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六章 “汪?”
门外的两个无良下属琢磨得一爆带劲儿,屋内的墨君漓却对此浑然不知。
白日里的种种,于他而言无异是经历了一遭大悲大喜——情绪剧烈波动后又连砍了两百余名死士,眼下的他当真是精神绷断、身心俱疲。
与他相似,累到脱力的慕惜辞这一觉亦睡得格外沉,那双杏眼一闭便是一天一夜,直到次日日上三竿,她方才忽悠悠睁了眼。
嘶——
脑仁仍旧飘忽忽发着痛的小姑娘轻轻倒抽了口凉气,入目是一片陌生的素色床帐,身下亦非她所熟悉的拔步床。
她……之前干过什么来着?
慕惜辞茫然又缓慢地眨了眼,她那刚睡醒的脑子这会还有些钝钝的发迟。
她盯着头顶那道素色的暗花床帐,认真思量了足有盏茶时间,方想起自己仿佛是从国公府跑出来、赶去了江淮。
江淮……江……
对了,墨君漓那老东西的命劫死相!
小姑娘脑内灵光一闪,断了片的后果前因几乎是瞬间便得以接续。
她面色骤变,一个激灵下猛地坐起了身子,起身时她眼角余光恰瞥见床边趴着的一团墨色,眉骨一跳,一巴掌本能地便挥了出去。
“啪叽”。
毛茸茸的触感自指尖传来,慕惜辞不由愣了又愣。
咦?
这好像……是个活的?
小姑娘眸中浮现出点点迷茫,她刚醒不久又未曾进食,身体机能尚未恢复,这一掌自然也是软绵绵的没多少力道,除了唤醒那熟睡中的少年,就再无其他用处。
“阿辞……”被人一爪糊醒的墨君漓黏糊糊唤了一声,下意识抓着小姑娘的手臂往下一拉,半截身子顺势便贴了上去,蹭了蹭她的发鬓,“你醒啦。”
“……墨君漓,”看清这坨东西到底是谁的慕大国师,眉骨跳得愈发欢快,“你是狗吗?”
醒了就往她脑袋顶上蹭!这是正经人能赶出来的事?
他是狗吗?
眼中睡意未褪的少年歪着脑袋仔细思考了片刻,而后眨着眼睛低了头:“汪?”
?
完蛋,这老犊|子没睡够,神经病犯了。
小姑娘听清那声“汪”,眼底先是出现了一瞬的茫然,继而便是止不住的嫌弃。
她果断拿刚恢复出来的那点力气,一把扒拉开少年的脑壳,顺带拯救出来自己的手臂——她怕呆会忍不住撬开他的天灵盖。
啧,半个月不见,这老东西脑子里的水更多了。
一点都不像要渡命劫的样子,他还有没有点受劫之人的自觉啊喂!
慕惜辞疯狂默诵着《清静经》,企图让自己冷静并制止住心头那股愈发汹涌的、想掀开墨君漓头盖骨,看看里面到底进了多少浆糊的欲望,长长吐出口浊气,少年则被她这下推得彻底清醒了。
……淦,他刚刚是不是做了某些奇怪的动作。
墨君漓颤巍巍伸手掩了面,热气陡然便腾上了耳朵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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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大自然地别开脑袋,小姑娘见状知道他是恢复正常了,于是假咳一声,胡乱岔开了话题:“咳,这是……什么地方?”
“淮城府衙。”少年面红耳赤,见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忙不迭小声解释,“你穿来的那套衫子都被雨水浇透了,不换容易着凉……这套是宛白的。”
“衣裳也是宛白帮你换的,没有别人。”
“唔,我说怎么穿着大些。”慕惜辞颔首,她只当他脸红是自觉“汪”的那声丢脸,并未太过在意,“你怎么还坐地上睡了。”
“没找到别的合适的地方。”墨君漓眼神一飘,府衙内倒是还有不少空着的房间,但他担心小姑娘的情况,又怕她醒了身旁没人,便没去别处。
“这么大的淮城府衙……就这一个屋子能睡人吗?”慕惜辞蹙了蹙眉,直觉告诉她这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劲,但少年并未给她机会细想。
“先别管这个。”墨君漓微微正色,轻巧地掉转了话锋,“阿辞,你怎么会突然跑江淮来?”
现在暂时不是讨论那些问题的时候,他更在意的是,小姑娘为什么会跑来这里。
他走前分明让她在京中好好等他。
少年似笑非笑地勾了唇角,这时间那困劲与忧惧下去,压在他心头的火气便不住地向上翻涌。
“也不是太突然。”慕大国师略一敛眉,尽可能将语调放得轻松,“你走后我又重新算了番命劫,发现紫薇天垣有变……这才跑了来。”
“所以,果然又是因为卦象。”墨君漓这下是真被她气笑了,“你就因着一个卦象,便一声招呼都不打的独自跑到江淮来。”
“阿辞,你前生就已经被那卦象坑害过一次了。”少年放慢了语速,心下的火气却是愈烧愈猛。
“为什么不先给观风阁的人递个消息?哪怕是让雪团提前来送个信也好。”
“这样,我好派几个人前去迎一迎,何至于……”
何至于让她与墨书远手底下那帮杂|种打到脱力!
“雪团那么小的一只鸽子,哪能飞这么远。”小姑娘不大自在地讪笑一声,“再说……这不是见那卦中出了死相,事态紧急嘛。”
“但我府中除了雪团之外,还养了几只苍鹰。”墨君漓慢条斯理,“你将消息递给雪团,它自会带你去寻它们。”
“何况,那卦象再凶险又能凶险到哪去?你写个纸条能废多少功夫?”
“一定要这样自作主张、一声不吭的跑过来,然后再被墨书远手底下那帮废|物逼得脱力?”
“国师大人,你可真行呐。”
“墨君漓,我算的是你的命劫!”慕惜辞忽然也生了气,她只觉自己费劲巴力地颠颠跑来,反倒要在这听他的训斥,心中委屈至极,“得出来的也是你的必死之局!”
“我知道那是我的命劫,也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死相。”少年略微抬高了声调,“但这不是理由!”
从见到墨书远隐在暗处的那几个据点起他就知道了,若他依然按照前生的轨迹去防备,多半仍要遭一次灾。
可这并不是她这样不顾性命的理由。
他看着面前同样动了怒的姑娘,不受控地便想起她那日面色苍白的模样,藏在心底的魔障霎时破封而出,他骤然红了眼眶。
“可是——”小姑娘蹙眉,作势还欲辩解,墨君漓忽的扬声高喝:“慕妄生!”
慕惜辞头一次听他这样喊她,不由得怔愣了一瞬,下一息便被人拉进了怀中,温热的水迹眨眼打湿了她的衣衫,她听见少年的嗓音带上了细细的颤。
“我差点以为,这世间又要只剩下我一个人。”
第三四七章 从来没有什么太过突然
少年哭时没有多少动静,只在那近乎无声的呜咽,身子却在不住地发着抖。
慕惜辞只觉肩头的布料被人打湿了一遍又一遍,那水迹一寸寸将她的衣衫浸透,灼得她耳根发烫,心跳无端漏了一拍。
原来他是以为……
她眨了眨眼,迟钝如她,这会也从墨君漓的话中品出来了点不大对劲的味道,小姑娘的面上不由自主地泛了点浅淡的云霞,她满目茫然,忽然间便有些不知所措。
“墨君漓。”小姑娘的指尖发了麻,她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寻到自己的声音,“你该不会是……”
这老东西该不会是心悦她吧?
慕大国师轻轻咬了咬舌尖,正想嗤笑着摇头骂自己一句多心,却不料他竟抢先一步回答了她:“是,我是,我就是。”
“我是不是你还看不出来吗?”
少年表达情愫的方式坦率而直白,直白到令小姑娘的脑袋止不住地发了懵,他说话时甚至还将她拢得更紧了些,这动作却让她懵的更狠了些。
慕惜辞觉得自己的大脑被人炸成了一片纯然的白,直教她缓了许久都没能缓过味儿来。
这、这会不会有点突然?
“我……不是,你……那个,我。”小姑娘的舌头打了结,她语无伦次,试了几次方才挤出句囫囵的话来,“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知道。”墨君漓理直气壮,声线里还带着点散不去的哭腔,“我只知道那会我都想陪着你一起死了,去他娘的天下大业,谁爱要谁要!”
向来文雅的少年难得爆了句脏,慕惜辞好不容易接起来点的脑子登时又懵成了一片。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两人初识的那一日,萧瑟夜风里他解下衣衫,在她肩头披了件带着体温的厚重大氅。
想起那件大氅,她便顺势想起了水榭的地牢,她撕破夹了料的桑皮纸,被那辣椒胡椒的粉末糊了一手,他连忙拿清水洗去她手上沾染的东西。
还有月夜下她打少年身上的那一砚台,赏雪会他带她看过的满院白梅和上元宫宴后他送她的漫天烟花……
她记得霜华下,少年满面认真与她诉说着他对慕家的信任;也记得他花光兜里最后几两银子,带去浮岚轩的那只烧鸡与糖画。
她记得那个初夏夜,他背着她缓步踱回国公府,星光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从点心到街头巷尾的炸浮元子,从雪夜里的冰糖葫芦到锦盒中置着的尺宽星盘,零零碎碎的过往在她眼前一一穿行而过,她忽的想起临行前的那份心乱如麻。
她想起他说过,前生时是他替她收的尸。
他说他将她葬在了一处,能听风观月、踏云望雪,见天下太平、万籁和乐的好地方。
其实,这世间从没有什么太过突然的情愫。
只是有些东西,在她也不知道的时间里悄然变了质。
她回想着三年前桃花诗会上卜算的那道天机,那道她没能捉摸到影子的变数。
现在想来……也许她就是那道变数。
而那星盘,也不过是贼老天为了逼她赶往江淮的小小把戏。
非是天垣生变,而是红鸾星动。
慕惜辞想通了,面上却是烧得愈发厉害,她咬着嘴唇,良久才别开脑袋细哼出一句:“好吧,我承认。”
“我那个……有点关心则乱了。”
“啊?”墨君漓闻言不禁愣了一瞬,他都做好要被小姑娘一道黄符直接拍死的准备了,却不想竟能听到这样一番答案。
他的心脏霎时动若擂鼓,几乎刹那便乱了方寸,少年不敢置信地张大了眼,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什、什么?”
他没想到他能得到答复,至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得到答复。
“我说——”慕大国师别扭着抬高了音调,随即那声线立马又细若蚊蝇,“我也有点关心则乱了。”
“真的?”少年抽抽鼻子,红着眼眶抬了脑袋,一双眼亮得仿若是天际的紫微星,“真哒真哒?”
不,假的,她突然有点后悔。
小姑娘面无表情地推开墨君漓:“我能选择前话收回吗?”
“你想都别想。”少年鼓了脸,做出个将什么东西吞咽入腹的动作,一本正经地撑了床板,“你刚说出来的话都被我吃了,想收回也寻不到地方!”
“……幼稚。”慕大国师被他这举动磨得没了脾气,只得佯装嫌弃地骂他一句幼稚,后者听罢反倒愈发蹬鼻子上脸:“幼稚就幼稚。”
“行了,你差不多得了。”小姑娘烧着耳根,低头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裳,“我这衣服可是又被你哭湿了。”
“那我马上去给你找套新的来。”墨君漓兴奋不已,满面的跃跃欲试,“顺便再给你拿点吃的,一天多没吃饭,你肯定饿了。”
“阿辞,你喜欢吃粥还是馒头?眼下淮城水还没退,能弄到的肉食不多,得委屈你一下,回京我再带你去吃好吃的。”
“都一样,随便弄点就行了,别太耽误事。”慕惜辞胡乱摆手,少年在屋内絮絮叨叨了半天,这才不情不愿地踏出屋去。
待他出了屋子,小姑娘即刻缩回了被窝,并一把将被子盖过了头顶,浑身似起了火——天地良心,祖师爷在上,她刚刚脑子一热,到底都答应了他些什么!
可恶,她一定是不小心被那老东西哭得心神动摇了,阴谋,这绝对是阴谋!
