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一章 这可听不得
小姑娘的眼睫发了颤,她竭力遏制了半晌,这才堪堪压制住那股心悸。
正当她预备着要收好桌上的纸笔之时,一阵熟悉的羽翼扑扇之声却乍响耳侧,她下意识循声抬了眼,果然瞧见了刚落上窗台的雪团。
两年的时光不曾将鸽子身上的肥膘带走半分,反而令它的身形愈发滚圆。
它喙间叼着朵枝头刚摘下的花,一双黑豆似的小眼亮如晨星,它歪着小小的脑袋,静静看着那端坐桌案之后的姑娘。
“你今日怎么来了呀。”慕惜辞挽唇笑笑,冲着那雪色的一团伸了手,雪团即刻便蹦入了她的掌中,“竟还衔了朵花来。”
它小心放下口中衔着的素色小花,献媚似的将之往小姑娘的掌心推了又推。
“咕~”那是咕咕送给你礼物哟~还不快点收好供起来!
雪团轻声叫唤着,随即拍着翅膀探出一条腿来,叫她看它腿上的细长竹筒。
“揪了我府上的梨花,还好意思说是送给我的礼物。”慕惜辞失了笑,摘下那竹筒的同时忍不住抬手点了点鸽子的脑袋,“真不害臊。”
“咕咕!”它就是只咕咕,懂什么叫害臊。
雪团扎着翅膀咕了个理直气壮,小姑娘懒得与它争辩,顾自取出了筒中寸宽的纸条,顺势将那朵梨花好生放入了盛了水的笔洗内。
虽说这就是她府中的花,可好歹也是这肥鸽子费劲巴力从树上叼下来的,不管礼物的大小贵贱,心意总归是重要。
肥成球的信鸽眼巴巴地盯紧了小姑娘的手,直到看见她把它送来的那朵花仔细放入了笔洗、飘上了水面,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了目光。
——放起来了就好,咕咕下次还会给你带好看的花花哒!
“咕咕,咕~”雪团蹦蹦跳跳,叫声中尽是欢快之意。
慕惜辞见它那副兴奋非常的样子,没憋住对着它兜头浇上了一盆冷水:“嗯,下次再带,直接扔进泔水桶。”
“咕?”雪团懵了,它定定地瞪着小姑娘看了不知多久,而后身子一歪,小腿一瘫,肚皮一翻,陡然在桌子上装了死。
“咕~咕——”呵,无情无义的狗女人,人家给你送花,你还嫌弃人家。
呜呜,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飞诶~
肥鸽子躺在桌上嚎了个凄凄惨惨、千回百转,慕惜辞听着那一连串的“咕”,不由得脑仁发了痛。
她没好气地伸手一戳雪团毛绒绒的肚子,阴恻恻呲了牙:“再喊,我现在就让灵琴把你炖了。”
“?”那个整日馋它身子、想着要如何将它拆吃入腹的可怕小丫头?
女人,你好狠的心——
雪团震惊不已,一时竟忘了继续卖惨,待它回过神来,小姑娘已然看罢了筒中纸条,正似笑非笑地觑着它。
鸽子被她盯得瘫不下去了,当即麻利无比地站正了身。
它见慕惜辞的面色不大好看,不禁好奇地抻长了脑袋,奈何它只是一只咕咕,并不认得那纸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字。
“想知道这上头写了什么东西?”慕大国师冷笑一声,指着手中的纸条,微微挑了眉梢。
雪团听罢用力地点了喙——它的确很想知道。
谷</span>
或者说,它每一次都想知道,但它那可恶又愚蠢的主人从不会告诉它。
他就是欺负咕咕不认识字!
“你那倒霉主子喊我出门赶集,”慕惜辞沉着脸没什么好气,“而且,他现在连人带车,就等在国公府外。”
神经病啊!
就这么点距离都要用上鸽子,他就不会进来找人通报一声吗?
而且,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就一点都不紧张?
眼下是五月初,还有不到四个月,寒泽便要大肆攻城了;转到来年岁初,江淮又要下起那场连绵了足有一季的大雨……
分明爹爹的死劫后面跟着的便是他的死劫,她这个“局外人”都快愁的难以安寝了,可这家伙倒好,到现在还是闲心十足的,这不还张罗着要逛街赶集!
小姑娘的眼中腾了火,她放飞了雪团,回屋换了身轻便些的衣裳,揣好了那把青铜刃,又摸上几张符箓、三枚铜板,气哼哼踏出了院。
彼时灵琴正在院中打扫着树上落花,见她出来,禁不住弯眼笑了又笑:“小姐,您总算又舍得走出书房了,这是要出府?”
她家小姐,今年打过了四月十五便再未走出过国公府,除了就寝,这阵子更是有个四五天不曾离开书,也不清楚她在忙些什么。
这十几日来,除了大小姐和四姑娘探望她的那两次,小姐她便连浮岚轩都懒得出,成日不是闷在屋子里看书,便是一坐就在院子里发上半日的呆。
是以,她这时见她肯走出府门,心下自是十分欢喜。
“嗯,出府一趟,办点事,应当是傍晚回来。”慕惜辞恹恹点头,“若我回的晚了,你们不必刻意等我,早些用膳便是。”
“好的,小姐。”灵琴颔首,也不曾过问她所办是为何事,只笑眯眯的目送她出了小院。
她方才听轩外往来的丫鬟婆子们提到了一嘴,说是仿佛看见七殿下府上的车马停在了门外。
这些年自家小姐与那两位殿下走得极近,想来这会能将小姐喊出府去的,也只有这两位殿下了。
这倒是好事,省的小姐整日将自己关在府中,她看着心焦。
小丫鬟心情颇好地哼起支小调,手下落花也收拾得越发起劲儿,慕惜辞拉着脸走出了府门,稍一抬头便瞧见了那辆低调而不失天家身份的精致马车。
“三小姐。”今儿赶车的仍是燕川,他看慕惜辞出来,忙不迭撩起了车帘,恭谨万般地请她上车。
小姑娘转眸看了看车内,确认其内纱帘软垫一应俱全,墨君漓又规规矩矩坐在那纱帘一侧,礼数齐备,浑教旁人寻不出半点错处,这才轻哼一声,拎着裙摆登上车去。
嚯,三小姐今天的心情看着可是不大好。
燕川的头顶冒出茬细细的发凉汗珠,放下车帘时顺带往耳朵里塞了两只特制棉球,如此,只要车内人不放大了声量喊他,他便什么都听不清。
——旁人生气了会怎样,他不清楚,但他知道,三小姐若是生气了,那定然是要骂人的。
并且,他家主子绝对是挨骂的那一个。
这可听不得。
第三零二章 你安心些
小姑娘一言不发地上了车,衣袖一拢便于帘子那侧落了座。
墨君漓瞥见她那阴沉的面色,下意识地缩了脖颈,并在心中自“十”悄声倒数起来。
马车慢悠悠拐过了街角,踏上那条常日里无甚车马穿行的小路,少年攥着袖口捏了满手心的汗,心头已然数至了“三”。
……二……一!
那个“一”字尚未想完,车中悬着的软帘便“刷拉”一声,猛地被人扯去了一旁。
墨君漓只觉领口一紧,小姑娘那张灵秀娇俏的小脸登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少年咽了口口水,默默贴紧了马车车厢,整个人静默乖巧,怂如鹌鹑。
“墨君漓,你他娘是傻【哔——】吗?”慕惜辞沉了脸,用力揪紧了墨君漓的衣领,力道之大,险些将他拎离座位。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逛街赶集?”
“竟还是让雪团飞进来递的条子——你自己是没长腿,还是没长嘴!”小姑娘颇有些气急败坏,竹筒倒豆子似的吐出一大串话来。
“找个下人通报一声都不会,我看你这两年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眼下的北境还飘着雪,寒泽国内冻土千里,又生着内乱,正是出手的最好时机——”
“你想过没有,倘若我们能抓稳了这个节骨眼,不管是收买朝臣还是安插人手,只要能将触角伸到那寒泽朝堂,今年入秋九月便能省下多少麻烦!”
“哦,对,还有来年三月起的那场雨,江淮的大水——你那些粮可都囤得够了?”
“除了粮食,治病用的草药呢?遮风避雨的帐篷、净水用的明矾和木炭呢?”
“这些你都准备好了吗?”
“别到时候又来一遭措手不及,姓墨的,我可警告你,要是你这辈子还能被墨书远那狗玩意逼得诈死离开乾平,我就——”慕惜辞嘎吱嘎吱咬了牙,小脸狰狞万般。
“你就怎么样?”墨君漓脑子一抽,本能地反问一句,小姑娘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霎时青黑了不下一个度,他暗暗咋舌,只恨自己多长了这张破嘴。
——没看见小国师的脸都扭了吗?
你还有胆子打蛇随棍上,姓墨的啊姓墨的,你今儿就是一个不慎,一命呜呼在这了都纯属活该!
少年在心下止不住地唾弃自己,慕惜辞闻此怒极反笑,她略略松了手,慢条斯理地摸出琵琶袖内放着的青铜匕首与那沓朱砂黄符,冲着墨君漓粲然一笑,拔了刀。
“那我就赶在那狗玩意之前先弄死你,给你剁碎了扔炉子里烧成灰,骨头渣滓一把扬护城河里再扔下三道黄符——”
日色透过车窗帘幔,打在刀刃上,折出道道寒气凛冽的森森雪光。
慕大国师反手将那刃口杵到墨君漓的颈子边上比了又比,狞笑着牵了唇角:“你就滚地府里当苦力去吧,蠢东西!”
满身煞气的匕首泛着刺骨寒意,激得少年寒毛倒竖,他的头皮发了麻,眼珠不受控地抖了又抖。
他再次咽咽口水,脑筋转得飞快,他盯着小姑娘发黑的小脸,片刻后颤巍巍地开了口:“这个……你想弄死我可以,但剁碎了就大可不必了吧?”
“要不这样,到时你跟我说一声那炉子在哪,我自己跳?”
“也免得再脏了国师大人您的手。”
“神经病。”这一通臭骂下去,慕惜辞心头的火气显然是小了不少,她听见墨君漓脱口而出的那句“我自己跳”,登时又被气得乐了。
于是她别过脑袋低声嘟囔一嘴,静静收好了手中捏着的符与刀,少年瞅准了这个机会,忙不迭伸手扶住了她的双肩,将之安生按回了座位。
“骂完了吗?”墨君漓略一倾身,黑瞳之内暗流微涌,他看着面前的半大姑娘,语调欠揍又带着点轻挑下鉴,“没骂完就接着骂,我听着。”
“骂累了。”慕惜辞撇嘴,并不想搭理这个脑袋里不知道进了多少水的货,顾自琢磨着下次该如何撬开他的天灵盖。
这么多年过去,她果然还是觉得有必要掀开他的脑壳,把进里面的那两斤水往外倒上一倒。
“骂累了,那就听我说会。”少年颔首,他嫌弓着身子太累,索性衣摆一撩,顺势蹲在了慕惜辞面前,自下而上,望着她的眼。
“让雪团传信是为了速度快些,纸条是我路上写好的,这样等着临近国公府时再让它递信,车子赶到门口,你便差不多能收到消息了。”
“你后面说的那些我也都清楚,陆丘上月末就出发赶去寒泽了,那边自有我们的做着接应。”
“这辈子国公爷和阿宁不会出事的,好姑娘,你别急。”墨君漓抬了手,虚虚点了点小姑娘的眼睫。
她像是许久没睡过好觉了,眼白上爬满了血丝,眼底亦是通红一片。
“还有你说的囤粮——”少年的语调微顿,简单做了阵心算。
“八十万石的米,五十万石的面,另有近百万石的米糠,十万顶行军用的帐篷,另有足够三十万人用上一个月的草药和净水用的木炭、明矾,并上千石粮种。”
“这些东西,观风阁那头还在持续收拢着,待到今年年尾,大抵能再囤个百万石的物资,届时只要省着些用,莫说三四个月,半年也当不成问题。”
“除了这些,我还吩咐鹤泠他们盯着点市面上便宜些的鸡崽鸭崽,赶在明年五月前收上一批。”
“猪牛羊之类家畜的个头太大了,长得慢,不好运送,但是鸡鸭这样长得快、好养活的家禽可以囤上一些。”
“如此,既能保证百姓们的饮食所需,余下的,也能让他们继续养着,顶上一阵常日收支。”
“省的大水一退,他们没了营生。”
“此外,从去年起,我便想方设法的忽悠老头下旨加固江淮的河堤了,明年的水不会发得那般大,也不会冷不防冲死那么多人。”
“阿辞,你安心些,别害怕。”墨君漓放轻了声调,顺手理了理小姑娘鬓边散下来的碎发。
“会没事的,我们做了这么多准备呢。”
第三零三章 她觉得于心有愧
少年的声线放得极轻,语速不急不缓,小姑娘的情绪在他的声音之内渐渐平复下来,原本绷紧的身体亦跟着放松了些许。
原来……他都快准备好了。
慕惜辞喉咙里堵着的那口气忽的便吐出来了,她半垂着眼睫,怔怔盯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半晌闭了闭目:“那你今儿,怎么突然想着要喊我上街呀?”
