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一章 院中白芍
萧淑华虽是主动给慕文华纳了妾,可她到底是出身萧府,一向心高气傲。
纵然她对这个名义上的丈夫无甚情谊,却也不愿时常见到这府中的庶女姨娘,便将慕诗瑶母女,安排在了府中尽西北角落里的栖云馆中。
慕惜辞撑着伞,沿着撒了半壁树荫的小路,不紧不慢踱了步,初夏的风还不烫人,吹在面上,暖融融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清爽。
小姑娘被那风吹得眯了眼,神游间便忘了细细看路,待她被院中那棵开得近乎成了海的白梨惊回了神思,才发现那栖云馆已然近在眼前。
这就到了,她还以为要多走一会呢。
慕惜辞敛眸定了定神,仰头又瞅了眼那棵树干粗的须得三人合抱的老梨树,满树的白梨连绵如冬日山头的雪,风拂过便簌簌的落。
从前倒没发现,府中竟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小姑娘扬着眉梢胡思乱想,她正纠结着是该直接上前叩一叩门,还是在这院外登上片刻,便听那木门一声“吱嘎”,自院中步出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半大姑娘。
那姑娘一身浅浅的新绿,嫩得仿若是二三月里枝头初长出的芽儿,头上绾着简单轻便的垂挂髻,发间簪了支素雅的玉簪,手中端着只带了半盆水的铜盆。
她生的清秀可人,举动间自带一种不同于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的奇特气度,沉稳又不觉拘谨,从容而不显轻浮。
慕诗瑶一眼瞥见了树下撑伞而立的小姑娘,面上不由怔了又怔,她飞速打量了一番慕惜辞身上的衣着样貌与手中的伞,眼中滑过一线几不可察的诧然。
“诗瑶见过三小姐。”身着绿衣的小姑娘端着铜盆福了身,语调镇定自如,只一下便轻松猜中了慕惜辞的身份。
“四姑娘。”慕惜辞见状,亦大大方方地还了个平辈礼。
眼下既赶上了慕诗瑶走出栖云馆,她倒也毋需再苦恼了。
慕诗瑶见她丁点不曾过问,她为何会一下猜中她的身份,不禁微挑了双细长柳眉。
她抬眸看了看小姑娘的眼睛,继而迅速敛了眸:“栖云馆的地角向来偏僻,除了府中的丫鬟婆子,旁人大多不爱踏足此地,三小姐今儿怎的走到这里来了?”
小妮子年纪不大,心思倒是缜密,话术也用的不错。
慕大国师闻此亦跟着吊了吊眉梢,她浑然忘了,自己如今在他人眼中也是年岁不大的“丫头片子”,佯装未曾看到慕诗瑶眼中闪过的诸多情绪,眉目染了笑。
“早膳后见今日的天气不错,想着出来四处走走,散散步。”
“不知觉间便走来了这里……”慕惜辞说着,目光落在了绿衣姑娘手中端着的铜盆上,“可是不慎打扰到四姑娘了?”
“怎会?诗瑶不过是出来浇个花罢了。”慕诗瑶勾唇,顺势上前两步,将那盆水尽数浇在了老梨树边,笑盈盈弯了眼,“刚好撞见了小姐。”
“三小姐,可要随我进屋坐坐?”
“这样……”慕惜辞听罢故作迟疑,继而含笑颔了首,“也好,正巧我走的累了,想要寻个地方,讨杯茶吃。”
“如此,便叨扰姑娘了。”
“小姐这是哪儿的话?哪里算得上叨扰。”慕诗瑶轻轻晃头,“只是栖云馆的茶水点心一向粗陋,还望小姐不要嫌弃才是。”
“姑娘说笑了,浮岚轩的茶点也未必称得起精致。”慕惜辞不动声色,跟着绿衣姑娘缓步迈过了栖云馆的大门。
进院后,最先跃入眼帘的是那一地盛极如棉的素色芍药,其次才是坐在不远处的老树下,抱着绣绷的年轻妇人。
怪不得叫栖云馆,原是馆外开着白梨,院里又种了白芍。
慕惜辞眼底纵深之处,悄然浮现一道了然之色,原本她还咬不大准慕诗瑶的性情,怕她与她母亲一样当真与世无争,这下倒是分明了。
芍药乃花中之相,与牡丹并称二绝,能种出这一院子白芍的姑娘,定不是那等能甘愿偏安一隅的人物。
小姑娘垂眸,无声一笑,那边绣着花的女人听见开门的动静,下意识抬了头。
“瑶儿,今儿浇个花怎的用了这么久?”阮眉烟细眉微蹙,眸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茫然与疑惑,“啊……这位是?”
“娘,这是三小姐,”慕诗瑶道,介绍慕惜辞身份时的声调不急不缓,“女儿出门浇花,恰好见到了她,便请她来咱们院中坐坐。”
“原是三小姐,是妾身失礼了。”阮眉烟闻此,忙不迭撂了手中绣绷,稍显拘谨地冲着慕惜辞福了身,“瑶儿她一贯没什么规矩,让小姐见笑了。”
“姨娘多虑了,惜辞倒觉得四姑娘这脾性极好。”慕惜辞略略摇头,“想来,我那婶子也不计较这个。”
“夫人不计较,是夫人的大度。”阮眉烟微有无奈,“我等却不该仗着夫人大度,这般无礼。”
“三小姐,您先在屋中坐坐,妾身这就去给您沏壶茶来。”女人道,一面拉过了慕诗瑶,“瑶儿,你随我去取茶——委屈小姐在此稍等片刻了。”
“无妨,姨娘与姑娘但去便是。”慕惜辞掩唇一笑,顾自走去院中石桌边上落了座,“我在这里等会就好。”
“也好,这时节,树荫底下最是凉爽。”阮眉烟下颌微收,拉着慕诗瑶快步踏入了屋内,并在关门后抬手点了点慕诗瑶的额头,“你这丫头,都与你说过了,在府中要唤我‘姨娘’。”
“这下好,教人家三小姐听见了——多失礼呀。”
“没事的娘,三小姐不是会计较这个的性子。”慕诗瑶语气轻松,“您可以放心些。”
“我怎放得下心来?”阮眉烟拧了眉,“你这都招惹上长房的小姐了,为娘要如何放得下心?”
“瑶儿,你可莫要由着性子胡来。”
“娘,女儿几时胡来过?”慕诗瑶被她娘说得失了笑,“再说了,此番未必是女儿招惹的她。”
她有意试探她不假,可她又怎不是在顺水推舟?
“你总能弄出一堆歪理。”阮眉烟忧心忡忡,“罢了,你去取点心罢,我去泡茶,栖云馆虽不见富贵,却也不能失了礼数。”
“好,女儿马上去。”慕诗瑶顺着她的话往下应了一句,随即取了点心,转头重新入了院。
她抱着点心出屋时,慕惜辞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远方,绿衣姑娘见此弯弯唇角:“三小姐,您这是在看什么?”
“在看——”小姑娘应声,漫不经心地扬了下颌,“这一地的芍药。”
第二七二章 你这里有一道魂
芍、芍药。
该死,她竟将这个忘了。
慕诗瑶心下陡然一惊,任她行事再是沉稳、心思再是缜密,如今的她也不过是个将满十岁的半大姑娘。
这时间便被人瞅去了那一地她精心栽种出的白芍,心中自然免不了要生出几分紧张之意。
她小心翼翼地瞥了瞥慕惜辞的眼睛,见她一双杏眸内笑影不变,这才略略放松了心神,故作漫不经心地放下手中的点心盒子,抬手一拢垂落脸侧的碎发。
“芍药……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
“栖云馆地角偏僻,难免有些冷清,”慕诗瑶转眸看了眼地上的素色芍药,眼神微闪,“我便想着在院中空地上种些花草,也好添两分生气。”
“加上我娘的月信一向不大准时,白芍(注:此处为中药名,干制芍药根)又有镇痛通经之效,我又惯爱浅色……就顺势种了这一地的白芍药。”
绿衣姑娘轻声解释着,慕惜辞听罢,只觉颇为好玩。
——她初见慕诗瑶时,本以为这是个心思极为细腻稳重的老成之辈,却不想小姑娘到底是小姑娘,她不过是随便提了提那一地的花草,便让她险些自乱了阵脚。
只是这样也好,这样才更像是个十岁的孩子,倘若她当真任她试探而不露半点慌乱,她反倒不敢邀她共事哩。
“四姑娘,你莫慌,我并未觉得这满院的芍药有何不妥之处。”慕惜辞笑笑,一面重新回头望了望那片盛开着的花海,弯了眼,“芍药乃花中之相。”
“素色白芍更是自有一番清傲风骨——这才是我们慕家儿女该有的样子。”
慕家儿女……该有的样子。
慕诗瑶腹中骤然生出几分难言的复杂情愫,这么多年来,除了眼前这个与她年龄相若的姑娘,还当真没有第二个与她说这般话的。
乾平素来颇重礼节,庶出子女的身份地位与嫡出本就不同,加之眼下掌管中公的乃是她二房的当家嫡母萧二夫人……
即便她颇得府内家丁婆子们的尊重,父亲亦常赞她功底扎实、天资聪颖,她在这国公府中,却仍旧只是“四姑娘”。
京中贵女们的茶会诗会自是与她无缘的,除了栖云馆内的这一方小小天地,她连府门都甚少踏出去过。
什么大漠的风沙,北境的霜雪,江南的云烟和皇城的连天灯火……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别样风景都与她无关。
她能瞅见的只有栖云馆的这一小片天,便连烟花都是自外面映入这院中的。
她对府外的一切认知仿佛都只能来自于他人的口述,丫鬟婆子们嘴里的京城繁华、她母亲记忆中江南杨柳,还有她父亲告诉她的,塞北的风雪和朝堂的琐事……
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她最爱做的便是伏在慕文华的膝上,听他给她讲,那些她从未接触过、此生亦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能去见识一番的广袤世界。
他会讲大伯在边关又打胜了哪一场仗,他手中的长枪是如何穿透了敌人胸膛。
他会讲那黄沙如何淹没了地上散落的兵戈,风霜又怎样磋磨了将士们的鬓角,讲青山埋骨,讲马革裹尸。
他说,那寒光凛冽的刀刃上流淌着的血色不是寻常鲜血,是他们乾平的安康盛世,是他们慕国公府百年的忠魂与荣光。
夜里的烛火不如白天的日光来得亮,可她总能在那幽微烛火下,从父亲的面上看到数不尽的慷慨激昂与心驰神往。
父亲说,他最敬重的人是她的大伯。
而她最向往的,则是那满是严寒与风霜的边关。
那里或许比不得京中这般闲适安逸,但那里的天地,一定比京中来的广阔。
除开那仅存在于她父亲口中的荣光外,“慕”这个姓氏,没给她带来任何别的东西。
她也想切身体会一番父亲曾向她描述的淋漓畅快,她也想像慕家每一代子女那般,站在那无尽的沙场上。
也想随着堂兄与大伯,去摸一摸那霜刃冰凉。
哪怕她不会武艺,也没有多强健的体魄,她仍愿做营中的一名小小厨娘,她不怕吃苦,她只想去见识见识那轮关山之上的月。
国公府外、与京城相距万里之遥的月。
她不想一世都被困在栖云馆这一方渺小的天地里。
做一株野草也好,起码能疯长过漫山遍野,她不甘心就这样被锁在内宅的方寸之间。
她想,这是隐在慕家子女骨子里的执着,是一缕被镌进了血液间的风。
纵然她是不被承认的、除了一个姓,什么都没有的那个。
“三小姐说笑了……”绿衣姑娘的喉咙发了涩,她神情恍惚,梦呓似的喃出一句,“诗瑶一介卑微庶女,哪里称得上是慕家的子女。”
“四姑娘,你无需自轻自贱,不是嫡出便能算得上是我慕氏的子孙的。”慕惜辞含笑摇头,她伸出一指,隔着虚空,轻轻点在慕诗瑶的心口,“你这里有一道魂。”
“那是我们慕家儿女独有的一道魂。”
一道清清正正、赤血丹心、自由而不屈服的魂。
她在慕诗嫣的身上寻不到它的影子,但她却在慕诗瑶的眼中捉摸到了它。
