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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长夜惊梦     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txt下载     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三一章 还是要克制一些

    水患!

    王梁闻此,瞳孔不受控地缩了又缩,江淮一带本是鱼米之乡,乾平近四成的粮食产自此处,其中又有半数是夏收粮。

    若是今夏江淮遭了涝灾……那乾平今年产出的粮草总量,岂不是要锐减两成?

    那要影响到多少人!

    而且……去年年末父亲来京探望他时,他仿佛的确是听他提起过,近年来江淮境内大小江河的水位皆有上涨之势。

    倘若今春那水位还不下降,怕是五年内便要遭上一次涝。

    为防此患,陛下打前年起,就不时往江淮等地拨上一笔银钱,命他们修筑堤坝、加强各地粮仓的避水措施了。

    “……先生,您确定是今夏应灾吗?”王梁艰难开口,他只觉自己的喉头像是堵了块巨大的石头,压得他近乎喘不过气来。

    眼下乾平与寒泽的战事正酣,上万兵马每日消耗巨大,去年又逢寒岁,北境农田被冻死大半,余下那点作物也产不出多少粮来,一年下去,近乎是颗粒不收。

    江淮地区前些年储备的粮食,便大多被送往了北疆边塞之地,或是被充作军中粮草,或是用以赈灾,余者不足十之二三。

    这十之二三里,再刨去那些年头过久、腐烂发霉,只能当成废料的陈年旧粮,便不足十分之二了。

    还得算上被涝灾冲坏的那些。

    换言之,若今夏这茬稻子遭了灾……江淮,必生饥荒。

    虽说国库的存粮尚且足够,其他几处战|备粮仓也当有些余粮,但那些地方离着江淮实在是太远了些。

    想要将这些粮草运至江淮,少说要费上十天半个月,加之官场之内,逢赈灾济民之事,那钱粮又必遭沿途官员层层盘剥,能分发到百姓们手中的,便不剩多少了。

    还是会生出饥荒……且在朝廷拨出来的赈灾粮赶到之前,便要生出饥荒!

    而水患本身又极易引发瘟症时疫……

    大水逢上饥荒再并上瘟症,百姓无以为生,届时还不得是遍地饿殍?

    江淮危矣!

    王梁的齿关打了颤,面色亦一层层惨白下去,他死死盯着丝质屏风上透出的那个人影,企图寻到“妄生道人”眼神。

    奈何那重重的纱幔隔绝了他的视线,他看不见道人的身形,也找不到他的眼睛。

    “王大人,此乃天机,贫道不敢多泄。”慕惜辞闻声轻轻叹息一口,她倒是很想跟王梁吐露下实情。

    毕竟王、杨二府在江淮颇有势力,若他们能一同帮着筹备粮食、安置百姓,这场史无前例的水患所能造成的伤害只会更小。

    但她不能,她没法说,方才她刚一动那袒露的心思,她的胸口即刻便发了闷,脑袋也似针扎一般的痛,那痛教她差点连声都发不出!

    想来这水患……本就是乾平该应的一场天灾了。

    还好,那狗老天虽不准她说得太细,却并未阻拦她拐弯抹角地暗示王梁等人早做准备。

    否则,她当真要拼着性命与这狗天道斗上一斗——凭什么墨书远那无恶不作的狗玩意都能活得那般轻松,她想多救下万八千名百姓却要受着这诸多限制?

    上万乃是十数万人的性命,还比不过墨书远那个无耻的伪|帝命格不成!

    小姑娘悄然攥了拳,一面竭力平稳了声调:“大人不如这样想,不管那水患是不是应在今夏,提前做一份打算、多留些余粮,总归是不会出错的。”

    谷</span>

    “这些东西,就算江淮一带用不上,亦总有别处能用上不是?”

    “左右现下还未出正月,至少还剩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来筹备物资,哪怕只多筹来十万石粮草,也够百姓们省着吃上一个来月了。”

    这……倒的确是这个道理。

    江淮区域原本便是粮仓之地,他要做的,只不过是在家书中提上一句,让父亲他们抓紧囤粮、囤粮时再顺势囤些草药、雨棚一类的东西罢了。

    不管能筹措到多少东西……只要有所准备,那便比毫无准备、赤手空拳来得强。

    王梁的面上有着瞬间的恍惚,他原地缓了许久,方渐渐回过神来。

    “多谢先生提醒。”王梁抬手,一揖到底,“若今夏江淮当真遭此洪灾,先生此语便是解救了江淮万民。”

    “王某先在此处,替江淮百姓,谢过先生。”

    “侍郎不必如此。”慕惜辞敛眸,“救苦扶危、普济群生,本是我辈当行之事,贫道不求钱财、不求感念,只求问心无愧,于心可安。”

    她……只是不想再见到此间死那么多无辜人。

    小姑娘闭目,抚摸着的星盘的指尖微微发了抖。

    重帘之外的王梁闻此不由怔了一息,随即略略舒缓了紧绷的唇角。

    “先生大德,是王某有些以己度人了。”王梁道,再次郑重行了揖,“先生,我夫妻二人在此已叨扰许久,不敢继续耽搁先生的时间,便先行告退了。”

    “先生保重,我们他日再会。”

    “福生无量天尊,大人慢走。”慕惜辞应声,她端着身子,王梁夫妇二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了顶楼,这才陡然向后一瘫,整个人软泥似的窝进了椅子。

    晕,脑袋晕,发飘又发空的那种晕!

    慕大国师痛苦地伸手抱了头,她今儿大约是真不慎说得多了些,这会浑身都抽不上力气来。

    不行,以后还是得克制一些,不能提到这些就上头,到头来难受的还是她自己。

    小姑娘蔫哒哒地垂了眼睫,正欲小憩片刻,那扇才关上没多久的木门,却突然被人推出个缝来。

    墨君漓鬼鬼祟祟地自那门缝里探进半个脑壳,朝着重帘之后细声呼唤:“国师大人,你在嘛?”

    “在不在你不会自己看吗?”慕惜辞撇了嘴,没什么好气地哼哼两句,少年见状挑了长眉,一个闪身钻入室内,大步冲着帘幕后去了。

    “你今儿的火气怎的这么盛。”墨君漓颇觉委屈地抿了嘴,分明昨晚送她回府时,这丫头的心情还好得不行,一觉醒来怎就变了?

    “我这是累的。”小姑娘晃晃头,顺势招了招手,“你来的正好,帮我按按脑袋,我没劲儿啦。”

    “你这是算什么了,怎累成这样?”少年皱了眉头,一面抬指按上了小姑娘头顶的几处穴道。

    习武的少年找穴极准,手上的力道亦是不轻不重,慕大国师被他按得舒服的眯了眼:“没,我这是不小心说多了。”

    “说多……”墨君漓眨了眼,忽的想起他在上楼时曾碰见了王梁夫妇,指尖骤然一颤。

    “你把今年大水的事说出去了?”

第三三二章 许另有隐情(重要线索)

    “没敢直接说,借着星象,拐弯抹角地提了两句。”慕惜辞神情恹恹,“至于他能领会多少、想通多少,做多少准备,这我就不知道了。”

    墨君漓听罢微一沉默,手下不自觉多用了些力道:“……国师大人,没记错的话,这等天灾,应当算得上是天机吧?”

    “属于天机,要不然我能只说了那么两句就累成这样嘛。”小姑娘瘪了嘴,她那脑仁这会还晕着呢,“你轻点,仔细等下给我脑瓜子按裂了。”

    “我现在的确是挺想把你这小脑袋瓜按裂的。”墨君漓被她气得笑出了声,当即假模假样地蜷了蜷指头,点了点小姑娘的太阳穴,“明知道那是天机,你也敢说!”

    “小命不想要了是吗?”

    “嘶~我这是脑袋不是甜瓜,悠着点悠着点。”慕大国师被人按得龇牙咧嘴,“问题不就在这吗。”

    “那涝灾分明已算是天机,我却仍旧能与他人说上几句。”

    “就像几年前我卜算你命劫内的生机时一样——”

    原本应当是不可为的东西,却偏生让她为了;既让她可为,却又不肯让她尽为。

    模模糊糊,似是而非,当真是那贼老天的作风。

    小姑娘的眼神幽幽发了暗,少年顺着她的思路挖下去稍加思索:“你是觉得其后另有隐情?”

    “这倒也未必。”慕惜辞摇头,慢悠悠抬了手,伸出三根细长的指头,“以我目前的认知来看,有三种可能。”

    “其一,我二人本为重生之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许称得起一句‘超脱轮回’。”

    “故此,不似寻常人那般受此间天道约束,能在不影响世间大运走向的前提之下,做出些许微末改变。”

    比如长乐二十三年的春试和长乐二十五年的北疆战事,他们既没法改变舞弊大案的发生,亦无法阻止寒泽战事的兴起,但他们可以插手其中,救下卢子修,救下她的爹爹。

    那场春试一举惩治了前朝科考舞弊之风,整顿了礼部又震慑了朝臣,紧随其后的两场春闱为乾平选出了不少人才;与寒泽的一战则让北疆又多安定了数载岁月……

    这就是大势,背后依托的便是大运。

    纵然前生折了个卢子修,又折进去小半个国公府……这两件事仍旧为乾平后续的昌盛,打下了不小的基础。

    否则,单凭墨书远那狗玩意骄奢淫逸的劲头,乾平哪能撑到那个时候?

    还不是云璟帝在时打下的底子好。

    再说,若她没记错的话,当年是墨君漓这老货先行诈死,他离开乾平后她爹才被墨书远那瘪|犊|子害死的,这其间究竟有没有点“天命”的意思……谁也说不准。

    是以,他们没法更改大运,却能顺着那大势,来影响其中的细枝末节。

    而大运……这东西便很清楚了,她眼前这老货便是承运之人,只要是对他来日一统天下有利的事,在狗天道那里,都叫“顺应大势”,反之便是有违天命。

    换言之,只要墨君漓能成功渡过半年后的那场命劫,不再被墨书远逼得诈死遁入扶离,乾平内的这些忠臣良将,便大概率都能保得住了。

    “其二,如你所言,其后另有隐情。”慕大国师说着拿指头点了点小巧的下颌,“这些的确是乾平本就该应上的劫数,但这些劫数,却不该如前生那般重。”

    “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藏匿在了背后,顺着天运向前行进的同时,添了油,加了火——”

    “添油加火,重化天灾?”墨君漓闻此不由蹙眉,“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有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手段,他此举又是为了什么?”

    “术士。”慕惜辞不假思索,“最顶尖的术士,或者说,最顶尖的道士。”

    “能拥有这样手段的人不多,却并非没有。”

    “墨君漓,不瞒你说,我就可以做到。”小姑娘攥拳假咳,“只是代价忒大了点,而且我显然不会这么做。”

    “除我之外,此间大抵还能寻出四人,有这等近乎通天的本事。”

    “我师父,师祖,余下两个与我素昧平生,我只在出山前听师父提起过。”慕惜辞眉心轻皱,“一人与我师父差不多的年岁,却早已遁入山林,不知所踪。”

    “另外一个……也已隐退多时,听说是与扶离的皇室有些干系,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

    “国师大人,这四人,应当是世上唯四能在玄门道行上胜过你的人吧?”少年的面容微微扭曲,好家伙,他到现在才明白小国师的道行有多恐怖。

    ——她前生若不是被国公府的那摊子事绊住了脚,估计一百个墨书远捆在一起,都不够她喝上一壶的。

    他要是有这么深的道行,他在乾平天天横着走。

    “对,这四人,是当世唯四在玄门造诣上深过我的人。”慕大国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不过,两生以来,我身上积攒的功德也算不少。”

    “若真与他们斗起法来,孰胜孰负,也不大好说。”

    “至于目的,事涉天下大运,又牵扯到十数万乃至数十万人的性命……这能做成的事便太多了。”慕惜辞垂眸轻叹,“我一时半会也猜不透。”

    剑有双刃,物有两面,玄术修好了可造福天下,自然亦可为祸一方。

    各门各派藏着掖着的禁法都不少,她也不敢确定,若真有人从中作梗,那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其三——便是兼而有之。”小姑娘伸手按了眉心,“依目前的情况来看,我暂且寻不出眉目。”

    “先走一步看一步好了,左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北疆的战事和今夏的水患。”慕大国师仰了头,盯着少年的黑瞳看了片刻,静静收回了目光,“这次你可别再玩脱了。”

    “我可懒得帮你连夜进宫劝慰住陛下与乐绾,也不想再跟墨书远那狗玩意打交道。”

    “你放心,我心中有数。”墨君漓略略低了脑袋,声调随之放轻,“只是阿辞,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跟他人说这些不该说的了。”

    他想起这小姑娘三番两次地算东西不顾小命,心头便憋不住地腾了火。

    “我也不想再给你收一次尸!”