“傻姑娘。”墨君漓陡然失了笑,他弯弯眼,起身后顺势在慕大国师身侧落了座,手肘一撑车窗,就势便托了腮,“今日五市同开,我这可是奉旨赶集。”
两年前的百芳游园上,慕惜辞曾跟云璟帝提过一嘴,慕文敬尚欠她一次赶集之事。
她当日不过是偶然想起,随口一说,却怎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墨景耀见营中军务着实繁忙,慕文敬常年累月捞不着多少空闲,心中既怜着小姑娘孤零零的寻不到人玩耍,又藏着份想撮合自家儿子与国公府女娃儿的私心,便给墨君漓下了道颇为特殊的圣旨。
他命他除年头年尾闭市之时外,每逢五市同开,便要带慕惜辞上街赶集。
一来他是想为小姑娘消遣散心,二来也是希望两个孩子能时不常往一起凑凑,最好如慕惜音与墨倾韵那般,折腾出段青梅竹马的情谊来。
是以,墨君漓今日前往国公府寻慕惜辞,还当真是奉了皇旨!
“今儿不是才五月初二吗?”慕惜辞闻此不由怔愣,若她不曾记错,每月那五市同开,应当在初七与廿一才对。
“是呀,今儿都五月初二了,”墨君漓含笑颔首,“三日后便是端阳——那可是赛龙舟的盛会,这月的五市同开之日,自然就被提前了呀。”
“国师大人,你不会是将今年的赛龙舟给尽忘了吧?”少年故作一副惊诧之状,以袖掩唇,“阿宁和韵堂兄他们,每年可都是参了赛的,你真给忘了?”
“这当然是记得,”小姑娘听罢,面颊倏然一烫,她颇不自然地别过头去,试图掩饰自己将那龙舟会忘却的事实,“只是都这节骨眼上了,谁还会去计较那些。”
“这个嘛,旁人暂且不提,阿宁肯定是会计较的。”墨君漓说着,闲闲摊手,“再说,这世间能有几人似你我这般重活一世;又有几人似你那般,可未卜先知?”
“阿辞,你放轻松点,莫说那些几个月后才会生出的战事与天灾,光是明日晨起会发生什么,对世人来讲,都是十足的未知。”
“若我们仗着前世那点短暂而浅薄的‘先知’,过分忧心此生,忧心当下,那岂不是变成了本末倒置?”
“前生之事,是为警醒,而非束缚。”少年面上的笑意微敛,看向小姑娘的神情专注而认真,“我们可以以此来敦促自己,尽早做下尽可能最充足的准备。”
“却绝不能因着这些‘先知’,反倒先人一步乱了手脚。”
“好姑娘,就像你跟我说过的,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余者,是为生机,是为变数。”
墨君漓略一垂眉,长睫松落落掩了他半个瞳孔,在脸上投下道浅淡而模糊的青影:“能重活一世,我们许就是此间的那个‘变数’。”
“既如此,我们只要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便好,何必要这般纠结,反苦了你自己。”
“可若……”慕惜辞微微咬唇,眼睫不住轻颤,“救不下他们,我便是于心有愧呢?”
前生那些埋骨于边城的将士,那些惨死在人祸天灾内的无辜百姓……这些从来都是她心底过不去的一道坎。
上辈子,她虽是军中统帅,虽曾领兵征南伐北十一年从无败绩,可这世上,大抵是找不出第二个比她还讨厌征战的人了。
她接手慕家军、暂领天下兵马大元帅印后,乾平折损的兵将确乎是少了,可敌国呢?
敌国那些兵将便当真丁点都不可惜?
心有贪念的从来是那高位之上的人,寻常征夫们知晓的,唯有“保家卫国”四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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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这眼见着便要动荡的年代,偌大个天下被割成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块,北有寒泽,西有大漠,南疆小国多如虫蚁。
再越过东南那条长河,扶离与乾平近乎分庭抗礼。
小国们想着求生,大国们想着一统,夹在中间的试图将自己变成一方巨擘……这便难免要有摩擦。
有摩擦,便有征战。
——她真是恨极了征战。
她会控制不住地生出满腹的负罪之感。
小姑娘的指尖发了抖,墨君漓见此叹息一声,轻轻攥住她抖个不停的手腕,压低了声线:“阿辞,只要有天灾人祸,死亡便是必然。”
“何况,人本就有生老病死。”
“这无法避免,我们能做的,是‘尽量’,而不是‘万全’。”
“你也说过的,这世上没有万全。”
“我知道。”慕惜辞手指微蜷,“可我总觉得……总觉得征战是不必要的。”
“这不好说。”少年摇头,“于那些有野心的人而言,这就是必要的。”
“所以阿辞,眼下的情况,我们只能选择止戈为武。”
“……以战伐战。”小姑娘的指骨被她捏得泛了白,“墨君漓,我是不是太矫情了。”
“分明是在战场上趟了那么久的人……分明是修习了十数年玄门易术,早就知晓万籁天命的人。”
却还是这样近乎幼稚的天真——
她的指甲掐上了掌心,留下了道道红痕,墨君漓蹙了眉,伸手掰开她紧攥的手指,略略晃了头:“你不是。”
“你只是看过的东西太多了,看到的东西也太多了。”
“于是你习惯性地试图调和所有事物间的矛盾,可是阿辞,这本就是不对劲的。”
“你又不是神仙,怎么就能管得过来那么多?”少年笑笑,“我们将问题变得简单一点——管好乾平,只管好乾平。”
“等着旁的地方也变成了乾平的一部分,我们再去管它,不就好了?”
“你说的有道理,是我重来执着了。”慕惜辞长长叹息,她的确是见过太多的血色了,而这,反倒令她步步迟疑,日渐执着。
还好老货及时敲醒了她。
“所以啊,你就别每日都那么糟心了,我看你好像最近连觉都睡不好。”墨君漓坐正了身子,漫不经心地理了理之前被小姑娘揪皱的衣襟,“眼睛都熬红了,容易变兔子。”
“呸!你才是兔子!”小姑娘羞恼非常,猛地将少年推回了原位,“滚蛋!”
顺带“刷啦”一声,重新拉上了软帘。
第三零四章 慕诗嫣眼睛都红了
小国师的手劲儿挺大,这一下子推得他后背还怪疼的。
脑袋险些撞了车厢内壁的少年反手揉着后背,心下悄然腹诽,一面幽怨万般地隔着帘子望了眼端坐对面的半大姑娘。
马车驶出了那条僻静的小道,四下的行人渐多,车外亦愈渐热闹起来。
慕惜辞倚着车窗,就着自帘外传入耳中的千百种各色声响,慢慢调整了心绪、平复了呼吸。
待那马车停在东市边缘、墨君漓伸手接应她下车落地之时,小姑娘的表情已恢复如常。
左右有云璟帝帮着兜底,慕惜辞眼下又没了那等心结,两人自然是无所顾忌,索性将那集赶了个痛快。
一圈下来,马车上已然堆满了各式零碎——
小姑娘这两年蹿了个头,发顶早便及了少年的下颌,墨君漓见她身上的衣裳短得太快了些,便广袖一挥,大咧咧囤上了半车今年时兴的薄厚料子。
料子既囤上了,配套的首饰扇坠手捂毛领绣花鞋定然也不能少,总之是五花八门,从冬买到了夏,又自头武装到了脚。
慕惜辞开始还嫌他太过浪费,劝他说国公府中公之内又不是没备这些东西,挑着顺眼的买上那么一两件便也罢了,她又没长十条胳膊八条腿。
岂料少年听罢,当即给了她个看傻子的眼神,一本正经地发出灵魂一问:“你觉得,萧淑华能有那个好心,让绣娘三不五时去浮岚轩给你量体裁衣吗?”
小姑娘几乎是瞬间便被他说得动摇了——依她两生以来对萧淑华的了解,她那好婶子大抵是没有、也不会有那个心思的。
不过为了国公府的体面,她多半会取来慕诗嫣或阿姐当年穿过的几件旧衣,再在她面前委屈巴巴地挤两颗眼泪,卖一卖可怜。
同时说些似“国公府家大业大,她委实腾不出手脚,只得暂且委屈她一阵”,或是“今年府中新添了不少下人,银钱着实紧张”一般的场面话,顺带开上两个空头票据。
活活将她打成“若是闹着要裁新的衣衫,便是十足不懂事”的任性小姐,逼着她吃下这个哑巴亏。
虽说新旧衣裳于她而言都无甚区别,常年在边关泡着的人也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可她并不喜欢吃这等莫名其妙的亏。
那就……任那老货胡乱买吧,反正花的也不是她的钱。
慕惜辞当场投降,麻溜利索地转换了阵营,甚至兴致勃勃地听墨君漓讲解起当下贵女圈子内,最时兴的款式与花样……
天知道这老货怎么对这些东西这样了解,总归她听得津津有味,长了不少没啥用的见识。
除了衣料配饰,墨君漓还买了不少小姑娘平日爱吃的零食点心。
上至烧鸭烧鹅,下至街头的酒酿圆子糖人糖画,能搬进马车里的就搬进车中,放不下便手拿肩扛。
若还有的剩,就着人直接送入皇子府,由留在府中的老管事收拢整齐后,再一气儿送到国公府的浮岚轩去。
两相对比之下,慕惜辞买的东西便显得尤为微不足道——她在五方集市上逛了半晌,最终只买了两刀朱黄色的粉彩宣,并上两方质地上乘的朱砂墨。
两人逛的自是尽兴,只是苦了赶车的燕川,与那匹拉车的马。
他们来时,车厢内还是空空荡荡,除了自家主子与三小姐,至多再加上那道做隔断用的软质纱帘。
可这回去时便大不相同了,车内除了那两个主子,还塞了半车的布匹首饰,并上半车的各种吃食。
那车厢的重量登时便增了一倍不止,燕川能明显发感觉到马儿回程时的步子,较来时沉重了不少,半路险些撂了蹶子。
他连撸带挠,不间断地哄了那马数次,才让它勉强打起精神,不大情愿地载着车上那两人,慢悠悠向着国公府的方向行去。
当马车停在国公府大门口的时候,两人又恰碰上老管事往府内递送着墨君漓下午买来的那些东西。
一样样上好的吃食,和各色精巧贵重的珠宝首饰,流水似的送入了浮岚轩,直教那同样刚从集市上回来的慕诗嫣看红了眼。
她不认得墨君漓府上的管事,却认得那老管事衣衫上绣着的特殊花样。
她看见那些贵得离谱、又精致得吓人的玉石头面,心头不由酸得冒起了泡泡。
“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不就是仗着亲爹是国公爷,亲哥哥又与殿下交好吗?”少女的嗓子眼里沤满了酸水,一张嘴便是冲鼻的醋味儿,“自己不还是黄毛丫头一个!”
“小姐,您快别说了,三小姐就在后头呢。”韵书瞥见了停在府外不远处的那辆马车,又瞧见了站在车外,似在等人的慕惜辞,面上登时便是一僵。
她忙不迭小心拉扯了慕诗嫣的衣袖,一面压低了声线,细细提醒着她。
哪知自家小姐不但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反倒被那妒意冲昏了头脑。
她一时没看见那马车挂饰上雕着的图纹不说,竟还拧着腰肢走上前去,对着慕惜辞兜头便是一顿阴阳怪气、冷嘲热讽。
“哟,三妹妹,你可真是好本事。”慕诗嫣揪紧了手中的帕子,娇贵的丝缎被她搅得几乎脱了丝,“能哄得殿下为你如此破费……谁知道你这又是用了何等下作手段!”
