摇头。
她从没注意过这个问题,她只知道自己平日与墨君漓相处时的状态非常轻松,完全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光锁喉和尝试撬开他天灵盖,并顺手往他脑袋顶上拍黄符她就试了不止一次,而他也没什么别的反应,更多时候是笑嘻嘻地探过脑袋,让她悠着点拍。
“怎么可能是劳什子的盟友情义。”慕惜音睁大了眼,抬手一戳小姑娘的脑门,“阿辞,他都快把你宠成小姑娘了!”
“诶唷。”慕惜辞可怜巴巴地抱了头,看向自家阿姐的眼神带了点浅浅的控诉。
她现在的躯壳,本来就是个小姑娘!
“我说的是正常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少女挑眉,语气微凉,“你仔细想想,这两年他往你这浮岚轩里塞了多少东西。”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想到且做到的。”
好看的,好用的,稀奇古怪、花里胡哨的,上至金银首饰衣裳星盘,下至烧鸡糖画点心面人。
或贵或贱,或俗或雅,但凡是小姑娘喜欢,或表露出有丁点兴趣的,他统统要想法子搬进这小小的院子里来。
关键是,有许多东西,连她这个做姐姐的都不知道阿辞会喜欢。
“阿姐,您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问题。”慕惜辞闷闷应声,她刚刚顺着阿姐的思路仔细回想了一番,发现他们两个平常的相处的确是不大对劲。
她逾距了,或者说,他们都逾距了。
并且是经常性的逾距、不知不觉的逾距,一早就开始的逾距!
见鬼,这是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
“傻孩子,不是‘有点’,是有很大的问题。”慕惜音露出奇异的老母亲目光,再度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不过没有关系,我估计大家都看习惯了。”
……更扎心了,姐姐。
慕大国师艰难咽下一口老血,又在原地缓和了片刻,这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说来,阿姐,您没有什么意见吗?”
“就……这件事。”
“为什么要有意见?”少女耸肩,神情坦荡又真挚,“我觉得挺好的,尤其在你说了‘入梦者’的事之后。”
重活一世,这种事光是听着便足够孤单,身侧能有同类相陪,无疑是一种幸运。
“七殿下的品性我还是信得过的。”慕惜音道,“当然,就算他真敢闹出别的问题,你也不必担心。”
“大不了,我就请出咱家的斩马剑。”少女笑了个春光灿烂,她唇角扯出的弧度惊悚又瘆人,右眼写着“弑”,左眼写了“君”。
……所以,这是他们老慕家祖传的弑君是吗?
慕惜辞望天——该死,她竟然有点心动!
第三七一章 金蝉脱壳
使臣既定,驻守在寒泽皇城外的乾平大军,便自然要按约后撤,退至皇城五十里开外的雎城。
大军再度开拔那日,慕文敬亦收拾好了行装,孤身带着一队精锐轻骑,并上寒泽的使臣队伍,先行踏上了回国的路。
“行了,臭小子,你送到这就差不多了,再往前就是边城地界了,回去吧。”跨在马上的老将神采奕奕,背后负着的五尺红缨在光下折出一线雪色的冷辉。
他摆了摆手,语调轻松似浑不在意:“不必管我,你老子我的身体强健着呢,赶个几百里的路,还没什么问题。”
“倒是你,让你留在这看着那帮兔崽子,只怕是要多费些力气了。”
“放心吧老爹,军营里那群小崽子都能被我管得服服帖帖,边关这帮定然也是一样。”慕修宁咧嘴一笑,眉眼飞扬间带着份少年人独有的自信轻狂。
他闲闲摆弄着手中长戟,泛着寒光的铁刃摇曳似翩飞的蝶。
慕文敬瞅着他那不着调的样子,不由得眉头轻皱,张嘴便是一声轻啐:“呸,营里的崽子和边关的老犊子哪能相提并论!这俩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啧……罢了,回头你自己上手,管管就知道了。”老将撇嘴,抬眸瞪了慕修宁一眼便带着队伍转身离去。
马蹄声刹那响彻了大半个天幕,行出半里的慕文敬声线微沉:“快回去吧!”