    慕惜辞眼神一飘:“害。”

第三三三章 不求事,不寻医

    二月惊蛰。

    慕惜辞端坐在重帘之后,静静凝望着那款步入屋、一身银灰锦袍的中年男人,眸底滑过一线暗光。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宋兴哲会找到她的梦生楼来,更未想过,他会当真踏上这顶楼。

    “宋某,见过先生。”男人行至那张宽阔的桌案前,略一低垂了眉眼,向着帘幔上隐约透出来的那道影子端方万般地拱了手。

    他行礼时的姿态从容,恭敬却不带半分拘谨之意。

    “福生无量天尊。”小姑娘微微挑了眉梢,掐着嗓子,缓声诵出句圣号,“宋大人,久仰大名,坐。”

    她眼中的异色稍纵即逝,面上的兴味却是愈发盎然,似他这样,初次来此便这般自如的人还真是不多,哪怕稳重如王梁,头回来她这顶楼之时,亦紧张了好一阵功夫。

    该夸他这是真不愧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子,气度自与旁人不同,还是该说他这是……有备而来?

    慕大国师唇边挂上了抹略略发冷的笑,她伸手取来桌上的几枚铜板,将之攥紧掌心,一搭有、一搭无地闲闲把玩起来,轻轻扬了下颌:“却不知大人今日,想要求的是什么事?”

    “先生,宋某并不准备求事。”宋兴哲眉眼不抬,顾自拂袖落了座,小臂自然而然地搭上了扶手,指尖顺势垂在了腿边。

    哦豁,竟然不是求事,这倒是稀奇。

    她还以为,他和大多朝中大员们一样,是来求财源滚滚、官运亨通的呢。

    小姑娘无声一哂,把玩着铜子的手顿了又顿,继而换了个姿势重新抬了眼睫:“大人既不为求事,那么……可是为了求医?”

    “非也。”宋兴哲摇头,“先生,宋某此来,既不为求事,亦不为寻医。”

    “只是有些东西在心头憋了太久,委实无处排遣,又听闻先生智慧过人,极有耐性。”

    “便想着赶来此处,将这些东西胡乱说予先生听听——”

    好家伙,她千算万算,没算到他是来找人唠嗑的。

    而且,不仅是唠嗑,大半还是单方面的纯唠嗑。

    慕惜辞听罢不由陷入了的沉默,她隔着帘子盯着宋兴哲看了片刻,方才慢悠悠放下手中的铜板:“宋大人,您但说无妨。”

    “如此,便劳烦先生暂且忍耐一会了。”宋兴哲颔首,话毕他双手交叠撑上了人中,敛着眉目不再言语,似是在酝酿某种情绪。

    慕大国师见此亦不曾出声,只颇有耐心地抚着星盘、等待着他的下文。

    直到那炉中香篆已然燃尽了半数,她才初觉不耐,正欲轻声询问一二,便听宋兴哲猝不及防地开了口:“他们想要慕国公府的十五万兵权。”

    小姑娘陡然瞪大了眼,若非前世今生的诸多经历早令她定力非常,她只怕在他吐出“慕国公府”四字时便要拍案而起了!

    他口中的“他们”,显然指代的是墨书远与祝升、廖祯等人,那帮人想要国公府兵权倒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但问题是,宋兴哲为什么会将这种事说给她听?

    他不是一贯与祝升等人同党吗?

    怎会把这种东西说给她这个,连一面之缘都不曾有过的“道人”听!

    他便不怕,她会把听到的事,原封不动、一字不落地转给云璟帝?

    慕惜辞慢慢锁紧了眉头,桌案对面的宋兴哲却似是对此浑然不觉。

    “但他们知道慕氏一向家风清正,”他的眼睫不受控地颤了颤,“慕国公与小公爷亦是忠心护国之人,如非陛下授意,必不会轻易站队。”

    “他们大半要与那军令无缘,于是生了杀心——”

    “眼下北疆那一场征战,便是他们下手的最好时机。”宋兴哲道,声线飘忽恍若是在自言自语,“五殿下已与寒泽的人联系好了。”

    “他们预备在国公爷返程回京之时,将他行进的路线,一点一点、一段一段地悄悄散出去。”

    “大漠,南疆,扶离……这世上多的是想要慕国公性命之人,他们想悄无声息地除掉国公爷,并将他的性命算在别过头上。”

    “如此一来,慕氏可用之人,便只剩下一个慕小公爷。”男人语调微顿。

    “慕修宁年轻气盛,性子毛躁,若没有他爹在前方引路,他想要独自挑起那守卫边境的大梁无异于痴人说梦。”

    “除掉他的难度,比除掉国公爷小了不知凡几……”

    “只要慕修宁一死,国公爷留下的两个女儿,就会成为任人宰割的俎上鱼肉,慕家那十五万兵权,亦能轻松落入他们之手。”

    “至于与小公爷平素交好的七殿下,他们也准备寻个机会,将他一齐除去。”

    “他们觉得自己的这个计划妙极了,天衣无缝,精彩绝伦,并为之沾沾自喜——”

    “一群自毁城墙的蠢货。”宋兴哲勾唇轻嗤,“那慕氏就是乾平边境的第一道防线,只要国公府一夕覆灭,瓜分乾平便可指日而待。”

    “届时边关无良将镇守,上阵无壮士冲锋……我倒真想知道,待到他国铁骑踏破京门之时,他们还能不能笑得似现在这般欢快。”

    宋兴哲言罢,平静万分地望向重帘之后的模糊人影,殊不知慕惜辞的眼中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还真……把祝升他们的打算丁点不落的说出来了。

    小姑娘茫然地张了张嘴,喉咙发堵说不出半个字来,宋兴哲原地静坐少顷,骤然向前倾了身子。

    “先生心中一定好奇,宋某身为相爷与侯爷的党羽,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宋兴哲说着微绷了唇角,“先生,老实讲,宋某并不是什么好人。”

    “但宋某心中清楚,这世上从来是先有国,而后才有家。”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不是好人,他也贪慕那些权势、向往那泼天的富贵,否则,也不会娶了祝家的女儿,还任由世人将他视为侯府的同|党。

    但他,还记得自己是乾平的人。

    “宋某生在乾平,长在乾平,这辈子身上都带着乾平的烙印——宋某,分得清是非。”

    他是贪着那富贵,他还没丧心病狂到那种程度,他并不想眼见着那山河破碎、风雨飘零。

    “先生,宋某说完了。”宋兴哲长长吐气,整理过仪容,起身再度行了揖,“宋某今日所述种种,先生可随意处置,不必替宋某刻意隐瞒。”

    “叨扰许久,宋某已不便再留,先生,宋某就先告退了。”

    他收了礼,作势转身便欲向屋外行去。

    慕惜辞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恍惚,下意识轻轻问询一句:“宋大人。”

    “您后过悔吗?”

第三三四章 他有什么能后悔的?

    他……后过悔吗?

    宋兴哲愣了一瞬,身形有着刹那的摇晃。

    他立在门口,单手扶着那扇雕花木门,良久后垂眸轻笑一声:“什么后悔不后悔的。”

    “先生,您看像宋某这样的人,还有后悔的余地吗?”

    他早在许多年前便没有所谓的“退路”了,同样也就没了后悔的余地。

    何况他今年已年过花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

    他与祝升与廖祯,他们这一把老骨头,还有什么可后悔的,还有什么能后悔的?

    若真要论那“后悔”二字,他此生唯一有些遗憾的,便是当初没能拦住祝升与他的老丈母娘,没能救下他的大嫂。

    如果他和夫人当时能救下大嫂,纤纤那孩子许就不会似现在这般魔障了。

    他知道她心底难受,知道她这一难受便是几十年。

    他甚至知道,她从未忘却过她娘亲的死,哪怕是一日或是一刻;他知道她恨绝了祝家,知道她打着的是番什么样的主意。

    他清楚,纤纤在大嫂死的那天便有些疯魔了。

    ——说到底,都怪他当年太懦弱,怪他当年被权势名利迷了眼。

    是他自己选择的充聋作哑,是他自己选择的与祝升等人同流合污。

    是他满手鲜血,是他罪无可恕。

    所以,他合该眼睁睁地看着他自小养大的女儿一步步走向深渊,合该日日夜夜受着这份寻不到退路与解脱的煎熬。

    他还有什么可后悔的?

    他还有什么能后悔的?

    都是自作自受罢了。

    宋兴哲扶在门边的手指微微蜷缩,他闭目无声叹息一口,头也不回地大步下了楼。

    他离去后,慕惜辞又在原处静坐了许久,直到炉中最后一点香篆都尽数燃尽,方慢慢撑起了身子,收起桌上的铜板。

    世人皆苦。

    *

    长乐二十六年,六月廿一。

    慕惜辞端坐桌前,眉头紧蹙,她手边放着一摞摞自边塞传来的战报,战报边又置着一沓沓江淮递来的灾情。

    北疆的捷报被人一封封送入京内的时候,江淮的大小江河正一处处决着堤;三日前,她父兄率着上万慕家精兵已然攻破了寒泽皇城,那大水却一刻未曾退却。

    那雨漓漓落落,自仲春三月直直连绵到了今日,洪水早就淹没了大半个江淮,三尺深的积水冲散了数不尽的村庄,同样也泡烂了无数地里将熟的庄稼。

    小姑娘垂眸看着那写着的一个个数据,细密纤长的羽睫不住地轻轻发抖,她的指尖缓缓自那些数字上滑过,只觉是字字泣血,触目惊心。

    四渎(江河淮济)八流内穿经江淮的,少说便有二渎二流,光这四条主河道,就有共计二百四十一处决口,加上那数百上千的大小支流,决堤之处则更是不可胜数。

    被洪水摧毁的村庄足有九百六十七个,受灾农田不下两千万亩,被淹死的家畜暂时无法计数。

    河道两侧的小山滑了坡,那江河淤塞,非但不曾令那大水退去,反让更多的洪流涌向他处的农田。

    即便那河堤早被加固了一次又一次,即便粮仓的外墙早被围上了一层又一层防水的油布,即便官府早在四月河面上涨时,就已安排百姓们向城中的更高处撤离——

    那一条条的江河照样决了口,一仓仓的粮食照样发了霉,固守着家园的百姓们依然会溺毙于大水,江淮苦苦支撑了一个半月,先前囤积的粮食到底近乎告罄。

    朝廷赈灾的钱粮拨去了一批又一批,能顺利抵达江淮、分至各城各地的却仍旧寥寥无几。

    于是帝王震怒,派人彻查沿途运粮之事的同时,命当朝七皇子墨君漓点齐兵马钱粮,即刻赶往江淮赈灾。

    那旨意是陛下昨儿下的,户部今日便筹齐了银钱与粮草,若不出其他岔子,墨君漓那老货,明儿便要赶往江淮了。

    慕惜辞的指尖颤了又颤,她放下手中满是字的宣纸,闭了闭眼。

    ——这一天还是来了。

    寒泽皇城被破、江淮决堤大水,她爹爹与墨君漓的命劫接踵而至,她等了三年,这一天到底是来了。

    “咕咕——”细碎鸟鸣惊起那眼神渐渐发深发直的小姑娘,慕惜辞闻声回眸,便见信鸽稳稳停立在了窗沿。

    “那老货今儿竟还有心思派你过来了。”慕惜辞慢吞吞地开了口,一面抬手招了招窗边的鸟儿,“你家主子,没忙着收拾东西,准备上路吗?”