慕大国师羞得满床打了滚,墨君漓脚下迈着的步伐则是格外的轻松荡|漾。
他出门看到那守在院中的燕川与宛白,他还心情甚佳的与二人打了个招呼,这两人差点被他这下吓得原地摔个马趴。
“救、救命,我没看错吧老白?”燕川瞠目结舌,磕磕巴巴,“刚刚飘过去的那货。”
“就笑得那么傻、神似精神失常一样飘过去的那货。”
“那货是咱们家主子??”
他昨天不是还一副半死不活、跟被人抛弃的狗子一样趴在三小姐床边吗?
今儿就精神成吃错药的傻狗了?
“是的,老燕,你没看错,那就是主子。”宛白痛心疾首,“笑成那个傻狗样子的,就是咱们家主子!”
“我觉得,我得加快研究那个跌打损伤特效药了。”宛白叹息一口,从兜里摸出干巴巴的两株药材,“不然,有可能会来不及。”
“啊,不至于吧?”燕川咽咽口水,“我那软甲还没什么头绪……”
“怎么不至于?”宛白望天,“你还没看出来吗?”
“主子他,成功啦——”
第三四八章 兵贵神速
好家伙,虽说他知道行军打|仗一向是奉那一句“兵贵神速”,但他家主子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些了吧?
燕川听罢不由得陷入了一阵小小的沉思,但他很快便回想起了那两人往日里相处时的样子,简单思索一番,竟也释然了。
毕竟自家主子并非那等性情愚善之人,也不见得能有多喜欢“爱屋及乌”。
就算他与慕小公爷的交情甚笃,亦不至于对慕三小姐掏心掏肺的好成那个样子——
现下细细想来,只怕是这对年龄尚小的半大崽子,不知何时心中便有所属意,只是一直不曾察觉、也无人闯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这么一说,墨书远此番,居然是难得的办成了件好事?
这要是被五皇子知道了,他得当场被气得呕出两口老血来吧?
青年沉吟着抖抖眉梢,只觉墨书远此举着实是一番“舍己为人”的“绝世”壮举。
他不仅折损了两百余名精锐,并上个颇有些道行的术士宿鸿;还平白送他家主子一道,“平息匪患”的功绩,顺带又解决了主子的终身大事。
赔了夫人又折兵都没这么惨的。
“啧啧,妙啊~”燕川咂嘴,摇头晃脑,一面溜去前厅,琢磨那改良的贴身软甲去也。
墨君漓这一来一回的速度极快,待他端着那盘子清粥小菜赶回房中时,小姑娘发烫的脑袋方初初退了那股热气,正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发着呆。
“阿辞,你穿来的那套衣裳还没干透,我便替你跟宛白又借了套衫子来。”少年放下食盘,面上笑意微赧,“此番随行的女子不多,我也实在寻不到别的衣裳了。”
“得委屈你将就一下。”
慕惜辞听罢不由眉头微蹙:“这倒没什么将就不将就的,只是你连借两套衣裳……宛白没闹吗?”
小姑娘满目狐疑,他们赶来江淮是为了赈灾而非游山玩水,所能带来的日常物资自然是极为有限。
若她没有猜错,借出这套衣服,宛白手中多半就没什么备用衣衫了,尤其她身上这件还是被这老货哭湿的……这要是换作凝露,那小妮子指定要与她胡乱闹上两下。
“咳,大概吧。”回想起宛白满目哀怨的墨君漓摸鼻望天,“主要后来我答应给她涨一涨月钱。”
喔,涨月钱啊,那没事了。
慕大国师眼神一飘,果断将少年推出了内间,换过了衣裳才许他进来。
用膳时墨君漓本想亲手喂她,却不料被小姑娘连锤带推地扔去了墙角。
“姓墨的你清醒一点,我这是脱力又不是断手,”慕惜辞捏着瓷勺,凉飕飕吊了眼角,“哪里就用得上你喂。”
“这不是怕你刚醒没劲儿嘛。”少年可怜巴巴地扒了桌沿,桌面上露出了半个脑袋,一双黑瞳眨了又眨,“万一勺子没拿稳,烫到了怎么办。”
小姑娘闻此登时被他气得失了笑:“你这话说得我好像是京中那帮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娇贵小姐一样。”
“你有那个喂我喝粥的闲心,不如好好讲讲,江淮眼下的情况。”
比如,到底毁了多少良田、淹了多少村庄,他们救出来了多少百姓,又有多少无辜人终究葬身了大水。
慕惜辞垂了眼,大灾当前她委实没那份风花雪月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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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很长,他们未来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相携并肩,不必纠结这一时。
——那洪水一日不退,江淮的百姓们便要一日生活在这水患的阴影之下,随时可能有性命之虞。
这时候,他还真希望她能娇气一点。
墨君漓无声叹息一口,继而面上笑意一敛,衣袖微动,撑起身来:“我动身赶来江淮之后,四渎八流又新添了三十一处决口,共计二百七十二处。”
“好在新生的决口,大多在荒郊野岭之处,没添几个被毁的村庄,只是可怜了那些良田。”
“一夕毁于水患的村落,总计九百七十四个,农田两千五百万亩。”
“那么,死人呢?死了多少人。”小姑娘悄然捏紧了掌中勺柄,这数据仿佛比她前生在乾平国史上看到的要少上一些,却仍旧是触目惊心,“还有疫病。”
“具体死了多少百姓,暂时还未统计出来。”少年摇头,唇角颇为勉强地弯了弯,“至于疫病……”
“的确是在遭水最严重处,爆发过几片小型时疫,不过我们的准备充足,那疫病不待扩散开来,便被控好生制住了。”
“阿辞,这辈子的情况真的是好了太多太多。”墨君漓说着闭了眼,慕惜辞看见他细密的长睫不受控地发了颤,“比之前那尸横遍野的样子,好得真是太多。”
前世他带着粮草一路长途跋涉,赶到江淮之时,淮城的府衙都空去一半了。
城中到处是一滩接一滩的积水,河堤被冲成了满地聚不拢的沙,死人的尸首堆满了大半个街道,空中随处可以嗅到那股腐烂发霉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县官早就跑了,当地的知府则在旁边的江|城忙得抽不开身,他拉来了粮草却不知道要放到何处。
活人是得从死人堆里扒拉着翻找出来的,偏远些的地方甚至开始了易子而食,尚未腐烂透的尸首,于那帮无所归处的人们而言,竟成了道难得的佳肴美味……
于是疫病似长了羽翼一般地飞散出去,千万人叠加在一起的哀嚎,比那山洪荡石声还要震耳,百户的小村庄个个近乎绝迹,千户小城亦是十不存一。
他看着那一幕幕或惨烈、或恶心,或可怖的场景,只觉自己仿若身处炼狱,而非人间。
这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
“此外……今生江淮的王、杨二氏也出了不少力。”少年假咳。
“若非他们提前备下了可供江淮百姓用上一月的粮草,又主动帮忙分配物资,大开方便之门,我估计,情况怕要比现在严峻得多。”
“看来,是王侍郎传回去的那封家书起了作用。”小姑娘轻轻松了口气,“也不枉我与他说了那么多天机。”
“呵,你不提我还真差点忘了。”墨君漓闻罢忽的一声冷笑,“说漏天机……国师大人,您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勇。”
“……这事不是都说好要翻篇了吗。”慕惜辞悻悻,“你就别老揪着不放了。”
呸,他可没同意过翻篇。
少年偷偷翻了个小小的白眼,正欲借题发挥再训上她两句,便听得门外一阵急促脚步,燕川即刻便出现在了门边。
“主子,小姐,出事了,亭松村前两日刚控制好的疫病,突然又爆发出来了!”
第三四九章 疫病突起
“亭松村?”墨君漓闻此陡然蹙了眉头,“没记错的话,那地方不是前日才消停下来?”
“对,就是那个村子。”燕川飞快点头。
亭松村离着河道较远,是淮城区域内少见的不曾被大水彻底摧毁的村庄。
但正因它未尝被洪水冲毁,附近几处村落内逃命出来的百姓,大部分便被知府安置在了这里。
是以,此地虽较为偏远,村子内外仍旧是积存了不少尸首,也曾爆发过几次小型的疫病。
待他们几人赶至江淮后,见知府安排得还算稳妥,就没弄出什么太大的动作,只迅速控制好了有向外蔓延之势的瘟疫,又照例分发了些柴油米面之类的物资。
他们提前囤来的药材足够,那疫病也称不上有多棘手,宛白带着一众医者,在亭松村内不分昼夜地操劳了两日,便基本安排利索、无甚大碍了。
待到前日,亭松村余下的最后一位病患也终于退了热,宛白还说,这地方多半不会再生出别的疫病来了。
怎的这才过去了不到三日,那疫病便又突然爆了出来?
少年的眉心拧成了打不开的疙瘩,慕惜辞听罢敛眸,轻轻放下手中瓷勺:“燕川,病人们都有什么症状?”
“高热不退、上吐下泻,有几个甚至吐了两口血。”燕川不假思索。
“这病症,与亭松村上次出现瘟疫时的症状一样吗?”小姑娘果断追问,“你仔细想想,绝不能漏下半点不同。”
“这,区别……”燕川闻言愣了一瞬,他被小姑娘引导着,仔细回想了一番阁中人传来消息,片刻后猛一抚掌,“啊对,我想起来了——”
“三小姐,此番疫病,多了不少患病百姓嚷着说小腹坠痛,虽有腹泻之状,但大部分人出了一两次恭,便出不来了!”
“小腹坠痛。”慕惜辞抬手撑了下颌,“声音呢?他们说话的声音有改变吗?”
“有一点。”燕川颔首,“有个二十出头小伙子特别怕吃苦药,属下们对他印象很是深刻,这回再病,听人说,他的嗓子明显比之前尖了许多,很是刺耳。”
“我清楚了。”小姑娘眉头一皱,目中浮现了点点凝重。
她心中大概有了些猜测,现在却不敢妄下定论,具体如何,还是得去亭松村看一看再说。
“墨君漓,我带过来的那些符箓被你放到哪里去了?”慕惜辞起身,这时也顾不得剩下的那半碗粥了,作势便要向外走,“还有我的银针和匕首。”
“就在外间,我去给你拿,”墨君漓眨眼,长腿一迈,三两步跨过了软帘,“阿辞,你还需要什么?”
他虽不通玄门易术,却十分了解自家小姑娘的性子,能让她露出这样的表情,那亭松村的疫病一定不同寻常。
搞不好……那东西压根就不是什么疫病。
“火折子,空瓷碗。”慕惜辞边走边说,“若能有个镊子最好,没有便罢了。”
“这些东西都好找,”少年见状略一松气,好在这都是些随手便能摸到的东西,耽误不了时间,“燕川,你去后厨拿一下空碗,我们门口汇合。”
“是。”青年应声,出了屋门便忙不迭运起了轻功。
三人不消半盏茶的功夫就齐齐上马赶出了府衙,小姑娘沿途还顺势追问了不少东西。
“燕川,宛白那边怎么说。”
“几时发的病,用过药了吗?”座下的马儿跑得颇快,慕惜辞攥紧了缰绳,甫一张嘴,便冷不防灌了两口夹杂着水汽的风。
墨君漓见此,不由瞪着眼睛狠狠剜了她两下,她却装作对此浑然不觉。
“宛白刚赶过去,留在那边的郎中查不出具体异常,只说不大像是寻常疫病。”燕川满面忧色,“药是她上次开的,但这次好像没什么效果。”
“不少人刚喝下药时尚有些用处,不出两个时辰便又严重起来了。”
“至于这病……应当是今天晨起突然发作的,刚好过去半日。”
“半日,那还好。”小姑娘低头嘀咕一句。
她知道她大概从燕川嘴里再问不出其他有用的东西了,便顶着少年的眼刀乖乖闭了嘴。
三人一路策马狂奔,生生赶在半个时辰内抵达了亭松村。
几人下马之后不曾言语,径直入内寻了宛白。
彼时她刚给一发热幼童喂完汤药,浑身都是那股除不去的苦涩药味。
“主子,小姐,你们来了。”宛白抬眼见到三人,面上的忧惧微敛,起身便要过来。
慕惜辞见此情状,连忙上前两步迎上了她,一面略略抬了下颌:“情况怎么样?”