“一个尚未及笄的姑娘家,竟这般自轻自贱,当真是堕了我国公府百年的清正门庭,却不知此事若被大伯知道了,他又该作何感想?”
慕诗嫣满面鄙夷,浑似将小姑娘比作了秦楼楚馆里,只知谄媚讨好的妓|子,什么脏的污的都敢往她身上泼。
慕惜辞闻此倒不曾急着出言辩解,她只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因嫉妒而几近发狂的少女,顺势扫了眼她身后抖得仿若筛糠、只差原地跪下的可怜侍女。
所以说,这个没脑子的女人。
小姑娘凉飕飕吊了眼角,正欲开口不咸不淡地回怼两句,便听得车内传来一声怒斥,她耸耸肩膀,不动声色地挪开一步,好给少年留出个施展的地方。
“慕二小姐。”墨君漓沉着脸一步跨出了马车,随手将掌中提着的一盒点心扔去了燕川怀中,站定时眉目间已然染了怒意。
“你可知以下犯上、平白污蔑天家清誉,是何等重罪?”
第三零五章 杖责二十
“这……殿下、我……”慕诗嫣早在看到少年露面的一刹便傻了眼。
她语无伦次,直愣愣怔在原地,手足失了措,倒是跟着她的韵书反应比她还要快些,当即拉着她,“扑通”一下跪了地。
“殿下,我、小女这是、这是……”被人拉着跪在地上的慕诗嫣,仍旧久久不能回神。
她怔怔仰着头,眉目间是显而易见的慌乱骇然,一旁的韵书见她不像是能说出来句囫囵话的样子,索性牙一咬、心一横,向前微挪动了三寸,“砰”地一声磕了头。
“殿下,我家小姐近日偶感风寒,许是、许是被烧糊涂了脑子,这才一时口不择言,还望殿下恕罪!”
韵书的齿关阵阵打颤,身子亦不受控地打着哆嗦,但她担忧着自家小姐的身家性命,到底强撑着将那荒唐至极的理由,一口气吐了出来。
“你家主子尚不曾开口,这哪有你一个丫鬟说话的份儿。”墨君漓冷冷扬了眉梢,淡漠非常地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一主一仆,音调不急不缓。
“慕二小姐,你自幼在国公府长大,应当知道,本殿一向与明远私交甚笃,情同手足。”
“本殿与明远亲如兄弟,明远的妹妹便是我的妹妹,阿辞在本殿心中与乐绾无异——”
“如此,本殿倒是不明白了。”少年的声线陡然一沉,语气蓦然一重,“本殿身为兄长,不过是给妹妹多买了些衣裳首饰、点心零食,在慕二小姐口中,怎就变成了见不得人的腌臜事?”
“何况,本殿今日携阿辞出府游玩,本就是奉的父皇旨意,诸般花销流水,走的也是父皇的私账——二小姐若有疑议,自可去宫中查证一二。”
墨君漓长眸微眯,满目讥嘲:“只要你进得去内廷,寻得到父皇。”
“慕二小姐,你不曾查证,便这般恶意揣摩——”少年慢条斯理,拉长了声调,“污了自家人的清誉、堕了我天家声名不说——”
“可还是想质疑当今圣上、违逆圣意?”
“二小姐,你好大的胆子呐。”
“违逆圣意”四字一出,慕诗嫣即刻抖了三抖,面上血色尽退,此等罪名无异于抗旨不遵,若再深论起来,便是能杀头的重罪。
她平日再是自命不凡、张扬跋扈,说到底,也只是个刚满及笄的稚龄少女,眼界不高,胆子亦算不得大。
如今被墨君漓这么一吓,她登时骇得两股战战,惊惧间竟连声都发不出来,跪在那里吚吚呜呜了半天,也没能吐出个让人能听懂的字来。
亏了她有个心狠手辣、极善内宅之斗的老娘,又有个聪慧过人、颇有些眼力表姐,加之慕姐姐的心思从来都不在墨书远那个狗玩意身上……
否则就依她这个废|物样子,前生又怎能将慕姐姐折腾成那个样子?
少年心下冷然一笑,漫不经心地收回了吊着的眼角,微微抬了下颌:“慕二小姐,你今日所犯,本为以下犯上、违逆圣意的杀头重罪。”
“然,本殿顾念你父亲慕郎中在朝为官多年,不尝一日有过,又顾及国公府的世代忠诚与慕国公的脸面,今儿便从轻发落、小惩大诫。”
“燕川。”
“属下在。”又要给人当架子、又要给人当打手的燕川放下东西拱手应声,趁着几人不备,偷摸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世上,果然没有比他家主子更难伺候的人了。
“杖责二十。”
“主子,”燕川闻此不由蹙眉,面上微露了为难之色,“就在这打?”
街上人来人往的倒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影响附近人家的正常交通——
他怪过意不去的。
“若在门外,多少是有些折损姑娘家的面子。”墨君漓假意沉吟,“那便挪进门内——对了,大门就不必关了,今儿买的东西多了些,且得送上一阵呢。”
“喏。”燕川颔首,随意招来两个府中小厮,拖着慕诗嫣便往门内走。
门口这动静闹得颇大,这会的前院里已然堆满了人。
他们早在听见墨君漓吐出那句“杖责二十”的时候,就将行刑所需的长凳木杖,并上冷水盆堵嘴布一类的东西麻利搬来了。
不少人眼中还透着点跃跃欲试,足见慕诗嫣在国公府内的人缘有多差。
“殿下,饶命啊殿下,殿下,民女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慕诗嫣懵了一路,直到被人反扣着绑上了长条板凳,这才猛地回了神。
她冲着门外疯狂大叫,胡乱踢蹬着双足,竟当真挣松了麻绳,作势便要挣扎起身。
墨君漓见此,颇为不耐地蹙了长眉,随手点了两名小厮:“还愣着做什么,按住她。”
“是。”那两人大脑宕机了一瞬,忙不迭躬身小跑上前,小厮的力道比那刚及笄的姑娘来得大,这一下便将慕诗嫣按了个结实。
少年见状轻轻颔首,继而跟着燕川又多吩咐上一句:“对了燕川,慕二小姐乃高门闺秀,平素养尊处优、细皮嫩肉,你可千万注意着力道,别打废了。”
“殿下放心,属下明白。”燕川点头。
他是习武之人,并非那等只知蛮力的粗俗莽夫,自然懂得用上那股巧劲儿,能让这木棍落在慕诗嫣身上,既不留半点痕迹,又棍棍穿至皮下,直达筋肉。
不损皮骨,却可令人疼痛难忍、接连数日难以下地。
“嗯,你心中有数便好。”墨君漓不着痕迹地弯弯唇角,随即低眸一扫仍旧跪在地上的韵书,声线里浸了寒,“你回去告诉你家萧二夫人。”
“倘若她实在是不懂得该如何教养女儿,便只管将慕二小姐送去宫中——宫内有的是经验老道的教习姑姑,定能教小姐明白,何为尊卑,何为体统。”
“阿辞,我们走。”少年广袖一拂,顾自牵着小姑娘大步踏入了国公府内,堵在门口的府内下人们立时让出一条道来,目送着这一高一矮消失在了前院尽头。
“慕二小姐,得罪了。”见自家主子离去,燕川接过小厮递来的那根三寸宽窄的粗木棍,对着长凳上的少女略略行过一礼,毫不犹豫地抡起了手中的棍子。
那日,慕诗嫣的惨叫声贯穿了整个国公府。
第三零六章 大不了我给你兜底
自前院传来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慕惜辞忍不住抬头扫了眼身侧的矜贵少年。
他的双眼被掩在了半垂的长睫之下,从她这角度向上望去,竟是一时看不清他瞳底的情愫。
“你今儿怎还跟那没脑子的女人较上劲儿了。”小姑娘慢悠悠收回了目光,杏眸下意识飘向了别处。
她原以为墨君漓至多是教训慕诗嫣一顿、警告她两句便罢了,怎么都犯不上动刑。
以下犯上这东西可大可小,乾平眼下又正是用人之际,就算是看在国公府的面子上,多半也不会罚得太重。
是以,当那句“杖责二十”自少年口中蹦出的时候,连她都不由得小小惊诧了一下。
其实这杖罚二十,对这罪名而言还真算不上多重,关键就是个丢脸,仅次于掌嘴的丢脸。
那二房母女向来极重视她们在外的名声,今日行刑,这老货又不准府上人关门,在府内与府外便无甚差异,甚至怕是比在街上来得更要丢脸一些。
——这二十棍子下来,慕诗嫣和萧淑华,今夜只怕要被气得昏过去吧?
“不然呢?眼睁睁看着她肆无忌惮地往你脑袋上泼脏水?”墨君漓蹙了眉,没什么好气地抬手敲了敲小姑娘的脑瓜,“我知道你是想暂且隐忍,但咱也不是什么事都要忍。”
“尤其是这种关乎女儿家清誉的……你看她今儿都说出些什么来了?”
“又是下作手段,又是自轻自贱,还扯上什么国公府的清正门庭……分明她自己才是最堕了国公府百年家风之人,她也真好意思!”
少年气哼哼地抿了唇,别的暂且不论,反正他受不了有人说小国师的坏话。
要不是看在国公府两房不曾分家,若真重罚了慕诗嫣无异于是堕了慕家脸面的份儿上,他都想喊燕川直接掌嘴了!
“那当然不会,没看见我那会正准备着回怼她两句嘛。”慕大国师抱着脑袋小声抗议,“结果你的动作比我还快,我看着你好像怪生气的,这才没继续说话。”
她那会,原想借着慕诗嫣不时私下会面墨书远的事儿回敬她一番,哪想到这老货的身手竟这般利落,满嘴的高帽子说扣就扣,最后生生拉扯到违逆圣意上去了。
也当真是个人才。
“我自然是生气。”墨君漓勾唇一声冷笑,“且我生的也不光是那蠢女人的气。”
“国师大人,你平日就是这样干站着任人辱骂的?”少年沉着脸色抱了胸,眼神阴郁得几乎要滴出水,“你非要等她骂完了才张嘴吗?”
“害……这倒也不是,主要对付这种人,你越是着急生气,她骂得越是欢快上头。”慕惜辞假笑一声,讪讪挠头,“可你若是对她爱答不理,她反会先一步自乱阵脚。”
“再加上……所以……”
再加上慕诗嫣实在是太蠢了,她每次跟她说话,都觉得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而且,她真的很不喜欢跟一帮女人争论这点内宅之事——
所以,她通常是好脾气地等她们说完,再寻个刁钻角度,一举怼回去的。
“不行,这不一样。”墨君漓一本正经,“这种话,只要说出来便有传出去的可能,一旦传出去就会损害到你的清誉,不能忍也不能等。”
“一点都不能忍——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你只管拿出平常揍我的势头便是。”
拿出平时揍这老货的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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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惜辞的思路诡异地歪了歪:“那还不得给她揍出问题?”
“出问题就出问题,大不了我给你兜底,怕什么。”少年说着,凶巴巴地吊了眼角。
他本想凶小姑娘两句,谁料,那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气势,在看见她的一瞬便散了彻底,整个人本能地怂了下来,小声嘟囔:“总之,以后遇到这种事,不能忍!”