    “咕。”雪团歪歪脑袋,翅膀一挥,扑上了小姑娘的手臂,六月的京城亦不时有雨,它来时许便是赶上了一场,身上的羽毛还带着层湿哒哒的水汽。

    那家伙的东西早就收拾完了,这会检查着呢。

    鸽子拍着羽翼嘀咕个不停,慕大国师仔细辨认了半晌,略显惊诧地挑了眉梢:“那老东西的动作倒是挺快。”

    她原以为他要收拾到午夜,哪成想,这会山巅的日色还未退尽,他便已拾掇完了。

    “他几时出发?”小姑娘放轻了嗓音,状似不经意地问出一句,雪团听罢,冲着她抬了条小短腿,慕惜辞见状,轻嗤一声,敛着眉眼,取了那只信筒。

    这只竹筒比他们平日传信用的那只稍稍大些,筒内塞着的纸条亦比平常宽了一倍。

    慕惜辞抬手展平信纸,其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即刻便跃入了眼帘。

    她耐着性子,自右向左,一字一字细细通读下去,待一遍读罢,她不由绷紧了唇角。

    那上面写着的东西,句句都是他复杂又细碎的唠叨。

    什么要注意初秋时节昼夜的温差,什么要仔细常日里的饮食搭配不要太过任性。

    一面告诉她最新的战报可以从何处取来,一面又叮嘱她不必担心,说他早便给陆丘递了信,寒泽那头有他的人盯着,定不会出现差错。

    ……啰嗦。

    小姑娘咬了咬舌尖,将那信纸原封不动地封入竹筒,复又将那竹筒小心拴在了鸽子腿上。

    “回去给你家主子复命罢。”慕惜辞松手放飞了雪团,随后一言不发地拐回了闺房。

    她在妆奁之前枯坐直到皎月高悬,她仰头看了眼天色,起身换了套玄色的夜行衣裳。

    霜华之下,有一人跃窗而出,翻身上了墙头。

第三三五章 万一我回不来……

    “咕咕!”雪团扑腾着翅膀,在七皇子府书房内的书桌上蹦了又蹦,叫声中颇有些烦躁不耐。

    它早两个时辰便飞回了皇子府,谁知自家那倒霉的主子只看了它一眼、匆匆留下一碗鸟粮并上一碗清水,出去就再没回过屋!

    可怜它一只弱小无辜又无助的鸽子,在这书房附近生生等了两个时辰不说,但凡有个什么三急,还得一趟趟地往那窗外飞!

    过分,这狗男人再不回来,它就要在他的桌子上,留下正义的痕迹啦!

    信鸽摇头晃脑,在屋里一圈圈地打了转。

    正当它想要怒而暴饮暴食一番,以攒出某种独特的神♂秘武|器之时,那紧闭了许久的房门却陡然被人自外开启,少年稍显疲惫的面容即刻映入了它一双黑豆眼。

    “咕!”雪团不满叫唤,蹦跶着跑去了少年面前,一面用力抬了腿——它觉得这两个时辰下去,那信筒快长在它腿上了。

    “抱歉,那会忙,没来得及。”墨君漓抬手按了按眉心,顺便抱过鸽子拆了竹筒。

    雪团回来那会,他刚检查完明日要带的东西,准备跟留在府中的管事们,详细讲讲他不在京中时需要注意的种种事宜,一时着急便将信鸽留在了书房。

    “咕!!”你丫就不会先拆竹筒嘛?解道绳结又没那么麻烦!

    “害,这不是顺手吗。”少年眼神一飘,主要那鸟粮就在窗边,他去架子上拿书顺势就能端来,解绳结还要多收一回手,“再说,你自己怎么不解,又不是难事。”

    “咕?”这话说得好像它能啄到腿一样。

    肥鸽子低着脑袋瞅了瞅自己隐藏在白毛间的肚子,忽的便伤了心。

    它仿佛,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的胖。

    “雪团,我希望你能自信一些。”墨君漓旋开竹筒,眼角微吊,“你那分明是亿点点胖。”

    它可是他府上吃得最多的信鸽,生得自然是要比别的鸽子肥得多,这么些年下来,他亦十分好奇,它这样肥,怎的还没被人半路捉去,做成烤鸽?

    “咕。”别说了,它这就节食减重去。

    鸽子嚎了个干劲十足,当即两翼一拍,飞身钻出窗去,屋内的少年不曾管它,顾自摊开了筒中信纸。

    相对于这只戏多的肥鸽,他更想知道,小国师今儿给他回了些什么——

    墨君漓的眸中燃起了小小的期待,唇角也不受控地弯了又弯,孰料那笑意在他定睛的刹那骤然凝固,他看着手中的纸条,茫然万分地瞪了眼。

    什么都没有。

    什么回信都没有,这纸条就是他下午送出去的那张,被人原封不动地扔了回来,甚至连折痕都未尝改变。

    阿辞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发了愣,心底掀起了重重惊涛,他盯着那信纸看了许久,直到眼珠都发了涩,仍旧是没能想通。

    她这是生气了,还是……

    “发什么呆呢。”小姑娘干净平缓的声调乍响耳侧,墨君漓一个激灵,循声猛地转过头去。

    “阿、阿辞。”少年瞥见那一身黑衣、撑着窗沿翻进屋来的半大姑娘,舌头无端便打了结,指尖亦沾了火似的陡然扔下信纸,忙不迭起身上前迎了两步。

    “你怎么来了?”墨君漓在她面前驻了足,双手无措地捏上了衣袖,他的眼神闪了又闪,最后小心伸手掩上了她身后的窗,“夜里风大,你别站在风口上。”

    “大夏天的,这点风,能怎么样。”慕惜辞垂了眼睫,嘟囔的同时,却当真向屋内走了走,“我见你在条子里说你明日出发,想着今夜也无甚要事,顺带来看一眼。”

    “你几时走?”

    “卯正就走。”少年说着抿了抿唇,“江淮的灾情重着,我得尽快赶过去,一刻都不能耽误。”

    “嗯,是不能耽误。”慕大国师轻轻颔首,略微压低了音调,“东西都准备齐了吗?”

    “齐了,观风阁这些年收拢来的物资,也教鹤泠他们提早便运去江淮了。”墨君漓低声应着,“朝廷的赈灾粮不够的时候,用的都是阁里的那些存粮。”

    “你放心,这次肯定不会再有那种,被活活饿死的百姓了。”少年拧了拧袖口,他本想抬手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却不想那手不待抬起,便被他先一步背去了身后。

    “我还喊上了阁中最善医术的宛白……我们的药材应该足够用了,有她在一旁盯着,你也不必担心会生出什么大范围的疫|病。”

    “如此,我也能安心了。”慕惜辞点头,继而自袖中摸出只锦缎制成的护身符,漫不经心地扔去他怀中。

    “你把这个带上,水患之地多有煞气,这符能替你驱一驱煞、避一避邪。”

    “好。”墨君漓好生手下那枚锦符,将之小心翼翼地收去了衣衫之内。

    至此小姑娘便不再言语,她沉默着垂头盯了半晌的指尖,良久转身,重新摸上了窗沿。

    “行了……我也没别的事了,你明日要早起,抓紧时间,早些安置罢。”慕惜辞道,话毕作势便要翻出窗去。

    “等等,阿辞。”少年见状连忙开口唤住了她,小姑娘应声蹙了眉:“怎么?”

    “阿辞,你听我说。”墨君漓缩在广袖内的十指蜷了又蜷,似在纠结,又似在组织言语。

    “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少年后片刻缓缓吐出口浊气,黑瞳攫紧了小姑娘的杏眼,“如果我这一次去江淮,还是得和前生一般,被逼得诈死离开。”

    “你在京中,记得帮我宽慰一下老头和乐绾,然后保护好自己。”

    “——这次我会尽快,若真不慎到了那一步,你给我两年,两年内我定会杀回来。”

    “……说什么胡话。”慕惜辞的眸光微微闪躲,不大自然地别过了头,“怎就会到那一步,我们做了那么多准备呢。”

    “国师大人,这不是胡话。”墨君漓摇头,他强行伸手扳正了小姑娘的脑袋,表情凝重非常,“命劫这东西,你当比我清楚。”

    “它没那么好过。”

    命中生死之劫,哪里是那么容易便能被他们避过去的?

    不管他们提前做下再多的准备,都很难能保证万无一失——

    是以,哪怕是胜面再大,他也不敢轻易去赌。

    总要把该安排的都安排下来。

    “所以,阿辞,你心里得设好这个预期。”

    “万一我回不来——”

    “别说了。”慕惜辞拧了眉,抬臂扫开他的手,利落地翻出了窗子。

    “你回得来。”小姑娘淡了眉眼,站在窗外冷了目色,“别想那些没用的。”

    “早点睡。”

第三三六章 这是一场阳谋

    慕惜辞话毕转身便走,墨君漓站在窗边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半晌垂眸一声叹息。

    他方才所述种种,并非是在诓她,他那是真的害怕。

    虽说二人今生已然做尽了他们能提前做下的准备,可那江淮的大水照样冲毁了数百个村庄、淹没了河道两岸大部分的土地。

    百姓们流离失所已成定局,南方的粮食几近告罄,他想赶过去稳住局势,仍旧要耗费大把大把的精力。

    而墨书远,他等的便是他筋疲力竭之时。

    少年抬手按了按眉心,是以,即便他心下知道了墨书远的打算,亦近乎是无济于事。

    他能抛下江淮几十万百姓的性命吗?

    他能枉顾燕川等人的安危,非要与墨书远硬碰硬到两败俱伤吗?

    他不是墨书远,做不到那般的心狠手毒,所以这劫难便成了避无可避。

    这是老天予他的,令他不得不深入其中的——一场阳谋。

    慕惜辞回府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竟是一夜无眠。

    卯正时分,她听着窗外滴答不断的落雨声响,估摸着墨君漓押运粮草的赈灾车队已然离了京城,这才浑浑噩噩地昏沉睡去。

    赈灾不比大军开拔,每一息消耗的都是江淮百姓们的生命。

    身领钦差之职的少年自无需他人送行,云璟帝亦不曾大肆声张。

    天不亮他进宫拜别了帝王,待到卯正城门大开,即刻便动身赶往了江淮。

    然而七皇子离京的消息终究瞒不过众人耳目,墨书远更是在探得帝王旨意的当日就暗设了机关重重。

    线人将少年离去的信儿递进五皇子府的时候,他正与宿鸿对坐手谈,听闻那车马已走,不由得勾唇嗤笑。

    “这倒真是天赐良机。”墨书远拈过一枚白子,满目轻蔑的扬了下颌,“原本我还头疼着,要如何悄无声息地除掉我这位颇受皇恩的七皇弟……那江淮便发了那样大的水。”

    “四渎八流差不离决堤了半数,淮|城里洼地内的水都积了不下三尺。”

    “常人或许会憷他三分,洪水却不会憷他。”

    “这可是一个不慎,就要丢了小命的差事。”

    墨书远落子轻笑,眉眼间是压抑不住的得意畅快:“要说父皇他当真是老了……老到忘了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所以,殿下是想当一把‘黄雀’?”宿鸿顺口接道,他手中捏着黑子,眉头紧蹙,许久都未能寻到合适的落子之处。

    棋盘上的黑棋,快被白子剿杀殆尽了。

    “黄雀?”青年闻此,故作惊诧,“本殿为什么要去当那只‘黄雀’。”

    “就算黄雀能吞了螳螂、捕了鸣蝉,亦终将为猎人所获不是?”墨书远道,原本含笑的眉目霎时变得冰冷万分,“本殿要做,自然是做那个‘猎人’。”

    “父皇想让七弟积攒些功绩,再顺势赢一赢民心,那我索性顺水推舟,多帮他一把好了。”

    “毕竟……生者早晚会为人忘却,唯有死者,才会被人永远铭记心间。”

    “只要我的好弟弟死在江淮,死在赈灾之中,那么他的声名便必然在民间登顶,乾平诸位皇子,亦自然无人能出其右。”青年冷笑,“这不就是父皇想要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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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乾平一向看重孝道,本殿身为人子,当然是要为父皇考虑一番的。”

    父皇他先痛失爱子,再折去一条相伴数十年的左膀右臂,如此接连噩耗之下,想来他定会悲痛至极,元气大损,说不定还会就此一蹶不振,生无所恋呢。

    届时,他将他送去地府与他的爱子、兄弟团聚……

    看呐,他这般体贴,果然是当世难寻的孝子。

    哦对了,还有他最宠爱的女儿,他的乐绾小妹。

    这便只能委屈他老人家多等上几年了,乾平适龄待嫁的公主委实不多,每一个都是极其珍贵难得的资源,他还指望着把乐绾送出去联姻呢。

    至于送到哪里,这他暂且还没想清楚,不过,看在那妮子不如她哥哥讨厌的份上,他会尽力替她寻一个好驸马、嫁一个婆家。

    到底是公主之尊,朝臣的嫡子或是小国的皇帝……他不会亏待她的。

    墨书远阴恻恻地弯了唇角,就势落下手中白子。

    “殿下英明。”宿鸿瞥见他面上的表情不禁悄然打了个寒噤,少顷后迟疑出声,“只是殿下……咱们真的要将七殿下置之死地吗?”