“属下新开了方子,效用还是不大。”宛白压着嗓子摇了头,露在面巾外的一双眼瞳红了大半。
“且……这些百姓的脉象很是奇怪,属下行医多年,还没见过这样诡异的脉象。”
“脉象奇怪。”小姑娘眉梢不展,越过宛白,进屋俯身便掐上了幼童的手腕,墨君漓随着她一同入了内。
宛白见此,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拦住二人,却被一旁的燕川一把拉下。
“老燕!”宛白目眦欲裂,眼下那疫病是否会传染还尚未分明,三小姐和主子就这样丝毫不加防范的进去了?!
“相信小姐。”燕川微微晃首,宛白这个常年不在京城的,许不知道梦生楼妄生道人的本事,他久在自家主子左右,对慕惜辞的道行却是颇有认知。
——那可是能治好慕大小姐先天弱症的三小姐,若连她都解决不了这疫病,这世上便当真没几个人能处理这场麻烦了。
这脉象……果然。
慕惜辞唇角一绷,不动声色地取来袖中银针,抬手扎上了幼童腹上几处大穴,继而冲着少年伸了手。
“火折子。”小姑娘的声线镇定非常,摸出准备多时的符纸,点燃后,就手将之扔进置在榻边小案上的空药碗。
黄符燃尽化作一滩发白的符灰,她示意墨君漓扶起幼童,随后一手执碗,一手掐诀,引着指尖那点不会伤人的微弱煞气,一掌拍上了幼童小腹。
烧得迷糊、昏睡过去的幼童被激得即刻呕出口夹杂了药液的血水来,那血水落入碗中触及符灰,刹那如沸腾般翻滚成了一片。
一直盯着慕惜辞的动作,片刻不曾走神的墨君漓瞳孔一缩,他忽的毛骨悚然,头皮险些当场炸裂开来。
——那不是血!
第三五零章 以蛊生蛊
那不是血,是虫!
不……说是虫也不大准确,应该说,那是一碗夹杂了汤药、裹挟了血肉、类似于“蛆虫”的东西。
它们躺在碗中,躯壳在接触到符水的一瞬便被灼得爆裂开来,赤红与灰白交错沸腾,跃动挣扎着扑上了碗壁。
再在碗壁上化成一滴污浊的血。
墨君漓的头皮阵阵发紧,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方勉强遏制住腹中那股翻滚反胃的冲动,他盯着那只药碗,声线不受控制地发了颤:“阿辞……这是些什么东西?”
“蛊虫?”
“是蛊,不是蛊虫。”慕惜辞微微摇头,瞳底结着的霜色愈发明显,她冷了声调,掐着碗沿的指尖泛了白,“蛊虫大多是活蛊,这东西却不是活的。”
“是死蛊,数种虫尸并上几样毒物,加上死人指甲头发一类的东西研磨制成的蛊毒。”
“至于它为何长得像虫……道行高深的老蛊师,会将蛊粉制成饲料,喂给蝇蛆一类的幼虫。”
“这样幼虫食蛊而生,不出几日便会被蛊腐得只剩下一层透明的虫皮,再配合上他们南疆秘而不传的控蛊之法……”
小姑娘说着阖了阖眼:“如此一来,那蛊看着像是活物,实则就是那一层皮子罢了。”
而这一层薄薄的虫皮,根本就包不住其内的蛊毒,伪虫入腹,不出几刻便会被胃液化开,那毒自然就能深入人之肺腑。
“这简直是……”
简直是恶心至极!
少年恨恨咬牙,舌尖不住地打了哆嗦,慕惜辞闻此垂头一声冷笑:“这还不算最恶心的。”
“最恶心的是,想制出这种蛊毒的难度不高,原材料亦大多易得,若那蛊师有那个耐心,肯用这蛊粉生生喂出个王蛊活虫来,便能以蛊生蛊。”
“不过,我现在暂时还想不大明白,”小姑娘敛眸,放下药碗,松了手上法诀,“这样的伪虫大多会有点浅淡的颜色,就算是蛊生之蛊,也不例外。”
“这样的蛊,放在饭食里许还看不出来,入水却是会留下个隐约的轮廓的。”
“这就说不大通了。”
“阿辞,你的意思是……”墨君漓顺着她的思路稍加思索,“你怀疑有人将王蛊扔在了亭松村的水源之内?”
慕惜辞闻言颔首:“对,我怀疑有人对亭松村的饮水做了手脚。”
“老东西,你想想,这是伪虫之蛊,是死蛊,不似活蛊那般,触及人身便可自行寻窍入内,必须自咽喉处入体,而蛊几乎是一夜之间便传了大半个亭松村——”
“显然,除了混入饮食,别的途径,多半也达不到这个效果。”
“但亭松村受灾较轻,农户家中虽无甚余粮,却留有灶火,村民毋需官府集体供灶熬粥,想要同时下蛊的难度颇大,加之赈灾所用的米面又未曾见什么异常。”
“是以,那蛊被人混入米粮之内的概率不高。”小姑娘提了笔,飞速写出张药方,继而小心翼翼地拔去幼童身上扎着的银针。
“这便只剩下水源了——亭松村用的都是哪儿的水?”
“村子里有口千年古井,”墨君漓蹙眉,“我们来时,看那井水未见混浊,也没有异味。”
“料想它行的地下水脉,应当是与决口的几处江河不大相同,便没刻意封井,只向内简单投了点净水之物,就再没管过。”
“得,估计是被人钻空子了。”慕惜辞拔下幼童身上最后一根银针,收袖之时,不禁叹息一口,“走吧,去看看那口古井。”
“这孩子中蛊较浅,刚才那一口吐出来,便基本没什么大碍了。”
“诶?这蛊这么好处理吗。”少年听罢,不由怔了一怔。
他听见“蛊毒”二字,本以为会是甚为棘手,都做好要打持久战的准备了,却不想小国师竟解蛊解得这般轻松。
“只是小孩子的抗性差,蛊毒入体,没散开多少就先遭不住现了症状,这才好解一些。”慕大国师没憋住,冲着墨君漓狠狠翻了个白眼。
“具体这蛊究竟是好不好解,还得等我们去古井那头仔细看过,认明蛊种,才好下上定论。”
天下蛊毒千千万,光是能加效改良、弄出这症状的常用蛊就不下十种,她又不是蛊师,哪能仅凭着那点混在汤药和血沫子里的半破虫皮,一眼就认出是什么蛊来?
“害……我这不是有点担心吗。”少年讪讪。
“放心,解法肯定是有的,大不了我劳苦一番,多画几张专克这种阴邪之物的符箓,多掐几遍手诀。”小姑娘浑不在意,说了个轻描淡写。
“只不过,这样一来,回京后你得多请我吃点好吃的了。”
“吃吃吃,整个皇子府的家底给你,你随便吃。”墨君漓将头点了个小鸡啄米,言谈间二人已出了小院。
守在外面的燕川等人见此立时迎了出来,宛白更是满面紧张地盯紧了两人:“怎么样,主子,小姐,你们俩没事吧?”
“我们能有什么事。”慕惜辞眨眼,随手把那药方拍给了燕川,“宛白,你别慌,病人们的病因我大抵查出来了。”
“燕川,你速去找那帮郎中,按我开的这个方子多熬些药来。”
“先紧着发病的那些人,再尽可能让留在亭松村的每一个人都能分上一碗——屋里那小孩无大碍了,给他开一剂寻常补益气血的汤药就行。”
“属下领命。”燕川拱手应声,接了药方,即刻便行动了起来。
宛白见状不由得现了满目迷茫:“这……小姐,这方子是治那疫病的吗?”
“不,这不是治病的方子,是抑制蛊毒的。”小姑娘摆了摆手,“眼下在亭松村肆虐的就不是疫病,是蛊。”
“只那到底是哪一种蛊毒,我暂且不敢妄下定论,宛白,你随我们来一趟。”
“蛊毒……怪不得。”宛白闻罢愣了愣,随即略带恍然地抚了掌,她虽善医,却着实不通虫蛊,自然也就觉不大出其中异常出自何方。
“对,蛊毒,所以不是你开的药剂失效了,是压根就没对症。”慕惜辞微微弯眼,温声宽慰,“不过问题不大,这东西,我认得。”
“墨君漓,你带路吧。”
“好嘞!”少年点头,广袖一拂,轻松一把捞起了尚不能自运轻功的小姑娘,率先奔着那村中古井去了。
冷不防被人落在后面的宛白见此望天——
总觉得,刚刚有一个瞬间,她从自家主子身上看到了一条摇曳着的狗尾巴……
第三五一章 另有蹊跷(吃饭别看)
那古井就坐落在亭松村的西北一角,离着村口北侧的土路颇近,离官道则远了一些。
三人运着轻功,不出盏茶时间便横贯了半个村庄,待他们赶至井边,那里却空无一人。
“村民们大多是赶在清晨太阳不太烈的时候来打水的。”宛白放轻了声线细细解释,“加上今儿突然爆发了新的疫病……许多人都闭户不出了。”
那大雨一停,天上立时便出了日头,这会又是七月初,正是“秋老虎”发作的时候。
“无碍,人少一些,反倒方便。”慕惜辞颔首,回眸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墨君漓。
后者意会,飞速掏出袖中瓷碗,又借着井边木桶,麻溜利索地打了桶水来。
小姑娘挽过衣袖,端着那碗便俯了身,她垂眸盯着那桶中井水看了半晌,继而皱着眉头,伸手舀了半碗的水来。
“你们俩过来看看。”慕大国师招手喊来两人,一面微微收了下颌,“就这样看,能不能看出水中有什么异常。”
“异常。”宛白蹙眉,抻着脑袋瞅了片刻,迟疑不已地开了口,“没见什么异常啊……若非要说,好像是这水里灰尘多了些?”
“但这算不得什么要紧事吧?前阵子多暴雨,是那雨水打混了井底淤泥也说不定。”
“烧开了再喝就好了。”
慕惜辞闻此慢慢抿了唇角,抬眼一扫身侧的矜贵少年:“你呢?”
“光这么看,看不出什么东西。”墨君漓说着皱皱鼻子,“但要是对着光线……里面好像有些透明的影子在动。”
“宛白看到的灰尘似乎也不是灰尘,是那些影子身上的。”
“这是伪虫之蛊?”
“对,是我们那会看到的蛊。”小姑娘敛眸吸了口气,随即抽出根干净银针,冲着自己指尖便是一下,一颗血珠入水,碗中的死蛊登时短暂地现了身形。
“呕——”看清碗中之物的宛白没能忍住,转头扶着井边老树的树干,便是一通大呕特呕,把早上用过的早膳都吐出来了不说,还险些吐出胃来。
刚听自家主子说那水中有影子动时,她还不以为意,只当是从池边掉下去的零星虫卵孵出来的些许飞虫幼虫,谁料竟是那种东西!
那血珠滴下去的一瞬,水面便不住地跃腾起来,几近透明的虫体发了疯似的往那血上靠,无色的虫皮被血染上了一线秾艳的红。
密密麻麻的点点腥红占据了整个碗面,眨眼却又消弭不见。
居然这么多……居然会这么多!!
这还只是半碗水、一桶水——那古井里到底会有多少这样恶心的东西!
宛白遏制不住地打了哆嗦,浑身的寒毛根根倒竖,她头晕目眩,恨不能当场逃离这古怪的村子。
好在医者的仁心战胜了人对未知本能恐惧,她撑着那老树呕了许久,总算是缓过了神来。
“小姐,这东西要怎么处理?”宛白依着树干,疲惫不堪,她逼着自己忘掉方才看到的那东西所耗费的力气,竟比替人问整整一日的诊耗费的还要多!
“好处理,看这伪虫的样子,再结合那些病症,这下我能确认了。”慕惜辞温声安抚,“它现在具体叫什么我不知道,但它是从疳|蛊改进出来的。”
“疳|蛊?”沉默了有段时间的少年闻声拧眉,“这东西我倒是听说过,但它不是要入体后七八个月才会演化成夺命之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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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原本的疳|蛊的确是这样。”小姑娘点头,“可你别忘了,原本的疳蛊只是一剂粉|毒,眼下我们拿在手中的,却是伪虫。”
“这个是改良后的疳|蛊,换了颜色,增强了毒效,极大缩短了发作到最后一步的时间,中蛊一日便如两月。”
“若我没有猜错,此蛊入体如无解药,中蛊者不出五日,必亡。”
“嘶~”墨君漓听罢猛地倒抽了口凉气,“要是这次你没来江淮。”
“这地方岂不是……”
岂不是又要全军覆没,百姓们死的死、亡的亡,江淮人口骤减大半,变成前生那副颓败样子?!