也许慕诗嫣年幼时心中也曾有过这道魂的,可它终究在萧淑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教养”下被消磨掉了。
慕诗嫣,已浑然不像是她慕氏的子孙了。
……一道魂。
慕诗瑶神情恍惚得更甚,愣神间,阮眉烟已然沏好了茶水,端着茶盘娉婷而至。
她瞧见自家女儿面上的怔愣,不由微微蹙了眉:“瑶儿?怎的又这般失礼了。”
“娘……”慕诗瑶木然晃了眼珠,半晌方略略回了神。
阮眉烟见此颇为无奈,只得冲着慕惜辞福了福身:“三小姐,瑶儿许是昨夜不曾睡好,方才会作出这副模样……今日她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小姐见谅。”
“阮姨娘,言重了。”慕惜辞弯弯唇角,她对这位进退合宜、举止有度的姨娘倒是颇有好感。
就是这性子太柔弱了些,否则依她的聪慧,前生也不至落得那般下场。
“都是自家姐妹,论不上什么失礼不失礼的。”慕惜辞敛眸,一面端起茶杯浅啜一口,笑着夸了句“好茶”。
“栖云馆的茶水粗陋,小姐不嫌弃就好。”阮眉烟展颜,离去前悄然推了推仍旧有些晃神的慕诗瑶。
后者抿着嘴唇,一时失了言语,慕惜辞则慢悠悠喝光了杯中茶水,起身拍了拍绿衣姑娘的肩膀:“四姑娘,时辰未到,你且先静候着佳期。”
第二七三章 撞死了就加餐
“好了,这茶我亦喝完了,便不叨扰你与姨娘,先行回去了。”
慕惜辞话毕,径直向栖云馆外走去,慕诗瑶见状,下意识喊了一声“三小姐”。
“四姑娘可还有什么话?”慕大国师回了头,笑吟吟地看着面前这半大的姑娘。
“我……不是……这……”绿衣姑娘的舌头打了结,她支吾良久,到底没能吐出个囫囵话来。
她本能地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她又委实不清楚自己究竟该说什么了。
好像什么话都不大对,又好像什么话都不该说。
于是慕诗瑶讷讷的息了声,慕惜辞见此情状,不由细眉一舒,面上笑意愈盛:“四姑娘,平日若有闲暇,尽可来我的浮岚轩坐坐。”
“旁的没有,茶点定然是能管够。”
“……好。”慕诗瑶闻言微怔,柔唇无声翕合了半晌,许久才吐出那一个“好”来。
仿佛除了这个字,她也说不出别的来了。
“那就这样说定了。”慕惜辞颔首,迈出栖云馆的步伐轻快万般,她知道,与似慕诗瑶这般的聪明人打交道时,“尺度”二字格外重要。
她与韵诗不同,后者是做了十数年的侍女,早已习惯了自己“下人”的身份,纵然聪慧敏感,却不大计较所谓的“脸面”,她是未达目的,可不择手段之人。
包括背弃旧主,包括要挟他人。
否则,当日的她,也就不会想着拿慕诗嫣丢失清白、当日又试图买凶伤人的事来威胁她了。
慕诗瑶不一样,她虽是庶女,却到底仍是这国公府中的正经主子。
即便萧淑华不准下人们喊她“小姐”,常年只称一句“四姑娘”,可平日里栖云馆的吃穿用度,照样是府内小姐该有的份例。
可以说,除了无甚机会出得去门、露得了面,生活单调、多了几重束缚之外,仅衣食住行上,慕诗瑶与她相差不大。
加之二叔房中只阮眉烟这一位姨娘,萧淑华又不太待见自己的丈夫,二叔在栖云馆里呆的时间许是比在萧淑华房中更多,阮姨娘这“半个主子”,便与寻常主子亦无甚差异。
甚至因着栖云馆里的两位性情好,愿对下人们施以援手,府中丫鬟小厮们还多敬重她们母女两分。
如此,慕诗瑶定然是极自尊自重的姑娘,再加上庶女身份与诸多束缚带给她的点点自卑,和那股埋在慕氏子女骨子里的不愿屈服……
她的心思,只会比一般的官家小姐更为细腻,而她也会比普通姑娘更在意那份“尺度”。
一旦在她放下心防前先行越了界,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她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并将那条路彻底堵死,再不留分毫的缝隙。
是以,此事急不得。
慕惜辞敛眉,其实她今日所说种种,已经是在慕诗嫣的底线上奋力试探了,好在她猜得够准,赌得够对——她果然不甘心就这样,终其一生都被困锁在宅邸之间。
这样一来,因僭越而带来的那点不适之感,便能轻而易举地被震撼与惊诧所替代,纵然她回神后能觉察出这小小的冒犯,也不会细细计较。
——她点破了她的心思,在她面前铺了条全新的路,让她看到了此生的另一种可能。
这比纠结那点微不足道的逾距,要来得重要得多。
小姑娘闭目轻轻吐出口浊气,午时的日光比巳时要烈上不下一倍,她撑了伞,快步踏上了那条来时的路,轻薄的水色裙摆在地上映出一轮浅淡的影。
突然有些想吃灵琴做的绿豆沙了。
慕惜辞攥着伞柄,胡乱想着,临到浮岚轩时,一道肥美的白色身影陡然撞入了她的眼帘,小姑娘顺势抬手一捞,稳当当将那胖成了球的鸽子抱进怀中。
“咕咕——”雪团咕哝着仰头蹭了蹭小姑娘的脖颈,黑豆似的小眼睛里满是委屈之色。
慕大国师听着那委屈至极的鸟叫,蹙着眉头稍作沉吟:“你早就到了,在浮岚轩等了许久没等到我,这才跑到了这里?”
“咕!”雪团努力点了鸟头,眼中委屈之意愈甚。
——没错就是这样,嘤,凑女人你是不是不要咕了,是咕这一身肉肉不够肥,还是咕咕的羽毛不够靓丽光鲜?
“……我只是出了个门。”慕惜辞扯扯唇角,她发现,这只被墨君漓养出来的蠢鸽子的戏还真不是一般的多,有些时候,戏楼里的伶人都没它会演!
“咕,咕!”呵,好敷衍的回答,凑女人你果然是不喜欢咕了。
不行,咕咕受不了这个委屈,咕咕现在就要找个房梁撞死,然后用我自由的羽毛做我自由的碑铭,让世人好好看看你这凑女人始乱终弃的可恶嘴脸——
雪团扑腾着翅膀,咕了个不停,慕惜辞见此,面无表情地松了手:“哦,那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真撞死了,晚上我还能让灵琴多加道菜。”香烤肥鸽,或者慢炖肥鸽汤。
左右灵琴馋它身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她也是。
慕惜辞微笑,顺势“哧溜”一声,吸吸口水,她现在不想吃绿豆沙了,想吃墨君漓那老货府上的全鸽宴。
又肥又嫩的那种。
“咕?”险些被人摔在地上的信鸽懵了,它怔怔看着面前的小姑娘,不大的脑仁飞速运转了半晌,果断将此事当场翻了篇。
它咕咕两声,小心又讨好地重新蹭上小姑娘的肩头,并颤巍巍伸了条小短腿。
呐,蠢主人让我给你带的信~
它才没有想一头撞死在什么房梁上,也没有说过她是什么“始乱终弃”的凑女人,它就是一只弱小、可怜又无辜的送信咕咕。
它只是承担了它这个体型不该承担的重量而已,真的,没别的。
“可惜,晚上不能加餐了。”小姑娘煞有其事地咂了咂嘴,面上故作一派惋惜,她接过雪团,慢悠悠取下它腿上的那只信筒。
被她按头训了几顿后的墨君漓果然长了记性,现在写信,已经记得让正事在前、琐事在后了。
慕惜辞深觉欣慰地颔了首,一面飞速浏览了一番字条上的话,漆黑的杏眼猛地亮了起来。
好家伙,这老货的效率够可以的啊——
这么快就找好了乐绾和二哥,将商量撮合那俩人的时间定下来了!
第二七四章 英雄救美救英雄
四月初六,七皇子府。
几人屏退了屋中的下人,围着圆桌相对而坐,摆出副十足的议事架势,一时相顾无话。
“咳……关于撮合韵堂兄和慕姐姐的事……大家有什么想法吗?”少年攥拳假咳,试图打破这片沉默。
“怎么说呢……我觉得想法之类,眼下倒不算要紧的。”墨绾烟绷着小脸,稍作沉吟,“毕竟那俩两情相悦得可谓是人尽皆知。”
她是真感觉这撮不撮合都没啥区别,除了那股诡异的端着,这对本来就够腻的了,再腻点她怕被噎死。
——她可还单着呢。
“关键在于,慕姐姐和堂哥一天到晚究竟在别扭个什么劲儿。”
小公主话毕,室内陡然一阵死寂似的沉默,墨君漓抬手掩面,悄然拉了拉自家倒霉妹子的衣袖,慕修宁则眼神一飘,不想说话。
“殿下,其实……”慕惜辞放下茶盏,稍显尴尬地摸摸鼻头,“他俩担心的一直是陛下和朝臣那头。”
“哈?父皇?”墨绾烟瞪圆了一双猫眼,满目疑惑不解。
小公主惯来不喜细究朝中之事,是以对上这话,便一时转不过了脑筋,她挠着发顶,细细思量了半晌,方才渐渐咂摸出点味儿来。
“喔喔,你们是说,他俩担心会有有心之人,借着两府的兵权生事造谣,诬陷两府心怀不轨,意图造反,并忧心父皇会信了这谗言?”
“是这样的。”慕修宁颔首,“否则依那两人的性子……何至于矜持成这样?”
别的他不敢说,但他至少了解自家阿姐,她绝不是那等胆小柔弱的性子,他阿姐骨子里刚强得很。
要不是碍于两府大权在握,朝臣们又惯爱生事,那层窗户纸还指不定是由谁来破呢!
“若是这样,我倒是能明白了。”墨绾烟若有所思。
她就说嘛,明明慕姐姐与韵堂哥都不是那般过分拘礼的性子,怎的每年的上元宫宴,还需他们从中帮忙,才敢一同跑出去赏个月亮?
“不过,父皇应该是知道他俩的事的,前阵子我与他闲聊时还曾提上过一嘴——也没见他有反对的意思呀。”
小公主说着眨了眨眼:“我看他笑得那一脸荡漾,分明是极想撮合他俩的才对,堂哥他们还担心什么?”
笑、笑得一脸荡漾。
余下三人想了想云璟帝那张脸上露出荡漾笑的样子,禁不住齐齐一阵恶寒,慕修宁被那幻想吓得直搓胳膊,慕惜辞亦险些一口茶呛进了喉咙。
墨君漓见状强装了镇定,伸手拍了拍自家妹子的发顶:“乐绾,你要清楚,依目前的朝中情势,老头他现在是不能公开表态的。”
“他一日不曾表态,朝臣们便一日有了那等猜疑与生事的胆子。”
“人言可畏,这对两府而言绝非好事,堂兄和慕姐姐又不敢胡乱揣测老头的心意……你懂。”
这样一来,他俩至少在明面上得尽可能绷住了,绝不能教人抓住什么把柄。
“唔,如此说来,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就变成了两个。”小公主严肃点头,竖起两根细长白皙的指头,“其一,是尽可能给他们俩创造机会,多交流交流感情。”
“其二,则是想法子让他们清楚父皇的态度,塞一颗定心丸。”
好让这俩人再肆无忌惮一点,免得他们看着日日心梗,浑身难受。
“没错,我们今日凑在一起,想要处理的,就是第一个问题。”慕惜辞抬手按了按眉心,话题这么一拐,进度倒是耽搁了。
“至于第二点。”小姑娘放了手,意味深长地抬眸看了眼对面的少年,“恐怕便要劳烦七殿下了。”
“此事好说,待明日我进宫后再与老头详谈,你们且等着消息便是。”墨君漓颔首,刚好他明天要进宫哭穷,顺带跟自家老子磨一磨堂兄婚事什么的……
啊哈,合情合理。
“所以,我们有什么好点子吗?”慕惜辞微笑着正回了话题,“先说好,我暂时没有。”
她现在最大的想法,就是直接找个二两红绳,将那俩人从头到脚拴起来,齐活儿!
“嗯……我倒是有个小小的想法。”墨绾烟托腮,“我最近在宫中看了不少坊间流传的话本子,发现里面总少不得要来那么一番‘英雄救美’。”
“要不,我们也想法子给慕姐姐和韵堂哥创造出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吧?”