“知道了老爹,您一路顺风——”少年放开了喉咙,一身红袍银铠衬得他愈发英气俊朗。
他目送着一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旷野尽头,眉梢轻挑,不疾不徐地调转了马头。
他提着长戟,慢悠悠穿行过小城内一条又一条老旧的长街。
寒泽的习俗与乾平大不相同,这里的民风更为开放,姑娘们也更为热情大胆,他在那街上走了不过半刻,马背上已然落了不少女儿家的绣帕。
慕修宁不动声色地将之一一拂去,今儿是寒泽坊市难得的开市之日,他听着满耳的叫卖声响,一路东摇西晃,正事一个没干,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倒是买了不少。
少年漫无目的地纵着战马,直到那暗处隐着的探子们尽数撤离,他才不紧不慢地扯了缰绳。
一人一马眨眼间消失在城中一角,他拐进那匿在胡同之后的破旧老楼,迎面走来一红衣提剑的清秀少年。
“慕二哥,东西我准备好了,你快换上吧。”湛明轩随手一指身后木桌上摆着的一套银甲长枪,一面接过他手中的长戟,“时间紧迫,咱们的动作得快一些。”
“确实紧迫,那帮臭虫黏的实在是太紧了,我绕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把他们一一甩开。”慕修宁皱了皱脸——他刚刚都要在街上逛吐了。
他飞速脱下身上的银铠,将之递给面前的少年,转而穿好桌上摆着那套重甲,顺势试了试被置在一旁的长枪:“这枪耍起来倒是与戟差不多。”
“还是比戟要难一些的,总归是少了好几个刃口。”湛明轩勾唇笑笑,伸手紧了紧银铠上的锁扣,就手一正衣衫,“慕二哥,我这样再扣上易容面具,没什么破绽吧?”
“你转一圈我看看。”慕修宁应声抬头,仔仔细细地上下扫视着少年,继而笑嘻嘻地抚了掌,“很棒,一点破绽都没有,简直跟我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两个少年身高相仿,年龄相若,加之习武者的身子结实匀称,一旦套上相同的铠甲,看着便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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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我还怕有什么破绽,再误了小姐的计划。”湛明轩用力一收下颌,攥着长戟的掌心已然渗了层薄薄的汗。
“不会的,阿辞那丫头鬼着呢,她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慕修宁安抚似的抬手拍拍少年的肩膀,随即正了正头顶银盔,“我呢,我这样跟我老爹像不?”
“嗯……”湛明轩蹙眉沉吟,片刻后微微舒展了眉梢,“一眼瞅上去,还是很像的。”
“只是国公爷的身形看起来好像比你要壮实一些,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害,他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身材肯定是要发福一点的,我哪能跟他比这个。”慕修宁嬉皮笑脸,“猛一眼瞧着像就够了,左右人在马上,他们看不那么细致。”
“这倒是。”湛明轩点头以示认同,“慕二哥,按照陆先生的消息,殿下选出来的那队人,这会应该已经在城外候着了,等下你沿着小路出城就能看到。”
“假扮成寒泽使臣的那队人是吧?成,我知道了。”慕修宁沉声应着,背起长枪,翻身跨上门外战马,对着少年微一拱手。
“明轩,我先走了,雎城的兵马,便得麻烦你费心看管了。”
“好,慕二哥,你也要多加小心。”湛明轩笑着弯了弯眼,“这里一切有我。”
“好兄弟。”少年勾唇,当即扬鞭策马,赶着正午小城守卫最为松懈的功夫,顺着小路溜出了城池。
倘若此刻有熟悉慕文敬的人在此,就能轻易发现,眼下慕修宁身上的这套银甲,与他平常所穿的那件别无二致,连那柄红缨长枪也与他常用的一模一样。
——这便是慕惜辞的计划。
她提前数月安排湛明轩赶赴北疆边关,命他随慕文敬父子一同征战寒泽,却叮嘱他万不可露出真容。
如此一来,各方探子不知他的样子,只会给他取一个诸如“银面小将”一类的代号,并将他当成被慕文敬临时提拔上来的一员普通兵将,并不会过分深究其身份。
毕竟他们慕家手下足有十五万精兵,就算拿着军中名册,亦无人能将慕家军中的每一位将士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们既不清楚湛明轩的真实身份,自然就不会在他身上投下过多目光;他前期在军中的存在感越低,后期陡然消失之时,才越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待到慕文敬与寒泽的使臣队伍动身回京,湛明轩便会扮作慕修宁的样子,替他留守雎城,看管城中驻|军。