    “凭他那个尴尬出身,应当不会太阻拦殿下的路罢。”宿鸿道,手指不由自主地蜷了蜷,眼中现了一线忧色。

    他虽平素狂妄,无所顾忌,却也不愿在身上担下那么多条性命。

    尤其是天家皇子的性命。

    天家之人,大多命格尊贵,杀掉一个,等同于杀掉十数名普通人。

    这孽障,可就不是诵几遍超拔、忏悔的法咒便能轻易洗刷去的了。

    “当然要杀。”墨书远说着,冷冷吊了眼角,“怎么,你怕了?”

    “属下不敢。”宿鸿低头,身子本能地战栗起来,声线亦跟着轻轻发颤,“属下只是有些担忧……”

    “蠢货。”青年低斥,一子封了宿鸿最后一处活棋,盘上白子将黑棋团团围住,赫然是困杀之势。

    “那墨君漓一向与慕修宁走得极近,又待慕国公的嫡二小姐极好,不除了他,本殿如何安稳拿下慕家兵权!”

    “那可是十五万精兵,万一教他捷足先登了去,本殿岂不是要凭空多一个棘手的对手?”

    “让你除,你只管设阵绘符便是,旁的东西,都莫要多问。”话至此处,墨书远语调微顿,他扬高了眉眼,眸光凶狠犹如淬毒,“你,明白了吗?”

    “属下知错。”宿鸿闻此,忙不迭跪地俯身叩了首,唯恐自家主子一个不满,再要了他的小命,“殿下放心,小道此番,一定让那七皇子有去无回!”

    “这还差不多。”墨书远颔首,转眸看向跪在地上、尚未离去的自家探子,眉梢轻挑,“对了,说到这国公府。”

    “你记得派人联络下萧二夫人,让她盯紧了国公府。”

    “一旦府内有什么风吹草动,即刻派人前来禀报本殿。”

    “那慕惜辞跟七弟的关系实在太好了,他离京之前,难保不会给她留下什么要紧之物。”青年低哂,“这便令人不得不防备一手。”

    “——本殿可不想再横生出别的是非。”

第三三七章 死相,必死之局!

    探子领命离去,叩在地上的宿鸿拿余光扫着他离开的方向,悄然抬手擦了擦额顶渗出来的汗。

    六月末的日头尚且烈着,他不过在这阳光底下跪了这么会功夫,那背脊便已然被汗水湿透。

    自然,那汗水究竟真是被日色晒出来的,还是被自家主子的话语吓出来的,就只有他自己心底清楚了。

    墨书远慢条斯理地收拾好盘中棋子,垂眼看了看背上一片神色的宿鸿,故作惊诧:“咦?你怎的还在地上跪着。”

    “弄得好似本殿惩罚你了一般——赶快起来,好生坐着说话罢。”

    “谢殿下。”宿鸿沉声,起身后小心翼翼地敛了衣摆,重新落了座。

    青年漫不经心,随手扔给他一罐白子,看样像是想要跟他再手谈上一局。

    “所以,本殿先前让你准备的东西,你都准备完了吗?”墨书远道,抬手抚了抚鬓边留下的一绺长发,眸色淡淡。

    “回殿下,大抵已经准备完了。”宿鸿低顺着眉眼,微微放轻了声线,“只是……殿下,您清楚,属下在绘符布阵之上虽是有些研究,却终归是差了些道行。”

    “若设平日里用的招财散财之法,尚无甚大碍,可若设那步步见血的杀|人之局……恐怕——”

    宿鸿放在膝上的手骤然紧握,老实讲,他当年在道观之内学了没几年,便因偷盗而被师父赶出了山门,压根算不得什么正经道士,顶多称得上半瓶水。

    甚至连那以符设阵之术,都是他下山后,偶然寻得一部古籍残卷,照着那书中所述,自行研究来的。

    是以,让他设招财散财这一类毋需变宫换向的死阵,他还犹有余力,让他布下不时变宫转向的困阵杀局,那就是真的没什么把握。

    尤其是,七殿下此番并非孤身前往的江淮,且不论那些押运赈灾钱粮的天家侍卫,光是跟在殿下身侧、保护他此行安全的暗卫死士便不止一个。

    难不成,自家主子还指望他这半吊子,能一口气困杀数个乃至十数个武艺高强的暗卫不成?

    “加上,七殿下本就常年习武,又带着那么多随行侍从,这……”宿鸿硬着头皮小声嗫嚅,低垂着眼睫,不敢抬头去看墨书远。

    “那便想法子让他只剩下孤身一人——别告诉本殿,你的符阵连一个普通人都困不住。”墨书远冷笑,“若真是这样的话,你这条命,也就不用要了。”

    “本殿手上,从不养无用之人。”

    “只困一人……自然是困得住的。”宿鸿的四肢微微发了麻,一股凉意陡然窜上了背脊,“只是属下不大明白,当如何除去……除去七殿下身侧之人。”

    “等过两日你赶去了江淮,自有本殿的人在那边做着接应。”墨书远抬眉,目光寸寸发了寒。

    “届时,他们会伪装成山中悍匪,帮着你除掉七弟身边的暗卫,尽可能给你创造机会。”

    “等到墨君漓带去的死士被他们一一除净,他亦被人驱赶着到了江边,能不能将他困在阵中,生生困杀溺毙——”

    “这便要看你的了,宿道长。”

    江淮遭灾,庄稼尽毁,乾平今年的粮稻产量注定会骤减二至三成。

    饥荒之年,有不要命的山中劫匪看上了朝廷赈灾用的钱粮,生了贪念、想要将之据为己有,又在偷粮抢钱的途中撞见了皇子暗卫,两方人马拔刀相向,那一干死士寡不敌众,最终丧命恶匪之手……

    这不是很寻常的桥段吗?

    至于七皇弟溺毙于江淮大水——

    那水患本就是天灾,非人力所能抗衡。

    七弟他终日忧心百姓的安危与生计,夜不安寝,操劳过度,在某次独自探查河道决口之处时一个不慎失足落水,又因疲惫而无法挣扎上岸,惨为大水溺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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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也是合理至极?

    墨书远的唇边印上抹森然的笑,他放下棋笥(音“四”),冷飕飕吊了眉梢:“记得,一定要赶在那灾情初稳、大水未退的时候动手。”

    “这样,这戏才演得更加真些,听起来也更是凄惨动人。”

    “同样,这也更利于本殿当朝演一演‘兄弟情深’,说不准本殿到时当真能挤出两颗泪来,就算是给七弟他送送行了。”

    “是,属下明白了。”宿鸿僵硬颔首,那凉意已然自背脊蹿到了喉头,他知道自家主子一向心狠手毒,但他委实没想到,他竟能狠毒到这般田地!

    连人死后的最后一份价值都要榨得一干二净……他还称得上是人吗?

    宿鸿有着刹那的恍惚,浑噩中他起身冲着墨书远恭谨地行了个礼,只说自己要回去好好研究下符阵,看看有没有能再改进些的地方,便小心退去了。

    啧,果然,这样的半吊子都是不当大用的废|物。

    青年的眼底结了冰,他盯着宿鸿的背影,心头闪过一线森冷至极的凛冽杀意。

    若非他忌惮着父皇的旨意,又要避人耳目,不敢将解先生接入皇子府,这半瓶水的宿鸿,早就被他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

    可惜……解斯年进不得府内,宿鸿也就暂且除他不得。

    “还是得再请来个厉害些的术士。”墨书远垂眸轻哂,如是自语。

    *

    国公府内,浮岚轩中。

    慕惜辞将自己锁进了书房,黄底朱墨的符箓并上星盘铜板,横七竖八的摆满了整张桌面。

    小姑娘双眉紧蹙,杏眼眨也不眨一下地锁着面前的星盘,目色慢慢放得空洞旷远。

    自墨君漓出发赈灾已过去了九日,她也是时候细细重算一番他的命劫了。

    她定了定心神,双手掐诀的同时默诵了口诀,星盘上镶嵌着各色宝石在她眼中渐渐化为了漫天星辰,她借着那三垣四象,将那无数种可能的轨迹,一一推衍。

    万千光点汇聚成条条的线,她循着那线向上望去,终于在那星辰的尽头,窥见了她想求见的一切。

    死局,死局,死局……怎么还是死局!

    为什么,为什么她衍算不出其中的生机?

    难道,天命一定要让那老货“死”上这么一次不成?

    慕惜辞茫然地瞪大了眼,她看见那星河尽头死气浓郁,凝作满目墨色的烟雾,那烟雾又步步袭来,眨眼吞噬了星盘上的紫薇天垣。

    等等。

    小姑娘倏然清醒,回神后她死死盯着那方星盘,小脸陡然惨白成一片。

    帝星隐没、左辅右弼十六臣星尽退……这不是诈死之局。

    这是死相,是必死之局!

第三三八章 赶赴江淮!

    为什么会出现死相,为什么会变成必死之局?!

    慕惜辞白着面色,指尖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

    墨君漓那老货的这一道命劫……他这一道命劫,分明放在前生都不会是这般死相的。

    怎的到了今世,他们提前了数年做下了那样多的准备,倒成了死局?

    难道说,正因为他们做了太多的准备,救下了太多的人,扰乱了乾坤秩序,反让命劫内原本的生机被尽数堵死,活棋生生变作了死结?!

    可……救人本该是功德呀。

    他身上,明明还有前生救世的功德呀。

    小姑娘无意识地张了张嘴,她眼下心乱如麻,一贯秉持着的理智与冷静早已崩碎了大半。

    残存的那点理性逼着她重新看过了面前的星盘,待她看清那星象的确是必死之象,仅剩的镇静登时被她抛去了九霄云外。

    死相,的的确确就是死相,那老货这一番搞不好要命丧江淮!

    不行,他不能死,此间大运还牵系在他身上,他若没了,她上哪再去找一个与他同样尊贵的帝命,上哪再去寻一个这样合格的帝王!

    不行……她放不下心,她要去江淮看看……对,就现在,她即刻动身去江淮!

    “阿姐……阿姐!”慕惜辞拿定了主意,当即扔下那满桌狼藉,抓起星盘并将之塞进了广袖,匆忙忙跑出了书房,朝着流霞苑飞奔而去。

    彼时慕惜音刚喝过汤药,正欲出屋随处走走,便听得门外骤然响起道叩门声响,灵画快步赶去门边下了锁,见门外的小姑娘跑了个上气不接下气,不由满目诧然。

    “三小姐,您怎跑成这个样子?快进来。”灵画忙不迭拉开了大门,为她让出条路来,慕惜音抬眼瞥见自家小妹,亦跟着小小的惊诧了一下。

    “阿辞,你这是怎么了?”少女蹙了眉头,伸手自袖中摸出块帕子,上前轻轻擦拭了小姑娘额顶渗出的汗珠,“出什么事了?”

    “阿姐,我想去一趟江淮。”慕惜辞单刀直入,“并且,我想马上就走。”

    “江淮。”慕惜音听罢,眉头不禁蹙得更紧,“那地方现下正发着大水,好好的你去江淮做什么。”

    “还是说……你是担心七殿下?”