……英雄救美。
慕惜辞面皮一抖,听见这话,她总控制不住地想起今年上元夜……那时她和墨君漓,便给墨书远那对狗男女创造了个“英雄救美”的机会。
这会再听这词,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小姑娘晃了眼神,慕修宁闻言垂眸咧了唇角:“‘英雄救美’?乐绾,你敢不敢再俗一点。”
“这段子都被戏文和话本子用了不知道多少次了,还拿出来往台面上放呢!”
“你怎的不说是‘美救英雄’?”
“嘿你个慕明远,我看你是三天不打又皮痒了是吧?”小公主一听,头上立时冲了火气。
她豁地起了身,猛然一挽衣袖,作势便要去锤慕修宁,墨君漓忙抬臂拦住了她:“乐绾,消停点。”
“我觉得你们俩的主意都不错。”少年咂嘴,“段子不在新老,好用就行——我”
“要不,我们同时来一出‘英雄救美’与‘美救英雄’吧?”
“同时。”慕惜辞的杏眼陡然一亮,她瞬间懂了墨君漓的意思,“那就是兵分两路,虚晃一枪?”
“对,兵分两路,虚晃一枪,一个戏台,两出戏。”墨君漓气定神闲,“反正人总爱关心则乱嘛。”
“地点呢,哪里最合适当戏台?”小姑娘顺着他的思路说了下去,剑拔弩张的墨绾烟二人,见此忽的失了斗志。
他们仿佛是有点明白另两人的意思了,但又不是很明白。
“晋王府后花园,我记得有个亭子,一边临着府中练武场,一边是秋千架。”少年笑眯眯弯了眼,“这几个地方的人通常都不是很多,但又不至于终日不见活口。”
“可以,那就这么定了!”慕惜辞猛然抚掌,旁边的慕修宁却听了个云里雾里。
怎么就定了,定了什么了,亭子跟人又有什么关系!
红袍少年茫然万分,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墨绾烟,后者眼中流露着与他相似的迷惘。
“乐绾,你听懂了吗?”
“没,我只懂了一半。”小公主蹙眉,“你呢?”
慕修宁泪目:“我也是。”
夭寿了,七殿下和他小妹又在说他们听不懂的话了。
——他觉得自己这个哥哥被抛弃啦!
第二七五章 你俩吵架别带我
“皇嫂,你看看,那壶里茶水都快被你喝完了,要不今儿你先回去吧?”
“省的等下皇兄在王府里等的该着急了。”
御书房内,墨景耀抱着一沓奏章,哭笑不得地瞅着小茶几边端坐的华服女子,脑袋寸寸发了麻。
“急什么,这不是还有一杯没喝完吗。”晋王妃淡着神色,慢悠悠一瞟桌上的点心,“点心也还没吃完。”
“你若是喜欢吃那点心,我差德庸再给你装上两盒便是,你回府后再慢慢吃呗。”云璟帝说着,眉头不由自主地拧成了一团。
想他堂堂帝王,万民敬仰的一代明君,纵横前朝后宫二十余载无可抵挡,却偏生怂极了两人。
其一是动不动便要抄起斩马剑、整日嚷嚷着弑君,一把年纪还热血得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慕文敬;其二便是面前这位看似端庄大方、贤良淑德,实则两刀下去便能砍掉一个他的晋王妃楚怀云。
晋王妃出身江湖世家,并非京中女子,自幼随着她爹舞刀弄枪、跟着她娘吟诗作画。
既耍得一手好双刀,又写得一手好字,年轻时亦是民间赫赫有名的风雅女侠。
她生性洒脱不羁,惯爱行侠仗义,当年他皇兄奉旨前往北域一带的林中剿匪,赶至山匪老巢之时,恰遇见楚怀云按着那匪头一顿胖揍,逼他交出山中财物。
他原以为这姑娘是位江洋大盗,还与她好生交了一番手。
两人在寨子里打了个天翻地覆,最终到底是楚怀云的体力输上一筹,被墨景齐活捉在手。
他皇兄见她眼神清正,不像是那等作奸犯科之人,便留心多问了一嘴,得知她是为山下被劫的百姓们讨要银两的后,忙不迭将她放了。
那时的楚怀云脾气比现下暴了不知道多少,当场拿脑袋给墨景齐撞出了一脸的鼻血,后者却颇为欣赏她身上的侠气,不曾与之计较。
两人这一番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墨景齐上了心,派人不时关注着她的动响,再后来,在经历几次老套如话本的“偶遇”、“同行”之后,他皇兄成功抱得了美人归。
说到这个,因着楚怀云出身江湖世家,平素受不了宫中诸多繁杂规矩,也不愿见墨景齐纳妾,他皇兄还当机立断地放弃了皇位,带着娇妻麻溜的立了王府,再不掺和朝中之事。
就他晋王府现在手中攥着的禁军兵权,还是他登基之后,想尽办法,硬塞过去的哩!
可怜他当初明明是一心只想着要做个闲散王爷,一觉醒来便莫名被推上了东宫之位,整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可怜他年纪轻轻,险些英年早秃!
而且,要是他早知道此生能遇到小清,他才不愿意成全他哥,当这个倒霉皇帝哩。
墨景耀瘪了瘪嘴,他也想和心上人长相厮守,逍遥快活。
就是这辈子是不可能啦!
云璟帝无声叹息一口,看向楚怀云时,面上又重新堆满了笑:“皇嫂,你觉着我这个提议怎么样?”
“我觉得不怎么样。”楚怀云微笑,一面慢慢悠悠摸出袖子里放着的尺长小刀,“啪”一声往那小几上一放,“点心当然是要现做现吃才好。”
她拿出了十足十的、当年搅弄得大半个京城都鸡飞狗跳的凶残气势,冲着墨景耀森森咧了唇角:“带回去的可就不好吃了——你说对吧?耀耀。”
墨景耀膝盖一抖,险些被这声“耀耀”喊得跪进地里去,他看着座上的晋王妃,眼神不由愈发幽怨:“皇嫂,嫂子,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你可别再喊那名字了。”
他害怕,真的,他害怕!
一听见楚怀云喊他“耀耀”,他就控制不住地回想起十几岁时,每日被他这个嫂子双刀支配的无尽恐惧。
毫不夸张的讲,当时若有哪个人能将他这位东宫太子提溜得跟只小鸡崽儿似的,那绝对非楚怀云莫属。
“皇嫂,咱们得讲讲道理,今儿这真不是我这个当弟弟的赶你走,主要你不能老这样啊。”云璟帝掩面,“你们老两口床头吵架床尾和呗,不好总这样殃及池鱼。”
——她一跟着他皇兄生气,就往这宫里扎;一扎就要跑来盯着他;一盯就一动不动的大半天。
反正她别的也不干,来了在那一坐,抱着杯清茶,笑吟吟地往他脖子上瞅,直盯得他背脊发毛、连个折子都看不下去了,去王府请人喊来了晋王才算完。
问题他皇兄上来那阵也是个执拗性子,请个十次,总有八次要回绝,第九次才别别扭扭地出门,催到第十次了才肯进宫!
这么一圈下来,他们俩个老混蛋玩意儿倒是黏黏糊糊、腻腻歪歪、和好如初了,可他呢?
谁来安慰安慰内心大受伤害、被迫吃下百十石陈年老粮还要担惊受怕一整天的他?
心累啊~他想退位啊~
墨景耀心下嘤嘤哭成了一团,脸上却强作了一派自如镇定,楚怀云闻此不动声色地一挑眉梢:“我们俩这两年因为什么吵架,你还不清楚吗?”
“耀耀,韵韵今年可都二十了,还单着呢——”
不要叫他耀耀,他不是什么耀耀——
云璟帝颤巍巍伸手捂了脸,他这真头一次见到催儿子婚催到他叔叔身上的,蛮不讲理还凶残的要死,也不知道他哥当年怎么看上他嫂子的。
——说实话,他一直觉得楚怀云当初那一脑袋砸破的,可能不是墨景齐的鼻子,而是他的脑花!
“皇嫂,孩子们的姻缘这事我说了也不算呐,”掌心下墨景耀的一张老脸狰狞万分,他不是月老,不牵红线——
“再说,倾韵他心里头装着谁,你还不清楚嘛!”
“就是因为清楚,我俩才老是吵。”楚怀云冷笑,“咔哒”一下撂了杯盏,“这不今儿过来,想要你一声准话。”
“老齐非说担心朝上流言蜚语,我说他担心的都是些屁话——”
“所以说,陛下,这事您究竟是怎么想的?”
“……算了嫂子,你还是喊我‘耀耀’吧。”听到那声“陛下”,云璟帝的老腿抖得愈发厉害了。
听这语气,他总感觉下一瞬楚怀云兜里那两把刀,便要戳上他脖子似的。
“那行,耀耀,你今天给嫂子一个准话。”楚怀云抬了眼,“我是什么性子,你自来便清楚得很——咱也毋需拐弯抹角。”
“只要你说一声不行,那我二话不说,回去便按着韵韵揍消了他这份心。”
第二七六章 老齐还跪着呢
啊这……
他大侄子做错了什么,要平白无故挨这顿毒打?
云璟帝瑟瑟缩头,趁楚怀云不注意,连人带椅,悄然向后挪了三分,而后默默抱紧了桌上的一摞奏章。
不行,就这样直面楚怀云,他还是害怕。
墨景耀咽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某位似笑非笑的华服女侠,眼神一飘:“皇嫂,这种东西,哪来的什么准话呀。”
“提到这个,我倒是想先问一问你——嫂子,你喜欢小敬家的音丫头吗?”
“你这净说废话嘛。”楚怀云闻言一竖长眉,“音丫头长得可人,性子又端庄大方,不拘泥——小敬养出来的闺女我自然是信得过的,怎能不喜欢?”
“我若是不喜欢她,今儿就不会来你这御书房!”
“虽说我是给儿子娶媳妇,可给韵韵找媳妇又不代表要给自己找罪受,”楚怀云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当然是选他喜欢、我也满意的丫头。”
“我这不是怕音丫头惯来文静,入不得您老法眼——”云璟帝缩着脑袋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当年是谁说她最不喜欢矫揉造作的大家闺秀。”
“我不喜欢的是那种浑身上下没个本事,非要自以为是、端一身高架子的蠢女人,”楚怀云冷笑,“又不是音丫头这样的乖巧闺女。”
“再说,你以为那丫头当真是个标标准准的大家闺秀?她不过是被她那副先天体弱的壳子给束缚住了。”
“小敬家三个崽子,除了最小的阿辞我还没怎么见着,不清楚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另外两个可是差不离被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了解得很——”
“别看明远平日里咋咋呼呼,又结实又有闯劲儿,可他还当真算不上顶好的将才,”楚怀云说着一扬眉梢,“音丫头才是完整继承了他们老慕家衣钵的人呢!”
有勇有谋,心思也正,比慕修宁稳重大气,又比慕文敬还要细腻三分,她是真正的将门虎女,绝非世人眼中的那朵娇弱的菟丝花。
她当年见着这小姑娘的第一眼便看出来了——小小的孩子,个头尚没长过椅背,抱着部寸余厚的兵书,看得神情专注。
她心中是装了天下的。
“就是可惜,她那身子骨忒差了点,又是个女娃儿,否则承继军令,哪里还有明远的份儿?”话至此处,楚怀云不由低头一叹,“耀耀,老实讲,我心疼那丫头。”
“而且韵韵是什么脾性,我心中亦清楚得很,他生来便是王府的世子,自小受着那诸般的束缚,他被压得太久了,不如老齐果断,也没那么大的胆子。”
“倘若换了他自己,只怕是终其一生都不敢跟国公府、跟你去开那个口的。”
“那太遗憾了,我怕他会后悔一辈子。”楚怀云抬手按了按眉心,“所以,咱们就痛快点吧,行不行,给个数。”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此事再这么拖下去,恐怕要生点岔子。”
“耀耀,你老了,我们都老了。”女人忽的轻轻笑开,她弯了眼,立时有细纹攀上了她的眼角,那是岁月在她面上留下的细碎痕迹。
二十几个春秋过去,她终于从当初那个恣意潇洒的江湖侠女,蜕变成了进退得宜、会考虑前朝得失的晋王妃。
“京城马上就是孩子们的天下了。”她垂了眼,话中的含义再明显不过——他们老了,乾平的未来总归要被交到下一代手中去。
而慕惜音是国公府的嫡长女,墨倾韵又是晋王府唯一的世子,不管是为了权势地位,还是为了家风门庭,他们不可能一直是这样一身孑然。
哪怕他们这些做父母的不想逼着他们,世人也会。
尤其再过两年,等墨景耀入了知天命的年岁,立储之事势必会被人端上台面,届时夺嫡之争拉开序幕,慕家与晋王府,必将无可避免地被绞入其中。
他们当真没剩多少时间啦。
“皇嫂,我明白你的意思。”云璟帝绷了唇角,面上无端多了两分沧桑,“其实我从来没反对过他俩。”
“那是两个好孩子,青梅竹马,天生一对。”
“只是时候不到。”墨景耀掩面苦笑,“嫂子,眼下前朝是个什么情况,你心里也清楚得跟个明镜似的。”
“这话我没法说,这旨意暂时也下不得。”
如今好不容易稍稍打压了侯府气焰,正是蓄势以待下一次痛击之时,他不可能现在便贸然成全了两个孩子。
此时赐婚,定会遭到前朝众臣们的反对——两府吃上几道弹劾还算不得大事,关键是这么一闹,他便不得不暂且冷落了这两个。
这不相当于他自折两臂、任由祝升等人钻这个空子吗!