慕修宁再扮成他爹,带着观风阁精锐装成的寒泽使臣,抄近路追上慕文敬,并与之调换先后顺序,将原本的父前子后换做父后子前。
这样,慕修宁便能替慕文敬先一步中上那道“陷阱”。
等着四下埋伏之人尽出,从后赶来的慕文敬等人,就可与前一队人呈前后包围之势,逆转战局,将那暗处的小贼一网打尽。
——此乃金蝉脱壳。
第三七二章 十面埋伏
藏匿在树杈之上的男人绷紧了唇角,目光定定锁着那条横贯了山林的三尺小道。
七月正午的太阳尚毒,日光透过满树半绿半黄的老叶,狠狠烧灼在他的背脊之上,他伏低了身子,手无意识摩挲着那道被人拴在树枝上的绳结,心下无端一阵紧张。
他是北疆九玄皇室养出来的死士,而今奉君王之命,埋伏于此,伺机刺杀此一代乾平战神,慕氏国公,慕文敬。
男人的喉咙微微干涩,攀着树干的手指不由愈发用力,他们九玄只是个巴掌大的小国,占地尚不到寒泽的十分之一。
他们向西毗邻着大漠西商,北边与寒泽接壤,南部隔着道江水便是乾平,再往西南一点,还有一城落在了扶离边上。
弹丸之地却是四国通衢,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处,这天下眼见着便要乱起来了,他们根本就没法子明哲保身。
何况,北疆最为强大的寒泽已然被人轻松攻破,保不齐那长枪所指的下一个,就是他们九玄小国。
九玄可没有寒泽的兵力,他们甚至没有几支成型的军|队,除了那两千来名的皇城禁军,最大的一支边|防军,也不过将将万人。
这还是算上了军中伙夫和专饲军马的一众小官,刨去那些个老弱病残,整个九玄,连八千精锐都搜寻不出。
这点兵马,哪里能守得住九玄的边关?
正如那位先生说的,想要这好不容易得来安定再多延续个几年,唯一的法子,便是让那些具有争霸之能的大国无将可用。
没有了带兵的将领,自然便无仗可打;天下无仗可打,他们自然便能多安稳上一些时日。
刚好,五日之前,他们的君上偶然得了道消息,竟意外知道了这位乾平老将未来几日的行踪。
而这对他们这样弱小的国度来说,无疑是天赐良机——
是能铲除这位征战沙场二十余年、威名赫赫、令人闻风丧胆的老将的唯一机会。
虽说,他并不认为,凭他们这几个从九玄出来的半吊子,能有那等截杀乾平战神的本事,但这世上想让慕文敬就此长眠的人与过实在太多太多,今日埋伏于此的,也不光是他们九玄的人。
还有大漠西商,南疆桑若,东海越川……好似扶离都派了几个人来。
这么多人在这候着……纵然那乾平战神生了三头六臂,也当是应付不来吧?
男人想着,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林路对面的树丛内同样藏匿着不少死士。
他不清楚那边的人究竟来自何方,但他知道,今日赶来此处的,无一不是想要慕文敬的性命。
这么多人……应该是万无一失罢?
男人咽了咽口水,喉咙内的干涩之意稍有缓解。
远处的林影轻轻晃动,身侧的同伴已然重新绷紧了手中弓弦,有羽箭搭上了弓弝(音“罢”)。
他听着耳畔的阵阵细响,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林路的尽头,一线渺然的艳红跃上林颠,骑着战马的银甲将军骤然步入他的眼帘。
那战马的步态自如而优雅,马背上将军的身姿苍劲又挺拔,有苍鹰长唳着割破天空。
无数道箭矢霎时间离弦奔窜,震天的杀声贯穿了他的脑海,他下意识割断了掌中绳索,巨网从天而落,埋伏在四周各处的死士们亦一一现了身形。
原本还被困在网中、近乎束手无策的使臣们却在这时陡然变成了另一副模样,暗器与毒粉四散飞舞,寒光与雪刃连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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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大的衣袍下藏着轻便的软甲,劲装内绑缚着锋锐软剑。
走在最前的将军气度仍旧是那般从容,长枪一刺一横间轻松挑飞那无数绵软了的剪。
男人只觉今日的“战神”仿佛有哪里不对,但不待他细想,身子便已随着众人的动作跃下树梢。
临行前在九玄皇室中的训练,早让那动作铭刻进了他的筋肉,等他回神,别在他后腰的两轮弯刀。已然直直劈向了将军的后颈。
刀刃激起一道清风,那风拂动了将军银盔上的红缨,他若有所感,手中长枪顺势一举,挑开一叠剑刃的同时,不偏不倚地拦下了他的双刀。
刀枪相错间金鸣清越,战马扬蹄时将军亦抬了眼,这一个瞬间男人忽然看清了他的面容,这让他的眼瞳不受控地猛然一缩——
那银盔之下掩藏着的,分明是一张尚不及双十年华的少年脸庞。
*
“哦豁,这次的水灾赈得很不错嘛,小伙砸!”乾平皇城之内,三生殿中,墨景耀翻阅着江淮官员呈递上来的奏章,乐颠颠地笑出了鹅叫。
“眼下江淮的知府和都转运盐使,都在奏折里一个劲儿的夸你德才兼备、御下有方呢,看来老夫的眼光果然没错,这灾让你赈倒算是赈对了,嘎嘎嘎!”
