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六章 你就不该去御书房
“哐啷——”
瓷瓶坠地之声响彻夜空,破碎的瓷片落花一般四散飞溅,如昼灯火之下,女人维持着那个将瓷瓶扔出去的动作不住喘|息,胸|脯亦跟着呼吸距离地起伏起来。
重明宫内已然跪了一地的宫人,他们个个低垂着眉眼,噤若寒蝉。
扔了一只瓷瓶的女人尚不觉解气,她回身,随手自身后的小桌案上抓过一只骨瓷茶碗,腕子一翻,将之用力掷了出去——
“贱|人!”女人哑着嗓子厉声怒斥,面容扭曲如同林间鬼魅,茶碗飞出时,杯中洒出的茶水浸湿了她那身杏黄的宫装,而她对此仿若浑然不觉。
“都是些贱|人!”祝婉用力捏着另一只茶盏,指尖颤抖,骨节泛起了霜白。
她今日本是得了兄长的书信,又见天色尚早,这才想着去御书房探一探帝王的口风。
哪成想,她到了御书房后,不仅没能见到云璟帝,反教他想起她这封号犯了什么先皇后的名讳,出门一趟,口风没探到不说,连自己的封号都给弄没了!
——若光是没了封号,无人知晓便也罢了。
左右圣上已有数年不曾踏足过后宫,宫中既无人得宠,内务司亦毋需端那等拜高踩低的做派,且封号又不是位份,无关月例,倒也无伤大雅。
但问题在恰恰于,后宫之内,是没有秘密的——
陛下实在是太久没来过后宫了,宫里那帮妃嫔们一个个闲的要生出病来,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闹出个风雨满城,何况她这是因着“犯了名讳”而丢了封号!
那帮贱|人,打她回了重明宫便没个安生,三五成群、两两结对,一批又一批,竟挨个跑过来看她的笑话——
关键她的位份算不上太高,家世虽好却是庶出,遇到位份比她还高、出身比她还好的妃嫔,她不但不能给人家甩脸色,还要跟着赔笑!
他【哔——】的,一天天闲着没事做,不会好好管教管教自己家的孩子吗?
没儿没女的就不会在自己宫里绣花看书写字修身养性吗?
跑来她的重明宫做什么?!
兄长被陛下罚了足足九个月的月俸,她又没能成功探得口风还平白丢了封号,心下本就憋了股无名业火,她们竟还上赶着给她添堵!
贱|人,都是贱|人!
祝婉被气得浑身打了哆嗦,只扔茶杯显然是不够了,她干脆拎起那把配套的骨瓷壶,膀子一抡,意图听个响。
那茶壶脱了手,直直撞上了大殿门框,于门边炸裂成花,瓷片迸散时壶中水溅湿了一片绯红的裙角,女人低头瞅着裙摆上深色的水渍,细长的眉梢微微一挑。
“哟,又在这屋里扔上了。”宋纤纤漫不经心地踢了踢脚边仅碎了一半的壶盖,音调懒懒,“听说,你不慎把自己的封号弄没了?”
“德妃前脚刚走,宋纤纤,这会连你也要来给我添堵吗?”祝婉气极,衣袖一挽,作势便要上前跟贤妃薅一薅头发。
后者见状慢悠悠抬臂挡了她的手,声线仍旧那般慵懒散漫:“急什么,你就是总这般任性妄为,做事不过脑子,才会混到现在还只位列九嫔。”
“昀儿都要给你抱上孙子了,你却连个妃都没搭上。”
“是,那当然是比不得你贤妃厉害,打从入宫起便是贤妃,到现在四十多岁了,封号都没换上一个!”祝婉嗤笑,“还有,远儿的亲事好像到现在还没定下来吧?”
“你也不怕他再拖下去,没人要。”
“天家皇子,怎会没有人要?”宋纤纤不急不缓,“我只不过是想给他再添一道十足的筹码,让他仔细挑选些罢了。”
“不过说到年岁,您好像还比我大上两岁吧?”贤妃说着笑眯眯弯了眼,“小姨。”
“本宫可当不得娘娘您这一声‘小姨’。”祝婉抱胸别过头去,提起辈分这茬,她脑袋便痛得厉害。
宋纤纤从善如流:“没问题的,小姑。”
“谁是你小姑!”祝婉翻翻白眼,她这会冷静了不少,断了的理智亦跟着恢复了些许,忽的便转过了弯来,斜飞的细眉陡然一竖,“等会,你刚刚说谁没脑子?”
“你这话问的就很没脑子。”宋纤纤面上的笑意微敛。
“你明知道今儿是殿试,陛下又在乾阳殿狠狠整顿了礼部,甚至连侯府都被明着暗着敲打了一番,怎还敢掐着这个时间跑到御书房去?”
“且不说白日积压了奏折,陛下需得忙于政务,光凭舅舅他刚挨的那顿训斥,你便不该在这个时候去御书房。”
“稍微一动脑子,你就该清楚,陛下既已罚了舅舅的月俸,便明摆着是起了疑,你这时若再冲上前去,岂不是坐实了陛下的猜想,证明你侯府心中有鬼?”
“何况,四皇子刚被贬为庶人,于情于理,今夜最为着急的都该是她淑妃——若你不去,那撞上陛下火药口的便是淑妃;可你去了,触了霉头之人,自然就变成了你。”
“再加上你那个封号……”宋纤纤语调微嘲,“先前先皇后在时,陛下有多偏宠着她,你又不是没见过,怎的这会人不在了,反倒记不得了?”
“是以,这会子撞上去还顶着那个‘元’……只丢一个无关紧要的封号,已经算是陛下看在侯府的面子上,对你格外开恩了。”
“竟还好意思在这里摔东西。”
“谁在意那个破封号!我生气的明明是……”明明是宫里那帮老贱|人把她当猴看!
祝婉气结,火气上头,下意识便想继续扔杯子。
“那也是你自己不知分寸,咎由自取。”宋纤纤略略抬高了声调,“行了,消消火,就当是长个教训罢。”
“长教训,你这话说得倒是轻巧。”祝婉冷笑,“还不知兄长那边又要怎么处理。”
九个月的月俸,加上失了帝王的信任……她光是想着,便觉头大万分。
“他那里怎么处理,本就毋需我们去管。”宋纤纤的神情平静万分,“这种事,你不去插手,便是对他最大的助益。”
不去插手,毋需去管。
祝婉闻言不由长眉一蹙:“真不管?”
“对,不仅不管,还要表现得仿佛不知道。”宋纤纤道,“后宫干政,历来是君王大忌。”
“前朝刚发生的事,你在后宫便知道的一清二楚——你觉得陛下察觉此事,会怎么想?”
“这……”祝婉语塞。
“所以啊,做事之前,过一过脑子。”宋纤纤摆手,“好了,我见你闹的也累了,早些休息去吧。”
“我去敲打敲打远儿,那孩子一向沉不住气。”
第二五七章 驴都没这么用的
夜入三更。
慕惜辞躺在屋中的床榻之上,一双杏眼睁得滚圆,其内见不到分毫睡意。
虽说白日里与阿姐她们玩闹,已然消耗了她不少力气,可脑子里萦绕不下的那股子兴奋劲儿,仍旧让她精神万分。
慕大国师觉得,若非眼下她身体的基础依然差了些,又是深更半夜,她甚至能原地蹦起来耍一套八仙剑!
晁陵三日后问斩,墨书远等人安插在礼部的棋子尽失,祝升也被云璟帝好一顿敲打……想想这些她就止不住地想要癫笑一阵。
——那对狗男女前生占尽了地利天时,卡着他们的死劫步步上位,而今这被人当梯子踩在脚底的总算成了他们,也不知那墨书远今夜得了消息,又会是副怎样的表情?
小姑娘越想越是开怀,越想那脑子便也越是清醒,想到最后,她干脆披上衣裳起身盘了腿。
看这样子,她今晚是不用睡了,不如打坐修行一阵,时间倒也不算浪费。
慕惜辞如是想着,垂眸慢慢调整了呼吸,她静坐了许久方才沉下心来,正欲闭目入定,便听得床头拴着那枚玉铃一阵脆响,她立时睁了眼。
好家伙,可算来了,就说这老货今天不能这么消停,以他的性子,怎么也该跑过来找她咋呼两句才对。
听见铃声的小姑娘面上挂了笑,她撑身落地,三两下便麻利地换好了一身轻便的夜行衣装。
她翻出窗去攀上房顶,果然见到了那坐在房檐边上、神色飘忽仿若是在发呆的少年,他怀中还抱着两只釉色透亮、花样清雅的瓷瓶,也不知是酒是茶。
嚯,发呆呀。
这好说,吓吓就回神了,说不定还能让她趁机掀一把天灵盖,好好倒一倒他脑子里的水。
慕惜辞乐了,当即竭力放轻了脚步,猫儿似的踱去他身后,双手成爪,悄然瞄准了墨君漓的脑瓜,面上森森带了笑。
“我就猜到你会睡不着。”墨君漓早便瞥见了那踮着脚爬上房来,试图吓他一吓的小姑娘,只是一直不曾做声。
他原想顺着她的心意,佯装一副大受惊吓之状,好让她高兴一阵,哪想到她竟悄无声息地盯上了他的脑袋?
若她盯上别处他尚且不惧,可若是换成了这里,他当真怕她一个高兴,便从怀里摸出一把符纸——抑或是那柄才得了鞘的青铜匕首——顺手给他开个瓢。
于是少年忙不迭出了声,他面上堆了笑影,顺势递去怀中抱着的一只瓷瓶,并意图就此转移开话题:“喏,尝尝,看看喜不喜欢?”
甭管别的,先把小国师的注意力从他脑袋上薅下来再说。
“啧,反应倒挺快。”小姑娘鼓着小脸嘟嘟囔囔。
时间久了,“掀开墨君漓的天灵盖”几乎要成了她心底的执念,害得她每次见到这老货,眼神都止不住地往他头顶上飘。
要不下次不直接掀了,钻俩洞吧,左右能给他脑子里装着的二斤水倒出来就行,要求不高。
慕惜辞闲闲想着,一面衣摆一拢,顺着少年坐了下来,扬了扬手中瓷瓶:“这是什么,酒吗?”
“怎么可能是酒。”墨君漓失笑,他到现在可是还记得,当初第一次夜会小姑娘时的场景——
他那夜大抵是睡得不好又喝多了酒,竟敢扬着酒杯问她,要不要共饮一杯?
好在那时的两人还不够相熟,彼此间也都有所忌惮,行动时亦多有掣肘,否则单凭那一句话,他这颗小脑袋瓜,说不准便要交待在小国师手上了。
“国师大人,你眼下年纪还小着,我哪里敢给你带酒?”少年弯眼,随手打开了手中瓷瓶,清甜的果香即刻扑了二人一脸,“是果汁。”
“这东西,我记得你在上元宫宴时喝了不少,猜是合了你的胃口,又赶着今儿进了宫,出宫前便就手从尚食局那顺了两瓶。”
“还有他们刚做出来的点心,我也偷摸顺了两包出来。”墨君漓呲牙,边说边从怀中抠出两只用棉布层层包了的小油纸包,“我拿内力烘了许久,应该还没凉透。”
“可惜今天那摊子事折腾得实在忒晚了点,回府后,府里的厨子们都歇下了,死活不愿意起来,不然我保准能给你带两盒才出炉、新鲜热乎的脆皮点心。”
“大半夜的不让厨子睡觉,非逼着人家做点心——”
“七殿下,你府上的厨子,一个月得开多少工钱呐?”慕惜辞接过点心皱了皱眉头,原本听见那句“拿内力烘了许久”,她心下微有些动容,谁料他下一句便扯上了这个?
半夜三更地给人薅起来做点心,就算是那村里拉磨用的老驴,也没这么使唤的呀!
“一般厨子,一个月五两,顶尖的红案白案,差不离三四十两吧。”少年耸肩,“具体我不大清楚,这些都是鹤泠管着的。”
“再说,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提——哪能真给人家从被窝里捞起来?”墨君漓悻悻,他是有过这种想法,但他真没丧心病狂到那等地步,真哒!
“……很好,够贵。”比六七品官员们一个月的月俸都高,至少是外头酒楼的两倍,她梦生楼厨子们的工钱都没这么多!