    “这不是担心,阿姐。”小姑娘说着咬了咬下唇,眉目间带着浅淡的迟疑,她思量片刻,最后到底垂头压低了声线,取出了袖中星盘。

    “阿姐您看,我方才起卦,在卦里看见了死相。”慕惜辞虚虚指着盘中的紫薇天垣,嗓音微抖,“煞气缭绕,辅星尽隐,这是墨君漓的死相,必死之局。”

    “我怀疑是墨书远那伙人要对他不利,且这一回,他们恐怕是动用了旁的不该用的东西。”

    慕惜辞缩在广袖内的五指微微收拢,跑了这么一路,她发懵发烫的脑子这会亦渐渐冷却了些许,理智有所恢复,她的思绪立时跟着活络了起来。

    据她所知,跟在墨书远身边的能人异士不少,刨去那个半吊子的宿鸿与今生提前反水的解斯年,最少还能扒拉出来三个。

    一个是比宿鸿稍差些的术士,一个是出身大漠的巫医,最后一个,则是来自南疆的蛊师。

    这时间,除了曾在乾阳殿上、暴露于百官面前的解斯年外,余下四个,谁都有可能被他派去设计暗害墨君漓。

    若是那两个术士,倒毋需畏惧,毕竟她给老货塞上的那符便是驱邪避煞的,术士的手段总归就那么几种,有那符在,基本就能保他安然无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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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若是另外两个……

    大漠的巫咒和南疆的蛊毒,这两样东西,一个比一个令人防不胜防,就算有符护身,也难能保他万全。

    不行,她果然还是得去江淮一趟。

    小姑娘的眼神愈发坚定,慕惜音瞅见她的神色,猜透了她心中所想,忍不住敛眸叹息一口。

    “你若想去,那便去。”少女略略绷了唇角,“我手中还有父亲走前留下的一方军令,可调动的人手不多,却也能喊来几人。”

    “这样,你先回轩收拾东西,我让他们随你一起去。”

    “不必了,阿姐,我自己一人赶过去就好。”慕惜辞摇头,“我一走,这京中便当真只剩您一人了,您还是将他们留在身边比较好。”

    “何况……墨书远那边大抵是动用了术士,只我一人尚可进退自如,多带两个,顾忌太多,束手束脚,反而不美。”

    慕惜辞耐着性子仔细分析着利弊:“再者,阿姐,这京中盯着国公府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们不宜行这么大的动作。”

    “您派人随我去江淮,不如派人先将我送去京郊道观——我与那边的道长相熟,供些香火,借一处禅房,还可趁机从观中后门溜出去。”

    “如此,您对外只说我去观中为北疆的战士们与江淮的百姓祈福,一求父兄早日率兵得返,二求大水早日尽退,近些日子不在府中就是了。”

    “可只你一个,能行吗?”慕惜音眉头不展,“阿辞,我不想见你受伤。”

    天灾时节,天下乱世横生,百姓失所,保不齐便有人活不下去,索性落草为寇——生着水患的江淮可不是什么太平地方。

    “没问题的,阿姐。”小姑娘重重颔首,“我可以乔装成江湖的少年侠客,再带上短剑和匕首,这样行事方便。”

    “加上我年纪小,只要行事注意着点,别人是辨不出我究竟是男是女的。”

    “阿姐,您放心,阿辞有自保的能耐,而且只要七殿下那边破了命劫,我便立马返程。”

    “从官道一路骑马去江淮,中途换几次马,最多三日就能赶到地方,若是动作快一些,应当月中就能回府,不会耽搁太久。”

    “那……你手头的银子还够用吗?”少女不放心地仔细问着,“要是不够,我这还有些体己。”

    “盘缠千万要带足了,路上一定不能饿着冻着。”

    “够的,阿姐,半个梦生楼都是我的,我哪里会缺银钱?”慕惜辞道,“阿姐,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行,那你回去收拾东西罢,我这就给你安排马车。”慕惜音点头,“你路上小心。”

    “好,阿姐,我记住了。”小姑娘应声,话毕又如同她来时一般地匆忙出了流霞苑。

    少女看着她的背影,眸中浮起了点点茫然——她虽不曾修习过玄门易术,可她方才看那星盘,也没感觉到紫薇垣有什么异常呀。

    那些星辰是略暗了些,却没见什么煞气,看起来反倒生机勃勃的。

    这小丫头,该不会是关心则乱了吧?

第三三九章 他要捉活的

    “诵经祈福?”五皇子府,墨书远手中的墨笔微顿,一点墨色即刻便在之上洇成了一团,他吊了眼角,眸中色泽晦暗不明。

    “你说那慕三小姐,方才出了国公府,要赶去京郊的道观,诵经祈福?”

    “是的,主子,”探子颔首应声,他跪在地上目不斜视,双眼锁紧了地面,“她带了七八个侍从一同前往了京郊,眼下人已经出城了。”

    “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是继续派人盯紧了道观,还是不去管她,只看好国公府?”

    探子话毕,本就低垂的头颅被他压得更低。

    墨书远听罢不曾答话,那死寂一般的沉默,令探子的身躯不受控地轻轻战栗起来,背脊亦悄然渗出了一茬又一茬的冷汗。

    “蠢货。”良久后青年忽的低头泄出一声嗤笑,他从容不迫地放了手中的笔,起身踱至探子面前,居高临下,“你还真以为那慕惜辞跑去道观,是为了诵经祈福的?”

    “明明京外不出十里便有座皇家寺庙,凭着她慕家嫡小姐的身份,想要入庙诵经祈福一番还不是轻轻松松?”

    “她若真为了祈福,直接去那庙里,岂不是比京郊的道观,更为便捷?”

    “这……主子,那慕三小姐自小生在京郊别庄,那庄子又去那道观不远……”探子艰难地咽咽口水,顶着发麻发硬的头皮,声音小如蚊蚋(音“锐”)。

    “许是她年幼之时,不时跑去观中玩耍,与观内道长们颇为相熟,思及祈福之事,便先想到了京郊道观,而非皇家寺庙?”

    “是啊,她从小长在京外,极可能与观中道长们相熟。”墨书远冷笑,回身随手抄起桌上的青瓷镇纸,拎在手中,甚有节奏地敲了掌心。

    “这种事,连你都能想到,本殿心中会不清楚吗?”

    “稍微动动你那脑子,你就该知道,她和道人们相熟,出入道观自然是极为方便,还想着将人喊回来不去管她……”

    “若真将人喊回来,她到道观后不久便从别的门溜出去了,你又待如何!”青年怒斥,而后猛地挥袖,将那镇纸一把摔去了探子头顶。

    那探子猝不及防,忍痛一声闷哼之后,发顶便肉眼可见地飞速肿起个大包。

    ——这还算他运气好,那镇纸敲上他脑袋时未尝碎裂,最先着之力出亦非尖角,不曾出坑亦不曾见血,否则,他说不准要被开次瓢。

    “属下愚钝。”探子垂眸拱手,像是丝毫不在意自己脑瓜顶上的包,恭谨地行了个礼,“属下这就吩咐他们,仔细盯紧能出入那道观的每一道门。”

    “嗯,去罢。”墨书远眉梢微挑,慢条斯理地正了正衣袖,“不过,你们要做的,可不止是盯紧了她的行踪。”

    “那小丫头若真有胆子敢孤身一人前往江淮,你们便赶在她前头去寻宿鸿,让他先将困杀我七皇弟的事放一放,改捉慕惜辞。”

    “他们是拿蒙汗药给她迷晕了也好、用绳子捆着递回来了也罢,关键要记得一点——”

    “抓活口,本殿要的是毫发无损的活人。”墨书远说着抬了下颌,“让他们抓人的时候手脚放轻一些,姑娘家细皮嫩肉,可别磕碰坏了。”

    “本殿还等着拿上她,跟她的好哥哥换两万兵马耍耍呢。”

    “若不慎伤到了,那可就要不上价了。”

    慕家之人是出了名的发起疯来不要性命,尤其慕修宁,那野小子疯起来简直是浑无所惧。

    他想要兵权不假,却不想这么早便招惹上一窝不顾命的咬人疯狗。

    再有,话说回来,拿他们国公府的嫡小姐,换他们慕家军两万兵马的虎符……这买卖,应当不过分吧?

    青年狭长的眼瞳微微眯起,他原本还没想着这时候便要铤而走险,动他们国公府的女儿,哪成想那慕惜辞竟主动撞到了他的手中来?

    这就莫怪他不当君子,改做一回小人了。

    “好了,本殿的话说完了,你且下去罢。”墨书远懒洋洋挥了手,摊子闻言猛一垂头:“属下遵命。”

    *

    赶了这么久的路,总算要踏入江淮的地界了。

    城郊山林的小路之上,慕惜辞一身潇洒利落的少年装束,窄袖的长袍,腕间打着对精巧的皮质护腕。

    过腰的长发被她尽数拢上了发顶,扎作只简单清爽的马尾,她腰间悬着柄二尺来长的锋锐短剑,足下蹬着皂靴。

    她跨在马上,一眼看去,倒真似一位行走江湖的清隽少年。

    小姑娘抬手擦了擦额顶被风吹得发凉的汗珠,继而仰头看了眼天。

    大约是事关天下大运,老天难得的眷顾了她一次,她这一路骑马赶来,路上倒不曾遭雨,即便赶至了这淮城之外,那天虽阴,却也未泼下水来。

    不过想来也是,她是七月初一出的京城,跑了两天两夜,今儿已是七月初三了,细细算下日子,前生江淮这雨就是在七月初止住的,确乎是快到时候了。

    雨一停,那大水便会慢慢退去,江淮的灾情步步稳定,墨书远埋在暗处的爪牙,就该冒出来坑害墨君漓那老货了。

    她的时间,很是紧迫。

    慕惜辞掀了眼皮向前方望去,视线之内,模模糊糊地可以瞥见一线青灰色的城楼。

    那里,便是淮城。

    小姑娘缓慢地眨了眼,她看着那巨石堆砌出的城墙虚影,非但没有加快前行的速度,反倒令马儿渐渐放缓了脚步。

    她早在换装出了道观后不久就发现了,有人在暗中窥伺着她。

    他们跟了一路,便连夜晚安置之时都不曾放过,甚至越到江淮,她身后人便越是多。

    只是她那会忙着赶路,除了夜宿客栈时习惯性设阵落符外,她既不愿浪费力气掐诀绘符,亦无甚心思与他们换路绕远,索性便不去计较,沿着最近的大路,直直奔往了江淮。

    左右,他们知道她出了京城,便定能猜到,她要来江淮不是?

    而现在,那江南淮城已然近在眼前,若她所料不错,只要她在往前行上几步,等待她的,就会是天罗地网。

    那么,她也是时候要与这帮人做个了断了。

    她的面上勾起道意味不明的笑,小姑娘勒了马,慵懒又闲适地扬了眉梢,一手悄然摸上了腰间的短剑,漫不经心地抬了声线——

    “你们,出来吧。”

第三四零章 困阵,破局!(阿辞solo)

    于是刹那层林攒动,林木间霎时蹿出道暗色人影。

    雪光闪烁间,小姑娘腰间的短剑跟着出了鞘,她弯腰反手向后重重一攘,这一瞬爆发的力道足媲美千钧之弓,那剑轻易穿透了来人的衣衫。

    利刃擦断了她鬓边的一绺青丝,她掐诀拔剑,空中顿时绽开蓬艳丽的血花。

    重物堕地声响彻林道,慕惜辞收手抖了抖剑上沾染的血珠。

    她不曾回头去看身后人的样子,剑器入体时阴煞亦钻入了他的经络,那人受着煞气入体之痛,又被她一剑穿了腰腹,大约是活不长的。

    “继续,来。”小姑娘眉目冰冷,单手执剑,攥紧了掌中的缰绳。

    细长的手指微动间她聚了满手的煞气,两粒被折作指甲大小的黄符纸团悄然脱手,滚入不远处发泞的土地。

    与其似这般一次一个的车轮之战,她到更希望那帮狗|杂|种能一齐扑上来,这样她能一口气设出道困杀之阵,也能多省一些力气。

    慕惜辞的后槽牙咬了又咬,接连奔波两天两夜,她眼下所剩的精神和体力,当真是不太多了。

    看着同伴被她轻松解决,其余几个隐匿在树上的追踪者们不由垂头沉默了一瞬。

    宿鸿见此不禁绷紧了咬肌,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两息后发狠似的骤然一喝:“一起上!我就不信,这么多人会抓不住她一个没及笄的小丫头片子!”

    很好,来了。

    小姑娘似笑非笑地勾了唇角,定定看着那自四面八方冒出来的数道人影,她捏着诀子飞速看去,七名刺客,一个术士。

    刚好是她凭目前状态,能设阵困住的人数上限。

    慕惜辞略略敛眸吸了口气,掌间煞气四散奔窜的同时,手中短剑顺势一抡,险险荡开几柄攻来的雪刃。

    剑上传来的力道震得她手腕发麻,小姑娘朱唇紧抿,逼着自己无视了虎口上的阵阵痛意,翻腕一挑。

    “铛——”

    一枚钢锥应声落地,阴煞入骨,藏匿于树梢的刺客双膝一软,登时倒栽在了地上。

    六名刺客,一个术士。

    而她,还剩下不到一半的力气。

    慕惜辞心下默默计数,宿鸿见两次偷袭不成,又久攻不下,当机立断调换了方向:“砍她的马!”

    没了马,一个十三四岁的黄毛丫头,定然是跑不过他们的——

    宿鸿眯眼,得了令的刺客们立马将目标对准了她座下的马。

    小姑娘闻声勾唇冷然一笑,当即轻纵马缰,强行带着那马匹踏上了禹步。

    摘星,步罡,化煞叠刃,破!