“得了得了,老头,你乐差不多就收收吧,这动静震得我脑瓜子都嗡嗡了。”墨君漓嫌弃挥手。
他没好意思告诉他,那奏章已经是被他按着删了不少溢美之词后的。
原本那帮州官在折子里夸得更为离谱,将他吹得是天上有、地上无的。
他看那么夸搞不好要惹出是非,不得已在离开江淮前的两天,押着那帮人连夜猛改了数次奏折,这才总算有点人样。
“嘿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爹我这是替你高兴!”捧着奏折的云璟帝当场玩了出吹胡子瞪眼,继而又美滋滋地换了本新的折子看,“要说我儿子就是像我。”
“瞧这小灾赈的,多好,多利落!”
“妙啊,真妙,一般人想不到的地方你都给想全了,这下好,这下是真一步到位,后续都不用朝廷继续往那头调人了。”
“看来,我这些年给你的那些银子,还真没白花。”
墨景耀这会看着自家倒霉崽子,那当真是一万个顺眼。
要不是墨君漓今儿回来的时候实在是忒晚了些,他恨不得现在就将这些奏折装框裱起来,挂城墙外头!
嘿嘿,这可是他儿子第一次出京干活儿,一干就捞来了这么大的功绩,他倒要看看,朝堂上那些不开化的老顽固们,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小灾。
江淮那么大的洪水,这混蛋老头怕不是对“小”有什么误解。
他是不是觉得,他赈这灾挺容易的?
墨君漓麻了,他突然想把这些年囤粮积攒下来的账单统统甩到他脸上——
让他报销!!
第三七三章 你儿我软饭硬吃
这头的墨君漓在心中盘算着账本,那头的墨景耀则捧着奏章,笑成了朵合不拢的大喇叭花。
少年算完那些七零八碎、一度令鹤泠在他面前一哭二闹的倒霉账目,抬头见云璟帝仍旧抱着奏折不愿撒手,不由嫌弃万分地吊了眉梢:“我说老头,这东西有那么好看吗。”
“你看了这么长时间,折页都快被你翻烂了,还没看够呀?”
“有,当然有!”墨景耀用力点头,一把将那些奏章拢进了怀中,一副拿它们当宝贝护着的模样,“我儿难得干次活,还得了这么多赞赏,我当然是看不够!”
“别说才看了这么点功夫,你便再让我看上几天我也不觉得烦腻,说真的,臭小子,你这办事能力这么强,以后干脆就帮你老子我多干点活呗?”
“不然这身本事,闲放在那也是白瞎浪费,好歹多动弹动弹,利国利民呐!”
啧,他就知道他嘴里吐不出多少好东西。
墨君漓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他猜这老头这么夸他就是为了忽悠他干活,果不其然,这还没到一个时辰呢,老狐狸就先露尾巴了。
“老头,要不你洗洗睡吧。”少年摆手,他能答应他帮忙赈灾,都已经算是很大的让步了,他还想拐着他干别的?
劝他连想都别想——
“梦里啥都有。”
“……臭小子,越大越不可爱。”云璟帝皱着老脸嘟嘟囔囔,其实他知道这崽子不会答应,但这并不妨碍他嘴贱多问那么一句。
“不过话说回来,阿衍,这奏章里说的‘山匪’又是怎么回事。”墨景耀面上的笑意微敛,指着某本折子上的一行,认真问道,“我记得江淮甚少闹出匪患。”
“是今年大水后走投无路,被逼着落草为寇的普通百姓,还是这其间另有隐情?”
“你说呢,老头。”墨君漓闻此,勾唇一声轻嗤,“你看看今年这大水……看着像是能把人逼到上山当山匪的样子吗?”