“嘿,还好。”少年讪笑,顾自拈起一块点心送入嘴中,“那帮御厨没什么本事,就这几道糕点做得尚能入口,今儿可真是无聊死我了。”
“无聊?”小姑娘闻言吊了眼角,“在乾阳殿上欣赏了那么一出大戏,还无聊呀?”
“这哪里算得上戏?”墨君漓轻哂,“不过是老头做局,步步引着那帮老二傻子,一个个心甘情愿地往那坑里跳罢了。”
“我本想将卢子修送到了便立马开溜,谁知道老头看透了我的心思,不准我跑,害得我倚着窗台站了大半个下午。”
少年垂眸:“墙皮都被我抠掉了一块。”
“……墙皮你都抠!”慕惜辞麻了,“怎么就给抠掉一块了?”
这老货能有这么没分寸?
“走神了嘛,手下一个不注意。”墨君漓视线一飘,“说来那晁陵的嘴巴也真是够硬,任凭刑部的人怎么逼问,到底是没供出侯府半个字来。”
“这也正常,毕竟他还得为他的老婆孩子考虑,那帮人什么德行,你我心知肚明。”慕惜辞冷笑,晁陵若真敢供出侯府,祝升便能立马派人做掉他的妻儿。
“话是这么说。”少年叹气,“只是我着实眼馋他手里攥着的侯府罪证……跟着祝升混了这么多年,我可不信他手头一点侯府的把柄都没有。”
“这好说,我有法子。”
第二五八章 顶多能汆你脑花
咦?有法子。
少年一怔,下意识问了一嘴:“什么法子?”
“国师大人,你不会又想着生生算出来吧?”墨君漓面露疑色,“这东西好算吗?”
“……你也就知道个算了。”慕惜辞面皮子一僵,“虽说这东西的确是算得出来吧——”
“但问题在于,就算能算出大概位置,也没法精确到详细的第几个柜子第几个抽屉,”小姑娘说着翻翻白眼,“我对尚书府可是不熟。”
“而且我现在手头没有罗盘,尚书府又有重兵把守,找个东西麻烦死了。”
“这倒也是。”墨君漓煞有介事地点了头。
他虽不清楚术士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寻的物,不过他知道解斯年那厮是整日罗盘法尺不离身的,时不时就要摸出来摆弄两下。
像小国师这般,大多数时间徒手掐卦或是随便摸两个铜板的,还真是不大多见。
“不过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法子?”少年微挑了眉梢,“你可别说是要设阵逼问之流的……这可行不太通。”
“眼下盯着刑部天牢不放的,可不止咱们这一伙人,包括相府和侯府,再加上其他几家想掺和个浑水的……人人都瞅紧了天牢呢。”
话至此处,墨君漓幽幽叹了口气:“想来那晁陵的人头不彻底落地,这帮人也是不会安生的。”
“是以,逼问肯定没用,只要我们这边敢动手,其他几家便能立时得了消息,到时可就麻烦了。”
“咳,那什么,我本来也没准备跑到刑部天牢里去逼问。”慕大国师低头假咳一声,连忙制止了少年愈发走歪的思绪,“现在跑过去等于给人自送把柄。”
“既容易暴露身份,又容易暴露底牌。”小姑娘垂眸嗤笑一声,“我还没那么蠢。”
“我也觉得你应该不是想直接逼问。”墨君漓微微松气,“所以,究竟是什么新鲜法子?”
“你猜啊,猜对了我就告诉你。”慕惜辞面无表情,脱口的言辞却是欠揍万分,“要么猜,要么安心等着——”
“左右再等个三两日,晁陵就要当街问斩了,到时你自然知道。”
“……你这样我今晚很容易睡不着觉的,国师大人。”少年说着递去个哀怨的眼神,“提前说说呗?”
“说是不可能提前说的,”小姑娘不为所动,顾自拈起块点心,扔进口中,“要么你直接洗洗睡吧,梦里啥都有。”
“不是,等会,阿辞,咱不能这样不讲道理。”墨君漓麻了,明明是这混蛋丫头故意勾起了他的兴趣、吊起了他的胃口,她这怎么还管杀不管埋了?
“你哪怕是透露一丁点也好啊——”但凡她透露那么一句半句,他便能循着这点线索,继续往下推出个一星半点,可她现在半句话都不说,他往哪推去?
熬夜多了会秃头的!
“行呀,那就告诉你一丁点。”慕惜辞笑笑,抬腕冲着少年招了招手,杏眼内闪过一线几不可察的狡黠,“附耳过来。”
“诶~来啦来啦。”少年闻言黑瞳一亮,忙不迭倾身凑过只耳朵。
小姑娘见此,面上笑意不由愈深,她歪歪脑袋,揪着墨君漓的耳廓弯弯唇角,刻意压低了声线:“咱们呐,直接问他。”
直、直接?
少年陡然瞪圆了一双眼,他坐正了身子,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半大姑娘看了良久,废了老大的劲儿,方才寻回了自己的声线:“直接问?”
“那不是比逼问还不靠谱吗?”
那晁陵的嘴巴硬到离谱,任是刑部之人轮番上了一遍刑,他也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他们这般直接扑上去问……能问出个丁卯吗?
墨君漓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他发现小国师跟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他的脑子更转不过来弯来了。
“就这么上去问,当然不靠谱,所以说要等到行刑的那天嘛。”慕惜辞晃晃手指,顺带吸了口小瓶里的果汁。
“行刑那天,全程都有人看着,想要上前询问,除非是晁陵死透,”少年挠头,“可等到那会,他的尸首都该被人收起来了吧……”
“对啊,没错,等的就是他尸首都被人收起来,人都走净了的时候。”
“而且我们白天不去,晚上去。”小姑娘托腮,“就卡着半夜三更,弦月上中天的时辰去。”
“那时间又能问出来什么?”墨君漓垂头嘟囔,“除非是问鬼。”
……等等,他刚刚说了什么?
除非是问鬼?
鬼?
少年的面容霎时间变得惊悚起来,他瞠目结舌,那样子活似真见了鬼:“别告诉我,你真想着半夜去问鬼!”
“有什么问题吗?”小姑娘双手一摊,“我是个道|士啊。”
“怎么着,还用我给你耍一段祖师剑吗?”
道|士捉个妖除个鬼的岂不是很正常?
何况她并不准备除鬼,只是想问他点问题,问完就放,还是能包念两遍《往生神咒》,保他乖乖滚地府算账投胎的那种。
再说了,她可是有道号、有师承,给师父端过茶送过水,在三清道祖画像前行过大礼,正儿八经在山上学了六年多的正经坤道。
只不过上辈子那会她恢复了记忆,实在放心不下远在京中的阿姐和父兄,这才辞别了师父、扔下了道观,一路从那深山老林里钻出来入了红尘俗世。
不然,若是师父不收其他弟子,那流云观便大半是要由她继承。
“你这话我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墨君漓扯扯嘴皮,“但不是有个说法,说午时三刻被行刑的当不了鬼吗?”
他也忘了这是从哪看到的民间杂谈,许是前生到处流浪时听到的,都说午时三刻阳气最盛,能将鬼魂照得魂飞魄散。
“哦,这种骗小孩的话你也信。”小姑娘神情嫌弃,“午时三刻的阳气是挺盛的,盛得都快成阳煞了。”
“但那玩意可不管照飞鬼魂,顶多能照开你脑子里的水,顺带汆一汆你那空了一半的脑花。”
……嘤,这小丫头怎么总觉得他脑袋里灌了水?
少年泪汪汪抬手抱了头——他又不是术士,哪里能知道这些!
“不过,是得提前做些准备,省的他尸首入了土,魂魄归了地府,我们再不慎扑个空。”慕惜辞说了个轻描淡写,“但这些我自己弄弄便好,你不必管。”
“你只管提前弄一份尚书府的地图便是,免得到时候寻不到他藏东西的地方。”
第二五九章 他们只有半个晚上
“地图好说,我明日便让燕川去仔细研究下尚书府的地形,顺带画张图来。”墨君漓颔首,这点活他还是能办到的。
少年迟疑:“不过,你确定我们问那玩意……能问出来吗?”
好家伙,又是燕川,这兄弟跟了这老货,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庄稼地里的老黄牛都没这么使唤的!
慕惜辞的思路诡异地飘了又飘,她黑瞳一晃,下意识低头扫了眼墙外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树,扯扯唇角:“这些你看着安排吧,总之我们的时间不多,一刻也不能耽误。”
朝中想要拿到晁陵手中攥着的那堆侯府罪证的,可不止他们两个,廖祯等人定然也盯得极紧。
依照乾平惯例,守在尚书府外的皇城禁军,将会在晁陵被问斩的次日辰时陆续撤离,而抄家、清点府中财物之事,则会在那之前处理完毕。
也就是说,晁陵被斩首示众的当夜,应当是京中众人精神最为放松的时刻。
届时晁陵身死,尚书府落败已成定局,驻守府外的禁军,定然不会看顾得太紧。
且府外禁军未退,为稳妥起见,其余几伙人马亦不会赶在这个时间去夜探什么尚书府,以免不慎打草惊蛇,反让刚松懈下来的守卫再度变严。
他们多半会选择在禁军撤离的当夜,或者当日正午时分,街上往来之人最少的时候。
是以,从子正起,他们约莫能有半晚上的时间。
自然,他们也只有这半晚上的时间。
一旦东方日头初生,轮值的禁军换岗接班、封了府中大小门庭,他们便没机会继续搜查下去了。
“至于能不能问出来。”小姑娘鼻子一皱,理所当然地叉了腰,“你这老货都能重活一世,我为什么就不能从魂魄口中探出点事来?”
“我这不是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嘛。”墨君漓挠头,“你就当我没见过世面好了。”
慕惜辞见状一口闷尽瓶中最后那点果汁,起身拍了拍衣摆:“成,这回贫道带你见一见世面——成了,我回去睡觉了,你自便罢。”
“哦对了,垃|圾记得带走。”小姑娘回头,随手一指青筒瓦上的空油纸包和空瓷瓶,话毕顾自翻下了房顶。
“是是是,这些东西自来也是我拾掇呀。”少年将头点了个小鸡啄米。
——开玩笑,这种小事,他哪里敢劳烦国师大人?