是以,即便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成全两人,也不能在这时间成全。
“你说的这些,我清楚。”楚怀云闭目,她心中又何尝不知道云璟帝的苦衷?
但清楚和听人切切实实的说出来是两码事,她想要的,便是墨景耀这一句由衷赞同。
“这样,耀耀,你大概给我个时限。”楚怀云道,一面慢悠悠收起了案上匕首,“一年,还是几年?”
“少则三年,多则五载。”云璟帝见她收了刀,不禁长长松了口气,好家伙,方才那刀在那放着,吓得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上几口。
“倾韵今年二十,等个五年也算不上太晚,就是音丫头过了年十六了,女儿家的年华一向珍贵……这样,我努努力,最多四年。”
“最少三年,最多四年,惜音那丫头双十之前,我怎么着也得成全了他俩。”墨景耀抬手点点桌案,“皇嫂,你看这样如何?”
“三年……四年。”楚怀云蹙眉思索了片刻,略略舒缓了眉头,“倒也不算太长,左右那两个孩子没那么计较世俗眼光,三四年就三四年罢。”
“那就这么说定了!”楚怀云猛一抚掌,起身抖了抖衣摆,“成,你这总算是解了我一块心病,那耀耀,没别的事我便先回府了,老齐还在府里跪着搓衣板呢!”
怪不得她今天这么不紧不慢的,合着他哥正在家跪着呐?
墨景耀脖子一凉,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偷偷在心间给墨景齐点了根蜡——希望他腿没事。
他可是听说过,那晋王府的(晋王专用)搓衣板,是拿一大块花岗岩制成的,上头还埋了不少铁钉呢。
——这要是跪上去了,膝盖还不得被跪碎咯!
第二七七章 分三次呗?
得了云璟帝的明确答复,又忽悠出个“最少三年、最多四年”的承诺,楚怀云回去时的心情极好,步伐亦格外轻快。
她方踏出御书房,迎面便撞见了赶来哭穷的墨君漓,不由弯眼笑笑,打招呼时,还顺带与他扯了两句闲嗑。
“唷,阿衍,又来哭穷呀?”楚怀云道,就势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脑瓜,“这孩子,一阵子不见都长这么高了——不错,小伙子很精神。”
这怎么就叫“又”。
不对,他哭穷这事什么时候传这么开了,他墨某人是不要面子的嘛?
“皇、皇伯母。”墨君漓被她突如其来的这一下拍的脑袋发了懵,他僵硬着面皮,胡思乱想了半晌,方勉强扯了扯唇角,“这么巧,您今儿也进宫了呀。”
“嗯,来找你老爹商量点事。”楚怀云颔首,随即颇为轻松地回头瞟了眼御书房,“得了,你进去吧,耀耀这会,就在里头批折子。”
“我得先回王府了,你大伯还在家里跪着呢,我估摸着也有一两个时辰了,再跪他那老胳膊腿该出问题啦!”
好家伙,那块嵌铁钉还磨尖角的花岗石搓衣板?
皇伯这膝盖怕是精钢做的吧!
墨君漓的头皮发了麻,他想象着自家大伯跪搓衣板的样子,身上无端一个哆嗦,面上的表情亦跟着愈发恭顺起来。
他拱了手,冲着那步步远去的女人作了个揖,背上寒毛根根直竖:“诶,好,伯母慢走。”
“去吧,去吧。”楚怀云遥遥挥袖,一面衣摆微提,甩开了大步,眨眼便消失在了宫墙尽头。
少年盯着她离去的方向,游魂似的飘进御书房。
——他虽生得晚了些,不曾亲眼见识过楚怀云的剽悍韵事,却也从各式宫妃与街头巷尾的话本评书里,窥见了几分她老人家当年的凶残风采。
于是本能的便对楚怀云存了份敬畏之心,而今骤然被她拍了脑瓜,自然一时半会没能缓过神来。
伯母刚才那一下,没把他可怜的脑花拍碎吧?
墨君漓一个激灵,忙不迭在脑内飞速过了遍乾平历史,并上自幼读过的各种兵书,确认他的脑袋当真没出什么问题,这才微微舒了口气。
还好,还能行。
少年伸手按按眉心,麻溜利索地换上副风骚且下鉴的笑脸,三两步冲进了御书房——
“老头老头,我来看你(的银子)啦~”少年扬着嗓子喊了个百转千回,那声音将房梁唤得都抖了又抖。
打楚怀云进宫,便一直立侍在内间门外的俞德庸闻此老脸一颤,连忙关上了屋内的小门,云璟帝则手下一晃,一道朱砂色险些拖出了桌面。
他的脑仁发了痛,心头隐着的悲痛亦愈发深,他抬头看了眼墨君漓,本就沧桑的面容如今更是沧桑无比。
“你这哭穷一月三次,次次倒都挺准时啊?”比他娘女儿家的月信都准时!
“前两天不是刚发过月俸吗?”墨景耀神色郁郁,恹恹撇嘴,“说罢,这回又差多少。”
“嘿,月俸那二百两银子能够干点什么?顶多给府中下人们发一发工钱。”墨君漓讪笑搓手,“差的倒也没多少,您老看着给点就成。”
其实他目前并不缺什么银子,之所以进宫哭穷,不过是一月三次的习惯了,少哭一次,他都浑身难受。
“左右我最近囤粮,百八千两的不嫌少,一两万两也不嫌多。”
“囤粮?”云璟帝听罢,不禁稍显惊诧地挑了眉,“你囤这个作甚,偷摸养的兵马已经多到要囤粮的地步了?”
“那倒不是,顶多也就是个禁军规模,按理,的确毋需囤这么多。”少年说了个轻描淡写,仿佛“禁军规模”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小事。
“那你干嘛?倒买倒卖?”墨景耀瞠目,“你都穷成这样了?混这么惨!”
“……我是天灵盖里塞了二两浆糊才会去倒卖粮食。”墨君漓低啐,呸,老头混得才惨!
“我有个朋友,是位极厉害的道长。”少年抱胸,故弄了一番玄虚,“她说近些日子天上星象大乱,只怕三年内,我乾平将遇数遭人祸天灾。”
“尤其天灾,来得大半比往年还要凶猛……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便吩咐手下人赶低价多囤点粮食。”
“省的以后真遇到天灾了,你国库里那点粮还不够赈灾的。”
云璟帝闻言沉默了片刻:“阿衍,你几时信上这些了。”
“老头,我从未信过星象。”墨君漓摇头,“但我相信我的朋友。”
相信他前生经历的种种——
他虽敬重术士,却不是那般全然相信这些所谓的命理,至少不信一切都是所谓的“定数”。
倘若真样样都是定数,那他和小国师,眼下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少年敛眸,他所倚仗的,不过是前生的“已知”;能让他交付十足信任的术士,也唯有慕惜辞一人。
——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定数,本就不该有那么多定数。
“……也罢,左右你手里还养着兵,多囤点粮草不要紧,万一过两年国中真遭了灾,也算是提前做的一手准备。”云璟帝沉吟,“那这样。”
“我先给你批个五千两,你省着点花,这月也就别再来了。”
“啊这,这个。”墨君漓挠头,纠结良久后小心翼翼地往桌边蹭了蹭,“五千两自是极好的,但你能不能把它们分成三次给我呀?”
“?整的不拿你拿碎的?”墨景耀瞪眼,他头次听到这么离谱的要求。
“我这一月进宫三次都习惯了,你冷不防不让我来,我怪难受的。”少年说了个理直气壮,“就分三次呗?”
……神经病啊!
墨景耀费解万分,他斜着眼瞅了少年许久,一言不发地自抽屉里摸出五千两私房银票,一巴掌拍到墨君漓怀中:“拿钱滚蛋。”
“别呀老头,你一下子给我这么多,我控制不住乱花了怎么办?”少年嬉皮笑脸,收好一张,将剩下的塞回抽屉,“我这次就拿一张,剩下的月中、月末再来取。”
云璟帝冷笑:“到时候再来就没有了。”
“这你可说了不算。”墨君漓嘿嘿一笑,“话说回来,伯母她今儿来是干什么的呀?”
“我看她回去的时候好像很高兴。”
第二七八章 可恶!
“害,你说她来能干什么。”老皇帝闻此,眼神不由一飘,“还不是倾韵的婚事。”
“韵堂兄和慕姐姐的婚事?”墨君漓挑眉,这倒是赶巧了,刚好他今儿来,除了哭穷,第二个为的便也是这个。
“除了音丫头,还能有谁。”墨景耀瘪着嘴嘀咕,“我要是真给倾韵指个旁人家的闺女,他还不得直接闹到我这御书房来。”
“那倒不至于,韵堂兄的脾气没那么差。”少年弯眼,颇显同情地抬手拍拍自家老子的肩膀,“顶多是喊来千八百名禁军,到皇城堵你来。”
“……那他娘还不如闹到御书房呢。”云璟帝脑仁一痛,“那崽子上来一阵跟他娘一个性子,也不说话,也不动弹,就静静往哪个地方一站,直门儿瞅着你。”
“瞅到你后背发毛,冷汗一茬一茬的出为止!”
“嘿呀,这不是有大伯母在一旁言传身教的嘛。”墨君漓不甚在意地一摊手,“所以你怎么说,同意了?”
言传身教可不是这么个用法。
墨景耀撇撇嘴,若非眼下他那被楚怀云吓软了的膝盖还没缓过劲儿来,他非要抄起桌上的奏折,给这倒霉小子的脑袋瓜子来一下。
——一天到晚,他就学不会什么好话!
“这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你爹我就没反对过好吧?”云璟帝说着翻了个白眼——这种事还需要反对吗?
左不过是男婚女嫁,你情我愿,两人又是忠臣之后,青梅竹马,要不是前朝形势不允许,他都想直接给他俩扔一块锁死了!
“只不过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你也清楚,不可能马上赐婚。”墨景耀叹息一口,语调微缓,“不过我答应你大伯母了,少则三年,多则四载,音丫头二十岁前,怎么也给他俩定下来。”
“唔,这倒是可以。”墨君漓颔首,眼角一吊,转了话锋,“那你准备把这事提前告诉慕姐姐和韵堂兄他们吗?”
“八字还没一撇的东西,告诉什么告诉。”云璟帝伸手揉了揉眉心,“等情况稳定一些的吧。”
啧,就知道你这老头不准备吱声。
墨君漓听罢扯了扯唇角——这老头前生时就是这样,什么话都不愿意说,非要憋在心里,结果这一憋便出了问题。
且上辈子那会,他不曾插手前朝,朝中势力比今生还要错综复杂的多,即便老头全力以赴,也绝不可能在四年之内,彻底解决了侯府一脉。
更要命的是,不等他解决前朝,替慕惜音与墨倾韵赐婚,他和国公府就先接连生了变。
先是他被迫诈死,而后国公爷便死在了大胜归来的路上,没两年阿宁又战死大漠……
那时老头的心力早就被消磨去大半了,这一连串的噩耗下来,直直抽没了他浑身的骨架,教他大病一场,没几年便一命呜呼。
现在想想,许是在国公爷离去之后,老头就已然心灰意冷,没剩多少求生的念头了。
否则,他哪会任由墨书远上位,承继了大统?