“就算有,也不会一下冒出来那么多人——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山匪。”少年掀掀眼皮,意有所指,“我对外宣称是山匪……那是怕引起动荡和恐慌。”
“您老明白吧。”
动荡和恐慌——
墨景耀蹙眉,将这两个词放在舌尖上略略咂摸了两圈,面色忽的一沉:“老三还是老五?”
“你这话说的像是墨书昀能有这能耐一样。”墨君漓耸肩,他那三哥是出了名的有勇无谋、不堪大用。
即便他背后站着整个安平侯府,他也没这个派人截杀他的脑子,更没那等收罗二百余名一流死士的本事。
“喔,那果然又是这个不安分的老五。”云璟帝撇嘴,他看墨书远耍的那点阴谋诡计,当真是像看小孩子过家家。
但这种事,烦就烦在小孩子总是精力旺盛,他老是能不间断地折腾出一堆闹人的事来。
“你准备怎么办?”墨景耀双手交叠,撑了下巴,语气甚是轻松随意,“找人偷摸给他处理了,还是先留着,以后跟着那帮,一起收拾。”
“留着吧,他还有点用处。”少年抖抖眉梢,“左右那些物证我都留好了,也不怕他来日抵赖。”
“看来你走这一趟江淮,收获颇丰嘛。”云璟帝笑眯眯地弯了眼,“怎么样,臭小子,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跟老爹说说。”
“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我都能答应下来。”
“行啊。”墨君漓吊儿郎当地一抬下颌,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向后倚上了殿墙,“那你把阿辞指给我当夫人吧,我府上缺个花钱的。”
“害,这好说,不就是小敬家的……”墨景耀闻此,嘴巴一咧,下意识便要答应下来,不料下一瞬涌到他嘴边的话语骤然一凝,他陡然回过了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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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真的?”云璟帝满面狐疑,他怀疑这小兔崽子在变着花诈他。
他从不是那等肆意妄为的孩子,能说出这话,心中必然是有所考量,他该不会是——
“假的。”少年抱胸,露出某种看傻子似的眼神,“阿辞今年才十三。”
“我还没活腻。”
就算他真要求旨赐婚,起码要等到小姑娘过了及笄礼,不然就依着国公爷和阿宁那个脾性……他恐怕会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不是,等会,什么叫‘才’?”墨景耀突然抓住他话中重点,“你这意思——”
“嗯,很惊讶吗?”墨君漓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家老子,“我还以为,这是你一直期待的结果呢。”
“倒不是惊讶不惊讶、期待不期待的问题。”上了年纪的帝王无声叹息一口,跟着瘫进了扶手椅,“只是你考虑过吗?你们以后要面临的种种麻烦。”
“比如后宫,比如前朝。”
“王府或许还可以只有一个正妃,但你若是坐到了我这个位置上……”
墨景耀纠结万分,他自是喜欢国公府的两个小丫头的,但正因为喜爱,这会才有些不忍。
帝王和亲王是不一样的,山巅之上的束缚只会更加沉重。
“不会有后宫的。”少年利落地打断他的话,“老头,我并不想走你的老路。”
“深宫大院里锁着的冤魂已经够多了,何苦再往上添这几笔。”
“你想清楚了?”墨景耀伸手挠了挠头,他家崽子继承了他娘亲身上的那份执拗,脾气惯来要比他大得多。
“我从一开始就想清楚了。”墨君漓笑着勾了唇角,提起他的小姑娘,他满眼都是掩不住光,“老头,你放心,阿辞比你们想象中的要厉害多了。”
“她很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你儿子我在吃软饭。”
还是被人逼着软饭硬吃的那种。
“……软饭?”墨景耀茫然眯眼,阿衍……已经混到这种悲惨地步了吗?
这么大的小伙子,吃姑娘家的软饭?
“对呀,软饭。”少年颔首,神情镇定自若,丝毫不觉得自己吃小姑娘的软饭有哪里不对。
毕竟,在玄门易术之上,他还真是只能吃小国师的软饭。
谁让他不会呢!