就是这小丫头今日走的倒是干脆利落。
墨君漓偷偷腹诽两句,默默捡起屋瓦上的废油纸和小瓷瓶,顺势翻袖一挥,内力成风,将房顶上遗落的那点点心渣滓,统统扫进了檐下的草丛。
翻回屋内的慕惜辞并未急着就寝,她只慢悠悠换下了一身黑衣,重新抓过扔在小架子上的外披。
小姑娘倚着窗台,静默垂眸思索了半晌,忽的俯身在桌边的小柜子里好一顿翻找,半天才从那柜子的最深处,翻出一小节她半个巴掌大的陈年柳木。
她也忘了这东西具体是从哪得来的了,只记得是某次上街,随手在小摊子上买的。
那时她见这东西年头够久阴气也够足,买回来指不定哪日还能用上,便随口问了问价。
那卖木头的见她衣料贵重,以为她是不识货的大家小姐,故意说这是截难得的老松木,抬了足有十倍的价钱。
她也懒得与他多说,直截了当地拆穿了他的意图,并将价码压到了最低,扔下了银子,转身便走。
那人本想与她计较两番,一转头却恰撞见了明轩怀里抱着的剑,至此他明白自己是不慎遇见了行家、踢到了铁板,只得闷声认了栽。
害,希望那卖木头的能长长记性,以后别再做这等坑人的活计了。
否则她下次遇见了,还去他那压价。
慕惜辞懒懒想着,一面摸出了那柄得了鞘的青铜匕首,自那截柳木上削出一块一寸来长、一指来宽、半寸来厚的小木块,继而将剩下的木料再次丢去了柜子深处。
这么大一截应该是够了,左右她又不准备当真拘着晁陵的魂魄不让他转生,也不准备养什么怨魂厉鬼,不过是从午时压到三更,问两个问题罢了。
她是个好坤道,坚决不给地府增添多余活计、不打扰人家正常生活。
慕大国师垂了眼,小心捏着匕首尖儿,仔细雕琢起手中那段柳木来。
这青铜刃惯来削铁如泥,她先前在流云观时,本就雕符刻印的一把好手,如今刻起这东西,自然也算是得心应手。
小姑娘的动作极快,不大一会便雕出只极小的带盖棺木。
她将那只小东西放在了掌心,十分满意地抖腕掂了又掂,随即捏着刀柄,从窗边的小花盆里挑了一小撮土,扔进棺中。
做完这些,慕惜辞歪着脑袋沉吟了片刻,到底提笔研墨绘了两张朱砂符来。
一张晾干后被她细细叠成小块,暂且压进了妆奁暗格,另一张则被她拿火折子点着了,扔进小瓷碗里烧成了灰。
那符燃烧时她也不曾闲着,趁机擦净了匕首、将之重新收入刀鞘,待那符火熄灭,她的青铜匕首恰已收好。
她低眸瞅了瞅小碗,确认那符已然彻底燃尽,这才摸出只镊子,把那碗里的符渣彻底搅散成灰,接着将符灰也收进了小木棺内。
得,这就基本成了。
等到晁陵行刑那天,她只要掐着那倒霉尚书人头落地的时间,麻溜将他的魂魄拘进这小棺材内,再将这玩意就近寻个树根浅浅一埋,便能营造出一个“他已入土”的假象。
如此一来,他的魂魄就会处在生死之间,不会立马被拉扯回地府,那头的鬼差亦不会急着寻他。
待到午夜三更,她溜出府来,招魂问鬼探明了他手头物证的存留之处,她把法诀一撤,再念上两段往生咒法,烧了这截小木头,一切便能归于原样了。
就是可惜,晁陵身为普通人,魂魄的强度不高,不能离身死之处太远,不然她能把这东西直接带到老货那边,他们找个暗室,白天问也一样,还更省事。
此外,她现下除了手中这柄青铜匕首,暂时没什么趁手的法器,到时候亦免不得要受累一番了。
啧,等这茬过去,她决计要好好坑墨君漓一顿美食大餐,以慰她这一番苦工劳力。
第二六零章 游街示众
长乐二十三年四月初四,京中大晴。
押送着晁陵的囚车缓缓踏过青石长街,与几日前的光鲜亮丽一比,现在的晁陵可谓是落魄至极。
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礼部尚书,眼下仅着了一身单薄破旧的沾灰囚衣,他头上套着木枷,两脚间亦拴着条手臂粗细的沉重铁链。
平日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长发,而今乱蓬蓬散作了一团,他露在衣衫之外的皮肤上,隐隐可见道道深色的血痕,像是已被人用过了刑。
此时才过巳正,又恰逢东西二集开市,正是街上车水马龙之时。
往来的百姓们虽不知那囚车里坐着的究竟是何等人物,却也知晓,能被这囚车拉上街的,大抵不是什么好人。
既不是什么好人,那便多半是罪大恶极之辈;是罪大恶极之辈,那便合该受万人唾弃。
有那等脾气暴躁些的,当即自小菜篮里摸出只发了臭的鸡蛋,一把将之砸向了囚车。
那鸡蛋穿过那重贴了封条的木栏,正正好好磕在了晁陵头顶。
薄而脆的蛋壳碎裂,腥臭的蛋液登时自他头顶缓缓滴落,他本能的瑟缩了一瞬,原本空洞又呆滞的双瞳勉强恢复了点零星的光。
三日之前……他还是朝中那高高在上的二品大员,三日之后,他却已然沦为了阶下囚徒。
任人砸打的阶下囚徒。
这何其讽刺……何其可笑!
晁陵皱着眉头,一点一点、无声勾了唇角,他的目光发了木,直愣愣扫过街两侧往来的百姓。
他看着他们面上无由来的愤恨之色,看着他们手中捏着的、正欲往囚车上扔来的烂菜叶子与腐败的瓜果,听着满耳的私语嗡鸣,心下忽的凄凉万分。
他腹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似是后悔,又似是怅惘,怅惘间还夹杂了点奇异的释然。
这几日在刑部大牢里他受了不知多少道刑罚,身上早便痛得麻了,麻得他都记不起来疼。
只他的躯壳越是受着折磨,他的脑子便越是清醒,他在牢中呆了几日,脑袋里便连着想了几日。
他想起年幼时第一次读书习字,想起头回背下文章被学堂的先生表扬,想起刚及冠时进城乡试,偶然遇见了他的夫人。
那会的她多好看呐,明媚娇艳得仿若是晨光里初开的沾露月季,他几乎是一眼便沉溺在她那份天真与娇憨之间,只那时,她是富商家里的千金小姐,他却只是个前途未卜的小秀才。
他是考中了举人、做了亚元(乡试第二)才敢上门提的亲,二老的性子十分和善,从不曾嫌弃过他的出身,甚至在他二人成婚后,还替他筹备过春试赶考的盘缠。
他知晓他苦了夫人,于是暗下决心,有朝一日定要在京中出人头地,对钱与权的执念仿佛在那时便自他心里扎了根,数年间便长成了连天的海。
他好似当初便不该答应与安平侯他们一路的。
可那时除了应下,他又哪来的第二条路走?
彼时他不过是刚入礼部的一介六品小官,不似王梁那般有家世做底,更不似何康盛那般倔强固执。
他心中是有欲|念的,他渴求钱财,同样渴求那凌驾众人之上的权势。
他的才华不够突出,他的信念不够坚定,他的品性亦称不上正直……
他贪财慕权又惜命,那时除了应下侯爷,他好似没有第二条路走——
晁陵的神色渐渐恍惚,百姓们扔出来的烂菜叶从囚车的顶端坠落,砸在车上,“啪”的一声响。
其实他也未必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他完全可以在那之后,将此事找机会上报给陛下。
倘若他当时便将此事报给了陛下,他定然不会苛责于他,说不定还能当一把帝王的细作。
哈、哈!
晁陵倚着囚车的木栏,眼角几乎笑出了泪花,是了,当初他面前有这明明第二条能走的路啊。
只可惜——
那时的他,委实是叫侯府那泼天的权势与富贵迷了眼,他渴望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像他们那般。
心底疯长贪念到底战胜了他的良知,让他将忠孝仁义抛诸了脑后,自此心甘情愿,做了侯府的伥鬼。
他后悔啦。
他想,他大约是后悔了,但他即便是后悔又能怎样?
他马上就要死了,可要死了,他的妻儿亲友却还活着。
那些话,他不能说,纵然是将它们沤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
一旦脱口,他自是人头落地从此解脱,他的亲友妻儿们却会是此生再无宁日。
他不能这么自私……不,应该说,再让他自私一回。
临死再让他自私这么一回,他想让他的妻儿好好活着,哪怕一辈子都不能回京也好。
想来依当今陛下的英明智慧,他也未必非要他手中捏着的那点零碎,那原本是他收拢来保命用的,哪成想命不曾保住,又白做了那么多苦工。
甚至背上还多了数条本不属于他的罪名。
他看开啦。
晁陵缓缓闭了眼,听着木轮碾过青石,发出细碎的响,问斩之前先要游街示众,他们眼下将将走过了一个东市,还剩下西市。
等着两集一一走过,他才能被人带去中市那个往来之人最多的路口,而他的性命,也将在那里正式终结。
“嘭——”
腐烂的瓜果崩裂在木栏之上,飞溅的果肉兜了他一脸。
晁陵已经记不得这是被人扔上来的、第多少个玩意了,他只知那些饱含着怒意的东西堆满了整个车底,除了他一直坐着的这一小块地方,那囚车之内已然再无落脚之处。
车子驶入中集,押送囚车的皇城侍卫打开木栏上的锁链,将他推去了路口中央临时搭建的小台之上。
身为监斩官的刑部尚书早已候在了一旁,刽子手亦磨好了那把煞气森然的三尺砍刀,端了碗烈而醇的酒。
他被人按着跪在了台上,刑部尚书抬头望了眼天上的太阳,他见那晴日眼见着要上中天,不由轻声叹息一口。
“晁陵,午时三刻将至,临刑之前,你可还有什么要辩解的?”
辩解……
稍显陌生的词汇钻入他的耳廓,晁陵的眼神有着一霎的飘忽,他下意识举目看向台下,果然在人群中瞥见了祝升淡漠的一双眼。
他忽然笑开,笑中隐隐带着些解脱之意,他看着那张他从不曾看清过的脸,只觉满腹都是荒唐——
“罪臣,无话可说。”
第二六一章 小姑娘少看这些
监斩官见此,无声吐了口气。
他知道晁陵这是打定了主意不愿吐露实情,当即便也不与他多言,自签令桶中抽出枚签令牌,轻飘飘往地上那么一扔,吩咐了刽子手:“午时已到,行刑罢。”
“喏。”那柜子手应声颔首,将那碗中烈酒一口饮尽,而后细细喷洒在了钢刀之上。
烈酒开刃,一霎手起刀落,血色刹那喷溅了六尺有余。
混迹在人群之内、被墨君漓捂了眼睛的慕惜辞自少年指缝间瞥见那道血色,登时一手开棺,一手掐诀,口中同时默诵了段法咒。
墨君漓只觉身侧一凉,一阵幽微的阴风吹过,他背脊上的寒毛即刻便统统倒竖了起来。
“成了,你把手放下吧。”小姑娘收了诀,麻利地合上了那只寸长的柳木小棺。
她捏着那截木头,幽怨万分地扒拉开少年的手指,黑黝黝的杏眼斜斜一挑:“我说,不至于吧,好歹我也是上过边关、打过不知道多少场仗的人。”
“当街问斩砍个头罢了,你至于把我眼睛挡得这么死吗?”
她原本目不转睛地盯紧了刽子手掌中攥着的那把刀,手下亦掐好了起手诀势。
只待那头寒刃尽落,这边便可趁着那晁陵余温未消、生气未尽之时拘了他的魂魄,哪想到墨君漓会突然冒出来捂了她的眼睛?
还好她的反应一向很快,他也知道她要瞅准了时机,不曾将手并得太死,否则今儿定然是要白走一趟。
“那不一样。”墨君漓轻轻摇头,手却未着急松,反而重新一拢,挡住了她的视线,“战场是战场,当街问斩是当街问斩,何况你现在年纪不大。”
“女儿家少看这些血腥的玩意,仔细夜里做噩梦。”
“再说,从前让你上得前线,吃了那么多苦头,本就是那狗玩意之过,你莫要再惦念那个。”
“啧,就你事多,我哪有那么娇气。”慕惜辞撇嘴,倒也没跟他继续争辩这个,毕竟她又没那等癖好,确乎不怎么喜欢见血,有人替她挡一挡视线,她亦乐得自在。
“偶尔娇气一回不要紧,就像你上次让我软饭硬吃一样。”墨君漓眼神一飘,说来那四千两银票,到现在还在他怀里揣着呢,他两天一换上头包着的丝帕子。
“……哪来那么多歪理。”慕大国师蹙了眉,那次的软饭硬吃和这回的能一样吗?
他那次是真穷,穷到浑身就剩下可怜巴巴的一个铜子,她这回又不怕见死人!
“嘿,你就歪理歪听吧。”墨君漓低头嘀咕一嘴。
左右这辈子有他在,他是不可能再让小国师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还把身子虚耗成那个德行了。
少年心下腹诽,小心拉着小姑娘走去就近的行道树下,见围观百姓已然将那小刑台围了个水泄不通,半点红都不见泄露,这才慢慢松了手。
“好了,这地方看不到了。”墨君漓略略松气,低头瞅了眼慕惜辞手里的寸长棺材,压低了声线,“这样就行了吗?”
“光这样还不大行,还得埋土里,避一避日光。”慕惜辞说着抬眼望了望天,中空那日头亮得惊人,果然是成了阳煞,“这半死不生的魂魄,可受不得阳煞。”
气之极而生煞,阴气过盛为阴煞,阳气过盛自然便是阳煞。
正如阴煞于活人身体有损,日下之煞,最是消磨已死之魂。
倘若那晁陵是死后不久便魂归了地府,当然不用惧怕这点阳煞,可眼下他的魂魄被她拘进了柳木棺内,要不了多久,他魂上的生气散尽,就不好再被那阳煞摧折了。
虽说这点煞气不至于教他魂飞魄散,但她也不想夜半薅出来条半死不活的魂魄。
看着不舒服还是其次,关键是损她功德。
慕惜辞抿了抿唇,墨君漓闻此面上微露迟疑之色:“那咱们……赶快埋?”
“肯定要赶快埋,七殿下,你掩护我一下。”慕惜辞点头,顺势给少年递去了个“你懂”的眼神。
后者见状先是愣了一瞬,随即恍然大悟,立时佯装关切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背,脚下偷摸拧出个小土坑:“阿辞,刚刚的问斩,没吓到你吧?”