——他们几个是什么样的性子,老头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似的,他又岂会不知墨书远的心性不佳,压根做不成什么贤明帝王!
哪怕是当真阻拦不了,也会在暗中留下数道绊子,想方设法地找他的不痛快。
少年敛眸,无声吐了口气,继而慢悠悠往那桌案上一撑:“老头,你这可不大合适。”
墨景耀闻言默默装了个傻:“什么不合适,哪里就不合适了?”
“明明是支持人家一对小年轻的,非要把想法憋在肚子里。”墨君漓屈指将桌面敲了个哐哐作响,“这不好,不合适。”
“就算不能明着表态,起码暗地里也得让人家知道知道你什么想法吧?”
“不然依着慕姐姐和韵堂兄那个性子……你就是给他俩下了药扔一个屋子里,都能给你来一出‘发乎情,止乎礼’。”
“你看着不别扭、不难受吗?”
啊哈哈,这个。
云璟帝偷摸晃了眼珠,说实话,难受。
非常难受的那种难受,要不是他的脑袋足够清醒,有好几次他都想冲上去当场给两人做个媒了!
“害,这种事,咱可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嘛。”墨景耀小声辩解,“你可别说他俩连这道理都不懂。”
“呵,懂是懂,但没您老开口,他俩这陈仓度的也不安心呐。”墨君漓冷笑,“没看一到上元宫宴,乐绾那妮子就往死里给他俩前线搭桥吗?”
“光靠那俩人自己,别说暗度陈仓了,没人望风守点的情况下,单一个御花园小水沟他俩都度不过去!”
“所以说,你这不行,怎么说也得私下里给个态度,叫人家吃口定心丸不是?”
……好家伙,他知道这两个孩子矜持保守,但没想到竟然能矜持保守到这程度。
他乾平明明是不禁止年轻人自由恋爱哒,虽说不能立时赐婚,可他也没禁止孩子们玩什么鸿雁传书、郊区共游之类的小花样呀。
“那你想怎么办,我总不能为了这么点事,就把他俩单独喊进来吧?”云璟帝端了杯,胡乱灌了口凉茶,“那不就露馅了。”
“这好说啊,过两日就是百芳游园,今年又恰好在晋王府。”墨君漓挑眉,“反正你在宫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借着机会‘微服私访’一圈?”
“刚好我们也准备安排两出戏。”
“微什么服、私什么访,真要去了,还不得全程露不了脸?”墨景耀果断拒绝,“那些进士可是在殿试上见过我的,不去,你换个点子。”
“别的都不大方便,”墨君漓摊手,“近期最合适的,就这么一个。”
“而且老头,你确定不去吗?”
“阿辞这次在百芳游园上穿的衣服,又是我和乐绾挑的哦~”少年微笑,端了副炫耀女儿的老父表情,“衣裳是我买的,配饰都是咱家小妮子配的。”
“特~别~好~看~”
?可恶,竟然提起小敬家的小丫头!
墨景耀偷摸攥了拳,他这一生拢共得了七个儿子,女儿却只有三个。
且那三位公主之中,除了乐绾最为得他心意之外,剩下的两个,一个跋扈张扬,一个老实木讷,一点意思都没有。
偏生他还极喜欢女娃儿……
老实讲,他馋慕文敬家那一双乖闺女,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怎么样,去还是不去?”墨君漓下颌微抬,笑容欠揍至极,“不去就算了,左右银子到手,我也该回去了。”
可恶,竟然还威胁他!
云璟帝狰狞了老脸,半晌咬牙切齿:“你赢了。”
第二七九章 要感受下灵琴的唠叨吗~
四月十二,百芳游园。
国公府的马车慢悠悠停到了晋王府前,那车子甫一停稳,慕诗嫣便似躲瘟神一般,忙不迭奔下了车,招呼也不曾与翻身下马的慕修宁打上一个,径直向着府内走去了。
为着国公府的体面,她今儿不得不压着性子,与大房的姐妹二人一同乘车赶往晋王府,这会停了车,自然是要离着两人能有多远就有多远。
慕惜辞二人对此倒不曾在意,左右她们亦不怎么喜欢慕诗嫣。
“阿姐,小心点。”小姑娘落了地,回身去接应自家一向体弱的姐姐。
阿姐的身子虽在她开出来的中药调理下强健了不少,但基础究竟是差上常人太多。
加之百芳游园的规矩惯来严苛,任何人都不准携带侍女小厮,灵画不在,她便难免要再多忧心上三分。
“放心吧,我的身体这阵子可是好多了,没那么虚的。”少女温柔笑笑,却还是顺着自家小妹的意思,仔仔细细提了裙摆,扶着她的手臂,小心翼翼踏下车来。
“那不一样的,阿姐,您这是胎里带出来的陈年旧疾,是先天不足,”慕惜辞摇头,绷着小脸说了个一本正经,“后天再怎么拿着草药调理,也终究是差了点意思。”
“还是得谨慎些才是。”
“再说,今儿百芳游园,还指不定要走多少路呢!”小姑娘说着,抬手替自家阿姐整理了一番薄纱披风。
今年的盛夏来得格外早,慕惜音亦早早便换上了一身夏装。
只是慕家的几人都不大能放心得下她的身子,今晨出发之前,灵画到底按着她,强行替她加了件挡风的纱质披风。
“是呀阿姐,小妹说的有道理,您这病刚刚见好,”拴好车马的慕修宁闻此跟着苦口婆心,对着自家姐姐好一顿的劝,“是要仔细些才对。”
“行行行——那我小心一点,你们两个呀……”慕惜音被一双弟妹念得没了脾气,只得抬手一点小姑娘的额头,笑骂一句,“年纪不大,话可不少。”
“跟个小老头、小老太太似的。”
“阿姐,我这才不叫话多唠叨呢。”慕惜辞嬉皮笑脸,“咱家灵琴才是,那丫头上来的那股劲儿,絮叨得我脑仁都疼。”
“咦?那妮子竟这般能说,连阿辞都抵挡不住?”慕惜音微挑眉梢,颇觉新奇。
她只知道灵琴那姑娘做得一手好菜,且不大爱看书习字,倒不知她竟有这将自家小妹说得头疼的本事。
“害,她能说得很,话匣子一开,没个一两个时辰都不带歇会喘口气的。”小姑娘掩面,关键絮叨还不是重点,要命的是那丫头喜欢说车轱辘话!
翻来覆去几个点,来来回回变着花样的说说说,比那魔音灌耳都要魔音灌耳,她也是想不明白,这姑娘这么能说,那舌头怎就不曾打过结?
“阿姐,您想见识见识吗?要不她下次再叨起来,我去流霞苑请您?”
“咳,这就不必了。”慕惜音假咳,她对听唠叨并没有什么特殊爱好,也不愿听人一个劲儿的唠叨。
“唔,那就算了。”慕惜辞颔首,转而满目期待地看向了身侧的红袍少年,“那二哥呢?你要不要来听听?”
冷不防被人点了名号的慕修宁下意识一个哆嗦,当即攥掌成拳,放在唇边一声假咳:“咳,小妹啊,二哥这营中公务繁忙……”
“没事,等你不忙的时候也可以。”小姑娘笑盈盈勾了唇角,“只要有合适的条件,那丫头随时随地都能唠叨。”
“……不,我没空,并且这辈子都空不了了。”慕修宁冷酷万分,无情回绝。
——谁他娘要把大好的青春年华浪费在听丫鬟絮叨上!
人不会,至少他不想。
“那好吧。”慕惜辞咂咂嘴,目中悄然滑过一线失落,她原以为能再坑个人与她一起体会体会被灵琴揪着念叨的感觉,现在看来恐怕是不行了。
不过问题不大,她可以趁着二哥不注意,带着灵琴,偷摸找进他的院子——
然后趁其不备,果断开念,她甚至可以在一旁给他来一段喇叭伴奏。
唢呐也行,什么六尺宽的铜钉大鼓、一丈来高的青铜大钟,更是丁点毛病没有。
毕竟这种好事,不能总让她一人独享。
小姑娘面无表情地想着,慕修宁只觉后脊梁一凉,本能地便倒竖了一身寒毛,他举目四望了半晌,见四下并无半点不妥之处,只当是自己想多了,默默收回了目光。
姊妹三人有说有笑,不紧不慢地踏入了王府,一路向着园中行去。
墨君漓兄妹此番先了他们一步,早已在花园之内占下了荫凉处的石桌石凳,只待三人露面,便能立时将之接引过来。
“慕姐姐,阿辞,这儿呢!”嗑着瓜子的小公主奋力招了手,水红的纱衫衬得她皮肤格外白皙,眉眼亦分外娇俏。
“你们几个可算来了,再等一会儿,堂哥都要望穿秋水啦!”墨绾烟起身上前,三两步抱住了慕惜辞的手臂,一面满带促狭地朝慕惜音眨了眼。
后者听罢不由微红了俏脸,抬着团扇,拿扇骨轻轻点了小公主的衣袖:“殿下又开玩笑了。”
“世子哪里会望穿秋水。”
“是是是,不是望穿秋水,是直接变成了一块‘望妻石’!”墨绾烟得寸进尺,话一毕便赶忙躲去了慕惜辞身后,唯恐慕惜音恼羞成怒,用扇子拍她。
“殿下。”少女的脸颊彻底红成了熟透的虾子,挡了脸,十分不好意思地别过了头去,“您越发胡闹了。”
“哪有,人家这可不是胡闹。”小公主呲牙,飞速做了个鬼脸,“是实话实话~”
而后拉起慕惜辞便跑。
这哪里就算得上实话了——
慕惜音的面庞已然烫得不能再烫,一旁站着凝望了她许久的墨倾韵见状无声叹了口气。
乐绾那几句话倒是说到他们心口上了,奈何他二人皆知,这一切不过是妄想。
“阿音,乐绾就是这样不着调的性子,你莫要在意她。”青年走上前去,轻轻摇了头,“今日我没法陪你们太久,你自己千万注意着身子,别累着了。”
他本想伸手去拉她的手,理智却让他将手掌攥成了拳,藏进了袖口。
这是晋王府,今儿是百芳游园,四周都是外人,指不定便有谁家的眼线,他们须得克制些。
“我清楚。”慕惜音略一点头,面上的温度稍稍退却,她看着面前的青年,千般情愫被尽数收入了眼底,“你那边……也一定小心。”
墨倾韵闭目:“好。”
第二八零章 这太孝了
因着是主人家,墨倾韵在此地陪着几人小坐了片刻,便不得不先行起身离去,帮着墨景齐与楚怀云他们招呼客人去了。
墨倾韵一走,慕惜音明显地心不在焉了起来,慕惜辞见自家阿姐颇有些神情恍惚,便提议要带着她在府中逛逛,四处看看风景。
左右这时间暑气还不曾上升,虽有太阳,风却也还称得上凉爽,若是等下日头大盛蒸腾了暑气,强光烈日的,便不适合慕惜音这般久病初愈走动了。
“如此,也好。”慕惜音略略咬唇,微垂的长睫悄然掩去她瞳底的浅浅波澜,“刚好从前体弱,没机会好生逛一逛王府,今儿也算得着个机会。”
“好诶,那就由我来引路吧!”墨绾烟闻言立时抚了掌,蹦蹦跳跳地上前搀过慕惜音的一条手臂,与慕惜辞一左一右地将少女搀在了正中,慢慢悠悠地踏上了王府花园中的小石子路。
小公主存了要逗慕惜音开心的心思,铆足了劲儿的跟两人讲起了宫中的诸多趣事。
她一面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趣事,一面又将宫中众人们的神态动作学了个活灵活现。
饶是以慕惜音这般沉稳的性子也被她逗得连连失笑,一时间那石子路上尽是小姑娘们的欢声笑语。
慕修宁抱胸注视着姑娘们步伐轻快的背影,良久后懒懒挑眉,回眸扫了眼顾自捧着茶盏、气定神闲的墨君漓。
他看着他的从容镇定的样子,不由微微扯了唇角:“殿下倒是清闲自在,陛下那头,怎么样了?”