“行,不忍。”小姑娘被他那又凶又怂的样子逗得失了笑,“不过,你今日教训她这一顿,倒也不是坏事。”
“二房母女实在是得意太久,得意到都有些忘乎所以了——”
“总归得寻个法子,让她们老实些才好,否则待到秋后,爹爹他们出征北疆,她们在这府中没了拘束,指不定还要折腾出多少幺蛾子。”
她可没那个闲心,陪那娘俩闹腾。
“对,我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墨君漓闷闷应声,“再者,按照前生的时间推算,等到国公爷他们从边关回来,少说也得是来年的六七月份。”
“那时,我多半是已经人在江淮了,极难顾得上京中情况,这府里只留你和慕姐姐两个女孩,我多少放不下心来。”
少年抬手摸摸鼻尖:“我虽不大清楚慕诗嫣母女的脾气,但我知道墨书远那狗玩意的性子。”
“只要今日慕诗嫣口不择言、当众受罚之事传到了墨书远耳中,他势必要在心下与慕诗嫣生出嫌隙。”
“他本也不见得有多喜欢这女人,又一向爱惜羽毛,若听闻此事,必会想法子抽身。”墨君漓敛眸,“说到底,他贪着的,从来不过是国公府的兵权罢了。”
墨书远此人,薄情寡幸,自私自利,明明自己满身脏腐,却无法容忍枕边人身上有半点污痕。
今天这二十杖一出,慕诗嫣的名声便算是毁去了一半,她若再想将那五皇子妃的位置牢牢攥入手中,要付出的代价,多了可就不止一星半点。
毕竟似这般空有皮囊却无甚脑子的女人,在这京中一抓一把,多的是。
那狗玩意不会太过在意她的,除非——她能带给他旁人无论如何都带不来的利益。
比如国公府的兵权,抑或是能调动那十五万慕家军的军令。
可这兵权与军令又是何其难夺?
墨书远或许不大清楚,可身为慕氏之人的萧淑华母女,心下却是十分明白。
届时,就保不准是谁坑谁了——说不定,还会变成他们甚为喜闻乐见的狗咬狗。
“如此一来,那二房母女要忙着笼络住墨书远这位皇子,便会无甚心力来针对你与慕姐姐,”少年怅然叹息,“我也好离开得安心一些。”
“你这话说的,仿佛你是要一去不回了一样。”慕惜辞撇嘴,什么安心不安心的,若光是她自己便也罢了,可这府中还有阿姐。
她能任人将阿姐欺负了去不成?
“害,这不是有备无患嘛。”墨君漓嬉皮笑脸,“走了走了,不管那对狗男女,咱们先回去把烧鹅打开——那东西凉了可不好吃。”
第三零七章 我人缘可好了
呸,这就又转到烧鹅身上了。
小姑娘懒懒地翻了个白眼——他是当她真听不出来吗?
门口折腾出的那场大戏,分明就是这老货自己气上了头,一个冲动赏了那蠢女人二十大杖,回过头来怕她生气,还非要现编出那么一箩筐的借口。
否则,他怎会在她说萧淑华母女的确需要被好好收拾一顿、省的来日再生出事端后,才牵扯出墨书远来?
他这显然是被她提醒了,又临场胡诌瞎扯,生生造出来的理由。
不过,他那由子说得倒也算在理,是以,她亦懒得再拆穿他了。
就这样吧,反正慕诗嫣挨了打,她也觉得挺畅快的。
慕大国师如是暗忖,带着少年推门入了浮岚轩。
彼时灵琴等人正围着那满地的东西不住发愁,听见那木门声响,不由齐齐回了头。
“小姐,您回来的正好,我们刚才还愁这些东西要怎么放呢!”灵琴瞅见自家小姐,黑瞳登时便是一亮。
她正欲起身小跑着扑上去,便不幸看到了随在小姑娘身侧、身形高挑清瘦的矜贵少年,面色陡然一变。
慕诗嫣被那杖子打出来的惨叫,到现在都还回荡在国公府的上空,纵然她印象中的墨君漓惯来和善近人,眼下也分毫不敢造次。
“婢子见过殿下。”小丫鬟忙不迭敛了面上的笑,小脸一绷,冲着墨君漓恭谨万分地福了福身。
后面蹲着的湛氏兄妹见此,亦连忙走上来问安行礼。
少年见此情状,嘴角不受控地抽了又抽,他伸手指了指面前三人,转眸满目幽怨:“阿辞,我刚才没看错吧,这丫头是不是变脸来着?”
“没看错,而且是瞬间变的。”慕惜辞严肃无比的点了头,灵琴方才那脸色变得,都够上戏园子里演一出变脸了。
“……我很吓人吗,”墨君漓真诚发问,“他们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紧张?”
小姑娘闻此沉吟:“殿下,这大概是你的人缘不太好吧。”
“开什么玩笑,”少年故作惊诧,瞪大了双眼,“我可是宫中人缘最好的皇子了。”
“唔……那就不知道了。”慕惜辞忍笑,配合着他插科打诨,“殿下,这会不会是你的错觉?”
墨君漓立马哀嚎:“不会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轻松化去了小院中近乎凝固的拘谨,同样也化去了三人心头那点的本能的惧意。
院中的氛围重新活络起来,几人简单收拾好了东西,顺势抬出平日涮锅子用的大圆桌。
各式各样的佳肴美味飞速占满了整个桌面,慕惜辞见那菜品太多,恐吃不完白白浪费,索性小手一挥,将尚在府中的慕惜音、慕诗瑶等人一同喊了来,众人把酒言欢,吃了个痛快。
浮岚轩里的欢声笑语持续到星河初升,朝华居内的呜咽痛呼却延续了整整半宿。
慕诗嫣伏在床榻之上,嘴唇苍白若覆寒霜,一侧的面颊却肿得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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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着牙关竭力忍耐着马上便溢出喉咙的吟|声,那声音仍旧断续破碎地冲出她的唇缝。
少女的双眸攀满了血丝,唇角被她咬得隐隐渗了血,她恶狠狠地盯着床头的雕花,不受控地回想起今日所经受的一切。
燕川打人极有分寸,每一棍都完美地避开了她的要害,却每一棍都直直锤到了她的筋肉。
痛意直钻心底,喉管里阵阵泛了猩甜,慕诗嫣只觉自己像极了砧板上的一块肉,燕川则是那残忍至极的庖厨,他拿着那木棍千锤万凿,要将她生生打作满案的泥。
待那二十杖下来,她嗓子已哑得连声都发不出了,整个人烂肉似的瘫在了长凳上,最后竟是被婢女们一路抬着回到朝华居的。
她本想留着这满身的伤痕,与大伯和娘亲他们卖个可怜。
孰料等那府医赶至朝华居,替她检查过身体后,却摇着头说她的身子并无大碍,不仅不曾被打得皮开肉绽,腿上便是连一块青紫之处都无。
她原以为是那府医被人收买说了假话,强撑着起身看了眼自己的大腿——正如那府医所言,她双腿肌肤光洁如常,仍旧是那派细皮嫩肉、吹弹可破。
这怎么可能?
那可是二十杖!她明明受了整整二十杖!
她明明痛得钻心彻骨,明明痛得连路都走不了、被丫鬟们抬着送回的朝华居,身上怎会半点痕迹也无?
怎么就一点伤痕都没留下!
慕诗嫣几乎是刹那便乱了阵脚,揪着府医不可置信地嚎了个声嘶力竭。
——没了伤痕,她便没了向大伯他们卖惨的由头,同样也就得不到分毫好处,那她今儿便算是被白白让人瞧去了笑话。
白日行刑时,国公府的大门不曾关闭,她那狼狈样子已被往来行人尽数瞧去,加之那近乎于“抗旨不遵”的罪名,待明儿的日头一升,她的名声便算毁去大半了。
……毁了名声却捞不到分毫好处,她今后要如何在京城贵女圈子里立足,又要如何笼络住殿下?
慕诗嫣的头皮发麻,无措间竟松了抓着府医领子的手,那府医趁机脱身,留下一剂清火镇痛的汤药便逃之夭夭。
等她回神,府医早已失了身影、不知去向,纵她心头有万种不甘,亦只得恨恨饮下韵诗端来的镇痛汤药。
那清火镇痛的药苦得难以下咽,一碗下去她胃中已然阵阵起了烧,她勉强垫着枕头捂了小腹,抠着榻上的层层锦被,静静等待起她那一早出门、尚未归来的娘。
慕诗嫣下意识抬指摸了摸自己红肿的面颊,那时木门吱嘎,星光将女人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她满目泪意,又饱含期待地回头抬了眼。
她以为萧淑华会像往常那样,抱着她心疼的喊上两声“心肝宝贝”,抚着她的发丝柔声宽慰去她这一身难捱的痛楚。
最后再似儿时一般,给她哼上一段婉转的小调,守着她直到那夜尽天明——
孰料女人迈过门槛便匆匆赶至了她的面前,不待她起身诉出她那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耳光声便先一步响彻了整个朝华居。
“糊涂东西,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去找那小|贱|种麻烦的!”
第三零八章 蠢货!
那一巴掌打得重极,慕诗嫣的脑袋空白了一瞬,剧痛霎时便自唇角涌上了她的头皮。
她看着那满面怒意的华服女人,本能地打了个哆嗦,她的嘴角被人打得迸裂出了口子,血味顺着唇边淌入她的喉管,又腥又烫。
她面皮烧灼一般的疼痛起来,那痛感令她眼中堕了泪。
她一向爱惜自己的容颜,皮肤更是呵护得光滑细腻,宛若丝绸。
这一巴掌下来,她的面颊几乎是瞬间便肿胀成了刚出锅的发面馒头,其上还腾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娘……”慕诗嫣哑了嗓子,直愣愣望着立在床边的萧淑华。
战栗中她恍惚像是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上元之夜,她娘也是在这朝华居中,也是这样阴沉着面色,赏了她一个耳光。
那是她娘此生第一次动手打她。
不……也不一样,那时娘亲眼中虽见了怒色,眼底却还带着那股母亲对儿女的怜惜与爱意,可这一次——
这一次,她在她眼中,为什么连疼惜与爱意都寻不到了?
为什么会寻不到了?
慕诗嫣面上浮现了浓浓的迷惘,她捂着面颊,双目渐渐放得空洞旷远。
萧淑华低眸瞥见她这般表情,以为她是心怀不满、仍旧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心头的怒火不由烧得愈发的旺。
“混账!你竟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女人的眼神淬毒一般冰冷阴寒,她狠狠剜着趴在榻上的慕诗嫣,声线低沉沙哑,像是压抑着冲天的火气。
“先前我与你说过多少次,眼下大房的风头正盛,叫你不要与那两个贱|人生出不必要的争端。”
“你倒好,回回不长记性,非要与人家拈酸吃醋!”
“拈酸吃醋,你有多少本事,能跟着她们拈酸吃醋!”萧淑华猛地一摔衣袖,床头小柜上摆着的花瓶应声落地,登时迸溅出一地的碎瓷水花。
韵诗、韵书二人早在萧淑华赶至朝华居时便悄声退下了,如今这闺房内唯有慕诗嫣母女两个。
幽微烛火中,女人的面容愈发狰狞难堪,慕诗嫣只觉自己胸腔中的那颗心无端便沉了下来。
她浑身的血液寸寸发了冷,一点寒意自足心向上蔓延,几息便已贯透了骨髓,她用尽全力张了嘴,良久才挤出一句干涩又发了哑的话来:“娘,我错了……”
“你错了?那你说说,你今日到底错在哪儿了!”萧淑华冷笑,随手拖过妆奁前的木凳,衣摆一拢,施然落座。
她两手交叠着搭上膝头,华服的广袖乖顺地垂在她裙摆两侧,她抬了下颌,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目中嫌恶与轻蔑之意似要流溢。
“女儿、女儿……”慕诗嫣闻此面上一滞,目光不住闪躲起来。
她支吾了半天,眼见着萧淑华又要发怒,这才胡乱开了口:“女儿错在不该与大房的吃醋泛酸,争强斗狠。”
萧淑华冷嗤:“就只有这样?”
不然呢?还能怎样——
慕诗嫣懵了一霎,萧淑华见状,脸上讥嘲之意不禁愈甚,她忽的俯了身,伸手钳住了伏在床榻上少女的下巴,不顾她那尚未消肿的面颊,瞳底发了狞。
“你今日最大的错,便是不长脑子。”女人低哂,“行事不过脑子,说话也不过脑子……我萧淑华聪慧一世,怎就得了你这么个蠢东西!”