“还好……”小姑娘白着面容捏了捏掌心的小棺,确认那棺盖扣得极紧,这高度扔下去确乎不会散架后,扶着树干拍了拍胸口。
抚胸时她手指一松,那木棺即刻顺着她的手心落进了少年刨出的那个小坑,墨君漓忙踢上两抔土,细细将那小木头掩盖了起来,保准旁人看不出一点异常。
他们身旁亦不乏有受了惊、正扶着什么东西阵阵干呕的姑娘公子,再借着宽大的衣袖和下摆,两人这一串动作做得顺畅无比,丝毫不见痕迹,便连只鸟雀都不曾惊动。
“妥了。”见墨君漓埋好小棺材的慕惜辞直了身,“先这样放上半天,我们晚上再来便是。”
“好。”少年应着,收手时顺带一抚发毛的手臂,“走吧,我送你回府,等下慕姐姐他们该担心了。”
现下仍是月初,正是京郊换防之时,慕家两父子忙着在营中处理大小军务,慕惜音身子初初见好,他们自然不可能让她出来见这等场面。
于是这带小姑娘出来“见识见识”的大任,便被墨君漓顺水推舟,揽到了自己头上。
“对了,今晚是我来找你,还是我们在这地方汇合?”
“都一样,别耽误时辰就行。”慕惜辞闻言稍作沉吟,“要么,还是你先来找我吧。”
“我不确定晁陵生前有没有什么至死也放不下的执念,虽说刚死不到六个时辰,是怎么都变不成厉鬼的,但到底已不是生魂,你又是活了两世之人……”
“我怕你自己来这,会出点岔子。”
她有道行傍身,自是不怕鬼物,可墨君漓却大不相同,就算他有一身的功德,寻常鬼怪近不得身,她也不敢跟他赌这个——
万一他们这种活了两世之人的魂魄,本就算不得生魂呢?
那可就没得玩了,这老货又不清楚怎么避开那些阴邪之物!
“没问题,那我亥正时分出发,先去找你,我们再一起过来。”墨君漓从善如流,他心下原也对这种东西打着怵,小姑娘愿意随他一起,他当然是求之不得。
“嗯,那就这么定了。”慕惜辞抚掌。
第二六二章 自己唠去吧
当夜,慕惜辞提早换上了一身夜行衣衫,系好了面巾又取来了桌上的青铜刃,并上那道先前被她塞进妆奁暗格里的符箓。
做好了所有准备后,她静静候在了窗台边上,只待拔步床头悬挂着的玉铃一响,便能即刻翻出窗去。
等待的时间慕大国师倒也不曾清闲,她稍加思索,索性就势提笔多画了数道符箓,以备不时之需。
亥正一过,那铃铛果然准时作了响,小姑娘见此微微勾了笑,随即抓起那几章干透了的朱砂黄符,素手一撑,麻利地跃出了窗。
站在房顶的墨君漓瞧见她那潇洒的一跃,不由轻轻扬了眉梢,后者则仰头对着他指了指院外的官道。
少年意会,足下一点,翩然落了地,慕惜辞亦跟着他翻身爬了墙。
“可以啊,国师大人,你这身手可是够利落。”墨君漓抚掌赞叹,面上一片奇特的慨然。
从前他只知道这小丫头上房揭瓦的动作甚为熟练,却不想她爬墙的技巧同样很是高超。
“一般一般,重来一遭,身手都退化了大半了。”小姑娘说着,目露了憾色,“十岁的躯壳到底是不够结实,只带来了道行与功德,那点身手是分毫都没剩下。”
“我这都练了快半年了,才将将耍得明白轻功。”
还是不能如他们那般随意飞檐走壁,须得仔细瞅好了地形、时时提着气的轻功。
想到此处的慕大国师禁不住仰头叹息一口,也不知这辈子她得耗费几年,才能将身手恢复到先前那种程度。
“挺快了,正常人从四五岁开始练,练个三五年才能轻功小成呢,你还想要多快?”墨君漓扯扯唇角,低头扫了眼身侧的小姑娘,默默别过头去。
“说来,我们等下不过是去一趟中市,再走一圈尚书府,你至于连面巾都蒙上了吗?”
“至于呀,怎么就不至于了。”慕惜辞咂嘴,露在面巾外的一双杏眼,滴溜溜转了又转,“万一等下不慎遇到了打更人,我就把你往外头一推,自己寻个乌漆嘛黑的角落一蹲——”
“诶嘿,齐活儿~”
“夺笋呐,自己跑了,留我顶锅。”少年嫌弃无比,抬手替她正了正面上歪了的布巾,眼角一吊,“走着。”
“等等,你先把这个拿上。”小姑娘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顺势掰开少年微蜷的手指,往他手心里塞了样东西。
墨君漓只觉掌心一暖,一张被人折叠整齐的纸块立时入了手,他垂眸看了看手中那张朱砂黄符,心头突的一挑。
这东西……不会是护身符吧?
小国师突然给他护身符做什么?!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少年战战兢兢,声线不自觉带了点抖,“国师大人,咱不是说好了一起去,是不会出什么岔子的吗?”
难道她白天说的都是哄他玩的?
莫非今夜日子特殊,即便跟着她一起去,也还是容易招惹到脏东西?
少年的思绪霎时脱了缰,野狗似的漫天乱窜起来,慕惜辞闻言不禁语塞了一瞬:“你清醒一点。”
“这只是一张,短时间内能让你看到鬼的符罢了。”
“今晚要掐好多诀的,我可不想被累死,就提前准备了一手。”小姑娘撅了嘴,“而且那尚书府的地图还在你手上,我也懒得帮你传话。”
“等下,你自己跟晁陵唠去吧。”
左右她是分不清哪是尚书府的书房,哪儿又是尚书府的卧室,招魂引煞渡人送鬼的活计交给她可以,找东西?想都别想。
“不,我并不想。”墨君漓惊恐摇头,谁想看到死人啊喂!
还是白日里刚被他老子下令砍了头、新鲜热乎的死人鬼魂!
少年浑身写满了抗拒,试图反对慕大国师方才做下的决定:“我能选择拒绝或者反抗吗?”
“拒绝无效。”慕惜辞面无表情,一面从袖笼中摸出那柄青铜刃,“反抗的话,你可以试试看。”
“刚好我也想知道,到底是你外家功夫快,还是这刀上的阴煞快。”
墨君漓颇识时务,在她翻出青铜刀的瞬间便果断滑了跪,脸上笑意堆了个万般狗腿:“没问题,跟晁陵沟通的重任,您就放心地交给小的吧!”
——果然,比起见到鬼,他更不想被小国师拿一沓符或者一道阴煞打死。
他惜命!
“这还差不多。”得了满意答复的小姑娘笑吟吟收了刀,当即提气轻身,率先蹦上了就近的房檐。
少年见此,抬手擦了擦额上隐隐渗出的细密汗珠,总觉得今夜会过得十分精彩。
两人的速度不慢,不出两刻就已然赶至了今日晁陵行刑之处。
眼下离着三更尚有些时间,慕惜辞找到了那只被他二人埋在树下的柳木小棺,便跟着墨君漓一同爬上了树。
站定后,小姑娘细细检查了一番手中木棺,确保那东西白日里的确半点阳煞都不曾沾染、棺中拘着的魂魄亦安然无恙,这才悄然松了口气。
老实讲,那小坑是墨君漓用脚刨出来的,没多深,是以这棺今儿埋得极浅,只入了土下两寸有余。
这是个旁人一脚踢重了,便能将之连棺带鬼踹出来的深浅,为此她还着实忐忑了大半个下午,生怕有哪个倒霉蛋儿一个不慎,掀翻了小棺。
届时受点阳煞都算不得什么事了,万一被人捡走了带回家中,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这东西终究只是她随手做出来的玩意儿,上头没刻法阵,也没受过经、开过光,普普通通,虽说能临时拘一拘魂魄,却也撑死了不过是半个假货。
而这半个假货里装着的又是死魂,倘若捡了它的人手贱将之打开……
嘿,那可就成了她的罪过。
慕大国师倚着树干一通胡思乱想,夜幕上那一线弦月总算入得了中天,打更人拎着梆锣踏上了长街,凄清的锣声霎时传遍了京城的街头巷尾。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更夫的嗓子带了点发沉的哑,树上的两人静默注视着他渐渐远去,待那敲锣打梆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了长街尽头,二人即刻纵身落了地。
落地时小姑娘忽的抬了手,细长的食指一伸,虚虚点上少年的眉心,后者只觉额上一凉,袖口夹着的那枚符箓登时发了烫。
他眼前发花了一瞬,下一息便恢复如常,落入他眼中的长街仿佛是有些变了,可他又说不清那变化究竟落在何处。
“这是……”墨君漓喃喃,下意识环顾了四周。
第二六三章 果然还是有冤魂厉鬼
等会,他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
少年的背脊猛地冒了茬冷汗,他怔怔盯着那原本空旷至极的长街,黑瞳轻颤。
好家伙……这几时冒出来这么多东西?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样貌千奇百怪,衣着花里胡哨,有些喜欢如常人一般行走,另一些则喜欢浮空三寸的满地飘!
重点是满街——满街都是!
“国、国师大人,街上那些都是鬼吗……”墨君漓的声线发了抖,他想哭,“这也太多了。”
慕惜辞闻此抬头一望,浑不在意地耸耸肩:“不是,绝大多数都只是些未散尽的执念,一直重复着生前的习惯动作罢了。”
“至于数量问题……你也不想想乾平在此定都了多少年,乾平之前这又是什么地方。”
乾平开国至今已有近三百个年头,而在乾平定都之前,这地界又是前朝顶顶的富庶之地,人口众多,城池繁茂。
“魂魄能投胎转生,执念却没那么易散,尤其京城本就是藏污纳垢之处,历朝历代积累下来的执念,与不愿离去的冤魂厉鬼加在一起,能不多嘛。”
“咕——”少年闻言咽了口口水——所以说,这地方还是有冤魂厉鬼!
“好了,你退后些。”小姑娘摆手,一面将那小棺材小心置在了青石路上,继而双手飞速掐起印诀来。
退下两步的墨君漓只觉一串阴风拂面,下一瞬眼前猛地一晃,一道灰白的影子陡然自那柳木小棺中钻出,在半空徐徐化开。
墨君漓本能地眨了眨眼,随即便见那白日里刚被人砍了脑袋的晁陵,囫囵个地站到了他面前。
少年被这场景吓得心肝颤了又颤,片刻方才反应过来,那只是道未散的魂魄。
“噫~”瞥见墨君漓那怂样的小姑娘不由嫌弃,“不过是刚死没多久的魂魄看着凝实一些,你不至于被吓成这样吧?”
“我方才是走神了,”少年面颊微烫,企图辩解,“这才一下子没反应过。”
“别解释了,我懂。”慕惜辞咂嘴,手上法印未松,顺势退开一步,让出路来,“得了,你俩聊罢。”
“哦对,你最好速战速决,过了子时这魂可就不大好送了。”
“明白。”墨君漓颔首,略略整理好了情绪,两步走到了晁陵面前。
好在他这魂魄上的脑袋是健在的,不然他今儿非得被吓出个好歹。
少年心下腹诽,刚被人从棺木中拉出来的晁陵却似还未回过神来,他双眼空洞地盯着前方看了半晌,良久方聚出点光。
“我不是死了吗……”晁陵呢喃,半虚半实的面容之上犹自带着茫然,“难道京城中市就是地府?”
“咳,那什么,其实这里就是中市。”墨君漓攥拳假咳,试图让这倒霉的鬼尽快清醒一点。
“这里……就是中市?”晁陵面上的迷茫更甚,他循着声音,转眸看了看面前的少年,虚幻的瞳眸一阵颤抖,“七殿下……”
“还有这位是——”
慕惜辞应声别过了脸,丝毫不加掩饰:“妄生。”
“梦生楼的妄生道人?”晁陵蹙眉,从身形与声线上来看,这位“妄生”道人显然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
这个年岁,再加上七殿下与她相处时的情态……
晁陵脑内骤然闪过一线灵光,连带着声调都变了又变:“你是国公爷家的——”
“嚯,这会的脑子转得倒是挺快,”慕惜辞闻言轻哂,“先前活着的时候怎没见你这般清醒?”