“放心,一切俱在掌控之中。”墨君漓笑笑,随即抬手给慕修宁斟了杯清茶,“阿宁,等下我们按照前几日定好计划行事便是,你不必担心。”
“出不了差错的。”
“嚯,你还真把他老人家劝过来了。”慕修宁略一瞠目,他委实没想到,墨君漓当真能把他老子忽悠到这百芳游园上来。
要知道,数百年来,乾平还从未有过帝王亲身赶赴百芳游园的先例,是以那日墨君漓表示云璟帝也将来此之时,他都没敢信。
“那……陛下他是怎么进来的,眼下他又身在何处?”
红袍少年心下微微紧张,百芳游园一贯不许来客携带侍女小厮,云璟帝想要装成墨君漓的侍卫混入府中,显然是不可能的。
而王府又非寻常庙宇,没有令牌或是请柬名帖,也是万万进不来的——除非云璟帝丝毫不加掩饰,大大方方地进来。
可若真是那样,这晋王府早就是处跪倒一片了。
“正常走进来的呗,要不然呢?”墨君漓耸肩,“晋王府嘛,大伯的地盘,偷摸给老头留个通行腰牌或者请柬,还不是轻轻松松?”
“阿宁,你今儿是不是太紧张了点。”少年说着眼珠一转,上下扫了扫慕修宁,“紧张得连脑子好像都跟着丢到水里去了。”
“……不,我的意思是,陛下他是扮成什么样子进来的。”慕修宁面无表情,极力否认是自己不慎丢了脑瓜,意图寻到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这不是不让带侍卫嘛。”
“没打扮,就是换了身寻常些的衣服,一大早跟着我一同来的。”墨君漓随口说了个轻描淡写,“我们到的早,王府刚一下钥便进来了(注:下钥有两个意思,下锁和开锁都是它,我怕记错特意查过字典了)。”
“这会他在后院那小亭子边上的假山里躲着呢。”
在、在小亭子边上的假山里躲着。
慕修宁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他盯着对面的少年瞅了半晌,颤巍巍地道出了心中疑虑:“……那什么。”
“没记错的话,我们最早也要等到宾客到齐、百芳游园正式开始了才能‘演戏’吧?”
百芳游园的流程虽比不上桃花诗会来的繁复,基本就是个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但这好歹是宗室子弟承办的游园盛会,怎么都得等人来得齐了,弄个像样些的开场致辞。
再依着历年的百芳游园来看,致辞多半要被设在巳正时分,他们今儿特意早来了快一个时辰,这会子刚过辰正……
也就是说,云璟帝最少最少,还要在那假山里等上一个时辰?
红袍少年只觉头上一晕,眼前一阵昏花——普天之下,敢将帝王塞进假山里蹲上一个多时辰的,只怕只有面前这位七殿下了。
“所以,你是真准备让陛下在假山里呆上一个时辰?”慕修宁麻了面皮,说话时眼神都不止不住地往天上飘,“殿下,圣上年纪大了,怕是经不起这个折腾……”
吔?
对哦,他忘了算致辞前的时间了。
墨君漓跟着面上一僵,眼神四处乱晃了许久,讪笑着抬手攥拳,一声假咳:“要不,就让他先在那呆着去吧,左右他这把老骨头也该锻炼锻炼了。”
那假山被他提早考察过一番,其内空腔颇大,足以容纳下三两个成人,够他家老头在里面扎扎马步、打打太极了。
问题不大。
——大概。
少年望天,慕修宁听罢不禁以手掩面:“不,你清醒一点,这不好。”
——不能这样,这太孝了!
快孝死他了!
“害。”墨君漓伸手摸摸鼻子,颇不自在地别开了脑袋,“我就随口那么一说……”
“现在看来,没办法了,只能把计划往前提,赶在百芳游园正式开始之前,把这事解决了。”
还好他管大伯母要通行令牌时,顺带和盘托了他们的计划,否则等下韵堂兄骤然离场,她定会生气的。
她生起气来,那后果可是不太美妙。
少年咂嘴,他现在还记得那日来时,不慎瞥见的、他大伯的悲惨下场。
啧啧,那大搓衣板子跪得,别说是髌骨,胯骨都能给你跪碎咯!
要说强还是他大伯强,能拿下这么一只……咳,这么一朵凶残霸王花,实乃他们男人中的典范——
值得青史留名,被人刻了牌位雕了塑像,放神龛上供起来的那种。
墨君漓暗暗腹诽,一面向着慕修宁微扬了眉梢:“阿宁,你现在便去园中找乐绾吧,我去看一眼韵堂兄的位置,然后在路口附近等你们。”
“届时你和乐绾带着慕姐姐,我和阿辞去忽悠韵堂兄——你们俩带着慕姐姐,记得走得慢一些,否则太快了容易岔开。”
“妥。”
第二八一章 她想让她轻松点
慕修宁寻到墨绾烟三人时,小公主正挥舞着手臂,讲了个眉飞色舞,一旁的自家阿姐则颇为矜持地以扇掩面,弯眸偷笑。
嚯,这妮子倒是挺会讨阿姐开心。
红袍少年见此不由略略挑了眉梢,他抱了胸,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吹了声不大不小,隐约能让人听见的口哨。
“……慕姐姐,你不知道,那天祝婕妤被父皇褫夺了封号,回去时的脸色有多差!”
“像这样。”墨绾烟学着祝婉的样子拉了小脸,细细比划着她那日的动作,“她就这样回去的重明宫,然后被提早得了风声、等在她宫门外的良妃逮了个正着。”
“听说那天,她把宫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得差不多了呢!”小公主话毕一阵畅快大笑,见宋纤纤与祝婉倒霉,自小以来便是她在宫中不可多得的乐趣。
“那这位祝婕妤也当真是有点背。”慕惜音抿嘴,竭力压制着险些便要冲上喉咙的阵阵笑意。
她还记得今儿是百芳游园,这也不是她的流霞苑,否则她非要跟墨绾烟似的,笑个东倒西歪不可。
“也不光是运气不好,更多的是她太蠢。”小公主毫不留情地一语道破,“白日里殿试刚出了那么大的事,她晚上便想去御书房寻我父皇,还顶着那么个封号……”
“这不是明摆着在说前朝与后宫纠缠不清,要往父皇的火药口上撞嘛!”
“话是这么说,不过那毕竟是长辈,殿下,咱们还是要委婉一些。”少女笑道,一抬头便见到了那迎面而来的自家小弟,眼中不禁滑过一线诧然,“阿宁。”
“你几时来的,怎的自己便过来了,七殿下不在吗?”
“殿下去寻世子爷了,看看他那边需不需要帮忙。”慕修宁敛眸,“至于我,我刚刚就到了,还吹了两声口哨,只是您好像没听到。”
“呵,原来刚才那两声流氓哨是你吹的!”墨绾烟瞪眼,瞬间气鼓鼓地憋了张包子脸,“我还当是谁家的地痞纨绔,差点就想撸袖子揍人了呢。”
“揍人?得了吧,就你这小身板。”慕修宁冷笑,悄然冲着小公主眨了眼。
“慕明远,你又皮痒了是不?”瞅见他小动作的墨绾烟柳眉一竖,袖子一挽,作势便要上前打他,“说,你来这干嘛,难不成就是为了找揍?”
“嘁,你当我是来这找你?”红袍少年嗤鼻冷哼,面上摆着最为欠揍的表情,抬手一派慕惜辞的发顶,“我是来看看我们家宝贝妹妹的。”
“免得她被某些不坏好心的家伙拐走。”慕修宁略略加重了那个“走”字,对着小公主微抬了下颌。
后者意会,当即佯装一副气大攻心、怒不可遏,随手折了根路旁柳枝,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
“慕明远,我看你就是找打!”墨绾烟大喝,“呔!吃我一招!”
“醒醒,乐绾,你先抓得住我再说吧。”慕修宁勾唇一笑,极尽挑衅之能,转身撒腿便跑。
“呸,慕明远,你给我站住!”小公主顿时跳脚,便也顾不上什么身份体统了,当下裙摆一撩,放开了步子。
“诶——你们两个跑慢点,小心些呀!”慕惜音蹙眉轻呼,奈何两人跑得极快,几息之间便彻底没了身形,她只得笑叹一口收了手,一面略略摇了头。
“这两个孩子,”少女垂眸,语调中满是无可奈何,“成日跟长不大了似的。”
“他俩本就是这般顽皮且幼稚的性子。”慕惜辞摊手,“估计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想来也是没得救。”慕惜音颔首以示认同,“不过,这样笑笑闹闹,无忧无虑的也好。”
少女边说边弯了唇角:“看着多开心呀。”
“确实挺开心的。”慕惜辞点头,“我也希望他们俩能一直这样。”
“傻是傻了点,可是足够轻松,又足够自在。”
更重要的是,足够有生气,足够有活力。
相较于前生那战死沙场的年轻将军,和二十几岁便荣华尽逝、玉殒香消瘦弱姑娘,她显然更喜欢眼前的这两个幼稚鬼。
两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声有形的幼稚鬼。
她不想再见到那些干枯又冰冷的尸首了。
“傻阿辞,其实阿姐希望你也能像阿宁和殿下那样。”慕惜音笑笑,顺势抬手掐了掐小姑娘的面颊,“不要整日绷着个小脸,严肃得像个小老太太。”
“阿辞,你今年十岁,不是四十岁。”少女点点她的额头,慢慢蹲下身来,视线与小姑娘放得平齐,“这里不要、也不应该装太多的东西。”
“那太累了。”
“阿姐想让你也每日开开心心的。”
她的阿辞已经够苦了,她舍不得再让她思考那么多不该想的东西。
她知道小丫头身上有许多秘密,她许是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厉害很多很多,可她不想计较那些。
她只知道,阿辞还是个刚满十岁的小姑娘,正是天真烂漫、该被人娇宠着的年纪。
她想让她轻松一些。
“阿姐……”慕惜辞怔怔,喉咙里无端发了堵——她何尝不想似一般十岁孩童那般随性恣意?可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前生的惨状和国公府的死劫,像座山一样压在她的胸口之上,重生以来的这些时日,她连梦境都大多是那满是血色的东西。
她当真是怕极了,她不想再重复故去的老路,便只能一次又一次去推演那万千死相之下的一点生机,竭尽全力地去寻那最万无一失的法子。
“那您就好好养好自己的身体吧。”小姑娘垂了眼,轻轻拉住了少女的衣袖,“阿姐,只有你们都好好的,过得美满幸福,我才会开心呀。”
只有老天偿等到还了他们应有的善终,只有等到四海升平、此间再无战乱纷争,她才能真正放松下来。
慕惜辞闭了闭目,她想,她大抵是已经习惯了去做一名国师了。
民为上,君为次,自己被她放在了最后。
她并非那等愚善之人,但她委实是习惯了那句“大局为重”。
何况,她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再死一次,于她而言,仿佛也没有那么不接受。
只要是值得的。
“傻姑娘。”慕惜音悄然间通红了眼眶,她抱着小姑娘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起身,牵过自家小妹的手。
“我们去那边转转罢。”少女笑着指了指远处,小姑娘轻轻应了声“好”。
第二八二章 世子他摔断腿啦!
“所以,怎么个情况,”花园之外,小公主满面嫌弃地抱着手臂,一面踢了踢脚下的石子,“不是说好了要等百芳游园正式开始、大部分人都跑去赏花的时候才行动吗?”
“怎的突然提前了这么多。”
“害,这种事,还不是得问你哥。”慕修宁说着懒懒地翻了个白眼,这事他怎么想都觉得孝死,“他把陛下塞到亭子边的假山里去了。”
“倘若真等到致辞结束……他得在那地方多呆一个时辰!”
“我父皇?”墨绾烟闻言不由瞪眼,“他竟真来了。”
“咦,你居然不知道?”红袍少年闻此,一双黑瞳瞪得比她还要大上三分,“殿下没跟你说?”
“我上哪里知道去,他从他皇子府出发,我得从宫里出来!”小公主撇嘴,皇宫离着七皇子府足有小半个时辰的车程,她可不想那么早起床。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两人都是提前数日商议好时间,届时在场地之外碰面,再一同入内的。
先前的桃花诗会如此,今儿的百芳游园亦然,且她太了解自家老爹的性子了,他又懒又嫌麻烦,往年是打死他,他都不在这种场合露面的。
是以,当墨君漓说他劝动了自家那懒成一团的父皇之时,她与慕修宁一样,也是不敢相信的。
毕竟他老人家比寻常三岁大的孩子都要来得幼稚任性,临时变卦、半路掉头之类的事,他也不是做不出来。
“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件事来——”墨绾烟沉吟,“怪不得我卯末辰初出宫那会,那皇宫大门便已然下了钥了。”
“我当时还觉得新奇——往日休沐之时,可没见过那帮宫人们这么勤快,怎么也要拖到辰正才收拾妥当,即便下钥开门,开的也都是些边边角角的小门。”
“原是父皇他先我一步出宫了。”
“只是被塞进假山里呆了这么久,可真是够惨的。”小公主咂嘴摇头,轻轻抚了掌,“既然这样,我们就赶快行动起来吧!”