这距离下慕诗嫣能清楚看到她眼中的怒气,她眸底翻涌着的是骇浪惊涛,瞳仁里燃着的是接了天的熊熊大火。
她满目刻毒,晦暗不明,浑不见平日的慈爱怜惜。
母亲眼中,果然瞧不见那份怜爱了。
慕诗嫣怔怔想着,萧淑华掐着她的两指却愈发用力,刺痛令她陡然回了神,她慢慢绷紧了唇角,耳畔仍旧是女人一刻不歇的怒骂声响。
“从前我便告诉你,你只管笼络住五殿下的心,大房的两个丫头交给为娘处理,可你呢?你看看你是如何做的!”
“不过是些珠宝首饰并上点心零食便能让你这般上头,国公府平日是少了你的首饰,为娘平时是短了你的吃食吗?!”
“我看你当真是飘得忘乎所以!”
“你知不知道,今儿这二十杖下去,明日你在这京中权贵们口中,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嫉妒堂妹,污言秽语,平白脏了天家清誉,违逆圣意,出言不逊,行为不端……这条条件件,哪一条不够将你的声名置之死地!”
“蠢货,你将为娘十五年的心血全毁了!”萧淑华大力拍案,可怜的床头小柜被她拍得摇摇晃晃,好似下一息就会变作一瘫崩裂的碎木。
“你这两年对五殿下费心费力的讨好,也通通废了!”
“天家不会要这等声名狼狈的儿媳,依你的出身,想要摸着皇子府的门槛本已艰难万般,再逢上此遭事变……你若还想当那五皇子妃,其难度无异登天!”
“眼下这情境,我不如给你胡乱指个人家算了。”萧淑华低啐一口,猛然松了手,慕诗嫣原本止了血的唇角,这下又重新淌出了猩红之色来。
“指个人家?不、不,娘,女儿只喜欢五殿下,女儿不想嫁给别人!”慕诗嫣慌了神色,忙不迭攥紧了萧淑华的衣袖,哀声恳求,“娘,您帮帮女儿,女儿真的只喜欢五殿下!”
“帮?你要我现在如何帮你?”萧淑华用力扯下了慕诗嫣的手,面上神情尽敛,淡漠非常。
“今日七殿下故意留了门,为的便是让往来之人看个清楚,助此事传遍京城,顺带坐实你‘违逆圣意’的名头。”
“他手中攥有陛下旨意,又借机一举割裂了国公府的两房,命人行杖刑前,竟还说是念在你父亲多年为官无咎的份上……”
“没有人会说他这是在打慕氏的脸面,众人只会怪我这个当娘的教女不力,怪你这个二房之女不知好歹、不识大体,身为郎中的女儿,居然敢妒忌国公爷的嫡女!”
“你且看着,明日起,大房那两个小|贱|人的身份体面,便会跟着今日之事,一路水涨船高,而你,你只会被他们贬作尘泥!”
萧淑华霍然起身,负手踱至窗前,静静凝望着天边星辰,声线封了冰:
“你说,你让为娘如何救得了你?”
第三零九章 她如何不妒
萧淑华一语言毕,立在窗边便不再言语。
慕诗嫣定定锁着她的背影,半晌方才颤着嗓子挤出了声:“娘……真的、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但要你从此以后乖乖听为娘的话,不准违逆半点,”萧淑华漠然回眸,语调微顿,“你肯吗?”
“只要娘亲能救女儿这一遭……”少女的嘴唇打了哆嗦,她面上的血色尽褪,唇边干涸的那一道绛红便显得愈发刺眼,“只要您能帮帮女儿。”
“女儿今后一定好好听您的话,绝不忤逆您的心意!”
“行啊。”萧淑华颔首,施然回身时面上总算见了点零星的笑影,“那你便给为娘听好了——”
“其一,以后没有为娘的指示,不准再去寻大房那两个死丫头的晦气,你若实在隐忍不住,尽管绕开她们便是。”
慕诗嫣咬牙:“好。”
“其二,今后做事多动动你那生锈的脑子,别这么肆无忌惮、口无遮拦!”萧淑华蹙眉,眼见着目中又冒了怒火,“再有下次,便真的没人能救得了你了!”
“女儿知道了。”慕诗嫣应声,唇线绷紧间那伤口再度开裂,腥气霎时漫了她整个喉管。
“我希望你是真知道了。”萧淑华冷笑一声,随即强压着火气,沉着脸别开了头。
“过段日子,等这风头过去了,我会找人替你在京外阵子里支上两个粥棚,届时你带着韵诗韵书,去那施几日粥,看看能不能挽救挽救你那碎得不成样子的名声。”
“若有旁人问起,你只管说自己当日是鬼迷心窍,一时想岔才做了恶事,如今已诚心悔过——记得,姿态放低一些,却也不要低进泥里。”
“把持好你那世家贵女的身份,别失了体面,谦逊是美德,过于谦卑可就成了有失体统。”
“女儿明白。”慕诗嫣重重点头,那声音近乎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
“最后,过两日我会请五殿下来府中做客,你记得抓好机会。”萧淑华说着掀掀眼皮,“眼下能将殿下稳住,才是第一等要紧之事。”
慕诗嫣的名声便算是废了,以后就算她们竭力补救,也至多能补回来那么聊胜于无的一星半点。
倘若她们攥不住墨书远这个皇子,往后她再想要给慕诗嫣寻一个八||九不离的王公贵族,奔一套人上人的大好前程,那当真是痴人说梦。
“也不指望你能做点别的,装可怜,这你总该会吧?”女人说着低眸一道轻哂,“自然,若是连可怜都装不明白,留着你便也没什么用了。”
“暂时就这些东西,你今日也折腾累了,好好休息吧。”萧淑华收回目光,顾自拂袖挪了步。
临走时,她在门口略略顿了足,神色晦暗不明地一扫慕诗嫣的脸庞,淡声开口:“等下我会派丫鬟来给你送药。”
“这样难看的脸,可是引不来男人的怜惜之心的。”
话毕她不再回头,大步踏出了朝华居。
而这居中,又只剩下了她一人。
回忆完毕、伏在榻上的慕诗嫣一手摸着自己发灼发烫、肿胀不堪的面颊,一手悄然握上了腰上佩着的绣花香囊。
那是只做工颇为精美的绫缎香囊,水色的绫子上绣了小小的双飞比翼,五色的蚕丝络子上拴着指甲大小的玉质并蒂莲花,这是墨书远白日里送她的东西。
他那时拿着这只香囊,满面的柔情蜜意,牵着她的手说要与她情同并蒂,来日如这比翼一般双宿双飞。
她信了他的话,欢天喜地地接过它,哪怕她并不喜欢水色的绫缎,并不喜欢那玉雕出来的并蒂莲花,仍旧是立马将之系在了腰上。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以为自己是乾平最幸运的姑娘——
直到她辞别了墨书远,带着丫鬟回了府。
慕惜辞跟着墨君漓从集市上赶回国公府的时候,她也刚从东市回来。
她看着那满目琳琅的各式珠宝,看着那千金难求的绸缎绫罗,看着那飘香数里的点心零嘴……
一样样东西流水似的自她眼前行过,上至十数年难得一见的珍奇首饰,下至街头巷尾最为普通的甜腻糖画,她在里面看到了绘香坊的上品胭脂,同样也瞅见了东市烧鸡铺子里新上的大肥鹅。
不管是新奇还是寻常,不管那价值是贵是贱,她看得清清楚楚,她心头明明白,那些东西无一例外,都是她堂妹所喜欢的。
她知道七殿下定然是用了心。
她知道七殿下定然是极为用心。
少女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香囊,同样是国公府出来的姑娘……同样是乾平的皇子,与慕惜辞得到的那些东西一比,她腰上的香囊又能算得了什么?
它的做工固然精巧至极,可这不过是香囊铺子里售卖的成品,同样的东西在这京中能寻出来不下十个!
她从来不喜欢寡淡的水色,她偏爱比水色更娇俏一些的堇色与粉色;她从来不喜欢那故作清高姿态的莲花,她更爱一开便烧遍山头的大红石榴——
与五殿下在一起时她从来是拘谨万分,要小心翼翼地维持她那该死的贵女风度,唯恐一个不慎便惹恼了他,自此断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她知道自己的出身算不得高,知道自己的才貌在京中算不得顶好,是以她从不敢奢求他人垂怜,无论他予她什么,她都一应欢喜接下。
她固然贪慕那无上的权势荣华,固然艳羡那高人一等的别样尊贵,可她也是个姑娘,她也只是个姑娘。
她也想得一人那般用心待她,她也想尝一尝被人捧在掌心的滋味!
——这要她如何不妒,这要她如何不怒!
这又要她如何冷静得下来!
慕诗嫣收拢了五指,香囊在她手中变换了形状,其内封着的香丸被她碾作了蜜饼,幽香霎时化为了浓香。
“清白没了……名声也被毁了。”慕诗嫣目露癫色,魔怔一般细细呢喃,“但这没有关系,左右殿下您也不曾那样用心不是?”
“我不过是您手上的一件玩物、一枚棋子。”
“那既然这样……便让我这个玩物,算计您这一回吧。”
当她从未见识到什么才叫用心之时,还能枉顾着事实自欺欺人,说墨书远待她已是极好。
可当她见识过了何为用心,他往日的花言巧语便变得苍白无力,他随手送她的那只香囊,也成了最为敷衍的证据。
她心口缝着的谎言被现实撕破,扯出道血淋淋的口子。
她忽然有些恨。
第三一零章 他想“抛砖引玉”
“殿下!”侍从弓着身子,快步踱入宫殿之内,对着茶案端坐两头的两位主子恭敬地行了个礼,静默地低顺下眉眼,“给殿下请安、贤妃娘娘安。”
墨书远见状微挑了眉梢,转眸看向那端着茶碗、正小口吃着茶的宫装女人,见后者面色如常,面上未显分毫愠色,方才冲着那侍从轻轻扬了下颌:“讲。”
“府上刚刚传来的消息,说是那萧二夫人又来了,眼下就在咱们皇子府前。”侍从躬身,眼眸近乎垂去了帽檐之下,略略压低了声线,“为的,还是上回那番事。”
“所以。”墨书远闻此,弯唇一哂,饶有兴致地抬手撑了下颌,“本殿上次让她考虑的东西,她可想得清楚了?”
“回殿下,她当然是想清楚了。”侍从拱手,音调放得愈发舒缓,“刘管事那头来了信儿,说萧二夫人已将那些条件一一应下了——他想问问您,咱们该如何答复。”
“她既应下了那些个条件,本殿便自然没了再拒绝她的理由。”墨书远敛眸轻嗤,漫不经心地捧起了桌上盖碗,拿碗盖撇了撇水上浮沫,浅呷一口,润了润喉。
“你回去告诉刘管事,让他知会萧二夫人一声,就说本殿应了她的邀,不日便会递上名帖,登门拜访。”
“只要她能将本殿想要的东西,完完整整地送到本殿手中,那么她所求之事,就也不在话下。”
“喏。”侍从点头,复又恭谨万般地与贤妃母子告过罪、请了辞,这才碎步出了殿。
茶案边的墨书远看着侍从渐渐远去的身影,慢条斯理地眯了眼睛,褐色的瞳眸纵深之处,一片晦暗不明。
“萧二夫人?”宋纤纤随手放下了茶盏,细长的小山眉眉尾轻吊,她摸出帕子,懒懒拭去了唇边的水渍,音色是惯来的慵懒悠闲,“哪个萧二夫人。”
“慕家二老爷的嫡妻?”
“正是慕郎中的夫人。”墨书远微一颔首,下意识坐正了身姿,背脊有着刹那的僵硬。
他垂了眉,面上带了点罕见的谦逊:“母妃有何见教?”