“从前……哎,从前我那是被俗世功名迷了眼——”晁陵怅然长叹,“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不提。”
“只是晁某之前从不知,慕三小姐竟有这般的本事。”男人道,眼中满是复杂之色。
他从未想过,这个十岁的半大孩子,居然就是那名动京城的道人妄生,更不知她能这般轻易地便拘了他的魂魄。
他们从前只记得要提防着慕氏的一双父子,谁知这慕氏的女儿竟同样厉害如斯?
想来侯爷与五殿下他们,这一番怕是要输定了。
晁陵的视线慢慢自两人身上扫过,心下却无端生出了几分庆幸之意——
濒死之时他才想得明白,那五皇子压根就不是什么贤明之材,倘若他当真得以承继了大统,他们乾平的江山社稷,多半危矣。
他虽不是什么好官,却到底是乾平的子民,总归是希望家国久安的。
“这世上你们不清楚的事还多着……晁大人,你莫要说太多没用的话了。”小姑娘敛眸,“我还得赶在丑时之前,将你送回地府呢。”
“误了时辰,不好交代。”
“这样。”晁陵下颌微点,重新回望了面前的少年,他弯了眼,笑意轻松而洒脱,“殿下是想知道,罪臣手上捏着的物证都藏在了何处吧?”
“不错。”墨君漓点头,黑瞳一晃。
他发现了,晁陵死过一次后,这脑袋当真好使了不下两个度,都不用他额外点拨,便能猜到他们拘他来的用意了。
虽然,这目的确实十分好猜。
“那些东西,就藏在小儿房间的左侧床柱之内。”
“拔步床雕花里有个半寸长短的花苞机关,上头嵌了块指甲大小的玉蛋面。”晁陵语调微顿,“可能不太好找。”
“殿下恐怕要多费些时间了。”
“这无妨,只不过,你竟把这玩意放在了儿子床上。”墨君漓咂嘴,“怪不得侍卫们快把尚书府掀个底朝天了都不曾找到。”
“也算巧妙。”
“这种东西,若放在书房或罪臣屋内,未免太好寻了些。”晁陵闭目,“罪臣从前虽是与安平侯等人同气连枝,却也清楚自己是在与虎谋皮,便多准备了一手。”
“如今那东西能落到殿下手中,也称得上是物尽其用了。”男人感慨,转而看向慕惜辞,“三小姐,罪臣的话讲完了,您可将晁某送回去了。”
“好。”慕惜辞下颌微收,正欲变换手中法印,唇角却忽的一绷。
“临走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小姑娘定定看着那道半透魂体,神情认真,“入了地府、过了忘川,便当真前尘尽断了。”
“罪臣唯一放不下的,不过是家中妻儿老母。”晁陵叹息,“依侯爷那狠厉的性子,晁某怕他会对他们下手。”
“你家人那边,有朝廷的人时刻盯着。”墨君漓长睫半垂,接了话,“我的人也会不时过去瞅一瞅……你放心。”
晁陵闻此微愣,随即缓缓笑开:“如此,晁某便真没什么担心的了。”
第二六四章 送魂
“好。”慕惜辞微微颔首,“那我即刻掐诀散印,将你送还地府。”
“三小姐,有劳了。”晁陵应声,慢悠悠闭上了双目。
小姑娘见此略一垂眉,无声叹息一口,随即飞速变换了法诀,低声念起了那道《往生神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枪殊刀杀,跳水悬绳……”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她的声线平缓微沉,掌中符箓尚未失效的墨君漓,只见她手上印诀仿佛是发了光,四下里恍若清音乍起,街上往来的无数执念亦随着这音与光渐渐消散。
念咒声中,晁陵那原本半虚半实的魂魄愈发虚幻起来,平地生风,少年下意识眯了眯眼,再定睛时,面前的鬼魂已然尽失了身形。
将将收诀的慕惜辞面色一白,头上一阵晕眩,她险些忘了这里是京城,街上游走着的可不止晁陵这么一条被她拘来的亡魂。
方才念咒渡魂之时,不少游荡在附近的执念与怨鬼顺势搭了趟便车,而她身无能作超拔之用的法器,这一折腾,所耗费的灵力与体力,便比先前预料的多得多了。
果然,以她现在的躯壳年龄与身体素质,徒手送魂还是太勉强了些。
小姑娘抬手扶了扶正发空发晕的脑袋,闭了闭眼,好在这些力气也不算白费,至少得了不少渡魂送鬼的功德。
“国师大人,他这是走了?”墨君漓分外好奇地眨了眼,这是他前后两生都从未见过场景,对他而言着实新奇得紧。
“走了,等我把这小棺材烧了便利索了。”慕惜辞点头,转身朝着少年伸了手,“还有把我给你的那张符拿来,我一起烧了。”
“诶,好。”墨君漓麻溜应是,忙不迭递上那张被人折叠整齐的符箓。
递符之时,他陡然觉察到小姑娘露在面巾外的皮肤,似是比先前看着还要白些,白得近乎没了血色,不由心下一紧:“等等,你没事吧?”
“要不你把这棺材和符交给我来烧罢,你去边上坐着歇会儿?”
“我倒是想让你帮忙,但烧的时候也是有讲究的,你做不来。”慕惜辞摇头,眼神惆怅,边说边俯身摸出两道符箓,将那小棺材包了,摸出袖子里藏着的火折子。
“而且我们时间紧迫,没工夫浪费。”小姑娘瘪了瘪嘴,吹出点火星,就地燃了那只棺材,又用余火点了符。
那柳木小棺个头不大,燃得却极为缓慢。
墨君漓帮不上忙,只得站在一边,定定看着慕惜辞接连变换了数道手势,又压着嗓子连念了几篇咒文,那小棺这才被烧尽。
“妥了,这样才算是利索。”做完这一切,慕大国师忍不住仰头长长舒了口气,语调中亦多了点轻快,“走吧,我们去尚书府。”
“现在就去?”少年抿唇,目中现了迟疑之色,“你真的不要歇歇再走吗?”
“我怕你的身子受不了。”
“没事,问题不大。”慕惜辞眼神一飘,“还是正事要紧。”
其实她现在是挺累的,但眼下这天没多久便要入四更了,三声鸡鸣后,那驻守在尚书府外的禁军就该尽醒了。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至多还有大半个时辰,且光路上便要去一小半。
一点都拖沓不得。
“这样的话,”墨君漓蹙眉,稍加思索后不由分说地攥住了小姑娘的手腕,“那我带着你些,你只管提好气。”
“行,那就辛苦你了。”慕惜辞点头,她知道自己剩下的力气不多,便也没跟他矫情,当即运气轻身,在少年的帮扶下窜上了房檐。
墨君漓习武多年,运起轻功时的速度,自然比慕惜辞原本的速度快上不少,两人不出一刻,便顺利地抵达了尚书府。
少年提前两日就已摸透了府外哨口与换岗的时辰,府内地图更是被他背得烂熟于心。
他掐着时间,又瞅好了那条最为稳妥的路线,没费多少功夫,便带着慕惜辞成功溜进了那尚书府内。
二人躲避着府中巡视的侍卫,小心摸入了晁陵儿子居住过的院落。
因着此处从前只住了一个不满十岁的半大孩童,院外的哨口极少,巡视之人亦大多懒于往这边多走,这倒极大方便了这两个临时做了贼的。
“嘿,没想到这一趟能这么顺利。”墨君漓咧嘴低笑,他原以为自己得与那帮禁军们好一番斗智斗勇,哪成想到头来竟能这般轻松?
莫说斗智,这一路他连气息都懒得收敛,避开那几道防哨之后,他二人几乎是大摇大摆地便入了内。
“别急着美,别忘了,晁陵说那机关可是不太好找。”慕大国师面无表情地往他头上泼了盆冷水。
墨君漓登时被这水浇得一个激灵,他唇边的笑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塌下来,飞扬的眉眼亦瞬间蔫了:“国师大人,你这样会很打击旁人的积极性的。”
“哦,那就打击呗。”慕惜辞不甚在意地耸耸肩,“行了,别磨蹭,快找。”
“找找找,立马就找。”少年连连应声,一面拉着小姑娘径直向主屋的寝房走去。
离近时他才发现那门上已然上了把黄铜大锁,墨君漓正想换个路子,走走窗或者上房揭瓦,便见慕惜辞满面镇定从容地摸出把铁丝——
继而飞速选出粗细合宜的那一根,随手掰了掰,三下五除二地撬开了锁。
“瞎转悠什么,进屋。”慕惜辞嫌弃无比,墨君漓见此却不由得目瞪口呆。
有幸成为第二位近距离欣赏慕大国师溜门撬锁手艺的少年麻了,他怔怔盯着小姑娘手中拈着的玩意看了半晌,无声抚了抚掌:“专业。”
这也太专业了,他从未见过哪个人身上能带这么多铁丝的!
还是粗细不同、软硬各异的铁丝!
就冲这开锁的利索劲儿……恐怕这天下没有哪扇门、哪把锁,能防得住她吧?
“过奖过奖,无他,唯手熟尔。”慕惜辞弯眼假笑,随即骤然拉了小脸,“赶紧找!”
这一天到晚瞎走神的老货,要不是她这会当真没多少力气了,她非得给他踹进屋子里不可!
“好嘞,这就找!”墨君漓悻悻摸鼻,连忙长腿一迈,钻进屋中。
小孩所住的屋子不大,两人穿过两道玄关,便一眼瞅见那张挂了纱幔的拔步床。
见到那床的少年定了定神,待他看清了床上雕花,面上的笑意却忽的一滞——
他总算知道晁陵为什么说那东西难找了。
第二六五章 我背你呀
好家伙,这拔步床上到底他娘的雕了多少朵花?
墨君漓的头皮发了麻,他这么粗粗一眼望去,光是一个左壁,他便至少瞅见了百八十朵,而且个个镶着块指甲那么大的玉蛋面!
一面百八十,那拔步床拢共有三面床壁,加到一起便是三四百朵——这特么要找到几时去?
少年掩面陷入沉思,慕惜辞见此亦跟着沉默了一瞬,随即提了袖子蠢蠢欲动:“要不我把晁陵重新薅上来吧。”
左右她这一身功德够多够厚,偶尔走一趟地府应该问题不大。
——大不了被天雷劈死,问题绝对不大。
墨君漓闻此,头上不由麻得更甚,他连忙拦住了明显处于冲动状态的慕大国师,神情惆怅:“别了别了,我的国师大人,你冷静点。”
“您这小身板可遭不住。”
“关键不薅他,我们就得挨个试。”小姑娘郁卒,“这么多雕花,你可别指望我能算出来具体是哪一朵,顶多能给你排除一个错误选项——”
少年的耳朵陡然一竖:“怎么说?”
慕惜辞面无表情:“肯定不在前面。”
废话,前面就没床壁,也没雕花。
墨君漓的眼皮不受控地跳了又跳,小国师这是累大发了吗,这般又冷又……的话她竟也说的出口?
“咳,讲个笑话,活跃一下气氛,”慕惜辞假咳一声,微微正色,“这么多雕花,又没罗盘,我是真没辙了,不过咱俩动作快点,应该能赶在鸡叫前试出来。”
主要那花雕的实在是太密了,光凭徒手掐算,只能掐算个大概方位,加上这拔步床也没多大,掐出来的那方位也指定跟没掐一样。
“呵呵。”少年尬笑,果然,她这辈子就注定跟“风趣”俩字无缘。
“为今之计,只能挨个试试了。”墨君漓仰头叹气,“麻烦也是麻烦了点,但想来依咱俩的运气,应该不至于倒霉到要试完最后一个。”
原本挽着袖子准备从左上方开试的慕惜辞听罢,一言不发地挪去了右下角,少年见此嘴角一抽:“你这是作甚?”
“老实讲,我觉得你不靠谱。”小姑娘仰头说了个严肃万分,“所以,我决定从这这里开始试,你去左上。”
墨君漓麻了:“……那万一机关就在右上角怎么办?”
“有道理。”慕惜辞蹙眉,起身一巴掌拍上了拔步床右上那朵花,而后一片寂静,无事发生。
“你看,就说了不靠谱。”小姑娘闲闲耸肩,蹲下来继续她的试机关大业,少年见状亦跟着松了口气,老老实实从左侧开试。
刚行动起来的时候,墨君漓还信心满满,干劲十足,觉得怎么都不至要留到最后,然而这股子干劲,没过多久便被那无情的事实给打压了个一干二净。
试到第二十几个的时候,他尚能安慰自己是雕花太多,可当他试完一整个床壁、一百三十余朵雕花,却仍旧没见半点动静时,他便委实找不出了借口。
……他怎么就那么天真的认为,他们的运气不会差到要试到最后一朵雕花的呢?