想到此处的少年悄然捏紧了拳,事已至此,他如何看不出来,前世那场泼天大水之内亦另有蹊跷?
若这水患当真只是场天灾,若那些百姓当真是该命绝江淮,小国师怎能向他人诉出那天机、这井中又如何出现了蛊毒?
伪虫之蛊……这东西可没法天成——
分明……这分明是有人借着天灾的名头,想要夺去十数万人的性命!
“是的,若我未曾赶到江淮,成千上万、乃至十数万人的性命,又将葬身于此。”慕惜辞轻轻点了头,转眸递给少年一个只有他们二人才明白的眼神。
“所幸,这种改良的法子不大影响解蛊之法,疳|蛊解起来还是不难的。”
“小姐,是什么法子?”宛白听到那句“不难”,当下便来了精神,“您说,属下记得住。”
“这不急,燕川那头已经熬上压制蛊毒发作的汤药了,”慕惜辞笑笑,放下瓷碗指了指古井,“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找到那只‘王蛊’才是。”
她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王蛊,才能生出这种近乎透明无色的伪虫蛊。
“不然,这水里日日都会生出新的蛊毒,光解蛊是没有尽头的。”
“小姐教训的是。”宛白挠头讪笑,身为医者,她在接触到新药方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激动一些,上起头来,这脑子便不大够用,“有什么忙,是属下能帮得上的吗?”
“唔,帮忙端一端碗罢。”小姑娘瞅瞅井边放着的那只瓷碗,顺势摸出一把符纸,示意墨君漓将桶中水扔回井内。
她就着火折子把那些符一一点了,符灰入水,又转手将那一碗状似沸腾的符水倒入古井,井面霎时一阵劈啪作响,她站在井边飞速掐着法诀,眼底的霜色愈深。
伪虫、伪虫,水面上蹦着的都是伪虫,一只活着的王蛊都没有。
不行,伪虫太多了,看不清。
慕惜辞陡然皱了眉,手诀一换,缓缓吐出口浊气,重新定了心神。
于是世间游荡的万千煞气顿时在她眼中现了形,她静静注视着井中那翻滚不息的大片邪气,想要自那丝缕的邪煞中寻见最为浓厚的那一团。
她顺着那井中一角细细寻去,良久后惊诧万般地瞠了目——那井中每一缕的邪气相差不多,她并未寻到想要的那团。
这井中,没有王蛊!
第三五二章 王蛊所在
奇怪,这王蛊竟然不在井中。
小姑娘的目光紧锁了井口,慢慢蹙起了眉头,按照绝大多数的情况来讲,若这井中能出现源源不断的伪虫之蛊,那么,那只王蛊活虫,便该在这井水附近的才对。
即便真不在井中,也该在她目所能及的范围内。
伪虫之蛊并非真虫,没有太强的移动能力,那王蛊若不在井边三尺之内,新生的伪虫便没法正正好落入水中了。
可现在……
慕惜辞抬眸看了眼头顶的繁茂古树,七月初的苍翠还没染上多少枯黄之色,那书生机盎然,浑然寻不到半点邪煞之气。
那王蛊不在树上,也不在井中,更不在井周三尺。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小姑娘微微眯了眼,这事态的发展稍稍出乎了她的意料,但问题不大,能生出改良疳|蛊的王蛊不会有多厉害,至多不过是麻烦了点、须得她多费些功夫罢了。
……虽然她真的很讨厌麻烦。
慕大国师无声叹息一口,墨君漓见她面色有变,不由紧张兮兮地凑上前来询问一口:“怎么了阿辞,出新问题了?”
“嗯,不大不小的一点问题罢了。”慕惜辞点头,随即面无表情地指了指井口,“王蛊不在此处,我们还得继续找。”
“不在井中,”少年眨眼,神情微怔,“也不在附近?”
“那岂不是又要糟了?”宛白闻此,登时白了一张脸。
“对,不在这里。”小姑娘抬手揉了眉心,眼中染了点浅浅的倦色,“但这,倒也未必是件十足的坏事……至少这井水,眼下是彻底干净了。”
“而那王蛊……我另有法子寻‘它’。”
她话毕,安抚似的拍了拍左右两人的肩膀,继而重新翻出张线条繁复诡奇的朱砂符箓,夹在指间,默诵着玄门法咒,单手掐了道诀。
那咒诵罢,被她夹在指间的符纸即刻颤了一颤。
宛白只觉眼前一晃,符上朱字仿佛是亮了一瞬,墨君漓看得更清楚些,不仅觉察到了符纸的颤动,还瞅清了它方才那一颤所指出的方向。
总觉得……若非小国师怕吓到宛白和村中百姓,有意捏紧了它,这符能自己蹦哒哒追着什么东西跑出去一样。
少年眼神一飘,慕惜辞则轻咳一声唤回了二人的神思:“我们走,去寻那道‘王蛊’。”
“对了,瓷碗和火折子拿好,等下说不定还要用。”小姑娘淡声吩咐,宛白忙不迭点头拎上了那只瓷碗。
慕大国师见此细眉微敛,低眸一扫手中符箓,冲着村落尽北处一角果断抬了步。
虽说借着那堆伪虫身上的邪祟之气,依照寻根溯源的法子掐指推衍,亦能找到那王蛊藏匿之处,但那方法着实颇为费力,她不大想用,便用这除邪的符箓偷了个懒。
左右这亭松村的风水也没什么大问题,不存在那等近成溺地的凶煞之穴,身上邪气最重的就该是那只王蛊了,再加上她掐着的那点井中伪蛊邪气做引,定不会找偏。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这除邪符被她搁置得时日委实太久了些,这会一被灵气激活,便迫不及待地要赶去除邪,她这么薅着它,还真有点手酸。
果然,光有星盘不够,她抽空还得弄个小巧些的罗盘来。
小姑娘皱着鼻子望了天,脚下的步子亦迈得愈发快,她捏着那张符,带着余下两人在村中七拐八拐,不出一刻便拐至村角一座破落的木屋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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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就是这里,这符已经想直接冲进去狠命拍那只王蛊了。
“到了。”慕惜辞道,一面默默松诀扼住了自己的手腕,企图让这不知道跟谁学的倒霉符箓“冷静”一点。
“咦?等等,这地方,这地方不是……”跟在小姑娘身后的宛白看清了面前木屋,不禁惊诧不已地捂了嘴。
“宛白,这屋子有什么问题?”墨君漓挑眉,本欲上前推门的手亦顺势收了回来。
“小姐,主子,属下先前听亭松村的村民们讲过,村北这间屋子的主人,早在五年前便过身了。”宛白看着那扇裂开了个大缝、只差崩碎的木门,本能地后退半步。
“这木屋空了五年……属下等刚来亭松村时就已经检查过了,里面的确是空空荡荡、满是尘灰,早无半点活人生活的痕迹,除了虫蚁,便连只偷粮老鼠都没有。”
“不仅如此,这屋子还年久失修,横梁都被虫蚁腐去了大半。”
“属下那会看它占地不大,梁柱又实在腐得厉害,不宜住人,亦无法修复,就任它原模原样地呆在这了,不曾往里面安排其他村子逃过来的百姓……”
“是以,那王蛊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们那会是检查了个假的?
还是那之后又有人偷偷来过?
问题是,留守在亭松村的,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出现在村子附近呀!
宛白满目惊疑,慕惜辞闻言却是从容万般地颔了首:“嗯,没察觉到就对了。”
“那蛊师想要凭借蛊毒,悄无声息地夺去上万条性命,又怎会被你们觉察到他的行迹!”
“这屋子地角偏僻,又破又旧,平日更是没什么人经由往来,不正是绝佳的匿藏之处?”
“换了是我,我也会找这种地方。”小姑娘闲闲耸肩,顺手掏出张符纸,递给了宛白,“对了,宛白,这东西你拿好了,往后站些。”
“等下,我可能顾不上你。”
“是。”宛白微愣,到底聪明的没将心底那点疑惑问出口,拿上黄符,便乖乖向后退了三尺。
“墨君漓,我的匕首还在你那里吧。”慕惜辞缓缓吐出口浊气,手中符箓捏得愈紧。
“在。”少年应声,取出那柄尺长的青铜小刀。
“你拿好,呆会我踹开门后,不管那屋里窜出来什么,你都要把手里的匕首,直接捅出去。”慕大国师的声线微沉,面色凝重,“记得,不管是什么都要捅。”
“一刹都不能耽误,否则,这场蛊祸,就不好处理了。”
“好,我明白了。”墨君漓抿了唇角,立马绷紧了精神。
“成,那我倒数,三……二……一!”
小姑娘翻手换诀,三声倒数后,猛地一脚踹开了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旧木门,无数飞虫自那屋中奔涌而出,她陡然拍出手中符箓。
“动手!”慕惜辞大喝,蓄势待发的少年,下意识一刀攘上那道随飞虫蹿出的黑影——
第三五三章 以人为蛊
利刃穿透皮囊的声音乍响耳畔,隐藏在匕首上的千年阴煞霎时笼罩了大半个木屋。
那煞气扑面,震得少年的齿关发了抖,待那无数的飞虫被这煞气杀绝坠地,小姑娘手中的符箓也稳稳戳上了来客头顶,他终于看清了“它”的身形——
面前之物,压根便不是他想象中的虫蛇豹豸,而是人——
是位活生生的、看起来年龄不过四十来岁的中年人!
墨君漓的瞳孔不受控地缩了又缩,他看着那满地的虫尸,与这一刀下去,男人丝毫不见血色的伤口,他如何会不明白,这便是慕惜辞口中的“王蛊”?
只他千算万算,当真没算到那“王蛊”竟会是个人!
“阿辞,这、这是……”少年的声线带了点细细的颤,怔愣之中竟然连刀都忘了拔。
小姑娘见状,敛眸叹息一口,上前一步,攥着他的手腕拔出了匕首。
那匕首一抽,男人的身躯即刻便仰倒过去,跌在地上,惊起大片的尘埃。
慕惜辞长睫微垂,淡漠非常地瞅了眼他腹上寸宽的伤口,收手时顺带就着墨君漓的衣袖擦了擦刀刃。
“如你所见,这就是那藏匿在暗处的‘王蛊’。”小姑娘的声线平静,瞳底亦不起半点波澜。
在她发现那“王蛊”不在井中,也不在井周三尺之内时,她便猜到了会是这么个结果。
以人充蛊,食虫饮蛊而生,血肉为巢,凭身饲蛊。
从前仅存在于传说中的蛊人,今儿竟被她见到真的了。
慕大国师闭目吐出口浊气,站在三尺之外的宛白面色早已是一片惨白。
她遥遥瞅见地上那一滩死虫与跌倒在地的中年男人,只觉自己刚消停了没多久的胃腑有剧烈翻滚、抽搐了起来。
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方勉强止住胃中那股痉挛之意,又倚着路边的巨石歇息了许久,这才慢慢向着那木屋挪去。
“人?”墨君漓犹疑不定地一指那仰瘫在地上、眼见着便没了声息的男人,“还是……”
“这已经算不上人了。”慕惜辞摇头,声线是难得的温柔和缓,“该叫他人蛊,你也可以称之为‘蛊人’。”
“蛊人。”少年怔怔重复,小姑娘应声点了点头:“对。”
“相较于一个人,他更似一种尚有些意识的‘蛊’。”
“这样的蛊人,不需要饲养什么难得的虫蛊,他本身便是世间最为稀少、最为强大的‘王蛊’。”
“那么,小姐。”缓步挪上来的宛白轻轻开口,“他是南疆的蛊师吗?”
“他也许来自南疆,曾经多半是个蛊师。”慕惜辞转眸,见宛白的气息紊乱、脸色难看至极,连忙抬手掐诀,拉过她的小臂,渡了道灵气过去。
“曾经……”宛白喃喃,那灵气入体,立时将她体内,因连受惊吓而紊乱的内力与五行之气梳理得通畅起来,她脸侧亦渐渐见了血色。
“是的,曾经。”小姑娘放轻了声调,“现在的他,充其量是一只包裹了人皮的‘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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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与古籍中记载的蛊人还不甚相同,蛊人虽也以身炼蛊,却不会似我们眼前的这人一般,除了些微本能与服从之外,再无其他意识。”
“服从?”墨君漓听罢,下意识蹙了眉,“阿辞,你的意思是,真正控制这人蛊与亭松村这一场蛊患的,另有其人?”