“好说,咱们跑出来这么久,时间也差不离够了。”慕修宁颔首,“我们现在便赶回去找阿姐,顺带把阿辞换出来,让她跟着你哥,寻世子去。”
“成,等下记得装得像一点,慕姐姐可不好骗,她比你心细、比你聪明多了!”墨绾烟点头,慕修宁闻此闲闲挑眉:“放心。”
两人商量完毕,赶在开跑前深深吸了口气,而后便铆足了劲儿,一路狂奔着回到了花园。
彼时慕惜音姐妹俩正在人工小湖上喂鱼赏花,墨绾烟远远地瞧见她们,隔着十几丈远,便佯装一副着急忙慌,利落地扯开了嗓子。
小公主的身子一向康健无比,这一喊自然是中气十足,饱含焦急之意的少女声调霎时荡遍了整个小湖,慕惜音教那声音喊得连连回了头。
“不好啦,慕姐姐——不好啦!”墨绾烟拉长了音调,她一张灵动娇俏的小脸因剧烈奔跑而堆满了潮红。
她紧锁了双眉,眉心几乎拧成了疙瘩,水红的宫装裙摆被风拉成了展翅的蝶,浑身上下,见不到半点天家公主的威仪,那跟着跑在她身侧的慕修宁亦是一脸的凝重。
“慕姐姐,不好了,”一口气跑到湖边的小公主勉强刹住了脚,她看着面前的病弱少女,累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说了个零零碎碎,“堂哥、韵堂哥他——”
“殿下,您别着急,先缓一缓。”慕惜音见状忙不迭自袖中摸出了帕子,小心替半大少女擦去了额顶渗出的大把汗珠,眸底不由带了点担忧,“您先缓一缓再说。”
“阿宁,这是怎么了?”少女抬头看了眼自家小弟,目中忧色更甚,“你们两个怎的跑成了这个样子,世子他又出什么事了?”
“阿姐。”慕修宁按着胸前的衣襟,用力吐出两口浊气,略略调整了呼吸,“我们两个方才打闹到练武场那边去了。”
慕惜音蹙眉:“然后?”
“然后就看见韵堂哥——”舒缓过来些许的墨绾烟顺势接过了话头,“他受伤了。”
“受伤?”慕惜音听见“受伤”二字,大脑瞬间出现了一片空白,她张着眼睛怔愣了良久,方才颤巍巍地开了口,“怎么会呢……他受了什么伤?”
她记得墨倾韵的武艺极高,便是阿宁也极难打得赢他,是京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怎会突然受了伤?
“箭伤,加上摔伤。”慕修宁沉着脸道,“那边有几个世家公子嚷嚷着比射箭,世子作为东家,自然是要跟着去安排一番的。”
“他见那几人看着不善骑|射,安排好后便不曾离去,想着在一旁盯着点。”
“不料一位公子到底不慎惊了马,被那发狂的马儿甩下了背。”
“世子上前救他,一个没注意,教另一人手中脱靶的箭矢擦伤了,落地时没能站稳,摔断了腿。”红袍少年的语气沉重万分。
他努力回想着年幼时被他不小心养死的那条小狗,于是面上的那一抹悲痛之色亦跟着真实得厉害。
慕惜音听到墨倾韵受了伤,本就慌了神色、失了分寸,这会再看见自家小弟脸上的悲恸与沉重,心下另外三分疑虑登时被打了个烟消云散。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伤口处理了没有?要不要紧?”少女手足无措,惊慌间胡乱薅紧了慕修宁的衣襟,“你快说话呀阿宁!”
“简单处理过了,府医说要静养,堂哥他却执着着要主持百芳游园,撑着不肯下去。”墨绾烟说得快哭出来了,“慕姐姐,我们劝不住他,您快过去劝劝他吧!”
“好、好,我去劝,我去。”慕惜音苍白着小脸用力点头,手上的力道微微松懈,“他人现在在哪?你们快带我去——”
“还在练武场那边呢。”慕修宁道,回身指了指花园的另一个尽头,“那后面,有点远,我们跑过来也废了好些功夫。”
“那就别浪费时间了,快走!”慕惜音急了,一把掐住了自家小弟的手腕,拎着他便要往那方向行去,墨绾烟连忙大步跟上。
慕惜辞见此,亦一言不发地迈开了步子,而后不待她走出两步,便蹙着眉头一声轻呼,猛地蹲下了身子:
“哎呀——”
第二八三章 快帮忙,阿姐她们出事了!
慕惜音被她这呼声吓得赶忙回了头,便见慕惜辞则蹲在地上,单手隔着裙摆,紧紧地攥住了脚踝。
少女皱了眉,往回走了两步,俯身摸摸小姑娘的面颊:“阿辞,你怎么了?”
“没事,方才不小心崴了一下。”小姑娘说着摇了摇头,“阿姐,我不要紧,在这原地休息下便好,您先跟着二哥他们去寻世子爷罢。”
“你自己在这,真的没问题吗?”慕惜音抿唇,墨倾韵的伤势固然要紧,可阿辞的伤也同样重要得狠,她不可能这般轻易地便放下妹妹。
“没事的,崴得不重,只有一点点痛,揉一会儿就好了。”慕惜辞笑笑,“您放心去找世子吧,我等下缓过来了,先去那头寻七殿下,再随着他一起去找你们。”
“七殿下……”慕惜音微愣,随即想起少年平日里对着自家小妹的诸般照顾,稍作迟疑,最终叹息着点了头,“也好,有他照看着你,我总归放心些。”
“那你到时乖乖跟着殿下,不要乱跑,阿姐看过了世子,便立马回来。”
“嗯,您去吧,我记得了。”小姑娘应声颔首。
慕惜音见她面色如常,仿佛伤处当真是不太严重的样子,这才勉强放下心来,拉着她飞速多叮嘱了几句,跟着慕修宁二人继续向着练武场的方向赶去了。
被留在花园内的慕惜辞一下有、一下无地轻轻揉捏着脚踝,静静凝望着三人的背影。
直到那三道瘦长的影子彻底消失在石子路尽头,她才慢慢起了身,若无其事地晃晃脚踝,选了条离出口最近的小路,快步走出了花园。
墨君漓早已在出口附近等候多时,他老远瞥见了小姑娘的头顶的宝石钗子,忙不迭动身迎了上去。
“慕姐姐那边搞定了?”少年扬眉,慕惜辞听罢微敛了下颌:“忽悠住了,二哥和乐绾演得挺像那回事的,他们这会已经往那头去了。”
“就是阿姐太着急了,走得很快。”小姑娘眉头轻蹙,“咱们的动作得快点,不然恐怕要来不及。”
“这好说,我带着你走便是。”墨君漓弯眼,颇为自然地捏住了小姑娘的手腕,“你轻身,跟好我的节奏。”
“韵堂兄现下的位置我可是找清楚了。”
“国师大人,等下便要考验您的演戏水平啦。”少年说着微垂了长睫,一面踏了轻功,带着小姑娘迈开了大步。
“说得好像不考演你的演技似的。”慕惜辞撇嘴。
按照他们的计划,墨君漓会在离着墨倾韵所在之处一二百丈的位置停下,而后他先行借口看看有没有忙要帮,上前去寻墨倾韵。
等两人随便唠两句闲话,她再卡着时机,一路跑过去。
“害,国师大人,我的水平,你还不清楚嘛!”少年嬉皮笑脸,“保准稳妥妥的。”
他可是重生了十几年都没被人觉察出有半点不对的人,别的不说,演戏水平是绝对的一流。
“那么,我的水平,你还不知道吗?”慕惜辞绷着小脸万分嫌弃,墨君漓闻此不由沉默了一瞬。
老实讲,小国师的演技忽高忽低。
莫一阵装得确乎像个只是稍聪明了些的十岁孩童;莫一阵连装都懒得装,就差把“贫道马上知天命”这几个大字直接刻在了脸上。
若非如此,他先前也不会那么快便对她起了疑心,怀疑她亦是重生之人了。
“……你别犯懒。”放不下心的少年憋不住细细嘱咐,“韵堂兄那个人你也知道,他的脑袋可不比慕姐姐差,很容易瞧出破绽的。”
“我知道,心里有数。”慕大国师闻言不由得脑仁发痛,“你这话说得,仿佛我经常犯懒,不太靠谱。”
噫~
有没有犯懒,您老自己不清楚吗。
墨君漓抿唇,趁着小姑娘不备,偷摸在心下腹诽一口。
——分明她犯懒的次数已经多到他懒得数啦!
“好了,到了。”少年望天,慢悠悠散了足下轻功,继而抬手一指前方树荫之下的一溜石桌石凳,“韵堂兄就在那边,我先过去,你看着时间。”
“明白,你去吧。”慕惜辞点头,墨君漓见此眉尖一挑,当即也不再多言,径直向着墨倾韵行去了。
彼时青年刚与几名来客寒暄完毕,稍一侧身,余光恰瞥见了少年的身影,他眸底不禁滑过一线诧然,他没料到墨君漓会在此时来这寻他。
“殿下。”墨倾韵略一拱手,目光控制不住地向他身后飘去,“你怎么来了。”
他搜寻了一圈,却并未在少年身旁发现自己心心念念地那道倩影,心下不免有些失落。
“韵堂兄。”墨君漓笑笑,对着青年还了个平辈礼,“她们女儿家结伴去逛你府上花园了。”
“阿宁你清楚,他惯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喝了两杯茶,便跟着四处闲逛了。”
“我闲来无事,便想着过来瞅瞅,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这点琐事,倒还不至于要麻烦殿下。”墨倾韵唇角微勾,“左不过是与来客寒暄、客套两句罢了。”
“且这会时辰尚早,来的人也不多。”
“无妨,左右我也没什么事做,”墨君漓垂眉,“就在这陪堂兄与人寒暄一会罢。”
“没问题。”墨倾韵应声,随手一指身侧的一溜石凳,“你若是乏了,也可在这自行寻个座。”
“好。”少年含笑应道,此时往来之人的确不多,他们也还算清闲。
两人站在一处,随口谈了两句前朝局势,便听一道急切童声乍响而后,由远及近——
“殿下,世子爷,快帮帮忙,阿姐她们出事了!”小姑娘竭力拉高了嗓子,杏眼内满是惊恐之色,提着裙摆跑了个跌跌撞撞。
她头上的发髻已被夏风冲得微有些凌乱,攒宝的步摇亦跟着歪歪扭扭,她脸上带了汗,眸中含了水,一看便像是跑了多时了。
“阿辞,你跑慢一点,小心些。”墨君漓蹙眉,起身上前两步,细细安抚着面前的小姑娘,“你慢慢说,慕姐姐和乐绾她俩,遇到什么麻烦了?”
“我们在花园的秋千架那边,遇到了一帮登徒子。”慕惜辞瘪了嘴,小脸一垮,登时挤出了两颗泪来。
第二八四章 你在这演西游呢?