墨君漓疯狂反思自己前不久的愚蠢行径,慕惜辞那头同样也试完了右侧的床壁。
两人相视一眼齐齐哑了嗓子——这世上果真没什么不可能。
“咳,继续。”慕惜辞干笑,扭头摸索起临墙那侧的雕花。
说来在拔步床这面都做上雕花的人可是不多,他们早该注意到这一点的。
心下努力为自己开脱、马后炮点了一茬又一茬的两人,拿出最快的速度连按带掰地试探起其上的嵌玉花苞,并成功试到了最后一只。
找到开关时,墨君漓只觉自己的脑子都木了,慕惜辞的神情同样没好到哪里去。
中途她有数次都憋不住想要直接掏刀砍了那床柱,好在墨君漓眼疾手快,每次都能稳准狠地拦住她。
不然,这床大概早就被她拆了,等着天亮又是一桩不解悬案。
少年摆弄着机关胡思乱想,雕花按下,那床左侧果然自崩跃出了一只小盒。
他俯身拾起那巴掌大的小盒,确认了里面放着的,正是他们搜寻了半晚上的物证,赶忙整理了机关,又收拾好床铺。
“到手了,撤。”墨君漓把那盒子往怀中一塞,拉起小姑娘,顺着来时的路子,麻溜蹿出了尚书府。
两人跑出百十丈时,恰逢那第二声鸡鸣,慕惜辞回头看了眼跑过的石板路,忽的驻了足。
“怎么了?”少年皱眉,小姑娘则一把扯了面上的黑布巾,面巾下的那张小脸苍白如纸,她眉目间挂着浓浓的倦色,长睫蔫哒哒掩去了大半黑瞳。
她瘪了瘪嘴,继而轻轻吐出一个字:“累。”
先是唤魂,又是送鬼,最后还按了快半个时辰的木雕花,她这会不光躯体累得不行,精神上更是一片疲倦。
她不想走了,她现在就想找个小台阶坐会。
“脑袋晕,没力气,我想歇会,要不你先回去吧。”慕惜辞胡乱摆手,神情恹恹地赶了人。
“这可不能歇。”墨君漓见此不由哭笑不得,“等会天该亮了。”
夏日的太阳本就出得早,五更天不到,天尽头便已然有了些蒙蒙的亮光,若是慕惜辞再在地上多坐一会,他们指不定真就要看到日出了。
“可我不想动。”小姑娘垮了唇角,“真的。”
“那就不动,”少年略一沉吟,衣摆微提,蹲了身,“你上来。”
“咦?”慕惜辞吊着眉梢微微惊诧,“你这是要背我呀?”
“嗯,我背你回去,”墨君漓颔首,眼眸轻垂,“这样还能快一些。”
“啧,七殿下,你这算不算不合礼数?”慕大国师歪了脑袋,嬉皮笑脸,插科打诨。
“你现在连男女大防的年纪都没到,礼数什么礼数。”少年低啐,若非顾及着礼数,他早把她拎回去了,那样更快,“你不上来的话,我走了?”
“别呀,我就打个岔嘛。”慕惜辞哼哼唧唧,到底乖乖伏了上去。
少年长得清瘦,背脊亦算不得宽阔,小姑娘抱着他的脖子忍了半天,差点想顺势给他来个锁喉。
“轻点勒,我死了你就得自己走回去啦。”墨君漓笑着戏谑一句,背着她起身走向了国公府。
小姑娘个矮人小,压在他身上,轻飘飘的没多少重量,他背着她,只觉自己活似带着十岁小闺女满街乱窜的慈祥老父。
“放心,勒不死的,我有数。”慕惜辞弯弯眼,她觉得自己像极了被自家儿子背在背上的八十岁年迈老母。
第二六六章 他俩天作之合
少年的速度不慢,每一步却又走得极稳,慕惜辞挂在他背上,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颠簸。
这好像是她两生以来,头一次被人背。
小姑娘吹着微凉的夜风,慢悠悠眯了杏眼。
爹爹是没背过她的,上辈子那会,她成年后连他的面都不曾见过一次,他就已然折在了大捷回京的路上。
今生埋藏在两人之间的隔阂虽已渐渐消融,她却既觉自己早过了那等能意撒娇的年纪,又怕太过亲近,会不慎暴露些不该此时暴露的东西,便一直有意把持着尺度。
至于阿姐与二哥……
阿姐的身子一向病弱,她哪里舍得?
年幼时二哥常年忙于习武,自然也是没什么空的。
十岁后她又上了山、进了流云观,师父的玄门易术虽是一绝,可在照顾小孩之上却显然是一窍不通。
有时她也分不清楚,究竟是她在照顾着那一向不着调的师父,还是师父在照顾她这个尚未长大的半大孩童。
再后来她上了前线,守了边城,是坐镇疆场的将,是布阵排兵的帅,即便要背人,从来也只有她去背旁人的份儿。
她是国师,要维持十数万将士们的军心稳定,他们几近将她奉为神明,那么神明,便是不能倒下、不能退却、不能恐惧、不能败的。
慕惜辞垂了垂眸,这天底下哪来的常胜不败、无所畏惧之人呐?
她不过是将那些伤痕都掩藏起来,留在无人时自己舔舐罢了。
她的确是征战十一载从无败绩,可那是在那之前,她早已将所有的败局尽数推衍。
她的确不畏生不惧死,可她当真是怕极了看那疮痍满地,怕极了听那哀鸿遍野,又怕极了瞧见那阴风过境、煞气漫天。
可她是不能退的,她还要守着她身后的国,守着那万千百姓。
于是她只能一遍遍地推衍战场上的必胜之机;一遍遍亲手将那些亡故在大漠黄沙与北境风雪里的将士们,掩埋在他们守了半生的地方;一遍遍诵着那段几乎刻在骨子里的《往生神咒》,想要送离那数不尽的、战死疆场的亡魂。
奈何大漠的黄沙是不会尽的,北境的风雪亦不会停,她打了十一年的仗,诵了十一年的经,那边城的厉鬼冤魂却仍旧送不绝。
是以,当她知晓自己死劫已至、在劫难逃之时,她心下升起的,竟是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
——她终于能从那无尽的推衍与送魂中脱离出来了。
她想,如果不是墨书远在她死前告诉她了阿姐与父兄的死因,如果不是他告诉她,她慕国公府是如何被他们算计着一步步大厦倾颓——
她可能连这一世的重活都不想要。
上辈子她活的太累了。
她太累了。
“墨君漓。”小姑娘将脑袋轻轻撂在少年的肩上,细密的长睫掩去她大半的瞳孔,“我重不重呀?”
“不重,你很轻。”轻得跟只猫似的。
回头得多给她弄点好吃的补一补。
少年在心下悄悄补充一句,一面略略偏了头:“怎么了?”
“没,就是突然想问问。”慕惜辞摇摇脑袋,顾自戳了戳少年头顶戴着的玉冠,漫不经心地眨了眼,“怕给你累坏了,我还得自己走回去。”
“放心吧,”墨君漓笑笑,“就你这点重量,还压不到我。”
“你这话说的可真够欠揍。”慕大国师瘪了瘪嘴,威胁一般迅速抬手掐了把少年的面颊,“这样,我会忍不住弄他十个八个的鬼过来,一起压你的。”
少年的皮肤触感极好,比寻常的姑娘家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慕惜辞忍不住暗暗称赞了一番自家“好大儿”脸皮的手感,继而凉飕飕接了话。
“——专找那种长得胖的,听说过‘鬼压床’没?我给你来个‘鬼压地’。”
“看看到底是你厉害,还是他们厉害。”
“……别吧,我可没那等被鬼压的癖好。”墨君漓脸上的笑容一凝,僵硬着面皮扯扯唇角,“这不太合适。”
他不慎回想起,三更天在中市长街瞅见的那一大堆执念和个别鬼了。
“是吗?我倒觉着挺合适的。”小姑娘故意扬了眉梢,“要不我现在就喊两个出来试试?”
“咳,国师大人,您悠着点,这天都快亮了。”墨君漓假咳,额上飕飕冒了冷汗,“对他们多半是不大友好——”
“您这给人囫囵个的请过来,总不能教人缺胳膊少腿的回去吧?”
“没事儿,那就抓两个恶鬼,等着天亮了正好一应超度,还能算是功德一件!”慕惜辞唇角一勾,“七殿下,你说是吧?”
呸,是个锤子啊是。
墨君漓咽咽口水,偷摸腹诽,面上却得强行做出派云淡风轻:“国师大人,我觉得以你当前的身体状态,也实在不适合抓什么厉鬼。”
“万一那厉鬼侥幸逃脱了……反而容易引出新的乱子。”
“唔,这倒是。”慕大国师微微颔首,她听出了他声线下极力掩藏着的颤音,由是勉强憋了笑,佯装为难之状,顺坡下了驴,“那今日便放过你吧,下次再说。”
不,最好就不要有什么劳什子的下次。
少年眼珠轻颤,默默掉转了目光,企图转移话题:“说来,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的百芳游园?”
“记得,你说是在四月,殿试放榜后。”慕惜辞应声,眉梢微吊,“怎么了?”
“今年的安排都定下来了。”墨君漓放轻了声调,“四月初十放榜,四月十二便是百芳游园,就在晋王府。”
“韵堂兄与皇伯大约已经在筹备此事了。”
“二月份给你定的那套衣裳,昨儿也刚被人送到府上,这两日你要不要抽空去我那试试?”
“试就免了,你的眼光,我总归是相信的。”小姑娘眼皮一跳,她并不喜欢试衣服。
再说了,前两次上元宫宴与诗会,这老货选来的衣裳都没出什么差错,尺码合体、形制得宜,除了用料和工费死贵死贵,没别的毛病。
“不过要说到晋王府,”慕惜辞蹙眉,随即慢条斯理弯了唇角,“七殿下,你对世子爷与我阿姐的事……有什么看法?”
“看法?”少年微怔,继而缓缓舒了眉眼,“能有什么看法?”
“他俩青梅竹马,天作之合,自然是再合适不过。”
“嚯。”慕惜辞闻此,眉梢一挑,“你这是真不担心呐。”
“不然呢?”墨君漓轻轻耸肩,“早在上元那夜我便说过了,你父亲和皇伯不会,韵堂兄和你哥哥也不会。”
“既然他们没有这个意思也生不出这份心,我为什么要担心?”
第二六七章 他跟个青楼姑娘似的
甭管别人咋样,反正他是一点都不带忧心的,他甚至巴不得慕惜音赶紧嫁过去,绝了墨书远那狗玩意的贪念。
那厮这辈子可还盯着慕姐姐不放呢。
“你这个人还真是奇怪。”小姑娘搓着少年的鬓发,将他脑袋掰来晃去,玩了个不亦乐乎——她好像有点明白搓人头顶的乐趣了。
“明明是做过一辈子帝王的人,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像个帝王。”
“仔细把我晃仰了,”墨君漓低笑一声,腾出只手来,把小姑娘到处乱窜的小爪子规规矩矩按在自己肩上,“连你一起摔着。”
“这点晃都能给你晃仰了的话,你这两辈子武可就算白学了。”慕惜辞轻哼,手却着实安分了不少,“快说,为什么你这么奇怪。”
光明正大地说自己全然相信两位臣子……这样的话,即便是云璟帝,亦从未将之说出口过。
至多不过是心照不宣。
墨君漓见此情状,只得无奈弯了弯眼:“傻姑娘,我这哪里是奇怪——”
“前生的慕国公府,是如何被墨书远逼着算着,一步步走向灭亡的,我可比你还要清楚。”
他近乎是眼睁睁看着乾平的忠臣良将,被人一个个推至绝境,血洒金銮的。
尤其当他诈死逃离了乾平之后,传入他耳中的、关于故国的每一道消息,不是战乱,便是人祸天灾,再就是哪位将士身死,哪位老臣病亡。
他听了太多,也见了太多了。
“你慕家前世忠烈满门,今生不过是段儿女姻缘罢了,”墨君漓说着垂了长睫,“有什么全不得的。”
慕惜辞听罢忽的没了话,她抿着唇,扶着少年的肩膀沉默了半晌,声线轻飘飘像是在梦呓:“你就不怕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就不怕前朝动荡,群臣反抗。”
“不怕。”墨君漓轻哂,“他们会怕,那只能说明是他们蠢。”
“嗯?何以见得。”小姑娘闻言眨了眼,她好像又能从这老货嘴里听到新鲜东西了。
“国师大人,你这样想。”少年扬眉,“假若换你来当这个帝王,面对此种情况,你会怎么做?”