“不错。”慕惜辞点头,瞅着地上那断气蛊人看了半晌,到底没舍得掏自己的匕首,转而抽了少年腰间佩着的长剑。
打小姑娘在他面前脱力晕过去一次之后,墨君漓在这江淮,便基本是剑不离身、唯恐再遇到其他难以解决的情况了。
“你们看这人蛊身上的纹路。”慕大国师略微压低了声调,剑尖微动,轻松划破那人衣袖。
布匹裂尽,露出一条干瘦苍白、看得见青筋的手臂,臂上又拿某种特制的金色颜料,在其上绘出了复杂而诡异的线条。
“这是玄门符文,为的是困住人的三魂七魄,令人丧失大部分意识,进入类似于‘昏睡’的状态,之后便可任人摆布。”
“这东西是禁术,具体的施行方法,早在几十年前便彻底消失了,现下世间的寻常术士,大多连听都没听说过。”
小姑娘话毕,就手又划开了人蛊身上其他几处衣衫,似他手臂上那种奇特的符文,果然遍布了他的全身,瞧着是惊悚至极。
“不过……小姐,若这些符箓是为了让他丧失大部分意识……那他平日是如何走去井边打水的?”宛白蹙眉,她对这些东西一知半解,听着便也是懵懵懂懂。
“很简单,宛白,你听说过‘赶|尸’吗?”慕惜辞扯扯唇角,小心翼翼地拿剑尖戳了戳人蛊的手掌,扫开了他微蜷的手指。
“这倒是听说过,但‘赶|尸之法’,赶的不是死人吗?”宛白的眉头蹙得越发紧了。
“赶|尸赶的当然是死人,但这人蛊也委实算不上什么活人呀。”小姑娘摊手一指他掌心的朱砂符文,“他手心脚心与额顶的这五道符,便脱身于赶|尸术。”
“改进之后的符文便可驱使活人,且那人在封这人蛊的三魂七魄之时,刻意留了他一线清醒,同样也让他保留了微末的‘自控’之力。”
“这样,他就能在近乎绝对服从于幕后者的前提下,在遭受威胁的时候,做出对他而言最为有利的反应。”
“比如,我们刚刚推门那会,他便放了一堆不属于蛊的飞虫出来干扰我们的视线,并试图抢占先手之机,顺势种蛊。”
“只不过,他这被各式虫子啃了大半的脑子实在是不怎么好用,估计放他出来的那人也没准备让他囫囵个的回去……那两下耍得真的是太蠢了。”
小姑娘撇了撇嘴,语气中嫌弃几乎要溢出来,墨君漓闻此拉了拉她的衣袖:“那么,阿辞,亭松村的蛊患,至此结束了吗?”
“唔,离结束还差个两三步,你稍等,很快。”慕惜辞面容一肃,提起长剑便欲往那人蛊身上划去,待剑尖触及了那身皮囊,她却陡然停了手。
“等会,宛白,那瓷碗你拿着吗?”小姑娘绷着小脸回了头。
“拿了。”宛白一懵,麻利点头。
“端好,放胸前,对,端高点。”慕惜辞淡声指挥,直到宛白将碗端到了合适位置,她才满意地一收下颌,“端稳了。”
“好的,小姐。”宛白紧张眨眼,到现在她还有些不明所以,然而下一瞬,那剑刃切豆腐似的破开人蛊的肚皮,她忽的吐了出来。
“呕——”
第三五四章 以煞制邪(月票加更)
那人蛊的肚皮被人划开,被虫蛀出无数空洞的五脏六腑即刻出现在三人面前。
数不尽的米白色蛆虫仅有三分长短,密密麻麻的充斥了他整个腹腔,间或夹杂着一些透明与半透明的虫皮。
他腹内的筋肉大多已被虫吞噬空了,残存的血肉黏糊糊的与那些小虫粘连在了一起,令那米白与透明之上染了些诡异的深红之色。
人蛊气绝,他体内见了些透明皮囊的小虫便也跟着失了活力。
唯有那些不曾变色、仿佛仍旧只是蛆虫的虫子挣扎蠕动着,贪婪地咬啮着人蛊体内余下不多的血肉,有几只甚至尝试着要往外蹦。
怪不得小姐她说他称不上人,也算不上什么正经的活人——这分明就是披了张人皮的蛊瓮!
宛白端着瓷碗一通大吐特吐,原本就发了空的胃这会更是被她整个吐颠倒了过来。
胃液都吐光了,她便只能呕出几口苦上鼻头的黄绿胆水,好巧不巧地正正落入那瓷碗内,倒是没溅上衣裳。
“我估计你看见这玩意就得再吐一顿,干脆让你端了碗。”听到身后的动静,慕惜辞闲闲耸肩,试图活跃一下气氛,“你看,果然用上了。”
“……阿辞,别说了,这笑话太冷了。”墨君漓抬手掩面,一面伸手捂上了小姑娘的嘴巴,以防她再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出来。
宛白闻此则是一阵迷茫怔愣,一口刚用上喉头的苦胆立时被卡在了那里,上不去下不来。
“小姐……”你是不是对“好笑”和“活跃气氛”有什么不可逆的奇怪误解??
她张了张嘴,喉咙内的苦意令她不住地蹙了眉,少年见状连忙冲她摆了摆手:“宛白,你先去那边歇一会吧,这头处理完了,我再叫你。”
“好。”宛白木然点头,捧着那瓷碗游魂似的飘出三丈,在路边寻了个半人高的石头坐了坐,她感觉眼下自己的心灵和身体都受到了巨大的伤害,急需冷静冷静。
“啧,你们这帮不解风情的家伙。”被人捂了嘴的小姑娘晃头甩开了少年的禁锢,垂着眼眸嘟嘟囔囔。
她觉得自己刚刚活跃气氛的那一句说得贼棒,听不懂或者听懂了还不觉得好笑,一定是他们的问题。
“所以,他肚子里的这些东西,便是我们之前在水中发现的‘伪虫之蛊’?”墨君漓假咳一声,麻溜转移了话题。
他早就看透了,这小丫头脑袋里绝对少了那么一根名为“风趣”的筋,跟她是讲不通这个道理的。
“不,这些中的大部分还只是蛆,离着伪虫尚差一段功夫。”听见正事,慕惜辞的表情顿时便严肃了下来。
她拿着剑尖,虚虚一点人蛊腹中、早不再动弹的半透虫皮,眉梢轻挑:“看到这只半透明的没有?”
“这是伪虫蛊的前身,体内已有半数血肉被蛊毒取代了。”
“这人蛊每日吃的,都是刚孵化出来的蛆虫与提前配好的蛊毒,他的肠胃早就被毒侵蚀坏了,压根消化不了任何食物,却能成为蛊虫最好的温床。”
“蛆虫入体,会本能地吞食他体内似腐肉一样的筋肉、五脏,同时吞下大量蛊毒,那些蛊不出两日便会占据它们的躯壳,将它们腐得只剩一层无色虫皮。”
“这样再吐出来,就是伪虫之蛊。”
“拿纯粹的蛊毒与人|肉喂养出来的伪虫自然是不染杂尘、干净无比,所以那虫皮才会接近于透明无色,即便混在水中也很难被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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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如此,这样喂出来的蛆虫,即便死得只剩一层皮,在那蛊与秘法的影响之下,也会对血肉极为敏感,一旦被人吞吃入腹,便会疯狂粘连上他人脏腑。”
“这样一来,毒蛊发作的时间定会更快,效果亦会更加明显。”
小姑娘说着,下颌一扬,泄出声轻蔑冷笑:“这手段倒是比寻常的蛊师高明得多,毕竟活虫怕火烧水煮,伪虫却不怕,伪虫体内的毒,更是不怕这些。”
“只是可惜,再厉害的疳|蛊,也只不过是疳|蛊罢了。”慕惜辞垂了眼,俯身扔出几道符纸,围出个松落落的圈。
那圈恰将那人蛊残骸裹入其中,她见这圈无甚遗漏之处,颇为满意地微一颔首,继而再度摸出了青铜匕首。
青铜刃出鞘,木屋周围的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小姑娘抬指掐诀横了刀身,一股泛了黑的寒意骤然爆发,眨眼充斥了整个小圈。
那浓厚得宛如实质的煞气逸出刀身,贴在人蛊额顶的除邪符箓霎时闪了又闪。
原本就在不断扭动战栗的蛆虫登时挣扎得愈发疯狂,他不曾被刀剑划破的干瘦四肢上陡然拱出几个颤动的大包,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皮下,想要破封而出。
这人蛊体内的血肉早被那些虫啃啮得所剩无几,一层薄薄的皮囊轻而易举地便被蛆虫们咬破穿透。
大把的白虫想要逃离这片窒息的阴煞,却又在挪至圈边时,被那符纸构筑的无形之阵牢牢拦住。
在一旁目视了一切的墨君漓无声咽咽口水,这回他也有点想吐了。
立在人蛊正前方的慕惜辞却面不改色,她静静注视着满地扭曲蠕动的蛆虫。
直到阴煞之下的东西彻底没了声息,人蛊额顶的符箓亦跟着被点燃了似的消弭无迹,这才优雅至极地收了匕首。
“这些蛆虫入体,已经吃了人蛊吞下的不少蛊毒,若不及时除去,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伪虫蛊。”小姑娘平静解释着。
煞气一散,那满地虫尸也随之化作一滩飞灰,除了个别还留了点残骸,其余被风一吹,便没了踪影。
“这又是……”少年面如菜色,他突然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后悔——果然这帮术士斗法掐起来什么的,他就不该跟着过来凑什么热闹!
他估计他连今晚的晚饭都吃不下去了!!
“喔,蛊这种东西,大多属于阴邪之物,是邪祟。”慕惜辞勾唇,笑了个人畜无害,“这青铜匕首内封着的,又是上千年、最为纯粹的阴煞。”
“纯阴煞除了封阵破阵,更是驱除邪祟、以煞制邪的一把好手,加上火烧麻烦又可能烧不尽……我就用这个了。”
“……行吧。”墨君漓掩面,他真的不懂术士!!
“那这回总该结束了吧?”
“嗯,再把屋里藏着的蛊毒和他养的蛆处理一下就完事了,回去再慢慢解蛊。”小姑娘点头,少年却突然垮了脸——
还要翻这倒霉屋子啊!
第三五五章 通通扬咯
当然,嫌弃归嫌弃,闹腾归闹腾,该干的事还是一点都不能耽误的。
墨君漓怅然望天,在门口站着缓和了片刻后,便跟着小姑娘一同入了屋。
五年不曾住人的木屋内部已然是破败无比,那人蛊怕被人发现,亦未尝刻意拾掇这间小屋。
眼下那满是尘泥的地上还积着几摊混浊的污水,缺了半条桌腿的木桌上又放了只开裂了的小油灯。
除了房屋角落里置着的那张木床看着尚较为完整之外,这屋中其他陈设早就被雨侵虫咬得不成样子了,一眼便望得到底。
于是两人没费多少功夫,便轻松找见被那人蛊搁置在床底的几只瓦罐,两只封着些包着蛊毒的小纸包,余下全部装着蛆和虫卵。
少年低头瞥见瓦罐里仍蹦跳蠕动着的蛆虫,头皮当即就是一麻,若非他自控力非比寻常,只怕当场便要吐两口出来。
蛆这东西本不稀罕,但似这些瓦罐一般,满满一罐子的活蛆倒真是难得一见,关键正常人谁没事闲的养这么多这个?
他光看着便觉胃中痉挛翻滚了,也不知那人蛊究竟是怎么将这些东西吞食下去的。
想想就觉得浑身难受。
墨君漓打了个哆嗦,忙不迭扣上了瓦罐盖子,一面转头看了看仍旧是一派风轻云淡的小姑娘,心下不由悄么声的对着她竖起了两根大拇指。
要说国师大人就是国师大人,看这么恶心人的东西也不觉反胃,厉害,当真是厉害。
少年摇头晃脑,顺势一指地上的那一溜瓷罐:“阿辞,这些东西,你又准备怎么处理?”