不知为什么,他母妃虽一向是这一派懒散悠闲的样子,可他每每与她交谈之时,总会本能地感到一股无名恐惧。
“见教倒是算不上。”宋纤纤掩唇笑笑,眉心的朱砂花钿跃动如火,寸寸烧灼了青年的眼瞳,“只是有些好奇,你怎会与那国公府的二房搭上线了。”
“是想借此机会步步侵入、蚕食了国公府呢,还是……”
话至此处,女人故意拖长了声调,雍容散漫的声线配着那发了黏的浅浅鼻音,无端的勾魂摄魄——
却令青年的脊柱陡然攀了寒。
“还是本宫的远儿,当真看上了那家的丫头。”宋纤纤笑吟吟弯了眼,“只是慕家二房那位嫡小姐,近来的名声可是不大好。”
“她前几日才被七殿下罚了二十杖不是?听说连那端阳的龙舟会都不曾露面。”
慕诗嫣被墨君漓结结实实赏了二十杖的事早已传遍了街头巷尾,纵然如她这般深居宫闱之内、懒于打听京中事态之人,对此亦是有所耳闻。
——眼下,说那慕二小姐是声名尽毁,也不为过。
若远儿真看上了那个丫头……
宋纤纤闲闲想着,顺势拈起块松软糕点。
“母妃放心,儿子搭上了萧二夫人,当然是为的前者。”墨书远冷笑,“至于嫣儿……”
“虽说她的确是个乖顺听话的娇俏美人,可这京城之内,从来就不缺这般空有皮囊的美人。”
“若非她自小长在国公府内,她娘又暂掌着府中中馈,儿子也不会拿出这么多时间,来陪她演那出儿女情长、柔情蜜意。”
墨书远说着端茶浅啜:“抛砖引玉罢了。”
“抛砖引玉。”宋纤纤眉梢一抖,忽的没了胃口,她扔下那块只被她咬去一个小角的点心,捧起茶盏顺了顺气,“你抛的既是慕二小姐这块砖,那引的又是哪块玉?”
“慕国公可不止一个女儿。”
“母妃,您说呢?”墨书远低声笑开,眼睫半垂,意有所指,“儿子可不是七皇弟,也不会放着慕大小姐那么个国色天香的佳人不要——”
“反而去陪那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半大丫头。”
“你这想法倒是不错。”贤妃慢慢调转了目光,抬眼看了看殿外。
那日头已近了中天,地上亦渐渐上了暑气,枝头的鸣蝉叫了个声嘶力竭,那嘈杂的鸣声闹的她的脑仁发了痛。
“只是,慕国公与慕小公爷的那一关,你又准备怎么过?”
“这就不用指望你父皇了。”宋纤纤敛眉,“陛下一向与国公爷情同手足,慕家又有着那累世功勋。”
“单单看在那些功绩的份儿上,你父皇便多半不会强行逆了慕国公的意思。”
“且他宠爱的,又惯来是先皇后留下的那一对儿女。”宋纤纤黑瞳微横,眸底隐约覆了层霜色,“你要怎么做?”
“女儿家的婚事嘛,”墨书远抬指轻点着茶案,目中滑过一线势在必得,“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倘若没了父母又没了兄弟,那么叔父婶母,也就当仁不让地成了‘父母’不是?”
“慕国公与小公爷既不肯答应,那就让他们没这个反对的机会好了。”
“左右儿子想要的,也只是这个人,和她身后的十五万兵权。”
——旁的东西,俱与他无关。
啧,果然是她好舅舅和相国教出来的玩意,脾性与他们一样的自以为是、又蠢又毒。
宋纤纤不动声色地重新拈起那块点心,送入嘴中咬了一口,细细品尝间眯起双眼尾飞着殷红的眼,神态跟着愈加慵懒从容。
“你这是定好主意了。”宋纤纤单手托了香腮,“不如仔细说来听听。”
“母妃,今岁天寒,北疆以北又遭了大雪,”墨书远勾唇,“如今分明已是盛夏五月,寒泽境内,却仍是土冻三尺,江河不化。”
“北疆之外,一岁本就只得一季稻谷,今冻土未苏,草木不生……莫说是这唯一的一季粮稻,便连他们常日里赖以为生的牛羊都养不活几头。”
“依照寒泽历年所产的粮草计算,他们至多能撑到今年八月,就会耗尽余量。”
“且儿子前儿又得了消息,寒泽的老国君已然身染重疾,抱恙数月,恐怕活不过这个夏天。”
第三一一章 自毁城墙的蠢货
宋纤纤闻此,原本轻点着脸颊的手指陡然一顿。
“你的意思是……”她蹙了眉,平素懒散的黑瞳中罕见的见了两分凝重之色。
“寒泽老国君一生共得四子,最大的现年三十有二,最小的则与孩儿一般年岁,”墨书远含笑弯眼,“当然,最重要的是,老国君不曾立过太子。”
自古以来,四五十岁方得登基承继大统的帝王亦不在少数,二三十岁,这着实得称得上一句“年富力强”了。
“寒泽有四位壮年皇子,且这四位皇子的母族在寒泽之内又都颇有权势,一旦那老国君咽气殡天,寒泽必生内乱。”
贤妃面不改色:“然后?”
“母妃,您身在后宫,或许不甚清楚,内乱割据最为消耗国力,届时,不管是哪个皇子成功上位,寒泽国库定然是空虚至极——”墨书远下颌微抬,自信万般。
“寒泽国内余粮消耗殆尽,库中存银也尽数耗光,国中无钱亦无粮,那新君若想要稳坐那寒泽皇位,便定要解决这无粮之患。”
“母妃,您想想,若您是那寒泽新君,当用什么法子,弄来足够的粮食?”
“这……”宋纤纤沉吟,半晌抬了抬眼角,“要么抢占他国城池、劫掠粮仓;要么俯首称臣,换周边大国庇佑?”
“不错。”墨书远颔首,“要么战,要么降,加之那新君初初即位不久,想来应当是战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自然,就算他真起了投诚之意也无妨,咱们有的是法子,能怂恿起那寒泽新君,让他不得不战。”
“只要北疆的战事一起,父皇必定会派慕氏父子前去平乱。”
“那可是边关,是战场,国公爷虽已身经百战,经验老道非常,可战场上毕竟是刀剑无眼,加之敌心难测,若他一个不慎中了敌军的埋伏……”
“出了意外、不幸命殒,不也是很寻常?”
宋纤纤听罢忽的沉默,她闭了眼睛,染了蔻丹的指甲一搭有、一搭无地点了桌案,良久后低头一哂:“远儿,你将寒泽的兵马,看得未免太厉害了些。”
“慕家世代领兵征战,镇守边关百余年,惯来赢多输少,乾平版图日渐扩大也少不了他慕氏的功劳……”
“你还真以为,单靠寒泽那连饭都吃不饱的零散兵将,能杀得了慕国公?”
“恐怕是那刀剑能不能近人家的身,都犹未可知。”
“再者,今岁天寒,寒泽恐生内乱——此事连你都想得到了,你父皇和慕国公,便想不清楚吗?”
“儿子当然知道,单凭一个寒泽,大半连国公爷一根寒毛都伤不到。”墨书远抬手掸了掸衣袖,顶着那又蹿了寒的背脊,故作一派镇定从容。
“但母妃,慕国公为国征战二十余载,天下想要将其置之死地的可不止一个寒泽。”
“南疆,大漠,乃至先皇后的母家扶离……”
“这世上想要他性命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只要我们能将他的行迹,透露给那些对他恨之入骨的人,便自会有人寻那最恰当的时机,替我们收拾了这个大麻烦。”
墨书远把玩着桌上茶盏,垂眸冷笑:“慕国公一死,余下一个慕修宁便不足为惧,那小子武艺虽高,谋略却委实比不上他老子。”
“有勇无谋之辈收拾起来最是容易,如此至多拖上个一年半载,国公府的男丁,就能只剩下一个慕文华慕郎中了。”
“那是个不中用的文臣,魄力尚比不上萧二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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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慕国公剩下的一双女儿……”墨书远不甚在意,轻蔑笑笑,“姑娘家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唯一棘手些的,便是我那个七皇弟了。”青年语调微顿,“想要除掉他,的确是麻烦了些,儿子暂时寻不到机会,能不能除,如何除,端的要看一看天意了。”
“你还真是心狠手辣,连手足兄弟都不肯放过,”宋纤纤起身略略活动了手脚,朱红的裙摆逶迤在地,拖出道纤长的影子,“看来舅舅将你教得极好。”
“母妃说笑了。”墨书远以扇掩面,轻轻摇头,“天家之内,哪来的什么手足亲情。”
“再说您担忧的——儿子能想到的,父皇他们显然也能想到。”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消息传来送往,本就需要好长一段时间,点兵选将亦非一日可成。”
“何况,儿子在寒泽那边自有线人,他们会竭力封锁寒泽之内的消息外泄,就譬如眼下,那寒泽老国君病重的信儿还没能传出北疆呢——”
“等着它真出了北疆、被人送进了京中再呈上了父皇的书桌,寒泽新君多半都上位多时、预备攻打乾平边城了。”
“哀兵必胜,寒泽国内已然弹尽粮绝,那将士们就算是为了活命,也会拼了命的攻下乾平城池。”
“再等到父皇那头有所反应,慕国公点齐兵马,只怕那边城早就沦陷了。”
“母妃,孩儿从不指望一个小小的寒泽,便能要了慕国公的性命。”墨书远手中折扇轻摇,自得万分,“但儿子希望,寒泽能尽可能的消磨他的精神与体力。”
慕文敬再怎么厉害,也终究是个年过四十的中年人了,他的巅峰早已过去,精力与体力必不会如年轻人一般。
他是会累的,而他想要的,便是他疲惫至极。
加上双拳难敌四手,一个疲惫不堪的老将,又怎能敌得过几十乃至上百人的围攻?
“如此一来,当他大胜归来之日,便是命运京外之时。”墨书远说着,猛地一合掌中折扇,立身理了理微皱的衣襟,“母妃,时候不早了,儿子便先告退了。”
“您也早些用膳,正午天热,好好休息。”
“好,你去罢。”宋纤纤略一点头,目送着华服青年转身出了大殿。
她站在原地,定定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殷红的嘴唇轻轻翕合:“蠢货。”
自毁城墙的蠢货。
宋纤纤垂了眉眼,慢慢在殿中踱了步。
片刻后她取来一碗新茶,皓腕一抖,便将那碗中茶水尽数洒在了地上。
“国公爷啊……”宋纤纤轻声呢喃,声线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原是我祝家对不住您。”
“奈何纤纤只是一介女流,胸中也装不得什么家国天下。”
“我只想让那老匹夫,为我娘偿命——”
“不过您放心,等着此事终了,祝府的人头一一落了地,纤纤便会亲自去那黄泉忘川,向您与陛下,好好告罪……”
第三一二章 那夜她哭到天明
盛夏的正午暑气冲天,被她泼在地上的那一滩茶水眨眼便蒸腾不见,宋纤纤怔怔盯着那一小团浅色的茶渍,半晌叹息着转入了内殿。
她忽的想起了她娘,那个被人奸|污、又被至亲们逼迫至死的可怜女人。
宋纤纤抬了手,纤长而白皙的手指缓缓自雕了花的玄关上滑过。
她挥袖屏退了满殿的下人,顾自将身子缩进了小小的摇椅,伸臂环了双膝,又将下巴撂在了两膝之间,半垂了长睫。
她自小便清楚,自己与尚书府中、阿娘生出来的其他孩子,是不一样的。
样貌、性情,饮食喜好乃至行为习惯,她与宋家人,没有半点相同之处。
——尤其是样貌,她那些个兄弟姐妹们,大多生着与阿爹一般圆眼,她却长了双稍显细长、狐狸似的眼睛。
宋家人看起来老实忠厚,她却生得过分精致,精致到有些刻薄。
下人们都说,她不是阿爹与阿娘的孩子,说她是阿娘从侯府里抱养来的,还说侯爷年轻时便是那么双狐狸一般的长眼,与她一样。
她也曾拿着此事去过问她的阿娘,但她每次却都只是摆手笑笑,只说她年龄尚小还不曾长开,她年幼时,也似她这样。
她说等她大一些便会好了,还说她长得更像是他们祝家的人,所以才与她那些兄弟姐妹们不大一样。
她让她不要听信那帮乱嚼舌根的东西说出来的胡话,转头赶走了那些下人。
她做了一切,竭力让她相信她就是宋家的孩子,就是阿爹与她的孩子,可她仍旧看出来了,她在说谎。
她知道她在说谎。
因为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纵然阿爹与阿娘当真待她犹如至亲骨肉,那感觉也是不一样的。
她像是游离在府内的野鬼孤魂,是立足在那无形圈子外的旁观者。
尽管他们想尽办法想要将她拉入其中,她踩着尚书府的台阶,看着那满目的画栋雕梁,仍旧能感受到那股浅淡缥缈的、直抵她髓与骨的疏离陌生。
她从未跟阿娘有过人们常说的“母女连心”,却与她的大舅娘常日里“心有灵犀”。
阿娘不知道她最爱的其实是那一泓水一样的浅碧,舅娘却能轻松猜透;阿娘不知道她偏好那一味究极的甜,舅娘却每每能在来府看她时,偷偷塞给她一罐蜜腌的果子。
她猜,她大抵是舅娘的女儿,她从见到她的第一眼便这样猜了。
八岁那年她生了一场大病,那病几乎要了她的小命。
阿娘在她身侧守了三天三夜,最终撑不下便换了舅娘来守。
她烧得迷糊,浑噩时感受到女人发凉的指尖,小心又轻柔地摩挲过了她的额头。
那点小小的清凉令她骤然清醒,她挣扎着抬了眼皮,恍惚中本能地喊出了那句,被她压在心头不知多少个时日的“娘”。
发花的视线里,她看见女人面上的神情由错愕到惊喜,由又惊喜化作了痛苦。
那夜,那纤瘦而柔弱的女人抱着她应了无数声的“娘在”,她声泪俱下,哭到天明。
他们都以为她那夜烧得糊涂,是错把舅娘当成了阿娘,且小孩子的忘性极大,她一定不会记得这桩往事,他们都错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从一开始就不曾认错。
她找到了她的娘,这认知令她兴奋无比,在她娘亲的怀抱里,她总算寻到了那份、她找了数年亦未尝在这尚书府内寻到的安定之感,她贪恋万般,不想让她离开。
但这股子兴奋很快便被怨恨取代,她控制不住地想要怨怼身旁的人——从阿爹阿娘到娘亲,再到知晓这事实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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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怨他们为什么要将她蒙在鼓里,为什么死也不肯告诉她真相。
她恨她娘为什么要将她孤苦伶仃地扔在尚书府中,姑姑与姑父再好,到底不是她的亲爹娘。
这让她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一个,被抛弃的滋味并不好受。
于是她不受控地向娘亲甩了冷脸,不受控地将阿娘阿爹送去她房内、讨她开心的小物件通通扔出了窗。
精贵绚烂的琉璃瓶子碎成了一地收不拢的渣子,她只觉自己也是一尊被人摔成渣子的琉璃盏。
她为什么要抛弃她?