“唔……最稳妥的法子,肯定是将人娶进宫,封妃立册,用以牵制?”慕惜辞沉吟,“而且,最好不要让这种母家势大的女子得太多儿子。”
“以免未来子弱母强,外戚干政。”
“不错,这是最常见方法,历代帝王大抵都是这么做的。”墨君漓颔首,“但你仔细琢磨琢磨,被这法子牵制住的,当真只有朝臣吗?”
被这法子牵制住的……
慕惜辞锁了锁眉,片刻捏了捏少年肩头:“不止,被这法子牵制住的,同样也有帝王自己。”
“对,就是这样。”墨君漓重重点头,“朝臣们的女儿被送入了宫中,前朝的情势便免不了要和后宫相关联。”
“到时候须得讨好他人的未必只有宫中妃嫔,帝王的宠幸如何不是种变相平衡前朝势力的法子?”
“不瞒你说,我小时候看老头,一直觉着他跟个青楼里的头牌姑娘似的。”少年呲牙,“恐怕还比不得青楼头牌,起码人花魁睡觉能有银子拿。”
“他倒好,每年倒贴。”
“噗,你这话若是捅到陛下面前,他指定要追着你打。”小姑娘被他逗得止不住发了笑,她活这么久,头次见到有人说自己老子像青楼花魁。
“害,你当他少打我了?”墨君漓咂嘴,“回头有空我带你进宫看看,他当初拿来揍我用的藤条,都不知道被抽断了几根。”
“那看来你的确是很欠揍了。”慕惜辞若有所思,“陛下真惨。”有你这么个倒霉儿子。
“他惨什么,”墨君漓骄傲万分地一抬下颌,“有我这么厉害的崽子,我看他搞不好这会正躲在哪偷着乐呢。”
“噫~我看看你这是长了几张脸——”小姑娘嫌弃,趁机又掐了把少年的面皮,佯装惊讶,“太厚了,掐不出来。”
“那是,起码得有城墙那么厚,国师大人你这小手自然掐不出来。”少年顺杆便爬,“要不,等会给你找个锯子锯开,你数数?”
“行呀,你去找,我现在就把你脸皮锯开。”慕惜辞乐了,像他这么上赶着找抽的还真是罕见。
“咳,不了不了,我继续讲。”墨君漓闻此俊脸一僵,忙不迭再度岔开了话,“所以,把人家姑娘家都娶进宫显然不是什么好法子了,又受累,又受限。”
“这样,就只能任她们在宫外婚配了——可是这婚配也有麻烦。”
“若嫁与文官,那便是文武合璧,前朝文臣武将就此一家亲,你觉得合适吗?”
“那肯定不合适,文武分立,本就是维持朝堂稳定的一种手段。”慕惜辞不假思索。
虽说习武的的确惯看不起那帮酸儒;修文的也看不惯这伙莽夫。
但导致历朝文武对立的根本原因,说到底,还是顶上那做帝王的,想要稳定朝堂。
大臣们闲暇时如何内斗都不要紧,只要不伤及国本,斗一斗,发一发肚子里憋着的鸟气,盯着那皇位蠢蠢欲动的人,才会更少。
“对,那嫁与武将呢?更不必说,似国公府这般手握重兵的门第,若再招个带兵权的武将做女婿——”墨君漓笑笑,“你懂。”
“那按你的说法,阿姐不必嫁了,老死在家得了。”慕惜辞撇嘴,果然权力就是个大麻烦,怎么做都能被人挑出错来。
“哪有耽误人家姑娘家出嫁的。”少年摇头,“先乖乖听我说完。”
小姑娘闻此捂了嘴:“那好,你说,我听着。”
“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爱嫁谁嫁谁。”墨君漓说了个轻描淡写,“两情相悦本就不容易,限制这个干嘛。”
“做父母的,总是希望儿女过得幸福开心,全一桩姻缘,说不定还能换来些感念于心。”
“这可重要着,当帝王定然要果断利落,但果断利落并不代表要无情无义,孤家寡人是不会长久的。”
“再说,像慕姐姐这般恰与宗室子看对了眼的,我还求之不得呢。”
“求之不得?”慕惜辞瞠目,“晋王府上攥着的皇城禁军,你要不要冷静点再说这话?”
好家伙,她都不敢求之不得。
她早在年前便做好那军功来全阿姐一世姻缘的准备了,结果这老货竟说是求之不得?
见鬼!
“对啊,求之不得。”墨君漓唇边笑意微敛,“国公爷的嫡长女与手握兵权的宗室子弟,不好吗?”
“国师大人,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若是两府忠心耿耿,便是皆大欢喜;若有人胆敢生出异心——”
少年的音调陡然一淡:“那就是一石二鸟,斩草除根。”
第二六八章 他也想要QAQ
一石二鸟,斩草除根。
这是但凡敢生异心,就给两家连带着一窝端的意思呐。
慕惜辞听罢,长睫微敛,半晌杵着脑袋咂了咂嘴:“你这可是够黑的。”
“这有什么黑不黑的,本就是这个道理。”墨君漓勾唇,“联了姻,结成了儿女亲家,那便是将两府的利益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不说帝王心中如何论数,光是朝中众臣们的目光,便会令两头有意无意地再自觉一些了,指不定还能相互敦促、彼此制衡呢。”
“再有,你想,似国公府与晋王府这般忠心不二的,此法既能全了孩子们的心事、解决了自家儿女的姻缘大事,又能让老头的皇位坐得愈发稳。”
“可若是换一家,譬如换成墨书远那狗玩意,再上捞一个相府或者侯府——”
墨君漓冷笑:“我们不是正愁着寻不到能一举铲除了这帮蠹虫们的由子吗?”
他和自家老头现在当真是巴不得墨书远那蠢货,早日拉着祝升等人造反,甚至已经到了恨不能赏他们点兵权耍耍的地步了。
毕竟那帮人平日行事实在太过谨慎,哪怕他占着活过一世的先机,又追查了这么久,收罗到手中的罪证,仍旧不够让他们一击必死。
何况,文臣到底占了前朝的半壁江山,牵连其间的势力着实太过复杂,不是意图谋反、私通外敌之类恕无可恕的大罪,还真没法子将之清个干净。
“总之,这种事,只有愚蠢又无能的人才会担心。”少年凉凉垂了眼,左右他是不在意,老头看起来也不会在意。
“理是这个理,但这并不妨碍我还是觉得你心好黑。”小姑娘抖抖眉梢,旁人都是整日提防着自己座下臣子犯了糊涂,这老货倒好,他生怕他们不犯糊涂!
“冤枉啊国师大人,冤枉大发了——”少年故作一派惊恐之状,假声假气地喊了冤,“小人这可是琢磨了两辈子才琢磨出来的最优解,怎的就成了心黑啦?”
“说你心黑就是心黑,冤枉也得憋着。”慕大国师瘪嘴一哼,一面挥手自袖子里摸出一把黄符,“我今儿一不小心,写多了好多符,你要不要来一张试试?”
“咳,那什么,符这种东西可不兴乱玩,您赶紧给它收好咯。”墨君漓假咳,“万一不慎跌出去,伤到了路边的花花草草,那不太合适。”
慕惜辞闻此面无表情:“没事,我觉得合适就行。”
“那那那……”少年挤眉弄眼侧过头去,假意试探,“给小的留个全尸?”
小姑娘被他那表情逗得失了笑,她捏着那把黄符,抱着少年的脖子笑得直门儿发颤,良久才渐渐缓过气来:“你就不问问我画的都是什么符,便先想着全尸——”
“这些都是驱鬼辟邪、破厄除煞的。”慕惜辞说着,将手中的符纸一张张点了过去,“压根就拍不死你。”
“这是我那时想着,京中历朝历代积累下来的怨鬼和执念数目繁杂,怕你这老货既算不上生魂,亦无道行傍身,一个不慎,再教人抓去吞了,又赶上正好有空。”
“这才写了这么多驱邪避煞的玩意儿,不过今晚上显然是没用上。”
“剩下的这些,赶明儿我塞进黄绸子里缝成小护身符,端阳节祈福时,送给阿姐他们好了。”小姑娘略略敛笑,慢条斯理地收好了符纸。
原是写给他避鬼的,可惜一张都没用着。
墨君漓眼巴巴瞅着那摞符纸,直到它们被慕大国师尽数收好,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你做的护身符肯定比明宝寺的香符要好。”少年仰头抽抽鼻子,“到时候,那护身符有没有我的份儿呀?”
他也想要小国师亲手做的护身符,听起来就很可靠。
“诶?”慕惜辞闻此微怔,“你这一身功德护体,还需要这个?”
“今夜若非是得赶着子时拘鬼送魂,我是决计不会写这些东西的……你那身功德,应付寻常邪祟,足够用了。”
“这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墨君漓眼神一飘,飞速想出个由头来,“这东西,你肯定会给乐绾准备一份吧?”
“那是自然,乐绾是姑娘家,又在深宫那种腌臜地方泡着,”慕惜辞下颌微收,小公主的那份定不能落下,“当然少不得她的符。”
少年追问:“那阿宁和韵堂兄的也不会少吧?”
“二哥的死劫未过,来日又要出入沙场,的确需要一份;而世子爷嘛……”慕惜辞稍加思索,“他前生虽没见什么死劫,但好歹是常年待在营中的,难免要沾血气,还是给他一份好了。”
那墨倾韵怎么说都是她未来姐夫,即便不看在小公主和老货的份上,也要顾及着自家阿姐不是?
“这就是了。”墨君漓重重点头,“阿辞你看,大家都有,就我一人没有的话,乐绾和阿宁他们,肯定是要笑话我的。”
“所以——”少年的话只说了一半,故意拖长了尾音。
这没皮没脸的还怕被人笑话。
慕惜辞闻此弯了弯眼:“行,这好说,回头我再给你写个能用得上的就是。”
“没问题,你写什么样的都好。”墨君漓应声,心下多了两分小小的得意——他也是能得到小国(nv)师(er)亲手做的护身符之人了。
“既然要写,便定然得写有用的。”小姑娘耸肩,“不然我写它来作甚?浪费朱砂嘛?”
“只不过,话说回来,你方才说的那种法子,应当不是真正的‘最优’解决方案吧?”慕惜辞抬手搓搓下巴,“总觉得这般浑靠臣子自觉的办法,累了点。”
“嗯,是累了点。”墨君漓笑笑,“其实最理想的情况,是忠臣的子女与直系的天家子弟看对了眼,顺水推舟——这比宗室还要牢靠些。”
“既可以保全忠臣,又能最大限度向上拢权,”慕惜辞沉吟,“且臣下行为可直接被帝王约束管理……未来的皇子还能自带朝中助力,玩不上夺嫡那套。”
夺嫡之争,最是妨害前朝稳定。
“而这又需要绝对的忠臣——”小姑娘咧嘴,“的确是理想情况,约等于是在白日做梦。”
牵涉到天下权柄,哪来那么多的两情相悦。
似她阿姐与晋王世子那样的,无关权势、只关“情”字,说是可遇而不可求都不为过。
“是这样,难得很。”少年无所谓地吊了眼角,“我就没把它算在内。”
“好了,今晚你说了这么多,是不是想在百芳游园的时候,找机会撮合韵堂兄与慕姐姐呀?”
第二六九章 看着可难受死了
“明知故问。”慕惜辞撇撇嘴,这老家伙一向喜欢玩这一手,明明她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还非要多此一举,问她一次。
“这不是想要确定一下嘛。”墨君漓轻笑一声,其实他听着这小丫头拐弯抹角说了这么多话,早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奈何小姑娘别着劲儿不肯直说的样子委实太过有趣,他一时没忍住,便逗着她多绕了几圈。
“这还有什么需要确定的?”慕大国师别过头去,“你既无甚意见,我自然是想全了阿姐的心愿的。”
“再者,你看着那两个一天天别别扭扭,分明是想成日凑在一起,却非要按着自己、保持着尺度的样子,不难受吗?”