    一剑顺劈,埋在沙土间的麻绳倏然裂作两段,马儿带着她纵身跃出三尺,数把刀刃即刻扑空。

    一击又空,宿鸿眉间已然见了熊熊火气,刺客们一击未中,立时运上轻功飞身追去。

    慕惜辞拧身回手飚|射出数根银针,刺客们被那细针晃了一下,又是两道符丸入泥。

    还差四道符,且前方三丈,仍有道绊马索。

    可恶,她快没什么力气了。

    一股晕眩直冲头顶,小姑娘连忙咬破舌尖,猛地逼出口血来,刺痛上涌驱散困顿,她就手抄起符丸,寻着机会,再度弹出两道。

    此时的宿鸿已被她激得浑然失了理智,他彻底忘却了墨书远嘱咐的那句“活捉”,满心满眼只想着要眼前的性命。

    不明就里的刺客们只知要听命行事,由是手下的招式,一招烈过一招,一式狠过一式。

    慕惜辞不曾被这阵势骇到,她驱着马匹踏着罡步,顶着那阵阵袭来的晕眩与脱力之感,掐出一道接一道的引煞手诀。

    昔年纵横边塞十一年而磨砺出来的战斗本能被她发挥到了极致,煞气成钉,根根钉入刺客们的周身大穴。

    七道……八道……阵成!

    小姑娘猛地喷出一口赤色血雾,靴筒内的青铜匕首猛然出鞘,狠狠没入路边林木。

    往日被禁锢在符文之下的千年凶煞骤失枷锁,那血煞堵住生门,陡然笼罩了小半个林道,天上忽的下了雨。

    困阵之内的几人胡乱战作了一团,大雨无异是给他们增添了些许“调剂”,哀嚎嘶吼与刀剑相错声不绝于耳,然而这一切都与慕惜辞再没什么关系。

    很好……

    慕惜辞的脑袋发了钝,雨水令她握着剑的手不住的发了抖。

    她隔着那滑腻的水迹,竭力撑着身子砍断了前方的绊马索,继而逼出最后一点力道,掐指速算了一番墨君漓所在的方向。

    好在她在他出发前,曾给过他一道护身符箓,依着那符箓上气机寻去,倒也不算太过艰难。

    “那边……我们走。”她收了匕首,弓着身子细声呢喃,毫无限度的掐诀引煞与不加克制的挥剑纵马,已然让她脱了力,她这会几近昏厥,视线也发了花。

    方才经历一番惊险战斗的马儿咴咴应声,撒开四蹄,踏着泥泞,冲着小姑娘指出的方向,大步奔去。

    彼时,墨君漓正在府衙清点着余下赈灾物资,他带着燕川,拿着账目,眉眼间是遮掩不去的浓重倦意。

    近日的大水隐隐有了退去之势,局部爆发出的几处小型瘟疫也被宛白等人完美控制,这让他心下在倍感欣慰的同时,亦不免愈发紧张起来。

    别人或许不大清楚,可他知道,只要那大水退去过半,墨书远的人便会找准机会,杀上门来。

    这即是他的命劫。

    少年阖了阖眼,十数日的辛劳令他不受控地挂了满身疲惫,某一个瞬间他的心魂无端战栗,一股难以言明的恐惧倏地笼紧了他的躯壳。

    不……不对。

    “燕川,我出去走走。”墨君漓扔下账簿,抓过斗笠便翻身上了马,回过神来的燕川本想伸手拦他,却见少年已然策马蹿出了大门。

    “外面还下着雨呢,主子这是要到哪去?”青年蹙眉自语,片刻后摇摇脑袋,重新对起了手中账目。

    墨君漓出了城楼,满目茫然地行在城外临边的官道之上,本能让他徘徊此处,可他又着实想不明白在即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

    纠结中马鸣唤回了他的思绪,他下意识循声抬头,便见马蹄踏碎一地积水,溅出道道带泥的水花。

    那马驮着道纤瘦人形,只这一眼,他便认出了那是他熟识的姑娘。

    “阿辞!”少年一霎魂惊,忙不迭驱马上前,离得近了他才瞅见她满身狼狈,无名痛意攀上背脊,震得他指尖发麻。

    “阿辞……”墨君漓轻声唤着,小姑娘身形一歪,险些就此坠马,他赶忙伸手将她接入怀中,麻意自指尖上涌,一息游遍百骸。

    他的脑袋忽然炸成了一片白。

第三四一章 他想起那年冬月

    “……阿辞。”少年满目茫然,脱口的声线缥缈发哑,他无意识地收紧了手臂,试图将她抱得离自己近一点、再近一点。

    “阿辞。”墨君漓怔怔呢喃,雨水浇透了她的衣衫又浸湿了他的前襟,怀中的姑娘轻飘飘的仿佛没有多少重量。

    他看着她失了血色的苍白小脸,他看着她双眸紧闭,他的嗓子无端发了堵。

    他忽然想起那年的冬月,他在乾平那座被风雪淹没的乱葬坟岗上收起来的、她残破不堪的尸首。

    她是不是又要跑了呀?

    这世间……是不是又要只剩他一人了?

    明明说好了,她不会再让他给她收尸了。

    明明说好了——

    少年的大脑发了空,极致的恐惧霎时将他吞没入海,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从未有哪一刻似这一刻这般绝望迷惘,那恐慌近乎将他溺毙。

    胸口麻得仿若不能呼吸,他喉管内不受控地泛上股腻口的猩甜。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府衙,他只知等他再略略回神之时,那府衙的铜钉大门便已然矗在了他的面前。

    墨君漓抱着人翻身下马,大步冲进了院内。

    “主子,您回来了。”留在衙上核对账目的燕川闻声来迎,瞥见被他抱在怀中的半大姑娘,神情不由有着一瞬的凝固,“这……三小姐?三小姐她这是怎么了?”

    “去找宛白。”少年目光空洞,言简意赅,“然后去查!”

    “属下遵命。”燕川拱手,话毕便转身去寻了宛白,慕三小姐的样子看起来不大妙,尽快找来个靠谱医者,才是现下的重中之重。

    至于究竟要去何处查、查什么,自家主子眼下这个状态显然是不好多问了,不过,这种东西,即便是没他详细吩咐,他也大致猜的明白。

    三小姐风尘仆仆,又着了一身轻便男装,多半是从京城骑马过来的,那么,他只要在寻来宛白后,动身探查一番,淮城外的林道上发生了什么就好。

    燕川的眼瞳微微发暗,近几日,淮城内五殿下的人便很不安生,为防横生事端,观风阁近期亦在往此处增派着人手,若他所料没错,此事大抵与五殿下脱不了干系。

    青年的动作一向利落,不出两刻就寻来了宛白。

    后者赶至府衙后院时,少年正抱着人立在房中发呆。

    他身上的衣衫湿了大半,不断有水迹自他衣角滴落,于他脚下汇成浅浅的一片,似是两刻都不曾动过。

    他的眼底爬满了血丝,眼眶红得吓人,面色比那新制的宣纸还要白上几分,宛白一眼过去,竟险些没分出来到底哪一个才是病人。

    她打入观风阁以来,还真是头一次见到自家主子失态成这个模样。

    宛白轻声叹息一口,上前行过一礼后,小心地伸了手,试图接过他怀中的姑娘:“主子,您先把小姐放下来吧,属下好替她换身衣裳、把把脉。”

    墨君漓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他仍旧固执地抱紧了慕惜辞,甚至在宛白想要伸手接人时,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她的手。

    “主子。”宛白无奈,却也只得放轻了声音细细安抚,“您这样抱着,属下也没法子给小姐把脉——总得让属下看看她的伤势呀。”

    “再者,外面下了这么大的雨,小姐的衣裳都被浇透了,湿漉漉的黏在身上难受不说,也容易风寒。”

    “风,寒。”少年哑着嗓子挤出两字,发空的眼神勉强恢复了点零星的神采,宛白见此连忙乘胜追击,继续劝慰:“对呀,一直穿着湿衣服容易得风寒。”

    谷</span>

    “所以,您将她放下来好不好?属下先帮小姐换套干净衣裳……姑娘家不能总受风的。”

    “……好。”墨君漓木然点头,僵硬地松了松手,宛白忙不迭将人接下,转头送去了内间的榻上,顺手放下了雕花飞罩上设着的软帘。

    少年瞅着她的动作,木愣愣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

    前生给慕惜辞收尸入殓时的种种,跑马灯似的不断浮现在他眼前。

    他想起那无数透骨狰狞又被磨得破碎的箭头,想起她血肉模糊又被冻得硬邦邦的背脊,想起她素衣上干涸了又被雪水洇开的大团深褐……

    他想起她满身的伤痕,想起她发间结着的、夹杂了血肉的冰碴……

    他想起他曾亲手将她埋葬。

    他鼻头一酸,两行泪珠骤然挣脱了眼眶,滚烫的水滴打在掌心,聚作一方小小的潭。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原来那一幕早就成为了他心底的魔障。

    墨君漓闭了眼,五指收拢时那水珠顺着他的指缝淌入了衣衫,修剪整齐的指甲仍旧在他手中留下了几道深痕。

    “主子。”宛白拂开帘子快步出屋,面上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属下给小姐把过脉了。”

    少年闻声转了转眼珠。

    “没什么大碍,小姐她只是累得脱力晕过去了,休息够了便能好。”宛白笑笑,行至桌边摸了纸笔,飞速写下两张药方。

    “小姐这会正累着,您先不要管她,让她好好睡上一觉再说。”

    “然后属下这边会开两个方子,等下抓齐了药再送来,待到小姐这一觉醒了,您再派人熬药给她吃,这样养一养,也就利索了。”

    “好。”墨君漓颔首,听闻小姑娘的身子并无大碍,他心头悬着的那块石头亦总算放了下来,“她大概……会睡多久?”

    “小姐此番累得狠了,依照这个情况,应当能睡个一两日吧,不会超过三日。”宛白沉吟,“具体多久,属下便不清楚了。”

    “行,多谢。”少年微微点头,他正想进内间看看,便听木门吱嘎,燕川带着满身的水汽,匆匆入了屋。

    “主子,查到了。”青年拱手,眉宇间霜色森然,“是五殿下那边动的手,他派了十来个人在路上围堵三小姐,企图将小姐活捉。”

    “小姐与他们打了一遭,八个刺客,杀了两个,剩下五个加上一个宿鸿,不知什么原因自行内斗了起来。”

    “属下赶到时唯有宿鸿还剩半口气,这会人被属下绑了放在前厅,主子可要去看看?”

    “宿鸿?”墨君漓眉梢微蹙,随即冷笑一声,翻手拂袖,“看就不必了。燕川,你提上那宿鸿,随我走一趟。”

    “是。”燕川应声,继而敛眸,“不过,主子您带着宿鸿……是准备去哪?”

    少年听罢,不曾言语,他只一把摘下悬于墙上的素色长剑,剑刃出鞘三寸,寒光即刻晃了一室。

    他长睫半垂,盯着那雪刃的眉目冰冷非常:

    “杀人。”

第三四二章 索命阎罗

    墨君漓话毕收了剑,抬眸扫了燕川一眼,便大步出门而去了。

    瞅见他眼神的燕川只觉自己的脑仁不受控的痛了又痛——完蛋,上头了,主子这状态绝对是气得上头了。

    在他的记忆里,刨除梦魇之时,自家主子一向是矜贵从容、冷静自持的,似今日这般大白天便开始发疯的,他还真是头一次见。

    依照他们原本的计划,应当先按兵不动,等着五殿下派来的人自行冒头,摸清了对面具体人手、寻稳了他们的薄弱之处,再逐个击破,一一剿杀过去,免得节外生枝。

    ——现在看来,这计划多半是要全盘作废了。

    这就……只能在心头给五殿下手下的人多点上两根蜡了。

    毕竟,自家主子发疯时究竟能凶残到什么地步,他没见过,心中便也没个底儿。

    燕·老妈子·川怅然认命,临走前不忘回头给宛白递去个惆怅不已的眼神:“我先追上去看看,你赶快去喊几个人来。”

    “好,没问题。”宛白颔首,跟着他一同出了房间。

    临到正厅时两人分道扬镳,一人进厅提上半死不活的宿鸿,另一人则自小门出了府衙,转头去寻分散在淮城之内的几名观风阁管事。

    府衙大门之外,墨君漓提着长剑跨在马上,余光瞥见跟上来的燕川,即刻便扬鞭驱了马。

    燕川看到他那身衣裳,本就发痛的脑仁不由疼得愈发厉害。

    他原以为自家主子好歹会换一身衣裳、掩一掩身份,哪想到,他竟就这样穿着那身被雨水打湿大半的常服,大咧咧地出来了。

    这是已经气到连藏都懒得藏,要直接跟五殿下撕破脸呐。

    青年上马掩面,虽说依着他们观风阁这些年来积攒下来的底蕴,的确是毋需忌惮前朝那几个愚蠢老贼,但不管怎么说,这都不大像他家主子平日的作风不是?