小姑娘眼中的骇色未褪,开口时声线中带了细细的抖,她攥着少年的手腕,面上的惊惧恐慌恰能被墨倾韵尽收眼底。
“我见他们的衣装颇为华贵,想来是与会的世家公子。”
“那帮人满身酒气,像是喝得醉了,嘴里还一直叨念着什么‘好酒’……”
“阿姐和乐绾殿下见他们的行迹疯癫,赶忙带着我转头要走。”慕惜辞说到此处,纤细娇小的身子克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谁想……这一下反倒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他们看到了阿姐,又看到了殿下,酒色上了头,当即便脱口了一串污秽之语。”
“殿下的脾气惯来暴些,马上与他们吵起了来,好在那帮人还隐约记得这是王府,举止不曾逾距。”
“我原想快些将阿姐送走,可她的身子弱,走不快,她便把我赶回来了,让我找你们帮忙。”
小姑娘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说完了前因后果,且她越说,眼眶子里的泪珠便滚得越发快,到最后竟急得呜咽了起来。
“殿下,世子,你们快去帮帮阿姐她们吧,她们还在秋千那边呢,呜呜……”
那边的墨倾韵早就坐不住了,不待她讲完,就已然抄上了佩剑,沉着面容,一言不发地向园中秋千行去了。
且不说此事还拉上了墨绾烟,单单关乎一个慕惜音,他便没法冷静,也由不得他冷静。
墨君漓见此情状,果断一把捞起了尚在“哭泣”中的小姑娘,将她单手抱着半倚在了肩上,一面跟着迈开了腿,追逐墨倾韵去了。
“行啊,国师大人,你这简直演了个天衣无缝呐。”少年压低了声线,细声夸赞一句,慕惜辞顾自低着脑袋,哭了个上气不接下气。
她为了演得真些,方才跑过来时,特意掐来了这晋王府中不少的煞气。
从水煞到木煞,又从木煞到了阳煞,总之能掐来的她挨个试过了,直到那堆细小煞气恰能激得她泪流不止,方才意犹未尽地停了手。
——许久不这样用诀,还挺有意思的。
稍缓过来些许的小姑娘偷摸咂了咂嘴,为保效果达到极致,她还特意揉乱了自己一脑袋头发。
“还行,都说了肯定没问题。”慕惜辞别着小脸撇了嘴,面上的“惊魂未定”依然半点未收,“这种事上,我哪里会犯懒?”
“就是得辛苦你再演一会了。”
她虽长得瘦,可到底还是有个三四十斤的,尤其这老货眼下是把她当小孩一般的单手托住,这动作废的力气可是不少。
“小意思,瞅着韵堂兄这个架势,我们从这跑到那秋千,顶多废上半刻。”少年挑眉,没看前面的墨倾韵都快把腿倒腾出虚影来了吗?
他估摸着,这货这时间恐怕还在懊恼自己没有翅膀呢!
“害,关心则乱嘛。”小姑娘笑笑,“阿姐那头也是,你是没见着她连礼节和体面都顾不上了,揪着二哥就往前头走的样子。”
“对了,你这是把陛下塞到哪个犄角旮旯了,计划怎的突然提前了这么多?”
以她对墨君漓这老货的了解,他决计不是那般喜好随意变卦之人,能让他不得不临时改变了主意、提前了计划的,定然是陛下那头出了些不可忽视的问题。
“嘿……”墨君漓被她这话问的喉头一堵,下意识便漂移了眼神,“国师大人,你大可不必这样了解我。”
“所以,你到底把他引哪去了?”听到他的语气,慕惜辞的眼皮不受控地跳了又跳。
她心头忽的浮现了点不祥的预感:“……你不会是让他藏在亭子边的湖水底下去了吧?”
“那哪能呀,没那么可怕。”少年假咳,“我就是让他躲到亭子旁的假山里去了。”
“单他一个人,没留点吃的喝的,也没留板凳马扎?”小姑娘皱眉,没记错的话,云璟帝今年也是眼见着要奔五十的人了。
他竟然把他藏到了假山里,还没留半点吃食板凳!
“但凡留下一种,何至于提前一个多时辰行动。”墨君漓讪笑,“不过没关系,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你|奶奶个|腿!”慕惜辞没一口老血憋住,低声爆了句粗话,她抬了指头,一下下戳上了少年的额头,“你当你是如来佛,还是当陛下是孙猴子?”
“还给人家藏假山里,假山?!”
“我看你是把那地方当成了五指山,演西游呢?”
“好歹那如来还给大圣留了个脑袋在外面,你倒好,自己的老子,连个马扎都不记得留!”
“当时心情比较激动,没想起来这一茬。”墨君漓委委屈屈,小声辩解——他脑仁快被小姑娘戳裂了。
“你激动什么,被撮合的又不是你!”慕惜辞被他气得攥紧了拳头,要不是现下有任务在身,她想一拳捣死这倒霉崽子。
都说乾平重孝道,孝成他这样的她还真是头一次见到!
“好了好了,你若是来气,等下没人了我任你打,现在先平缓平缓,咱们马上到了。”少年瘪瘪嘴,这事他也不想的嘛!
还不是老头也跟着上来了兴奋劲儿,他没提这些问题,他便跟着尽忘了。
墨君漓拒不承认自己的失误,慕惜辞亦懒得多跟他计较。
两人交流间,前方先他们两步的墨倾韵已然赶至了秋千架,见地上的确散着两只碎酒盅,却不见姑娘们的身影,登时便慌了神色。
“这、人怎么不在?”墨倾韵的眼神直直发了愣。
墨君漓见状忙上前两步,细细引诱:“韵堂兄,你别慌,乐绾那妮子是随我学过几天武的,几个醉汉还奈何不了她。”
“他们许是闹着闹着,闹到别处去了,我们不如向那边再走走?”
少年随手指出一处,墨倾韵循着他指出的方向抬了眼,秋千附近的草木不多,他们恰能瞅见凉亭,自然也能看到远处匆匆赶来的几条细长的影子。
他瞥见走在正中的那抹艳色,立时认出了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于是微一颔首,便大步流星地赶了过去。
与此同时,从花园另一方、被慕修宁带着悄然绕了几道弯的慕惜音亦瞅到了墨倾韵。
她看他行色匆忙,神色似是不太好看,以为他是在忍痛,不由心下急切,即刻便甩开了慕修宁二人,裙摆一提,小跑上前。
两人的步子皆迈得飞快,几十丈距离,竟只花了几息。
慕惜辞抬手扶住了青年的双臂,后者则反手托住了她的手肘,两人飞速将对方上上下下扫视了几圈,同时脱口一句:“你没事吧?”
第二八五章 卡 脑 壳
此话一出,双方即刻发了愣,久久不能回神。
他们两个一愣神,那躲在假山里等了许久的墨景耀立刻被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那假山的空腔不小,贴着凉亭那头留有几个大小不一的洞。
打从听见几人的脚步声起,云璟帝便奋力将自己的眼睛贴上了孔洞,隔着凉亭窥视着场中,这会瞅见了墨倾韵两人发了傻,自然跟着越发心焦。
“这两个傻孩子,干站着干嘛呢?”墨景耀瘪了嘴,双手止不住地在那假山内壁上抠来抠去,试图抠下两块石头来。
“往前走啊!发问呐!要不抱啊,反正又没外人,阿衍他们还能在外面乱传不成?”
云璟帝恨恨跺脚,愈想瞅清楚两人的表情,于是他左思右想,一咬牙寻了个位置稍低却约莫有他脑袋大小的洞,躬身探出了头。
那边的慕惜音良久后眨了长睫,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跟在她身后的慕修宁二人,随即抬眼望了望走在墨倾韵后面、抱着自家小妹的墨君漓,脑内忽的灵光一闪。
她松了手,小心翼翼,满目迟疑:“世子,你的腿没事?”
“没有不慎被人拿箭射到,也没有摔伤?”
“没,我的腿好好的,方才一直在前院招待往来的客人。”墨倾韵怔了一瞬,本能地低头瞅瞅自己完好无损的腿,发懵上头的脑子亦渐渐恢复了理智。
“所以……你和乐绾她们,也没遇上什么喝醉了酒的登徒子,没与人发生争执?”
“喝醉了酒的登徒子?”少女瞠目,略显惊诧,“哪来的登徒子,我们这一路上,分明是半个活人都没碰到!”
“……也就是说,”墨倾韵悄然松了口气,稍作沉吟,“有人先告诉你我摔断了腿,而后又跑来告诉我,你碰上了麻烦。”
“是这样吗?”青年挑眉,回神扫向墨君漓,后者默默放下肩头不再假哭的小姑娘,冲着他呲了口瓷白的牙。
“嘿呀——”少年咧着嘴,从容镇定地迈进了两步,顺带对着慕修宁二人遥遥抖了眉梢。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墨君漓嬉皮笑脸,一面将墨倾韵再向前推了半步,青年霎时与少女鼻息相闻,“我们这不也是为了你们俩好。”
“你们、你们这怎么就成了为我们好了。”面前那张清俊的容颜被人推得放大了数倍,慕惜音登时羞红了一张小脸。
她端着手臂,忙不迭向后退去一步,试图与青年拉开些距离。
“你们明知道……”
明知道他们之间是没可能的——
慕惜音轻轻咬唇,瞳底不由自主地滑过一线难以察觉的失落,她发烫的面颊霎时苍白了不止数分。
是了,他们是没可能的,一切都只是痴心妄想。
“对啊,我们就是明知道你们俩是有情人,”墨绾烟叉腰,说了个理直气壮,“这才想方设法,给你们创造点机会嘛。”
“慕姐姐,明眼人都知道你们是两情相悦的,且你二人分明又记挂着彼此,何必这般自欺欺人、相互折磨呢?”
“乐绾,主要这不单单是相悦不相悦的问题。”墨倾韵无奈摇头,继而叹息着略一侧身,“殿下,乐绾不懂,胡闹就算了,你怎也由着她闹?”
他可不信,身为云璟帝最重视的皇子的墨君漓,会不通晓其中利害。
他应该比他知道的还清楚才对。
“韵堂兄,我们这次可真不是胡闹。”墨君漓笑笑,抬手拍了拍青年的肩膀,“不瞒你说,大伯母已经进宫替你与慕姐姐求过老头圣旨了。”
“并且,老头是同意的。”
“或者说,他一直都是同意的。”话至此处,少年的语调微顿,“只是眼下时局尚不明朗,暂且不能立刻赐婚,须得等待些时日。”
“哦对了,我今儿将老头也一齐喊来了,具体怎么安排,等下让他自己跟你们俩说罢。”
“不过,这话还真就像乐绾说的那样,你们的心思,大家心知肚明,你俩没必要这般折磨自己,太痛苦了。”
“好啦,我先去请老头出来,稍等。”墨君漓笑眯眯弯了眼,话毕大步拐进了假山。
他循着记忆中入口,颇为自信地向内走了几步,而后睁眼便见一尊……臀部。
“卧槽!!”少年被那突现眼前的玩意吓得原地爆了句粗,半晌方才反应过来,那仿佛是自家亲爹的尊臀。
由是他惊疑不定地抚了抚胸口,谨慎无比地挪动了脚步,接着试探性地伸手拍了拍那截大概是个腰的东西,抻长了脖子:“老头?”
熟悉的声线隔着层假山,顺利传进了墨景耀的耳朵,脑袋被卡在石洞里拔不出来的男人顿时亮了眼珠:“阿衍,你这臭小子可算来了!”
“快,快帮为父拽一拽——我刚才看得太投入,一不小心把头卡假山上了!”
云璟帝懊恼,他刚刚正看得起兴,见慕惜音二人有着明显的退缩之举,当即一股火气上头,激动中“咔”的一声,不慎将耳朵探出了山洞。
这下这脑壳便彻底出不来了。
他弯腰弯的腿都酸了!
“……所以,那么多洞,你为什么不选个最大的呢?”墨君漓真诚发问,一面扶着他的肩用力往后拉了又拉,疼得墨景耀一顿吱哇乱叫。
“这不是怕被外面的人看见嘛!疼死了,臭小子,你当是在拔萝卜呢!”
云璟帝幽怨道:“你老子我是耳朵卡外面了,光在后面拽没用。”
“再拽我这头可就要掉了,到时候,乾平这堆乱摊子就得通通归你收拾了!”
“——别指望我给你托梦,嘿,等着老夫我两腿一蹬,我就跑底下,找你老娘双宿双飞去!”
“清醒点,谁要替你折腾那个?”墨君漓咂嘴,手一松,掉头便走,“你在这等会,我给你喊两个人去,光我一个人抠不出来。”
“你卡的太紧了。”
少年现在只觉自家老头真是个大聪明,这种正正好好能卡住他脑瓜的石洞,他竟也能找得到!
还说什么两腿一蹬双宿双飞……呸,这没点碧莲的臭老头。
墨君漓低啐,径自走出了假山,几人见是他回来,不由齐齐蹙了眉。
“怎就你一人出来,陛下呢?”慕修宁将眉头拧成了个疙瘩,难不成陛下提前走了?
“他呀,害……”少年面上稍显尴尬,他摸着鼻子望了望天,随手一指不远处的假山,“那呢。”
哪儿?
众人惊诧,循着墨君漓指出的方向抬眼看去,便顺利瞅见了假山上探出来的那颗……
面色红润的、属于云璟帝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