“这些啊。”慕惜辞垂眸,不甚在意地抬脚踢踢装着蛆虫的那几只罐子,看得墨君漓心惊肉跳,唯恐她脚下一个失控,再不慎踢翻踹碎一个。
——那场景可就精彩了。
“蛆和外头那具人蛊尸骸扔到一起,刨个坑……”
墨君漓接话:“埋了?”
“不,烧了。”小姑娘摇头,随即惊诧不已地仰头看了眼身侧的矜贵少年,“为什么要埋了?”
“我们明知道那幕后之人许是会赶|尸之术,还要留这人蛊的全尸……你是活腻了还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再说,这罐子里这么多蛆,万一埋土时不小心一铲子戳漏一只,再跑出来万八千条……不就成了蛊祸之后,又见蛆祸了吗?”
不,与那个相比,他更想知道“蛆祸”是个什么鬼东西。
少年抽抽唇角,求生欲令他马上便要脱口而出的话在舌尖打了个弯儿:“主要是有点惊讶,直接烧了不大像是你的作风。”
他记得小国师对生命格外敬重,就算那人蛊算不上善类,也不至于直接上这手“挫骨扬灰”。
“害,这种事,还是要分情况的。”慕惜辞懒懒耸肩。
“这人蛊的遭遇的确是挺惨的,身为蛊师却被人制成了任他人摆布的王蛊……若写成话本子,怎么都够街角的说书先生讲个七天七夜。”
“但我不可能因着要同情他的遭遇,便置整个亭江村数百名百姓的性命于不顾。”
“此番,那幕后之人的确是败了,但我们却也不曾赢——”
“若真留下这人蛊尸首,以后说不准还要再生祸端,是以,把他和那堆蛆一齐烧了,挫骨扬灰才最为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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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不了,我多给他念几遍《往生神咒》就是了。”
念咒嘛,这耗不了多少力气,但是骨头渣滓,她绝对要给他扬咯。
而且要扬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决计不能让那背后筹划这一切的人,有丁点将之收集起来、再制成别的蛊毒的可能。
小姑娘敛了眸,瞳底暗光一闪。
那人蛊服毒已久,不光是血肉,便连骨髓中都带了化不去的毒,除邪符箓和青铜刃的阴煞虽能祛除邪祟,却不能解毒。
所以,即便这蛊人气绝身亡,体内的蛊也被她除了个干净,他的尸首与骨灰依然有极高的毒性,是制作复杂毒蛊的绝佳材料——
她不会让那人有这个机会的。
“至于剩下那两坛子毒蛊,”慕大国师幽幽抬眼,“你喜欢吗?”
“喜欢的话可以拿两包放着防身,剩下的我就准备拌上点驱邪符灰,和着人蛊和那堆蛆的骨头渣滓一起扬了。”
扬咯,通通扬咯,反正除了邪气后,那毒蛊也就是一包毒物尸首磨成的粉灰,扔地里指不定还能肥一肥土呢!
“不不不,我不喜欢!”墨君漓将头摇成了只拨浪鼓——开玩笑,谁会喜欢毒蛊这种东西,还防身……鬼知道他把那玩意放身上后防到的到底会试谁!
万一他哪天忘了这茬,一个没注意,把它当啥玩意抖出来再漏进嘴里怎么办?
他可不想中蛊,更不想变劳什子的人蛊!
而且,这小丫头究竟为什么,会把拌符灰蛊毒骨头渣说得像是在凉拌菜一样?
可恶,他今年都不想再吃任何凉拌菜了好嘛!
“喔,那真可惜。”慕惜辞遗憾万分地叹出口气,她刚刚并没有说笑话,她认真的来着。
这蛊虽不是多稀少的玩意,但胜在筹谋之人道行极高,改良出来的疳|蛊,比原版凶了不知凡几,若真放在身上,还当真能防一防身。
毕竟那蛊粉研得极细又没什么奇怪的味道,感觉到危险时再偷偷扔出去,保不齐比刀剑还要顺手、可靠一些。
“那我就把这些东西一起处理了。”小姑娘挑眉,见少年当真不为所动的样子,只得瘪了瘪嘴低头收拾起两瓮蛊毒。
符灰落瓮时,那蛊粉似发出了一道奇异的声线,墨君漓侧耳听了半天也没听见第二道声音,便只当时自己一时幻听。
两人抱着那堆装了蛆虫的瓦罐走出木屋,那头休息得差不多的宛白见状,连忙起身来迎。
当她得知那挖坑与往坑里扔人蛊尸骸和蛆虫的重任,要落到她和自家主子身上时,她本能地想要脚底抹油。
奈何她到现在仍未拿到解蛊药方,多番纠结之下,只能苦哈哈咧着嘴认了命,随着少年去附近农户那里借来了两柄铁锹。
罢了,她今晚还是不要吃饭了。
宛白掩面,看着那人蛊尸骸,喉头微梗。
——她该跟老燕换个活儿的!
第三五六章 扬灰上头
坑中的一把大火烧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待那满坑的火焰彻底平息,人蛊尸骸与无数蛆虫已然化作了一团飞灰。
那头诵完《往生神咒》的小姑娘见此,不紧不慢地抄起躺在地上的一把铁锹,顺势将手头那一沓药方拍进了宛白怀中。
后者得了方子不由微微一怔,片刻方才反应过来,面上覆着的愁容与苦笑立时便下去了大半。
“小姐,这些就是解蛊的药方吗?”宛白抱紧了怀中宣纸,一双微挑的黑瞳亮了又亮,慕惜辞闻声一敛下颌:“对,这是解蛊的方子。”
“我在方子上注明了对应的症状,回去后你着人按其上写着的东西简单分一分。”
“中蛊不深的毋需用那等伤身重药,尚未发作的亦不用太过紧张。”
“至于症状最重、发病时间最久的那几人,这就得劳烦你将他们几个单独分出来了——”
“疳|蛊入体后会严重损害中蛊者的五脏六腑,依这改良蛊的效果,发病超过半日便称得上是中蛊已深。”
“这样的病人,光靠吃药好得实在太慢,又容易伤及根本,得换个法子治。”小姑娘的声线微顿,“我手头还有几道符,回头烧了兑水,符水再稍稍搀进药里些。”
“如此,用于治人便足够了。”
“等解决了这几人,你再以雄黄、蒜子,菖蒲三味入锅,多烧些水来,将剩下的符水一齐扔进去。”
“等这水烧好了,就叫他们近日在那古井中打过水的人家,一户过来上一碗,回家后再拿着这水,好好涮一涮自家盛水的缸。”
慕大国师事无巨细地耐心叮嘱,试图将这亭松村蛊患之事一口解决,也好一劳永逸。
抱着药方的宛白听得甚为认真,不时还点头以示明白,同时捏着那些药方的手亦不自觉地愈收愈紧。
等着小姑娘这一通话说完,她手里的药方早已变了形状,慕惜辞盯着她的指头,表情忽然有些一言难尽。
“宛白。”慕大国师微微扭了小脸,宛白闻此,下意识应上一句:“属下在!”
“我刚刚偷了个懒。”
“啊?”
“最顶上那两张药方写的有点慢,今儿的天又有点闷。”
“所以?”宛白茫然,心头陡然升起点不大美好的预感。
“所以,那宣纸上的墨水好像没干透。”小姑娘呲牙一笑,“你这手……”
多半是变小黑手了。
慕惜辞望天,宛白听罢忙不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果不其然,那葱白的指头上而今染着几道深浅不一、形状不明的墨迹,她袖口处亦沾了点不甚明显的枯笔飞白。
她就说嘛,今天应该跟老燕换活干的——
宛白忽的眼泪汪汪,她瞅着自己的手指纠结了许久,最后到底是被那一沓新奇药方勾引去了全部心神。
害,年轻人就是容易激动。
小姑娘抬手摸摸鼻头,将那两坛废了的毒蛊倒入坑中、翻拌均匀后,果断一锹铲起了坑中的各色飞灰,继而寻了个风口之处,挥舞着铁锹,扬了个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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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玩得起劲儿,墨君漓在一旁看得也止不住地心底发痒,稍加思索便跟着抄起了另一只铁锹。
等着宛白终于从那摞药方中薅出了脑袋,那边的一高一矮已然扬灰扬得上了头。
扬光了一坑飞灰后他们不仅不觉得尽兴,反而在商量琢磨着,要不要把那朽成危房的木屋顺手烧咯。
“我觉得可行,反正那点烂木头除了当柴火,也没别的用处了,加上宛白这会还没看完药方……咱们还能烧两个烂板凳玩玩。”墨君漓一本正经,分析利弊。
“不错,我也觉得这屋子晦气得很,烧两节木头,说不准还能驱一驱煞、改善改善风水。”慕大国师睁着眼睛说起了瞎话,“左右要等宛白不是?”
不,她拒绝,请不要往她身上胡乱甩锅。
明明是你们这两个为老……为主不尊的崽子玩上了瘾,还非要把理由说得这样冠冕堂皇、给她扣上这么大的一顶帽子!
听清了二人交谈内容的宛白当场麻了,见这俩货当真有进屋拖板凳出来烧的意思,连忙假咳一声,抬手拍了拍两人肩膀:“不用等了,我看完了。”
那你看得可是挺快的哦。
两人齐齐幽怨了眼神,宛白被这俩盯得招架不起,连连搬出了村中中蛊的百姓:“主子,小姐,眼下村民们可还等着我们呢。”
“咳,这我当然知道。”慕惜辞眼神一飘,长睫微敛,登时满面严肃,“墨君漓,我刚想起来点事。”
“村中那口古井,你们暂且找块大石头将它封上吧。”
“一来那水中的伪虫蛊太多,想要杀净还得些时辰;二来,我那会扔了那么多符灰,定然会化出许多的煞气邪气,寻常人大抵经受不住。”
“为免节外生枝,不如先把那井封上三日,三日后再启开。”
“好的,没问题,我等下就喊燕川来。”少年颔首,同样装出副认真之状。
呵,要不是她听见他俩那阵商量的是什么话,差点就要被骗过去了。
宛白心下嫌弃不已,面上却甚为贴心地给两人留足了面子,对一切只当是充耳不闻,三人归还了借来的铁锹,即刻按原路返程,赶去了郎中们的临时驻地。
彼时那些医者已在燕川的带领下,按慕惜辞先前写就的药方熬了药。
一人一碗汤药地分发下去,这一个多时辰下来,村中果然再无其他新增病患,之前发病的那些村民,症状亦未见加重,有几个病得轻些的,甚至见了好。
小姑娘见状心中微微松气,带着宛白便投入了新一轮的治病问诊之中。
她那药方写得详尽,所列出的症状也十分清晰明了,郎中们照着那方子分人抓药,到也称得上是动作迅速、有条不紊。
如此几人一忙便忙到了三更半夜,待他们总算纵马赶回了府衙,一顿宵夜似的晚膳用罢,天边弦月已下了中天。
这一天下来,一行人自然忙得是身心俱疲,于是吃了饭、简单洗漱一番便各自回屋入了眠。
负责守夜的鹤泠暂无眠可入,闲下心来、开始愁自家主子那护身软甲的燕川也浑无困意。
两人碰面院中,正欲寻两只马扎坐下闲聊一番,便听得后院主屋之内一通乒乓乱响——
墨君漓皮球似的滚出了屋。
第三五七章 门都没有
燕川二人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家主子竟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
是以,当少年整个人如一只皮球般被人自内扔出之时,两人浑然没能回过神来,只愣在原地,怔怔看着那团“球”飞速滚过门槛,又骨碌碌跌在了地上。
将他丢出来的那人仿佛是动了气,扔他的力道亦着实不小,墨君漓身躯触地时,还颇为夸张地弹了两下,最后才咸鱼似的摊平了四肢。
鹤泠见状,目光下意识便寻上了少年的胸口,直到瞧见他身上那两粒玉质的扣子均是完好无损,这才悄然松了口气。
还行,倒霉主子还知道分寸,这扣子一坏,换一个,光雕工就要几十两呢。
鹤·铁公鸡·泠心下腹诽,一面心疼不已的捏捏袖口,缓过惊诧劲儿的燕川则盯紧了地上那滩死鱼干儿,伸手抠头,试探性地唤了唤:“主子?”