    要说五殿下当真是想不开,他想要慕家的兵权,用什么法子不好,偏生将主意打到了三小姐身上……

    他也就会这等,拿着小姑娘的性命威胁他人的下作手段了。

    燕川咂嘴摇头,提溜着宿鸿,随墨君漓一路赶往了淮城角落里的一处半旧小楼。

    这是他们在多日之前,探出来的、墨书远手下之人所在之处。

    只是碍于江淮水患未褪,他们委实分不出多少精力;又不清楚墨书远到底派了多少人来,恐打草惊蛇,逃出几条漏网之鱼,这才一直按捺着不曾动作。

    “先把他扔在门口。”少年说着掀了眼皮,目光冷冽,淡漠非常,“绑结实些,别叫他找机会逃了,等下,还有用。”

    “属下明白。”燕川拱手,墨君漓见状点点头便不再言语。

    他试着伸手推了推门,见那木门被人从内上了锁,索性一脚上去,生生踹碎了门上户枢(古代的门轴合页)。

    “嘭——”

    木门落地荡起阵阵烟尘,老旧房梁上的粉灰亦被这一下震得簌簌下落,屋内立时便下了场灰雨。

    留守在一楼的几名死士猝不及防,被那尘灰呛得近乎出了泪,正欲拔刀相迎,便见一线雪光闪烁,三尺利刃轻松割开了他们的喉咙。

    怎么会……

    一名死士瞪着眼死死盯着门口,逆光而来的少年步伐轻松如闲庭信步。

    赤色涌进喉管,他口中泛起不正常的锈味,生机消散时他的身躯直直向后仰去,摔在地上,又溅起一小片发乌的烟。

    墨君漓垂眸一扫地面上渐渐漫开的秾艳猩红,继而面不改色地穿过那满地横七竖八的温热尸首,抬步踏上了台阶。

    他本就不是什么绝顶的仁善之辈,天家之人亦当杀伐果断。

    他往日的好脾气,也不过是对着父母师长、亲友百姓,似这般被墨书远洗得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满脑子愚忠的为虎作伥之辈,他见一个杀一个。

    少年手腕轻晃,黏在剑刃上的血珠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楼上歇着的死士听见楼下传来的动静,起身想要下楼查探一番,迎面便撞上了刚登上楼来的矜贵少年。

    见到墨君漓,那死士下意识地怔愣了一瞬,待他回神,少年手中的那柄三尺青锋,已然将他的腰腹洞穿。

    “是你……”死士喃喃瞠目,离京之前,他们曾在画像上无数次眼前之人,亦时常听他人提起他的清正温和。

    然而,直到今日今时,他马上便要死在他的剑下,他才霍然察觉,什么温和、什么清正……这些统统都是笑话!

    “聒噪。”少年长睫微敛,拔剑时有绯红溅上了他的衣衫。

    未咽气的死士软趴趴跌伏在了楼梯之上,墨君漓不曾管顾广袖之上的那点温热腥气,径自移步上楼,顺势踩碎了死士那只想要拉响信号烟花的手。

    赤流顺着台阶滴答流淌,楼上是一片剑影刀光,等到燕川将宿鸿重新绑过、仔细放好赶去二楼之时,屋中死士已被少年屠去了大半。

    “咕——”

    燕川见此,本能地咽了咽口水,他一直知道自家主子的武艺颇高,却没料到他的武艺竟能强到这种地步,被十数人围攻着还能腾出手来杀|人……

    他该赞他一句“凶残至极”,还是该说果然极致的愤怒能激发人的潜能?

    青年的眼神遏制不住地飘了又飘,他匆忙赶上来原本是想帮忙,结果看目前这情况……好像是没他什么事了?

    燕川茫然抠头,蹲在一旁看了半晌,最后抽出剑来,不时上前给地上气没断干净的补上两下。

    二人配合极佳,不出两刻,便已将楼中死士尽数除去。

    “你下去,把宿鸿提进来。”墨君漓随手扯了块死士身上、尚未被血浸透的衣衫,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剑上的血迹。

    燕川应声,下楼拎起浑身发颤的宿鸿,三两步便跨过了门槛,他随手将之扔去了桌边,那尚未凝固的艳色池面,登时被砸出个浅浅的坑。

    宿鸿面如金纸,两股抖若筛糠,他僵着脑袋,仰头看向那缓步而来的少年,看他素色的衣摆被鲜血侵染,寸寸踏过那道尸山血海——

    像是自地府踏出的索命阎罗。

    寒光摇曳间剑尖划过地面,拉出几道泛着腥气黏稠细丝,宿鸿颈边一凉,那雪刃骤然被人架上了他的肩头。

    “我给你两个选择。”少年开口,声线中带着透骨的寒意,他将那剑器向他脖颈上又逼近了一分,仿佛下一瞬便会要了他的性命,“要么死。”

    “要么,带我去寻墨书远派来的其他人。”

第三四三章 滚去告诉墨书远

    泛着煞气的冰冷剑刃就横在颈侧,那凉意霎时钻入骨髓,宿鸿几乎嗅得到其上残存着的、擦不去的铁锈味道。

    他的眼瞳不住地战栗起来,绷紧的精神亦被逼至了极限,稍一用力便能破碎个彻底。

    在术士气节与性命之间,宿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本也不是什么忠义之士,平素言行更是离着“良善”二字相去甚远。

    况且墨书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主子,他心知肚明,他这便更没有了为他保守“秘密”的理由。

    再者,这七殿下只带了一名暗卫,他们最大的一方据守之处却守了足足四十人……万一他体力不支,打至一半便被他们的人反杀了呢?

    那样他岂不是既保住了小命,又完成了自家主子的任务?

    宿鸿的眼底生出道浅而晦暗的希冀,仿佛一切仍旧在他的掌控之内,于是他轻而易举地出卖了墨书远,墨君漓二人得人指引,行动亦愈发的迅速。

    老楼,旧院,城郊小村与底下石城……一处接一处的据点挑杀过去,少年的动作依然如初时一般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他穿行于那些刺客与死士之间,寒光涌起时有血花四处飞溅,滚烫的热流汇成了蜿蜒涌动的溪,他招招式式都干脆至极。

    他每出一剑都能正中死士们的命门,每行一寸都能夺去一人的生息。

    他的步调优雅似漫步林中,眉目淡漠如一泓深潭静水。

    他面色如常,神情如故,唯有那一身愈走愈红的血衣,能昭示他胸中近乎毁天灭地的无尽杀意。

    燕川提着被人五花大绑的宿鸿跟在他身后,偶尔出剑补上那么无关紧要的两刀,宿鸿目中的光色越来越少,燕川的心下则是越来越惊。

    他一则惊诧于墨君漓骇人的武艺;二则,在此之前,他们从不知道,墨书远竟往江淮派了这样多的死士。

    不算他们早便查明的那几座城中小楼,光是隐在暗处、尚未被他们探知到的据点就不下两处。

    加上他们一早探得的那四五处,加起来便有六七个驻点,哪怕是按照一处点位仅有二十五人,这也是一百六七十号人的数量。

    而他们观风阁此行随主子同来的,却只有区区四十人不到。

    就算从他们观风阁出来的个个皆是精锐,巅峰之时能以一挡五而不落下风,就算主子一人可媲美万马千军,就算他们早有防备,不至似这帮人般手忙脚乱……

    可他们因这接连半月不眠不休的赈灾,而耗去的精神与体力呢?

    他们能像五皇子手下之人这样,毫无顾忌地在淮城之内大开杀戒吗?

    他们精疲力竭,这群人却精神饱满、装备精良;他们多有掣肘,这群人却肆无忌惮,甚至巴不得将事态闹得大一些、再大一些。

    更为致命的是,此番随行之人中并无术士,五皇子却派了个宿鸿前来。

    燕川看着满地的血色,又低头瞅了瞅被他拎在手中的宿鸿,不由得阵阵心悸。

    他在自家主子身边待得久了,自然见识过慕三小姐那神鬼莫测的本事,何况解斯年本就是他们观风阁的人,术士的能耐,他当然知道。

    ——哪怕是手段最为下乘、低劣的术士,在准备充足、环境适宜的情况之下,也能轻易解决一个上等的武道好手。

    他们所用的招式,压根便不是常人所能抵挡的东西。

    说是防不胜防,亦不为过。

    燕川心惊肉跳,再看向墨君漓时,那眼神里满是敬佩之意。

    且不说别的,光论自家主子这要么不动凡心,要么这一动便瞅上三小姐那……的,他便忍不住想原地鼓一鼓掌,再偷摸点两炷香。

    城外林道上那几人自相残杀的惨状,他到现在可还都记着呢。

    那会一时没想明白三小姐这是用了手段,这阵仔细想想……他在绑宿鸿的时候,好像在某棵树的树根处,瞅见了一只被银针钉入泥地的黄纸团?

    怕不是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困杀之阵哦。

    青年的思绪不受控地歪了歪,行在前方的少年已然割断了最后一名死士的喉咙。

    点点的猩红飞上了他的面颊,这点温热化不开他眸底的冰封,他垂剑收手,微微喘|息。

    虽说是占着这些死士无人统领又猝不及防的便宜,但这么一路不歇的杀过来,他还真是有些累了。

    憋闷在心头的火气下了大半,墨君漓崩坏的理智亦跟着渐渐回笼,他转身走向燕川,一面命他放下手中的宿鸿。

    后者面上一片枯死的灰白,他没想到墨君漓竟真能凭一己之力,生生剿灭墨书远在江淮留下的近二百名死士。

    他盯着少年手上仍在滴血的长剑,眼睁睁看着那剑尖寸寸逼近,绝望又不甘地闭了眼。

    然而迎接他的并非是他想象中的兜头一剑,那剑刃杵上了他的衣衫,却只割裂了捆绑住他的绳索,意料内的痛感未尝传来,宿鸿茫然万分地睁了眼。

    “你不是想要活命吗?”少年的目光平静,声线微凉,“我给你个机会。”

    “你现在就滚回京城,告诉你那好主子墨书远——”

    “莫再去打国公府的主意,除此之外,是东宫嫡位也好、边|境兵权也罢,他想要什么,只要他有那个能耐,尽管来找我。”

    “阴谋阳谋,明枪暗箭,墨君漓,随时奉陪。”

    “但他今后若再敢动阿辞一根寒毛——”

    少年的嗓音陡然一沉,黑瞳亦攀上了浓重的血煞之气:“我便要了他的命。”

    “听明白了吗?”

    “明、明白,我听明白了!”宿鸿哆嗦着连连应声,墨君漓身上的杀气压得他难以呼吸。

    待墨君漓扬眉示意让出条路来,他立马手脚并用,玩命似的奔逃出去。

    “主子,咱们就这样放了这贼人吗?”燕川蹙眉,满目忧色,“会不会是放虎归山?”

    “放心,不会。”少年面不改色,冷然一笑,“他活不了多久的。”

    方才砍断绳索之时,他特意向宿鸿体内打了两道暗劲,摧毁了他的奇经八脉。

    若他所料没错,小国师先前设阵困他时已用过了煞,经络寸断的内伤加上透骨阴煞……他大概过不了城外那片山林。

    “燕川,走吧。”墨君漓敛眸,率先踏出这座临近城郊的地下石城。

    彼时宿鸿刚跑上城外林道,大雨冲散了路上的血迹,同样也冲去了泥中的符丸。

    他跌跌撞撞,扶着路边老树正想庆幸一番劫后余生,不料那藏匿在树中的千年阴煞,即刻便钻入了他的躯体。

    煞气入体,登时在他碎裂的经络之内无度乱窜,剧痛令宿鸿控制不住地弓身倒地。

    他在那泥泞中痛苦地挣扎了半晌,终究在某一刹含恨咽气——

    死不瞑目。

第三四四章 平白捞功绩

    墨君漓二人步出石城,迎面撞上了赶来帮忙的观风阁一干人等。

    宛白看着面前素衣血染的自家主子不禁满目茫然——她召集人手后好不容易才寻到这俩人的踪迹,结果他们这头竟已经结束战斗了?

    而且看这样子……动手的似乎也只有主子一人,燕统领恍若只走了个过场、随意补了两刀?

    就这?

    五皇子手底下那帮人就这水平?

    那他们这半个月来到底在提防个什么劲儿啊!

    “所以……我们这是来晚了?”宛白当场凌乱风中,燕川瞥见她的表情,甚为无奈地摊了摊手:“来晚了。”

    “咱家主子上起头来武力惊人,我也没怎么反应过来,那一屋子的死士就都没了。”

    喔,那还真是很棒棒哦。

    宛白一言难尽地扭了张脸,思绪亦跟着不受控制地歪了又歪。

    ——照这个势头下去,岂不是说,只要他们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直接想法子忽悠得自家主子上头,一切便都能迎刃而解啦!