“你要问起这个,”少年蹙眉,“那的确难受。”
要不是得顾及着女儿家的清誉,这俩人难受得他好几次都想找个人,直接把慕惜音推进墨倾韵怀里去了!
“就是说啊!”小姑娘撅了嘴,“明眼人都知道他俩两情相悦,中间那层窗户纸有跟没有也无甚区别——”
“偏生他们两个自己死活要守着分寸、拘着礼法,忧心着自家的兵权,唯恐被人说作是心怀不轨,意图谋反。”
“从前我还以为是陛下心有犹疑,透露给他俩过,现在想想,分明是他们思虑过重。”
墨君漓这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了,他敢说得这么光明正大,想来云璟帝那头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所以,当帝王的都没反对,那俩那般别扭谨慎着作甚?
担忧朝臣们上疏弹劾她国公府吗?
呵,她慕氏累世将才,战功赫赫,还真不怕这点弹劾!
“而且,一想到前生时,世子许就是因着这点疑虑,才让阿姐落到墨书远那狗玩意手中的,”小姑娘说着气鼓了小脸,“我就恨不能先掐死墨书远,再拍死世子——”
“他当年到底在纠结什么?磨磨唧唧没点男人样子。”
“提亲呐,找陛下赐婚啊!实在不行,抢婚总会吧?”
“阿姐她是在意那点名头的人吗?”
“他就算是给她直接抢回了府,总也好过让她在深宫里被狗男女折磨致死吧!”
慕惜辞说了个咬牙切齿,想起之前听墨君漓给她讲过的、阿姐前生死时的惨状,她就止不住的生出满腹火气,手下亦不由自主地用了上力道。
墨君漓只觉嗓子眼一堵,脖子一痛,呼吸立马不顺畅了起来——小姑娘这回是当真不慎锁了他的喉。
“咳——轻点勒,轻点,”少年被她勒的叫唤,“我的国师大人,你再用这么大的劲儿,就真得自己走回去啦!”
慕惜辞听到这动静,先是愣了一瞬,继而忙不迭的松了手,她看着少年那被憋得泛了红的面颊,看他大口大口喘了气,禁不住脸上一烫,神色一赧。
“那什么……你没事吧?”小姑娘讪笑,眼神飘忽不定,“我刚刚……没注意。”
“没什么大事,”墨君漓无不幽怨道,“就是差点被某些国师勒成地上的冤魂厉鬼。”
“害,你可以把我拉开的,”慕惜辞嘟囔,“我的力气又没你大。”
“这不是双手拉,我怕你掉下来;单手拉,又怕一个不慎伤到你嘛。”少年憋出一双泪眼,这年头养个闺女可太不容易了。
“伤不到的,都说了我哪有那么娇气。”小姑娘垂眸,之前上元宫宴的时候也好,白日里看晁陵被当街问斩的时候也罢,她好像总是被这老货当成一碰就碎的娇丫头。
“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娇气,可你是女儿家,”墨君漓说了个理所当然,“我慎重一些、小心一些,有什么问题吗?”
“……你还真是头一个跟我说这种话的人。”慕惜辞蔫蔫撂了下巴,咂了咂嘴。
从前她是纵横疆场的一国之师,世人看她,犹如在看降世的神祇。
都以为她是不死不痛,通天晓地,无所不能的仙人。
小姑娘的语调浅浅,却让少年听得心头无端一紧,他闭目沉默了良久,轻轻开了口:“小国师很厉害。”
“会占会卜会设阵带兵,能超度亡魂,也能算此间大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可是阿辞,你是人,是个姑娘,不是天上的神仙。”墨君漓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人是会累的。”
“不要把自己逼那么紧,也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憋着,还有我帮你呀。”
他从没把小国师看作是那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娇娇小姐,他只是想让她放得轻松一点。
想让她偶尔也像寻常女孩子那样与人撒个娇,想让她多笑一笑。
此生刚见到她的那会,他看着她小心翼翼,看着她步步谨慎万分——
他有点心疼。
她是人,是个姑娘,不是天上的神仙。
慕惜辞鼻头忽的发了酸,她抿了抿唇,片刻才半垂下眉眼:“我都习惯啦。”
习惯了被当成神,习惯了小心翼翼,习惯了把自己逼得喘不过气,什么都自己解决。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改掉改掉。”墨君漓蹙眉,“必须改掉。”
“嘿,不瞒你说,其实这辈子我已经改掉不少了。”慕惜辞咧嘴笑笑,“真的,遇到你,跟爹爹说开了心结,又捡回了凝露与明轩……”
“我改掉许多了。”
“那就继续改。”少年敛笑,“再接再厉,改到不再把自己逼那么紧为止。”
“……你这难度有点大。”慕惜辞嘴角一抽,强行转移了话题,“咳,那个,所以你有什么能撮合那两个别扭玩意的有效法子吗?”
“哦对,还有,世子上辈子后悔没?”
“那自然是后悔了,悔到直接把慕姐姐的牌位端上了自家宗祠,还在她墓边留了自己的位置,又不吃不喝在她坟前跪了三天三夜,起来的时候,头发白了一大半。”
“若非那会子乾平时局初定,前朝动荡,离不得他,我估摸着他能跟着一起去了。”
“倒是个痴情种。”慕惜辞低哂,“就是可惜,一步迟,步步错。”
“要不然我能看着他俩那么难受吗!”墨君漓叹气,“不说了,要如何撮合他们俩,我心中大概有些点子。”
“不过,光靠咱俩可不够,过两日我将乐绾与阿宁一起叫来,咱们四个慢慢商量。”
“唔,四个人商量也行,人多,也能多几个主意。”小姑娘颔首,她觉得这想法不错。
“对,就是这个意思。”墨君漓应声,随即抬头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浮岚轩小院,并在小姑娘的指引下翻了墙,将她仔细送上了窗台。
“好了,国师大人,你该早些安置了。”
第二七零章 婢子还特意加了冰糖哟~
因着头一夜安置得晚了些,慕惜辞第二天是一觉直直睡到了日上三竿,这才悠悠转了醒。
睁眼后,小姑娘还坐在榻上怔怔地呆了许久,半天都没能缓过神来,直到灵琴听见屋内的动静,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她方猛地回了回神。
“小姐,您总算醒了。”灵琴笑笑,分外贴心地取出条温帕子,替她仔细擦了擦脸。
温热的水汽扑了脸,慕惜辞发浑起糨的脑子霎时清醒了三分。
她抬手,稍显头痛地按按眉心,平日里早睡习惯了,冷不防熬上这么一宿,身子果然是有些受不住。
“唔……灵琴,现在几时了?”小姑娘轻轻打了个哈欠,这一觉睡得她人都懵了。
“小姐,眼下已过巳时了,您这一觉睡得可真够久的。”灵琴说着笑了笑,随即颇为关切的微微俯身,小心观察着慕惜辞的表情,“小姐昨儿可是被问斩吓到了?”
“不曾。”慕惜辞摇头,“刑场就设在街口,人多得很,除了地上一滩血,哪还能看到别的?”
墨君漓那老货把她的眼睛挡得死死地,就算是那滩血,也是在上车离开前,她扒着车门方才瞥见的。
其余莫说是在地上滚了不知道几圈的人脑袋了,她连刽子手攥着的那把刀有多长多宽,都没看清。
“倒是你,我今日睡了这么久,怎的不早点喊醒我?”小姑娘噘着嘴随口嗔了一句。
还好这是京城,不是边关,否则,她非要一巴掌拍死自己不可。
“这不是担心您受了惊吓嘛,”灵琴笑笑,拿帕子的反面,替小姑娘简单擦了擦手,“再说,甚少见您睡这么久,婢子舍不得叫您。”
自家小姐往日都是卯正便起了,起身后还要随着少爷与公子他们跑上两圈,扎个马步,今儿她难得睡个懒觉,她自然不肯提早叫她。
“无妨,下次该是几时,你便几时叫我就是。”慕惜辞稍显惆怅,抬头望了眼窗外,今天的天气不错,倒是极适合四处走走。
“好,婢子记得了,下回一定早早的便将小姐喊起来。”小丫鬟顺着她的话,笑着应了两声,一面不紧不慢地收了湿帕子,“那小姐可要马上用膳?”
“小厨房灶台上坐着的百合莲子绿豆粥已拿小火煨了许久了,这会烂乎乎的最宜入口,婢子给小姐端来碗去?”
“入夏了热气渐足,这粥清热降火,用的又是去年新下的干莲子,不会太凉,”灵琴笑眯眯弯了一双圆眼,“这时间喝是再好不过的了。”
“而且,婢子还特意给您多放了一小把冰糖哟。”
“端过来就不必了,放院子里罢,我这就起。”慕大国师略略扶额,百合莲子绿豆粥她懂,可多放了一把冰糖这种事……大可不必特意再告诉她一次。
弄得她好像是那等嗜甜贪凉的小姑娘家似的。
“好嘞,婢子马上去准备。”灵琴颔首,小丫鬟一向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得了任务便立时衣袖一提,动了起来,“您先在这等会婢子。”
“诶——”慕惜辞愣了一瞬,定睛时那小丫头已然不见了踪影,她歪着脑袋瞅着灵琴离去的方向看了片刻,甚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丫头……还想问问她关于栖云馆的事呢。”她早就想去栖云馆寻一寻慕诗瑶了,只是前阵子一直忙着盯紧了春试,不曾倒出空来。
而今骤然得闲,此事便被她提上了日程。
“罢了,等下直接寻摸个由子,往栖云馆那边走一走好了。”小姑娘晃着头低头嘀咕一嘴,起身换了衣裳。
灵琴的动作惯来快极,这一番来去,亦不过消耗了半盏茶的时间。
小丫鬟端着净手洗脸用的水盆回到主屋时,慕惜辞将将整理好衣装,试图自己对镜绾发。
“小姐,这种活,怎能让您动手?”灵琴被小姑娘吓了一跳,忙不迭将手里的铜盆搁置在了架子上,上前两步,轻轻拿过慕惜辞手里的梳子,“还是婢子来吧。”
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自家小姐极不擅长绾发,连女儿家最简单发式都梳不明白——
先前她有次没看住,不慎让小姐自己得了梳子,她愣是拿着满妆奁的珠钗玉坠,梳了个男子的发髻出来!
“哦。”慕惜辞闷闷应声,瞧见灵琴那一脸惊恐的表情,她便猜出这妮子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了——问题这玩意能怪她吗?
前生那会她久居边关,战事吃紧时莫说绾发,能净一下手都称得上是十足的奢侈,她绾得最为熟练的,当然是好打理的男子发髻。
“好了,小姐,您洗个脸,赶快用膳去罢。”灵琴在慕惜辞头上飞速绾出个垂髾髻,三两下簪上了青玉步摇,麻利地赶了人。
慕惜辞被自家侍女催得没了脾气,只得默默拾掇完自己,静静坐去了院中的杏花树下,闷头灌了两碗粥。
灵琴这一手粥熬得极妙,小火慢炖熬住出来的粥品甚为粘稠软烂。
她落座时,那粥恰已在夏风里吹过两开,入口温而不烫,甜而不腻,再加上那粥内带着的莲子百合,一碗饮罢,口中还带着些清爽的回甘。
粥不错,灵琴的手艺见长。
吃过早饭的小姑娘闲闲想着,随即轻轻撂了碗筷,又慢条斯理地漱了口:“灵琴,这天气正好,我出门四处走走,你收拾好东西,便先回屋歇会吧,不必来寻我。”
“没问题,小姐,您可算愿意出门走走了。”灵琴点头,顺势递了柄纸伞,夏天的日头素来烈着,晒得久了易中暑气,“快去罢,只要您别玩得野了,忘了要回来用膳便是。”
“哪有刚吃了早饭便想着午膳的。”慕惜辞哭笑不得,接过纸伞,提了裙摆便踏出了院门。
她怕再待下去,这小丫头的嘴里又要冒出一大串有关“胃气”与“早午膳”的话来。
前儿她才检查过灵琴的字,今日自然不好再提,可她又不想听灵琴絮叨,便索性趁着她反应过来前,麻溜跑了。
慕惜辞仰头望了望天,这会将过巳正,正是日气渐盛之时。
于是她撑了伞,慢悠悠沿着府中小路,一路向着尽西头走去了。