青年的呼唤,刹那惊回了墨君漓飘去九霄云外的心神,他半死不活的转了转头,冲着两人勾出个讪然又沧桑、沧桑又惆怅的笑来:“噢哟,好巧,你们俩也在啊。”
不,一点都不巧,他俩一个守夜,一个失眠,没别处呆,肯定要来院子。
相较之下,分明是他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更为可疑一些。
“主子,你这……”燕川蹙眉,狐疑万分地抖抖眼皮,“是被慕三小姐扔出来的?”
“要不然呢?”少年生无可恋地惨笑反问,双眸放得愈发空洞,哼哼唧唧,“我是有多大的闲心,能自己滚着出来。”
他不要面子、不要形象的嘛?
“噫~”那可说不准。
燕川呲牙,对他这句反问避而不答。
——毕竟观风阁上下都知道自家主子的脑壳不大正常,“主子脑袋里进的究竟是水还是浆糊”这问题,已然占据“观风阁十大未解之谜”榜首长达八年之久。
是以,万一他们家头顶长包的主子,心情一个不爽就原地打滚滚出来了呢?
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嘛~
青年偷摸在心底嚼了数句舌根,面上的狐疑迅速被嫌弃取代:“主子,你这又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了?”
“属下可甚少见到小姐发这么大的火。”
虽说慕三小姐的脾气的确不如大小姐那般温柔和善,三不五时便要摸出两张黄符,在他家主子的脑门顶上比比划划,但像今日这般,将人团成球扔出来的,还当真极其罕见。
于是,燕川两人断定,自家主子一定没干什么好事。
“伤天害理?”墨君漓脑袋一空,懵然抬手晃了晃指头,“我能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开玩笑,他上辈子这辈子,前后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行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硬要说劳什子伤天害理的话,他小时候趁老头睡觉,偷偷拔过他两根胡子算不算?
“嘿,那可没准儿。”鹤泠嘿嘿怪笑,阴阳怪气地吊了眼角,接过燕川的话头,“年轻人么,血气方刚的,冲动起来干点啥都不奇怪,万一……”
“啊哈,你说是吧?主子。”
“……你们俩的脑子里能不能少装点带色废料。”少年扯扯唇角,这会他总算悟了,于是连忙费劲巴力地撑起了身子。
嘶~
墨君漓按着腰杆,轻轻抽了口凉气——方才滚出来那会,他这老腰不慎硌上了门槛,现在可是够疼的。
“看我这个样子,就该知道我是个正人君子好嘛?”少年撇嘴,起身后顺带拍了拍衣衫上沾染的尘泥。
这么几圈滚下来,他这衣裳还真没见多少凌乱之处,只是袖口、衣摆这类的地方,蹭上了好一层的灰,清洗的时候,只怕要费一番功夫了。
“再说,阿辞才多大点。”
“还是个小姑娘呢。”墨君漓低声嘟囔。
虽说小国师与他,实质上早就是过四奔五的老家伙了,但这躯壳年纪却着实不大,离着成人都尚差个三两岁的年龄……他哪想过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何况,前头还有一大把命劫在等着他们呢,眼下江淮又横生了“蛊祸”这道枝杈,他们哪来的心思谈什么风花雪月。
“正人君子……能被连人带剑的丢出屋来?”燕川满目不信,“那你这到底是干什么了?”
“害。”少年闻言不由飘了眼神,“也没什么,只是我担心墨书远那狗玩意一击不成,再发狠往江淮增派几个死士。”
“加之我怕阿辞她刚脱力一次,白日又解了一村的蛊毒,身子吃不消,易遭人算计……想申请在外间或走廊上,打个地铺、置个小榻之类的。”
“若真遇到了情况,也好及时出手……就这事。”
喔,这倒是没什么毛病。
二人听罢挠了挠头,淮城的府衙占地不小,却也没那么大。
实际上,观风阁此番随行而来的几个人,除了常年睡药房的宛白,和单独住一间的墨君漓,其余人还真是两三人一间屋子,分着内外间睡的。
甚至还剩了几个睡的通铺。
“那……结果呢?”鹤泠追问,直觉告诉他,这中间定然发生了些他们不知道事。
“结果?结果她说她能设阵,不会出问题的,我不放心,刚想跟她仔细讲上两句——”墨君漓抽抽鼻子,眼泪汪汪。
“她就二话不说,给我团成球,随手扔出来了。”
……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燕川的头皮一紧,浑身寒毛当时便竖了起来,这会他再看少年的眼神已全然不见了戏谑之意,剩下的只有满满的同情。
太惨了,真的是太惨了,他简直能预想到自家主子来日成亲后,那日子会是怎样的水深火热了!
“主子,其实此事也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与燕川不同,鹤铁公鸡沉着异常,冷静十分地开了口,“你别忘了,那是你的房间。”
“小姐是临时赶来江淮的,我们没有提前给她安排屋子,所以……”他刻意拖长了音调,说了个意味深长。
“诶?有道理。”少年闻此,眼珠陡然一亮,他愉快地抚了掌,转身便往屋内行去,“等着,我马上找阿辞聊聊去!”
两人眼睁睁看着墨君漓大步流星地迈过门槛,不出片刻却又原样走了回来。
还好,这次不是滚出来的。
二人见状对之投以询问的眼神,后者讪笑一声搓了搓手:“那什么,我觉得我还是去厢房睡吧,阿辞她自己应该可以。”
燕川眼中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火:“怎么说?”
“……那小丫头真摆开阵了,我没找着门。”少年悲愤。
——他找不到屋门了!
第三五八章 他以后就是小姐的走狗
“好了,我去睡觉,你们继续守夜罢。”墨君漓抚胸扼腕,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哒哒向着厢房去了,独留燕川与鹤泠二人面面相觑。
待少年离去,余下的两人静静对视了半晌,不信邪地闷头冲进了主屋。
——他们虽亲眼见着过慕惜辞起卦破煞的本事,却没切身体会过她摆出的阵法,而今难得有这么次绝妙的机会,自然要见识见识。
左右他们又不是真想摸进小姑娘的寝房,只想寻一寻走廊上的门,看看那阵法,是否真如自家主子说的那般奇妙。
临跨过门槛之前,兄弟俩下意识地回望了对方一眼,果然在彼此眼中寻到了熟悉的跃跃欲试。
二人轻轻颔首,一言不发地一同踏入了室内,并在半刻之后,失魂落魄地飘出了主屋。
“见鬼,竟然真的找不到门——”燕川喃喃,眼神迷茫又涣散。
站在他身侧的鹤泠,表情同样也能没好到哪去,他惆怅万分地仰了头,顺带纠正了自家好兄弟话中的小小错误:“老燕,不是我们找不到门。”
“准确来讲,我们是连屋中那道长廊都寻不到。”
鹤泠掩面,事实上他们在走入厅中的一瞬便失了方向,别说精准地摸到小姑娘的屋门,他们就连那走廊的入口都没找明白。
他们瞅着那入口明明就在那里,走过去却成了那道被置在小几与扶手椅后的博古架;三尺外放着的分明是只瓷瓶,离得近了再看,却成了大门边的立地灯。
他们在那会客正厅转悠了足足十数圈,已然将那墙壁与玄关一寸一寸的摸索了过去,竟仍未找到走廊的入口。
那长廊,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而他们,亦仿佛一直在原地打转。
这般神鬼莫测的手段,倘若被用到了与人对战之中……
燕川嘴角一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他毛骨悚然,不期然想起了淮城外林道上,死相格外凄惨的几名刺客,并上那到底是死不瞑目的宿鸿,头皮忽然发了麻。
宿鸿和那些刺客死得不冤,他家主子被丢出来的也不冤。
“老鹤,我决定了。”燕川长长吐息一口,郑重其事地挺直了身板,“以后,我要唯三小姐的命令是从,小姐的话就是陛下的圣旨,小姐的地位不可动摇。”
“就算是咱家主子,也得往后挪上一位,排到小姐后面去!”
“并且,我绝对不会胡乱招惹小姐,包括小姐所在的国公府。”
他胆小,他害怕,他惜命,他不想做慕三小姐的符下亡魂,所以他选择主动前进一步——从今天起他就是小姐的无情走狗,小姐指东他不打西!
“好兄弟,别说了,我也是这么想的。”鹤泠抬手拍了拍燕川的肩膀,其实他早在三年多前,便下定决心,以后坚决不能招惹到慕三小姐了。
当年那两道阴煞入他体内的痛,他现在还记忆犹新着呢。
“不过老鹤,我觉得最惨的应该还是咱家主子。”燕川面容微肃。
“确实。”鹤泠应声颔首,满目幸灾乐祸,“我已经能预见咱家主子的家庭弟位了。”
那绝对——得是弟中弟中弟!
“是的,老鹤,你继续守夜吧,我回去琢磨琢磨护身软甲。”燕川抬手按了按眉心,“照这情况下去,我估计一套软甲是不够主子用的,还是得弄两套比较好。”
“最好再给他加上单独的护膝。”鹤泠随口补充,“你别忘了晋王妃的那块搓衣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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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块花岗岩还嵌了钉子的搓衣板!
“万一她老人家一高兴,把经验传授给了小姐,怂恿她也弄那么两条搓衣板呢?”
“咱们得防患于未然呐。”
“你说的很有道理。”燕川点头,稍加思索,“这样想的话,要不我们把灵位棺材本一类的玩意,一齐给主子备上吧,免得他凉了没地方塞。”
反正都是防患于未然嘛,防的这个“患”稍微大了些,应该也算不上什么问题。
好,不愧是你,主子的贴心大统领。
鹤泠不语,只默默竖起了两根大拇指,满面钦佩。
想来,今年扶离的食铁兽恐怕是要被饿死了。
——笋都被燕川挖完啦!