    说来,他们家那一向冷静自持、矜贵从容的主子这回是因为什么上头来着?

    哦……慕三小姐脱力晕过去,算了算了,这种头还是少上一些比较好,容易吓到路边的花花草草。

    浑身寒毛倒竖的宛白用力甩了甩脑袋,一面转身冲着墨君漓规规矩矩地拱了手:“主子。”

    “您看,属下等……”是该走呢还是走呢还是走呢。

    “你们来的倒也不算迟。”少年闭目,略略掩了掩自己眸底尚未退尽的杀气,抬手按了按眉心,稍显疲惫,“宛白,你带人下去收拾一番罢。”

    人是都被他杀完了,但尸首尚扔在那里无人处理,七月的天气仍旧炎热,若任那些尸身堆积腐烂,只怕要生出新的疫病来。

    这可不好。

    “只是动作尽量快些,免得被百姓们看见了,再引出什么不必要的恐慌,燕川,你也跟他们同去。”

    他杀|人的时候可是没留手,那些死士与刺客们的死状,多少是狰狞骇人了些。

    被观风阁这帮见惯了血雨腥风的人看了倒没什么,寻常百姓却是决计见不得那些脏东西的。

    “属下领命。”宛白颔首,随即略作迟疑地蹙了眉,“不过,主子,此番要处理的尸身较多,若是在搬运过程中不慎被人瞅了去……又该如何解释?”

    “那就直接放话出去,说他们是被我们截杀的山匪流寇,”墨君漓眸光淡漠,“左右似这样的大灾年头,生出匪患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那墨书远前生不就是将困杀他的黑锅,扣在山匪们的身上吗?

    他不是吩咐他的手下们扮作流寇再行恶吗?

    他不是怕他得了赈灾的功绩,在前朝与民间的声名胜过他吗?

    如此甚好,那他便索性坐实了他们这“山匪流寇”的身份,再借着这帮“匪徒”,平白捞一番功绩。

    ——他倒要看看,待他回京之后,这狗玩意敢不敢上门来寻他的晦气!

    少年的唇角微绷,眸色一深,他原想着自己今生的年纪尚小,时候未到,准备再多隐忍个两年三载,现在看来……

    忍个|屁,他就该直接拧了墨书远那狗玩意的脑袋!!

    “是,属下明白了。”宛白应声,带着一行人便先行下了石城。

    刚上来没多久的燕川见状挠挠脑袋,盯着墨君漓的面色仔细地看了又看,确认这神仙的理智当真是恢复了大半,应该不会再做出什么吓人之举,这才放下心来,随着宛白等人走了。

    众人离去,少年又杵在石城之外缓了缓神,直到那股萦绕在他心头的杀意尽数消散,方才翻身上马,顺小路赶回了府衙。

    彼时鹤泠正在厅中骂骂咧咧地核对着账本。

    他上午才整理好库中余下的物资、安排好明后两日所需的用度,本以为正午总算能得闲稍歇上片刻,结果午饭还没扒拉上两口,就又被宛白喊了来。

    关键那厮还语焉不详,说了半天,他也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好不容易寻到的那点闲是彻底没了。

    ——好家伙,他们以为调用物资是一件丝毫不费体力与脑力的事吗?

    这种没什么难度的大账面,随便找个心细点的对一对就成了啊!

    他都连轴干了小半个月了!

    鹤泠怒啐,作为一只不折不扣的铁公鸡,他有生以来还真是头一次看账目看到反胃想吐,拨算盘拨到头晕想死。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想原地放弃,当场瘫地来一出等死,但想到江淮一带那退不去的大水、想到百姓们那一张张懵然又无措的面容……

    他不等合上账簿,便又重新摸起了算盘。

    啧,做个好人真难。

    鹤泠幽幽叹息,正欲翻向账本下一页,却听门外风啸马鸣,他应声抬眼向门口望去,便见墨君漓一身血色,踏过门来。

    “嚯!”鹤泠被自家主子这造型吓得一个哆嗦,差点跌了手里的鎏金算盘。

    青年起身,皱着眉头围着少年,上上下下看了半晌,嫌弃开口:“主子,你这是人跌血池里了,还是血池泼你身上了?”

    “……没,我就是出了个门,”少年扯扯唇角,说了个轻描淡写,“顺便把墨书远派江淮来的死士都杀了。”

    鹤泠闻此惊疑不定,看向自家主子的眼神带了点悚然:“都杀了……是杀了多少?”

    “不知道。”墨君漓诚恳摇头,他当时杀气冲头,没计数,“不过燕川和宛白他们去收拾尸首了,应该会简单记一下,你若想知道,可以等他们回来后问问。”

    “好了,鹤泠,你先查着账,我打得有些累,这两日若无大事,你们不必来寻我。”

    “好嘞。”鹤泠点头应下,他瞅着他这身血,便能大概猜到那场面能有多激烈了,年轻人一时冲动很容易体力透支,这是该好好休息一下。

    “你忙罢。”墨君漓话毕便不再管顾鹤泠,顾自向后院行去,临近寝房,他本想推门入内,却又在抬手的刹那猛地收了袖。

    ……算了,他还是先去洗洗比较好。

    少年低头,恹恹扫向自己身上那被赤红浸透的衣衫。

    他可不想让阿辞闻到这股血味。

第三四五章 那他就一同死了罢

    墨君漓转去了厢房,洗了足足三次澡,确认自己周身上下不剩丁点血味,便连头发丝都是干净清爽的,这才换了身衣裳,悄声回了屋。

    睡在榻上的小姑娘仍未清醒,面上却不似先前那般苍白,他见她的状态确乎大有好转,心下亦悄然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少年无声叹息一番,捏着袖口在屋内缓步踱了两圈,寻了半晌也没找到个合适的地方,干脆席地坐去了床边,将手肘与脑袋架上了床沿。

    他看她昏死在他面前的时候,是真的以为前生之事,今世又要重演。

    那一个瞬间,他的脑子归于空白,随之涌起的,便是他曾经替她收尸的每一个画面。

    他险些以为,所谓的重生不过是一场十数年的大梦,他以为自己还在乾平的那处乱葬坟岗,抱着那个尸身都残破了的姑娘。

    待到那些回忆退却,往事尽头,一道近乎于荒诞疯癫的想法又陡然占据了他的脑海。

    他那时想着,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天下大势,什么今世前生国仇家恨……若是小国师当真就此命殒——

    那他就陪着她一同死了罢。

    左右乾平不止他一位可用的皇子,左右他也做够了帝王。

    “阿辞,墨书远派来的人都被我解决啦。”少年放轻了声调,细细念叨,“你放心睡,这一次,咱们是稳赢的。”

    “不会再有意外了,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意外了。”

    类似的事,出一次就够了,再来一次,他受不住。

    墨君漓抱了手,顺势又将下颌杵上他交叠的小臂,慢慢垂了长睫。

    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时起的这份心,可能是他背着她回了国公府的那夜,可能是两人双双掉马的那天,或许可能更早,早到连他都没有察觉。

    总归……等他真反应过来,这贼心思已经管都管不住、掐都掐不灭了。

    好在这不是什么要命的大问题,便也毋需刻意遮遮掩掩,动心了就是动心了,他没什么不敢承认的。

    少年抿唇,这种事,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死晚死都是要死。

    大不了……大不了他就被小姑娘一道符拍脑袋上,锤死。

    他默默想着,倦意无声息地便攀上了他的眼睫,待到宛白等人收拾了那几处狼藉回到府衙,墨君漓已然趴在慕惜辞床边睡熟了。

    “嘶~”刚想进屋,给小姑娘重新把把脉的宛白倒抽着凉气,见鬼一般撒丫子跑出了房间。

    候在院中的燕川见此不由面皮微抖:“好歹也二十岁的人了,能不能成熟稳重一点。”

    “呸!这是老娘稳重不稳重的问题嘛!”宛白低哕,一面鬼鬼祟祟地指了指屋内,“老燕,你知道我进去后瞅见什么了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去看。”燕川扯扯唇角,“主子又发疯了?”

    “没有,但我觉得比他发疯还要吓人一点。”宛白摇头,语调诚恳,“具体我形容不明白,你还是自己过去看一眼比较好。”

    “神神秘秘……去了我才是信了你的邪。”燕川撇着眉毛嘟嘟囔囔,嘴上说着不信,身体却很诚实地往那屋中挪去。

    只他并非女子,也不会医术,为保姑娘家的清誉,又担心挨自家主子一顿胖揍,燕川没敢当真入内,仅隔着软帘向那床边望了一眼——

    这一望差点吓飞他半条小命。

    “卧槽!”燕川蹦出屋去,掐着脖子一声轻呼,他觉得自己这下是真见了鬼了。

    “他他他……主子他就那么坐在地上,趴床边睡着了?”燕川抠头,满目惊疑不定,“他中午明明还不是这样的!”

    他中午明明还凶得要死,提着剑一路砍了墨书远两百多号人,结果这才到傍晚,他家主子就乖巧成这个样子了?

    他以一当十的气势呢?他一剑杀一人的凶残呢?

    而且,说乖巧还不大合适,如果他的眼睛没有出什么不可拯救的问题的话,他觉得他家主子趴床边那个气质,应该用“可怜巴巴”来形容才对。

    虽然这么说很容易被主子打歪脑袋,但他发自内心地感觉,他们家一向矜贵从容的主子,这会像极了……某种被人抛弃的毛?茸?茸?

    燕川的眼皮发了抽,眉骨也跟着止不住的蹦蹦乱跳,那边的宛白低头沉吟了半晌,怅然又幸灾乐祸地晃了晃头。

    “我觉着,要不趁着慕三小姐年龄尚小,前朝局势未定,主子还不敢向陛下讨要什么赐婚圣旨的时候……”宛白说了个意味深长,“多研究两份特效跌打损伤药吧!”

    ?跌打损伤?

    青年面上的茫然与惊悚更甚:“你捣鼓这种东西干嘛?”

    “嘿嘿。”宛白呲牙,脸上的笑容荡|漾又猥|琐,“还能干嘛,给咱们主子准备的呗!”

    “老燕,你以为国公府的那几位是好相与的?”宛白摇头晃脑,“且不论别的,光是一个慕小公爷,那就极不好处理。”

    “那慕三小姐在京外养了七年,近几年才回国公府——你想想,若你是小公爷,好不容易等回来的妹妹,放在手心没宠两天呢,就先被自己的好兄弟拐走了。”

    “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办?”

    若是他也有个盼了几年才盼回来的妹妹——

    燕川望天,努力将自己代入慕修宁的角度,片刻后骤然黑了脸。

    “若我是小公爷。”燕川咬牙切齿,“那我非打死那个拐了我妹妹的臭小子不可!”

    “说的不就是嘛!”宛白抚掌,“而且这事,本就是咱家主子理亏,届时小公爷要是真闹起来,他指定还不敢还手——”

    “小公爷的脾气,在京城呆过的都知道,六殿下当年不过是对着慕大小姐嘴上花了半句,就被他揍得半年没下得来地,这要换成咱家主子这档子事……”

    “那他起码得在榻上瘫他个三年五载的了。”燕川忽的热泪盈眶,这还是只算了一个慕小公爷——国公府还有国公爷和慕大小姐呢!

    啧啧,好惨的主子哟——

    “研究,这药必须得研究起来,咱们这些当属下的没别的能耐,拦不住小公爷也按不住国公爷,但伤药肯定能给主子管够,老白,还是你思虑周全,辛苦你了。”

    “害,这有什么辛苦的。”宛白咧嘴,“都是为了主子的终身大事。”

    “有道理,那我有空也去琢磨两套改良版的贴身软甲——能防一点是一点。”燕川颔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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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介绍:
慕惜辞一代国师,一生算无遗策,唯独算错了狗皇帝的狠。
好在她有幸重生——
重生后的慕大国师想开了,她决定不留机会,从一开始便斩断那狗皇帝的通天路。
于是她把目光转向了前生那最有可能登基却早夭的七皇子墨君漓,预备一路求神问卜,策谋开疆,将他推上至尊之位。
可谁知,这位看着温和正直、人畜无害七皇子,居然是只千年的老狐狸!
多年之后,锣鼓喧天,红妆十里。
慕惜辞看着侍女捧上的大红嫁衣恨恨磨牙:可怜她慕大国师重生一世,竟又错算了这只狗狐狸!
可那罪魁祸首却笑得满面春风:“阿辞不如算一算,待你出嫁那日,几时是风,几时是雨?”
【1v1双洁】【双重生】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