他们为什么要骗她?
这疑惑在她心头萦绕了三载春秋,直到十一岁那年,她娘亲在尚书府碰到了前来与阿爹议事的二舅舅。
女人的面色几乎是瞬间便化作了霜白,她拉着她手的掌心冷得像堕了冰,她发觉她的指尖打了颤,嘴唇亦不住地发了哆嗦。
二舅舅看到她们,漫不经心地走上前来打了个招呼,他喊出那句“大嫂”时的声线散漫轻挑,轻挑到她简直不相信那声音竟是他能发出来的。
明悟就在那刹那之间,当夜她便拉住了府中年岁最大、资历最深的管事老伯。
她拽着他好一通软磨硬泡、旁敲侧击,他支支吾吾,终吐出了些零碎的、不成段的只言片语。
但这就够了,这些对她而言便足够了。
她知道自己称得上是聪明,可那一息她当真是恨透了自己的聪明。
仅凭那点琐碎的片段,她便轻而易举地拼凑出了那段真实,她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特意寻了个机会,溜去的祝家的宗祠,翻到了族谱。
那族谱上的字句令她一颗心彻底堕入了深渊,她看着那列小字,通身战栗不止。
她大舅舅死在十六年前,终生不曾留下一儿半女,而她今年,却刚满十一。
——她娘果然是被人奸|污后才有了她,伤害她的,正是她平日颇为敬畏的二舅舅。
怪不得啊……
怪不得她一出生便被抱去了尚书府。
小叔子猥|亵了自己孀居数年的亲嫂子,竟还令她珠胎暗结,生下个孽种来。
——她就是那个孽种。
这种事,于世家而言,无疑是天大的丑闻,是能让那门庭尽毁的天大丑闻。
她的大脑霎时归于了空白,怔愣间连那族谱是何时坠地的都不知道。
良久后她回过神来,匆忙放好那本族谱,逃也似的跑出了宗祠,从此再不愿踏足侯府的大门,乖乖做了尚书府的嫡小姐。
这一做便又是五年,十六岁时她被先帝看中,赐入东宫做了太子的侧妃。
那时她以为自己有了权势,终于能找机会带着娘亲离开侯府——
她娘却死在了她出嫁的前夜。
第三一三章 她想要祝家死绝
她娘是被人活活逼死的。
她被先帝选中,嫁去了东宫,待到他日太子登基,便是不折不扣的帝王嫔妃。
且依着她的家世,少说也能位列九嫔之中,倘若未来能得个一儿半女,封妃亦是不在话下。
若她自己再争气一些,贵妃乃至是中宫主位,也未尝不可争上一争。
——倘若她的出身真像他们臆想中的那样清白的话。
是了,她不过是个叔嫂通|奸而来的孽种,而天家,又怎会容得下出身这样不清不白、低贱且肮脏的儿媳?
是以,为了保守住这个秘密,为了将她包装成真真正正的尚书府嫡小姐,为了让她能如他们所愿地风光封妃,他们逼死了她娘。
他们把那个可怜的女人,活生生的逼死了。
后来听他人说,他们逼死她娘的那夜,上至侯府多时不肯露面的老夫人,下至比她还小上几岁、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凡安平侯府内叫得上名号的大小主子们齐齐聚在她娘的寝房,十来口人将她团团围住,老夫人又命管事捧来了白绫、毒酒并上最为锋锐的匕首,要她自行做个了断。
夜晚的烛火幽微,把他们的面容照得昏暗如同鬼魅,她被他们困在榻上,如同被锁在笼中濒死的鸟儿。
他们骗她说,因着她的关系,她这东宫太子侧妃之位,马上便要拱手让与他人了。
他们骗她说,只要她死了,死得干干净净,这世上就不会有人再去追究她的出身了。
她娘信了他们的鬼话,但她想在死前再看她一眼。
看看她这个从她肚子里掉出来的、自小便被养在他处的骨肉。
可他们又岂会应她?
他们巴不得她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巴不得那丑闻就此烂在泥地里,巴不得立马要了她娘的命。
于是他们拒绝了她,她娘见不到她便不肯就范,最后祝升那个老匹夫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命管事强行掰开了她娘亲的嘴,灌下那一整碗能令人肠穿肚烂的毒。
听人说,那夜女人吐出的污血淌过了大半个地面,她一身素色的中衣都被血染成了斑驳的绛红,她捂着肚子在地上挣扎呜咽,口中断断续续,喊的是她的名字。
她临死时喊的是“纤纤”。
她死在黎明之前,在午夜最黑暗的一刹。
那晚她端坐妆奁之前,镜中的姑娘一身朱红的嫁衣如火,两侧灯火明如白昼。
待那烛泪淌尽,她看着窗外泛了一线茫白的天空,心脏无端揪痛。
她的眼底陡然发了酸,泪珠子不受控地涌了满脸,花了面上新嫁娘的妆。
她像是被人骤然抽取了一条脊骨,又好似有一道魂魄被慢慢抽离了躯壳。
她抓着衣襟,胸口的痛意近乎令她窒息。
冥冥中她知道,从此以后,她再没有娘了。
天亮时喜娘赶来替她重新理妆,一同带来的还有她娘的死讯。
侯府的人说女人是偶感寒疾,不幸暴毙。
喜娘说,他们知道她惯来与这个舅母关系极好,怕她知晓这死讯后心中悲痛,赶来吊唁又恐误了佳期,已将她连夜葬了。
她听了那个消息,怔怔的应了声好。
她感觉到自己的眼底又一次发了涩,可这一回,她却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了。
她已经没有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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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她以为死亡是对那个女人而言最大的解脱,她以为只要死了,她便不必再背负那些本就不该属于她的骂名……
她以为,她死后,祝家之人终于能够好好待她,孰料他们竟刻毒到连族谱与宗祠,都不肯让她入。
甚至连具像样的棺木都不肯给她备上一个。
她是尸首下葬时,身上只裹了那件被血染透的单薄中衣,没有棺椁,被人拿草席一卷、包上了几块薄木板子,就那么匆匆葬在了京郊的小山包上。
不入祖坟、没有牌位、族谱除名。
他们竭尽全力,试图将她存在过的痕迹消磨得一干二净,仿佛只要这样做了,她就能变成真真正正的尚书府嫡小姐。
可惜他们打错了主意,从她娘变作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的那一刻,她就成了披着人皮的厉鬼。
她不明白,她不明白她娘与阿娘当初为什么要想尽办法,保下她这个孽种,更不明白为什么一切的罪过,都被归咎在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头上。
犯了错的分明是祝升那个老匹夫,分明是他强迫了她娘,分明是他枉顾了人伦!
为什么罪过要被通通归到她娘身上?
她满目迷茫,那迷茫终究化成了刻骨的恨,她恨那夜在她娘房中、逼死娘亲的每一个祝家人,恨她自己,同样也恨上了皇帝。
若不是他将她指入了东宫……她娘是不是就不必死了?
那恨意在她心头如疯草蔓延,将她牢牢紧锁,直到太子登基,她获封了贤妃。
她坐在宫中高高的主位上,垂眸俯视着祝家人刻意而讨好的嘴脸,她听着他们的称赞,忽然间有所明悟。
其实,有没有她,他娘都必死无疑。
叔嫂通|奸本就有违伦理,只要她娘不死,只要祝升那老匹夫在朝为官一日,这便一日是他身上除不去的污淖。
他们早就想除掉她娘了,她得封太子侧妃,不过恰好是个绝妙的借口。
看呐,安平侯府,就是这么个藏污纳垢又令人作呕的地方。
宋纤纤拢紧了双膝,从想明白的那日起,她便一直琢磨着该如何送侯府上下一齐上路,她原本想借助帝王的手,但这些年下来她突然发现,云璟帝实在太贤明了。
他是个合格的明君,手段凌厉却极为有度,他想要的从来是制衡而非赶尽杀绝,哪怕侯府与相府这般嚣张,他亦从未想过“诛九族”。
可她想要的就是诛九族,最好连同她自己——这个本不该出现的孽种——一同株去,云璟帝显然不能达成她的愿望,所以她将目光投向了她的皇儿。
由是她有意将他养得又毒又蠢,工于心计却毫无度量,她故意将墨书远交给廖祯等人教养,只为将他养成他们那样阴狠的样子。
她太了解他们这样的人了。
她知道一旦墨书远成功上位,必将与祝升等人生出嫌隙。
他们这样的人,心中的嫌隙一旦生出便不会消失,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狠,待到某一日山崩地裂,安平侯府,定在劫难逃。
被自己的亲外孙亲口下旨诛杀全族……想来,那滋味一定会很不好受吧?
抱着膝的宋纤纤痴痴笑了,她愈笑愈狠,愈笑愈癫,最后竟生生笑出了泪。
她知道为达成此目的,她的手上必会沾染无数无辜人的鲜血,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只想要祝升死,她只想要祝家死绝!
大不了……等着她了却了夙愿,她再押着远儿,与她一同向那些无辜人赔罪。
——就让她放纵这一回吧。
第三一四章 这叫左手倒右手
“我说,你这臭小子这两年哭穷哭的是不是越来越频繁了?”
御书房内,墨景耀看着那杵在窗台边上、叼着根不知从哪薅来的竹叶子的矜贵少年,脑仁阵阵发了痛。
“月初你才刚过来哭了次穷,眼下这还没到月中呢,怎的又跑来了?”云璟帝抬手按了按眉心,语重心长,惆怅万分,“阿衍,你给你老子我留点棺材本吧——”
“我那点私房钱都快被你掏没啦!!”
“醒醒,老头,”墨君漓嬉皮笑脸,闲闲向着窗边一倚,嘴里叼着的竹叶尖子一晃一晃,“你那棺材本走的从来是国库公账,又不是私账——我哪里掏得空国库?”