行吧,不是很了解你们年轻人,他从没见过吃软饭还这么自豪的。
墨景耀眼皮一抽,索性闭目转头,袖子一甩,不再去看那丢人的玩意:“得了,你赶快滚蛋,别在这呆着,碍眼。”
这会又嫌他碍眼了,善变的老头。
墨君漓抬手摸摸鼻头,自觉非常地悄声溜了。
第三七四章 你是狗吗
待少年离去,瘫在大椅中的帝王诈尸一般猛然坐正,他起身拾掇起满桌散乱的奏章,抱着那堆东西,缓步踱出了大殿。
夜空上的霜月近满,月华清幽,照亮了大半个皇城,墨景耀抬手摩挲着院内种着的白梅树干,秋日里的梅叶半黄,虽无花苞,他却好似能嗅到那满院浮动的暗香。
这些白梅,是元清还在世时,他一棵一棵,亲手栽种下去的。
如今竟已过了二十年啦。
帝王的身形有着刹那的衰颓,他踉跄着向前行了一步,险些跌散了怀中的折子,他仰头望了望天幕上的清月,转而看向这数十丈未落尽的青黄。
他无声叹息一口,缓缓穿行过这片他手植的梅林,并于那林海尽头,寻到那只缚了彩绸的秋千架。
三生殿每日皆有宫人前来打扫,那秋千虽许久不用,其上却并未积上多少尘埃,墨景耀挥袖拂去小木板上的几片落叶,继而提起衣摆,小心翼翼地坐上了秋千。
“小清,咱们家阿衍长大了。”墨景耀抚着秋千的架子絮絮叨叨,“此番江淮的大水,被他治理得很好。”
“百姓和官员们都称赞着他呢,阿衍像你,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做什么都很有分寸。”
“你不用担心他,也不用担心乐绾——那小妮子有她哥哥看着,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云璟帝放轻了声调,这三生殿中的梅花是他种的,梅林尽头的这座秋千架上的彩绸,却是元清亲自动手绑缚上去的。
这么多年过去,那秋千上的彩绸早褪了色,他便随工匠们学了那调色染布的手艺,年复一年的给那彩绸补上些颜色。
她亲手缠上去的东西,他舍不得扔。
皇陵离着京城太远,设着丧仪的行宫也与皇城有一段距离,
他不能时常走出京城,心中念她实在念得紧了,便跑来这三生殿坐坐,对着这秋千说上一会的话。
“对了,你是不是还没见到过他们夸阿衍的奏章?”墨景耀道,一面翻开怀中抱着的一本奏章,霜华映出那素色底子上一列列的墨色小字,他刹那柔和了眉眼。
“没关系,我把它们都背下来了,这就念给你听。”
帝王的嗓音带了点细细的哑,他眼底不知何时积了层薄薄的水雾,那水雾令他眼中的墨字花了又花。
他捧着那摞奏章,一本接一本地慢慢背诵过去,一字不落。
背到最后,他亦彻底看不清那宣纸上工整的字迹,温热的水珠顺着眼尾,悄然淌进了他的鬓发,在那零星的霜色间洇开。
“还有啊,小清。”墨景耀抬袖揩了揩眼角,语调放得轻松又欢快,“阿衍找到他心爱的姑娘了。”
“他说他不想走我们的老路,想要空置六院三宫……我不知道他这样是对是错,但我想相信他一把。”
“万一呢,万一他就做成了咱们想做却没成功的事呢?”
“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小清,你说我们这次就放任他这一回,好不好?”
云璟帝放下手中的奏章,神情内藏着旁人不曾见过的怅然与落寞:“我知道,你若在世的话,定然会说好。”
“所以,我自作主张,已经替你答应他啦。”
他说着,抬眼望向那将将攀上中天的近满团月,两目潸然。
*
银月之下,房檐之上,少年摸索着浮岚轩顶的青筒瓦,小心拉响了那只拴在慕惜辞床头边上的小玉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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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鸣之声清脆悦耳,尚未入眠小姑娘闻此不由微一怔愣,她茫然万般地眨了眼,半晌方略略回过神来。
玉铃……是墨君漓那老货回来了?
在这个时间?
她晃晃脑袋,动作麻利地换了套轻便衣装,三两下跃窗翻上了房檐。
天幕上的云与月与星一切如常,只她那浮岚轩的屋檐顶上,多了道清瘦高挑的颀长身影。
小姑娘的朱唇微微翕合,她正欲组织好满腹的细碎言语,下一息,便骤然落入了那人的怀。
“阿辞,我想你啦。”他的声线内带着点点无名的委屈,震得慕惜辞的心脏无端发了颤。
少年表达情愫的方式永远简单而直白,偏生这份坦率的直白,令她浑然生不出半点招架之意。
小姑娘手足无措地掐了掐自己的衣袖,下意识地别开了脑袋:“我们前几天明明还见过的。”
“那都好几天了。”墨君漓瞪大了眼,放开怀中的小姑娘,掰着手指头,一本正经地数了又数,“你是七月初七离开的淮城,今儿是七月十三——这都七天了!”