青年目送着他步步远去,顾自闲闲摆弄起了随身带着的鎏金算盘。
院中更漏滴滴答答的响了一晚,小姑娘亦一觉睡到了漏断天明。
待那天光乍破,一缕朝霞顺着窗缝溜入屋内,眨眼便烧灼上了她床头的纱幔,慕惜辞跟着那抹霞色,慢悠悠睁了杏眼。
淮城府衙的这张床睡着,果然是没她国公府的那张来的舒服。
刚睡醒仍发着懵的小姑娘胡乱想了一番,随即忍不住嗤笑一声,深深唾弃起自己来。
重活一世,她的本事没怎么渐长,人倒是被惯得愈发娇气了。
慕大国师稍显无奈地掩唇打了个浅浅的哈欠。
昨儿她奔波一日,又接连驱了那么多次刀中煞气,好不容易恢复的那点体力,一朝便又见了底。
晚膳过后她实在太困,当真是没那个心思听墨君漓絮絮叨叨,她耐着性子勉强安抚一通,见他还要多言,一个没绷住,便将他连人带剑团成了团,一把扔出去了。
是以,她也不知道那老货这会怎么样了。
希望是人没事吧,她昨天扔的时候没大注意,也就忘了看他究竟是头先着地,还是脚先着地。
小姑娘懒洋洋地撑起了身子,坐在床头恍惚惚的歇了一阵,甫一醒盹便动作麻利地下了地。
她今儿准备跟宛白好好检查一下,其余几处爆发过疫病的小山村,防止那幕后操控之人,趁他们不备,再向别处派去了什么人蛊。
虽说那人蛊难得,按理那人不必将那王蛊尽数浪费在这小小的江淮,但凡事皆有个可能,她总归还是要亲自前去看一眼的好。
再说,即便江淮之内真寻不到第二个人蛊,她去帮着开两方药、看几名病人,给宛白和郎中们减轻些压力,再帮老东西顺带处理处理赈灾事宜,也是好的。
整理好衣装的慕大国师立在窗边幽幽叹息,她希望这江淮的这场水患能尽快解决,一来眼下已入了七月,再拖下去恐会耽搁了晚稻的播种;二来——
她想抢在二哥与爹爹凯旋之前,赶回京城。
——有些事,还不到说的时候。
第三五九章 这是天道欠下的太平盛世
慕惜辞用过早膳,整理利索了衣着仪容,薅上宛白与墨君漓二人,一刻不歇地出了府衙,径自奔往江淮其余几处出疫之地。
小姑娘带着两人,细细查看了淮城内外的每一处村落、每一道水源,确认这些地方均无受蛊之相,她胸腔内一直悬着的那颗心,这下才算是安生地放了下来。
大约是那人蛊的确难得,那幕后策划之人,此番又旨在试探虚实,而非赶尽杀绝,便不曾向江淮递送第二道人蛊。
慕大国师微微敛眸,这消息于他们而言可当真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两日江淮那大水已然退去了不少,若后续再无横生的蛊祸拖绊手脚,想来不出半月,江淮的一切,就能基本恢复如常。
今生的王、杨两氏在朝廷赈灾之事上异常配合,那钱粮又由墨君漓一路亲自押送,不曾被人捞去半点油水,安置灾民、分发钱粮布匹之类的大小杂事,自然也进行得格外顺利。
加之观风阁提前数年便积攒了各式物资,从药材粮草到牲畜幼崽是一应俱全,只要那洪水一退,这些东西就能立时派上用场。
忧的是,眼下敌暗我明,她暂不敢确定,那隐藏于幕后之人,究竟是何方人士。
术士斗法本就易扰乱天机,若那人只是位资质平庸如宿鸿等人一般的半吊子,她倒也不惧。
怕就怕他不是那一瓶不满的半瓶水,而是如她一样,此间数一数二的顶级术士。
——一名顶级的术士,足以掌控一国的兴盛衰亡了。
并且,她可不信,有能力改良南疆毒蛊、反将蛊师制成人蛊、又精通赶|尸之术与玄门符箓之人,会是什么等闲之辈。
小姑娘的眼底陡然浮现一道暗色,平素澄澈清明的黑瞳而今变得深邃无比。
她出神地盯着远处那人影往来的小小村庄,两生的景象渐渐融合在一起,在她眼中形成道割裂扭曲的诡奇画卷。
一半是苍凉满目、哀鸿遍野,昏黄的尘霾覆盖了整个苍穹,枯骨残垣、清角狼烟,萧萧瑟瑟。
一半是拨云见月、生机难掩,微凉的秋风拂退满城洪水之时,同样吹亮了碧色的长空,她知道她今生定不会再见到那遍地的泥泞荒芜。
当那碧色寸寸占据了整个天地,她看到无数墨色怨煞拔地而起,渐渐化作天际的一缕薄薄清烟。
那是恨意,是执念,是怨气,是阴煞,是魔障。
那是前生数十万丧命于这一场大水中的百姓们临死的挣扎与哀嚎,是他们相隔一世,仍徘徊此间的不忿与不甘。
待那墨色消弭,她肩上骤然轻了又轻,那是道长久以来一直压在她胸口之上的无名枷锁,今日终于随着那场隔世之恨,烟消云散。
慕惜辞仰头看著天上的那轮晴日,她想,也许长乐二十六年的这场大水,真不该如前世那般惨烈。
它是乾平一场避无可避的天灾,却不该是数十万人一朝饮恨的命劫。
但前生,它到底演变成了那场借由天灾之手的骇世人祸,那十数万条不当尽的性命,便化作了镌刻在天道之上的、难以消磨的业障。
所以天道放了她与墨君漓的重活一世。
它想让他们在这世间重走一遭,帮它除去那道道消不尽的业障。
连带着还这天下,一个本应属于百姓们的、应有的太平盛世。
小姑娘闭了闭眼,少年见状,悄然伸手勾了勾她的指尖:“在想什么?”
“在想……许是老天欠了乾平的一世长宁,这才放我们两个死而后生。”小姑娘将声调放得极轻,轻得只能让他们二人听到。
墨君漓闻此笑嘻嘻勾了唇角:“或许吧,不过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的确是挺好的。”慕惜辞轻轻颔首,相较于前生那般的支离破碎、风雨飘零,今世无疑是好上太多太多。
“但我们现在却仍旧不能放松警惕。”
少年意会:“你是担心……那背后设蛊之人?”
“是。”小姑娘应声,“我心中大概有些想法,只是目前还不敢确定。”
“这世上,能同时精通玄门术法与南疆蛊|术的人可是不多。”她说着,压低了声线,“何况……那人还懂湘|川的赶|尸之法。”
“能有这道行的,至少得是个一流术士,绝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人。”
“可我这会着实是想不出来,这人应该是谁。”
“那就先不要想。”墨君漓眉头微蹙,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说不定哪天就想到了。”
“或者,你算算?”
“这算不得,能算也算不得。”慕惜辞摇头,怅然叹了口气,“你当我不想算?”
“术士之间,未经允许私自占算他人气机,等同于公然挑衅。”
“这要是真算了,便无异于是向他下道了斗法战书。”
“虽说依眼前的情况看,那人显然是敌非友,但他在暗,我们在明,此番又只算是场不轻不重的试探,为稳妥起见,暂时还是等他下一次主动出手比较好。”
“免得殃及池鱼。”小姑娘瘪了瘪嘴,以她的脾气,这若光是她一人,那斗法战书只怕早被她送上对面的罗盘了,可现下她并非孤身作战不是?
再者,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术士们所动用的,无论是问卜天机也好、奇门设阵也罢,样样都不是寻常人能承受的手段。
万一她真与人在这就斗起法来,届时倒霉的不还是城中的无辜百姓?
那人想要的本就是十数万人的生机,她又岂能如了他的意!
慕大国师默默捏紧了拳,这会子再想想前生那些天灾人祸,指不定都有那人在做背后推手。
不然,乾平一个大运所向之国,如何会在短短的十年之内,便少了近半数的人口?
天知道她临死之前,乾平上下究竟有多少空城!
即便是墨君漓这老货诈死逃去了扶离,天道有意压制乾平气运,也不该是这样——
啧,这草菅人命、滥用术法的老|瘪|犊|子,他最好这辈子都别让她抓到,否则,她定要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小姑娘的面容有着刹那狰狞,少年见状正欲安抚她两句,便听天边乍响鹰唳一道,遏云惊空。
他下意识循声望去,恰瞅见盘桓空上的那只苍鹰。
正是他们观风阁的鹰。
第三六零章 我看你是找打
这是……来消息了?
墨君漓瞳底漾起了浅浅的波痕,他眉梢微挑,抬起手臂,冲着那苍鹰轻轻吹了声口哨,那鹰登时长唳一声,收翅落上了他的小臂。
“这是哪头传来的信儿。”小姑娘见状略略吊了眼角,从前她只听这老货提起过他阁中养的送信苍鹰,今儿倒还真是头一次见,“京城,还是北疆?”
毕竟雪团那肥鸽子一向霸道,又爱耍小性儿,是以,除了长乐二十三年殿试的那一回,他们便没动用过其他信鸽,她亦没什么机会去见这几只送信的鹰。
“不清楚,不过这时间传来的,应该是北疆。”少年微一晃头,伸手取下鹰腿上绑着的信筒。
这苍鹰比那肥鸽子大了不知凡几,鹰腿上绑着的信筒,也比信鸽身上的小竹筒长了一截、粗了两圈。
“我先看看。”墨君漓道,顺势展开了筒中信纸。
慕惜辞遥遥瞅见那上面一列列密密麻麻的小字,脑瓜仁便止不住地发了痛。
看来写信字小话多贼能啰嗦的不光是这老货一人,整个观风阁说不准都教他带坏了风气。
啧,要命。
小姑娘煞有介事地摇了头,那头看罢了信中之物的少年面上稍显了两分古怪,慕大国师见此抖抖眉梢:“怎么说?”
“是陆丘发来的。”墨君漓缓缓吐出口浊气,转手将那信笺递到了小姑娘面前,“写的是北疆的事……阿辞,你看看便知道了。”
后者瞅着其上的芝麻小字,唇角不受控地抽了又抽:“这字太密了,我不想看。”
——这字密得简直扎眼,她还不想英年早瞎。
“那成,我说给你听。”少年颔首,细细回顾了一番信中所述,简明扼要地复述了重点,“寒泽皇城被破,新国君与朝中一干大臣争论之后,同意投降议和。”
“老头那头也传去了圣旨,命国公爷本月带着寒泽使臣先行回京,兵线暂退至寒泽皇城外五十里处的雎城,若议和不成,即刻便能包围寒泽皇城。”
“这么说,爹爹他们,很快就能回来了?”慕惜辞蹙眉,若她父兄不日便能启程回京,那她也得抓紧时间赶回国公府才对,免得被他们抓到尾巴,回头不好解释。
“那倒是没这么快。”墨君漓笑笑,抬手掐了把小姑娘的面颊,并趁着她眼神变沉之前,飞速收了指头,“寒泽那头,还没选出来合适的使臣呢。”
“陆丘说,寒泽前朝老臣们和那新生的拥君一党各执一词,眼下双方正僵持不下,估计这一时半会的,也出不来个具体结果。”
“所以,我估摸着,国公爷他们能赶在月中启程就不错了,倘若运气差些,那新君迟迟不肯做下决断,要拖到月底也说不准。”
“这样。”小姑娘皱皱鼻子,要是这样的话,她倒是不必太过着急了。
“那两伙人都推举的谁呀?”慕惜辞单手托腮,前生那使臣队伍压根就没进得京城,半路便被埋伏她爹爹的那帮人一齐截杀了。
她还真不知晓,这一遭来乾平议和的使臣是谁。
“老臣们举荐的是寒泽二皇子,寒泽现任的逸王,叶天肃。”少年的语调微顿,“此人老实庄重,野心不强,办事比较稳妥,但……”
小姑娘应声眨眼:“母家强劲?”
出身高贵,老实稳重,无甚野心,关键还是寒泽皇室,这样的人,的确最适合当寒泽使臣。
既不用担心他轻易叛国,又能表现寒泽对此番议和的重视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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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新君与新派之人偏生不愿让他前往乾平,那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此人母族势大,更甚新君,且他本人虽无野心,母家却是壮志不浅。
“是的,他母妃乃是前朝贵妃,母家为寒泽皇城第一大姓,鼎盛时期,便连皇室见了都要避让三分。”墨君漓点头,略略一清喉咙。
“不过近些年,在那寒泽新君刻意打压之下,他母家的势力已被削去了不少……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那氏族终究不曾倒下,新君对之仍旧颇为忌惮。”
“而那新派推举的……说来怕是有些好笑。”少年弯弯眉眼,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东西,一个不慎便“噗嗤”笑出了声。
“他们推举的,不是旁人,正是陆丘。”
……人才。
慕惜辞听罢不由傻了又傻。
没记错的话,陆丘到那寒泽也就一个两个年头,连三年都没有,他便这么成功地打入敌人内部,甚至夺得了对方君王的赏识与信任!
这都要被人推举为一国使臣,为国出使,来乾平议和了……
他这晋升速度,是不是忒快了点?
“这来的若真是陆丘,那就有的好戏看了。”小姑娘抬指扶额,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倘若来的真是陆丘,这的确是一场旷世大戏。”少年颇为赞同地点点下颌,继而略显惋惜的叹出口气,“只可惜,他来不了的。”
“嗯?”慕惜辞微微惊诧,“他竟不是那寒泽新君心中所属意的人选?”
“对,他并非叶天霖心目中的最佳人选。”墨君漓把玩着手中信纸,神情玩味,“他只能排到第二个,是备选,至于首选,则另有其人。”
“在那寒泽新君的眼中,此番最宜充当议和使臣的,是他们寒泽的灵宫圣女,叶知风。”
“叶。”小姑娘闻此蹙眉,“这不是寒泽国姓吗?”
“是巧合还是……”
“不用怀疑,叶知风就是寒泽的长公主,”少年说着略一俯身,双眸笑吟吟地对上了小姑娘的黑瞳,歪了歪脑袋,“已故老国君的小女儿。”
“阿辞,你知道寒泽的灵宫,对于整个北疆寒泽而言,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吗?”
“这我不太清楚。”慕惜辞望天,前生她披挂上阵那会,寒泽已消停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后面再蹦跶起来,北疆早就没了那所谓的灵宫。
以是,她虽听说过寒泽曾有过那么个灵宫,却不大清楚灵宫的职责,更不知道它在寒泽拥有什么样的地位。
“寒泽的灵宫啊——”少年故意拖长了音调,他本不欲卖这个关子,谁料那话到嘴边就变了味道。
他看着眼前的半大姑娘,心念一动,脑子便跟着犯了混:“阿辞,你猜猜?”
“……我看你是在找打。”小姑娘勾唇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