“再说,你在京中有多少私人铺子,名下店铺良田每月能有多少进账,我还不清楚嘛。”
“你穷不了的。”
不仅不会穷,甚至比他还要富。
少年酸溜溜地抬了眼,偷摸一扫自家老子面上那份故作出来的肉疼与夸张,心头默默泛了醋味儿的泡泡。
且不算京郊那独属于他老子个人的百余亩良田,自家老头在京中各大坊市内置办的旺铺便不下八间。
假定一间一和月能有个三千来两的盈余,八间那便是两万四千两,扣除他自己给国库缴的税,也得剩下两万来两白银。
何况中市内的旺铺,一月盈余可不止三千两……
这还能穷?
这不比他富多了!
——可恶,他仇富!!
墨君漓酸得扭了一张俊脸,叼在嘴中的竹叶尖子登时不香了,他顺着窗缝,恹恹将那截竹叶扔出了御书房,整个人瞬间便萎靡了三分。
“而且,我这次来倒也不是为了哭穷。”少年垮了脸,挠着脑袋,随便找了个椅子落了座,顺势翘了二郎腿,“是为了正事。”
不,你这个坐姿看起来就不像是为了正事。
怎么瞅都像是土匪进村——打劫哒!
墨景耀心下不住腹诽,通身的嫌弃之色已然溢于言表。
他收好桌上批阅完毕的奏章,就手摸出张空白的特净玉版宣,又提笔饱蘸了浓墨,沉吟一番,抄起《摩诃般若波罗蜜心经》来。
依他对自家这臭小子的了解,能从他口中钻出来的正事,多半不是啥好玩意,为防被这崽子气得横尸当场,他还是提前抄经冷静冷静的比较好。
云璟帝暗搓搓地想着,一面冲着那无甚正形的少年微抬了下颌:“什么正事,说来听听。”
“……我说,老头,你不必紧张到连《心经》都搬出来吧?”余光瞥见墨景耀的动作,墨君漓的唇角下意识便是一抽。
他歪着脑袋盯着云璟帝手中的笔杆看了许久,见他丝毫没有停下手头动作的意思,不禁咂嘴“啧”了一声。
“小题大做。”少年低头嘟囔一嘴,随即漫不经心地撑了下巴,“老头,线人传来的消息,寒泽老国君身染重疾,至多能再撑上两个月。”
“他没立过太子,且今岁天寒,寒泽国内存粮不多……后面会发生什么,想来应该不用我说了。”
墨景耀闻此,手中羊毫骤然一顿。
“这消息可靠吗?”云璟帝蹙了眉,抬眸时的目色有些凝重,墨汁在纸上洇开好大一团墨色,一篇好字霎时就被毁了。
“陆丘传回来的,”墨君漓答非所问,“你说可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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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子……”墨景耀垂眸轻哂,他与陆丘打过交道,那孩子性子虽不如燕川沉稳,脑子却比燕川更活络些,办事也称得上稳妥。
“不过,”云璟帝面色微缓,紧锁的眉头却不曾舒下半分,“我怎么没收到消息?”
“在寒泽朝堂内安插了线人的,又不止我们两个。”墨君漓不甚在意地耸耸肩,“有人刻意拦截了穿过来的信呗。”
“这样啊。”墨景耀闻言不由一声冷笑,“那他们几个蠢货,还真是出息了。”
“可不是,他们这会都出息大发了。”少年长睫半垂,伸手掸了掸衣摆上的薄尘,“老头,怎么说,提前做两手准备吗?”
“要不要我帮你把阿宁喊进宫来。”
“准备自然是要做的,明远自然也要喊。”云璟帝道,一面撂下了手中毛笔,顺势将那张写废了的宣纸团作了一团,“但,我并不准备让他们提前动身。”
墨君漓挑眉:“装傻?”
墨景耀轻轻颔首:“是得装一阵傻。”
“要不然,他们哪来的胆子继续。”老皇帝说着飞扬了眉眼,满面胜券在握,“吾欲取之,必先与之嘛。”
“再者,那寒泽委实是惨了些,只要他们的人不在那城中胡作为非,顺手送出这点粮草,倒也不算大事。”
少年忽然乐了:“你能有这么好心?”
“我总归是可怜天下百姓。”墨景耀说了个轻描淡写,“再有,也说不准哪一日,那地方就变成咱们的了。”
自己给自己送粮,这可不叫好心。
至多是左手倒右手——而且是提前了几年的那种。
“嚯。”墨君漓听闻此话,忍不住当即起身,抚了抚掌,“老头,看不出来啊——”
少年弯了眉眼,笑吟吟踱去了御案边上,双手一撑,目带戏谑:“你心头竟还藏着个称霸的梦。”
“臭小子,少跟我在这装大尾巴狼。”云璟帝懒懒白了自家倒霉崽子一眼,“想着要称霸的那个,可不是我。”
“阿衍,此间这股微妙的平衡维持的实在是太久了。”
乾平与扶离分庭抗礼的时日着实是太久太久,这世间也安定了太多年岁。
大国早已养得兵强马壮,小国们亦休养足了生息,被夹在中间的几个国家摩拳擦掌,那山雨欲来之势已然铺天盖地。
加之近些年,乾平的国力愈发强盛,隐隐便要打破那股微妙的平衡——
墨景耀沉声:“早晚会有一战。”
且那一天不会来得太晚。
“我知道。”墨君漓敛眸,与其说是“早晚”,倒不如说是一触即发。
前生逃到扶离之后,他才知晓,原来他舅舅在十数年前,便已暗中囤下了十万精兵,若非他迟迟不得所出,扶离皇室后继无人,恐怕那战事早就起了。
“所以——”云璟帝怅然长叹,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年龄尚幼的半大少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阿衍,重任在肩呐。”
墨君漓面不改色,微笑着拍了回去:“这可不好说。”
第三一五章 当场就是一顿胖揍
开玩笑,他才不想当那劳什子的皇帝,上辈子他都当得够够的了!
所以,这老头还想提前让位,去当那快活的甩手掌柜?
做梦去吧!
不管怎样,他这辈子都得想办法让自家老子在那倒霉皇位上多待几年——最好能待到天下一统,这样他还能省去不少麻烦。
墨君漓偷摸呲了呲牙,冲着墨景耀灿烂一笑,寻了个由子,原地拔腿开溜:“得了,老头,我去趟国公府,把阿宁给你喊来。”
“咱们回见!”
“诶~记得找个好点的借口,别二话不说,直接就把人往御书房里拉——”墨景耀扬声补充。
径直将国公府的人喊进御书房,那目的可是不要太明显,宫中到底是人多眼杂,多防备一些,总归是好的。
“放心,我知道。”
少年摆了手,即刻头也不回地大步踏出了御书房。
云璟帝瞅着他的背影,不由嫌弃不已地扯扯唇角,低头一成轻啐:“这臭小子。”
越大,倒是越不好忽悠了。
果然,崽子这种东西,还是小的时候最可爱。
就是不知道,阿衍这死崽子,什么时候能把小敬家的小闺女拐回来了——
墨景耀暗想。
墨君漓的动作一向干脆利落,他出了宫,乘着马车在京中胡乱转了两圈,确保身后无人跟随之后,便径直奔向了国公府。
彼时慕修宁刚自京郊的营中归来,身上尚带着骑马奔波一程后的水汽,皇子府的马车稳挺在国公府门前时,他亦恰好将将勒了马。
“咦?殿下,你今儿怎的赶着这时间来了。”慕修宁瞥见那辆低调却又精致的马车,心下不由小小的惊诧了一霎。
七殿下虽是他们国公府中的常客,却甚少在这个时辰来访。
他若要来,大多会卡着辰时或是未正,像今日赶在这申正时分的,当真是甚为罕见。
难道是……他脑袋里装着的水又变多了?
红袍少年不明所以,懵然下马赶至车前,对着那车帘后的少年略略拱手,行过一礼。
“阿宁,你回来了,正好正好。”少年的眼睛一亮,当即撩开帘子,薅了慕修宁的领子,不待他挣扎,便将之一把提溜上了车。
他习武两世,功底本就比红袍少年扎实了不知凡几,这一薅压根就没耗费多少力气。
“燕川,回宫。”抓了人的墨君漓淡声吩咐,那马车即刻便重新上了路。
等到那猝不及防被人揪了领子、一时怔愣的慕修宁终于回过神来,皇城却已然近在眼前。
“这……什么情况?”红袍少年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背脊无端发了凉。
少年闻此,弯眼冲着他粲然一笑,音调极尽温和友善:“阿宁,不要慌,只是老头找你有点事罢了。”
“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得先去寻一遭乐绾。”
等等,明明说好了是陛下找他,这又干着乐绾什么事?
慕修宁惊恐瞠目,他只觉自己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
当夜,国公府小公爷应七殿下的邀请进宫赏花,却在半路撞见了乐绾公主,并不慎碰摔了小公主最心爱的珠钗一事,毫无悬念地传遍了整个京城。
据宫中某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透露,乐绾公主摔了最爱的珠钗,当场便大发了雷霆,接连摔了十数盏茶杯,拦着慕小公爷,要他给她道歉。
结果后者非但不诚心悔过,反倒嘲笑公主“心眼小脾气暴,前不凸后不翘”,是“倒贴都没人要”、“嫁不出去”的男人婆,生生将公主气得红了眼眶,大哭了一场。
七殿下被夹在好友与胞妹之间,勉力调和了半晌亦不见成效。
一边的小公爷嘴上说个不停,一边的小公主抱着手绢哭成了泪人儿,殿下左右为难、无可奈何,最终只得将此事上报给了陛下。
于是三人被陛下喊进了御书房,跟着一同进去的,还有闻讯赶来教训儿子的国公爷。
据说国公爷得知了此事勃然大怒,不顾陛下与七殿下的阻拦,抄起门外扫大街的扫帚,当着御书房上下十数名大小太监的面儿,将小公爷按在地上一顿便是胖揍。
国公爷这一顿揍得丝毫不留情面,小公爷被他揍得好一阵哭爹喊娘,公主则被他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
最后还是当今的圣上委实看不下去了,唯恐国公爷哪一下没控制好力道,再一个不小心,真把小公爷揍得转头投奔了他老娘,出声下了口谕,这才按住了暴怒的国公爷。
听人说,小公爷这会连凳子都不敢坐了,他是双手捂着腰臀,一瘸一拐地走出的皇城。
——他们估摸着,他这屁|股,最少是被打成八瓣啦!
“嘶~我说老爹,咱就演个戏,您老没必要真下这么重的手吧?”国公府外,慕修宁揉着自己那平白受了顿无妄之灾的尾巴骨,步履踉跄又蹒跚。
他口中“嘶哈嘶哈”地抽着凉气,俊朗的面容拧成了纠结的一团,眼神幽怨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那么粗的扫帚棍,您也不怕给我打出个好歹……”红袍少年望着夜空抽了抽鼻头。
被墨君漓拽上车的那一刹,他便本能地生出股不祥的预感,但他没想到这“不祥的预感”竟能不祥成这样!
他为了配合自家老子和陛下演戏,无故挨了顿打不说,他那辛苦维持了多年的好形象,也一朝尽毁了。
——造孽哟!
慕修宁心下碎碎怨念,慕文敬闻言,面无表情得斜了眼:“不下手重点,那戏怎能演得真?”
“再说,那扫帚比得上军|棍吗?”
“就你小子这体格,旁人不知道,你老子我还能不清楚?”
“就这么轻飘飘的几扫帚,最多两天,你便又能活蹦乱跳了。”
“那叫轻飘飘?”慕修宁闻此登时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个激灵炸了毛,“那扫帚都折了,它都被您揍折了,您还好意思说是轻飘飘!”
“我都怀疑您是不是趁机公报私仇了!”
报他今年过年放炮,一个“没注意”,烧了他老人家糊出来、七歪八扭的丑灯笼的仇!
“而且,我不要形象的吗!”
当着十几个人的面,还故意让他们把这消息往外传!
慕文敬眼神一飘:“害,小兔崽子一个,要什么形象。”
“记得这两天趁着告假,赶紧把要用上的兵马点了,统计个册子出来。”
“不然,你还得挨顿打。”
——他这才不是公报私仇呢。
他这叫新仇旧恨,一起报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