“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七天满打满算,阿辞,我都二十一年没见过你了。”
?这话是让你这么胡乱用的吗?
慕大国师满脑袋疑问,皱着小脸,嫌弃不已地盯着面前的矜贵少年。
后者对此却恍若未见,顾自理直气壮地挺直了腰杆:“这么长时间,我会想你岂不是很正常?”
“行行行,正常正常,你怎么样都正常。”慕惜辞敷衍摆手,她并不想跟他在这种小孩子都不会执着的弱智问题上纠结下去,她只想静静转移开话题。
怎料少年却在那里不依不饶,他笑嘻嘻地牵过了小姑娘的手,心下多了些微妙的紧张:“那阿辞有没有想过我?”
“那当然……”没有想过。
慕惜辞勾唇微笑,她本想说句假话诓他两下,哪成想竟一抬眸便撞上了他满是期待的目光。
她看着他澄澈得近乎见底的眼睛,涌到唇边的话,鬼使神差地便拐了个弯:“……一点点。”
“真哒!”少年的眼瞳又圆又亮,小姑娘正暗自懊恼着不慎说了实话,这下恰被他看得恼羞成了怒。
她眼神一飘,当即将眼珠转向了别处:“假的,一点点都没有。”
“假话,”墨君漓难得地跟她较了次真,他略微压低了脑袋,笑吟吟地凑过了脸,“分明就是有。”
慕惜辞闻此,红着耳根咬了咬牙:“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她没好气地抬头瞪了他一眼,少年眉眼含笑,顺势亲了亲小姑娘的唇角:“没事,我说有就行。”
?这这这……这怎么还啃上了?
慕大国师的面容刹那烫了个彻底,嘴边被人亲过的地方也像是起了烧,她僵着面皮,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墨君漓,你是狗吗?”
第三七五章 这种事有什么好骄傲的
这话甫一脱口,小姑娘的心中便后了悔,上回在淮城府衙时她就这样问过一次,当时这老货思考了半晌答了个“汪”,这次若是没有意外的话……
慕惜辞的眼睫微微发颤,她懊恼不已地向后退开小小的半步,正欲想法子岔开话题,便见面前的少年脑袋一歪,十分自豪且格外自然地弯了眼:“汪!!”
这一声狗叫嚎了个震天动地,小姑娘只觉脚下的房顶都跟着颤了又颤。
她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抬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将他口中剩下的半声“汪”硬生生怼回了他的喉咙。
“你小点声,灵琴她们还睡着呢!”慕大国师这时间颇有些不知所措,她虽知道墨君漓这老货的脑袋里一直有坑进水,但她没想到他脑袋里进的水能那么多。
堂堂一国皇子,天天傻乎乎的像只大憨狗就算了,他为什么嚎得还能这么高兴?
被人当成狗子,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吗?
小姑娘满面复杂地绷紧了唇线,她这会已经不想去计较刚才被他偷啃的事了——相对于那个,她更想研究一下,怎么让眼前这老东西变得正常一点。
他老是这么智障的话……她很担心乾平的未来呐。
“呜……”冷不防被她捂了嘴、一时说不出话的少年可怜巴巴地呜咽一声,看向小姑娘的眼神中写满了委屈。
那神情活似在控诉慕大国师的狠心无情——那问题明明是她问出来的,他只不过是回答个问题罢了。
完蛋,这下子更像毛茸茸了。
慕惜辞的喉咙一梗,头皮无端便发了麻,她放软了语调,商量似的压低了声线:“我松手,你不要再叫了,好不好?”
“等下万一把灵琴和凝露那两个小妮子吵起来,这边就没法收场了。”
墨君漓无声点头。
“一定不能再叫了哦。”小姑娘不放心地细细叮嘱,一面小心翼翼地松了手,少年一向信守承诺,这一次当真未曾再叫。
当然,原本他也是只准备叫那么一两声逗逗她的,只是小姑娘的动作委实太快,他后面那句话还没等着说呢,就先被她全然堵死了。
还行,总算当个人了。
慕大国师心下略略松了口气,先前紧绷的精神亦跟着松懈了下来,她伸手捏了捏自己发胀的眉心,衣摆一拢,顺势坐上了房檐。
“你几时回来的,我怎么没收到消息?”慕惜辞道,言语间带了点不大明显的疲倦。
每天都要提防着这老货弃人当狗,她累了。
“今晚,应该是亥正前后吧,太晚了就没派人来你府上递信。”墨君漓挽唇轻笑,落座的姿势甚为潇洒自如,“我先进宫给老头送了下奏章,回府换了身衣裳就过来了。”
“喔,那你这动作还挺快。”小姑娘托腮,就算是运着轻功,想从皇城到皇子府,再从皇子府跑来浮岚轩,怎么也要耗上两刻。
再加上换衣裳的时间……果然个高腿长就是好。
慕惜辞偷摸怨念了一番自己的身高,一面闲闲望了眼天上月:“什么奏章。”
“江淮的?”
“江淮的,当地官员们写出来的玩意,除了灾情总结,剩下的就是胡乱歌功颂德。”少年想到那堆折子上的东西,俊脸不禁一扭,“吹的跟花似的。”
“我那会看他们夸得实在夸张,按着他们连夜改了好几遍,不然等着明早上朝,俞伯奉命一念折子,我就当场变成众矢之的了。”
“吹这么狠!”小姑娘面上微诧,“他们是跟你有仇吗?”
“那倒是没有。”墨君漓掩面,“估计是这次的水发得太大,看着过于吓人,他们原以为江淮得死伤过半,结果却与预计的相差甚远,令人大喜过望了罢。”
“再加上我没敢公布你的行踪,也没敢让他们知道亭松村差点生出蛊祸……那帮人以为那是什么新生的疫病,而后将功劳一应堆到了我头上。”
少年苦恼不已:“想想就脑袋疼。”
“这也说不准。”慕惜辞颔首,与前世的半江荒芜相比,今生这点伤亡,的确称得上是毛毛雨。
那些州官们喜出望外,也属正常。
“所以,最后统计出来了吗?”小姑娘长睫半垂,轻轻叹息,“到底有多少百姓,是死在大水里的。”
“加上不幸死在疫病中的十六个,一共一百三十四人。”少年的声线微沉,“大多是些老弱病残跑不掉的……算不上多。”
慕惜辞闻此略一沉默:“……也没有太少。”
一百三十多人,差不离能凑出一个村了。
“比前生的十几万要少。”墨君漓敛眸,“阿辞,也许这就是那些‘定数’。”
“大概吧。”小姑娘缓缓闭目,她知道若按常理,江淮生了这么大的水患,莫说百人,一口溺死上千乃至上万个都是正常的。
眼下却只折了这一百三十四个……这大抵便是天道予他们的补偿。
“回头我抄上两部经书,你差人把它们送到江淮,找个顺眼的地方烧了罢。”慕惜辞抿唇。
她在淮城呆得时间太短,当时虽也想着要多诵几遍咒文度一度冤魂,却被脱力与那蛊患一事闹的没剩多少精力,也没能抽出合适的空闲。
“行,回来我让鹤泠捎过去,刚好他过阵子还要往南走一趟查账。”少年应声,他顺手自袖中摸出只拳头大小的瓷罐,从其内倒出个东西,转头塞进了小姑娘嘴中。
“对了,我还给你带了点吃的。”
慕惜辞唯觉唇边一凉,香而不腻的甜味即刻便占据了她的舌尖,小姑娘含着糖块眨了眨眼:“糖?”
“姑苏粽子糖,托人从平江府带来的。”墨君漓笑笑,顺势递上了那只瓷罐,“今晚出来的匆忙,只拿了这么一小罐,你先吃着,剩下的,我明儿喊燕川送来。”
“哦对,除了粽子糖,我还买了淮城的千层油糕、甘露饼和翡翠烧麦。”
“其实那些糕啊、饼啊的,都是淮城百姓们自发送的,但我觉得白拿不好,他们这生计已经够困难的了,就派宛白偷偷他们塞了不少银子。”
“这些东西,明天让燕川给你一齐拿来。”
“我刚想夸你难得不使唤燕川。”慕大国师凉飕飕叹出口气,她原以为燕川好不容易能逃过一劫,这就又被安排上了。
“害,谁让他使唤着顺手呢。”
暗卫头子么——每日跟在他身边,被支使的可能性,自然就比旁人大了。
再说,他月钱也拿得多嘛!
少年呲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